我,禮部侍郎家長女崔音,自幼在外祖家長大。
十七歲那年他們接我回京,個個慈眉善目。
可是私底下,祖母漠然,父親厭惡,繼母蘇氏笑裡藏刀。
一母同胞的哥哥警告我:「崔音你要安分守己,否則我必不會饒了你。」
天真爛漫的嫡妹,言笑晏晏:「姐姐在鄉下莊子長大,身上的衣裳都是不時興的,我拾掇了幾件自己不穿的給你。」
他們還打算把我嫁給郡公府那個打死了正妻的紈絝做續弦。
……
進京之前,我原是打算懸樑自盡的呢。
是侍女槐花拼了命地抱我的腿——
「姑娘!姑娘別死了!京府崔家來了人,咱們進京找樂子去!」
我病了,患有癔症,對人生毫無興趣。
發狂的時候,需要通過殺人獲得快感。
那就,但願他們能帶給我快樂。
1
崔家接我入京之前,我在雍州槐裡府衙,找李知府算了一卦。
那小老兒頭戴烏紗帽,著團領衫,站我面前,一臉為難:「姑娘您饒了我吧,小人是個知府,哪裡會算命?」
槐花懷裡抱劍,立在一旁,我高坐堂上,手撐著腦袋:「前十年,李大人不是還在平陵街頭擺攤算命嗎,怎地捐了個官,步步高升,老本行都忘乾淨了?」
李知府額上冒出冷汗:「小人不知如何得罪了姑娘……」
「談不上得罪,只是前幾日,值我母親祭日,我病又復發,尋了根繩準備上吊,結果聽聞京府崔家來了人,現就住在官衙驛館,您是知道的,我生父乃禮部侍郎崔謙,正三品官員,他要接我回去,身為崔家長女,怎可不從父命?」
「所以,您的意思?」
「我在城裡找王瞎子算了一卦,他說我此行兇險,有血光之災。」
我睜開眼睛,望向李知府,嘴角噙著一抹笑:「我不太信,十二歲時我母親吊死在郿縣莊子上,頭兩年我外祖舅家又被土匪劫殺,黎家垮了,只活了我一個,我便想當然地認為是自己命硬。」
「在這世上,除非我自己想死,否則誰都沒本事要我的命,您覺得呢?」
李知府擦了擦頭上的汗:「姑娘所言極是,您是有福之人。」
「我的福氣,還需李大人成全。」
「您儘管吩咐。」
「崔家既來了人,想必一定會打聽我,大人知道該怎麼做吧?」
「知道知道,姑娘放心,誰敢亂嚼舌根,小人定不饒他。」
「如此,多謝了。」
我起了身,微微頷首示意。
李知府趕忙還禮:「應該的,姑娘無需客氣。」
2
我,崔音,京府禮部侍郎崔家長女。
自幼在雍州外祖家長大。
雍州十五縣,提起崔音這個名字,恐無人知曉。
但說起黎白,無人不識。
黎白,是十歲那年,姚家二姑娘幫我起的名字。
那時,我和我娘一起生活在郿縣農莊。
莊子是我外祖黎家的產物,可我外公已經過世很多年了。
他是被氣死的。
因為有個丟人現眼的女兒。
我娘出嫁之前,曾與家中投奔來的一位遠方表兄,互生情愫。
外公瞧不上那人,彼時我祖父在京中做一小官,與他為多年好友。
祖父年輕時也曾落魄,入京趕考ṱű̂ₖ途徑雍州,結識了經商的我外祖一家。
外公對其有饋銀之恩,後來他在京中為官,便定下了其長子與我娘的婚約。
我娘自雍州遠嫁,外公有錢,嫁妝裝滿了三條大船。
她嫁給了我爹,崔家長子崔謙。
三年光景,生有一兒一女,日子過得平靜。
可惜後來,那位投奔家中的表兄隨我二舅舅入京經商,暫住在了崔家。
我還不到半歲,我娘和她那位表兄衣衫不整,被堵在了後院房中。
人人道她水性楊花,生下的女兒指不定也是野種。
那位表兄被崔家當場打死。
如我娘這般,若為了兒女的顏面,本該懸樑自盡才是。
但我二舅舅不忍,夥同她的陪嫁丫鬟和奶娘,偷摸地帶她回了雍州。
他們前腳剛到,後腳崔家便將休書遞到了黎家。
外公本就臥病在床,是被活活氣死的。
我自幼在黎家長大,外公死後,家裡是大舅舅和二舅舅當家。
我娘日子並不好過,因兩位舅母對她十分唾棄。
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因大舅舅家的表哥,總罵我野種,趁機踹我一腳。
我很小的時候,就耳濡目染地聽舅母說那些破事,聽她謾駡我娘,說她下賤,是個淫婦。
那時不懂,直到某個深夜,我睡在我娘房內的小榻上,聽到她帳內窸窸窣窣,有異樣的響動。
我娘聲音急促,哀求著:「阿音睡了,你莫要吵醒她,輕點。」
那男人聲音喘息,一遍遍地念著:「月娘,你是我的,是我的。」
月娘,是我娘的乳名。
那男人的聲音也很熟悉,我聽得出,是我二舅舅。
可我那時年齡小,什麼也不懂。
直到某日,他們東窗事發,二舅母瘋了一般,打得我娘臉頰紅腫,吐了血。
大舅母謾駡,大舅舅沉默不說話。
他們說這是醜聞,所以我二舅舅被關了起來。
最終,為了掩蓋這樁醜聞,我和我娘被趕去了郿縣鄉下農莊。
那年我七歲。
莊子是黎家的產物,但那莊上管事,卻並不把我們當主子。
如今想來,他應是得了我舅母等人的吩咐,故意苛待我們。
因而我們住的屋子很偏僻,下雨天院子泥濘,屋頂漏雨。
冬日連炭爐也無,發潮的被褥,凍得人手腳生瘡。
但我娘很開心。
她很久都沒這麼開心了,帶著我打掃破舊的院子,將桌椅板凳擦得一塵不染。
她還在田園裡摘了花,折了柳枝,編成花環戴在我頭上。
她笑著告訴我:「阿音,從今往後,娘帶你好好過日子。」
我從未見她這樣笑過。
我娘她,性情柔弱,其實是個膽子很小的人。
外祖家為富商,她便是那養在閨閣中的嬌小姐。
可後來她什麼都做,粗布麻衣,拿著鋤頭下地,劈柴做飯,圈地養雞。
閒暇時,也教我讀書,什麼女德女訓,三綱五常。
我不喜歡那些書,上面寫的「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看得我眉頭直皺。
於是我便把那書撕了燒火。
我娘看到,急得直跺腳,跟我說紙很貴,書也很貴。
我又皺起眉頭,對她道:「既然知道紙貴,為何還要鋪張浪費,買這些做什麼?」
她囁嚅著:「我自幼學的便是這些,好人家教養出來的女兒,都懂這些……」
「娘覺得我像好人家的女兒嗎?」
我發誓,說出的話沒有任何歧義,只是單純覺得,如我們這般淪落到農莊,日子過得實在貧苦,需要操心的只有衣食果腹。
可她偏偏誤解了什麼,臉色煞白,眼眶發紅,默不作聲地回了屋裡。
我知道她在哭,但我沒精力管她。
我要去殺狗宰貓,和住在郿縣鄉里的一個小傻子一起。
那年我十歲,小傻子比我還年幼,赤著髒兮兮的腳,蓬頭垢面,瘦巴巴。
第一次見他時,是在鄉里破廟,他用個破陶罐,生火煮肉。
我自搬到莊子生活,已經三年沒有吃過肉了。
尋著肉味找到廟裡,看到他正蹲守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陶罐。
他傻乎乎的,沖我笑,還大方地分了一碗肉給我。
沒有加鹽,也沒有放任何佐料,但我狼吞虎嚥,吃了個精光。
真香啊。
3
那之後,我知道小傻子叫嵐官。
他並不是雍州槐裡人氏。
也絕不是什麼好人家的出身。
他是幼時流離失所,被外面的人牙子拐到雍州的。
洗乾淨之後,是個形貌昳麗的漂亮小孩,因而一眼被城裡趙老爺家的管家看中,買進府裡做僕童。
嵐官這個名字,還是愛好詩文的趙老爺,親自幫他取的。
可後來,他們又毫不留情地將他趕了出來。
因為這孩子是個傻子,什麼都做不好,偏又能吃。
他還力大無窮,腦子有病,吃不飽飯就徒手勒死了老爺家的大狗,剝皮吃肉。
他們將他打得半死,扔了出來。
嵐官流落在鄉里破廟,已經兩年了。
他能好端端地活著,得虧一身殺狗宰貓的本事。
有時也鑽進林子,捉條蛇烤來吃。
我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傻笑著叫我音音。
後來我們倆經常在雍州十五縣轉悠,最多的時候,一天偷宰了十條狗。
我還在槐裡縣城,撿到一隻尺玉白貓。
那貓兒純白如雪,乾淨得不染塵埃,脖子上還有個銀頸圈,上面刻了個「姚」字。
姚家我知道。
若說我外祖黎家,在雍州本地也是富家大戶,但到了人家姚家面前,怕是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
京城皇宮,有個深得聖眷的姚貴妃,為十三皇子的生母。
姚家在天子腳下,高宅大院,聲名顯赫。
在雍州老家,亦是門楣高大,連知府來了,也要彎下了腰。
我撿到的貓,是姚二小姐的。
她是當今姚貴妃的親妹妹。
那時未曾多想,我將那只貓裝在麻袋,帶回去之後,直接給宰了。
開膛破肚,和那些被剝皮的狗肉混在一起,被嵐官推著小車,賣給了城內一家酒樓。
換來的錢,我們倆平分了。
我不是什麼好人。
從小就不是。
生性殘忍且涼薄,唯一的一絲真心,也就給了我娘。
她說要帶我好好過日子。
我便當真的也想帶她過好日子。
我用賣狗肉的錢,買了只燒雞給她。
回去之後,她卻直接給扔在地上,拿了根樹條子抽我——
「你幾日不回家,竟是做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了?!阿音你才多大!怎就活成了這個樣子?!」
她哭哭啼啼,我挺不耐煩的。
後來直接奪了那樹條子扔地上,撿起地上的燒雞,拍拍打打,自己撕了個雞腿吃。
吃完之後,我看著蹲在地上痛哭的她,忍不住道:「娘你認命吧,人活一世,走到了什麼境地,就要接受這境地的活法。」
「我做不成那京官的女兒,你也不再是黎家的小姐,那就學會接受,咱們好好過日子,我總歸做的不是殺人放火的勾當,也沒那個本事,你不要對我期望過高,在這世道,能吃飽穿暖就成。」
「不是這樣的,阿音,你不該這樣,這不是你該走的路。」
娘捂著臉,眼淚從指縫滑落:「是我不好,當初就該直接吊死在崔家,也省得他們將你帶了出來,過這糟踐日子……」
「阿音,你回崔家好不好,去京中找你爹,怎麼說你也是崔家的女兒,他們不會不管你的。」
我聞言笑了:「算了吧,何必呢,你自己分明知道,我即便回了崔家,日子也不好過。」
「是我的錯,都是娘的錯……」
她號啕大哭,沒完沒了。
我無奈地歎息一聲,撕下另一隻雞腿,遞給她:「吃吧,吃了這只雞腿,我就原諒你了。」
4
我和嵐官被姚家的人給抓了。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那日嵐官照例去酒樓送肉,與我在巷子口會合時,被一幫混跡市井的潑皮給搶了。
他們搶了錢袋子不說,還搜刮了我們身上,將我一直揣在懷裡的銀項圈也給搶走了。
那是姚家那只尺玉白貓脖子上的。
隔了幾天,我和嵐官被抓到了姚府。
那是我第一次見姚景年。
姚家的二小姐,貴妃的親妹妹。
本該在京中的她,因是祖母帶大的,前些年隨著頤養天年的祖母,回到了雍州老家生活。
她年長我兩歲,生了一雙鳳眼,微微上揚,氣勢懾人。
金釵之年,無比端莊的世家小姐,高貴得耀眼。
正值夏日,姚景年懶洋洋地倚著太師椅,身旁兩個丫鬟,一個為她扇風,一個為她剝葡萄。
她抬眸看我,興致盎然——
「我的貓呢?」
我和嵐官被迫跪她面前,掙脫不開。
我直言道:「死了,我撿到它的時候,它就已經死了,我還好心挖坑給埋了呢。」
「哦?埋哪兒了?」
「城郊樹林一棵柳樹下了,但是後來又被一隻野狗扒拉出來給啃了,我把那野狗宰了,為它報了仇。」
我張口就來,姚景年笑眯眯地看著我,不氣不惱:「殺了我的貓,還敢騙我,狡猾的小東西,腦子轉得還挺快,你叫什麼?」
「黎花。」
「黎家的人?」
「對,我外公叫黎祿,他早就死了,但我兩個舅舅還活著,大舅叫黎志高,小舅叫黎柏遠,你去找他們算帳吧,都是他們管教無方,要殺要剮沖他們去。」
「哈哈,有趣,你倒是推脫得乾淨。」
姚景年笑的時候,咧著嘴,眼睛眯著,活像一隻狐狸。
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嵐官,問我道:「這小孩跟你什麼關係?」
「半路認識的,不熟。」我面不改色。
「音音,熟……」嵐官望著我,眼圈泛紅,有些委屈。
我瞪他一眼:「閉嘴!」
他便撇著嘴,不說話了。
姚景年繼續看著我笑:「我的貓死了,總要有人付出代價,這樣,你們兩個,只有一個能走出這座院子,自己選吧。」
「我,讓我走。」
沒有絲毫猶豫,我自告奮勇,也沒有看嵐官一眼:「他是個傻子,死都死不明白,還不如讓我賴活著。」
「音音,不傻……」嵐官委屈巴巴地看著我,淚眼汪汪。
姚景年笑出了聲,果不其然,又對我正色道:「我看你在把我當傻子!伶牙俐齒,陰險狡詐,還想平安無事地離開?」
我在姚府住了十日。
給姚景年當了十天的貓。
她命人把嵐官趕了出去,然後去城內一家首飾店,打了個新的銀項圈,刻上「姚」字,套在我脖子上。
她叫我小白。
還說從今往後,我在她面前只能叫這個名字。
世家貴女就是會玩兒,她在院子裡曬太陽的時候,我要像一隻貓,蹲在她身旁,隨時被她伸出手摸腦袋。
給我吃的是小魚幹,偶爾還會有燒海魚。
每天都要把我按浴桶裡,洗得乾乾淨淨,香噴噴,送到她床上。
但她只允許我蜷縮在她床尾,幫她暖腳。
她同我說話的時候,我不能講人話,要回答「喵喵喵」。
說實在的,這種日子過得太愜意了,如果不是惦記我娘,我是不想回去的。
所以十天后,我跑到她祖母面前,舔她的手背,「喵」了一聲。
那面容祥和的老人家,臉色大變,當下訓斥她:「傳出去像什麼樣子?趕快攆出去!」
此時姚景年從一開始的新鮮,也逐漸對我失了興趣,便撇撇嘴,對一旁的丫鬟道:「攆出去吧。」
只我還抱著她的腿,「喵喵喵」地不肯走。
她喝了一聲,給了我一腳——
「滾!」
我被趕出姚府的時候,面上還顯得很不甘心。
結果看到姚家外面,嵐官竟然在此蹲守了十日,每天都要衝進去一次,然後被打出來。
看到我,他鼻青臉腫,委屈巴巴地又哭了:「音音,熟……」
「喵!」
整整十天,我未曾說過人話,一張嘴就是貓叫,反應過來,呸了一聲,對他道:「熟你娘!」
先別管他娘,我娘反正是急瘋了。
以往我也就最多三天不回家。
她都急得跑去衙門了,甚至連黎家,也去了一趟。
她想求我大舅舅幫忙尋人,可想而知,連大舅舅的面都沒見到,便被趕了出來。
我若再不回去,她可能真要瘋掉了。
5
承慶十九年,天下大旱。
第一年,米鬥值絹一匹。
第二年,蝗飛蔽天,路有白骨。
關中饑,粟一斛值萬錢,百姓骨肉相賣,慘絕人寰。
初時,城裡還有施粥的地方,後來世道亂了,有錢老爺們鎖緊了餘糧,緊閉家門。
嵐官已經很久沒出現在郿縣了。
我懷疑他是不是外出Ţŭ̀⁹覓食的時候,讓人給害了。
聽聞隔壁汧陰縣,已經有了人吃人的跡象。
這種時候大家都自顧不暇,我也沒空管他。
我大舅舅他們,接濟過我們幾次,後來便不管我們死活了。
任我敲門到了天黑,喊啞了喉嚨,黎家都沒人搭理。
我和我娘已經餓了三日了。
走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城內青樓妓館,仍有歡聲笑語傳出。
門口站著個濃妝豔抹的鴇兒,張著猩紅的嘴,沖我笑:「活不下去啦?這兒還有口飯吃,來不來?」
好餓,饑火中燒,難受得令人發狂。
我像行屍走肉,走走停停,不知過了多久。
路上有紅眼睛的野狗跟著我。
好一個天道輪回。
從前我為了生計,宰殺它們。
如今它們吃慣了路邊屍骨,又盯上了我。
可見天地不言仁,滋養萬物,人與狗並無區別。
這世道,大家都是各憑本事而已。
我若倒下,即刻便會被它們啃食了。
所以硬是撐到了莊子上,我才體力不支,餓暈過去。
醒來的時候,便看到了我娘。
她端著碗,一勺勺地喂我粥,眼睛紅腫,神情怔怔。
我嗓子嘶啞,艱難地問她:「哪裡來的糧?」
她抹淚道:「你舅舅昨日托人偷送來的。」
哦,是我傻了,竟還跑去敲門。
城內多難民,他們怎敢開門,偷送到莊子上,已屬不易。
靠那粥,緩了兩日,我恢復了精氣神。
而後第一件事,便是繼續出門,腰上別了一把屠狗的刀。
人在荒年,反而更加能吃,怎麼都感覺饑腸轆轆。
舅舅送來的那兩鬥糧,根本撐不了多久。
娘哭喊著,不准我出門:「阿音,你老實在家待著,糧吃光了,你舅舅會再托人送來的。」
「人餓七日,就會死了,別把指望放他們身上。」我道。
我要出門,尋一條生路。
要去的地方,是姚府。
當年我殺了姚二姑娘的貓,以她那種身份,便是將我打死了,也不在話下。
她放過了我,我便篤定她是藏著善心的。
那只曾經套在我脖子上的銀項圈,下人帶給了她。
然後她見了我。
依舊是高坐堂上,她眯著眼睛,容貌只有愈發豔麗,更像一隻狐狸了——
「小白,外面災民遍地,餓死的人多了,本小姐為何偏要救你?」
「因為我是小姐的貓,從今往後,唯小姐馬首是瞻。」
我跪她面前,看到她勾著唇,輕笑:「你沒什麼用處,我要你作甚?」
「小姐出身高門,非這世間尋常人,當高瞻遠矚,小白無好無能,願效仿馮諼客孟嘗君,為小姐效犬馬之勞。」
「日後積穀防饑,只願小姐高枕無憂。」
我一臉真誠,姚景年看著我笑,嘖了一聲:「你還是個小姑娘呢,說這種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我發誓,句句真心,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哈哈,有意思,我當然知道你有點能耐,畢竟連我的貓也敢殺。」
她俯身上前,伸手捏了捏我的臉,神情微妙:「可惜我不是那孟嘗君,出身高門,終究也只是女流之輩,好沒意思。」
「你殺了我的貓,真以為我不心疼?我只是自幼在祖父身邊長大,常聽他講,為官之道,先存百姓,你一小小女童,為了生計屠狗宰貓,我若殺你,祖父泉下有知,必定怪罪於我。」
「小白,我可不是什麼善人,幫Ţūₗ你也僅是舉手之勞,莫說什麼積穀防饑,這世道艱難,你好好活著吧。」
十四歲的姚景年,出身世家,身上有貴女的傲氣。
雖然她不會承認,但我知道,她就是心存善念的人。
大旱之年,雍州姚家是本地捐糧最多的。
布棚施粥,也是最後一家收尾。
但這荒年,百姓躲不過,半點法子也無。
6
姚景年許諾了我,若是缺糧,可來找她。
回去時我又去了郿縣鄉里一趟,想找一找嵐官。
一無所獲,我想他可能真的出事了。
心情低落地回到莊子,見家中屋門緊閉,我皺了下眉。
上前推開,入目場景,令我血沖到了腦子裡,目眥欲裂。
床帳內,我娘被一男人壓在身下,正行苟合之事。
淫亂之音,使我頭皮炸開,眼睛血紅,拿起身上那把屠狗的刀,徑直朝他砍去!
娘看到了我,恐懼地瞪大眼睛,一把按住他的脖子。
來不及回頭,他便被我砍了半個腦袋,死在了她身上。
這人是農莊管事,叫錢章。
一個身材肥腴、樣貌鄙陋的男人。
黎家的莊子,我娘這個主子反而做不了主,這幾年任由他苛待了我們。
因為他聽命于我大舅母等人的,田地帳本,都是直接交到黎家。
我萬沒想到,黎家給我們送糧是真,卻是由他交付到我娘手中。
他早就對我娘心懷不軌,借著這個由頭,欺辱了她不止一次。
而我娘為了那幾鬥糧,竟然忍了。
她竟然忍了。
我染血的刀子,險些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然後在她恐懼的眼中,看到一個面容陰狠、滿臉殺意的姑娘。
她怕我,臉色煞白得像個死人,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
後來,我轉身離開了屋子。
整個人像是陷入絕望的瘋子。
走馬觀花般,腦子裡都是七歲之後,搬到農莊,被管事一家欺負的場景。
他有個心眼忒壞的婆娘,總愛背後跟那幫佃戶嚼舌根,說我娘雖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姐,也就看著正派,其實就是個娼婦。
我警告過她一次,再敢胡言亂語,就殺了她。
她表面恭敬,並沒有改,私底下還敢這麼說。
我知道,她仗著我舅母撐腰,根本不怕我們。
早就該殺了她了,我竟不知自己為何忍到了現在。
如今,總算提刀敲了她家的門。
此時天色已晚,那婦人以為是她丈夫回來了,開了門,看到我一愣。
一把長刀捅進了她的腹中。
她驚恐地大叫一聲,轉身想跑。
我從背後又是一刀。
殺人和宰狗的感覺,完全不同。
每捅她一刀,我心裡就無比暢快。
最後陰狠地眯著眼睛,抹了她的脖子。
大荒之年,他家竟還藏著那麼多的糧食。
果然,溫飽思淫欲。
這農莊管事的肥差,倒是為我養活了兩隻待宰的老鼠。
甚好,姚二小姐的糧,今後也不必去借了。
渾身是血地回了我們的院子。
錢章的屍體還躺在我娘床上,滿屋子的血腥味。
而我娘她,懸樑自盡了。
天黑了,整個農莊萬籟俱寂,我站在門外。
屋裡沒人點燈。
從今往後,再也沒人點燈等我了。
那具吊在梁上的屍體,垂頭散發。
我看不清她的臉。
笑了。
我沒娘了。
只剩自己了。
7
承慶二十一年,下了一場雨。
災年結束了,田裡冒了頭的青草,綠油油一片。
那年死了很多人。
郿縣農莊的管事夫婦,被我一把火燒了。
沒人在乎他們怎麼死的,荒年,能活下來的都是運氣。
我娘的墳頭草長出來的時候,大舅舅和二舅舅,終於來了。
二舅舅面如死灰,跪在了墳前。
他好像不太能接受我娘的死。
也難怪,自我和我娘搬到農莊,他很難見到她了。
一則當年東窗事發,大舅舅他們對他看管得很嚴,基本不讓他在雍州待著。
二則我娘不願見他。
有次人都到屋門口了,我娘將他拒之門外,自始至終都沒開門。
他帶來的東西,也全都被她扔進了地溝裡。
年幼時,我記得這模樣清俊的二舅舅待我是很好的。
兩位舅母和表哥,辱駡我們的時候,若是被他聽到,總要爭執一番。
他還帶我去街上買糖葫蘆,買點心。
看到好看的發簪也會買下,讓我回去送給我娘。
但是有什麼用呢,他出門做營生,不常在家。
罷了,那檔子破事,我暫時不想再提。
我只跟他們提了一個要求,今後這郿縣的莊子,歸我了。
旱災後,萬物復蘇。
農莊沒有再請管事,所有佃戶收成的帳本,我親自來算。
災年剛結束時,我在街上撿到一個快要餓死的姑娘。
她叫槐花,是從那個吃人的汧陰縣逃出來的。
她說她家在縣城開雜技班子,雖然有些家底,但旱災來臨的時候,一石粟竟要萬錢銀。
原想舉家逃災,卻發現各處都一樣。
最後他們家只活了她一個。
槐花會劍術,快要餓死在街邊的時候,懷裡還抱著她的劍。
我給了她飯吃,她從此便跟了我,張口閉口叫我姑娘。
我道:「你比我年長,我該叫你一聲阿姐。」
她搖了搖頭:「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如今還賞我飯吃,今後槐花這條命,便是你的。」
消失了近三年的嵐官,後來也回來了。
他長高了不少,身姿高挺,又結實。
頭髮亂糟糟,但依舊是昳麗的眉眼,漂亮的五官,乍一看到我,紅著眼睛委屈道——
「音音,想你。」
後來我才知道,那年他外出找吃的,被山裡的土匪給綁了。
他在土匪窩裡待了三年,當牛做馬,至今才尋到機會,偷跑出來。
說起來也不知是幸與不幸了,世道餓死了那麼多人,他反倒在土匪窩活了下來。
我外祖一家,世代經商。
十五歲這年,我也算傳承了一些他們的本事。
不僅將農莊打理得很好,還在城裡開了間鋪子。
鋪子賣燒餅夾肉,除了嵐官,還招了兩名夥計忙活。
姚家二姑娘閑來無事,到農莊看過我一次。
她一身織錦彩繡長裙,仙女下凡一般,領著兩名侍女,嫋娜而來。
彼時我在跟槐花學劍,她來了興趣,竟上前接過我的劍,耍了幾個漂亮的招式。
我有些詫異,她竟還會使劍。
姚景年看我一眼,淡淡道:「幾招防身之術罷了。」
那年她已年滿十七,如她這般的世家貴女,大都已經議親。
姚景年也不例外,她終究是要回京的。
然而臨走之前,她與我一同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自接手農莊之後,手裡有了閒錢,我便開始打聽起一人。
我娘當年的陪嫁丫鬟——秀青。
娘的死,對我來說打擊很大。
很長一段時間,我夜不能寐。
屋裡也沒燃燈,我披頭散髮,呆坐在床邊,望著屋頂的那根梁。
望著望著,天就亮了。
我娘她縱然萬般不好,懦弱得可恨,可她的一顆心,全都記掛在了我身上。
她是多麼溫柔的人,同我講話,總是輕聲細語,目光柔軟。
我幼時生病,她不眠不休,整夜地守著我。
她將額頭貼在我額上,心疼得直落淚。
午後,她抱著我在院子裡曬太陽,語調輕緩地唱「拜月亭」給我聽。
王瑞蘭閨怨拜月亭。
後來我逐漸長大,跟她想像中的女兒不太一樣。
我性格很硬,少言寡語,眼中無溫情。
我知道的,她其實一直都有些怕我。
因她那些舊事、荒唐事,大舅母在我面前嘲諷。
她在逐漸長大的女兒面前,抬不起頭來。
其實,我真的從未對她有過怨言。
她是我娘。
只要她愛我,那麼縱然千般萬般不好,我也沒資格怨她。
我只是,不喜歡她唯唯諾諾的樣子。
搬到農莊後,她摘花折柳,做過一個花環戴我頭上。
她說:「阿音,從今往後,娘帶你好好過日子。」
之後,她回屋做飯,我把花環拿下,扔進了地頭。
我不會忘記,她出來拿柴時,剛巧看到被我扔掉的花環,眼圈泛紅,手足無措的樣子。
她抹淚回了院子。
我想跟她解釋的,告訴她我只是不喜歡那花環,並非不喜歡她。
可她一哭,我就很煩。
皺著眉頭走開了。
我們母女之間,終究是有隔閡的。
直到她死後,我開始望著那根梁,想她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肯定又在哭,恐懼到顫抖,將脖子套進繩索裡。
以往她哭的時候可煩人了。
眼睛紅紅的,像兔子一樣,總欲言又止地想跟我說話:「阿音,阿音……」
她到底想說什麼啊。
哦,她想說,娘錯了。
她死那日,在踩著上吊的桌子上,用血寫了那三個字——娘錯了。
阿音,娘錯了。
阿音,你不要生氣。
娘錯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深更半夜,我怔怔地望著房梁,想知道吊死是什麼樣的感覺。
所以我也拿了根繩,爬上桌子,將腦袋塞到繩索圈裡。
然後我身子向前,騰空了雙腳。
窒息,掙扎……最後被槐花救下。
自她死後,我好像就病了。
每到天黑,總想起她唱的那首拜月亭。
為什麼直到她死了,我才明白這什麼意思。
原來她那麼羡慕大家閨秀王瑞蘭。
羡慕她經歷坎坷,但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機會。
貪個斷簡殘編,恭儉溫良好繾綣。
貪個輕工短劍,粗豪勇猛惡因緣。
虧心的,上有青天。
8
當年回到雍州,我娘的兩個陪嫁丫鬟以及奶娘,被震怒的外公直接發賣了。
十幾年了,那奶娘不見得還在。
我多方打聽,還請了姚二小姐幫忙,終於在我娘死後兩年,找到了秀青。
她已成了婦人模樣,聽聞被賣到了外省,嫁給了一老鰥夫。
秀青日子過得並不好,我給了她一筆錢,她撲通跪在地上,哭啼著什麼都肯告訴我。
我娘本就不是黎家之女。
外祖母年輕時,身體不太好。
兩個舅舅之後,又身懷有孕,誕下一女嬰。
可惜那女嬰生下來就是個死胎。
外公怕她傷心,從外面抱了個孩子過來。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很早之前我便知道。
娘雖然不是黎家之女,但外祖母一直將她視若親生,嬌寵著長大。
我想知道的是,傳聞中與她互生情愫的,究竟是那位被打死的表兄,還是我二舅舅。
秀青哭道:「吳公子那時投奔府中,確實對小姐心存愛慕,但私底下對她糾纏不放的是二爺,他瘋魔了一般,說要帶小姐私奔,離開黎家。」
「小姐很害怕,就告訴了老爺,老爺大發雷霆,把二爺狠打了一頓,當下為他定了門親事,直到他完婚,小姐後來也嫁去了京中。」
「誰曾想三年後,二爺去了京中做生意,還帶著吳公子一起住到了崔家。」
「後來的事您也知道了,我也不知小姐怎會去了後院廂房,那時您才幾個月大,我守著您午睡,連小姐什麼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事情發生後,小姐是打算懸樑自盡的,她沒辦法,二爺將您偷抱走了,非要帶她回雍州。」
秀青知道的,也僅是這麼多。
但這麼多,也夠了。
我那二舅舅黎柏遠,與二舅母成親十幾年,一直未曾有過孩子。
此刻用腦子想想也知,他根本不喜歡二舅母。
外公死後,他大抵還盼著與我娘私奔。
我娘不肯,一心守著我在黎家。
她這輩子已經毀了,不願讓女兒也毀了。
她是個軟弱可欺的女人。
女子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她有兒子的,年長我兩歲的阿兄崔錦澤,遠在京中。
她最後從了自己的兄弟,大抵也是被逼無奈吧。
不,只是為了我罷了。
若她自己,早就無牽無掛地懸樑自盡了。
她是那樣懦弱,可是身為一個母親,她又是那樣豁得出。
大荒之年,為了幾鬥糧,又從了錢章那種鼠輩。
可恨。
但是娘啊,你沒有錯。
是這世道的錯,人心的錯。
你沒有錯。
虧心的,上有青天。
若沒有青天,我來做這青天。
十五歲,嵐官帶我上山找了土匪,我跟他們談了一筆交易。
一個月後,我大舅舅和二舅舅,在帶商隊回雍州的路上,被土匪劫了。
他們的行蹤路徑,是我透露出去的。
不枉我去了黎家一趟,被大舅母家的表哥污言穢語一番。
二位舅舅是我親手殺的。
尤其是黎柏遠。
他被蒙著眼睛,關在土匪的寨子裡。
我站他面前,冷靜得面無表情。
布條扯下,他看到了我手裡的劍。
很震驚,又很快平靜下來,問我:「阿音,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你和你娘搬到莊子上的那些年,她有沒有提起過我?」
「舅舅想知道?」
「想。」
「沒有,從來都沒有。」
我靜靜地看著他:「我娘自始至終,心裡只有我爹一個。」
他神情怔怔,低笑出聲:「我自始至終,心裡也只有她一個啊。」
「是嗎,可是怎麼辦呢舅舅,她覺得你無比噁心。」
我舉起了劍,嘴角勾著若隱若現的笑:「那就用你的血來洗一洗。」
人在瀕死的時候,眼睛是會因恐懼而放大的。
我總記得我娘最後看我的那一眼。
她瞪大的瞳孔裡,是一個面容陰狠、滿臉殺意的姑娘。
正如此時此刻,二舅舅眼中的我。
9
土匪殺人越貨,整個黎家商隊,無一人倖存。
府衙奉命圍剿,直搗黃龍,土匪山寨,血流成河。
這在當年,是轟動整個雍州的事。
因為那命李知府立刻出兵剿匪的,是當今姚貴妃的親妹妹。
我還記得那日,他們沿著我留下的標記進山,裡應外合,血洗山寨的場景。
也是在那日,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會委屈巴巴叫我音音的嵐官,比我還要兇殘惡劣。
黎家商隊,殺人滅口,他麻溜得跟宰狗一樣。
染了血的眼睛,長睫濃密,看上去竟還那麼乾淨純粹。
大荒那年,他在土匪寨子裡,應是見慣了血腥之事吧。
甚至於後來,我患了癔症,發狂失控時,他竟隨手抓來農莊的佃戶,推過來讓我殺。
好在,槐花理智尚存,阻止了他。
黎家垮了之後,我就病了。
除卻兩個舅舅,大舅母和二舅母,以及那年長我幾歲的表哥,也都死了。
沒辦法,我想要黎家所有的營生和產業,他們就必須死。
動手的是嵐官。
他將人綁在了一條船上,然後丟了一把火。
對外,只道是土匪尋仇,報復了黎家。
姚二小姐甚至還出了頭,質問李知府,為何剿匪沒剿乾淨?
李知府額上冷汗淋淋。
因為那一年,京中傳來了姚貴妃溘逝的消息。
遠在Ṭů₎雍州的姚二小姐,就要進宮頂替姐姐,侍奉她的皇帝姐夫了。
姚景年知道我所有的事。
她看著我將黎家滅口,吞了所有營生,只問了我一句話:「小白,你說願效仿馮諼客孟嘗君,積穀防饑,願小姐高枕無憂,可還作數?」
「自然作數。」
「好,自今日起,我與你義結金蘭,你就是我姚景年的義妹。」
姚貴妃溘逝的消息傳來,姚景年仿佛一下子變了好多。
她那雙總愛眯著的鳳眼,格外深沉。
她說:「我姐姐死得蹊蹺。」
那年農莊,我與她坐在田間地頭,彼此都有解不開的心結。
她說:「小白你知道我那幾招防身的劍術,是誰教的嗎?」
「誰?」
「平遠將軍府的謝宣,記住他的名字,因為我本該嫁給他的。」
「差一點點,我與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本來計畫回京,就是要與他議親的。」
「你說我姐姐怎麼突然就死了呢,他們又怎麼突然要讓我進宮呢?」
「我不想去,我想嫁的是謝宣,我們倆說好的,他娶了我,便帶我去塞北,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且終生都只有我一人。」
「可我父親說,十三皇子才七歲,他是我外甥,我若不進宮撫養他,他很難長大。」
「小白你知道嗎,皇上年長我二十歲,他都快跟我爹一樣了。」
「我們姚家,其實沒你想像的風光。」
姚景年目光遙遙望向遠處,嘴角勾著笑:「這也是我願意幫你的原因,我若嫁了謝宣,自然高枕無憂,若進了宮,就只能高瞻遠矚,步步為營了。」
「姚家有權有勢,但私底下產業卻並不多,我父親為六部尚書之首,他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樹大招風。」
「可是你看,這該來的風,誰也擋不住,所以小白從現在開始,為了我,在雍州積穀吧,今後我若一朝登頂,便是你最大的靠山。」
10
雍州人盡皆知,黎白,是新入宮的姚妃義妹。
李知府每每見了我,都無比客氣。
因為我坐擁黎家所有的產業,兩年時間,壟斷了雍州布莊、瓷器,以及茶葉買賣。
連販糧販鹽,也橫插一腳。
甚至於豫州和兗州,也有我開的鋪子。
我沒閑著,因為不敢閑著。
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就會癔症發作,躁動到想要殺人。
姚景年走的時候,我讓她將嵐官帶去了京中。
因為他比我還要殘忍,殺起人來手起刀落。
他心中壓根就沒有行為約束,需要適應世間規則。
姚景年是最有能力管教他的人。
而我,已經自顧不暇了。
這兩年,我的癔症好像更嚴重了。
槐花甚至不敢離開我一步。
她已經將我從吊繩上抱下來好幾次了。
我總是叮囑她:「黎家如今的產業和營生,錢莊的銀票,都是給姚景年的,等我死了,你就好好活著,為她守著……」
「姑娘!你別總是死不死的,有我在,你別想死。」
槐花總是這樣說。
我很無奈。
她不懂,十七歲的崔音,在這世上,已經無牽無掛,再無活下去的念想了。
我怕有朝一日,發病起來,濫殺了無辜。
我是真的很想死。
想我娘了。
想立刻見到她,被她抱在懷裡,摸一摸頭髮。
娘啊,你要等一等阿音。
阿音還未跟你道歉呢。
娘沒錯,錯的是我。
崔家來人接我入京的時候,我的腦袋又一次懸在繩索裡。
槐花拼了命地抱我的腿——
「姑娘!姑娘別死了!京府崔家來了人,咱們進京找樂子去!」
11
崔家人到了沒多久,我便去了槐裡府衙一趟。
李知府一點ţû⁶就透,是個明白人。
雍州只有崔音,沒有黎白,誰敢多嘴,舌頭割掉。
黎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各處掌櫃都很有能耐。
那就好。
京府崔家,我還是有些興趣的。
畢竟我爹和兄長,都還在。
娘死了,我對他們,懷有期盼。
我這人,十歲屠狗宰貓,十二歲殺人,十五歲將黎家滅口……十七歲,只想要一點親情。
只要一點,我就滿意。
可是崔家來接人的那兩個婆子和婢子,好像不太懂規矩。
她們望向我的眼神很恭敬,也很坦誠。
坦誠到我看到了眼底藏著的鄙夷和不屑。
崔家比我想像中無趣啊。
我初到那日,滿屋子的女眷在等我。
她們圍在一耆年老婦身邊,左一句「姐兒生得多好」,右一句「這都是老太太您的福氣庇佑。」
那耆年老婦,紫繡額帶束著花白的頭髮,雖看上去老態,但聲音中氣十足——
「可憐見兒的,此番你外祖家遭了難,你也不必太傷心,既回來了,今後崔家必不會虧待了你。」
她的目光透著憐憫,高高在上。
我覺得好笑,黎家都被滅口兩年了,什麼叫此番遭了難。
滿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還有我那朱唇逐笑的繼母蘇氏,看起來可比她慈愛多了。
蘇氏拉著我的手,眉眼溫柔,頗具風韻:「音姐兒一路辛苦,咱們都盼著你來呢,哥兒今日還專程向司裡告了假,在書房等著見你。」
「還有你父親,他應該會早些回來,倒也不急著見他們,先來認識認識你這些妹妹。」
崔家人口挺多。
嬸子姑母們引見完,還有一干堂嬸子和表姑母。
表妹堂妹加起來,有七八人,我只記住了與我同父的崔媛和崔姝。
崔媛,是我繼母蘇氏所生,比我小一歲,是我嫡親的妹妹。
崔姝,是我爹的妾室楊姨娘所生,與崔媛約莫同歲,是我庶妹。
我爹禮部侍郎崔謙,有兩個兒子。
一個是我阿兄崔錦澤,另一個是繼母蘇氏生的崔錦成。
崔錦成才八歲,是個頑童。
我對崔錦澤比較感興趣。
因為在雍州時,我娘不止一次提到過他。
看得出,她很想他,總偷偷抹淚。
到底是血脈至親,我在管事的帶領下,去書房見他時,難得地有些情緒波動。
結果大失所望。
那黃梨書案前的翩翩公子,看上去是與我有幾分相像,但神情冷淡,望向我的時候皺了下眉頭。
「崔音?」
「是。」
他聲音挺好聽,我便抬眼看他,嘴角勾著笑。
「你是在郿縣莊子上長大的?」
「是。」
「跟她一起?」
這個「她」字,令我愣了下,隨即盯著他笑:「兄長想說什麼,不妨直言,難道接我過來,你們都沒打聽清楚?」
這不卑不亢,含笑的嗓音,令他又皺了眉頭,眼中閃過冷意:「你既這樣說了,我也不繞彎子,我知道她是吊死在你面前的,你與她感情很深,但你記住,我們崔家不欠她的,當初是她自己犯下錯事,落得那樣的下場,是自食其果罷了。」
「……」
「崔家沒有對不起你,也沒有對不起她,不管你作何想法,既已回了京,崔音你要安分守己,否則我必不會饒了你。」
明白了,他知我生於鄉野,又目睹母親死狀,經歷坎坷,怕我對崔家有怨,故而先來敲打一番。
挺失望的,原以為即便是敲打,也不該他來。
我微微歎息,對他道:「兄長多心,我豈是那不識好歹的人,能夠回到崔家,我不知有多歡喜,怎會有別的想法?」
「生於鄉野,並非我的錯呀,命不由我罷了,我與你原有一樣的出身,可我沒得選,不是嗎?」
「我也想過好日子,但我沒辦法,郿縣農莊四下荒野,起風的時候像鬼在哭,冬天屋裡又陰又冷,鴨屎淤泥滿地泥濘,地頭堆著糞,我還要下地幹活,舅舅家對我不管不顧,莊裡管事欺我ẗű₆年幼……」
「阿音……」
我嘴角噙著一絲苦笑,神情動容,崔錦澤果然態度軟了下來,面上不忍,解釋道:「我並無他意,你不要多想,你能回來我自然也是高興的,只我不僅是你兄長,更是家中長子……」
「我明白的,兄長無需解釋,你與我手足情深,自然是為我著想。」
低垂著眉眼,我聲音釋然,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
崔錦澤已全然對我沒了戒備,面上甚至還有些後悔,又對我道:「你放心,既已回了崔家,那些過往都不要再想,今後你便是崔家長女,有我在,無人敢欺負你。」
總算,他看起來像個阿兄的樣子了。
眼中不再有冷意,又聲音溫和地與我說了幾句話,最後道:「母親為你收拾好了院子,舟車勞頓,你先回去歇息一番,晚些時候還要去向父親請安。」
我點了點頭,沖他頷首微笑。
只離開書房時,又回頭看他,笑道:「兄長這書齋乾淨明朗,筆墨紙硯應有盡有,可我總覺那博古架上,還缺了點什麼。」
「哦?缺了什麼?」
「缺一把劍。」
我看著他,神態認真。
12
禮部侍郎崔謙,雖為我父,待我的態度卻疏離至極。
回京那日,我去向他請安,未曾忽視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厭惡。
他冷淡道:「回來就好,為父事忙,今後不必日日都來,我未必有空見你。」
他看著是個肅穆之人,著官袍黑靴,目射寒星,儀錶堂堂。
崔錦澤對我道:「父親便是這樣的性子,他待家中子女向來嚴厲,你莫要介懷。」
若不是後幾日,我看到嫡妹崔媛在他面前撒嬌,他一臉慈愛的模樣,便也就信了。
京府崔家,父慈子孝,尊母敬長,一派和睦,處處充滿溫情。
崔媛天真爛漫,隨口一句話,逗得祖母忍俊不禁,嗔笑著點她額頭。
蘇氏溫柔端莊,很愛笑,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賢良。
楊姨娘和她女兒崔姝,亦是能說會道,哄得老太太和蘇氏身心愉悅。
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啊,一點矛盾也無。
聽聞楊姨娘曾是蘇氏的陪嫁丫鬟,自然處處討她的好。
我一母同胞的阿兄,自幼被蘇氏養大,視她為親生母親,視崔媛為親妹。
真好。
真好的一家人。
好得令我嫉妒,又有些躁動不已,心煩意亂。
槐花說要帶我進京找樂子。
我看是進京找了不痛快。
但他們畢竟是我生父和兄長,我雖不是什麼好人,也努力遏制著心中不快了。
可他們偏要惹我。
為我指派了兩個丫鬟和一個婆子,住進了我所在的汀蘭苑。
許是知道崔家待我的態度,她們做事都很懈怠。
蘇氏說過兩日請人上門幫我裁新衣,結果十天半個月都沒見人來。
雍州的布莊生意都快被我壟斷了,什麼樣的新衣我不曾有過。
我只是對生活了無興趣,不愛打扮,才穿得隨意了。
偏那崔媛認定了我來自鄉野農莊,第二日便帶著丫鬟給我送禮來了——
「姐姐在鄉下莊子長大,身上的衣裳都是不時興的,我拾掇了幾件自己不穿的給你。」
她眨巴著眼睛,言笑晏晏。
看上去也就是個心無城府的好姑娘。
得虧她的心無城府,後來又口無遮攔地告訴我:「姐姐花容月貌,隨便打扮一番都好看的,郡公府的趙世子定會心悅於你……」
哦,明白了。
我說呢,崔家人並不待見我,緣何要接我回來?
是要同郡公府做親,嫁個女兒過去。
槐花稍一打聽,臉都黑了。
那郡公府的趙寅世子,是個打死了正妻的紈絝。
崔家自然不捨得嫁了崔媛過去,原本要嫁過去的是楊姨娘的女兒崔姝。
楊姨娘多精明,哭喊著對蘇氏表忠心。
最後她們想起來了,崔家在雍州還有個長女,正好嫁給趙世子。
多麼齊心協力的一家人,令人感動。
我那兄長不僅視崔媛為親妹,原來待崔姝也比我親近。
我是個心直口快的,也不跟他繞彎子,次日見了他,直言不諱道:「家中接我回來,是要給我議親的?」
崔錦澤面上一愣,神情有些不自然,卻道:「阿音你已經十七了,婚事自然不能再拖,留在雍州的話,又能嫁給什麼好人家,你是崔家長女,家中自會幫你尋一門好的親事。」
「哦,是郡公府的趙世子嗎?」
「……父親是有這個想法。」
「兄長能否告訴我,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家祖上是開國功臣,老公爺為人正直,世子亦是一表人才,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世子曾娶過妻,與夫人產生爭執的時候,不小心將她推倒在地,頭碰到石頭上……」
「死了?」我故作惶恐。
崔錦澤解釋道:「世子並非有意,也知道錯了,老公爺將他打得很慘,他萬不敢再犯,阿音你放心,他若不改,崔家也不會讓你嫁。」
「哦,那就好,那就好。」
我松了口氣般,又道:「有兄長在,我不怕的,我既是崔家之女,你和父親都會向著我,對不對?」
「那是自然。」他一臉正色。
13
我確認無疑了,崔錦澤對我全無半點兄妹之情。
是我太天真,我不滿一歲便跟著我娘回了雍州,十七年來從未見過,又怎會有什麼手足之情。
對他來說,蘇氏是他親娘,崔媛才是他親妹。
正如崔媛貪口腹之欲,嚷嚷著要吃月桂樓的茶餅,他敲了下她的腦袋,寵溺道:「貪嘴,阿兄讓人幫你買回來。」
「不要,那茶餅涼了不好吃,我要阿兄帶我去。」
那日,崔錦澤拗不過她,只得答應。
二人準備出門時,方才發現我一直也在,崔錦澤面上有些訝然,便又開口道:「阿音同去吧,你回來也有十日了,還未曾出去看看。」
其實,我對熱鬧一點興趣也沒有。
若他們知道,回來的這十日,我每晚都在磨我的刀,不知會作何感想。
入京時,我帶了一把刀和一把劍。
刀是當年屠狗的刀,宰過農莊管事錢章和他媳婦。
劍是後來請人鍛造的好劍,殺過我兩個舅舅。
往後來說,我的手也並不乾淨。
兩年時間,將黎家的生意做大,販鐵販鹽,我見過的妖魔鬼怪多了。
那時豫州曾有個做瓷器的大商販,總是對我耀武揚威,在背後陰我。
我是個沒耐性的,幾次下來就煩了,直接將他帶到林子裡給宰了。
槐花提前挖好了坑,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處理了他。
人活著真的好沒意思。
也就拿刀殺人的時候,還算有些樂趣。
崔錦澤帶崔媛去茶樓吃餅,身邊的小廝和丫鬟帶了好幾人。
我原是不想去的,槐花在背後一直推我。
我知道,她想讓我出去走走。
我每天太頹靡了,她總疑心我下一秒就拿出繩子掛梁上。
我和他們一起去了茶樓。
街上真熱鬧,京城真繁華。
但是,再熱鬧也就那麼回事,人來人往,聲音嘈雜。
對我來說,那原本又是個沒意思的晌午。
直到我見到了永甯侯府的小侯爺——魏長且。
京中世家子弟雲集,如我阿兄崔錦澤,也算謙謙君子,品貌姣好。
禮部侍郎家的公子聽起來有幾分臉面而已,真說起顯赫二字,在這盛大的京城,除卻平遠將軍府的謝公子,當屬大宗正府的嫡宗子沈昭,以及永甯侯府的小侯爺魏長且。
這些都是槐花告訴我的。
她打探消息很擅長,總喜歡講一些趣事給我聽。
如大宗正府的沈公,其實是個清心寡欲的道師。
近些年他沉迷於道術,已逐漸偏離朝堂的權勢中樞。
唯一的嫡宗子沈昭還娶了當朝三公主,自此不可為官。
而平遠將軍府和永甯侯府,都是執掌兵權的功勳世家。
謝家公子常年駐守塞外,不常回來。
永甯侯祖上為晉國六卿,魏家是南朝四大望族之一,真正的四世三公之家。
單是在如今的河西,魏氏便有精兵十幾萬。
京衛幾大軍營,一半的兵權還掌控在魏家手中。
魏長且身為永甯侯府的小侯爺,天生貴胄自是不必多說。
我那時剛入京,並不瞭解什麼權勢風向,若我當時知道他與姚景年是敵,是萬不會去招惹他的。
魏長且年逾二十,見他第一眼,饒是我這種對人生沒了興趣的人,也多看了一眼。
積石有玉,郎豔獨絕,便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坦白來說,嵐官長得也不見得遜色於他,主要是人家出身世家,與生俱來的端莊與貴氣,無人可比。
端正自持的公子,眉眼深邃又細長,清冷疏離如寒潭,透著高高在上的矜貴。
這樣遙不可及的存在,偏又表現得那般知禮,冷靜謙和。
我骨子裡的惡意,在見到他的那刻,應是發揮到了極致。
因為他是和一容貌絕佳的世家小姐一起出現在茶樓的。
那小姐名叫姜知涵,祖父為當朝姜太傅,名副其實的貴女了。
崔媛與她是認識的,二樓包廂見了禮,一口一個涵姐姐,親密無比。
薑知涵掩唇一笑,溫聲同她說話,還朝崔錦澤打了招呼。
崔錦澤朝魏長且行了揖禮,喚了一聲:「小侯爺。」
魏長且頷首示意,一派高貴模樣。
這些本與我無關,我正興致懨懨地望著窗外長街,忽聽那姜小姐問崔媛:「芯芯,這位是?」
芯芯,是崔媛閨名。
我回過頭,他們的目光正望向我,等著崔媛介紹。
崔錦澤率先道:「這是家妹崔音,不久前剛從雍州過來。」
薑知涵挑了下眉,依舊不解地看著崔媛:「崔家之女?你父親不是就你和崔姝兩個女兒嗎?」
我看到崔媛神色古怪,湊到她耳邊,低語了句什麼。
然後那位世家貴女,用帕子掩了下唇,望向我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嫌棄。
我知道她說了什麼。
無非就是崔音,是他父親休棄的那位夫人生的女兒。
當年我娘被撞破姦情,逃離崔家,一度是京中議論紛紛的談資。
這也正是為何我回到崔家之後,祖母冷漠,父親厭惡的原因。
他們覺得崔家失了面子。
我還知道,崔家接我回來,不僅是為了郡公府的婚事,還因為年前禮部尚書辭了官,我父崔謙在仕途上將有調動。
這種時候,遠在雍州的崔家長女,失了母親,外祖家又沒落,將她接回來,更能彰顯出崔家的氣度和仁善。
他們需要我來博個好名聲,還能順便將我嫁到郡公府。
既厭惡我,又要將我利用到極致。
我覺得我的頭又開始疼了,骨子裡的煩躁蠢蠢欲動。
薑知涵此刻心裡,一定在想,哦,原來她就是崔家那個淫婦之女。
我的目光望向崔錦澤,他面容平靜,無一絲波瀾。
也對,他是蘇氏的兒子,又不是我娘那個淫婦的兒子。
他同所有人一樣,唾棄著她,厭惡著她。
甚至於內心深處,也唾棄著我,厭惡著我。
偏又要裝模作樣,彰顯阿兄的好樣子。
來京城第十日,我發病了。
我這一生,都不能忍受別人詬病我娘。
想都不能想。
薑知涵眼中的那抹嫌棄,令我有些喘不過氣了。
崔錦澤喚我過去,給姜小姐和魏小侯爺見禮。
我過去了,只不過方向錯了。
我沖向了站在魏長且身旁的那名侍從,抽出了他佩戴的長劍!
一瞬間,我聽到很多人的驚呼聲。
槐花喊道:「姑娘!不要!」
頭好疼,眼睛好熱,分不清身在何處,只有狂躁在體內橫衝直撞。
離我最近的魏長且,反應極快,一把握住了我拿劍的手。
而我憑著本能反抗,揮劍而出,劃傷了他的小臂。
14
魏長且將我打暈了。
醒來後我便在了崔家。
他們將我關了起來。
槐花極力解釋:「我們姑娘在鄉野長大,夫人死在她面前,自那之後就一直鬱鬱寡歡,有輕生念頭,她拿劍是為了自裁,這些年若非有人日日守著,姑娘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她說的也是實情,我的手臂上有很多深淺不一的疤,是癔症發作時,對自己施的虐。
槐花說因為初到京中,我成宿地睡不好,精神極度緊繃,所以才會在茶樓突然失控。
他們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個瘋子。
終於,連最後的體面也懶得遮掩了。
我被關在汀蘭苑的時候,無一人來看我。
三日後,崔錦澤來了。
他要帶我去永甯侯府,給魏小侯爺賠罪。
聽聞,魏長且與姜太傅的孫女姜知涵,郎情妾意。
二人由太后賜婚,已定下年底的婚期。
我父崔謙,已經去過一趟永甯侯府,向老侯爺告罪了。
他們如此地怕得罪了魏家,思來想去,由崔錦澤帶著我,又專程去向小侯爺賠罪。
室內敞亮,燃著熏香,魏長且一襲玄袍,眉眼如鴉,滿不在意地表示:「崔姑娘並非有意,無妨。」
他聲音低沉,姿態隨意,是真的滿不在乎。
劍傷在小臂,恰逢侍女上前為他換藥,我看著他道:「小侯爺的傷因我而起,可否給阿音一個彌補的機會,為您換藥。」
誠懇的聲音中,含著難以消弭的自責之意,魏長且看了我一眼,沒有拒絕,只淡淡道:「那便有勞崔姑娘了。」
侍女們站在一旁,崔錦澤立於堂下。
長案上準備好了刀傷藥,那只青鶴瓷的九轉頂爐,幾縷煙霧嫋嫋。
我跪坐在案前,伸出手去,幫他解開小臂上纏著的細布。
順道勾起嘴角,垂著眼,緩緩道:「我幼時有次在鄉里玩,遇一人屠狗,因不忍那狗被殺,便想阻攔他,結果那刀子正落在我的小臂,跟小侯爺一樣的位置,您說巧不巧?」
我輕抬衣袖,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以及上面深淺不一的刀疤。
他眸光落在我小臂上,神色一斂,很快又將目光挪開。
「怎會有這麼多傷?」
「哦,其餘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劃到的。」
我含著笑,聲音輕描淡寫,一邊為他換藥,一邊又道:「小侯爺可聽說過九塔草?民間沒有上好的刀傷藥,九塔草長在鄉野路邊,隨處可見,對傷口恢復有奇效。」
「若我知道小侯爺會被我所傷,定要帶幾株九塔草入京,說出來可能很好笑,侯府什麼樣的外傷藥都有,小侯爺怎會稀罕長在荒野的那種。」
「恕阿音眼皮子淺,只認得那九塔草,故而覺得那便是最好的刀傷藥,雖然它很廉價。」
「若能治傷,便都一樣,無廉價一說。」魏長且聲色淡淡。
我聞言抬頭看他,對上他漆黑的眼睛,仿佛心念一動般,眼底氤氳著輕柔的霧氣:「小侯爺與其他人,皆不一樣。」
聲音很輕,輕到只有我與魏長且聽得到。
我沒有看他什麼反應,只低頭為他包紮好傷口,整理了下他的玄色衣袖。
手觸摸在那上好的衣料上,慢慢撫平褶皺。
衣袖下,他頎長的手修長如玉,指間骨節分明,手背上看得到微微青筋,脈絡清晰。
看上去是很有力量的一雙手。
我垂眸看著,在一切結束時,手指劃過他的衣袖,最後,緩緩握了他的手。
魏長且頓了下。
他的手掌溫熱,掌心指腹有一層薄繭,觸感粗糲。
我的手與他緊握,翻過他的手心,大拇指一遍遍地摩挲他指腹的薄繭,動作輕柔。
「這世上,沒有比小侯爺再好的人了。」
「您不僅救了我,被我所傷卻不曾怪罪,這份恩情阿音永記於心。」
「小侯爺,會永遠在阿音心裡。」
此刻,我僅是一個柔弱無依的小女子罷了。
微微的失態不算什麼,只要魏長且感受得到我的異樣,知道我對他心思旖旎,便夠了。
如果他不算遲鈍,早該從我的眼神中,感受到溫度。
一個柔弱無依,對他迷戀的可憐女人,鼓足勇氣地傾訴,該是會令他心生憐憫的吧。
哪怕這憐憫只有短暫的一刻。
我聲音喃喃,眼圈泛紅,作勢與他十指緊扣的手,微微用力。
直到崔錦澤在堂下喊了一聲:「阿音!」
他都看到了,面色難看至極,對我道:「莫要打擾小侯爺養傷,該回去了。」
我仿佛一瞬間回過神來,慌張地將手拿開,「小侯爺恕罪,是阿音僭越了。」
「無妨,退下吧。」
魏長且未曾看我,手收回袖中,聲音清冷,神色波瀾不驚。
15
崔錦澤終於與我起了衝突。
馬車上,他面色不善,聲音陰寒:「你方才在做什麼?這是何意?」
「兄長分明看得真切,我心悅于小侯爺,喜歡他。」
「……你瘋了不成,家中已為你選定了婚事,況且你如何比得上姜小姐的身份,是嫌崔家的笑話不夠多嗎?」
「笑話?什麼笑話?」
看得出來,他已經在極力隱忍怒火了。
但我偏是一副不解的模樣,又問他:「兄長在說什麼?接我回來莫非是崔家的笑話?」
「崔音,我說過,你要安分守己,否則我必不會饒了你。」
「我記得,兄長還說過,既已回了崔家,我便是崔家長女,有你在,無人敢欺負我。」
我勾著嘴角,似笑非笑地看他:「才不到半月,就變了呢。」
崔錦澤眼中閃過冷意:「自你回來,何曾有人欺負了你,你在郿縣鄉下過的是什麼日子,在崔家錦衣玉食竟還不滿意?若非崔家,你又如何配得上郡公府的門第,崔音,你今日所擁有的一切,皆是崔家給的。」
「我今日所擁有的一切?」
我感到好笑:「我有什麼呀?是崔媛扔給我的舊衣裳?還是父親的厭惡?抑或者兄長咄咄逼人的態度?」
「崔家長女的身份,還不夠嗎?」
崔錦澤冷眼看我,全然沒了風度:「崔音你該感恩,而不是責問,當初她既已帶你回了雍州,你便不再是崔家之女,接你回來,是崔家仁善。」
「接我回來,難道不是為了給父親的仕途博名聲?好聽的話都被你說了,郡公府那樣好的門第,何不把崔媛嫁過去?」
我懶洋洋地看他,倚著車內靠背,擺弄指甲。
崔錦澤面上閃過震驚,很快又沉下臉來,抿唇看我,道:「不管崔家因何目的接你回來,你這崔家長女的身份是真,今後的富貴日子也是真,既得了好處,就該安分守己,若不老實,我會將你送回雍州。」
「那不行,兄長難道沒聽說過,請神容易送神難,我可不走。」
我笑著看他,挑了下眉:「放心吧,今後我會老實的,誰想回郿縣鄉下挑大糞呢。」
遮醜的面紗一旦扯開,所有人都懶得再裝。
我在崔家成了一個特殊的存在。
他們不准我走出汀蘭苑,變相地將我軟禁了。
指派過來的兩個丫鬟和婆子,愈發小人行徑,明目張膽。
看人下菜罷了,送過來的飯菜,都是殘羹。
桌上的茶壺,空空如也。
她們還偷我東西。
妝匣子裡不多的首飾,丟得七七八八。
我在院子裡磨刀,覺得挺可笑的,便對槐花道:「我是睚眥必報的小人,她們這麼對我,實在是蠢。」
槐花看了一眼周圍,壓低聲音:「姚妃娘娘讓姑娘入宮。」
「刀磨好了,狗還沒殺,我可不去。」
「遲早會殺的。」
「我要親自殺。」
「姚妃說,嵐官已經知道你來了京中,天天發脾氣,要出來找姑娘,就快攔不住了。」
哦,那個小傻子,當初哄他跟著姚景年走,我騙他過幾日便會去找他來著。
肯定是氣壞了。
我笑了笑,滿意地欣賞自己鋥亮的刀:「讓他再等等,快了。」
「槐花,下個月我娘祭日,本姑娘要宰狗了。」
我原本,是打算饒過他們崔家的。
豈料這趟來京,竟有意外之喜。
聽聞我繼母蘇氏,自幼失怙,是在我祖母身邊養大的。
她是我父親的姨家表妹。
我娘的陪嫁丫鬟秀青曾告訴我,我娘嫁到崔家之後,崔家有個表小姐與她交好,感情深厚如同親姐妹。
你說好巧不巧,崔媛剛好比我小一歲。
這說明什麼呢?
我娘前腳剛被休,後腳蘇氏就嫁給了我爹,懷了身孕。
怪我,殺舅舅的時候忘了問他,當初除了他,可曾還有別人算計過我娘。
也不怪我,我也是到了京中,才見識了蘇氏和楊姨娘這號人物。
兩隻笑面虎,暗裡藏刀。
消息探聽起來屬實費了一番波折。
老太太身邊有個年邁的婆子,是看著蘇氏長大的。
前些年,她離開了崔家,被家裡人接去養老了。
我初到京中,並無人脈,還是宮裡的姚妃幫忙打探了一番。
後來,她遞給兩個字——可殺。
那日我站在院中,望著一碧如洗的天,恍惚又想起我娘唱的拜月亭。
好一出陰謀詭計的妙手。
蘇氏哄騙了我娘,二舅舅利用那位表兄,各為私欲,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說呢,崔家看守得那麼嚴,當年二舅舅是怎麼把我偷抱出去,帶著我娘回了雍州。
多好,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沒有任何損失。
除了我娘,以及那位被犧牲了的表兄。
秋風颯颯,暮雨淒淒。
一具屍骨卷著草席。
一雙繡鞋稠緊了血。
這世道,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噁心。
16
離我娘的祭日還有五天時,我見到了嵐官。
他如今了不得,是當今聖上的御前帶刀侍衛。
當年他隨著姚景年入京,被姚家收為義子,並舉薦入宮當了差。
嵐官自幼混跡鄉野市井,力大無窮,且有一副好身手。
他又是個不怕死的。
正因如此,皇帝遇刺時,他第一個沖上前殺了刺客,並為皇帝擋了一刀。
自此他成了御前帶刀侍衛,又因心無城府,是個傻子,反而更得皇帝信任。
我被崔家軟禁沒幾天,蘇氏突然差楊姨娘給我送來一件新裁的衣裳。
絹紗金錦長裙,奢華明麗,流光溢彩。
楊姨娘笑眯眯道:「沈公家新添了嫡孫,明日夫人會去府上賀喜,姐兒穿上這身衣裳,一同前去。」
這算盤打得,令我不由得挑了下眉。
沈公嫡孫,乃嫡宗子沈昭與三公主的孩子,怕是整個朝野的皇親貴族,都會去他府上賀喜。
郡公府的趙世子,自然也會去。
這是要我打扮一番,先給他相看。
難為楊姨娘如此熱絡和積極,我若不去,嫁到郡公府做續弦的便會是她女兒崔姝。
我好笑地看著她殷勤的嘴臉,應了下來。
本計畫著待我娘祭日,將她也給宰了,她們如今還想玩,那我便奉陪到底好了。
沈公嫡孫滿月那日,府上來賓絡繹不絕,熱鬧至極。
崔媛和崔錦澤自然也去了,一個坐在世家子弟席面閑亭對弈,一個坐在貴婦女眷之中圍爐博古。
我穿了楊姨娘送來的衣裳,也算乖巧老實,只不過在她們欣賞沈公的園子時,我趴在圍欄上,眯著眼睛,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張開的嘴巴還未收回,不遠處的亭台便對上一雙幽深的眼睛。
困意頓時消散,我提起了精神。
那長身玉立的貴公子,一襲奢華紫袍,眉眼冷清似雪,正是魏小侯爺。
先前招惹他,是想給那位瞧不上我的姜小姐一點教訓。
但我這人對事的態度,一向是三分興趣,三分衝動。
超過那三分,便又覺得興致索然了。
魏小侯爺容貌雖好,謫仙一般,但其實在我心裡,驚豔過後,也就那樣。
嵐官長得也不差,還不是跟我一把屠狗刀,赤腳走遍雍州十五縣。
我從下就活得很現實,命不由我,那麼走到了什麼境地,就要接受這境地的活法。
衣食溫飽解決了,我娘死了,我便像個遊魂一樣,遺留在這世間了。
我是懶得再搭理他的。
可我一轉眼,看到了迎面走來的薑知涵和崔媛。
姜太傅的孫女,走到哪兒都眾星捧月一般,被人簇擁著。
她好端莊,掩唇笑的時候,天上仙女一般。
如若不是今日見到我時,她眼中又閃過一絲嫌棄與不適,我是不會再去招惹魏長且的。
她對我極其厭惡,還因為我那日在茶樓劃傷了她的心上人。
我聽到她對崔媛道:「今日這種場合,怎地她也來了,你們家竟還敢將她放出來?」
沈公的園子很大,在京中出了名的好景致。
魏長且站在不遠處的亭台,此處樹木蔥郁又僻靜。
他身邊只有一名侍從。
我起了身,周圍女眷相談甚歡,無人注意到我。
我去那亭台尋了他。
見禮後,我問他道:「小侯爺的傷可好了?」
「小傷而已,已無大礙。」
他一如既往地清冷,疏離又矜貴。
可我此刻偏想招惹他,撕破道貌岸然的口子,看他不再端正自持的樣子。
不動聲色地舔了下嘴角,我面上又是一副柔弱無依的模樣,走上前去,輕聲道:「既無大礙,可否讓阿音看一眼,也免我日日掛念,夜不能寐。」
我低垂著頭,魏長且站著沒動,未置可否。
我又拉了下他的衣袖:「小侯爺,我看一眼就好。」
聲音哀求。
魏長且依舊站著沒動,但他身邊那名侍從,已經轉過身去,悄然退下。
我便拉著他,坐在亭台內的石凳上。
也不管他目光沉沉地盯著我,掀開他的紫袍衣袖,看到那道已經癒合的刀疤,已經不需細布包紮了。
他的小臂硬朗結實,線條流暢。
我的手指撫過那道疤,撫著撫著,又像上次一樣,握住了他的手。
溫熱的手掌,掌心寬大,薄繭硌人。
我摸著他的手,嘴角勾著笑,聲音輕柔:「我每天都在想小侯爺,魔怔了一般,滿腦子都是您。」
「明知道您對阿音來說遙不可及,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靠近,想要仰望,哪怕只能多看一眼。」
「小侯爺,您能給我這個機會嗎?」
魏長且的眼睛比桃花眼略長,似一泓深不可測的潭水,蒙著層誘人的霧光,即便不笑,也那般地勾人心魄。
他盯著我的眸光中,隱約還藏匿著些別的東西,薄唇微抿,喚我道:「崔姑娘……」
世家之女多端莊,多守禮,我便要讓他知道,鄉野長大的女子,多粗鄙,多狂浪。
他僅喚了我一聲,我便緊握住他的手,稍一用力,起身坐在了他懷裡。
我攀上他的脖頸,臉貼上Ṭů₉去,在他耳邊道:「小侯爺,叫我阿音。」
他身子緊繃,耳根泛紅,緊鎖著眉頭想要將我推開。
笑話,我從小屠狗,力氣多大。
緊貼著他的身子,我不管不顧地勾著他,去吻他的唇——
「就這一次,小侯爺,別拒絕我,我真的好喜歡您,喜歡得快要瘋掉了……」
亭台內,我迫切地想要染指他,強勢地攀附,生怕不能得逞一般。
然後他的手突然落在我背後,用力一提,我臉色一變。
以為他要將我甩出去時,我又落座他身上,只不過換了個更貼切的姿勢,方便他將手扣在我腦後,佔據主動權。
他把我壓向他,長睫顫動,斂著眼眸,主動吻著我。
一瞬間,我腦子空了下。
從剛才的火急火燎,變成了呆瓜。
原計劃是染指他,讓他感受到放浪,結果他比我還放浪。
我有些不痛快,從小到大,習慣了任何事都佔據主動權,此刻定然是要反擊,於是一雙手開始不老實。
結果就是我們倆在亭台互相親吻,難捨難分,險些按捺不住。
只是可惜了,他那個忠心耿耿的侍從,守著不准任何人靠近。
我是想看到薑知涵和崔家人崩潰的樣子的。
他們沒臉了,我就痛快了。
魏長且還算有幾分自製力,我還坐在他身上時,他結束了那個漫長的吻,按著我的腦袋,扣在懷裡道:「別亂動。」
嗓子啞得不成樣子,警告得有些痛苦。
他的心簡直快要跳出來了,身子緊繃,微微地喘息。
我靠在他懷裡,伸手環著他,嘴角勾著他看不到的惡念,故意動了下。
他悶哼一聲,極力忍耐似的,更加用力地按住我:「崔音,別動。」
聲音從方才的警告,變成了無可奈何的請求。
17
那日,我坐在魏長且懷中。
他的手指撫摸我的唇,白玉扳指觸感微涼,問我道:「你與知涵一同嫁到侯府,如何?」
這是要給我名分了?
我嘴角噙著一抹笑,「小侯爺是要阿音做妾?」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手攬著我的腰,給出了答案:「先做妾,日後有機會再抬為平妻。」
聲音平靜,似是已經敲定成了局。
很不錯了,侍郎府出身不好的長女如何能跟姜太傅的嫡孫女相比。
我這種身份,日後能抬為平妻,已經是魏長且願意給的最大臉面。
他好像真的很有誠意。
但我笑了:「小侯爺,我雖愛慕您,但做妾或平妻,我不肯的。」
魏長且一愣。
「小侯爺曾說,這世間草藥,若能治傷便都一樣,無廉價一說,那麼為何世間女子,又要分三六九等呢?」
「想來女子尚且不如一株草,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這世間一道枷鎖,掙又掙不開,躲又躲不過,左不過是要人認命,低下頭來。」
「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是甘願給人做妾的,阿音情願與您一時歡愉,只為得償所願,因為小侯爺在我心裡,與天下男子皆不一樣,您舉世無雙,所以我虔誠地仰望,哪怕日後一輩子不嫁人,出家做了姑子也罷,只要想起您,我便會覺得此生值得。」
「可您若,也想要阿音認命,把頭低下來……」
我嘴角噙著一絲苦笑,輕歎一聲:「君若磐石,妾如蒲草,就當我們從未相識過吧。」
離開亭台的時候,魏長且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眉頭緊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亭台之外,我頓下腳步,嗤笑一聲。
我若願意跟他玩,必會讓那薑知涵知道,她所擁有的東西,會被她嫌棄和厭惡的人,奪取殆盡。
做人,總歸是要良善一些,才不至於給自己招惹了不幸。
蘇氏找到我的時候,面色已經隱隱不快了。
但她好歹是只笑面虎,很快又溫言細語,走過來拉我的手:「去哪兒了?沈家的園子那樣大,身邊又沒丫鬟跟著,莫要亂跑了。」
她帶著我,去見了那位郡公府的趙世子。
果真如崔錦澤所說,也算一表人才。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放肆地打量,從頭到腳。
然後微微一笑,朝蘇氏行了個禮。
看來,對貨物很滿意。
這門親事算是成了,蘇氏喜不自勝。
過後她便不再管我,差了個丫鬟在一旁跟著,讓我同趙世子聊幾句。
看外表,趙世子除了傲慢了些,全然看不出別的缺點。
但很明顯,他骨子裡是瞧不上我的。
誰讓我這崔家長女的出身,還不如一個庶女來得清白。
面上的禮節還是有的。
畢竟是在沈家,他很隨意地同我交談了幾句。
變故出現,是因為我看到了嵐官。
他竟出現在了沈家的園子,穿著暗色織金錦衣侍衛服,纏棕帽,手握佩劍,身姿挺拔,腰身勁瘦。
他年齡比我小些,在我心中,一直視他為弟。
兩年而已,那張昳麗的臉,眼神一如既往地乾淨和純粹,精緻得不像樣子。
只是此刻,一眼望過來,寫滿了悲痛欲絕的怒火,以及莫大的委屈。
連眼圈都開始泛紅了。
我以為下一秒,他會跑到我面前,既生氣又委屈地對我說:「音音,我想你。」
沒想到他居然有所長進,沒有上前與我相認,而是腳步飛快地走過來,朝我伸出手——
「給。」
乾淨的聲線,一個給字,說得委屈巴巴,情緒萬千。
我這才注意到,他手裡拿著一捧盛開的蘭花。
一時,有些感慨。
當年一起廝混,我們在山上逮蛇時,他便總喜歡摘一些花啊草啊的,傻乎乎地伸手送給我。
我說我不喜歡花。
他便噘著嘴巴,自顧自地說:「好看。」
過後,渾然忘了般,下次依舊摘花送給我。
只是,人家沈公園子裡的蘭花,皆是難得的好品種,就這麼被他給端了。
嵐官是個傻子,但是個皇帝身邊的傻子。
所以趙世子也要給他面子,主動同他揖禮打了招呼:「姚護衛。」
可惜,嵐官不給他面子,冷冷地瞥他一眼,吐出一個字:「滾!」
想來是因為在我面前,趙世子的臉黑了,聲音陰沉,跟個傻子計較了起來。
「姚今安,你一介豎子,本世子是不是給你臉了?」
哦對了,嵐官自被姚家收為義子,改了名字,如今姓姚,名今安。
我以為他沒長進時,他有所長進。
在我以為他有長進時,他又變得沒了長進。
果然,傻子的想法常人無法理解。
他看了一眼趙世子,把遞給我的花搶了回去,轉而送給了他。
「給!」
趙世子不明所以,他又重複了一遍:「拿著!」
然後趙寅接過,手剛觸碰到那蘭花,嵐官突然臉色一變,一記刀手劈了下來,直接將他打倒在地。
然後他漂亮的眼睛閃過一絲陰狠,黑靴踩踏在他身上,狠踹幾腳,朝著胸口踢。
趙世子被打得吐了血,連連慘叫。
動靜太大,很多人都圍了過來。
聞訊趕來的沈家嫡宗子,臉色驟變:「姚護衛,住手,不能再打了!」
再打下去,人就死了。
嵐官臉上的表情,那樣冷。
嫡宗子問他何故如此,他一本正經:「他搶我花。」
地上,那捧蘭花安靜地躺著。
一旁,我安靜地站著。
一時間,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包括隨著嫡宗子一同過來的魏小侯爺。
18
京中流言蜚語,起得很快。
道是禮部侍郎家新接回來的長女,看著老實,實則手段高明。
竟引得御前帶刀侍衛,差點打死了郡公府的世子。
那日回到崔家,我父崔謙迎面而來,一巴掌招呼過來,想要給我點顏色瞧瞧。
可惜了,我眼皮都沒眨一下,直接抽出槐花手裡的劍,削掉了他三根手指。
一瞬間,慘叫聲響徹崔家。
前堂崔家人都在,祖母高坐,蘇氏、楊姨娘等人一旁站著。
崔錦澤和崔媛等小輩,也在現場。
原都在等著看我挨打呢。
三根手指掉落在地的時候,所有人都面色大變,失聲叫起來。
亂作一團的現場,祖母顫巍巍地站起來,惡狠狠地指向我:「拿下!拿下!弑父的東西,殺了她!」
我微笑著看她,並不反駁。
家丁上前緝拿之際,槐花手中的權杖舉了起來——
「聖上御賜權杖在此,誰敢造次!」
局面穩了,崔家人傻眼了,崔謙捂著鮮血淋漓的手,冷汗淋淋。
只蘇氏反應極快,沒了以往的鎮定,尖著嗓子發瘋:「她怎會有御賜權杖,定是假的!快將她拿下!」
我好笑地看著她:「父親大人貴為禮部侍郎,是真是假一看便知,你們不如猜猜,我為何會有聖上御賜的權杖?」
一句話,崔謙慘白的臉,又白了幾分。
連我那兄長崔錦澤,也驚懼地看著我,說不出話來。
我緩緩道:「今日有些累了,父親先去包紮傷口吧,過幾日,咱們好好玩兒。」
我帶著槐花回了汀蘭苑。
將呼天喊地的場面丟在身後。
離我娘的祭日,不到五日了。
此時此刻,即便崔家派人立刻去雍州調查我的底細,也來不及了。
況且李知府那小老兒,是個人精。
我什麼都不用做,他們會自己猜,心驚膽戰,又惡念滋生。
槐花道:「近幾日他們送來的東西,姑娘都不要吃。」
那是自然,見多了陰險之事,我們都明白,崔家慌完之後,會先想辦法除掉我。
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然後對外道崔家長女病發身亡。
為何當初要接我回來呢?
為何要招惹我呢?
為何要害我娘呢?
她那般懦弱,到死都沒能見到她的青天。
崔謙在朝堂上告了假,府門緊閉,一心想要置我於死地。
可是太晚了,他們殺不了我的。
我身邊除了槐花,還有姚妃派來的兩名女侍。
她們是暗衛,最擅長殺人於無形。
無需我出手,但凡敢接近汀蘭苑的人,沒有能活著出去的。
第五日,故事正式拉開序幕。
御前帶刀侍衛姚今安,帶人包圍了侍郎府。
姚妃一道查封的懿旨,徹底封鎖了崔家。
當今聖上龍體抱恙,久病纏身,工部上書,道是京河漢陽方位,懷疑有人埋了射偶人。
厭勝術,一向為皇家所忌憚。
聽聞曾經的姚貴妃,死得蹊蹺,正是被此術所害。
那晚秋風颯颯,是我娘死去的日子。
汀蘭苑,夜靜月圓,叢桂怒放。
院裡一張桌子,擺著我娘的靈位,以及一把長刀。
桌前一張太師椅,我坐在上面,仰面閉目。
院子裡很多人,但凡在崔家宅子的,都被嵐官帶人押著。
家丁侍女,跪成一片。
屋內,三根懸在梁上的白綾,正等著它們的主人。
楊姨娘,蘇氏,以及我那明知養在身邊的甥女陷害了我娘,偏又裝聾作啞的祖母,一個也別想跑。
祖母年紀大了,我孝順,讓人將她馱上去。
我不是好人,但做事還是講究恩怨分明的。
我娘死了,我還活著。
那麼只要她們死了,崔媛及崔姝,我也會放過。
逼她們懸樑時,院子裡哭嚎聲一片。
我把刀架在了崔媛脖子上:「哭大聲一點,送送你娘。」
五日而已,崔謙竟老了那麼多,怒目切齒,一遍遍地質問我:「混帳,崔家何曾薄待了你,竟要你置家中於死地!」
我娘的靈位都擺在院中了,他竟然還在問我。
真可笑。
已經做了一輩子的瞎子,那就永遠做個瞎子吧。
我冷笑著站他面前,揮劍而出,劃瞎了他的眼睛。
又是一聲痛不欲生的慘叫。
一旁的崔錦澤,睚眥欲裂地叫我的名字,瘋了一半,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了——
「崔音!崔音!我殺了你!」
我笑了,居高臨下地看他,輕嗤一聲:「狗東西,你也配?」
嚇破了膽的崔媛和崔姝,只知道哭。
滿院子跪著的丫鬟僕人,我問:「有人會唱拜月亭嗎?」
還真有個小丫鬟,顫巍巍地舉起了手。
她年歲不大,正如我娘吊死那年,十二歲的我。
屋內,有人在幫忙上吊。
院中,哭嚎怒駡聲不絕於耳,有小丫鬟咿咿呀呀地唱拜月亭。
月色皎潔,我恍惚地看著天,臉上竟落下淚來。
娘啊,看到了嗎?
今日,兒是你的青天。
19
我入宮見了姚景年。
兩年而已,她竟變化那樣大。
上揚的鳳眼,微微眯著,閃過鋒銳的光,明豔又懾人。
天下誰人不知,當今聖上獨寵姚貴妃,貴妃死後,姚家二小姐入宮,聖上從此又專寵她一人。
前兩年,中宮皇后被廢,後宮一切事宜由姚妃協理。
後來皇帝身子一直不太好,有時連朝堂政務,也是姚妃順道給批了。
她雍容華貴,高高在上,鳳眼微眯,不怒而威。
見到我冷哼一聲:「小沒良心,來京中兩個月了,現在才來見我?」
「姚妃娘娘恕罪。」
我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她冷不丁地又笑了,豔光四射:「行了,也沒說怪罪於你。」
姚景年拉著我的手,坐在榻邊,眸光細細打量,滿意道:「小白,你一點也沒變。」
「托姚妃娘娘的福。」
「你是專門來氣我的嗎?什麼姚妃娘娘,我是你阿姐。」
「阿姐變化太大,小白不敢認了。」
「說什麼傻話,你我義結金蘭,我便永遠是你阿姐。」
姚景年拉著我,敘舊寒暄。
提到了崔家,她又表情冷淡:「你父親實在是個蠢的,我父為六部尚書之首,他一個小小侍郎,竟搖擺不定,暗中站了五皇子的隊,還妄想仕途登高,簡直可笑,我此番便是要殺雞儆猴給他們看看,魏家又如何,現如今太后年邁,我姚家也不是吃素的。」
崔家被抄了。
那晚嵐官帶人包圍了侍郎府,在院中挖出了射偶人。
一夜之間,崔家便垮了,但凡活著的,全部下了大獄。
姚景年抄了崔家,既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她。
正如那年在雍州,我將黎家滅口,她亦有目的。
當今聖上,非太后親生,十三歲臨朝,一生受人桎梏。
太后姓魏,出身南朝四大望族之一的魏家。
魏太后把控朝政多年,一手遮天,連為皇上挑選的皇后,都是魏家之女。
皇上十三歲登基,至今已到不惑之年。
他這一生,都無比渴望擺脫魏家束縛,有與之抗衡的能力。
當年的姚貴妃,與他心意相通,兩情相悅,誕下了十三皇子。
但因他遲遲不肯立魏氏皇后所生的五皇子為儲,惹魏家不滿。
後來眼看他又有廢後的念頭,魏太后便將姚貴妃給暗害了。
姚景年與其姐姐長相神似,初入宮中,連皇上都愣了下。
皇上那時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他那樣地痛恨魏家,自姚貴妃死後,終於廢了皇后。
如今的朝堂,誰都知道,皇上仍有立十三皇子為儲的念頭。
但他不敢輕舉妄動了,亦不敢直接立姚景年為皇后。
他怕魏家對她們下手。
可我知道,姚景年從來都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她在那權力的廝殺之中,逐漸掌握遊戲規則,不僅護住了十三皇子,連朝政也開始染指。
她父親是六部尚書之首,平遠將軍府的謝宣,是她青梅竹馬的愛人。
謝公子為了她,一直未娶,駐守在塞北,背地裡招兵買馬,不斷地擴大勢力。
那養兵的軍需,還是我給的呢。
直到此刻,我終於知道,不該去招惹那魏長且的。
當今的魏太后,是他嫡親的姑母。
他要娶薑知涵,亦是其姑母的主意。
短短兩年,姚景年在皇帝刻意的放權下,已經站穩了腳跟,有了與魏太后抗衡的勢力。
魏太后想在朝堂上拉攏薑家,便促成了姜家與魏家的婚約。
姚景年自然不是她那嬌滴滴的姐姐。
她的聰慧和霸氣,是我一早就見識過的。
如同此刻,她勾著嘴角,睨我一眼,聲音冷淡:「小白,你如今是出息了,連魏家的小侯爺也敢招惹。」
我心下一沉,不知她如何得知我招惹了魏長且。
結果她慢悠悠道:「沈公嫡孫滿月禮過後,發生了件趣事,那魏小侯爺入宮見了他姑母,要取消與薑家的婚約,氣得那老太婆手抖。」
「你知道魏長且說了什麼嗎?他說他遇到了喜歡的女子,那人是禮部侍郎家的長女,他想娶為正妻。」
「哈哈哈,真有意思啊,小白。」
姚景年笑的時候,嘴咧著,又如當年一樣,眯著眼睛像個狐狸了。
我眉頭蹙起,不悅道:「招惹他之前,我什麼都不知道,槐花又沒告訴我。」
「槐花當然沒告訴你,你整天鬱鬱寡歡,她希望你找些樂子。」
我有些煩,突然想起了那幾日,我削了崔謙三根手指,他在朝堂上告了假,緊閉府門,一心要置我於死地的決絕。
除了家族恩怨,恐怕還與魏長且和薑家的婚約有關。
你們看,即便魏長且喜歡我又如何,如若我是崔音,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了崔家。
我是黎白,才有了今日反殺的機會。
所以這世上,男人的喜歡和心意,最不值錢。
朝堂上,暗中站隊的官員何其多,禮部侍郎崔家成了儆猴的那只「雞」,只能說是他們運氣不好。
他們錯在,不該接我回來。
多行不義必自斃,此乃天經地義。
但一開始,我是真的沒想要姚景年出手。
我只想親自宰了她們,然後尋一根繩,上吊自盡罷了。
真的好煩好沒意思。
前有槐花,後有姚景年。
走到今日這般境地,我竟連自己的性命也做不得主了。
我問姚景年:「阿姐打算如何處理崔家?」
她揚眉看我:「行厭勝之術,自然滿門抄斬。」
「蘇氏等人懸樑自盡的時候,我是打算放過崔媛和崔姝她們的。」
「呵,小白,你如今竟變得這般心慈手軟,當初滅黎家之口的時候,你倒是爽快得很。」
姚景年似乎有些不悅,她緩緩道:「當年你說要為我積穀防饑,該捨棄的自然要捨棄,莫說一個崔家,便是犧牲再多,你也得認。」
「小白,我已經走上這條路了,回不了頭的,你要知道,將來我若敗了,無論是我還是十三皇子,抑或者姚家和謝家,都不會有好下場。」
「我自入宮,便開始明白一個道理,為君者,為百年不為一夕,欲成大事,誰都可殺。」
她眸光一轉,盯著我道:「你既是我妹妹,可不要糊塗,辜負了我。」
我愣了下,隱約覺得她另有深意。
「阿姐對我不妨直言,我不願去猜你的心思。」
姚景年頓了頓:「你可是對那魏長且,動了情?」
我笑了:「不曾。」
「當真?」
「當真。」
我還記得當年在雍州,初見姚景年,金釵之年的世家小姐,懶洋洋地躺在太師椅上吃葡萄。
她咧嘴笑的時候,陽光灑在她臉上,那般放肆和張揚。
也那般燦爛和率真。
她興致盎然地問我:「我的貓呢?」
她分明知道,貓早就被我殺了。
那時她還是悠然自得的姚家二姑娘,活得恣意。
如今她是陷於皇權紛爭的姚妃,身居高位,殺伐果斷。
她在床榻邊,坐姿端正,微微昂首,妝容明豔卻面無表情。
秋日的小窗開著,陽光斜射在她身上,芙蓉花枝探在窗口,纖細嬌媚,含苞綻放。
紅萼枝頭,美人如夢,分明是這樣好的時光。
可為何我會覺得她,筋疲力盡。
好累啊,我蹲在她面前,如同十歲那年做了她的貓,將臉貼在她膝上,喃喃道:「阿姐很辛苦對不對?」
姚景年身形一頓,她緩緩地將手放在我臉上,輕柔地觸摸——
「對啊,跟小白一樣辛苦。」
她這一生,再不會有機會陪著她的少年郎,去塞北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是輸是贏,都註定困頓在這皇宮。
我近來不知怎麼了,總眼眶濕熱得想要落淚。
我對她道:「阿姐,世間女子皆如蒲草,我既恨她們柔弱,又憐她們堅韌。」
20
我去了大牢,親自殺死了崔錦澤。
我一母同胞的阿兄,直到最後一刻,還在不斷地謾駡和詛咒我。
我原對他道:「兄長放心,我求了姚妃娘娘的恩典,如崔媛這樣的小輩,會發配塞北,配給邊關士兵為妻,今後日子可能苦了一點,但至少還活著。」
「崔音!我殺了你!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不得好死!」
腳鐐手銬了,他還不死心,怒目沖過來,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了。
我靜靜地看著他:「知道嗎,從小到大,每年的正月十九她都要哭一場,我原不知是為了什麼,直到此次入京,才知曉原來那日是你生辰。」
「她的眼淚都白流了,你壓根不認她,哪怕知道了她是被誣陷的又如何,你自幼被蘇氏養大,早就視她為親生母親,你不會記得她,更不會對她有任何感情。」
「崔音!這怪我嗎?我有什麼錯?父親又有什麼錯?我們難道不是受人蒙蔽,你要將這罪強加在我們身上,不惜弑父殺兄!趕盡殺絕!你這般的歹毒!」
「兄長沒錯,我亦沒錯,所以你們又為何這般待我?」
我嘴角勾起,低笑一聲:「都在欺負我呀,外祖舅家欺負我,農莊管事也要欺負我,到了崔家,你們又在欺負我。」
「既瞧不上我,本該恩斷義絕,再無往來才是,可惜啊,你們心思齷齪,為了一己之私接我入京,妄想將我往郡公府的火坑裡推,既對我無生養之恩,還指望我對崔家仁善。」
「兄長清楚,哪怕我後來對你們存了一分的善,此刻亂墳崗裡,我必草席裹屍。」
「看在娘的面子上,今日我親自送你上路。」
槐花遞過長刀,我站在他面前,無視他的謾駡,也無視他臨死前的恐懼,用刀子貫穿了他。
我平靜道:「阿兄,黃泉路上,若娘還沒有投胎,告訴她,她沒有錯。」
走出刑部大牢的時候,外面湛藍的天,豔陽高照。
身上的衣裳染了血。
一旁的馬車,立刻有侍女上前,為我披了件白狐裘的大氅。
纖塵不染的好顏色,純白無瑕。
是姚景年最喜歡的一件。
侍女道:「姚妃娘娘在宮內等您回去。」
不遠處,一襲華貴玄袍的魏小侯爺,身形冷峻,霞姿月韻如天上仙。
他眸光平靜地看著我,不知等了多久。
該來的總歸躲不過。
我站他面前,微微頷首,面容平靜地行了禮。
「小侯爺。」
「姚妃義妹?」
「是。」
「崔家長女何在?」
「崔音已死。」
他與我目光對視,一向清冷的眉眼,染上幾分笑意,竟有說不出的意味。
「屠狗是假,九塔草也是假,對我的心意更是假,什麼君若磐石,妾如蒲草,全都是假的。」
「對,妾是姚妃義妹黎白,是屠狗人,從無救狗一說。」
我與他隔著幾步之遙,神情冷淡。
他竟笑出了聲,走上前來,朝我伸出了手。
我警惕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結果他溫熱的手,落在我面頰,擦拭了下。
是血。
魏長且笑得眼眶有些紅,他微微俯身,聲音含著森然的意味:「所以勾引我,是故意的?」
「是。」
「姚妃授意?」
「小侯爺恕罪,與我阿姐無關。」
我抬眸看他,他又是一聲嗤笑,細長的桃花眼,泛著一抹紅,顏色豔絕。
然後他在我耳邊道:「告訴姚景年,她贏不了,如你說,女子是這世間的一株草,妄想翻天,簡直可笑。」
21
皇宮內苑,樓閣高臺。
姚景年望向雕欄外,眼底有冷笑,她道:「小白,我不會輸,只要皇帝和謝家還在,我姚家便會立於不敗之地,皇上雖身體不好,太后亦是久病纏身,她已年邁,如何跟我比?」
朝陽殿外,夕陽漸沉。
我站在她身邊,聽她娓娓道來:「還記得那年大旱嗎,關中餓死了多少人,百姓賣兒賣女,官紳歌舞昇平,他們甚至還暗中經營了菜人市,挑挑揀揀,現宰現賣。」
「那些被宰殺的,買賣的,除卻孺童,皆是女子之流,你說這是什麼道理。」
「為官之道先存百姓,百姓微末,世間女子微末更甚,小白,若我贏了,他日必定建天下倉囷,授十三皇子以大道,給這世間百姓和女子更好的活路。」
我知道的,從我見她第一眼就知道。
姚家二姑娘,至真至純,從來心懷大義。
那晚電閃雷鳴,下了一夜的雨。
聽聞皇帝半夜嘔了血,姚妃召來了整個太醫院的人。
我亦不好過,想來是因為手刃了崔錦澤,做了整晚的噩夢。
崔音死了嗎?
不,崔音還活著。
黎白便是崔音。
十歲屠狗宰貓,十二歲殺農場管事,十五歲滅了黎家的口……直到,弑父殺兄。
我該是會得到報應的吧。
這一生,背負的人命,洗不乾淨。
我又病發了,頭痛欲裂,仿佛已經看到地獄之中,兇神惡煞的判官,等著對我進行審判。
不,我不會下地獄的。
即便是判官,我也敢站他面前舉劍。
殿外下雨了,雨聲淅淅瀝瀝。
我赤腳在地上走動,披頭散髮,腳步踉蹌,眼睛通紅。
我在找我的劍。
那把刀和那把劍,只要有一樣在身邊,我便什麼都不怕。
可是為什麼找不到。
是槐花,她怕我尋了短見,這偌大的宮殿內,莫說是刀劍,連一根長繩都尋不到。
床幃的白紗飄逸,但脆弱不堪,拿來上吊都掛不住腦袋。
雷聲好大,我頭好疼,跪在地上,崩潰地哭。
不知過了多久,才見一雙濕透了的黑靴。
是嵐官。
他穿著織金錦衣的侍衛服,將手中的劍扔在一邊,上前抱住了我。
他身上好涼,束起的黑髮至白皙面頰,皆是濕漉漉的雨。
顫動的眼睫,亦是濡濕一片。
「音音,起來……」
嵐官的聲音,透著焦急,一如既往地動聽。
他攔腰將我抱了起來。
他力氣好大,比從前又長高了些,胸膛也寬厚,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帶給我一絲理智。
我慌張地抱住他,眼淚肆虐:「嵐官,他們來抓我了,我要下地獄了……」
「不怕,音音不怕。」
我坐在床邊,窗外雷聲響起,閃電映在嵐官臉上。
他的眼睛那樣乾淨,挺鼻薄唇,面容堅毅。
「我在,我替你殺。」
那樣好的嵐官,永遠天不怕地不怕,臉上藏著狠戾。
我怔怔地看他,搖了搖頭:「我不要,你要好好活著。」
他伸出雙手,捧住了我的臉,將額頭貼了過來,鼻尖抵在我的鼻子上——
「音音,下地獄,我願意。」
「我想你。」
「我喜歡你。」
一個傻子,也知道喜歡嗎?
床幃白紗飄逸,窗外電閃雷鳴,清晰地映在嵐官臉上。
他濃黑的眉毛,澄淨的眼睛,以及纖薄的唇。
他知道什麼是喜歡。
溫熱的唇印在我唇上,幾乎是憑藉著本能,他抱著我,擁著我,將我壓倒在床上。
「音音,我喜歡。」
他一遍遍地重複,聲音急切也喃喃。
雨勢好像漸大了,殿內燃著的那盞燈被風吹滅了,飄起的白紗一層又一層,入目像是鬼魅的影子。
我一定是瘋了。
我見到了地獄的判官,慌得害怕,嵐官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在我身邊,因為喜歡,所以被我拖進了地獄。
可是我真的很需要他,他同我一起,在我耳邊喘息,後背那一道道深深的鞭傷,皆在告訴我,還有人愛我,願意為了我,身赴地獄。
他背上的鞭刑,是那日毆打了郡公府的世子,遭到的刑罰。
姚景年說,他僅在床上躺了兩天,便不耐煩地將藥打落在地,嚷嚷著要去找我。
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人了。
少年相識,他已陪我走過那麼多年。
承慶二十八年。
皇帝的身體大不好了。
這位十三歲登基的天子,已經行將就木。
他一心想要推上皇位的兒子,才十一歲。
像是預感到了什麼風聲,五皇子以外祖父病重為由,匆匆離宮。
他是對的,當今聖上油盡燈枯時,對姚景年下的最後一道旨意是——
宜壽宮,誅!
如今宮內守衛皆聽命于姚妃。
她不會讓皇帝死在魏太后前面。
因而計謀了一番,親自去宜壽宮送走了魏太后。
那位掌權了一輩子的老太后,死得悄無聲息。
但當晚,姚景年神情愣怔,顯得心煩意亂。
深更半夜,她睡不安穩,召了我前來。
殿內燭火幽幽,她的眼睛深邃又深沉:「小白,我已經給謝宣遞了信,命他整兵進京,只需半個月,皇上撐得住,對嗎?」
「阿姐說他撐得住,他便一定撐得住。」
「是了,可若萬一,萬一……」
「阿姐在擔心什麼?」
「沒什麼,京中有我姚家坐鎮,禁衛軍和長定營的人馬掌控在我手中,只五皇子逃去了他們魏家而已,待謝宣進京,十三皇子的位子便穩了。」
「既是這樣,阿姐為什麼慌了?」
我握住了她的手,好涼。
她皺著眉頭,很快又神情堅定:「我不會輸,是那老東西誆我,她要讓我害怕,自亂陣腳,我不會上她的當。」
她沒有告訴我,魏太后臨死前,到底跟她說了什麼。
但不久後,我便也知道了。
姚家,叛變了。
六部尚書之首,姚景年的親生父親,整個姚氏一族,在緊要關頭,捨棄了她。
曾是他們將她推到這個位置,告訴她要扶持十三皇子,為皇帝效力。
可是皇帝一死,就變了。
我記得那日,宮內氛圍壓抑,人人都很慌張。
風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
謝家的塞北大軍,就駐守在城外。
姚家的人,卻不肯再入宮見她。
姚景年長長的指甲,幾乎陷入掌心,她低低地笑了,對我道:「小白,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坐在大殿的椅子上,恍惚又讓我想起當年在雍州,那個笑容恣意的姚二姑娘。
她握著我的手,幽幽道:「因為魏家是魏長且,姚家是姚景年。」
這就是她輸的原因。
姚家的二姑娘很厲害,那又如何,對方是永甯侯魏氏一族,四世三公之家,嫡長子魏長且。
那年刑部大牢外,他俯身在我耳邊說:「女子是這世間的一株草,妄想翻天,簡直可笑。」
竟是這個道理麼?
姚景年遞給我一把刀。
一把那鑲金鍛造的好刀。
她握著我的手道:「魏長且此刻,就在南宮門外,你去幫我殺了他。」
「小白,他至今都未曾娶那姜家小姐,所以你有這個機會,用這把刀,殺了他。」
22
承慶二十八年,下了一場雪。
我穿著那身白狐裘的大氅,乾淨得纖塵不染。
嵐官送我到宮門外。
我回頭看他,他便沖我燦爛地笑。
那雙漆黑而純粹的眼睛裡,亮晶晶的,只有我一個。
我道:「嵐官,不要離開她,幫她逃出去。」
嵐官蹙眉,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這個小傻子,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在宮門內等我。
宮門緩緩打開,又緩緩關上。
外面,是千軍萬馬。
魏長且穿著銀甲,高騎馬上,面如冠玉,眉眼如天上飄落的雪一樣疏冷。
看到我,他挑了下眉。
然後快步下了馬,朝我走了過來。
他的神情在漫天大雪之中,逐漸柔和了幾分,嘴角勾著一抹笑。
「崔音。」
「小侯爺。」
我頷首行了禮,也微笑著走向他。
一步之遙時,藏在大氅內的刀,毫不猶豫地捅向了他。
一瞬間,周圍仿佛安靜了下來。
他愣愣地看著我,忽然就笑了,聲音揶揄:「我第一次見你,你也是這樣,舉劍傷我時,一臉殺意。」
沒有刀入皮肉的感覺。
姚景年騙了我。
那是把機關刀。
我反應過來,眼神一冷,快速地拔下頭上發簪,朝著他的喉嚨紮去!
如同那年在茶樓,魏長且握住了我的手,近在咫尺,他紅著眼睛道:「崔音,你這樣下死手,是篤定了我不會殺你?」
姚景年輸了,我也輸了。
承慶二十八年,一場大雪。
十三皇子被囚。
宮變那日,嵐官率禁衛軍,殺出了重圍。
他聽了我的話,幫姚景年逃了出去。
可是他,萬箭穿心而死。
十歲相識的小傻子,我們攜手走遍雍州十五縣,去山上逮蛇,遇大雨躲在山洞。
他總將烤好的肉先給我吃,咧著嘴笑,親昵地喚我音音。
他採花給我,說好看。
後來還說,音音,下地獄,我願意。
音音,想你。
我喜歡你。
他先我一步,死了。
世上再無嵐官,全心全意地愛他的音音。
……
姚景年逃出去了。
費盡千辛萬苦,她的謝公子,帶她踏上了前往塞北的路。
那麼是不是,從此以後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她得償所願。
不,不是。
他們那一路,沿途被各種追殺,圍堵,損失慘重。
魏長且道:「謝宣在塞北有大量兵馬,若賊心不死,勾結羌戎一族,難保會起禍端。」
會嗎,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們境況不好,養兵需要軍需,黎家錢莊的銀票和糧草,已經送不出去了。
我在永甯侯府,待了一年又七個月。
因為我懷了嵐官的孩子。
姚景年讓我去宮門外殺魏長且時,我已經有了快三個月的身孕。
這事,只有我和她知道。
初時魏長且神情冰冷,眼底翻湧著情緒,一心想讓我將孩子打掉。
我只平靜地看著他,一直看著,他便敗下陣來。
他說:「那便生下吧,我必將她視若己出。」
他確實做到了。
給了我侯府夫人的名分,且只有我一個。
我待他極其冷淡,寡言少語,他也不介意,後來還把臉貼在我腹上,含笑問我:「你覺得是男孩還是女孩?」
七個月後,我生下了一個女嬰。
魏長且為她起名,魏盈。
他真的很喜歡她,愛不釋手地抱著,一向清冷的眉眼,染上柔軟的笑意。
他說,這是他的女兒,侯府嫡長女。
我的癔症好像好了很久了。
但我依舊不開心,經常出神地望著天上。
人這一生那樣長,可我好像已經很老了。
看著魏盈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會想到我娘。
將這小小的孩兒拉扯大,時光是何其漫長。
那樣地漫長。
我住在侯府西院最偏僻的一個院子。
魏長且偶爾會過來,同我說幾句話。
魏盈撫養在他母親那裡,是侯府的嬌嬌兒。
我註定當不成一個好的娘親。
我從小就鐵石心腸,手上沾染了血,一身殺孽,就不要抱她了吧。
魏長且常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有一日,我會願意接受他。
或許吧。
誰知道呢。
魏盈一歲的時候,塞北出了狀況。
魏長且說謝宣和姚景年,勾結了羌戎人,奪下邊關幾座城,搶殺掠奪。
我不信,曾經駐守塞北的士兵,怎會反過來屠殺他們守護過的子民。
可是魏長且又道:「那是因為他們被逼到了絕境。」
塞北軍在謝宣的帶領下,一直不肯歸順朝廷,因而被朝廷視作叛軍,各種打壓。
軍需糧草不似從前充足,羌戎人又屢屢來犯。
這種內憂外患的境況下,軍心早已渙散,堅持了一年多,已經是極限了。
謝宣是不會歸順朝廷的。
因為謝家已經死了太多人。
我不知姚景年如何了,她的塞北沒有大漠孤煙和長河落日,只有被現實擊垮的絕境,潰爛的瘡口。
魏長且說他們縱容羌戎人屠殺百姓。
我不信,對他道:「我阿姐不是那種人。」
魏長且輕笑,他說:「人是會變的。」
我搖了搖頭:「她一身傲骨,不會變。」
一個月後,塞北又傳來消息。
姚景年殺了謝宣和一名羌戎皇子,率兵出逃失敗,被羌戎人所捉。
她死定了。
即便不死,落到那幫蠻人手裡,也生不如死。
朝廷已經派兵去了邊關,但沒人會救她姚景年。
只有一個小白。
我在永甯侯府,起初是被囚禁的狀態。
直到生下魏盈,魏長且才逐漸對我放心。
我不是一個好的母親,為了離開,不惜連親生女兒也拿來利用。
我帶著魏盈跑了。
在城郊與槐花見了面。
這一年多,她回了雍州。
原是計畫讓她想辦法送軍需給姚景年,結果朝廷的人盯得太死,壓根沒有辦法。
如今我們手上,大把的銀子。
組建了一支人馬,個個都是好身手。
我要去救她。
當年她與我義結金蘭,我說願效仿馮諼客孟嘗君,積穀防饑,願小姐高枕無憂。
她說,今後我若一朝登頂,便是你最大的靠山。
十五歲的崔音,與十七歲的姚景年,都該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魏長且派兵追到了城外,他那樣焦急地望著我:「你救不了她,去了也是死路一條,跟我回去。」
我平靜地看著他,突然開口道:「她不是輸給了你,是輸給了這個世道。」
魏長且一愣。
我又道:「世間女子,從未遜色于兒郎,若沒有那道枷鎖,你們未必會贏。」
「我阿姐窮途末路,寧願殺了那謝宣,也不願與羌戎人同流合污,這是她的傲骨,也是她的大義。」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姚家滿口的仁義道德,推她出去送死,這便是你們的世家風骨,君子做派嗎?」
「姚景年當初若贏了,為的是天下萬民,她若輸了,我便為她一人。」
「願侯爺知曉,百年之後,終有一日,這世間女子可翻身做主,讓你們看清楚了這世道。」
我讓他們退後至城門,將魏盈放在了地上,然後起身上馬,隨槐花等人離開了。
前路未知,或許是死路一條。
但那又怎樣。
姚景年有她的傲骨,我亦有我的忠義。
她若還活著,我救她出桎梏。
她若死了,我給她收屍。
只要我在,雍州槐裡,我帶她回家。
【番外:魏長且篇】
永甯侯府嫡長女魏盈,五歲啟蒙。
讀的是《魏氏家訓》《增廣賢文》。
七歲時,其祖母已開始悉心教導《女訓》及《女誡》。
只她發現,父親並不喜歡她讀這些。
班昭女戒有雲,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慎第三,婦行第四……
第一還沒學會,父親便將那書給燒了。
他摸著她的小腦袋,對她道:「我們阿盈不讀這些。」
「可是祖母說,每個女孩子都要讀這些,還要會背會抄。」
「你可以不用,因為你是我的女兒。」
魏盈頓時有些高興。
魏長且是誰,永甯侯府的小侯爺,年紀輕輕已是當朝太傅。
他生得那樣好,霞姿月韻如天上仙。
京中想嫁給他做續弦的世家貴女,數不勝數。
聽聞姜老太傅的嫡孫女姜大小姐,拖成了老姑娘還未成親,就是為了還能嫁他。
又聽聞,二人曾經是議過親的,不知為何又沒成。
魏盈滿腦子好奇,忍不住跑去問爹爹。
魏長且彼時在院中圍爐煮酒,正值二月,天還有些冷,但日頭很好,照耀在他身上的白衣上,霜色如華。
院中有一棵長勢甚好的梨樹,花開似雪。
他嘴角勾著笑,對女兒道:「遇到過太喜歡的人,就很難接受別人了。」
「是我娘嗎?」
「是。」
「爹爹怎麼認識她的?」
怎麼認識她的?
魏長且又笑了。
那日茶樓窗口,陽光傾灑在她身上,她的神情又懶又頹靡,像一隻眯著眼睛的白貓。
魏小侯爺軒然霞舉,她也僅是多看了一眼,又興致懨懨地別過臉去。
後來,她不知為何又突然發了瘋,拔了他身邊侍從的劍。
魏長且自幼習武,怎會看不出,那一刻她渾身都是殺意。
再後來,她隨著其兄長,來府中賠罪。
她說,想親自為他換藥。
這姑娘那日在茶樓的表現,分明對他無意,換藥之時,又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胳膊上那麼多的傷,嘴角噙著笑,說起九塔草,說感激他,永遠將他記在心裡。
那雙眼睛波光流轉,明知她不像表面那樣簡單,可那一瞬間,魏長且還是動心了。
心跳如雷,被她握著手,整個人都懵了。
這世上女子那樣多,她就這樣猝不及防,闖了進來。
他派人去崔家打聽,知道她自幼在鄉野長大,母親早亡,並不受崔家待見。
想到她胳膊上的傷,有些煩躁。
沈公嫡孫的滿月禮上,又一次見到了她。
還是那副模樣,懶散地趴在圍欄上,眯著眼睛,毫無顧忌地張大嘴巴打哈欠。
全無世家貴女的姿態。
可他竟覺得十分可愛。
後來她來了亭台見他。
本就有好感的姑娘,竟主動大膽地撩撥他。
見多了端莊貴女,她使他發瘋發狂。
亭台擁吻,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燒,沸騰得厲害。
他問她嫁入侯府可好?
打聽過的,崔家打算把她許給郡公府的陳世子做續弦。
嫁給那個玩意,還不如嫁到永甯侯府。
況且他許諾了她,將來會將她抬為平妻。
與薑知涵的婚約,是他姑母一早定下的,他並未打算違背。
可是,她說出了讓他那樣震驚的話。
這驚世駭俗的姑娘,是瘋了不成。
後兩日,魏小侯爺滿腦子都是她。
他也瘋了不成。
沈公嫡孫的滿月禮上,那御前帶刀侍衛姚今安,為了她把陳世子打得半死。
姚今安雖然是個豎子,勝在生了副好樣貌,京中心儀他的貴女,也是有的。
魏長且心下一陣煩躁,最終做出了決定。
娶她,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畢竟她也是禮部侍郎之女。
魏太后沒有立刻答應,只說思慮一番,讓他先回去。
又過兩日,崔家突然就出了事。
姚妃在殺雞儆猴,警告那些站隊的官員。
而崔家長女,搖身一變成了姚妃義妹。
事已至此,魏長且總算醒悟過來了。
他命人去了雍州,把刀架在了李知府的脖子上,那小老兒什麼都說了。
崔音就是黎白。
黎白是姚妃義妹。
她經歷坎坷,來京中,只為報母仇。
招惹他,要麼是隨意為之,要麼是姚妃授意。
無論哪一種原因,魏長且發現自己都無法接受。
那口口聲聲說喜歡他,仰慕他,想起他就覺得此生值得的姑娘,一直在騙他。
可是他瘋魔了一般,還是想要她。
最後他贏了。
那姑娘,卻讓他付出了代價。
她生下了別人的孩子,他將那孩子視若己出,可她仍不肯接受他。
她走了,為了她的忠義。
魏盈一直以為,她娘是病死的。
侯府所有人都這樣告訴她。
唯有魏長且自己知道,她死在塞北邊關。
帶著一隊人馬,與羌戎人談判,欲用全部家當,換姚景年的命。
羌戎人同意了。
彼此都是狡猾的人,他們假意將人交出,未待她們走遠,又開始追殺。
自然是有準備的。
但到底是在他們的地盤,很難全身而退。
故事的最後,那崔家長女崔音,被一柄長劍,穿透了身體。
原本已經獲救的姚家二姑娘,停下了腳步。
她回頭,然後笑了。
接著義無反顧,飛身過去,撲在了她身上的那柄長劍上。
一柄長劍,穿透了兩個人。
她和她的小白,再也不用分開了。
……
永甯侯魏長且之女,魏盈。
十五歲嫁入東宮,成為當朝太子妃。
二十五歲,太子登基,冊封為皇后。
魏皇后于宮內設立玉章台,創辦女學,教的是四書五經,諸子百家。
那年,魏侯已至知命之年,兩鬢斑白。
院中的梨樹又開了花。
他坐在樹下,半躺著閉目養神,回首自己的一生。
出身四世三公之家,永甯侯嫡子,當朝太傅。
這一生,聲名顯赫,位高權重。
為官之道,先存百姓,人人贊他剛正不阿,是個好官。
他膝下只有魏盈一女。
傳言魏侯與夫人伉儷情深,自夫人逝後,再未娶妻。
天有些冷,攜公主回家的魏盈,為父親蓋上狐裘。
魏侯睜開眼睛,看到那八歲的小公主,活潑地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讓祖父講俠女的故事。
在那故事裡,俠女忠義兩全,滿腔熱忱,為了救自己的姐姐,死在了塞外。
好在,最後還有忠僕收屍,帶她們回了家鄉。
家鄉在哪兒?
雍州槐裡,郿ŧű̂ⁱ縣鄉下。
那裡曾有個屠狗宰貓的小傻子,有個脾氣冷硬的小姑娘,以及鳳眼微眯的世家小姐。
後來她們攜手,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
不過好在,最後又都回去了。
小公主將這故事當話本子聽,她稚聲道:「世上真有這樣的俠女嗎?」
魏侯笑道:「有啊。」
「她叫什麼?」
「小白。」
「小白?這名字一點也不像俠女。」
「還好吧,我覺得很好聽。」
公主小孩心性,故事聽完,便跑去玩了。
魏盈陪同父親坐在樹下,說了會兒話。
講著講著,發現閉目養神的魏侯,叉放在一起的手,鬆開了。
她神情一怔。
二月梨花開,潔白似雪。
其中一朵掉落在他手上。
落了花,惹了白。
可惜,他再也無法攥在手心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