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等謝縉三年,等不來一封回信。
他歸家當晚,大雨滂沱。
我提燈去尋,恰好撞見他和貴女談及我:
「她出身微賤,又沒了爹,你何必在意我和她的婚約。」
厚厚的一遝信落在二人之間。
十天一封,一次也不曾落下。
都是謝縉寫給她的。
我愣了許久。
轉身將熄滅的燈籠丟在岸邊,坐上離開的船。
後來聽說,那夜漲水。
向來克己複禮的謝縉,攥了把破燈籠,發瘋般跳進江裡,要找甚麼自小定親的姑娘。

1
夜半有雨,洇濕綠紗窗。
我又在給謝縉寫信。
當年爹臨終時,讓我拿上婚書去找謝家。
謝縉和我自小定親。
他性子頗為冷淡,卻願低眉耐心教我讀書。
謝家日漸式微,三年前謝縉外出鑽營。
他走前問我可願去給蔣家姑娘當伴讀。
彼時謝家祖母病著,我想著若是做個伴讀的差事,自然也能讓謝縉肩上的擔子輕一些。ṱŭₓ
於是點頭答應。
他誇我是個好姑娘。
情不自禁伸手撫摸了一下我的發頂:
「小嬋去了蔣府學著點規矩,將來也好執掌中饋……」
然而,蔣雲檀並不是個好相與的姑娘。
我當她伴讀的三年,過得很不好。
她常要我代筆。
若是寫得不好,惹來夫子責罵,她便要罰我抄書。
可有次寫得好,被夫子當堂誇獎有大家之風。
她回來將硯臺的墨汁對我兜頭澆下,斜睨著眼奚落我:
「崔枕溪,你算甚麼東西,出我的風頭,你也配?」
墨汁進了眼,刺得我疼出淚。
身旁她的丫鬟意有所指:
「小姐不要的,丟了扔了,你也不配有。」
我本可以不忍。
但蔣家權勢甚大,我若是得罪了蔣家貴女,謝縉以後的路豈不更難。
所以我咬牙切齒地忍耐。
蔣雲檀卻似愈發尋到了樂子。
她將筆蘸墨,在我臉頰一左一右,寫下兩個字——
「小、蟾。」
筆桿抬起我的下巴,她目光很沉。
「叫甚麼小嬋啊,我看還是蟾這個字更配你,癩蛤蟆似的讓人惡心。」
其他人紛紛捂嘴笑起來。
「可不是麼,一副窮酸樣。」
小嬋是謝縉給我起的小字。
那年我及笄,祖母說謝縉是我未婚夫婿,自然要給我起個小字的。
謝縉說小嬋的嬋,是嬋娟的嬋。
是天上月。
才不是癩蛤蟆。
那天夜裡,我咬著筆桿,把這些事寫進信裡給謝縉告狀。
眼淚大滴大滴落在信紙上。
我想問問他,能不能不給蔣姑娘做伴讀了。
還有,我不想叫小嬋了。
那封信,他沒有回。
當時我想,他可能是太忙了,沒有時間看我的信。
等他回來。
自然是要想辦法給我撐腰的。

2
我沒想到,手裡這封信還沒寄出去。
謝縉居然回來了。
三年未見,他瘦了很多,人卻愈發清俊。
一身鶴氅,更顯豐神俊秀。
他錦衣玉帶,站在略顯寒酸的庭院裡。
看得我沉默了一瞬。
謝縉率先打破了沉寂。
他在花架下立住,隔著一臂的距離問我:
「先前這裡的幾株海棠,怎麼不見了?」
院子裡那幾株海棠,是當年我們一起種的。
他離家這三年,我寫過很多信。
那年秋,雨水太多,院子裡的海棠爛了根。
我的日子過得很無趣,沒甚麼新奇事物。
連這樣的閑雜小事都告訴了他。
原來,他真的一封都沒有看。
指尖摳著裙擺,我澀然開口:
「你走的第二年,這海棠就死了,我寫信告訴你了的。」
眼前糢糊,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聽一聲嘆息:
「小嬋,你知道的,我在外很忙。」
忍了三年的委屈,看到這個人的時候。
心底的酸澀似乎蔓延到了鼻腔。
我看著空蕩蕩的花架,咬了咬唇:
「你這三年過得好嗎?其實我過得不怎麼好,蔣姑娘總是欺負我,你知道嗎,有一回……」
謝縉朝我蹙起了眉頭:
「姑娘家小打小鬧的事,你心胸得廣闊些,何必這麼放在心上?」
眼睛裡的水汽被憋了回去。
嘴邊的話停了。
我愣愣地看向他。
一時竟甚麼話也說不出口。
也許是意識到剛見一面,他不該對我這麼嚴厲。
謝縉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小嬋,這三年你把祖母照顧得很好,有勞了。」
匆匆的腳步聲打斷了我們。
來人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轉頭朝我笑了笑:
「我還有要事在身,晚些再來看你。」

3
一直到晚間,謝縉還沒回來。
窗外夜雨淅瀝。
老夫人咳了兩聲,我忙扶她躺下,將燭熄了。
想到謝縉遲遲未歸,我問了傳話那人,撐了傘提燈去找他。
我以為謝縉在臨江的樓閣上見客。
卻根本沒想過。
他竟是在和別的姑娘私會。
燈火葳蕤,照亮一張熟悉的臉。
正是蔣雲檀。
驚得我捂住了唇。
我在光照不到的角落朝他們看去。
厚厚的一遝信落在二人之間。
全是謝縉寫給她的。
蔣雲檀笑著讓他讀給她聽。
他寫:
【江南多煙雨,雨水綿長且急,可惜沒能與你共賞。
【西北戈壁黃沙漫漫,落日卻格外壯麗,你見不到,那麼我便將這美景畫下贈你。】
十天一封信,他一次都沒落下。
厚厚的一遝,連一封都不是寫給我的。
漸濃的雨霧打濕裙擺,寒意從腳踝爬上來。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
久到腿腳都有些酸了。

4
江風將燭火吹得晃動。
謝縉站在蔣雲檀身後,俯身握住她的手,耐心教她寫字。
蔣雲檀轉頭,唇擦過他右側臉頰。
她語氣揶揄:
「天色這麼晚,還不回去,不怕未婚妻著急?」
我提燈的手用力攥緊到發白。
呼吸好像都滯住了。
謝縉筆下一頓,很輕地笑了:
「她哪裡有你重要。」
蔣雲檀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胸膛:
「可她的字可幾乎和你寫得一樣,你們朝夕相處三年,又有婚約在身,你難道沒有一點心思?」
他若無其事蘸了點硯臺裡的墨,筆下不停:
「她出身微賤,又沒了爹,你何必在意我和她的婚約。
「若不是你缺個伴讀,當初我怎會教她功課。」
蔣雲檀伸手撫摸謝縉的臉:
「我自然信得過你,當初你把她送過來,可是半點不曾猶豫。」
這三年,我都是想著他對我的好來熬過的。
他耐心教我功課時溫潤的眉眼。
寫功課睡著時,他為我搖了一晌午的扇子。
可他連教我,都只是因為蔣雲檀。
我後知後覺臉上一片潮濕。
愣愣伸手去擦,不知是雨水還是眼淚。
手心被蜇得很疼,低頭一看,已被掐出了血。
其實我並不想哭的。
眼淚卻不聽話,落在手腕被燭火燙的舊疤上。
那是蔣雲檀生氣,令我給她捧燭時故意燙的。
燙傷不宜碰水。
可謝家彼時已請不起下人。
我還要給謝老夫人熬藥,洗我們兩人的衣裳。
凍瘡和燙傷一起,疼得鑽心,我夜裡都睡不著覺。
我像個告狀精,把這些令人難過的事情都寫進信裡。
那時我好像知道,他多半不會回信的。
可我仍然期盼。
謝縉教我習字的那三年,我挨過他不少戒尺。
現在我突然明白了。
謝縉教蔣雲檀,應該是舍不得戒尺打手心的。

5
蔣雲檀戴上幃帽,謝縉親自送她上了馬車。
他返回閣內,皺著眉頭,用衣袖擦著右邊臉頰。
那裡有剛蹭上的胭脂。
一抬眼,見我正坐著等他,不由愣住了。
雨水打濕了我的鬢發,滴落在腮邊,順勢滑下來。
他擦臉的手停了。
我凝視著他,眼淚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
「三年啊,我給你寫過那麼多信,為甚麼你一封都沒有回過呢?」
他不耐地看著我:
「小嬋,我跟你說過我很忙,你為何不能理解我一些。」
嘴裡的話越說越急。
「你如今大了也該懂事些,不過是幾封信,至於和我這麼鬧脾氣?」
我慘笑了一聲:
「方才的一切我都看見了。」
啪的一聲,我甩開他的手,取出那紙陳舊婚書。
謝縉很是慌亂地要來奪。
卻抵不過我幾下撕得粉碎。
臨江的風吹開窗欞,將碎屑吹得滿地都是。
似雪般飛揚在我們之間。
他克己複禮,向來波瀾不驚,此刻神情竟有些猙獰。
我終是抑制不住地帶了哭腔,
「你既有心上人,為何不告訴我,我又不會纏著你不放。」
謝縉的臉一瞬慘白。
他僵立在那裡,許久不說話,拉著我的胳膊不願松手。
我擦了擦淚,平複下來。
「當日我無處可去,是謝家收留我,你走了三年,我照看家裡三年,算是兩清。婚約就此作罷吧。」
他抓住我的手腕不放,一字一句道:
「崔枕溪,我不答應。」
顯然是惱了。
連小字也不願叫了。
兩廂僵持間,有人叩門稟告:
「雨夜路滑,蔣姑娘路上摔了一跤。」
謝縉松開手,披上大氅一面要走。
一面還回頭對我道:
「你不要亂走,就在這等我回來。」
他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
仿佛篤定我會聽話等他的樣子。
可事到如今。
我已經不想再等著他了。

6
懷裡的小花布包著老夫人這些年攢的私房錢。
她在今夜盡數給了我,連同那封舊婚書。
我將帶來的傘和燈重新拿起來,冒雨朝著江邊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怔然發現。
帶來的那盞半舊燈籠早就被風雨吹滅了。
這燈陪了我六年。
謝縉剛開始教我功課那會兒,有一回我被他打腫了手心。
當時實在氣不過,跑出去躲起來哭。
哭到天色很晚之後才知道怕。
幽深的巷口漆黑,仿佛吃人的獸。
我害怕地悶頭往前跑,一頭撞進了謝縉懷裡。
他就提著這把燈籠,單手拍了拍我的背,眼裡滿是擔心:
「以後即使再生我的氣,也不要亂跑,好不好?」
燈滅,緣盡。
我把這燈丟在岸邊,彎腰上了船。
船家是對老夫妻,見我給了銀子,也不多問,笑嘻嘻將炭火爐推了推,讓我暖暖。
岸上突然起了喧嘩,引得老夫妻探頭去看,嘆氣道:
「天殺的,竟是要賣女兒咧。」
我不由也探頭去看。
就見一年輕姑娘被老漢拖拽著往前,爭執間被搡倒在地。
那老漢醉醺醺地叫嚷:
「賠錢貨,老子今個就把你賣了,自去賭錢快活。」
姑娘哭得撕心裂肺:
「讓你賣去醃臢地,倒不如死了幹淨。」
船家心善,忍不住下船去勸。
結果那老漢瞪著眼罵道:
「有本事把她買去,哪裡來的窮酸也來管老子的閑事!」
我摸了摸鬢發上那支粗陋的簪子,失望嘆氣。
垂眸看向了腳上那雙軟靴。
是謝縉托人送回來的。
靴後嵌了翠玉,鞋頭鑲了金。
過得最不好的時候,我熬夜替人抄書賺錢,都沒想過將這靴典當出去。
我想了想,將船家叫來合計。
他於是捧著我這雙軟靴出去,一番軟硬兼施:
「這靴上翠玉和金子可值不少錢,得了便宜還不快滾!」
老漢目光貪婪,喜不自勝地將姑娘往船這邊一推。
我掀開簾子,岸邊燈火仍在亮著。
老漢將那翠玉和金子薅下來。
那雙已經不值錢的軟靴被隨手一扔。
恰好和那半舊燈籠丟在一處。
無暇再看,船已離岸邊漸漸遠去。
船家老夫妻給我拿了雙舊鞋。
又忙著端碗熱湯,安撫那哭得昏厥的姑娘。
我將老夫人給的小花布包揣在懷裡。
坐三天船,我就能到涼州啦。

7
蔣雲檀只是輕微的擦傷。
謝縉耐著性子哄了她幾句,將人送回去。
想到小嬋還在等著自己,他急忙撥馬向回趕。
方才她哭得那樣委屈,還撕了婚書。
竟是他從未見過的失態糢樣。
他不由想起六年前,小嬋初來謝家時,黑葡萄大的一雙眼,不老實地躲在祖母身後偷偷看他。
他性子向來冷淡,那一瞬卻覺得好笑。
謝縉想著來日她會成為自己的妻子,那一手狗爬字難免惹得人笑話,於是竟也能耐心教她。
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愛和自己說話。
小嬋活像個機靈的告狀精。
說被假乞丐騙了二錢銀子,說祖母偷偷把糕點吃光了,還問自己天天冷著臉是不是在外面欠了錢。
他也曾想過,日後若是有了孩子,會不會和她一樣嘰嘰喳喳。
但外出三年,無數個青燈飄搖的夜。
他面前浮現的,還是她鮮活的臉。
謝縉心慌得厲害,快馬加鞭地趕回樓閣。
他唰地推開門。
桌上的燭臺早就冷了多時。
蠟炬成灰,像是誰的淚。
那聲小嬋堵在了喉嚨裡。
他半晌都發不出聲音。
好心的小二端著茶經過,對他指了指江岸的方向:
「可是要找方才穿綠裙的姑娘?往那邊去了。」
謝縉悶聲道了句謝。
匆忙下樓,沿岸尋過去。
驀然看見了甚麼。
他整個人都獃住了。
他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全身的血液幾乎都湧上了頭顱。
手上脫了力,傘委頓在地。
岸邊,是那盞熟悉的舊燈籠。
還有小嬋的那雙軟靴。
謝縉不可置信地眨了一下眼。
靴上的翠玉和金子沒了,或許是被路過的人拽走了。
謝縉死死攥住那把破舊燈籠。
心髒脹痛,以至於喘息艱難。
有船家吆喝起來:
「漲水嘍,今夜好行船。」
謝縉踉蹌著起身,循著聲音過去,揪住船家衣領質問:
「方才在這的姑娘呢!」
船家被他血紅的眼睛嚇得獃住。
正在遲疑,又被他一聲厲喝嚇了一跳:
「我問你人呢!」
謝縉被人猛地推了一把。
「你是不是有病!雨這麼大誰看得清?那姑娘在岸邊坐了那樣久,說不定就是投河了呢!」
他臉色慘白,跌坐在地。
胸腔裡的血腥氣湧上來,順著喉嚨往外溢。
顧不得許多,他一頭跳進江裡。
冰冷的江水如附骨之疽纏繞上來,沖進肺,湧入喉。
謝縉伸出手來,好似要抓住甚麼。
掌心只有涼得徹骨的江水。
他陷入昏迷前,聽見有人大喊:
「快來救人啊,有人跳江了!」

8
涼州地處邊塞,與鮮卑相鄰,卻民風淳樸,百姓安樂。
戈壁灘,烽火臺,大漠孤煙。
甘州曲,涼州詞,陽關三曡。
這裡是我從未見過的,蒼涼的一切。
我賃了一處小院。
周圍的阿婆阿公們都說:
「刺史大人清正端方,是個不多見的好官。有他在,涼州才被治轄得如此井然。」
從前我聽人說過。
涼州很苦,連一封家書有時都是奢望。
涼州百姓要是有些話想對親眷囑托,總得尋上幾個識字的書塾先生,花幾塊銅板求先生代筆去寫。
書塾先生本就寥寥幾人,白日還要授學,根本擠不出閑暇,只能深夜點燈,熬夜替人寫。
可要寫的家書那樣多,哪裡是寫得完的呢?
我想了想,在門外支了個小攤,專寫家書。
那些阿婆阿公很是熱心腸。
不多時,一傳十,十傳百。
來找我寫家書的人總是絡繹不絕。
他們塞給我的不只是銅板,還有熱騰騰的餛飩、香噴噴的雞腿、紅彤彤的糖山楂。
無數張笑臉親切地喚我「崔小娘子」「枕溪姑娘」。
過去那些年,我聽從爹娘的臨終所托。
仿佛那張單薄的婚書就是我活下去的底氣。
他們從來沒有想過。
倘若謝縉不喜歡我呢?
人本就不應該從旁人身上苦苦祈求愛。
靠在旁人身上總歸有被拋棄的一天。
此刻我才惶然意識到,我不是小貓小狗,我是女子,是同謝縉一樣有血有肉的人。
我不是他的小嬋,也不是他的附庸,我只是我自己。
被叫小嬋太久了。
我都快忘了。
原來,崔枕溪這個名字是這般好。

9
這晚我正在點燈寫信。
寫到困倦正要熄燈,驀然發現一道黑影在身後。
正要驚叫,一把冰冷的刀已抵住了喉管。
身後那人冷冷道:
「敢亂動就殺了你。」
不太標準的漢話腔調。
桌上的鏡子透出一張異族的臉。
高鼻深目,胡須微黃。
竟是個鮮卑人!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嚇得渾身都在抖。
屋外火光沖天,有人踢開院門。
一群舉著火把的官差將我們團團圍住。
為首穿著緋紅官袍的青年手持長弓:
「把人放了,我饒你一命。」
聲音竟有幾分熟悉。
那鮮卑人狡猾得很:
「準備快馬,送我出城,否則我死也要拉她墊背。」
我雙腿發軟被他挾著往外走。
鬢邊被冷汗浸濕。
鮮卑人挾持著我退到高臺上,等著馬匹來到。
他太過緊張,手裡的力道太大,我的脖頸已被利刃割破。
怕鮮卑人傷了我。
底下的青年只得放下手中的弓箭Ṭū́₁。
兩廂僵持。
不知從哪鑽出個上年紀的阿婆,舉著大鐵鍬沖過來,對著鮮卑人的頭就奮力拍下去。
鮮卑人正要踹開她,手裡的匕首松了一瞬。
就在這一瞬。
我頓時來了莫名的膽氣。
因緊張流在手心的汗有些打滑。
我狠狠攥緊掌心那根釵,用盡全身的力氣紮進鮮卑人的眼睛。
太過用力釵尾劃破了手心。
滿手都是血,分不清是我的還是他的了。
鮮卑人捂住眼發出慘叫,揮刀朝我砍下來。
一支箭如白虹貫日擦過我的鬢發,狠狠釘穿鮮卑人的掌心。
匕首掉落在地。
我尚未反應,緊隨而來的第二支射穿了他的胸膛。
腥臭的血濺出來。
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我頭皮麻了半邊。
那鮮卑人竟還沒有死透,怒目圓睜,反手將我推下去。
我從高臺跌落,風疾速從身邊呼嘯而過。
失重的恐懼讓我緊緊閉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並未來襲。
我落入一個寬闊的臂彎。
睜開眼,獵獵的風吹起那人緋紅的官袍。
青年皎然如月,將我穩穩接在懷裡。
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也記得這雙墨色濃鬱的眼睛。
怪不得聲音那般熟悉。
他鄉遇故知的驚喜如潮水般湧上來。
我眼睛都亮了,忍不住喊道:
「夫子?!」

10
涼州的下弦月將小院照得像汪了一池水。
方才挾持我的那人是鮮卑細作。
好在此番無人傷亡。
我端著醫官熬的藥憋著氣一口灌下去,苦得險些吐出來。
面前多了只筋骨勻停的手,遞過來幾枚酸杏幹。
陸玠微笑著看我:
「方才托人買的,祛祛苦味。」
舌尖的苦被沖淡了許多。
想到方才被苦得齜牙咧嘴,樣子想必是難看的,我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多謝夫子。」
目光落在他緋紅的官服上。
他如今是涼州刺史,早就不是夫子了,我霎時暗恨自己失言,訥訥地改口:
「大……大人。」
陸玠啞然失笑:
「不必這般拘謹。」
那個跟我提起涼州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
我給蔣雲檀伴讀的第一年。
蔣府給族中晚輩請的夫子正是陸玠。
那時他很清瘦,整個人都是有些嶙峋的。
他一個涼州出身的寒門子弟,不知如何修ťū₆來的學問。
聽說當年也是金鑾殿上中過探花的人物,只是太過剛直,權力傾軋裡得罪了誰,落魄到官身也丟了。
世家關系如枝蔓般錯綜複雜,族人之間自然是相扶幫襯,排擠外人的。
我還記得第一次講學。
蔣家幾位姑娘們都好奇地從屏風後往外偷看。
她們看得臉頰泛紅,我卻聽見哪位公子不屑地嗤笑出聲。
蔣雲檀扯了扯嘴角:
「相貌如此清俊,怎麼窮得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
聞言我在屏風後抬頭看了一眼。
那人有Ṫù₍些落魄,青衫洗得發舊,還有一處打著補丁。
卻傲骨錚然,淡漠地將戒尺敲在桌案上。
所有悄然的輕視就這麼被輕描淡寫地壓下去。
後來不過半年,聽說他憤然回涼州了。

11
「聽說涼州城裡來了個專替人寫家書的姑娘,沒想到竟然是你。」
陸玠笑臉盈盈,一眨不眨看著我。
借著月色,我發覺他比從前更清俊,也更英武了。
緋紅色的官袍,很少有人能穿成他這麼好看的。
我笑嘻嘻地感嘆:
「當初大人和我談起涼州時,也不曾想過今日我們會在涼州相逢吧。」
他目光落在我的手上,遲疑著問:
「一別多年,冬日裡凍瘡可還發作?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當年很窮苦的時候,我在河邊漿洗衣裳。
那雙手凍得慘不忍睹,浮腫的紫黑色有些嚇人。
陸玠撞見過一回。
他不忍,奪過桶要幫我洗。
我急得駭然,臉色都白了:
「怎麼能煩勞夫子呢,這,這於禮不合,姑娘家的衣裳實在不便!」
他抿住唇不說話。
我以為惹他生氣了,惶恐地想盡辦法緩解這尷尬。
抬眼時他已走遠。
只是第二日下學,我收拾筆墨,從桌下摸出來一罐未拆的凍瘡膏來。
晚間把藥塗在手上,整只手都暖烘烘的。
沒想到這麼多年他還記得。
我不自然地撫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髮:
「凍瘡已經好很多了。」
後來謝縉鑽營得頗有成效,家中的銀錢也不像初時那麼短缺。
老夫人心疼我,背著我請了兩個服侍的婆子。
自然是用不到我漿洗衣裳了。
天色有些深了。
我起身送陸玠出院子。
風將樹葉吹得嘩嘩作嚮,搖曳的影子像浪潮般晃起來。
斑駁的樹影灑了我們一身。
涼州的月實在是美,月光落在他眼睛裡。
他突然停下腳步,像是隱忍了許久才問:
「你成親了嗎?」

12
陸玠離開許久。
我直到入睡時腦子都還是亂的。
失魂落魄躺下,不由將左腳蹺在右膝蓋上發了半晌獃,終於困意漸濃。
當初給謝縉寄家書,我都是攢了一起送的。
我把幾封信藏在布包裡,等著下了學就去央求信使捎帶。
那時京中又是連日的雨。
蔣雲檀口稱我偷拿了她的鐲子,讓人將我布包裡的東西全翻出來。
雜亂的物件掉了一地。
她這才撥弄著腕上的鐲子,漫不經Ţùⁱ心地笑。
「我記錯了,原來是戴在手上啊。」
掃過地上那幾封信,只一個眼神,ṭų⁺丫鬟們就將我搡開把家書搶走。
「好個不要臉的小蹄子,竟偷給情郎寫信!」
尖厲的嘲笑聲中,我追著要搶,一路跟著她們跌跌撞撞沖進雨中。
不知誰從背後大力地將我推倒在地。
血從擦傷的胳膊滲出來。
眾人如鳥獸散。
蔣雲檀撐傘而過,繡鞋踏上去,不緊不慢。
留下散開一地的家書被糟污得不成樣子。
雨水淅瀝滴落,洇在我低伏在地的脊背上。
我有些木然,眼淚混著雨水流了滿臉。
良久,有人撐了把傘在我頭頂:
「崔枕溪?」
我頂著一臉雨水抬頭,看見了陸夫Ťű̂ₑ子的臉。
他向來嚴厲,嘴巴罵起人來又很厲害。
一開始輕視他的那些公子哥,現在無一不怕他的。
擔心他責罵,我趕緊低頭收拾這一地的殘局,盤算著如何脫身。
誰知隔著單薄的衣裳,手臂突然搭上一只手來。
是只男人的大手,因常年提筆搭弓,指節生著薄繭。
嚇得我正汗毛直豎,他已迅速把我扶起,一觸即松。
陸玠將傘塞給我。
兀自彎腰替我去撿那一張張家書。
有幾張被風吹走,應該是找不回來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直到他將東西還給我:
「鋪開晾曬,興許還能恢複如初。」
這顯然是他的安慰,墨跡都染開了,又怎會如初呢?
見我垂下頭,他又道:
「別難過了,其實我有些羨慕。」
我沒聽明白,大腦全然空白卻還是擠出笑來:
「夫子何必羨慕我呢。」
他轉過臉來。
墨色濃鬱的眼,看得我心口發慌:
「不是羨慕你,是羨慕……收到這麼多家書的那個人。」
心頭狂跳,我猛地坐起身來。
竟是夢到了三年前的事情。
擦去額頭浮汗,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應該是我想多了吧。
目光落在桌上那塊玉佩上,那是陸玠走前給的。
他說若有急事,可以拿著這個去找他。
頓時我又羞愧起來。
陸夫子對我這般好,我怎能如此想。

13
在涼州這一年,陸玠對我很是照拂。
我以前喜歡海棠,因水土的緣故在這幾乎養不活,他就幫我在院子裡種了木芙蓉,又不知從哪弄來了只漂亮的小三花,養在我這,起名叫小貍,平日總追著我的裙邊喵喵叫喚。
隔壁的阿婆忍不住在我跟前念叨:
「也不知何時能吃到你們二人的喜酒。」
我唬得咋舌,連連擺手:
「陸大人以前當過我的夫子,可不能亂說!」
她朝我笑眯了眼:
「這又如何,以前是夫子,如今正好做夫君。」
天爺哪,涼州民風竟然如此彪悍!
阿婆說今日城裡要來甚麼大人物,硬是拖著我去湊熱鬧。
隔著烏泱泱的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很像謝縉的身影。
正在遲疑,那人突然側了下臉。
真的是他!
我趕緊將頭低下去。
那天決裂之後,我負氣而走,就已經再也不想見到他。
誰知他竟會來了涼州。
我躲在人群後暗暗地看,只見轎簾掀開,又鑽出個戴帷帽的姑娘,是個身形裊娜的美人。
我又何嘗看不出這是蔣雲檀。
剛冷笑了一聲,就見謝縉將手遞給她,另一只大手扶在腰側,小心翼翼護她下馬車。
我不由想起之前有次我和謝縉吵架。
他賭氣不來扶我,我偏要自己跳下去,結果崴到了腳,疼得哭了。
謝縉只居高臨下看著我的眼淚。
冷漠地說:
「連下個馬車都下不好,你怎麼這麼蠢。」
原來,他也是可以這麼溫柔地扶人下馬車的。
只是那個人不是我罷了。
阿婆在旁邊搖了搖頭,適時將我思緒拉回:
「都說來了個俊氣的大人物,也不過如此嘛,還沒有咱們陸大人好看。」
見我不吱聲,她又鍥而不舍地問:
「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我笑著點了點頭:
「阿婆說得是。」
謝縉已經走遠,想來他應當是不知我在這,我不由松了口氣。
晚上,我將燈花捻了。
半睡半醒,鼻尖傳來桐油的氣味。
再睜眼,火光沖天而起。
小院霎時陷入火海,嗆人的濃煙不斷湧進來。
我將茶水盡數潑在簾幔上,扯下來捂住口鼻。
往前沖了兩步,驀然想起來小貍不知躲在哪裡,於是急得滿屋去找,可它也許是嚇傻了,我再怎麼喊,也聽不見叫聲。
濃煙嗆得我幾乎呼吸不過來。
我終於發現小貍窩在牀下發抖,連忙撲過去抱起它。
有人沖進來,拽住我的胳膊帶我逃出去。
待到衙役和鄰裡幫忙將火熄滅。
精心布置的小院被毀掉了。
照顧了很久的木芙蓉只開了一晚,便盡數凋零成灰燼。
我抱著小貍,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
心痛如絞,眼淚無聲地滑過臉頰。
這可是我一個人的家。
方才救我的人上前:
「崔姑娘,我家主人有請。」
穿過七拐八彎長長的巷弄。
幽謐的街角遠遠停著一輛馬車。
我掀開青綠色的簾子。
光影順著那人烏濃的眉眼往下,照過腳前,像楚河漢界般隔開我和他。
他修長的指伸過來,撫過我的臉,擦去方才沾染的灰燼。
不緊不慢,像逗弄甚麼得趣的愛寵。
半晌,謝縉很輕地笑了:
「小嬋,瞧你把自己弄得多狼狽,該回我身邊了。」

14
謝縉笑得平靜,指骨卻因用力握緊而繃得泛白。
我渾身冰涼,失措地退後了一步,躲開他那只手。
可剛退了一步,手臂就被抓住。
謝縉猛地用力將我拉到懷裡,眼神執拗:
「你瘦了,這段時日是不是過得很辛苦?
「過去種種都是事出有因,你待我慢慢與你解釋。
「小嬋,你要信我,此生我只心悅你。」
我真的不明白。
他是怎麼能表現得如此自然,就像之前那些芥蒂從未發生過一樣。
我掌心用力抵住他的肩,好讓自己不摔在他腿上:
「可我不喜歡你了。
「遲來的關心、解釋,還有愛,這些東西過了時間再出現,只會讓人覺得惡心。」
夜風的寒氣順著骨頭縫鑽進來。
謝縉黑沉沉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他站起身,影子籠罩了我整個人。
「為何不能像從前那樣喜歡我了呢?」
我想後退,無奈手臂被他大力攥著。
身體動彈不得,我幾乎是從喉嚨裡喊了出來:
「你燒了我的院子,不就是想逼著我回到你身邊?可我早就不是從前的小嬋了!
「謝縉,你如此卑劣下作,還妄想我會喜歡你?」
他箍著我,力道大得幾乎捏碎我的骨頭:
「可是你已經無處可去了,只要你回來,總有一天我們會白頭到老,子孫滿堂。」
謝縉靠得非常近,溫熱的呼吸急促地撲在我耳邊。
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惡心的感覺。
怒火吞沒了我的理智。
我幾乎想也不想,抽出鬢邊的金釵,用力朝眼前那只手臂紮過去。
可我真的沒想過,謝縉寧願被刺也不願松手。
經過上次被鮮卑人挾持的事,陸玠送我了新的金釵。
他將釵頭打磨得更鋒利,好讓我用來防身。
這釵輕而易舉穿過謝縉的衣裳,深深刺進他的血肉裡。
血染紅了那塊布,順著手臂和釵尾一點點滴落。
我握住金釵的手不由顫抖。
剛要抽出手逃離,謝縉已握住我的手,面不改色:
「我欠了你太多,如果這樣會讓你好受些,倒也不錯。」
我終於掙開他:
「你是不是瘋了!」
謝縉臉上的血色褪盡:
「是,你假死離開後我就瘋了,再看到你對旁人笑,我嫉妒得發瘋!」
我嘆出一口氣,平靜地告訴他:
「從你選擇蔣雲檀那時起,從你無視我每一封信、每一次委屈起,我們之間的情誼就一點點消磨殆盡了。
「沒有人會一直等你。」

15
謝縉的身子微微晃了晃,怔然地看著我。
我轉過頭不再看他,掀開簾子準備下來。
他不舍地叫了我一聲,伸出手臂阻攔。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嚮起。
陸玠策馬而來,緋紅的官袍在夜色裡很醒目。
他單手攥著韁繩,利落地翻身下馬:
「謝公子如此行徑,是當涼州沒有律法麼?」
我見陸玠來了,提起裙擺就從馬車上往下跳。
動作太急,恰好撞在陸玠身上。
青綠的裙邊和他官袍的金線碰在一起,腰間的玉帶發出清嚮。
他從容不迫地接住我,目光冷峻地和謝縉對視。
謝縉發出一聲嗤笑:
「陸大人好大的官威,我和小嬋自小定親,未婚夫妻敘舊,還容不得你來插手。」
陸玠挑了眉頭:
「倘若我偏要插手呢?」
謝縉氣極反笑:
「昔日我們好歹有同窗之誼,朋友妻不可欺,你可知廉恥!」
阿婆說謝縉是新來的大人物。
怕給陸玠惹麻煩,我趕緊拉了拉他的衣角,他瞥了我一眼,神色竟有些受傷。
謝縉從袖中取出一枝海棠遞到我眼前。
花瓣上還凝著露水。
是遠隔千裡費了心思弄來的。
他的聲音啞得瘮人:
「小嬋,那些欺負你的人已經全被我懲治了。
「跟我回去,我們再去種上滿院子的海棠,這次定然不會枯萎。」
話音未落,我揚手甩開那枝海棠。
花瓣零落,紛飛在我們之間。
就像當初撕碎的那紙舊婚書。
「你總說海棠不腐,情不移。」
我的繡鞋踏上花枝,將花瓣踩碎:
「可當年,蔣雲檀將我推進湖裡就為撈你送她的那只鐲子,我差點淹死,海棠的根也早在那時就爛掉了。」
血從謝縉的手臂滴落。
他不管不顧來抓我的手腕,頸間青筋暴起:
「那時只是權宜之計!我後來……」
陸玠卻已將我拽在身後。
指尖極有分寸地懸在離我肩頭半寸的地方,虛虛護住。
我摘下發尾沾染的海棠碎瓣,任由夜風吹散:
「婚書已毀,我們早就不是未婚夫妻了。」
說完,我轉過身就走。
月光將兩道影子拉得很長。
陸玠的影子挺拔。
夜風很涼,他廣袖翻飛如鶴,小心從後為我擋風。
謝縉突然開口:
「陸玠,你可知,她肩頭有粒紅痣……」
陸玠往前一步,突然捂住我的耳朵。
但太遲了。
我已經聽見了。
回過頭,月光照亮我眼中淡淡的惡心。
像銀練纏住謝縉的脖頸。
他此時也知道自己昏了頭,將話咽回去,眼底泛起潮色。
我不再看他,只是冷冷道:
「休要讓我瞧不起你。」

16
院子燒毀,陸玠送我去衙署,牽著馬與我並肩同行。
謝縉知道我肩頭有紅痣,其實有段緣由。
他幼時貪玩,而父親又格外嚴苛。
有一回阿爹領著我去謝家時,他正在被鞭子抽,白衣裳都洇出血來。
我那時年紀小,哭著撲過去替他擋了一鞭。
正抽在肩上。
兩家長輩唬得半死,手忙腳亂地來給我診治。
他無措地站在人群之外望過來,眼中有淚:
「以後我定一輩子對崔妹妹好。」
只是當時我們都不知道。
今晚他竟會拿此事說出如此不堪的話來。
待到一方絹帕擦過我眼尾。
我才驚覺自己落了淚。
心下覺得尷尬,不由出言岔開:
「大人之前竟和謝縉是同窗?」
陸玠嗯了一聲:
「只是恰好在書院待過半載。」
仿佛是陷入回憶裡,他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其實那年驚蟄,我曾見過你的。」
他這麼一提,我不由想起,好像確實有一年驚蟄。
謝縉出門不久,春雨淅瀝而至。
擔心他沒帶傘,我就尋到學堂去。
隔窗瞥見一群人在安靜溫書。
當時我常去等謝縉,他同窗裡有些浪蕩子總愛開玩笑。
久而久之,他惱了,討厭被人撞見,就不許我再去。
彼時他同窗都在,我不好驚擾,只能躲在窗下。
雨水順著屋簷滑落,將鞋尖浸濕,我不由往裡縮了縮。
有人看見謝縉書裡有幾行朱紅小字。
旁邊還畫著個憨態可掬的豬頭,不禁失笑道:
「謝兄這批註實在有意思,細看還有幾分文採。」
聽到別人誇獎,我唇角正微微揚起。
就聽謝縉語含譏諷:
「閨閣女子所作,不過消遣解悶的玩意,上不了甚麼臺面。」
我很是受傷,手中的傘落在地上。
一窗之隔,眾人驚覺。
「外頭甚麼聲嚮?」
我剛放下傘,起身要逃。
窗微微往上掀了掀,露出一雙清雋俊逸的眉眼。
我眼睛含淚,臉頰羞得通紅。
他已平靜轉頭道:
「無事,有只小貓撞倒了傘。」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陸玠。
早已糢糊的記憶變Ṫūₛ得一點點清晰。
我頓時心跳如雷:
「那人竟是您?」
陸玠微笑:
「嗯,是我。」
我不由絞了下手中的絹帕:
「真是多謝大人當初替我解圍。」
原來那麼早我們就見過,對他的好奇也漫了上來。
只是還想再問些甚麼,衙署已經到了。
我不由心中懊惱,這段路也太短了些。

17
好在火勢控制及時,沒太殃及左鄰右舍。
只是一些家書還未曾寄出去,便燒毀了。
實在是讓人頭疼。
按照律法賠了銀子後,我已經沒甚麼修繕的閑錢。
隔日正坐在院子裡發愁,隔壁阿婆的小童邁著短腿湊過來。
他把圓乎乎的胳膊舉到我眼前。
竟是個沉甸甸的荷包。
我打開一看,底下是銀兩,上面是一枚枚串好的銅錢。
小童嘟噥著說:
「方才門外有個姐姐讓我給你的,怕你不肯要,她讓我轉告你,這算還當初那雙靴子的情。」
我趕緊抓住荷包沖出門去追。
只遠遠看見一個姑娘的背影。
她若有所覺回過頭,四目相對,我不由愣住了。
果然是離開那夜在岸邊救下的姑娘。
當初分別時,她說自小疼她的外祖恰好在涼州賣豆腐。
只是她娘死後,她爹不許兩邊有來往。
此番陰差陽錯竟也是來對了地方。
今日見她容光煥發,衣裳簇新,臉頰也豐潤了些,想來是過得很好的。
見我急忙要去追她。
那姑娘趕忙朝我擺擺手,轉頭就跑不見影了。
掌心的荷包燙得我幾乎流淚。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好歹,也要告訴我你叫甚麼名字吧。
再回去的時候,院子裡多了個人。
陸玠今日休沐,他穿著青衫,正搬弄著新的花草。
小貍本來踡縮在窩裡睡覺,見他來了,跳過去蹭著他的袍角喵喵叫。
「我把院子收拾了一下,這些花草都是阿婆們送的,想讓你看著開心些。」
我心中一暖,眼眶有些發熱:
「多謝你,陸大人。」
他搖了搖頭,溫和地摸了摸小貍朝我笑:
「你我之間,不必這麼生分。」
語罷,他掏出袖中一大遝信遞給我。
「今日左右沒甚麼事,昨夜便替你將毀掉的家書複原了,你看看可對得上?」
之前為了省時,也為了夜間多寫些家書。
我白日都會記下每人對應的要點。
幸好存放的是陶罐,才得以保全。
顫抖著指尖接過,一共五十二封,陸玠一晚上全都寫完了。
「怎麼哭了?」
他慌忙去找絹帕,懷裡的小貍不滿地翻身撓了下。
廣袖滑落,露出一截如玉的腕骨,上面還有被燙傷的痕跡。
我訝然發現,那和我手腕的疤位置幾乎一樣。
陸玠朝我笑笑:
「不妨事,昨夜不小心打翻燭臺燙的。」
我吸了吸鼻子,認真看著他:
「讓我給大人上藥吧。」
我挨著陸玠坐下,指腹蘸了藥抹在他手腕上。
觸手溫熱,神思飄遠。
我不由關心道:
「大人,你回涼州不過幾年便當上了刺史,吃了很多苦吧。」
先前我也有幾分好奇。
卻因身份之差,他給我感覺很遠,是高懸的天上月。
所以多少心裡帶了幾分距離。
可這麼久相處,我又感覺他其實離我很近。
陸玠朝我比畫了一下:
「是啊,之前被人砍在胸口上,差點沒了性命。」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抓住他的手。
他目光溢出一抹笑:
「不過也正是因這個得了聖上青眼,來涼州時我還只是個小縣丞,那時鮮卑奇襲,守將棄城而逃,我被人一刀砍在胸口上。」
我握緊他的手,緊張地問:
「然後呢?」
「後來自然是帶著百姓逆轉戰局,鮮卑兵敗,戰火平息。」
他眉宇一派溫和,倒像是個閑散的貴公子,哪裡吃過苦的樣子。
這些事即便被如此輕描淡寫。
也令我這種尋常百姓驚心動魄。
我久久不能語。
陸玠微笑著問我:
「嚇著你了嗎?那都是些舊事了。」
我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
「沒有怕,就是有點心疼你。」
意識到自己說了甚麼已經來不及了。
我漲得滿臉通紅,耳尖都要燒起來。
倉皇地站起身解釋:
「不,我的意思是……」
他低笑了一聲打斷我:
「那我要後悔沒早些告訴你了。」

18
我將院子歸置一番,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門。
來人是一群軍漢,玩笑著推搡中間那個年輕的小兵。
那少年支吾道:
「我想給家中老娘寫封信。」
周圍人紛紛大聲打趣了起來:
「你娘又不識字,這小子分明是想給未婚妻寫信。」
我會心一笑:
「請問要寫些甚麼呢?」
少年結結巴巴,無非是叮囑家中老娘加飯添衣,他一切安好勿要牽掛。
說著說著,他頓住了,羞得眼睛一閉:
「還有,還要告訴阿巧等我回去便來娶她。」
少年臉紅得快要滴血:
「可否等兩日再寄,明日發了月餉,我想給娘買件衣裳,然後再給阿巧買根簪子。」
眾人發出善意的大笑:
「倒是我們的不是,今日就強行給你拽來了。」
我點了點頭:
「耽誤兩日也不要緊,只要能收到家信,你娘和阿巧姑娘想來也是開心的。」
少年道了聲謝,轉身逃也似的走出去。
我合上院門,轉過身,嘴角的笑僵住了。
謝縉不知何時就站在不遠的地方。
他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地呢喃:
「你當時若收到回信,也會是這麼開心的嗎?」
經年的舊傷又被他撕扯一下。
但我竟再也察覺不到痛了。
果然是不在意了。
他自顧自地講:
「你的那些信,你走後我都拆開看了,當時不看,只是我怕。」
我困惑地抬眼看他。
暮色在他臉上投出細碎的裂紋,映出眼角將墜未墜的水痕。
「我怕看了就忍不住給你回信,所以我不能看,並非我不想。
「父親過世,母親懸梁,都是為蔣家背後所害。而扳倒蔣家宛如蚍蜉撼樹,這麼多年,我與蔣家親厚不過是虛與委蛇,怕他們害你,所以也只能裝作不喜你。
「可你是我自小定過親的姑娘啊,我怎會不喜歡呢……」
原來他是有如此的苦衷。
震驚和難過令我退了一步:
「可我不需要你的喜歡了,謝縉。」
一滴淚砸在青磚上。
他蒼白著臉,說了句對不起。
我搖了搖頭,一絲動容也無:
「我甚至也不需要你的抱歉,因為我從沒打算原諒。」
謝縉取下腰間佩著的玉玦,沙啞地哽咽:
「這是我們當初定親的信物,我日夜都帶在身邊……小嬋,祖母和我都很想念你,跟我回去看看她好不好?」
我閉上眼,不耐煩地說:
「不要再喚我小嬋了,你記不得我本來的名字嗎?」
他正要說話,合上的院門被一腳踹開。
有個尖厲的聲音在氣急敗壞地嚷:
「崔枕溪,你這個陰魂不散的賤人!」

19
蔣雲檀提著裙擺,氣勢洶洶沖進我的院子。
小貍本來正窩在石凳後盯著我和謝縉,此刻立即沖出去對著她哈氣。
卻被她不耐地一腳踢開,罵了句小畜生。
我趕緊蹲下將小貍抱起來查看。
好在這腳不重,小貍安然無恙地往懷裡鑽,我這才松了口氣。
蔣雲檀一巴掌朝我臉上打過來:
「走便走了,為何還勾著謝郎?」
謝縉將她的手腕半路攥住,厲聲道:
「你鬧甚麼!」
她聲嘶力竭地叫嚷:
「你怎知她那番心思,不過是假死跳江來博取你的憐惜!」
我站起身,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她的鬢發散了,尾簪掉落在地。
蔣雲檀瞪著眼仿佛要將我生吞活剝:
「你敢打我?你可知我爹是近日上任的涼州太守!賤人如此放肆,我剁了你的手!」
謝縉將她拽過去:
「別鬧了,我和她只不過是敘舊。」
她取出一物丟在我身上:
「敘哪門子舊!你把她那枚玉玦藏在枕下是何意?當我是死的不成!」
我接在手裡一看,正是當年定親的信物。
屬於我的另一枚玉玦。
刻著「同歸」二字。
而謝縉那枚刻著「白首」。
離開那夜,我已心冷,忘記處置這枚玉玦。
婚約早都不複,這信物又有何用?
我揚起手,使勁摔在地上。
脆裂的嚮動,這玉玦分崩離析,幾片殘玉在青磚地上顫巍巍打著旋。
哪裡還有甚麼同歸。
我冷下臉:
「方才那巴掌償還之前欺辱我的事,猶嫌不夠。如今玉玦我親手摔碎,我和謝縉早就毫無幹系,聽懂了嗎?」
謝縉的臉仿佛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他眼神死死凝視在碎玉上。
我又重複一次:
「聽得懂話嗎?聽明白了就別來打擾我。」
蔣雲檀恨恨盯著我。
真是奇怪,當初明明是她欺辱我,要說恨,也該是我恨她才對。
謝縉失魂落魄地拽著她離開。
我蹲下來給小貍喂小魚幹,好生安撫一番。
心裡卻還是驚了一下:
「涼州太守?這還真是蒼天不公。」

20
陸玠晚間托人給我送來了想要很久的孤本。
我掏出二錢銀子給那跑腿的小廝:
「辛苦跑一趟,拿去買酒吃。」
他嚇得連連推脫:
「大人這幾日公務甚忙,連三餐都顧不得,我們哪敢偷閑去吃酒。」
我想了一下:
「可否稍等片刻,我給大人備點消夜煩勞你送去。」
小廝年紀不大,聞言朝我眨了下眼睛:
「若是姑娘您親手送去,想來大人自是比見了我開心。」
我不由捶他一下:
「越說越不成形了。」
到底還是拎著食盒同他去府衙。
陸玠正在前廳議事,小廝把我帶進了書房。
涼州晚上風大,我伸手去關窗,卻不小心將案幾上一個烏木盒掃落在地。
許多紙掉了出來。
我伸手去撿,看清是甚麼後,頓時獃住了。
那年雨中被風吹走的幾張家書,原封不動放在這裡。
字跡暈開,信紙發皺。
上面每行間隙有人用筆添著註解。
【此處撇畫帶怒,當真是委屈極了。】
【這兩字墨透紙背,應是夜半咬牙落筆。】
旁邊還畫了只耷拉著胡須的小貓。
我看著,腦海中不由想到,當日淋雨生了寒,第二日仍手腳冰冷。
陸玠不多言,只是將學堂的炭火燒得比以往更旺了些。
再低頭看到最後,最末一行字跡顫抖:
【寧我代筆相回,不忍見她淚痕斑駁。】
這些信紙後還有幾張泛黃的畫。
我定定地看著,鼻子一酸,一顆心在胸腔怦然。
門被推開,陸玠匆匆趕過來:
「等得久了吧,夜這麼深怎麼親自跑一趟?」
見我蹲在地上正在看烏木盒裡的東西。
他如五雷轟頂般僵在了原地。
我愣愣地看向他。
陸玠的喉結顫了顫:
「對不起,嚇到你了。」
我定了定神,燭火搖曳落在眼裡,我感覺自己的眼睛發燙,好像也要著起火來:
「沒有,其實我……」
話未說完,有衙役高喊:
「不好了大人,城門那邊出事了!」
陸玠眉目間頓時帶了懊惱,他正要對我說些甚麼。
我不知是怎麼想的,此刻竟然不舍得和他分開。
生怕分開了一刻,就再也沒能把內心最真實的情愫訴之於口。
於是急忙抓住他的衣袖,搶在前頭問:
「我和你一起去,好嗎?」
他皺起的眉松開了。
溫柔地朝我點了點頭:
「好。」

21
城門那邊亂哄哄的。
悽厲的哭喊和咒罵聲不絕於耳。
中間躺著一個人,血洇濕了地面。
臉被人用白布蓋住,看著身上的衣裳,竟是個守城的小兵。
身上被鞭打了不知多少下,渾身血淋淋的。
我看得心驚肉跳。
見陸玠來了,有人沖破官差,倒在他腳邊哭道:
「求大人做主,李琢今日守城,那位貴人過了放行時間又無文書,非要強行入城,爭執間竟用馬鞭將他活活打死。」
遠處被圍困的那輛馬車旁,刁奴仍在囂張叫嚷:
「你們這群賤民,可知我家主人是誰?」
陸玠拿起地上的馬鞭,過去就抽在刁奴臉上。
他臉上綻開血痕,痛得倒在地上,頓時沒了囂張氣燄。
又是一鞭抽下去。
陸玠顯然是怒極了,對著簾子厲聲喝斥:
「還不滾下馬來!」
簾子掀開,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我倒抽了口氣,正是蔣雲檀她爹蔣淮,近日上任的涼州太守。
本來面白無須的臉,此刻酒氣燻天。
「明淵,你落魄之時,可是我暫且給了你件差事……當日你負氣離去,說甚麼蔣府只有門外兩個石獅子幹淨,我已不再計較,如今恩將仇報,恐怕不好吧。」
蔣淮笑著捻了下玉扳指:
「我不過是城外赴宴晚了些,酒意上頭一時不察,何必如此苛刻?」
我聽得胃中翻湧。
一條人命,在他眼裡倒能和「苛刻」相連。
如此令人作嘔的做派。
果真是門風不正。
陸玠忍不住怒罵道:
「一頂烏紗帽倒成了你的護身符,讀聖賢書,卻行禽獸道,你視人命律法為何物?
「來人,將他押下去!」
本朝律法,刺史可先行對犯官案驗停職,十日內補奏理由。
只是蔣淮到任不久,計簿暫時不能考證。
我正在替陸玠憂心,驀然看見地上那人袖子裡掉出了一截甚麼。
定睛一看,那是一根銀簪。
極大的恐慌湧上了心頭。
我再也按捺不住,顫抖著手去掀那張蓋著的白布。
少年失血過多的臉出現在眼前。
明明前一日還在期待著今日發餉銀,去給親娘買件衣裳,再給心上人買根簪子。
可現在,他卻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首。
我心頭絞痛,渾身顫抖地哭起來。
幾個面熟的軍漢走過來,眼眶均是通紅的。
有人遞過來幾枚銅錢,哽咽著祈求:
「崔姑娘,這小子的錢還沒給你,可不可以……請你幫他把家書寫完。」
我推回他的手,擦了擦眼淚承諾道:
「我會好好寫的。」

22
蔣府在朝為官的不止蔣淮一人。
僅此一事扳倒他,並非輕易。
豈料謝縉主動來找了陸玠。
他把這麼多年查到的東西都拿了出來。
賦稅貪墨,截留漕糧。
將良民定為盜匪侵吞家財,官田報為荒地重新占田。
樁樁件件,觸目驚心。
就連當日謝府家道中落,其中也有蔣淮的手筆。
謝縉微笑著問陸玠:
「還記著我們同窗的最後一日,夫子問的那篇策論,你是如何答的嗎?」
我在一旁研墨的手頓了頓,好奇地聽著。
陸玠低笑了一聲: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謝縉點了點頭:
「如此之言,我便信你一回。」
他目光依依不舍地凝在我身上:
「有些話想同你說。」
我於是起身跟著他出去。
經過陸玠的時候,他頭也未抬,看似冷靜地一言不發。
實則落筆歪了一道,拖出長長的痕跡。
我彎了彎唇,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我和謝縉並肩穿過垂花門。
涼州時值春夏,滿架的薔薇吹落一地。
就像小時候我們坐的那個花架。
那時我乳牙尚在,吃著他給的糖,冷不防磕掉了一顆牙。
我哭了半晌,號啕著地說以後沒有人會娶缺牙姑娘當娘子的。
他伸手替我擦淚,稚氣地說:
「那以後我娶崔妹妹當娘子好了。」
後來,他家中生變,我不在京城,只能遠隔兩地與他通信。
走到今日,斷情難續。
回想舊日光景真是恍若隔世。
謝縉顯然也是想起來了。
他濕潤了眼眶,想替我摘鬢發上落的一朵薔薇花瓣。
卻因我偏頭躲開的動作,手僵在半空。
這幾年他有苦衷不假。
可我的委屈也是真。
其實我從小就倔,幼時我娘曾用布給我縫了個小貓,我歡喜得整日抱著不撒手。
可有一日遠房表親來了府上,見我不在將布貓玩了會兒,弄得面目全非。
後面娘即使幫我恢複如初,我也不想要了。
一片沉默中, 謝縉嘆了口氣:
「我們再無可能了嗎?」
我平靜地答:
「不能了,已經太遲了。」
他似乎流淚了, 轉過身左手死死抵住花架, 終是哽咽地說了句:
「對不起。」
我走開了幾步,聽著他追問了一句:
「那陸玠呢,你會和他在一起嗎?」
我沒有回答。
也沒有再回頭。

23
蔣淮被下獄後, 我去了趟李琢的家鄉。
先前他的死訊傳回, 他娘整日悲泣, 眼睛也不好了。
那個叫阿巧的姑娘哭成了淚人。
我將新衣裳和那根銀簪交給她們。
又把那封家書推過去:
「李琢心裡很是惦記你們,定是希望往後你們好好的。」
離開的時候, 我在茶碗下壓了張銀票。
那是陸玠托我轉交的心意。
再回到涼州的時候,又是秋天了。
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城門不遠處,背著手嘆氣。
小廝在一旁打趣:
「大人因何嘆氣?又在想崔姑娘了。」
陸玠接著嘆氣:
「今日太遲了,也許明日才能回來。」
我笑著搭腔:
「誰說遲了?」
他轉過身來, 眼睛如星光般溫暖明亮。
我離開這段時日, 萬事落定。
蔣淮已被處刑,家眷相繼流放。
謝縉早給蔣雲檀下了會容貌潰爛的藥。
聽說那日她被當街押走前,發瘋地拿匕首捅了謝縉。
那匕首淬了毒,人救回來,那條胳膊卻廢了。
而謝縉此番既已替父翻案,又立了功。
正是聖眷濃厚之時,他卻自請去了嶺南赴任。
臨行前,他還想再見我一面。
隔著門扉, 我不願再見他,只說嶺南多瘴氣,勸他保重。
他走了。
在門外留下了一堆捆紮好的信。
正是當初我寫的那些,如今每一封, 他都寫了回信。
可我並不想看, 轉身將這些信全扔進了火堆。
陸玠看到後,並未多說甚麼。
只是一整天都勾著唇角。
次日陸玠休沐,約我去府衙。
軒窗下暗香浮動, 他正為我煮茶。
茶煙裊裊,他遞過來一碟酸杏幹:
「嘗嘗這個, 比學堂那會兒的好上三分。」
連重逢時送我的酸杏幹都不是巧合。
只因他記得我喜歡吃。
我將那盞茶接過來:
「那天在書房我沒有被嚇到, 其實我有些歡喜的。」
他淡淡地抬眼看我。
耳尖卻紅了。
我困惑地歪了歪頭:
「只是有張畫令我不解, 那張爬樹的是甚麼時候?」
陸玠從容地撇去茶碗上的浮沫。
「比那年驚蟄還要早。」
我哦了一聲,忍不住仔細去想。
爬樹……爬樹……
眼前突然一亮。
那時我還是很貪玩的性子,纏著謝縉陪我玩捉迷藏。
他還沒找到我就已失去耐心, 放棄了。
我一個人躲在樹上, 躲到暮色西沉,有了幾分害怕。
想要下來就不敢。
正在哭哭啼啼時看見有人從樹下經過。
不由伸出頭求他:
「你能幫我去找謝縉嗎?我下不來了。」
那人嗓音裡帶了點笑意:
「我是他的同窗, 若是不介意, 你跳下來吧,我接著你。」
我跳了下來, 被他穩穩接住。
因為犯了男女之嫌怕謝縉罵我。
道謝之後將他反手一推, 頭也不回地跑了,連那人是何相貌也不曾看清。
想到此處,我驚訝地瞪圓了眼。
陸玠朝我微笑:
「想起來了?那還記得畫上我寫了甚麼嗎?」
我霎時羞紅了臉,低下頭。
當然是記得的。
那幅畫, 他在上面題著一句:
【若得蟾宮月,願為攬溪人。】
原來。
就在那時。
紅鸞星動,緣生一剎。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