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人不懂事,總惹我傷心。
可他十八歲就跟了我,又小我那麼多,所以我總是選擇縱容。
直到十周年這晚,我在等他洗澡的空當,刷到了一則帖子。
帖子的內容很簡單,通篇都在抱怨自己的伴侶。
【我和現任在一起十年了,他年紀大、控制欲強,生活瑣事上特別龜毛。
【最主要的是,他還老逼我交公糧。
【可我一個直男,對他一點欲望都沒有。
【當初和他在一起,只是想實現階級躍升。
【男人的……其實挺惡心的……】
1
我一條條地看過去,心也一寸寸地變涼。
直到看到這則匿名帖的 IP 地址,我整個人如墜冰窖。
我確定,這個發帖人就是我的愛人。
他天性涼薄,在厭煩某個人或某件事Ťŭₙ的時候,言語尤其刻薄歹毒。
這是他的劣根性,我一直都知道。
可我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將這一面化作鋒利尖銳的刀,對準我。
今天是我們在一起的十周年。
我在出差途中趕回來,和他一起共進燭光晚餐。
在玫瑰鋪成的花海裡,他單膝下跪,親手為我戴上戒指。
眼神溫柔,誓言真摯,一切都不像是假的。
我不死心,又看了眼發帖時間。
十點三十六分。
那時候,我們剛結束一個纏綿又熱烈的吻。
他將我抱坐在他的胯骨上,下巴擱在我的肩頭,撿起行動電話打字。
我喘息著吻在他的發梢,故意逗他:「這時候還玩行動電話,癮這麼大?」
他聽完將行動電話扔到一旁,在我的耳垂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我是在搜哪個國家的教堂最好看!」
聽語氣,還有幾分嗔怪。
演技真好。
我有點想笑,可嘴角動了半天,也只發出一聲古怪幹澀的聲嚮。
2
「你在看甚麼?」
江時許從浴室出來,裸著上身撲到牀上,伸手抱住我。
溫暖潮濕的氣息將我籠罩。
以前我覺得心安,可現在,只覺得窒息。
我摁滅了屏幕,阻擋了他窺探的視線。
「沒甚麼,是工作。」
他不置可否,輕哼了一聲,抵著我的額頭蹭了蹭。
半幹的發梢卷曲著,還滴著水。
水滴落進我的眼裡,澀得我眼睛發疼。
我推開他:「滾。」
他聽出我的語氣不對,抬頭,指腹撫上我的眼尾。
「怎麼紅紅的?」
我眼風掃過他的發梢:「水,進我眼睛了。」
他神情懊惱,從我身上跳起來,轉身進了浴室,吹風機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行動電話傳來提示音,我打開,發現帖子更新了。
【一個老男人,一天天的,嬌氣個甚麼勁兒。
【眼尾都長皺紋了,就算哭都不惹人可憐,還成天跟我擺臉色。
【真難伺候。】
我扭頭看了一眼浴室,浴室門鑲嵌的是磨砂玻璃,透出光影,ṱũ̂ₔ也透出他勁瘦修長的身形。
他一手拿著吹風機,一手舉著行動電話擺弄。
原來我們相處的時時刻刻,他都在厭煩著我。
3
等他吹完頭髮出來時,我已經側躺在牀上睡下。
他掀開被子,從背後緊緊摟住我,將我的身子和他一寸寸地貼緊。
炙熱的呼吸打在我的後頸,語氣像是無可奈何。
「哥哥,我哪裡惹你生氣了嗎?」
「怎麼又不開心了?」
我沒說話,睜開眼,看著窗外黑到黏稠的夜色,道:「沒有,我只是累了想睡覺。合同還沒簽下來,明早我還要趕飛機回 J 市。」
他似乎有些生氣,張嘴在我脖頸上落下一個吻。
「那等你回來,要給我補上。」
我聽著他黏黏糊糊、近乎撒嬌的語調,閉上眼,想到的卻是他帖子裡那兩句話。
【我對他一點欲望都沒有。
【男人的……其實挺惡心的。】
他十八歲那年和我在一起,剛開葷,纏人得像頭小狗崽,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叼著我的後頸,跟我在牀上廝混。
那時候我被他折磨得夠嗆,想開口拒絕,卻又不忍心。
他的眼睛好漂亮,就那麼瞧著我,漆黑的瞳孔裡,只映出我。
我沒有辦法拒絕十八歲的江時許。
但十八歲的江時許,似乎從沒愛過我。
4
第二天淩晨,天還沒亮,我就起了牀。
江時許聽到嚮動,乘著我洗漱的空檔,掙紮著爬起來去廚房給我下了一碗小餛飩。
等我上了餐桌,他打著哈欠回了房間補覺。
我沒吃那碗小餛飩,只是一個人坐在餐桌前。
坐了很久。
昨晚的蠟燭和玫瑰還沒收拾。
蠟燭早就熄滅了,只有蠟油高高低低地掛在燭臺上。
枯敗的玫瑰花瓣沒了燭光的遮掩,顯出幹枯泛黃的顏色。
浪漫的氛圍一掃而空,只剩下一片狼藉。
我將戒指摘下,放在早已涼透的那碗小餛飩邊上。
然後起身,離開了這裡。
5
江時許的電話打進來時,我正在跟甲方的負責人簽合同。
「如果寧總有急事要處理,可以先接電話。」
夏茗的視線掃過我的行動電話,笑盈盈地看著我。
「無關緊要的事情罷了,合同重要。」
我將行動電話關機,幹脆利落地簽了字,然後將手裡的筆遞給他。
「晚上要去喝一杯嗎,就當慶祝我們合作愉快?」
他溫熱的指尖劃過我的虎口,桃花眼笑成兩彎月牙。
我被他過於璀璨的笑容晃了晃,下意識答應了他的邀約。
酒吧內燈影昏黃,夏茗親自上手,給我調了杯雞尾酒。
他在我低頭抿酒的瞬間湊過來,伸出手,指尖在我的眼皮上碰了碰:「你這有條疤,怎麼來的?」
我拂開他的手,笑道:
「我以前養過一只小貓,純白色,耳朵上兩簇尖毛,很可愛。
「就是脾氣不好,愛撓人。
「這疤就是它撓的,差點把我撓瞎了。」
我又一次想起江時許。
他總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壓在我的身上,一遍遍地吻這裡,還問我痛不痛。
「那這貓呢,還養著嗎?」
夏茗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來。
「送人了,它不乖,我就不想要了。」
那只小貓被送人後不吃不喝,一直吵鬧,有天夜裡,它趁人都睡著了就偷溜了出去。
我知道這件事是在半年後,那時候我已經有了新的小貓。
是只布偶貓,很漂亮很黏人,唯一的缺點是愛吃醋,但凡我身上沾點其他貓狗的氣息,它都能氣得嚎一整晚。
後來,我在家附近,又一次遇見了我原來的那只貓。
它應該是流浪了很長一段時間,瘦骨嶙峋,身上還帶了很多疤。
它從垃圾桶裡鑽出來,小心翼翼地蹭到我的腳邊,「喵嗚喵嗚」地叫。
那糢樣好可憐。
聽說被拋棄過的小貓再被收養,會收斂利爪,變得異常乖順溫馴,這叫作「棄貓效應」。
可我沒有將它帶回家。
我怕我家裡的那只小布偶貓,會生氣。
6
和夏茗喝完酒後,我回到了酒店。
蒙著被子睡了一覺。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一打開行動電話,未接電話和未讀簡訊就噼裡啪啦地彈了出來。
全是江時許。
剛想把他拉黑,他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我嘆了口氣,想了想,還是接了。
「你為甚麼不接我電話?
「你把戒指扔在餐桌上到底是甚麼意思?
「你他媽的想分手是不是?」
他的聲音帶著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像是憤怒到了極點,甚至隱隱帶了點委屈。
我打斷了他的質問,捏了捏眉心,跟他攤牌。
「江時許,你發在網上的帖子,我看到了。」
他頓時沉默,再開口時,聲音變虛。
「甚麼帖子?你在說甚麼?我聽不明白。」
「讓我幫你回憶回憶嗎?」
我輕笑,將帖子的內容原封不動地念出來。
「他年紀大,控制欲強、特別龜毛,還老逼你交公糧……」
他喉頭一哽,似乎想解釋,可隔了很久,也沒說出一句話。
我輕嘆一聲:「江時許,既然你這麼厭惡我,那該早點告訴我的,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他重重地吸了口氣:「你甚麼意思?」
我抬手捂在心口,壓下那點泛上來的酸澀。
「江時許,我們分手吧!」
「你要跟我分手?」
他似乎難以置信,語調陡然拔高。
「我忍了十年都沒把這兩個字說出口,憑甚麼最後是你來說?!」
他像個小孩,總是糾結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只是這次,我沒有像以前一樣縱容他的無理取鬧。
「給你三天時間,從我的房子裡搬出去。
「我不想回家的時候,還能看見你。」
7
我掛了他的電話,穿上衣服,走出了酒店。
街邊有個老大爺在賣冰糖葫蘆。
我買了一根,吃完了,就舉著光禿禿的竹簽,一個人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
J 市居北,這時已經入冬,風一吹,幾片雪花就飄落下來。
我仰起頭,眯眼,看著頭頂這盞忽明忽暗的路燈。
莫名地,就想起了江時許。
2016 年,我們在一起的第二年。
那年冬天格外冷,雪下了一場又一場。
當時我正在晉升期,工作很忙,每天都要很晚才下班。
他第一次來公司接我時,就是個雪夜。
清瘦的少年孤身站在路燈下,也不撐傘,只圍了一條純白的羊絨圍巾,露出被凍得通紅的鼻尖,仰著頭,任由被路燈染成金色的雪花,飄飄搖搖地落滿他的發頂。
那時候的他,稚嫩、青澀,連耍弄心機的時候,像是水仙花長出的第一片嫩芽,可愛至極。
我比他大七歲,又從小活在名利場,自出生起就見識過太多虛與委蛇。
他那拙劣的演技並不能騙過我的眼睛。
是我自願走進他的陷阱,妄圖徵服這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
那時候的我二十五歲,年少țŭ̀³輕狂,信心十足。
如今一晃十年,我筋疲力盡,在這段感情裡輸得一塌糊塗。
8
晚上我回到酒店,躺在浴缸裡,看著窗外的夜景昏昏欲睡。
江時許的電話又一次打進來。
「你為甚麼不回家,是在躲我嗎?
「當初我們在一起,我追在你身後大半年,你就點了個頭,現在要分手,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你就輕飄飄地扔了兩個字給我,憑甚麼?」
他應該是喝了酒,明明只有幾句話,卻顛來倒去地說了很久。
「明明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憑甚麼決定權都在你手上?
「寧殊,我要見你,我們面對面把話說清楚!
「你就一點都不生氣嗎,連罵我兩句都不想?」
我聽著他的聲音,眼睛發澀,喉嚨發脹,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開口,叫出他的名字。
「江時許。」我無力地仰頭,身體滑進變涼的水裡,「別鬧了,我很累,想睡覺。」
他的情緒又一次被點燃。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每次吵架你都這樣,『別鬧』『安靜』『喝口水』,永遠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你是不會難過、不會生氣嗎?活得像個死人一樣有意思嗎?」
我聽著他憤怒的控訴,將手背蓋上發燙的眼睛,心髒一抽一抽的,有點疼。
「非要歇斯底裡才能證明我愛你嗎?
「非要痛哭流涕才能證明我難過嗎?
「江時許,我們是成年人了,分手而已,應該體面一點。」
他停頓了半分鐘,再次發出的聲音,已經帶上哽咽。
「我不想體面,我只想見面。
「等你回來,我們可以見面嗎,哥?」
我沒回答他,只是掛了電話,將他拉進了黑名單。
9
休了半個月假後,我回到了 S 市。
回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下午,就在電梯裡看見了江時許。
他臉色發白,眼底青黑,眉眼低垂著,看上去陰沉沉的。
我收回視線,往後退了一步,打算乘坐下一班電梯。
可他像是有甚麼感應似的,抬頭,隔著人群,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看向我。
我被他這眼神看得心頭一顫,回神時,他已經走出電梯,站在了我的身前,拽住了我的手腕。
我環顧四周,壓低聲音道:「你做甚麼?這是公司!」
「我知道這是公司,我只是想和你說句話。」
「我跟你說得夠清楚了!」
「不夠!整整十年,三千多個日夜,怎麼能是一兩通電話就能說清楚的!」
他後槽牙咬得死緊,整個人微微發著顫,幾乎已經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側過身,擋住那些窺探的視線,將他這副失態的樣子籠進陰影裡。
「你鬧夠了沒有?先放手,很疼。」
他將手松了松,可依舊牢牢地箍住我:「我不放,一放你就跑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對上他猩紅帶淚的眼睛,頓時有點心軟。
「你狀態不對,這幾天沒吃藥?」
他有點激動,聲音險些壓不住:「我不吃藥,我又沒病!以前是你非要我吃我才吃的,現在你都不要我了,我才不吃。」
他又開始撒潑打滾了,我ẗü₈有點頭痛。
「你說得對,我們已經沒關系了,你愛吃不吃。」
「甚麼?」他恍然間有點失神,嘴唇都沒了血色,「你是不想管我了嗎?可我們在一起十年,你管了我十年,現在怎麼能突然就不管我了呢?」
我有點想笑,也就真的笑了出來。
「江時許,你是二十八不是十八,再說這種幼稚的話,不覺得可笑嗎?」
他像是想不通,委屈地看著我,似乎不能理解我為甚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冷漠。
10
「寧總!」
一道聲音嚮在我們身後。
我回頭,看見夏茗逆著光,一邊招手一邊朝我走來。
我揚起笑,不動聲色地甩開江時許,迎上去,去跟他寒暄。
夏茗是夏氏集團董事長的小兒子,花名在外,是個男女不忌的浪蕩公子。
但凡看上誰,就要不擇手段地拿下。
看樣子,他的新獵物,是我。
他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腕,無視江時許要殺人的目光,將我帶出了公司。
走到車前時,他松開了我的手。
「寧總,你這小男朋友,也不怎麼樣嘛!沒我年輕,也沒我懂情趣,還總惹你傷心。」
他笑著欺近,嘴唇劃過我的下頜,險些吻上我的耳垂。
「要不換我吧?我做你的小布偶貓。」
我想了想,抬手扣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放正,左右打量了一下。
然後也學著他的樣子,湊到他耳朵上,輕聲道。
「你很漂亮,可我有潔癖,接受不了別人用過的,總覺得髒。」
他臉色變得難看,但還是輕笑一聲,側過頭,嘴唇擦過我的嘴角,落下一個曖昧的吻。
「哥哥,這條放寬點。」
我拍了拍他的臉:「與其讓我放寬點,不如你自己滾得遠點。」
11
第二天是周末,我睡到中午,推開門,看見了踡縮在門口的江時許。
他依舊穿著昨天那身西裝,露在衣服外面的手掌和脖子都被凍得通紅,彎曲的背脊,小幅度地發著抖。
我抬腳,踢了踢他。
「你怎麼在這兒?」
他下意識地抓住我的腳踝,又害怕自己的溫度會冰到我,一下子放開。
「哥,我不想分手,你不能因為那些話就判我的死刑。」
他跪在地上,拽著我的衣擺,小心地晃了晃。
「你已經答應了我的求婚,我們就要結婚了,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我們就能白頭偕老了。」
「你說過會愛我一輩子的,你不能說話不算話,不能這麼對我。」
他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神態可憐,語氣哀求。
我低頭,抬手覆蓋在他的臉上,擋住他猩紅的眼睛和亂顫的睫毛。
「哭得真可憐。」
他立馬抓住我的手,被淚浸潤的睫毛在我掌心蹭了蹭,全然討好的姿態。
「原諒我吧,哥哥,我做錯事了,你原諒我吧!
「你答應了我的求婚,蜜月我都安排好了,我攢了好久的假,做了好久的攻略……
「我不想惹你傷心的,我想讓你開心,一直開心。」
我看著他這副樣子,兀地笑出聲,收回了自己的手,拿出紙巾,蹭掉了掌心黏糊糊的淚漬。
「你做錯事,不是這一回兩回了,以前我總是原諒你,不是因為你道歉得有多真誠、糢樣有多可憐,只是因為我喜歡你,可現在,我為甚麼還要原諒你呢?」
「你不喜歡我了嗎?!」
他驟然起身,抓著我的肩膀將我壓在牆上,目光像一柄粹了毒的刀,死死地盯著我,像是要殺了我。
「我他媽的不過是在網上抱怨抱怨而已。
「我怎麼知道你會看見?我怎麼知道你脾氣會這麼大,咬死了就是要跟我分手?!」
他幾乎崩潰,說到最後,聲音都帶上哽咽。
「你以前總是原諒我的,為甚麼這次不可以?
「我真的會改的,為甚麼不相信我……」
我擦掉他眼角那點水漬,在他眼裡升起那些微弱的希冀時,拍了拍他的臉。
「人心不是一天就能涼下來的。
「前段時間,你在接觸一個家境很好的女孩,她拒絕了你的示好,你才重新把重心回歸到我這裡,對嗎?
「去年你升職後,每天都要忙到我睡著了才回家,其實不是因為工作,你只是厭煩了面對我,對嗎?
「當初你和我在一起,只是貪圖我手上的錢和資源,你對我從來都是討好,沒有付出過真心,對嗎?」
他無力地搖著頭,手忙腳亂地將我抱緊,粗重的喘息落在我的耳邊,一遍遍地跟我說對不起。
我聽著他的哭聲,只覺得身上每一處關節都在冒著酸水,又酸又癢。
過了很久,他才終於意識到,我不會再要他了。
他松開了禁錮在我腰上的手,昂著腦袋,平複下語氣,努力地露出一個笑臉。
「那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我們認識十年,做不成愛人,也算半個家人吧?」
我垂頭,看著他臉上的淚痕和難看的笑,幾乎就要心軟。
可我又突然想起來,這十年間,他在我這裡的每一個轉身,都在上演著川劇變臉。
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生活習慣,都令他討厭。
在我下定決心和他過一輩子時,他在計算怎樣才能毫無負擔地離開我。
我們每個甜蜜的瞬間,都在東窗事發後,化作尖刃,刺向我。
他這場長達十年的虛情假意,對我而言,遠比他想象的更殘忍、更讓我難堪。
我捂住心口,彎下腰,冷冷地看向他:「不能,我不缺朋友,更不缺家人。」
12
這之後,江時許沒再來堵我。
他辭職去了另一家公司,而我,也去了分公司擔任總經理。
我們的再次相見,是在兩年後的一個商務酒會。
他穿著一身暗色的西裝,消瘦了很多,臉頰微微凹陷,皮膚更加的白,青色的筋脈隱約透出來,整個人呈現ẗű⁶出一股病態。
那雙死寂的眼睛在看向我驟然亮起,就像那年冬天的雪夜,他在公司樓下終於等到我。
我端著酒杯走過去,擦著他的肩膀走向他身後的那些老總,和他們攀談。
全程,我都能感到背後黏著一道目光。
宴會過半,我去了一趟洗手間。
洗手間的燈光應該是出了問題,很暗,還時不時地閃爍一下。
我站在洗手池前洗手,一抬頭,就看見了江時許。
他就站在我身後,黏稠的目光落在鏡子上,精準地和我交錯在一起。
我低頭,抽了張紙,擦了擦手,打算回宴會廳。
轉身的一瞬間,忽明忽暗的燈發出「嗞啦」一聲。
洗手間全然暗下來。
我眼前一片漆黑,心口一跳,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別怕,我在。」
他拽著我的手腕一拉,將我抱進懷裡,小聲又溫柔地安撫。
我怕黑,從小睡覺都要開一盞小夜燈。
剛同居那段時間,他不能適應,晚上不著覺,眼睛都熬得通紅。
他沒有讓我遷就他的習慣,而是幹脆抱緊我,將腦袋埋進我的頸窩,用ŧú₃我來隔絕光源。
現在,時隔兩年,我們又一次抱在一起。
燈亮後,我推開他,疏離又客氣。
「好久不見,江時許。」
「好久不見。」他眼眶通紅,喉頭滾了滾,嗓音幹澀沙啞,「哥,這兩年你過得好嗎?」
我點點頭,擦掉了他眼角那點水光:「很好。」
「那就好。」他笑了一下,笑得很難看,很僵硬,「你過得好就夠了。」
我不想和他在洗手間僵持下去,拍了拍他顫動的肩膀,往走廊走去。
離開前,我聽到一道很輕的聲音。
「哥,我好想你。」
我腳步一頓,抑制住了轉身的沖動,離開了這裡。
走到走廊盡頭時,我回頭,看了眼洗手間的方向,輕聲道:「江時許,再見。」
番外(江時許):
1
我和寧殊見的最後一面,是在一個商務酒會上。
他幾乎沒怎麼變,依舊矜貴、優雅,舉手投足間意氣風發。
我最幸運的事情,就是遇見他。
他是個很偉大的愛人。
毫無怨言地接受我的幼稚和任性,接受我的卑劣和不堪。
他曾對我說:「爛泥裡也能開出花,而你,本就生機勃勃。」
沒有比他更好的愛人了。
可我把他弄丟了。
他看到了我在網上發的帖子。
他跟我提分手時,我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反而,有點害怕。
我不知道我在怕甚麼。
怕他報複嗎?
可我了解他,他不會報複我。
那我在怕甚麼呢?
我好像在害怕晚上睡覺的時候,沒人替我擋光了。
但這也不是甚麼大事,以後我一個人睡,關上燈就好了,我又不怕黑。
怕黑的只有寧殊。
寧殊很少跟我說他小時候的事情,但我們在一起十年,多多少少,我也就知道了一些。
他的父親在他媽媽懷他的時候出軌了,所以他媽媽一生下他就出了國,再也沒有來看過他。
他從小就被扔給保姆照顧。
照顧他的小保姆很粗心,有次和他玩捉迷藏,他藏進黑漆漆的閣樓裡,整整一個晚上,小保姆也沒發現他。
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怕黑的。
我問他:「你為甚麼不自己出去?」
他說:「閣樓的門被鎖了,我出不去。」
我又問他:「為甚麼不哭呢?你一哭,就有人回來找你啊!」
他說:「我哭了,哭了一晚上,也沒人上來找我。」
我還想再問,可他揉了揉我的腦袋,把我按進了他的頸窩,逼我睡覺。
2
我又失眠了。
我沒有辦法睡覺。
剛分那段時間其實還好。
我從他家搬出去,租了一間房子住進去。
照常吃飯、上班、睡覺。
只是飯菜總是很淡,我吃不下去,上班也累,上著上著就走神,睡覺更難,沒有人抱著我根本睡不著。
我有點想寧殊。
我好想寧殊。
我把那則帖子翻出來。
一條條地看。
【我和現任在一起十年了,他年紀大、控制欲強,生活瑣事上特別龜毛。】
他年紀不大,才三十五歲,風華正茂;控制欲也不強,我說明天想喝牛骨湯他,也不會非逼我陪他吃紅酒燴牛肉;生活上他是有點潔癖,可我哭的時候,他會用袖口給我擦掉眼淚。
【最主要的是,他還老逼我交公糧。可我一個直男,對他一點欲望都沒有。】
他沒逼我,是我想要他,忍都忍不住,一看到他就想撲上去。
【當初和他在一起,只是想實現階級躍升。】
這個是真的。
【男人……其實挺惡心的……】
騙人的,我喜歡得不得了,還親過。
3
「我們分手吧!」
這句話像是開了重複鍵,一直在我腦子裡循環播放。
睜眼,閉眼,一直都是這句話。
可我不是很想分手了。
分手好痛苦。
特別是晚上的時候,我回到陌生的家,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牀上,盯著天花板,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著。
思念幾乎要把我淹沒。
我明明不愛他的。
我明明厭煩著他的一切。
可當我真的失去他,我才發現,他已經刻在了我的骨頭上、心肺裡。
我吃了大把大把的藥,躺在牀上踡縮成一團。
有個聲音告訴我,沒有他我會死的。
我不想死,我打開了行動電話,翻出相冊。
這裡面一共有一萬多張照片,有七千三百六十五張是寧殊。
照片裡的他總是穿著家居服,泡茶、看書、澆花,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溫暖柔軟。
最後一張是我求婚那天拍的。
他在蠟燭昏黃的光影裡雙手合十,虔誠地許下願望。
他沒有說出願望的內容,但我能肯定,他的願望是要和我白頭Ṱū₆偕老一輩子。
一輩子。
只差一點點。
他要是沒看到那個帖子就好了,那現在我應該在他的懷裡,我們會很幸福。
是我把近在咫尺的幸福打碎了。
我真是個混蛋。
4
我想和他見面。
我想他想得骨頭縫裡都在發疼。
可他不想見我,他推開了我。
我一定是惹他傷心了,就像那只撓傷他的小貓一樣。
他不要那只小貓,他也不會要我。
淩晨的時候,我又翻開了那則帖子。
評論我的人都在罵我。
罵我薄情寡義、狼心狗肺、豬狗不如。
她們說得對。
但有一個評論說我虛情假意,根本沒有愛過。
我怎麼可能不愛他?
大一的時候,我最期待的就是周末能去他家。
我會給他做晚餐、打掃房間,然後把燈關掉,和他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影。
看《千與千尋》的時候,他睡著了,我偷偷親了他一口。
那時候我們還沒在一起。
他的嘴唇軟軟的,比棉花糖還甜,我偷偷雀躍了好久。
她們說我不愛他。
可那時候,我那麼愛他。
5
我好像真的生病了。
我總是能在這間租來的房子裡看見寧殊。
他坐在飄窗上,盤腿抱著一本書,看得很入神。
我想抱他到牀上睡覺,可走過去,發現他根本不在這裡。
哦。
是幻覺。
我去看了醫生。
這個醫生很熟悉我,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你男朋友今天沒陪你來?」
「我和他分手了。」
我坦白地告訴他。
寧殊以前跟我說過,跟醫生是不能說謊的。
我很聽話。
蔣醫生聽完後沒有說話,看著我的眼神變了變,幾乎有點憐憫。
他很安靜地聽完了我最近的狀況,然後配了藥要給我。
「吃了這個藥,我的精神狀態就會變好,是嗎?」
蔣醫生點了點頭。
「那吃了之後,我是不是看不見了寧殊了?」
他猶豫了一下,「是的。」
「那可以不吃嗎?」
「不可以。」
好吧!
我拿著藥回了家,當天晚上我沒吃。
我又看到了寧殊。
他左手無名指上戴著我親手給他戴上的戒指,很閃,襯得他骨節分明的手更加漂亮。
他問我:「江時許,我們去哪個國家的教堂好呢?」
我拿出平板,坐到他的身邊,把我做的 PPT 給他看。
「冰島、瑞典、荷蘭,你喜歡哪個我們就去哪個。」
我都聽他的。
6
我病得有點嚴重,影嚮到工作了。
沒辦法,我開始按時看病吃藥。
我還記得我剛工作的時候,甚麼也不懂。
他就手把手地教我,教我怎麼高效處理工作,教我怎麼跟領導打好關系。
他像一盞明燈,照亮我貧瘠的世界,也照亮我前進的道路。
和他分手的半年後,我自殺了一次。
血流在浴缸裡,紅成一片。
他從浴缸裡爬出來,抱住了我。
鬧鐘在嚮。
我醒了過來。
鬧鈴是我設定的,他的聲音。
還是那麼磁性好聽。
「江時許,你該睡覺了,晚安。」
他出差的時候我總是失眠,要和他通電話聽著他的聲音才能勉強睡著。
有幾次他談合同談得太晚,沒辦法和我打電話,我跟他鬧別扭,他就錄了這個錄音哄我。
我想指責他不愛我,可他特意給我錄錄音,還對我說晚安。
我就只能原諒他了,我是個大度的男朋友。
哼,可他好小氣。
一生氣,就要跟我分手,連哄的機會都不給我。
我拿起行動電話,放到耳邊,聽著他的聲音。
分手後,這個聲音會在晚上十一點後,一直循環播放,播放到天亮為止。
寧殊,我好想你啊。
我有點不知道要怎麼過下去。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愛人他不要我了,他會永遠消失在我的生命裡,可怎麼辦啊,我好愛他。
7
遇見他之前, 我好像從來沒有感受過甚麼愛。
我親爹是個爛賭鬼,親媽一年只回一趟家, 還有個哥哥,是個混混,剛成年就進了監獄。
我一個人飄飄搖搖地活到十八歲, 然後遇見了寧殊。
遇見他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他會關心我有沒有吃飽, 有沒有穿暖,會在我兼職被騙的時候為我出頭。
他送我昂貴的禮物,說適合我, 也會接下我廉價的手工藝品,說他很喜歡。
他怎麼那麼好呢。
好到我一閉眼,還能想起他溫柔的笑。
他眼角是有細紋了。
可他的眼睛一紅,我還是心疼得不行。
分手的時候他一定也能難過吧,我好想親親他, 抱抱他, 哄哄他。
他家雖然很有錢,可他童年過得也不是很好。
明明和我一樣是沒被愛過的人, 可他偏偏給了我很多很多愛。
我被他的愛浸潤了整整十年,卻依舊卑鄙又無恥。
可能根子就是壞的吧!
壞的根子開不出花。
8
從商務酒會回來後,我躺在船上, 將我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抱進了懷裡。
上面沾染了他的味道。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是一只小白貓, 是流浪貓生的,還沒斷奶呢,貓媽媽就不要我了。
我不敢去路上碰瓷,只敢在草叢裡喵嗚喵嗚地叫。
就在我快要餓死的時候,一個少年撥開草叢, 把我捧在掌心, 帶回了家。
他偷偷將我養在房間的小櫃子裡,喂我喝奶,還給我吃甜甜的西瓜。
我其實挺喜歡他的,可我還是在他親我的時候,撓傷了他。
他臉皮上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染紅半張臉。
另一只眼睜著, 眼裡流露的全是失望和不解。
他被送去了醫院,我也被送出了這個家。
後來我逃出來, 循著氣味找回來。
他的房間亮著暖色的燈ṭű̂ₑ,還是和我記憶裡一樣溫馨。
我跳上去,趴在窗戶外面朝裡看。
整潔的房間裡, 少年抱著一只漂亮的布偶貓, 正在看書。
而被我撓傷的地方, 已經愈合了, 只留下一個淺色的疤。
我無家可歸, 只能流浪。
沒有家的小貓像根草,我吃不飽睡不暖,還總是挨打。
每次舔傷口的時候我就想, 他被我撓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痛?
活該我沒有家,也沒有他。
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垃圾桶旁邊。
他停下腳步,看到了我。
我鼓足勇氣, 小心翼翼地蹭過去,翻出柔軟的肚皮。
他沒有抱起我。
他不要我了。
少年不要小白貓,寧殊也不要江時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