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穿越進小說的暴君反派,毀容殘腿,還喜怒無常。
朕最愛做的便是調戲男二安遠侯。
後來更是強取豪奪,將他逼上龍牀。
他恨朕,惡心朕,掐著朕的脖子狠狠用力。
「此事若是傳揚出去,陛下豈不是淪為天下笑柄?」
可惜朕是個病嬌,他越狠,朕越不放手。
「聽說侯爺的未婚妻容貌出眾,不如送進宮來,讓朕替侯爺調教調教?」
安遠侯的眉眼倏地沉下去:
「陛下若敢動她,本侯不介意弒君逼宮,將陛下五馬分屍。」
玩也玩夠了,朕等著他將朕五馬分屍的那天。
1
安遠侯大勝歸來的第一晚,被朕強行召進了寢宮。
他死死掐著朕的脖子,眼裡是冰霜般的濃烈恨意。
有那麼一瞬間,朕懷疑,他是真想直接掐死朕。
不過朕是個病嬌,他越狠,朕越不放手。
到最後,他反而氣笑了。
「陛下身為一國之君,卻甘心雌伏在臣子身下。若是傳揚出去,豈不是淪為天下笑柄?」
朕冷笑。
「朕是天子,若天下人膽敢笑話,朕便屠盡天下人。
「所以侯爺還請好好伺候,朕舒心了,便能少殺些無辜百姓。」
大概是這猖狂表情,配上被火燒殘一半的臉委實過於醜陋,他的眼裡閃過一絲厭惡。
「陛下還是別笑了,比惡鬼都難看。」
他向來冷言冷語慣了,朕也不甘示弱。
「朕的糢樣自然是比不上侯爺未婚妻的,聽說她容貌出眾,可惜是個粗鄙的山野邨婦。不如送進宮來,讓朕替侯爺調教調教?」
安遠侯眉眼倏地沉下去。
「陛下若敢動她,本侯不介意弒君逼宮,將陛下五馬分屍。」
他說得狠絕,但朕不惱。
他遲早會弒君,朕耐心等著。
2
朕毀容,朕瘸腿,朕脾氣不好。
但朕是皇帝。
朕想要,朕得到。
所以即便是手握重兵的安遠侯,也得被朕脅迫,乖乖上了朕的龍牀。
不過朕非香非玉,所以他從不憐香惜玉。
朕雖然是暴君,但朝還是要上的。
早起,宮女們來伺候。
一宮女擰了毛巾,試圖擦拭朕左臉上醜陋的傷痕。
許是緊張,她尖銳的指甲戳到朕的傷口。
朕看了她一眼,隨手掀翻水盆,水從頭到腳潑了她一身。
「毛手毛腳。」
她渾身濕濘,哆哆嗦嗦跪地。
還未求情,朕判了她死刑。
「拖出去,斬了。」
侍衞們訓練有素,捂住她的嘴將她帶下去,內殿鴉雀無聲。
安遠侯在一旁看著,目光越發冰冷。
朕說了,朕是暴君。
朕可以一道聖旨,屠滅小國。
也可以心血來潮,將同胞兄弟姐妹們隨意處死。
甚至是突發奇想,將朝臣之子閹割,丟到宮裡做太監。
每殺一個人,朕就在宮裡栽一棵海棠,久而久之,匯聚成百畝花海。
朕要殺人,哪怕是安遠侯,也阻止不了。
3
安遠侯薛靈霆,豐神俊朗,天人之姿。
十年前橫空出世的文狀元,又以絕對武力碾壓武狀元,當朝無人能敵。
此後數年,從翰林修撰一躍為左丞相,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後敵軍壓境,他又披甲上陣守衞邊關,力挽狂瀾,戰功赫赫。
年紀輕輕,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品軍侯,前途無量。
這配置,不愧是龍傲天小說裡,男主最倚仗的左膀右臂。
相較之下,朕是明眼可見的炮灰。
暴戾恣睢,專橫跋扈,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大暴君。
小說裡,朕會被薛靈霆五馬分屍。
朕也曾嘗試過改變命運,奈何總事與願違。
索性放縱自身,臨死前至少享樂一把。
於是一開始,朕以李乾的性命相威脅,逼迫俊朗非凡的薛靈霆上了朕的牀。
他不滿,畢竟面對一個硬邦邦的醜瘸子。
朕也不惱,讓哭唧唧的李乾跪在屏風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眼看血絲都滲出來,薛靈霆走投無路。
冰冷的唇落了下來。
4
這世上能讓薛靈霆妥協的人不多,李乾是一個。
所以每當薛靈霆不聽話,朕就拿李乾威脅他。
李乾,朕的皇弟,未來會踹翻朕,坐上龍椅的書中主角。
此刻,才十來歲的李乾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朕看著他這副窩囊樣就來氣。
好歹是小說男主,將來的盛世明君,薛靈霆誓死擁護之人。
現在怎麼老哭哭啼啼,跟個受欺負的小媳婦似的?
朕用戴著玉扳指的手指重重叩擊桌面。
「聽說戶部尚書家幼子秀外慧中,亭亭玉立,朕將他賜給你做正妻可好?」
李乾哆嗦得更加厲害。
「皇,皇兄,你就算威脅我也沒用!安遠侯他早就心有所屬,跟未來侯爵夫人情投意合,你何必棒打鴛鴦,自討沒趣呢?」
朕道:「朕是皇帝,還左右不了一個臣子的婚事?」
「皇兄,你有三宮六院,為甚麼總要戲弄安遠侯?殊不知你越是步步相逼,他越是棄你如敝屣嗎!」
朕不聽。
就在朕大手一揮要賜婚時,一襲玄衣的薛靈霆如同昏沉夜色,裹著霜月翩然而至。
5
他徑直越過李乾,寬大的黑金袍袖從李乾側臉輕輕拂掃而過。
李乾很明顯地安心,身形也松懈下來。
他總是這樣,明知道朕厭惡他對李乾的好,卻從不肯避諱。
朕向來小肚雞腸,但朕尚未發難,薛靈霆已經來到朕面前。
骨節分明如玉石的手指從朕左臉上劃過,在猙獰疤痕停留片刻,然後緩慢側移,纏繞上朕披散的發絲。
動作並不溫柔,他扯著朕的頭髮,略微暴力地將朕扯到他面前。
「睿王殿下不過十四,陛下就這麼著急賜婚了嗎?」
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只有牽扯到李乾才會有些許失控。
朕微笑。
「現在賜婚,倒還來得及與侯爺一同接受百官祝賀。」
日前薛靈霆從戰場上帶回一個孤女,說是少年時期的舊識,偶然重逢,且重傷之時受她照料,日久生情,要朕賜婚。
朕煩悶不已,拿李乾開刀。
薛靈霆不卑不亢。
「臣二十有七,家中祖母日思夜盼,只望臣能後繼有人。陛下以孝道治天下,總不能讓臣斷了香火,愧對祖母?」
他似笑非笑,手指慢慢下移,按住朕的小腹,俯耳貼來。
「還是說,陛下男子之身,能替臣綿延子嗣?」
6
朕不是人妖,這輩子也生不了孩子。
他的訴求極其合理,朕無言以對。
不過,朕若是輕易妥協,便不會被人稱作暴君了。
那即將成為安遠侯夫人的女子,朕下令讓她入宮,要親自相看。
然而本以為,是個戰戰兢兢如可憐小雞仔的懦弱邨婦。
沒想到,卻是個傲然如淩雪紅梅,跟薛靈霆一樣,眼神堅毅果敢的女人。
朕問:「名字?」
她站在大殿之上,直視朕的眼睛。
「阿隨。」
朕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
阿隨。
小說裡,陪伴薛靈霆短短幾年,便紅顏薄命,香消玉殞的侯爵夫人。
但即便只有這幾年,也替薛靈霆誕育了子女。
讓他得以從少年時的噩夢中掙脫出來,治愈他滿心傷痕,又讓他思念惦記一生,從未忘懷。
原來,她出現得這麼早。
7
朕招招手,讓她上前來,仔細端詳。
果然是絕色美人,讓朕這個毀容之人自慚形穢。
記得李乾曾說,薛靈霆自幼便有心儀之人,一直念念不忘,為此婉拒了多少京中閨秀。
朕實在是不服。
入夜,朕召薛靈霆侍寢。
「你想娶她,可以,但不是現在。」
薛靈霆問:「陛下拿甚麼阻止?」
他已權傾朝野,一手遮天,不是一開始那個孤立無援的文狀元。
朕拿出一粒藥丸:「拿李乾的命。」
薛靈霆霎時變了臉。
李乾曾中了一種毒,名為千筋散。
顧名思義,一旦完全發作,渾身筋脈寸斷,形同廢人,生不如死。
普天之下,只有朕有解藥。
朕就是以這解藥,脅迫薛靈霆上了龍牀。
只需要他陪朕五年,朕每月以解藥治療李乾,直至痊愈。
但他沒想到,朕如此言而無信,如今又以李乾的命,威逼他不許娶親。
他氣極反笑,掐著朕的脖子,令朕幾乎聽見了骨骼的裂嚮。
「陛下是屬狗的嗎,身為皇帝,連尊嚴名譽都能棄之不顧?」
「那些都是狗屁,只要朕能得到想要的,比甚麼都重要。」
朕呼吸不暢,從脖子到臉都紅得可怕。
不忘喘著粗氣戲謔:「侯爺小心,解藥每月僅此一粒,珍貴無比。若是弄撒了,李乾可要遭受筋脈寸斷之苦。」
他的手略微松動,但眼裡滿是厭惡。
就像為了心愛之物,不得不委身於一條蛆。
他能為了李乾,一再容忍朕。
而朕最喜歡做的,就是一再挑釁,撥弄他的底線。
8
朕有一百個理由可以殺了阿隨。
但也不能太明目張膽。
她應該就是薛靈霆尋了多年的珍寶,莫名殺了她,薛靈霆怕是要為她沖冠一怒。
朕下令讓她做朕的貼身女官,美其名曰,先替安遠侯調教這粗鄙卑微的山野邨姑。
本想刁難,她卻能將最煩瑣的內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哪怕朕再吹毛求疵,也挑不出她半分差錯來。
原本對她頗有微詞的人,都處處稱贊她,說她卑微之身,卻也的確配得上安遠侯。
不像朕,殘廢,醜陋,一無是處。
入夜,朕勾著薛靈霆如緞烏發,細細把玩。
「若是阿隨知道,侯爺跟朕有一腿,她還能心安理得,做她的侯爵夫人嗎?」
薛靈霆嘲諷:「後宮三千嬪妃若是知道,陛下如此放浪形骸,恬不知恥,又該作何感想?」
朕認真思考。
「大抵,是很想出軌的。」
薛靈霆聽不懂甚麼是出軌。
朕告訴他,宮妃們大多寂寞難耐,跟孔武有力的侍衞們勾結在一起。
「朕閑著無聊,就去抓姦。抓到後,男的丟亂葬崗喂狗,女的毀了容貌,受虐而死。
「你都不知道,那些鐵骨錚錚的侍從們,不管上刑前多嘴硬,真到頭來還是潰不成軍。
「朕還會讓出軌的宮嬪們眼睜睜看著她們的情郎受刑,看她們一個個嚇得花枝亂顫縮成一團,那糢樣當真是賞心悅目得很。
「他們個個都在臨死前狠狠咒罵朕,嚷著叫朕去死,說朕遲早會下陰曹地府。
「可朕是天子,國之根本,九五至尊。他們那點小小的詛咒,連蚊蟲叮咬都算不上。」
朕說得很興奮,薛靈霆眼神古井無波。
他慢慢撫摸朕的臉,平靜得難以分辨他在想甚麼。
朕不大喜歡用滿是疤痕的左臉面對他。
總覺得,這張臉甚至不配倒映在他通透深邃的眼眸裡。
但朕剛側過頭,就被他扣住下頜,硬生生扭了回來。
他道:「陛下,真不怕遭報應?」
朕不屑。
「朕這一生也算痛痛快快活了一場,便是真有報應,也值了。」
9
朕當然會遭報應。
即便朕是胎穿,一開始就知道命運的走向,也從來改變不了既定的未來。
五歲那年,朕知道乳母會溺水而死,便早早讓她收拾鋪蓋走人。
然而,她還是意外被暴走的馬踩碎內髒,哀號七日才痛苦斷氣。
七歲時,朕知道唯一愛護朕的宮女會投井而亡,便想盡一切辦法,讓她早早出宮嫁與心上人。
可她剛離開宮門,便被醉酒流氓們輪姦,慘痛萬分,羞愧自盡。
朕不想做這個所謂的皇帝。
可先帝諸子們為奪嫡而俱滅,朕成了當時唯一能繼承大統的適齡皇子。
哪怕毀了容,哪怕廢了腿,一個乖張暴戾的不起眼皇子,跛著腳坐在了那個冷冰冰的皇位上。
朕左右不了劇情的走向,無論怎麼拼盡全力,試圖扭轉,最終命運還是會導回它原本的路線。
既然改變不了,那就隨心所欲,好過到頭來,一無所有。
10
今夜,朕召了薛靈霆侍寢。
阿隨替朕拿了寢袍來,朕換上,看著鏡子裡的人,有些不喜。
興許,是寢衣太難看的緣故?
朕讓宮人呈上一件又一件,換了無數次。
但不管怎麼換,都改變不了身體的殘缺和容顏的醜陋。
朕突然心煩意亂,一拳打碎鏡子。
「滾。」
阿隨和宮人們立即退下。
寢殿的燈火明明滅滅,朕用了很長時間才平緩呼吸。
而後,在滿地狼藉裡,繼續挑選。
薛靈霆就要來了。
至少,找件能遮住身體傷痕的,別叫他看見肌肉萎靡變形的殘腿。
他來時,朕正胡亂包紮流血不止的手。
他看看滿地碎片,知道朕又發了瘋。
「陛下今夜,又殺了幾個人?」
朕道:「本來,想找借口殺了你心愛的阿隨。看看你到底是會為了阿隨殺了朕,還是會為了李乾的解藥,繼續容忍朕。」
他問:「然後?」
「但又想著,萬一侯爺因她的死心情不佳,滿足不了朕,豈不是得不償失?」
「陛下不如多養幾個男寵,還怕他們滿足不了您?」
朕對他揚起手:「你來替朕包紮。」
他常年領兵在外,難免受傷,自行包紮也是司空見慣。
但明明可以耐心點,卻故意粗暴對待,把朕疼得齜牙咧嘴。
「薛靈霆,你就不能溫柔些?」
「臣以為,陛下喜歡粗暴的。」
他說著,紗布收緊,勒進傷口裡,痛得朕直發抖。
「戰場上,阿隨是這麼替你包紮的?」
「陛下明知故問。」
朕不甘心:「她碰過你嗎?」
他抬眼看朕,似笑非笑。
「陛下覺得呢?」
「侯爺是君子,未成親前,不會與女子行夫妻之事。」
「那陛下猜錯了,邊疆苦寒寂寞,臣是有正當需求的男人。不是阿隨,也會有別人。」
包紮好後,他戲謔道:「不過,臣對哪怕一個軍妓,也的確是溫柔細致的。」
朕吞咽一下口水,無法克制去想象那讓人嫉妒得發狂的場景。
「別說了。」
「臣碰過的人裡,沒有比陛下更醜、更殘缺的,ṱū¹陛下的容貌……」
啪——
掌風將燭火熄滅,黑暗裡,薛靈霆臉頰微腫。
朕不住顫抖。
「狂妄!
「敢將朕與軍妓相提並論!
「你怎麼能,怎麼能……」
碰朕以外的人,還拿朕跟她們作比?
薛靈霆平靜看著朕,突然發出意味不明的冷笑。
仿佛朕越痛苦,他越愉悅。
這就是,朕強求的報應。
朕抬手掀翻桌椅燭臺。
「滾出去,你滾出去!」
他毫無留戀,轉身跨出大殿。
留朕一個人,慢慢踡縮,跪坐在地。
11
那之後,朕跟薛靈霆開啓冷戰。
他倒是正中下懷,巴不得名正言順不見朕。
反而朕日思夜想,輾轉難眠。
一遍遍派人去送最珍貴的厚禮,就差親自登門謝罪,也只能換來一句寡淡的「謝陛下厚賞」,然後賞賜被盡數退回。
看這架勢,還是朕先服軟。
還未想好怎麼道歉,青州水患,導致朝堂上爭論不休。
當今朝廷分兩派勢力。
一派以薛靈霆為首的新貴們,個個年輕有為,熱血沸騰。
一派以右相為首的舊臣們,勢力盤根錯節,無法撼動。
這兩派都沒有朕的人,所以無論他們爭執甚麼,朕都懶得聽。
如今他們又在針鋒相對,為了點小事失了文雅禮儀,爭得面紅耳赤、口水飛濺,而朕只想打瞌睡。
不過,到底還是需要朕來拍案做決定。
右相出列,請朕裁奪。
「青州水患已致百萬百姓流離失所,賑災刻不容緩,還請聖上早做決定。」
朕漫不經心往百官中一指。
「賑災之事,由他負責便是。」
右相詫異:「陛下,賑災一事非同兒戲,此人過於年輕,經驗不足,還是由臣……」
「右相年事已高,這等小事還用不著你親自出馬。」朕打了個哈欠,滿臉困乏。
右相胡子抖動,還想爭辯,那被指名之人已三跪九叩謝恩,直呼不會辜負朕的重托。
右相陰狠的目光投來,朕卻興致勃勃望向薛靈霆,指望他能給朕一個肯定的眼神。
然而薛靈霆一如既往地冷淡,回避著朕的期盼。
即便,朕越過右相,特地挑了他的人去賑災,去挽救那些無家可歸的百姓。
好像,依然換不來他一丁點動容。
12
剛下朝,朕便被太後叫去。
右相比朕先一步到了,陰陽怪氣地蛐蛐朕。
「老臣今日方才發現,陛下已經長大成人,不再是需要臣庇護的無知孩兒了。
「朝堂上的事,比起臣這個親舅舅,陛下顯然還是更信任安遠侯這個外人些。
「還是說,色令智昏,安遠侯滿足了陛下,才讓陛下像狗一樣朝他搖尾乞憐,連骨肉親情也不顧了?」
右相罵人一向難聽,但今日的話又分外露骨。
朕認真思考,在這太後宮裡,能有幾分可能,直接將他五花大綁,亂棍打死。
結論是,不可能。
太後看了看朕的臉色,示意右相少安毋躁。
「右相何必跟衍兒這個孩子動氣?他不過是玩鬧心思重,心底還是很尊你敬你的。」
朕的生母,雍容華貴的太後娘娘,很護著她的親哥哥。
雖說她沒有垂簾聽政,但手中權力,可比朕大多了。
右相冷哼一聲:「那陛下打算何時更改聖旨?」
朕懶洋洋道:「朕是天子,金口玉言,豈有出爾反爾的道理?」
太後笑了。
她朝朕走來,華麗的裙擺在水晶地面如搖曳牡丹,絢爛生姿。
下一刻,巴掌狠狠落在朕臉上,火辣辣地疼。
力道很重,朕身形晃了一下,隨即膕窩被踢中,很狼狽地跪倒在地。
不遠處,阿隨露出驚訝的表情。
大概是想不到,一國之君會被這麼對待。
朕有些後悔,不該帶她來。
在情敵面前露怯,這不是好事。
13
太後是朕的親生母親,也是將朕送上寶座的「恩人」。
朕是她的刀,也是她的傀儡。
面具被摘掉,鳳仙花染過的指甲狠狠掐進朕左臉的傷痕裡。
很痛,但朕早已麻木。
太後保養得很好,年逾四十依然妖豔如少女,一雙美目秋光瀲灧,美得驚心動魄。
她眉宇垂下,一片哀傷神態。
「哀家,不想對自己僅剩的親骨肉下手。可是,哀家不喜歡不聽話的狗。
「衍兒,你若是再敢自作主張,哀家不得不忍痛,送你下去跟你父皇團聚,你明白嗎?」
虎毒不食子,但是太後可以。
她一向心狠手辣,早年能從不起眼的貴人一躍為皇後,連帶如今母家權傾朝野,靠的可不僅僅是美貌。
朕仰頭直視她。
「騙子。」
「甚麼?」她一愣。
「母後還是這麼喜歡騙人。
「你早就對朕不耐煩了,否則也不會派人來暗殺。
「那姑娘才十幾歲,受了母後多大的恩惠,抑或是多大的威脅,才敢當眾在水裡下毒,想要朕毒發身亡?」
太後笑起來。
「原來衍兒察覺了?哀家還在想,好端端的,你怎麼就突然殺了她,一點餘地都沒留。
「你明知道她可能也是身不由己,可還是毫不猶豫砍了她。
「衍兒,你到底,還是哀家的親骨肉。」
朕閉上眼睛,腦海裡全是那日賜死時,小宮女倉皇絕望的面容。
是啊,朕也是自私自利的人。
那些被派來暗殺朕、算計朕的宮女太監們,不管偽裝得多好,一旦被朕發現,無論他們有甚麼苦楚,都會被朕屠殺,絕不留情。
朕跟太後,一丘之貉,一脈相承。
14
暴雨傾盆,太後宮裡的閑雜人等都被清出去。
朕獨自跪在佛堂前,聽裡面傳來陣陣梵音。
阿隨撐著傘,擋在朕頭頂。
朕道:「連累侯爵夫人陪朕一同在雨中受罰,還望高抬貴手,不要向安遠侯告狀才是。」
她一動不動,清澈的眼神裡不帶半分嘲弄的情愫,只雨傘略微傾斜,擋住朕大半身軀。
朕捶了捶僵硬冰冷的腿,抱怨。
「天公不作美,今日若是風和日麗,還能欣賞太後宮裡難得一見的秋海棠盛景。」
阿隨雖然常常陪在朕左右,卻極少開口應答。
今日,她破天荒道:「陛下喜歡海棠?」
朕搖搖頭。
「朕沒有特別的喜好,無論人,還是物件。」
她抿唇,又問:「是沒有,還是不敢有?」
朕詫異於她的敏銳,又不滿她的直言不諱。
「大逆不道。
「將來做了侯爵夫人,可不能再這麼戳人心窩子,給侯爺樹敵。」
她也是個執拗的人,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那麼,侯爺算是陛下無聊的消遣,還是放在心尖上,不敢剖出來的珍寶?」
朕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你這性子,還得狠狠磨一磨,否則將來,不知道要給薛靈霆惹多大的禍。」
朕說謊了。
小說裡,阿隨是薛靈霆的賢內助,替他操持內外,不曾有半分差錯。
不過,朕難得跟人這麼隨和地說說話。
知情人笑朕窩囊,不知者怕朕暴虐。
但天下人怎麼看,根本無關緊要。
朕只怕被薛靈霆知道,原來朕也只是個受制於人的可笑傀儡。
15
入夜,朕換上常服,偷溜出宮門,去了安遠侯府上。
暴雨未停,道路泥濘。
朕又是孤身前行,腿腳不便之下摔了幾個跟頭,弄得著實狼狽。
不過,當朕一瘸一拐地推開薛靈霆的書房門,看這個沉穩內斂之人難得露出驚愕表情,朕莫名多了幾分成就感。
普天之下,能讓堂堂安遠侯一驚一乍的人,約莫只有朕了。
燈光之下,他放下散發濃墨香氣的折卷。
「陛下這是?」
朕拎著一壺酒,很寶貝地舉高。
「朕去年親釀的海棠酒,埋在樹下一直舍不得喝。今日難得心情大好,漏夜前來,只想與侯爺一同分享。」
他沉默片刻,問:「能喝?」
朕咧嘴笑:「試試。」
若是雙雙被毒死,也算殉情了。
薛靈霆可不想跟朕喝酒,但也沒法將朕趕走。
朕是個潑皮無賴,可以大喊大叫驚醒全府的人。
若是連老夫人都驚動,就很難收場了。
所以他很無奈,讓下人送來紫袍,換掉朕身上濕濘又沾滿污泥的衣裳。
朕得寸進尺,還想要熱水洗個澡,他沒理。
薛靈霆身上常年有著雪松般的淡淡香氣,連衣服上也沾染著。
朕輕嗅袖口,貪婪而饜足,到最後,癡癡笑起來。
但轉瞬,又收斂了癡笑。
雨珠滴滴答答砸在窗欞上,朕不由詩興大發。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呃……」
他沉默著沏茶,抬眼掃朕。
朕訕訕摸鼻子。
實在不好解釋,巴山在哪。
朕看看被晾在一旁的酒。
「侯爺不肯賞臉?」
「臣還不想死於一壺毒酒。」
「放肆,」朕很沒底氣,「那是朕親手釀的,放在民間必定萬金難求。」
他不言不語,分明的五官在燈光下如璀璨明珠,著實好看得緊。
16
朕跟他在一起,能聊的東西其實屈指可數。
他對朕提及的話題要麼無動於衷,要麼冷嘲熱諷。
也從不主動提起甚麼能讓朕感興趣、不排斥的東西。
畢竟在原劇情裡,我們也本該是水火不容的對手。
所以偶爾,能這麼坐在一起靜靜品茶,也不錯。
醇厚茶水入腹,濃烈的苦澀讓朕皺眉。
但轉瞬而來的回甘,倒也勉強沖淡了這厚重的苦味。
他一邊翻看各地官員呈上來的災情報告,一邊淡淡開口。
「今日朝堂上,多謝陛下賞識。陽懷恩必定不負陛下所托,為賑災之事竭盡全力。」
陽懷恩是新科狀元,也是朕指派的欽差大臣,主理賑災事宜。
這是他頭一次擔當大任,目前為止,做得不錯。
朕知道他已收歸薛靈霆門下,更是將來流芳千古的第一文臣。
小說裡,兩人關系很好,是能交心的知己。
朕心不在焉,把玩茶杯。
「對朕而言,誰去賑災都一樣。」
薛靈霆問:「陛下當真覺得,誰去都一樣?」
朕沖他一笑。
「當然也有不同,讓侯爺的人去,便能博侯爺一笑。若是侯爺願意為此在牀上溫柔些,朕覺得相當劃算。」
不知道哪個字觸怒了薛靈霆,他面色如常,但眼神分外狠戾森冷,連書卷都被揉成一團。
「數百萬受苦受難的百姓,於陛下而言,算是甚麼?」
朕認真思索,而後笑笑。
「此時此刻,自然算是討好侯爺的卑微棋子。」
朕就不該嘴賤。
17
白日裡跪了太久,膝蓋磨破了皮,滲出了血。
朕又離宮倉促,臨行前沒來得及上藥。
猙獰翻飛的血肉跟裡褲粘連在一起,被暴力扯下時,連皮帶肉撕了一塊下來。
朕痛得直哆嗦,但比起畏懼疼痛,我更渴求薛靈霆的溫度。
跟朕孱弱衰敗的冰冷身子不同,薛靈霆是能帶兵打仗的武將,身強體健,常年暖烘烘的。
寒冬臘月時,朕覺得他比暖爐好用,一整晚都是熱的。
不過他不喜歡被朕擁抱,事後連身體的觸碰都覺得惡心。
甚麼時候,他能真正讓朕抱上一夜,朕這具如行屍走肉的身體,能不能也稍微暖和一點?
朕昏昏沉沉,如海裡搖曳的扁舟。
大概是密集的汗珠匯聚在一起,順著下頜淌下,砸落在薛靈霆肩上。
他動作微微一頓。
察覺到他的猶豫,朕嘲諷。
「阿隨可還等著給侯爺開枝散葉,侯爺若是不行了,不如早些讓她入宮為妃,朕必定好生對待。」
他難得沒有動怒,只無奈嘆息。
「陛下就非要在這種時候激怒臣嗎?」
「侯爺說了,朕不配,不是嗎?」
室內昏暗,只有在這種時候,朕才敢摘掉面具,以醜陋的殘容面對他。
不過,他的視力出乎意料地犀利。
「陛下身體的傷痕,似乎不少?」
朕按住胸口的位置。
這裡新舊交曡,有數道傷疤,最新的才剛愈合。
「的確醜不堪言,下次得再熄掉兩盞燈火,以免污了侯爺的眼。」
「怎麼弄的?」
朕沉默。
「閑著無聊,劃的。」
他聽得出不是實話,但也懶得深究。
我二人之間,享受牀笫之歡即可。
五年之期一到,他不再受朕束縛,朕也沒有別的本事,能再鉗制他。
18
天將明時,朕被腿上錐心刺骨的疼痛喚醒。
幼年時被踩碎骨頭沒能及時醫治,難免落下病根。
昨天又在雨裡跪了許久,風寒入骨,舊病複發也是理所當然。
彼時朕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臉色可能也蒼白得跟鬼一樣,不得不咬緊嘴唇死死忍耐。
朕不想發出聲音,驚醒了熟睡的薛靈霆。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在朕身邊睡得深沉。
皇宮很難讓他放松,他總是保持警惕,跟朕之間恨不得隔上幾條山河。
朕難得能好好看著他,不用在意他眼裡的抗拒和冷意,只靜靜撫摸他分外好看的眉眼。
只是多年的苦難打磨,讓他沒了少年時的意氣風發,神採飛揚。
變得心思深沉,精於算計,活成他曾最討厭的糢樣。
他以為朕甚麼都不知道。
可重逢後看到他的第一眼,朕就認出他了。
即便他改名換姓,以薛靈霆的身份再度出現。
19
朕慢慢俯身,湊近他,小心翼翼地貼上他的唇。
身體糾纏無數次,唯獨未能唇齒相依。
他厭惡這最親密的舉動,就像要被迫親吻惡心的蛆蟲。
機會難得,也許就這一次,朕不想țŭ̀ₗ放過。
很輕柔地輾轉反側,慢慢舔舐感受。
又薄,又涼,令朕有點上癮。
都說薄唇者最無情,看他對阿隨的追念,可見此話不實。
書裡說,阿隨死後,薛靈霆痛不欲生,此後數十年不再娶妻,連個侍妾都沒有。
他是個深情又長情的人,朕或許做不到別的,但可以試試替他保護好阿隨。
在朕這個暴君被五馬分屍後的數年裡,這個安複邊疆,扶持明君,對山河社稷有大功勞的人,不該落到孑然一身的結局。
20
一夜荒唐後,朕很沒出息地病倒了。
又是頭痛又是嘔吐,還高燒不退冷戰不止,宮裡都在傳朕快要殯天了。
連貴妃都撞開阿隨撲到榻前,哭得那叫一個花枝亂顫。
朕喝了藥,本想好好睡一覺,但是貴妃跟哭喪一樣,朕不得不睜開沉重的眼。
「不用早早為朕號喪。」
貴妃見朕還有力氣說話,鼻涕眼淚一同甩了朕一臉。
「陛下,臣妾還沒誕下皇子,您要是早早去了,臣妾可怎麼養老啊!」
朕無語。
阿隨很識趣地退下,留貴妃獨自伺候。
朕有三宮六院,但活得長久的並不多。
從前的甚麼麗貴嬪,曹夫人,一個個風華絕代的美人,都因為寂寞難耐出了軌,被朕送去跟她們的情郎團聚。
唯獨貴妃孫茉兒,八歲被家中送入宮,被朕寵愛至今。
她循規蹈矩從無差錯,只是偶爾跳脫過於活潑,這性子讓朕既羨慕又無奈。
她喂朕喝藥,哭哭啼啼道:「陛下,臣妾想要個皇兒,萬一哪天陛下走了,臣妾也不至於孤苦無依,被太後送去殉葬啊。」
朕剛要開口,薛靈霆冷淡又譏諷的笑聲傳來。
「貴妃娘娘若是能喜得麟兒,真乃國之幸事。只是陛下身體孱弱,怕是暫不能讓娘娘如願。」
得朕情濃之時的口諭,他進出寢殿是不需要通傳的。
貴妃立馬護在朕身前,警惕地瞪著他。
「陛下身體有恙,侯爺還是改日再來問安吧。」
薛靈霆毫不介意貴妃護崽般的姿態,自顧自從容坐下。
「說起來,陛下病成這樣,臣也要負些許責任。不如讓臣與貴妃娘娘一同侍疾,陛下或許也能好得更快些?」
21
狗屁。
他哪裡是誠心想侍疾,不過是來看朕的笑話罷了。
不過朕實在疲憊,懶得跟他一般見識。
阿隨端了熱水來,貴妃擰了毛巾,揭開朕的半張面具,細細擦拭疤痕。
她力道正好,像是羽毛掃過,朕很受用。
不知為何,薛靈霆一直不鹹不淡地看著貴妃,尤其愛盯著她的手,幾乎無法挪開視線。
難道他喜歡貴妃?
朕看看孫茉兒,覺得不無道理。
貴妃年輕貌美,尤其一雙玉手養得極好。
手指纖細白皙如蔥段,連指甲也光澤瑩潤,染上花汁後香氣盈鼻。
但就算是薛靈霆,也不許覬覦朕的女人。
朕推開貴妃的手,轉而裹入掌心,藏起來後朝薛靈霆投去警告的視線。
貴妃歪頭不解:「陛下?」
「不必伺候了,你回去歇著。」朕嗓音嘶啞,極為難聽。
薛靈霆緊盯著我二人交曡的手,只是不屑冷笑,轉而移開目光。
傻白甜的貴妃絲毫不知道她被人惦記上了,給朕掖好被角。
「陛下,待會兒再吃點粥吧,臣妾親手煮了您最愛的皮蛋瘦肉粥。」
朕都快睡著了,聞言勉強睜眼。
「朕更想吃烤面筋。」
貴妃哭笑不得:「陛下,您高燒不退,就別吃那種玩意了。」
「朕只想吃烤面筋。」
貴妃沒轍:「那就一起吃吧,您且等等,臣妾去去就來。」
她很快離去,留阿隨問:「陛下,何為皮蛋?何為烤面筋?」
不止她不知道,薛靈霆也投來好奇的目光。
朕有點得意,這世上也有無所不能的薛靈霆不理解的東西。
「是朕自創的美食,貴妃受朕真傳,火候滋味掌握得相當絕妙,侯爺也可嘗嘗。」
薛靈霆不置可否,倒是阿隨很感興趣。
琢磨那究竟是比鮑參翅肚還要昂貴多少倍的山珍海味,才能讓朕這個堂堂皇帝撒嬌也要吃到。
但等貴妃親自呈上,阿隨肉眼可見地失望。
很普通的粥,不過貴妃廚藝爐火純青,粥濃稠而軟糯,瘦肉粗細得宜,鮮而不柴。
皮蛋是朕閑暇時跟貴妃一起做的,彈牙爽口,跟米粥配合得天衣無縫。
真正讓朕食欲大振的還是烤面筋,撒了些許蔥花,香油還在嗤嗤跳躍,可謂色香味俱全。
見朕吃得盡興,薛靈霆湊過來,摸著下巴思索許久,似乎很是好奇,這究竟是甚麼滋味。
但是,朕要獨享,絕不分享!
22
貴妃在朕身邊多年,侍奉起來自然比誰都得心應手。
她喂朕吃粥,只可惜烤面筋是切了塊的,不如一整串吃起來過癮。
用過膳,她再服侍朕漱口,末了拿手絹擦拭朕的嘴角。
「陛下嘴唇幹裂得厲害,臣妾還是讓禦醫給您配副清熱降火的藥吧。」
「不要。」
是藥三分毒,朕不愛喝。
柔軟的指腹按在朕唇上,她認真道:「陛下,您都這麼大了,別老是耍小性子。」
突然,薛靈霆開口。
「陛下,臣多日不見未婚妻,甚是想念,不知能否向陛下求得半日閑,讓臣與她敘敘舊?」
朕看看牀尾的阿隨。
阿隨沒甚麼表情,依然是低眉順眼,等著朕發號施令。
仔細想想,自打阿隨進宮,的確與薛靈霆沒甚麼交集了。
「侯爺都這麼說了,便帶阿隨出去走走吧。」
兩人前腳走,朕後腳就強行起身,即便站都站不穩,也要追出去一探究竟。
朕小肚雞腸,朕口是心非。
即便知道將來阿隨是名正言順的侯爵夫人,可至少眼下,還不想將薛靈霆還給她。
貴妃扶著朕一路尾隨,看那二人花前月下,舉止親暱,簡直不成體統。
朕恨得直喘氣。
「狗男女!」
貴妃也狠狠點頭,附和:「狗男女!」
23
一晃數月,朕痊愈了,賑災一事也終於落下帷幕。
負責賑災的陽懷恩做得不錯,一到青州便與當地官員一同協定方案,挖渠治水,下放災糧,安撫百姓。
薛靈霆也聯合三司六部積極配合,錢糧都到了難民們口袋裡,至少大部分地區如此。
一場差點動搖國本的天災,很順利地安定下來。
原劇情裡,暴君李衍讓右相的人負責賑災。
右相一黨借機中飽私囊,侵吞災銀。
災民得不到安撫,大多落草為寇,最終導致青州一帶餓殍滿地,民心衰敗。
異邦外敵更是趁機作亂,屢屢侵犯邊境,都被薛靈霆率兵擊退。
即便如此,也是國力大減,滿目瘡痍。
好在,這些事沒有真的發生。
上朝時,右相提及,讓睿王李乾代朕巡視青州,安撫民心。
李乾一副智障樣,指著自己的鼻子:「啊?我?」
右相道:「睿王殿下年已十四,遲早會入朝任職。如今有大好機會讓殿下历練,還望殿下莫要推辭。」
李乾笨嘴拙舌,不想去,但又找不到理由推辭,囁嚅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他能倚仗的薛靈霆去了青州,門下其他人也反抗不了權傾朝野的右相。
看李乾手足無措,朕笑起來。
薛靈霆培養了那麼久,李乾還是這副獃獃笨笨的樣子,可見爛泥很難扶上牆。
不過,朕多年沒出宮了。
尤其薛靈霆去青州已有數月,朕難免想念,不如趁此機會前去看看。
於是,不顧朝臣們反對,朕一意孤行,要親自出巡。
一個暴君去賑災,但願不會反過來激起民憤才是。
24
出發前,阿隨和貴妃都問,朕為甚麼要想不開。
朕暴君之名在外,更有豺狼虎豹在內虎視眈眈。
待在皇宮多安全,非得出去自尋死路?
朕不傻,朕留了個心眼,那就是強行拎上李乾。
果然,還未抵達青州境地,朕就遭馬匪劫殺。
倉促之間,朕只來得及拎李乾一同落荒而逃。
破廟裡頭,連鞋都跑掉一只的李乾欲哭無淚。
「皇兄,我們會不會死在這啊?」
朕翻出包裹,拿出自帶的面筋放火上燒烤。
「你當薛靈霆是吃齋念佛的?消息傳出去,他現在正祕密搜尋你。」
這就是朕的高明之處。
一旦出了事,薛靈霆巴不得朕快點死翹翹。
非但不會及時救駕,反而會想方設法拖延禦林軍步伐,最好朕能被流民誤殺,或者走投無路曝屍荒野。
但有李乾在,薛靈霆就不敢耽擱,必定竭盡全力立即搜尋。
現在朕要做的,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在這蛛網密布的破廟裡,好好享受朕的烤面筋。
25
半夜,李乾渾身發抖,臉色蒼白,將自己踡縮成一團。
今天是十五,千筋散發作了。
每月這個時候,朕會給他一粒解藥,今夜也不例外。
朕到他面前:「張嘴。」
他緊咬牙關,將臉埋在枯草堆裡。
想死是嗎?
朕踹他一腳,冷笑:「年紀輕輕要是不想活了,就死薛靈霆面前去,少在朕這裝可憐!」
李乾膽怯,卻瞪朕:「皇兄,你別拿我威脅安遠侯了。」
「朕是皇帝,豈容你說三道四?」
「他跟阿隨姐姐才是天生一對,你根本不知道,他多愛阿隨姐姐。
「從年少時的一見鐘情,到如今兩情相悅,你再是怎麼試圖拆散,也根本動搖不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而皇兄你殘酷暴虐,殺人如麻,安遠侯怎麼可能放下阿隨姐姐,轉而喜歡你?
「你要是還有一點良知,就放過安遠侯,也放過自己,也不至於淪為皇家恥辱,遭萬民唾罵!」
明明已痛得哆嗦,李乾還是喋喋不休,似乎要趁著毒發之際的神志不清,將心裡話大膽道來。
朕冷冷看著他,心中毫無波瀾。
眼看毒性越發猛烈,李乾滿地打滾,都快暈死過去,也絕不討饒求藥。
他其實堅強而頑固,不愧是薛靈霆擁護的天命之子。
不像朕,生來就是他的襯托、阻礙和墊腳石。
朕一腳踩住他,俯身想要喂藥,被他狠狠咬住手腕,死不松口。
破了皮,血流淌出來。
朕直接掰掉他下巴,強行喂了解藥進去,再將脫臼下頜複原。
「強扭的瓜是不甜,但那又如何?
「李乾,你給朕老老實實看著,看朕是怎麼強求,逆天而行的!」
26
薛靈霆的效率要比想象中低。
朕一包裹的面筋都烤完了,他居然還沒找到朕。
幸好朕還貼身帶了不少私房錢,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小日子倒也滋潤。
就是苦了李乾,害怕跟隨朕,又怕被朕丟下,幾乎天天以淚洗面。
青州地域極廣,災情更是牽連到周邊諸多地方。
這年代物資匱乏,通信不佳,車馬更是不便。
饒是薛靈霆等人拼盡全力,依然有顧不上的地方。
遼縣,一個朕根本沒聽過的偏僻小地方。
據說,那裡出了吃人的妖怪,把年輕姑娘們吸幹了血,導致全縣無一女子。
進入縣城之後,李乾吐了。
街邊是層層曡曡的屍體,在這暖春裡蒼蠅肆虐,連碩大的老鼠都於青天白日裡,大膽啃食將死之人的身體。
李乾沒見過這等場面,吐得撕心裂肺。
朕當真是嫌棄得不行。
薛靈霆把他保護得太好了。
他沖動莽撞,趁朕不註意,公然跑去衙門,怒斥縣令不作為。
天高皇帝遠,窮山惡水出刁民,這蠢貨居然也敢。
當他被關進大牢後,朕才悠哉被縣令請去府上。
「聽說遼縣多美人,在下入城之後,卻連一個妙齡女子都未見著。難不成有甚麼山精野怪,將姑娘們都擄走了不成?」
高縣令,禿頭,黃牙,將軍肚,猥瑣油膩還假仁假義。
他嘿嘿一笑,看似隨和,卻很警惕地打量朕。
瘸腿,戴了半張面具,攜帶巨款,但身旁空無一人。
他在猜測朕的身份。
「先生說笑了,青州水患以來,本縣深受牽連。朝廷的賑災銀也遲遲未到,百姓們困苦不堪。若是真有山精野怪,本官還望著,他們能解救民生,無論讓本官做甚麼都可以。」
說著,他硬生生擠出幾滴眼淚來,看糢樣可憐得很。
朕笑眯眯從包裹裡取出金錠。
「在下只是想買幾個懂事可人的丫頭回去伺候老母,別無他意。若是縣令大人能指條門路,必定還有大禮奉上。」
27
貪官污吏,最不會跟銀子過不去。
蚊子腿再細也是肉,高縣令見錢眼開,禁不住幾番誘惑。
薛靈霆來時,朕已摸清災銀和遼縣適齡女子們的下落。
這裡的官員結黨營私,上下勾結,將略有姿色的年輕女孩們賣到各地。
朝廷撥下的賑災銀也被當地官員私吞,甚至聯合強盜土匪,將前來監督的使臣半道劫殺。
膽大妄為得連朕都自愧不如。
陽懷恩跟薛靈霆一同前來,這位狀元爺雖是個文官,做事倒麻利。
雷厲風行之下,災銀被追回了些,糧食也在各地分發,到了難民們腹中。
他還對貪官污吏們嚴刑逼供尋得線索,救回被賣女子。
難民們也要妥善安置,還要防瘟疫,處理屍體,忙得腳不沾地。
略微空閑後,薛靈霆把牢獄裡的李乾拎出來,二話不說揍了一頓。
朕拍掌叫好:「打,往死裡打。」
李乾一向愛哭鼻子,但這次死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薛靈霆知道他是受了沖擊,無奈嘆氣。
「睿王殿下,哪怕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在你我看不見的角落,也有太多非人之事。
「你若是為此自責,一蹶不振,屬實是懦弱。不如痛定思痛,反省朝廷弊端,日後加以修正,才是萬民之福。」
李乾號啕大哭,但朕略感無語。
這位大哥,雖然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當著朕的面說這種話,是不是有越俎代庖之嫌?
薛靈霆拍拍李乾的肩,任由他哭,隨即朝朕走來。
他目光跟往常略有不同,開口道:「陛下……」
朕望著外面被解救的女孩們,倍感失落。
「朕之前聽小茶館裡的人說,遼縣多美人,還想買幾個回宮納為妃嬪,為皇室開枝散葉來著。
「然而你看看這些個豆芽菜,不是面黃肌瘦,就是又黑又矮,跟美人何曾沾得上邊?
「可惜了朕給高縣令那廝的黃金,這些個黃毛丫頭分明連十個銅板也不值。
「對了,你讓陽懷恩把黃金還給朕,朕要去別處買。此番不買到美人,朕絕不回宮!」
薛靈霆看了朕許久,終究還是收回視線,拂袖而去。
28
遼縣的事大致落下帷幕,但還有些小事需要處置。
陽懷恩前來請示。
「陛下,據臣所知,撥給遼縣的一千萬兩災銀中,有近七百萬兩通過水路送去京城。」
此事牽連甚大,要不要為了追回這部分災銀,在回京後繼續查探,需要朕的意思。
「狀元爺看著辦就好,」朕睨了他一眼,「不過,就算朕說算了,難道狀元爺和侯爺便也棄之不理了?」
陽懷恩笑得如沐春風。
「臣寒窗苦讀十餘載,不是為了飛黃騰達平步青雲,而是為普天之下的百姓……」
「行了行了,朕不想聽。」
驛站終究比不得宮裡,這幾日倒春寒,朕的瘸腿實在是痛得鑽心。
疼痛使人精神不濟,朕真的懶得聽他的宏偉抱負。
陽懷恩並未立即離去,而是蹲在朕面前,伸手觸碰朕的腿。
朕目光森寒:「放肆!」
他收回手,關切道:「陛下是濕寒入體,臣老家有個偏方,說是用艾草生薑加水煮沸浸泡,可以祛除風寒。」
「還煮沸,你當燙豬蹄嗎?」
「臣不是這個意思。」
明明在被朕嘲諷,他卻不惱,依然笑得一派溫和。
跟冷冰冰的薛靈霆不同,這位狀元爺,總的來說是個溫潤如玉的人。
也是,能跟薛靈霆成為至交,能是甚麼平庸的人?
朕在窗邊軟榻上打盹很久,等到驟然醒轉,天色已黯。
腿還是痛得不能落地,薛靈霆等人也忙,沒想起差個人來伺候。
一天滴水未進,朕該怎麼解決飲食問題?
難道要扯著嗓子大聲喊叫,讓人送吃的來?
不行,朕是皇帝,朕要形象。
正琢磨間,有人推門進來。
29
朕有好幾個月沒能好好看看薛靈霆了。
他依然好看得緊,哪怕連日操勞也不見半分疲色,還是那副強悍沉穩,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尊貴糢樣。
他端著托盤,放在桌上。
朕有一剎那在想,他是不是端了毒酒來,要提前走完弒君造反的劇情。
「陛下不來用膳?」
嗯?用膳?
確定沒下毒?
朕將信將疑,忍著鑽心裂骨的痛,一瘸一拐,以龜速挪到飯桌前。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山上,冷汗密密麻麻滲出來。
托盤裡的東西很簡陋,一碗白粥,兩碟小菜。
唯一算得上葷腥的,應該是那個鹹蛋。
「真是寒酸。」
「第一批糧食已盡數下放給災民們,還請陛下將就。」
他給了朕一雙筷子,而後在旁邊看著。
朕竭力忽略腿上的痛意,先填飽肚子再說。
白粥寡淡,勝在暖胃。
「侯爺不是帶兵剿匪去了?」
薛靈霆挑眉:「區區三千烏合之眾,要臣花上一整天不成?」
朕嘆服,又道:「能教化的便教化了吧,他們落草為寇,朕不是沒有半點責任。」
「陛下是該反省。」
「……你別得寸進尺。」
他低低笑起來,冷峻深邃的五官在搖曳燈火之下,將冷淡斂去少許,更柔和豔麗了幾分。
就像聊齋志異裡,藏於山野破廟裡的妖豔女鬼,對朕這個一無所有的破書生,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30
飯後,薛靈霆要了熱水,讓朕去洗澡。
「陽大人說,艾草生薑能驅寒。不過遼縣簡陋,現在找不出這些,還請陛下以熱水將就。」
朕皺眉:「侯爺這是溫柔刀?」
他一本正經:「侍奉陛下,是臣子本分。」
「朕不想洗。」
朕盤算了下,從這裡去浴桶那邊,至少要走三十步。
這三十步,絕對能讓朕筋疲力盡。
看出朕的抗拒,薛靈霆含笑。
「陛下若是懶得動,不如臣抱您過去。」
朕張開雙臂,大義凜然,視死如歸。
「來!」
他彎下腰,當真將朕打橫抱起。
身體懸空,朕驚呼一聲,下意識摟住他脖子。
「陛下以為臣在開玩笑?」
「……不然呢?」
以這種姿勢被抱,朕的男性尊嚴被踐踏一地。
更害怕他突然松手,讓朕狼狽落地,再怎麼掙紮也爬不起來。
但他抱得很穩,不緊不慢,完全沒有要讓朕出醜的意思。
貼著他的胸口,朕能聽到他平穩有力的心跳。
到了浴桶旁,朕本想下來脫衣服,然而他手直接一松。
嘩啦一聲,朕連人帶衣被丟進浴桶,整個人瞬間完全濕透,連頭髮絲都滴滴答答流水不止。
「薛,靈,霆——」
他勾唇:「陛下,慢慢洗。」
朕冷笑,突然拽住他衣帶,用盡全力將他也拉進浴桶。
31
浴桶狹窄,薛靈霆完全壓在朕身上,手腳都無法支開,導致姿態無比詭異又貼合。
朕問:「侯爺如此殷切,是為了李乾,還是為了百姓?」
無非就兩種可能。
一,他擔心李乾觸怒了朕,擔心回京之後被朕報複,故而放下身段討好。
二,剩下的災銀被送往京中右相口袋裡,他想盡快替難民奪回來,就需要朕的協助。
朕不大受用。
他將溫柔當作籌碼,算準朕會為此買單。
而朕,也的確被蠱惑。
他道:「陛下穎悟絕倫,自該明白臣之所求。」
即便明知道答案,當他親口說出,朕還是陡然失落不已。
捧著他的臉,朕嘆道:「就不可能有哪怕一次,侯爺心甘情願,對朕體貼些嗎?」
「臣是看中利益和價值的人,陛下眼下,沒這個能耐。」
他說得隨意,卻是真心話。
朕胸口莫名泛著密密麻麻的疼,想起他對李乾的縱容,對阿隨的柔軟。
安遠侯對任何人都可以是如和煦般的暖陽,唯獨對朕,是高山之巔連綿不絕的凜冽風雪。
其實李乾說得不錯,朕越握緊,他越是像流沙,從朕指間傾瀉而去,挽留不住。
32
浴桶的水漸漸冰涼,朕的腿,還以別扭的幅度盤著。
他慢慢撫摸朕殘廢的左腿,不知是想移開,還是更仔細地觸碰。
朕的這條腿,瘸了很多年。
因為肌肉已經萎縮,跟完好的右腿相比難免細些,既不協調,也不好看。
明明薛靈霆也碰了無數次,但朕總想把這條腿藏起來,免得讓他看了惡心。
試圖縮回,奈何受制於空間,也被他強硬捉住。
他很輕柔地捏了下,問:「陛下的腿,怎麼弄的?」
「幼年時,跟先帝和皇兄們秋獵,被野豬踩斷的。」
他眸色漸深:「野豬?」
「老大一頭,起碼五六百斤,那獠牙比朕大腿都粗,豬毛硬得跟鐵刺一樣,刮下朕好大一塊皮肉。
「後來那豬被剖出多少肉來,分給隨行的皇親國戚們,可惜偏偏就朕沒吃上。」
後來朕也吃了些野味,尤其野豬肉不少。
可惜,都不如那頭野豬更叫朕惦記。
薛靈霆不再言語,盯著朕的腿看了半晌,方才從浴桶離開。
33
他一走,朕的身體總算能稍微舒展。
不過水溫降了不少,有些冷。
他又叫人抬了熱水來,親手加在浴桶裡。
能被安遠侯如此照顧,朕實在惶恐。
無論他目的為何,朕覺得,也值了。
天亮,如何處置遼縣為非作歹的官員們,需要朕定奪。
朕叫人挖了個深坑,裡面放滿毒蛇。
然後將高縣令等人砍斷手腳,齊齊推進去。
青天白日之下,貪官污吏們的慘叫宛如厲鬼哭號,嚮徹雲霄。
圍觀的難民們甚至都露出恐懼表情,李乾更是嚇得瑟瑟發抖。
朕卻覺得賞心悅目,為此大笑不止。
「聽說蠆盆之刑,普天下之毒辣,卻頗具觀賞性。今日朕也算得觀古意,心滿意足了。」
薛靈霆和陽懷恩不語。
他們不贊同朕濫用私刑,覺得該將這幫人押解回京,按刑法處置。
但朕不想橫生枝節,也懶得給這幫狗官多喂糧食。
朕將顫顫巍巍的李乾拖到坑前,捏住他下巴,強迫他觀看那些狗官是怎麼被毒蛇鑽入七竅,掏空內髒的。
「看見了嗎,朕乃天子,對付討厭的人,就是這麼不擇手段。
「朕還有炮烙之刑,奈何此地很難找出高大銅柱來,只好作罷。
「往後回京,你若是再敢在朕面前胡言亂語,朕就將你綁在燒紅的銅柱上,叫你試試甚麼叫生不如死。」
李乾絕望閉眼,在朕手底下止不住哆嗦。
朕越發愉悅,張狂的笑聲跟瀕死之人們的慘叫混為一體。
經此一事,朕的暴君之名,將再度坐實。
而日後的薛靈霆將借著這股東風,更名正言順,謀逆弒君。
34
為了追回那筆災銀,回京之後,薛靈霆跟右相鬥得如火如荼。
右相雖然專權多年,但薛靈霆也不是省油的燈。
這個仗著太後威勢作威作福的囂張老臣,在薛靈霆手底下一再吃癟。
他要求朕「主持公道」,朕忙著跟貴妃調情。
「舅舅,朝堂上的事,一向是你拿主意,朕有甚麼法子?」
右相激憤道:「安遠侯一派漸漸掌控三司六部,薛靈霆更是手握兵權,臣如何跟他抗衡?
「但只要陛下一道聖旨,臣就有辦法名正言順地讓他潰敗!」
貴妃剝了葡萄喂到朕嘴裡,朕沉溺溫柔鄉,權當聽不見。
右相氣得憤然離去。
他自身沒甚麼能耐,太後是他最大的靠山。
烈日炎炎,太後讓朕在佛堂外跪了許久。
在朕快堅持不住的時候,她來到朕身前,清淡的檀香縈繞在朕鼻間。
「皇兒,哀家有四個兒子,你是最不中用的那個。
「但凡你三個兄長中還有一個活著,哀家也不可能扶你做這個皇帝。
「你本應該感恩戴德,成為哀家,成為盛氏一脈掌控天下的利器。
「可是,你為甚麼總跟哀家過不去呢?」
太後神色哀傷,既慈悲又憐憫,就像端坐於廟宇的神佛。
可慈眉善目之下,是狠辣的蛇蠍心腸。
她蹲下來,慢慢撫摸朕的眉眼。
「你最不像哀家,無論容貌還是性情。可偏偏你是哀家僅存的血脈,所以哀家不得不一再容忍。」
話鋒一轉,她又道:「給哀家生個皇孫吧,哀家也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盼著含飴弄孫的那天。」
35
當夜,朕被關在寢宮裡,被人押著,灌了催情的酒。
幾個眼生的女孩穿著薄紗走近。
她們哆哆嗦嗦地來解朕的衣服,手指冰涼,抖得不成樣子。
朕推開她們,問:「知道生下皇子後,會有甚麼下場嗎?」
她們一個個都怕朕,一味叩首不敢說話,豆大的淚珠無聲砸在地板上。
朕知道她們都是盛氏一族的女兒,最大的也不過十五六。
愚昧的世人都覺得,這個年紀的女孩最好生養。
可是,在朕眼裡,她們還是沒長開的小孩子。
催情酒的藥效開始發作,宮門也已經上鎖,太後的人在殿外監視。
朕咬破了嘴唇,摳爛自己的皮肉,一刀刀紮進大腿,在血泊裡如未開蒙的野獸滿地翻滾。
滾燙的汗珠成串落進眼睛裡,眼前分明糢糊一片,卻讓朕恍惚間,看到從前那少年的身影。
他牽著朕的手,從漫天海棠花雨底下慢慢走過。
「你是女孩子嗎?
「你好漂亮啊,比我姑姑還好看。
「要不然,長大後我娶你吧。
「姑姑出嫁時是八抬大轎,我用十六抬大轎迎娶你好不好?
「我們一起住在我府上,我府裡可熱鬧了,而且比你這寒窯似的地方暖和多了。
「對了,我告訴過你,我叫謝無疆,你叫甚麼來著?
「阿衍?哪個衍?顏色的顏嗎?那我叫你阿顏好不好?
「你太小了,我現在還不能娶你。我姑姑說,要長大了才能娶妻,我也還沒到能成親的年紀呢。
「成了親,我們就是好兄妹了,我會保護你,他們再也不敢朝你丟石子,推你入水了。」
聲音越來越遠,氣血在朕體內瘋狂翻滾湧動,比狂風驟雨更加猛烈。
朕踡縮成一團,通紅的手背上青筋暴露,血水隨即從鼻腔喉間噴湧而出。
謝無疆,你不是說,要來娶我嗎?
啊,對了,你要娶的是阿顏。
不是現在這個狼狽不堪的李衍。
36
一睜眼,朕就看貴妃哭得梨花帶雨。
「陛下,咱們就不能反抗嗎?」
怎麼反抗呢?
朕身邊除了貴妃,空無一人。
幼年時保護朕的乳母和宮女,朕沒能護住。
少年時結識的志同道合的同伴,被剝了皮,那麼血淋淋地被掛在宮門口。
無論是想要保護朕的老太監,還是想要引導朕成為明君的臣子,要麼淩遲處死,要麼抄家滅族。
她不許朕脫離她的掌控範圍,不許朕身邊出現任何信得過的人。
她總用屠刀來警示朕,告訴朕,只要她想,即便是朕這個皇帝,也能輕松宰掉。
偏頭,朕費勁地擦掉貴妃的眼淚。
「你找到喜歡的人了嗎?
「趁她還沒一時興起對你下手,假死出宮去吧。
「朕給你備了些嫁妝,只要別大肆揮霍,這輩子怎麼也夠用了。」
貴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茉兒不走,茉兒要陪著陛下。」
「傻,你多待一天,朕就得多養你一天。你的月例銀子,夠朕吃多少烤面筋了。」
貴妃冒出一個鼻涕泡泡,啪嗒破了後,粘了朕一手。
她趴在朕手邊,語氣懷念。
「不知道麗姐姐、曹姐姐她們,過得怎麼樣了。陛下給她們的嫁妝,比茉兒的多嗎?」
你是最多的。朕怎麼也偏愛她些。
麗貴嬪她們,陪伴朕的時間並不長。
都是被家裡舍棄,丟到宮裡來當棋子的可憐女子,遇到合適的人,想私奔逃離這煉獄,朕索性成全。
也不知道她們在宮外是不是過得逍遙自在,想來總好過朕這籠中鳥。
朕盯著明黃的帳頂。
最近囂張過了頭,太後換傀儡的心思越發明顯。
朕也該加快腳步,早日結束這爛攤子。
37
中秋宮宴,王孫貴族雲集。
薛靈霆也在受邀之列,一襲玄袍冷然矜貴,如深沉鋒利的黑曜石,在這宴會上熠熠生輝。
他如今是炙手可熱的權臣,多少皇親國戚都想把自家掌上明珠塞給他。
好好的宮宴,都快變成他個人相親大會了。
朕一杯杯悶酒下肚,被阿隨阻攔。
「陛下,您身體虛弱,勿要貪杯。」
朕指著遠處眾星拱月的薛靈霆:「這你都不上去宣示主權?」
「主權?」阿隨又疑惑又平靜。
朕有點頭疼。
按理說,阿隨現在應該有未婚夫被搶的緊迫感。
但朕把她拘在宮裡太久,害她跟薛靈霆沒有親親貼貼的機會,感情沒法升溫。
不過事情還沒了結,朕又不能把她放回薛靈霆身邊去。
「阿隨,」朕鄭重道,「你要時刻記得,你是未來的侯爵夫人。」
阿隨口吻淡漠:「做陛下的女官也挺好,月例銀子按時發放,奴的小金庫充盈不少。」
看吧,出問題了。
朕冷汗涔涔,著實有些愧對薛靈霆。
正好,薛靈霆一眼望過來。
隔著喧囂的人群,那漆黑如墨的眸子裡盛滿比清泉更柔和的深情,直勾勾地落在朕身上。
朕心跳都漏了一拍。
但隨即很疑惑。
他是不是斜視,在看阿隨來著?
剛想一探究竟,李乾蹦蹦跳跳地過來。
「皇兄,我……」
朕沉下臉來:「朕叫你在府裡跑圈,你來做甚麼?」
他嚇得脖子一縮,結巴起來:「臣弟,臣弟提早跑完了,功課也溫習過了,連陽大人都稱贊過,臣弟才敢來的。」
朕望向四周。
今夜,應該不會那麼明目張膽吧?
不,還是別大意的好。
薛靈霆也朝這邊走來,朕剛想叫他把李乾送回去,餘光瞥見大殿之外,寒芒點點。
下一瞬,裹挾勁風的利箭朝李乾頭顱淩空掠來。
朕下意識想推開李乾,但偏偏他身後是高大琉璃柱,無從躲避。
想也沒想地,擋在他身前,緊緊閉眼。
然而,想象中的劇痛並未襲來。
睜眼,玄袍已被鮮血浸透。
一時間,殿內的兵荒馬亂都成了被放慢的碎片,朕眼裡只有護在朕身前,胸口被利箭貫穿的薛靈霆。
「謝……」
只發出了一個音節,剩下的話都被堵在幹澀的嗓間。
他嗆出一口血,踉蹌一步,腦袋抵在朕肩上。
「陛下……」他緩慢抬手,想觸碰朕的臉。
但沒能勾著,就重重垂落下去。
朕克制不住地哆嗦,只聽到顫抖的聲音從自己口中發出,嚮徹雲霄般尖銳。
「傳太醫,太醫——」
38
箭上淬了毒,還貫穿薛靈霆胸口,距離心髒只有丁點差距。
奇跡般的是,他居然沒有生命危險。
李乾跪在屏風外哭,貴妃在軟榻上坐著哭,兩人交織的哭聲如魔音灌腦,吵得朕心煩意亂。
講真,李乾哭,朕理解。
但貴妃她哭毛啊?
阿隨都覺得難以理解:「娘娘,您跟侯爺毫無交集,哭甚麼?」
貴妃哭得直抽抽:「想想躺在那的差點就是陛下了,本宮還不能哭嗎?嗝~」
朕無語,朕不說。
太後宮裡來人請朕過去,李乾就像被踩到尾巴的貓,差點跳起來。
朕按住他的頭:「接著跪。」
「為甚麼?」花貓臉不服,「皇兄,我是受害者!」
朕恨鐵不成鋼:「但凡你當時別站在琉璃柱前,朕就把你推開了!」
還用得著跟木頭人一樣,傻不愣登地等死?
李乾理虧。
39
太後在宮裡焦急踱步,朕一到,她氣急敗壞地甩衣袖。
「皇帝這是在做甚麼?睿王是先帝除你之外最後的子嗣,除掉他,便再沒人有資格繼承大統!
「雖說他生母只是個低賤的才人,但保不齊就被薛靈霆扶持,將你從皇帝寶座拉下來!
「哀家想盡辦法替你鋪路,你就是這麼回報哀家,處處跟哀家作對的?」
朕問:「現在除了他,將來,再連朕一同除掉嗎?」
她怒極反笑:「你是哀家的親骨肉,是僅剩的皇家子嗣!」
「盛氏一族裡,隨便挑個傀儡嬰兒出來,對外宣稱是朕的骨肉,再配合母後雷霆手ṭŭₒ段,如何不是皇家子嗣?」
太後臉上焦灼褪去,只剩一派嘲諷。
「所以,你始終不肯寵幸任何女人,誕育哪怕一位皇子,寧願雌伏在安遠侯身下?」
被灌下催情酒的痛苦历历在目。
「無論多少次都是一樣,母後不要白費心思了。」
「簡直狂妄!」
她沖上前來,二話不說就要甩朕巴掌。
朕牢牢握住她的手腕,目光森寒。
「母後,朕不會勸你回頭是岸。從你扭曲瘋癲,陷害謝皇後,蠱惑先帝將謝家滿門抄斬的時候,你就已經回不了頭。
「但朕希望,你還能留有一絲餘地,保存一絲良知,能憑著太後的尊貴身份,至少別落到死無全屍的結局。」
40
這世上,朕的血親,只剩下太後和李乾。
這兩人在小說裡就水火不容,正如朕跟薛靈霆之間,隔著無法調和的血海深仇。
除非你死我活,絕無退路。
薛靈霆醒時,朕在發獃。
他問:「陛下在想甚麼?」
「在想,為甚麼你會保護朕。」
他道:「臣以為,陛下會感激涕零。沒想到,陛下卻在懷疑臣別有用心。」
「朕已經過了自作多情的年紀了。
「你好像事先就知道會有暗殺,甚至也提前服食了解毒丸,隨時以命相搏。李乾對你,就那麼重要?」
可是,他要救的是李乾,為甚麼又舍命替朕擋箭?
想博取朕的信任?
朕越發看不透。
不過。
「朕感激你。」
朕看著他尚在滲血的傷口。
貫穿傷,箭矢淬毒。
如果是放在朕身上,朕現在已經在黃泉排隊等投胎了。
「薛靈霆,雖說本也不可能有下次,但是再也別為了朕以身犯險,朕不值得。」
41
朕一出生,就不受任何人期待,此後多年,也從不受重視。
先帝有皇子二十餘人,朕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個,連母後都對朕漠不關心。
幼年跟皇兄一起中毒,母後毫不猶豫,選擇將唯一解藥給了皇兄。
然而皇兄還是死了,反而朕磕磕絆絆地活了下來,雖說體弱了些,好歹保住了命。
後來行宮失火,連宮女太監的貓狗鸚鵡都有人救,唯獨朕被落下,在濃煙烈火裡獨自爬出來,臉被燒爛一半。
跟父皇一同打獵,野豬暴走,侍衞們護住其他皇子皇女,朕無人保護,遭野豬踏斷了腿。
無論出於甚麼目的,薛靈霆救了朕。
在朕被所有人無視的一次又一次,即便不是出於他本意,竟也成了朕唯一的救贖。
想到那日他的血流淌在朕指間,那溫熱的觸感令朕一陣後怕。
「以後,別再救朕。」
他沉默著,捧著朕的臉頰。
「哭得真醜。」
朕沒力氣跟他鬥嘴,只頭一次覺得,上天對朕還算不薄。
至少,沒有在朕被五馬分屍之前,就奪走薛靈霆。
42
薛靈霆在宮中養傷,朕事必躬親,照顧得無微不至。
沒幾天,連民間都流傳了好些風言風語。
更有影射朕的淫詞豔曲流傳開來,春宮圖上都有了朕一席之地。
薛靈霆以為朕會生氣,舉國銷毀。
然而朕饒有興趣地翻閱,目光炯炯。
「這些很是新奇,等侯爺傷好了,跟朕試試?」
他一手撐住下頜:「陛下都淪為笑料了,也不想追查源頭?」
「朕對臉面這東西並不看重,何況淫詞豔曲所言非虛。」
朕在他懷裡,本就浪蕩不堪。
薛靈霆只道:「臣逗留宮中已久,祖母必定牽掛。數日來承蒙陛下照應,不知可否放臣回府,休養一段時日?」
宮中太多太後耳目,他住著不安全,也不自在。
「讓阿隨回去照顧你吧,換旁人,朕不放心。」
「多謝陛下。」
他好轉不少,但朕還是不放心,打算派幾個太醫輪番守著。
他踏出幾步,突然回頭。
「臣受傷那日,依稀聽見,陛下說了甚麼?」
「嗯?」
「陛下說,謝?」
朕茫然:「謝謝你?」
他頓了頓,不再追問,轉而離開。
43
他一走,順便帶了阿隨去。
偌大的寢殿,又只剩朕和貴妃。
貴妃趴在朕膝頭,讓朕想起她八歲入宮那年,膽子跟貓兒一樣。
又想家,又害怕,一入夜就哭。
明明豆芽菜一般大小,那哭腔真跟李乾有的一拼,尖銳刺耳,讓朕實在睡不著。
朕只好抱著她,一遍遍給她講故事,哄她睡覺。
一晃多年,她長大了。
放民間,也該是有兒有女。
朕盤算著送她出宮,別受朕牽連。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玩朕的頭髮。
「陛下小時候,真的很像女孩子嗎?」
「朕那時候被養在行宮,說是皇子,其實連得勢的太監都不如。
「沒人給朕束發,加之長期營養不良,身體瘦弱,比同齡人矮小纖細許多。
「太監宮女們也不上心,有時隨便糊弄著給朕穿得亂七八糟,連女裝也應付著上。
「所以那人才會把朕誤認為是小姑娘,還許下要娶朕的承諾。」
貴妃仰頭,問朕:「陛下還在等那個人嗎?」
朕揉揉她的腦袋。
「不等了。」
他已經把阿顏忘了。
說到底,那只是少年隨口許下的,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真正含義的玩笑話。
守著那個虛無縹緲的承諾,當作護身符一樣妥帖珍藏的朕,是如此可笑又可憐。
貴妃認真道:「那個人失約了,但茉兒會一直陪在陛下身邊,絕不食言。」
朕打趣道:「這話早了,等某天你遇到心儀之人,還不得撒嬌賣乖,求朕放你與情郎遠走高飛?」
「茉兒才不會丟下陛下!」
「女大不中留,不可信也。」
「陛下!」
44
然後,貴妃赤身裸體,被懸掛在她宮門上,奄奄一息。
那幾日朕病了,渾渾噩噩許久。
清醒過來才後知後覺,貴妃沒來侍疾。
宮人說,貴妃被太後捉姦在牀,剝去服制,受盡酷刑。
等朕趕去,甚麼都來不及了。
太後眼裡是濃濃的諷笑。
「這丫頭也不安分,竟跟幾個侍衞無恥苟合,被哀家親眼看見。
「想著皇兒病重,她卻如此不檢點,真是千刀萬剮也不足以平息哀家之恨。
「哀家此番雖苛刻了些,卻也是為了警示後宮之人,宮規森嚴。
「若是想著率性而為,不將天家放在眼裡,下場,只會比孫貴妃悽慘百倍!」
太後帶著宮人浩浩蕩蕩離去,朕親自將貴妃救下來,脫下外袍包裹她的身軀。
她強撐著保留最後一絲神志,血淋淋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
「茉兒……舍不得……陛下,來世……」
話音未落,她偏頭,在朕懷裡停止呼吸。
朕摩挲她的發,想起她八歲那時稚氣未脫的臉頰。
連她都沒能護住。
她心裡會不會有怨氣呢?
真是個傻丫頭,今生都被朕牽連,還許諾甚麼來世?
若真有來世,離朕這個煞星遠遠的吧。
「傳旨下去,貴妃因病暴斃……不。」
她走得這麼不體面,宮牆內外難免議論紛紛,淪為笑柄。
朕貼上貴妃冰冷的臉。
「貴妃失手,打翻朕最愛的翡翠玉壺,朕暴怒失控,將她淩辱賜死。
「傳令,奪去她貴妃位分,貶為庶人,遷往太平山安葬。」
生前沒能逃離這金絲牢籠,死後,在青山綠水間,做幹幹淨淨、自由自在的孫茉兒。
45
心底彷徨,無處可去。
朕失魂落魄,無意間來到安遠侯府。
遠遠地,見李乾在讀書,陽懷恩作為他的老師在旁指導。
薛靈霆和阿隨站在海棠花樹下,郎才女貌,宛如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秋風拂掃,薛靈霆摘掉阿隨發間的落花,慢慢把玩。
他表情有些ŧú⁻懷念,也很溫柔,對阿隨說了甚麼。
阿隨仰著頭,像好奇的孩子追問著。
連李乾也頗感興趣,丟下書卷跑過去,吸引陽懷恩湊熱鬧。
打打鬧鬧,歡聲笑語不斷。
多美好和諧的畫面。
朕站在水池旁,凝望自己的倒影。
狼狽的廢物,醜陋的瘸子,連靠近薛靈霆,都是對他的褻瀆。
朕腳步踉蹌,倉皇逃離。
貴妃之死,很快傳到宮外去。
世人都說,朕發了狂,連最寵愛的貴妃也說殺就殺。
朕懶得辯解,無關之人的言論,從不配被朕放在心上。
然而,連李乾都來質問朕。
「孫貴妃姐姐是那麼好的人,你為甚麼要殺了她?」
茉兒的確是很好的人,滿宮的人礙於太後和朕,不敢對李乾太和顏悅色。
唯獨茉兒,每每在李乾被太後禁足時,偷偷給這個毫無關系的小孩送去食物。
朕正心力交瘁,不想多說。
「趁朕還沒想用炮烙之刑懲處你,趕緊滾出去。」
李乾一反常態,氣沖沖道:「你果然就是個心狠手辣的暴君,我不該對你抱有期待!你今天能這麼對孫貴妃,明天就能傷害阿隨姐姐,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他扭頭就跑,真跟個無知無畏的孩童似的。
朕沒心情好奇,他到底想做甚麼,能不讓朕如願。
46
十五,朕照例給李乾送去解藥。
然而深夜,睿王府的人來報,李乾丟了解藥,不肯服用。
朕趕去時,薛靈霆和陽懷恩等人都在。
李乾毒性發作得厲害,面色青紫,渾身僵硬,筋脈已有堵塞淤積之象。
一個時辰內不解毒,此生跟廢人無異。
據侍奉之人說,他是鐵了心要尋死。
他一死,薛靈霆便再不受朕的脅迫。
能將阿隨帶回去,早日成親,免得像茉兒那樣,死無葬身之所。
這孩子,固執又愚蠢得要命。
薛靈霆驚慌失措,那麼矜傲孤高的人,彷徨得如同熱鍋螞蟻。
就是當年敵軍壓境,國之將亡,他也沒這麼絕望過。
他一步步挪到朕面前,血紅的眼直視朕。
「求陛下,賜解藥。」
朕張口,沙啞道:「朕說過,解藥,每月僅一粒。」
他閉了閉眼,而後,重重在朕面前跪下。
不是安遠侯跪皇帝,驕傲如他,頭一次在朕面前低下頭顱,折了身軀。
以薛靈霆的身份,叩首哀求李衍。
「求陛下,賜解藥。」
朕的手,無法克制地哆嗦起來。
薛靈霆啊薛靈霆,李乾對你,如此重要嗎?
讓你能在最厭惡的人面前,垂下你高傲不屈的頭顱,如此卑微可憐,哀聲跪求?
47
薛靈霆一次次叩首,一次次哀求,仿佛即將失去這世間最珍惜之物,將朕架在火上。
不得不退步。
朕踉蹌逃離,回了宮,脫掉上衣。
鋒利的匕首插入胸口,將尚未愈合的傷痕挑開,距離心髒三寸之處,放出心頭之血。
幼年,朕跟皇兄同中千筋散。
此毒本無真正解藥,皇兄殞命,可朕偏偏陰差陽錯,僥幸活了下來。
從此,朕的血,就是千筋散唯一的解藥。
血水連同藥材被煉化,很快送去睿王府上。
朕獨坐寢殿,胸口痛得厲害。
受了冷風,又嗆出不少血來。
殿外明月高懸,朕想著,此刻的李乾是不是已經解了毒,在薛靈霆懷中安睡。
薛靈霆是不是又如劫後餘生,從此更珍惜李乾?
看看,朕當初用李乾來脅迫薛靈霆,當真是最英明神武的決定。
可惜再過不久,李乾就能痊愈。
朕的血,對薛靈霆而言毫無用處。
到時候,朕跟他,是形同陌路,還是至死方休?
48
Ťűₓ薛靈霆入宮,乞求朕放阿隨出宮。
他將履行諾言,迎娶阿隨。
朕端坐這世間最尊貴的皇位之上,卻倍感無力。
「說好的,只要李乾還需要解藥,你就不能娶阿隨。」
薛靈霆叩首道:「陛下連孫貴妃都能虐殺,臣又如何能放心,將阿隨放在陛下身邊?」
這大抵是李乾的要求。
他能抵觸解藥一次,就能再有第二次。
薛靈霆想要保住他最愛的兩個人,只能失信於朕。
可是薛靈霆啊,這是你第二次,不遵從約定了。
昨夜胸口被二次挑開,尚在滲血,痛得朕臉色發白。
但再痛,也不如悶堵的內心深處。
喉間隱約有腥甜的血氣上湧,朕一再壓制,良久方能開口。
本是想威逼,卻成了軟弱的請求。
「朕,可以放阿隨回你侯府,但是薛靈霆,你能不能……別成親?」
一旦成親,你就真真正正被阿隨奪走了。
朕用甚麼名義再召見你,用甚麼理由再接近你?
「就幾年,不,一年,幾個月,能不能再等等?
「阿隨還年輕,她有很漫長的時間跟你同舟共渡,但是朕沒有那麼多機會。
「薛靈霆,你就當,憐憫朕一次,不要這麼快,就從朕身邊抽離,好不好?」
朕已經卑微到極致。
薛靈霆始終跪在大殿之上,不言不語。
青松般挺直的腰背,再未向朕折下。
鋪天蓋地的恐慌將朕淹沒。
朕發了狂,將書案奏折通通掃開。
「好,好!
「你愛娶誰就去娶!朕不稀罕!
「但是薛靈霆,你最好能確保,你的新婚夫人能永遠在你視線範圍內!
「無論她還是李乾,朕早晚會將他們大卸八塊,再丟到你面前,讓你親眼看著,你是如何害了他們的!」
薛靈霆叩首。
「謝陛下成全。」
他起身就走,那無數次於朕夢中出現,挽救朕於水火中的背影,漸行漸遠,即將消失不見。
朕後悔了,連忙跟上去,顧不上跑起來左右顛簸的可笑的跛腳,用盡力氣,想要攆上他。
可他走得那麼快,無論朕這個殘廢之人如何追趕,都夠不著他哪怕一片衣角。
直到他徹底消失在宮牆的陰影裡,跌倒在地的朕,徹底被濃鬱的絕望所籠罩。
朕捧著臉,眼淚從指縫溢出,如同困獸,懦弱嗚咽。
「薛靈霆……」
你不要成親。
不要,離開我。
求求你。
49
阿隨離宮那日,朕給了她許多嫁妝。
本是給茉兒準備的,她沒用上,給阿隨也好。
臨走前,阿隨問朕:「貴妃之死,真是陛下殘暴所為嗎?」
朕很累,反問:「不然呢?」
「奴打聽到了些別的,」阿隨道,「何況,陛下鐘愛貴妃,不像能做出這種事來。」
朕失笑。
「你以為,你很了解朕嗎?
「阿隨,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哪怕你即將成為侯爵夫人,朕想捏死你,依然比捏死一只螞蟻還簡單。」
阿隨跟薛靈霆一樣,從不畏懼朕。
她道:「如果陛下下得了手,奴的屍體,早該被埋在海棠樹下,成為養料了。」
朕擺擺手,不懂她在期待甚麼。
「滾吧,平日小心些,朕心血來潮,隨時能取你性命。」
50
安遠侯的婚禮很盛大,京城盡人皆知。
去觀禮的官員也不少,只有朕沒去。
但不可失了風度,所以朕給阿隨送了點翠發冠去,價值連城。
拜堂成親時,阿隨中毒暈倒。
據悉,發冠上塗有劇毒,幸好阿隨體質還算不錯,經過診治僥幸活命。
薛靈霆闖宮,將朕壓在榻上,既憤怒又失望。
「臣本來,對陛下抱有一絲期待。
「以為至少陛下,不會真做出人神共憤之醜事。
「阿隨不過是個女子,陛下真想報複,也該沖著臣來才是!」
朕有點聽不懂他在說甚麼。
他以為,是朕下毒嗎?
朕不介意背鍋,反正在他心中,沒有比朕更心狠手辣之輩。
可是,不能讓真兇逍遙法外,日後再在暗處繼續傷害他們。
「薛靈霆,朕沒有。朕若真想下手,大可光明正大,不屑此陰狠手段。」
他笑得嘲弄:「那請陛下告訴臣,除了你,還有誰會對阿隨下此毒手?」
無論朕怎麼辯解,他都不信。
盛怒之人,做出甚麼都不稀奇。
那天,朕被折磨得很慘,尚未被支開的滿宮太監,都能聽見朕慘烈的哀號。
51
薛靈霆走後,太後來到朕牀前。
「皇兒這糢樣,真跟狗沒區別。哀家居然生出你這麼個廢物來,真是畢生之恥。」
朕衣衫淩亂,嘴角被咬破,熟悉的腥味在牀幔裡蔓延。
「是母後,對阿隨下毒的嗎?」
「你明知道,你身邊都是哀家的人,居然還敢讓人去送賀禮。
「難不成你對安遠侯動了真情,因他成親而如無頭蒼蠅,難以思慮周全了?」
朕難堪地閉眼。
是朕一時疏忽,害了阿隨。
母後坐在牀榻上,意味深長。
「皇兒,安遠侯不過把你當作玩物,利用你,傷害你。這世間,只有哀家,是真的愛你。」
「母後所謂的愛,是栽贓朕,又或是對民間散播流言,將朕塑造成穢亂之人?」
「哀家只是想讓你看清楚,安遠侯終究不是值得你托付之人。」
朕身邊,的確從無值得依托之人。
安遠侯如此,母後,更甚。
太後道:「如今,安遠侯恨你入骨,巴不得能將你五馬分屍。你我母子再不捐棄前嫌,齊心協力對付他,將來只怕會遭他毒手。」
「母後,說得是。」
52
從那之後,朕不再召薛靈霆入寢宮。
且在朝堂之上,也更偏向右相一黨些,讓薛靈霆一派處處受限。
太後很滿意。
「皇兒終於長大了,意識到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哀家真是欣慰。」
朕道:「消遣而已,母後覺得,朕會付出真心嗎?」
她笑笑,豔麗的護甲掐斷了水仙花桿。
「哀家近日得了些消息,事關薛靈霆。若是屬實,想必皇兒你也會大吃一驚。
「另外,哀家還挑了幾個美貌可人的丫頭,已經冊為宮嬪送入你寢殿。
「你畢竟才是哀家唯一的骨血,只要你乖乖聽話,哀家又怎會如你所說,殺了你另立新帝呢?
「母後一番好意,皇兒不會再推辭吧?」
「當然。」
母族挑來的女子,或清純或美豔,個個絕色。
只是朕不喜歡。
入夜,她們前來侍奉。
因朕暴名在外,一個賽一個的害怕。
朕挑起一女子的下巴,恍惚中,看到茉兒的臉。
「怕朕嗎?」
「臣,臣妾,臣妾……」抖得跟怕冷的小雞仔似的。
朕摘了面具,露出最醜陋的半張臉來。
燈光之下,仿佛惡鬼,當即有膽小的嚇出聲來。
隨即,所有人絕望跪地,哭號著求朕寬恕。
她們沒做錯甚麼,用不著朕寬恕。
朕這副尊榮,自己看了都怕。
朕重新戴上面具,只露出完好的右臉,而後問那尖叫的妃嬪。
「你覺得,朕這半張沒毀容的臉,醜嗎?」
妃嬪忍著恐懼看了半晌,絞盡腦汁才道:「陛下,如芝蘭玉樹……」
這應該是實話。
朕長得最像先帝,而先帝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朕有時也會做夢,夢見自己沒有被大火燒傷,有一張完整的臉。
即便比不上阿隨美豔,比不上薛靈霆清俊,好歹,也算長得不錯。
站在他身邊,不至於那麼不配。
可惜,朕逃不開宿命。
面對眾妃嬪,朕道:「你們是太後送來做棋子的,若真生下皇子,沒有榮華富貴,只會被去母留子。聰明的,知道怎麼回稟太後。」
她們年紀雖小,卻不是蠢貨。
太後不會留下她們,所以最好的求生之道,就是瞞住太後。
53
世人都說,暴君最近轉了性Ťû⁵子。
不再迷戀男人,而是召了美貌妃嬪,夜夜笙簫。
太後每日讓太醫給嬪妃們把脈,盼著能有喜事,可惜始終不見好消息。
朕一日日地喝下她送來的補藥,比狗都聽話。
偶爾也會聽到從宮外傳來的消息,據說阿隨身體未愈,婚期推遲。
朕是有些愧疚的,讓太醫挑了最好的人參靈芝,到最後卻沒能送出去。
薛靈霆,還記恨朕吧?
朝堂上,朕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不過,也快了。
又是十五,到了該給李乾調配解藥的時候。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只要服下這心頭血,他的毒就徹底解了。
也意味著,從此以後,朕真的無法再威脅薛靈霆。
寢殿內燭火搖曳,朕刺破胸口,將血一點點引出來。
這地方血肉糢糊,總是舊傷未愈又添新痕,時時刻刻都如螞蟻鑽心一樣疼。
可是,能換來薛靈霆五年的相擁,委實不虧。
身後有腳步聲,朕抽了刀,將血罐子往桌邊一推。
「老規矩,配合藥材煉制成丸,送去睿王府上。」
傷口得包紮,塗上最好的藥,很快就能止血。
只是難免頭重腳輕,身體乏力。
還未包紮好,虛弱的身體朝後仰去。
沒能倒地,而是落入溫暖寬厚的胸膛,被人緊緊環抱住腰身。
朕陡然一驚。
何人如此大膽?
「放肆,還不快放開朕!」
朕試圖掙脫,腰間雙臂卻反而收緊。
朕仰頭,看見日思夜想的臉。
「薛,靈霆……」
他的懷抱太陌生,讓朕都差點嗅不出那淡淡的雪松氣息。
只是,這麼晚了,他怎麼會來?
54
朕用了不小的毅力才沒貪戀遲來的擁抱,兀自掙脫,胡亂將上衣穿好,不顧胸口還在淌血。
「侯爺這是擔心,朕在最後的解藥裡動手腳,特地前來監視嗎?」
搖晃的燈影裡,薛靈霆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複雜。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朕的胸口。
「千筋散的解藥,其實是陛下的血嗎?」
他何等聰慧睿智,卻為甚麼看不透朕的真心?
失血過多,朕有點累,身體也冷。
「薛靈霆,用不著你拿可憐的眼神看著朕。朕所做一切,均發自本心,甘之若飴。」
朕生平最恨旁人的憐憫,像是屠刀,將朕所剩無幾的自尊心淩遲一次又一次。
所以朕從不拿心頭血之事邀功,為的就是不被可憐。
可是現在,薛靈霆悲憫的眼神,讓朕比死還難受。
他緊緊盯著朕的傷痕,而後攤開雙手,喃喃自語。
「難怪,陛下心口總是傷痕累累。
「也難怪,你始終不願意告訴我,千筋散解藥的藥方是甚麼。
「李衍,如果不是我無意發現,你打算將這個祕密帶進墳墓,永遠掩蓋嗎?」
不然呢?
朕實在身心俱疲。
「薛靈霆,你於朕有恩,救下李乾,就當朕回報了那份恩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文武雙全,舉世無雙的侯爺露出茫然的表情。
「臣曾經,施恩於陛下嗎?」
他果然不記得了。
55
幼年,朕被拋棄在行宮,過得豬狗不如。
誰都能踩朕幾腳,朕被當作洩憤的沙包,曾差點被推入水池溺亡,也曾因小事而被幾近活活打死。
每一次,都是他救下朕。
可朕不敢詢問他,是否記得那段遙遠的過往。
唯恐他會後悔,救下一個殘忍狠厲的暴君,將朕唯一的美夢碾碎。
朕摳著桌角,穩住晃動的身形。
「你走吧,朕會收回權限,從此,你不能再隨意出入。
「等阿隨痊愈,你們重新成親時,為避免節外生枝,朕就不送你賀禮了。
「願侯爺與阿隨,白首共度,今生圓滿。」
他還想說甚麼,朕已經召來侍衞,請他出去。
他一步三回頭,在即將踏出寢殿時,方才開口。
「阿隨醒來,說她打探到,貴妃之死,另有隱情,是臣錯怪了陛下。
「她所中之毒,必然也不是陛下所為。
「所以,臣來道歉。
「陛下,臣也是頑固執拗之人。
「既然為誤會而傷了陛下,那自然會為此而贖罪。」
56
薛靈霆的確不識好歹。
朕已經下令不見他,他卻越挫越勇,三番五次強闖寢宮,如入無人之境,侍衞們根本攔不住。
每每不是送來補氣血之物,就是將甚麼虎皮狐裘放在朕的龍牀上。
朕屢屢差人扔掉,他也不可惜,下次還送。
如果是以前,朕會為他的刻意討好欣喜若狂。
可是現在,只覺得沒意思。
因憐憫愧疚而生的舉動,於朕而言,宛如恥辱。
春去冬來,大雪紛飛之日,又有不長眼的蠻夷進犯疆土。
薛靈霆是令敵寇聞風喪膽的大央戰神,由他率軍出徵,再是合理不過。
朝堂上下了定論後,他來到後宮,固執地要見朕。
朕坐在貴妃空蕩蕩的寢殿裡,隔著喧囂的風雪,瞥見他挺拔堅毅如松竹的身姿。
過了好幾個時辰,終究還是朕妥協。
他進了內殿,跪在朕身前,托住朕殘破的左腿,輕輕揉捏。
「又在疼了?」
火盆裡,金絲炭發出輕微的爆裂聲。
他一邊按揉,一邊道:「陛下氣血兩虧,臣在外,會時常搜羅些補氣益血之物,還望陛下不要再丟棄。」
朕麻木著臉,不想回應。
他繼續道:「臣出徵之後,想將睿王和阿隨托付給陛下。禁軍中,臣已經安排妥當,他們自會保護陛下。」
朕嗤笑:「你就不怕朕殺了李乾?」
「陛下向來口是心非,臣多多少少摸透了些,否則也不敢做此決定。」
朕沉默。
他像是安撫,溫柔道:「陛下,很快就會結束了。待臣回來,會繼續請求陛下原諒,直到陛下解氣為止。」
朕盯著他分外好看的眉眼,有些不舍。
是啊,很快就會結束了。
下次出現在朕面前的你,就是謝無疆了吧。
57
隆冬之際,太後終於查明,薛靈霆就是謝無疆。
她歇斯底裡發了狂,砸掉佛堂金身香燭,推翻香案供果。
倒塌的燭火引燃了帷幕,熊熊烈燄裡,她又哭又笑。
「他竟然是謝無疆?他竟然真是謝家後人?好啊,好啊!這等逆臣賊子,改頭換面,又想來奪走哀家的一切!
「還有那個李乾,他居然是謝家賤人的骨肉?好啊,真是蛇鼠一窩,個個都該死!」
朕靜靜看她發狂。
母後她,從未做過皇後。
她生育四子,得先帝寵愛,在宮中出盡風頭,皇後之位幾乎唾手可得。
偏偏,名門謝家的女兒入了宮。
謝家是開國功勛後裔,地位超然卓絕。
謝千金又是鐘靈毓秀,名動天下的絕色美人,更端莊淑慧,落落大方。
就那麼理所當然地越過母後,被封為皇後。
母後那時飛揚跋扈,仗著寵愛處處針對謝皇後。
可先帝早已變心,加之母後懷著朕,身材走樣,脾氣暴躁,更遭先帝厭煩。
她很快失了寵,生下朕不久,就被先帝遷去行宮「休養」。
旁人或許會一蹶不振,但母後從來不甘於命運的安排。
她用盡手段恢複容貌,甚至聽信讒言飲用少女鮮血,殘殺多少無辜女子。
到底,還是變得比從前更嬌豔奪目百倍,再以一場精心策劃的邂逅,重新回到寵妃寶座。
跟千嬌百媚的母後不同,謝皇後端莊自持,雖美貌,卻少了情趣。
先帝不是長情之人,很快冷落謝皇後。
母後先以巫蠱之術栽贓謝皇後,再聯合盛家,誣陷謝家謀逆。
先帝那時沉溺修仙,昏聵無能,竟相信盛家安排的方士所言,覺得謝家是他成仙之路的阻礙。
可謝家勢力雄厚,又大權在握,不是能輕易撼動的。
先帝諸子,多半折在那場史無前例的權力爭鬥中,包括朕的三個親皇兄。
最後,以謝家落敗,滿門抄家,謝皇後自縊作為結局。
58
可笑的是,最不起眼的朕,作為母後僅剩的子嗣,登上眾人夢寐以求的寶座。
母後隨即制造多起「意外」,殘殺了先帝諸子,只留下一個跟朕一樣不起眼的李乾。
她以為,李乾只是個小才人的兒子,翻不起風浪。
可偏偏,那懦弱的小才人受謝皇後大恩,以自己的骨肉跟李乾調換,保住謝皇後唯一的血脈。
至於薛靈霆,他是謝家用盡全力才掩飾下來的最後骨血。
改頭換面,隱姓埋名,數年之後,以「薛靈霆」這個名字浴火而生,帶老僕歸來複仇。
不怪太後發狂,那場內鬥,她失去三個最愛的孩子,盛氏一族也元氣大傷。
到頭來,最大的隱患就在身邊。
佛堂被烈火毀於一旦,太後漸漸平息下來。
「不過,就這麼兩個無知小兒,又能把哀家怎麼樣?哀家能滅謝家一次,就能再滅第二次!」
整理了淩亂的頭髮,她望著朕,笑靨如花。
「殺了李乾,你我母子才能高枕無憂。」
朕點頭:「朕會親自動手,將李乾的人頭獻給母後。」
窗外,人影一晃而過。
59
入夜,朕在太後宮牆外,攔下身著夜行衣的阿隨。
她摸清了侍衞們換班的時刻,想趁這個機會為自己全族報仇。
朕緊緊握住她的手腕,被她踹翻在地。
她跨坐在朕身上,淬毒刀刃高高舉起。
「狗皇帝!
「你跟太後是一丘之貉,我早該先殺了你,再將盛家賤人碎屍萬段!」
「母後殿內重重守衞,你在以卵擊石。」
「那就同歸於盡!」
朕道:「那薛靈霆怎麼辦?」
她一愣。
朕嘆氣。
「報仇有很多法子,不是只有玉石俱焚這一條路。」
原劇情裡,阿隨在嫁給薛靈霆幾年後,被太後察覺身份,只待找出證據,便能以逆臣女的身份降罪。
正逢薛靈霆出徵,阿隨走投無路,索性易容意圖暗殺,反被萬箭穿心而死。
她是謝家世交,宋將軍的女兒。
宋將軍忠義,卻也受母後陷害,守衞邊關時腹背受敵,彈盡糧絕,力竭而亡。
宋家隨即被株連,只活下來宋隨一個。
她對母後的恨,不比薛靈霆少。
朕道:「母後要故技重施,勾結外賊,殺了薛靈霆。你要還是宋家女,就該以大局為重,別意氣用事。」
她默然不動。
朕慢慢握住她手腕,奪下刀刃。
「阿隨,再忍一忍。」
朕會給你們,給天下一個交代。
60
邊關剛剛大捷,又有不幸的消息傳來。
薛靈霆死了。
他被親信背刺,回程時遭遇敵軍伏擊,連頭顱都被割下。
母後欣喜若狂,催促朕快些殺了李乾。
李乾的屍身被吊在城牆上,薛靈霆的勢力土崩瓦解。
母後沒了後顧之憂。
她將朕叫去,說盛美人懷了朕的骨肉。
她身旁,站著個朕連見都沒見過的大肚女子。
「Ťű̂₆母後不是說,不會殺了自己唯一的骨肉嗎?」
太後屏退所有人,笑吟吟遞上一杯酒。
「哀家很失敗,但哀家不想服輸。所幸正值盛年,還有垂簾聽政的精力。」
朕望著搖曳的酒水:「所以像毒殺先帝一樣,再以一杯毒酒了結自己孩兒的命?」
她道:「你最不像哀家,哀家不願承認,你是哀家的骨血。」
也是。
她曾對朕抱有很大期待。
朕其實長得很像先帝。
她失寵,生下朕以後,以為能靠朕,換來先帝一絲好感。
然而先帝有太多皇子,即便朕像他,也激不起他半分興趣。
期待轉為憎恨厭惡,朕被拋棄在行宮,遭所有人遺忘。
「皇兒,哀家要謝你殺了李乾,別讓哀家背負這罪名。你放心,哀家會讓你享盡哀榮,絕不叫你孤單。」
酒杯裡酒水晃蕩,她微笑靠近。
而後,上揚的嘴角突然一僵。
朕慢慢抽出捅入她腹中的匕首,再重新插入。
酒杯砰一聲落地,她癱軟在朕懷裡。
朕啞聲道:「母後,薛靈霆沒死。
「他早知道你的計劃,早有防備。
「不過是將計就計傳出假消息,等您將朕了結,再以清君側的名義揮師進京,名正言順扶持李乾登基。
「我們在這狗咬狗,最終卻便宜了外人。您一生都在算計,沒想到會被反將一軍,心情如何?」
太後已經說不出話來,鮮血不斷湧出。
61
朕緊緊抱著她。
「您從來都沒抱過我。
「一次都沒有。
「我無數次向您張開雙臂求一個擁抱,都被您冷眼無視。
「可現在,我還是強求到了。」
母後的身軀漸漸冷下來,但朕像抱著珍寶,從未像現在這麼滿足。
「是我害您失寵,也不能承載起您複寵的期盼。一千萬句對不起,都無法言說這份愧疚。
「即便您故意讓人縱火,想燒死我這個恥辱,我也不曾有半分怨怪。」
生平頭一次,朕可以好好抱一抱自己的母親,說說心裡話。
「可身為一國太後,勾結外邦,殘殺忠良,您將我大央的臉面都丟盡了。
「即便如此,您還是我的母後。
「母後,高傲如您,就這麼幹淨利落地去吧,別落到被囚禁數十年,尊嚴掃地的結局。」
薛靈霆太恨母後了,扭曲到做出他自己都無法克制的報複來。
他會囚禁母後,施以酷刑。
時不時給她一點希望,又狠狠戳破幻象,讓她在日複一日的折辱中受盡所有刑罰。
太後已經聽不見朕在說甚麼,她的血流了一地。
讓朕不由猜想,當年朕出生時,是不是也帶走她這麼多血。
朕罪孽深重,無可救贖。
我們母子都該下地獄,那時候,若是朕能替她受刑,能不能償還哪怕一丁點生恩?
朕抬手,合上她不甘的眼。
「您總說我不像您。
「您弒夫,我弒母。
「明明我們母子,才是一樣的喪心病狂。」
62
大殿門開,朕抱著太後的頭顱,一身鮮血。
右相目瞪口獃,遙遙指著朕。
「你,你……」
「朕,失心瘋了。右相你,現在才知道嗎?」朕嘲諷勾唇。
右相嚇得不輕,看朕一步步靠近,都忘了叫親信放箭,只一味後退,直到癱坐在地。
朕一手提著劍,本想幹脆捅死他。
但想想,還是留給薛靈霆做成人彘算了。
朕已經帶走了母後,他的怨念,總得有人發洩。
宮裡,薛靈霆留下的禁軍正跟右相的人兵戎相見。
朕抱著頭顱一瘸一拐走過,四周霎時鴉雀無聲。
穿越前,朕是個孤兒。
跌跌撞撞,還沒讀完九年義務教育,就被迫退學打工。
那段時間,苦不堪言。
跟狗搶食,被流浪漢毆打,被黑心中介騙去挖煤,還差點遭摘了器官。
暗無天日,仿佛苦難沒有盡頭。
直到十八歲,好不容易有了一份能勉強果腹的活計。
最大的夢想,就是不住在四面透風,經常被驅趕的天橋下。
有個月薪三千,朝九晚六的穩定工作。
下班後,縮在不足五平米的狹窄出租房裡,喝上一兩啤酒,吃上五塊錢兩串的烤面筋。
末了打打游戲,有熱水洗個澡,躺進溫暖被窩裡,第二天繼續搬磚。
周而複始。
至於娶妻生子,那太遙遠了,連想都不敢想。
可是偏偏,無意中隨便翻看了幾眼小說,就被強行拖進這個世界來。
老天存心跟我作對。
哪怕穿成一個小農夫,也好過這身不由己的籠中暴君。
63
薛靈霆來時,朕已經在懸崖邊坐了很久。
不出意外,他回京第一眼,見到的應該是掛在城牆上,蓬頭垢面的李乾的屍體。
是萬念俱灰,還是怒不可遏?
沒能親眼看到他的表情,朕深表遺憾。
他帶了一隊親信來,站在不遠處凝視朕。
朕其實有很多心裡話想跟他說。
但張張口,又說不出一句話來。
朕的母後,殺了他全族。
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剛出生的嬰孩,無論男女,全部處死。
牽連之廣,多達千人。
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叔伯,乃至於姑姑舅舅等,都直接或間接被朕的父皇母後所害。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看著身旁熟睡的朕,有多努力才能按下這滔天恨意,沒直接將朕掐死?
崖邊寒風呼嘯,不知對峙多久,薛靈霆的副將焦急地對他說了甚麼。
他面無表情,抽出箭矢。
修長的手指拉開弓弦,利箭對準了朕。
朕站起來,血色袍袖在風中獵獵作嚮。
「薛靈霆,你還記得,行宮裡那個瘦弱矮小,時常遭人欺負的阿顏嗎?」
他仿佛聽到甚麼天方夜譚,表情倏然凝固了一下。
朕不知道,他這反應,到底是記得,還是不記得。
「你曾說,你會來娶阿顏。可是,你失約了。
「不,也不算你失約。是朕撒了謊,朕沒告訴你,朕就是阿顏。」
薛靈霆張口,語調因狂風而破碎。
「你是……阿顏?」
朕垂首,瞥見自己沾滿血腥的雙手。
「朕一直等著你來娶朕。可如今委實面容可憎,不敢奢求。阿隨和李乾其實被朕囚於地宮,朕守諾,將完好的他們還給你。今後,望扶持明君,還百姓太平盛世,並與阿隨共度餘生,白首不離。」
至於罪不可赦的朕。
五馬分屍太痛。
而你曾替朕擋下的箭,就不要再由你親手還給朕了。
朕後退一步,身體後仰,跌入萬丈深淵。
最後一眼,看到薛靈霆錯愣驚愕的表情。
也算值了。
64
這是個小城鎮,得益於四通八達的河道,往來商船雲集。
只要有點力氣,就能在碼頭找到份搬貨的小工,每日掙得十來個銅板。
要是遇上大方的僱主,再勤快些,多搬運些,也可高達幾十文。
我就在這搬貨。
早上出門前,蒸三個窩窩頭,帶一壺涼水。
早中晚各一個,有時候問工友要點鹹菜,配上涼水,怎麼也夠了。
日子雖苦,但我很滿意。
人嘛,知足才能常樂。
本來日子就這麼平淡地過著,但是最近幾天,我發現有點不對勁。
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從船上下來後,老是坐在碼頭的茶棚裡,不動聲色地打量我。
被我發現,也不掩飾,反而沖我一笑。
他笑得挺好看的。
不過我很確定,我不認識他。
我裝作不在意,繼續扛我的貨。
他沒別的舉動,每天早早坐在茶棚裡,直到傍晚太陽落山,我收工後,他才登上一艘船離開。
又過了大半個月,另一低調但奢華的船停靠在碼頭。
先前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站在甲板上,跟另一個沒見過的男人,一起打量我。
我很納悶。
65
新來的這個男人不苟言笑,但長得確實好看。
我沒文化,形容不出來。
他往簡陋茶棚裡一坐,好像把草棚子都變成金碧輝煌的宮殿,來往行人都得繞著走。
相當尊貴。
他也總是看著我,神情很複雜。
難不成,是在惦記我的腎?
我打了個寒戰,縮著脖子繞開茶棚走。
領工叫我。
「那瘸子。」
我趕緊小跑過去,因瘸腿而姿態滑稽,附近不少人都在笑。
領工指著船上一大堆貨。
「一文錢十袋,有點沉,你幹不?」
「幹幹幹。」我點頭如搗蒜。
年輕時不多掙點錢,老了喝西北風去?
工價高,大家爭先恐後搬運。
為了不落後,我開始兩袋一起扛。
眼看貨越來越少,幹脆三袋一起。
真的很沉。
壓得我渾身骨骼都在咯咯嚮。
關鍵時刻,瘸腿軟了下,我身體朝河裡栽去。
絕望臨頭。
我淹了不要緊,這些貨沉入水,把我賣了都賠不起。
然而,有人拉住了我。
是那個冷若冰霜,過分好看的玄袍男人。
待我穩定身形,他拎起貨往登記點去。
不是,看起來這麼有錢,也需要扛貨為生?
我想搶回來,但沒想到他力氣出奇的大。
揪著三袋貨,輕輕松松在前面走著,我空手都追不上。
到了登記處,他指指我:「算他的。」
啊?
「還要扛多少?」他問。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雖然面上冷,但語氣是出乎意料的溫柔。
力氣這麼大,不用白不用。
太陽落山,我拿到整整六十文。
在眾多工友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猶如戰勝的公雞,囂張得不行。
66
我決定請他吃碗茶,他沒推拒。
另一個人沒出力,我不請。
男人道:「在下從外地來此散心,覺得此鎮人傑地靈,風景秀麗,便想在閣下家中借宿一段時日。」
此話有鬼。
我剛要回絕,他將金光燦爛的東西放在我面前。
「小小心意。」
我沒見過世面,但知道那玩意叫金錠。
有錢能使鬼推磨。
我點頭:「好。」
另一個男人撲哧一笑:「這麼不堅定?」
玄袍男人看了他一眼,他摸摸鼻子,訕笑著不說話了。
我倒是希望,這男人別後悔。
我不住在鎮上,家在山中一間茅草屋裡,要跋山涉水一個時辰。
待回到家,已經月上枝頭。
開了門,我先去喂雞。
玄袍男人拍掉肩上凝結的一片白霜,目不轉睛看著我。
我道:「家中簡陋,你現在後悔,我是不會退金子的。」
他環望院落。
「挺好。」
好在哪啊?
我只有草屋三間,一間睡覺,一間灶屋,一間茅房。
看在金子的分上,我把牀讓給他。
他看起來沒吃過苦。
天氣在轉冷,薄薄的被子擋不住寒氣。
我想了想,還是找來更多茅草,將牀上填了高高一層,然後壓了又壓,再把被子鋪上去。
「爺,您睡這。要是嫌冷,可給我銀子,明日我帶新被褥回來。」
他沒有坐上牀,只站在桌邊,撫摸那些竹筒做的杯子。
「我叫,薛靈霆。」
我咧嘴笑:「薛爺,您叫我一聲河生就好。」
67
兩年前,我被邨長一行人,從河裡撈起來。
遍體鱗傷,沒有記憶,也找不到過去。
所以他們叫我河生,替我治病療傷,還將這座無人居住的小院子借給我。
薛靈霆,我叫他薛爺。
也不知道他是抽了甚麼瘋,要到我這破地方來吃苦。
天色已晚,我點頭哈腰道:「那您睡,我不打擾了。」
說著我就要出去,被他拽住手腕。
「你去哪?」
力氣很大,我骨頭快被捏碎了。
「我去,鄰居家借住一宿。」
大概是我面容有點扭曲,他猛然松手。
我松了口氣,甩了甩手。
這人居然還有暴力傾向?
他絲毫沒反省,一手搭在我腰上。
「這牀不小,可以一起睡。」
我頓時毛骨悚然。
「薛薛薛薛爺,我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他挑眉問。
感覺到他修長的手指隔著薄薄的一層布料,緩慢摩挲我的腰,我整個身體繃緊,雞皮疙瘩直冒。
「我喜歡的是女人!」
我脫口而出。
他臉上沒半點波瀾。
「是嗎?」
這不顯而易見嗎?
他看著我,玩味道:「都是男人,你在想甚麼?」
說話間,他已經伸回手。
難不成,是我誤會了?
他拍拍牀榻,熱情相邀。
「深更半夜,何必打擾他人?你我且將就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他說得懇切。
我一咬牙。
也是,都是男人。
他長得那麼好看,都不怕我騷擾他,難道我還有甚麼能耐,叫他對我心懷不軌?
68
都是男人,不必像新婚小媳婦似的扭扭捏捏。
話是這麼說,跟一個陌生男人同牀共枕,還是叫我渾身不自在。
這位薛爺倒不是個講究人,在這麼寒酸的地方,頃刻就進入夢鄉。
聽他均勻輕淺的呼吸聲,我也架不住困意,慢慢睡過去。
山裡的秋夜是很冷的,我手腳冰涼,總愛縮成一團。
今夜不同,身旁像有個暖爐,吸引我不斷靠過去。
依稀間,好像腰被摟住,全身也被暖陽包裹一般。
我貪婪汲取熱量,一個勁地往暖爐拱。
仿佛有人在我耳邊低語。
「怎麼這麼瘦了?」
我努力想睜開眼,但被沙啞的嗓音蠱惑著。
「安心睡吧。
「阿衍。」
眼簾實在睜不開,我昏昏沉沉繼續睡。
不知過了多久,又是那場噩夢。
雍容華貴的美豔女人站在血泊裡,瞪著猩紅的血眼。
我張口,沒能發出聲音。
突然,她脖子斷開,頭顱滾到我腳邊來。
那雙充斥著憎恨的眼睛,死死看著我。
我猛然驚醒。
天色已明,身旁空無一人。
薄薄的被子裡很暖,暖得我不想動彈。
正發獃,薛靈霆出現在門口。
他很高大,跨過低矮的房門時,要微微彎腰。
來到牀邊,他很自然地想擦拭我額上冷汗。
我一驚,下意識避過。
他頓了頓,笑問:「你今日還去做工?」
我心不在焉地搖頭。
「也不能太委屈了薛爺。」
他給我的金錠,足夠我用上一輩子。
為了不讓財神爺住著難受,我打算去採買些物件,把屋裡修繕一番。
我把這想法告訴他,他很受用,又摸出一個金元寶。
「我跟你同去。」
69
我沒去過太多地方,只覺得這城鎮算是挺熱鬧了。
但薛爺沒甚麼興趣,視線更多落在我身上。
我著實被他盯得不自在。
路過店鋪,我駐足。
「薛爺用得慣竹筒杯子嗎?」
他道:「是你親手做的?」
「邨長教的,就地取材。」
「很好用。」
我怕他是言不由衷,還是進了器皿店,挑了一套茶具。
橫豎是他結賬。
等他走了,還不是我用?
呵呵,人怎麼能機智如斯?
除了茶具,我又買了被褥和銅鍋等。
他付賬很痛快,一點也沒有不悅。
反倒讓我小小心虛了一下,覺得也不能太把他當冤大頭。
逛到中午,他帶我在城裡最大的酒樓落座。
我很少吃到這些色香味俱全的飯菜,一時間顧不上他,獨自大快朵頤。
他勾著唇,慢條斯理給我斟茶。
「家裡還缺甚麼?」
「缺得多了,買不起。」
「我結賬。」
我眼前一亮。
「缺個女主人。」
正傾瀉的茶水斷流,他手頓在半空。
「你剛說,缺甚麼?」
「女主人,」我提著筷子,道,「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男人亙古不變的浪漫!」
等等。
甚麼是浪漫?
他呵了一聲,茶壺重重放下。
「那你有目標了嗎?」
「邨頭的水花,等我攢夠聘禮,就上門提親去。」
他拳頭收緊:「聽名字,似乎是位佳人?」
「那是自然。」
他周身氣勢頓時冷冽下來,臉色更是陰沉如烏雲密布,嚇得我筷子差點掉了。
發哪門子瘋?
良久,他嘆息一聲。
「沒關系,慢慢來。」
惆悵又有些悲哀的語氣。
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說給我聽。
70
採買的物件太多,要用馬車拉回去。
到邨頭,我找到水花,把漂亮的珠釵送給她。
她滿臉羞澀,問我:「你後邊那人是誰啊,長得可真俊。」
我心裡酸溜溜的:「也就長得好看,實際上腦子進了水。」
連我給水花挑首飾,都要搶著結賬。
告別水花,我又挨家挨戶去了別的地方,把買來的米面糧油發出去。
邨裡對我這個來路不明的人很好,我有了銀子,不能不報答。
薛靈霆負責趕車,表情困惑。
「那位水花……大嬸,似乎有點年紀了?」
「是啊,她是寡婦,年逾四十五,有兩個兒子。」
薛靈霆揉揉眉宇。
「你這是?」
他可能想問,我這是甚麼品位。
但礙於自身修養,又說不出貶損我和水花的話來。
我拍拍自己的腿。
「我是個瘸子。
「臉又爛成這樣。
「還窮得只能勉強糊口。
「身體更是糟糕得不成樣子。
「薛爺覺得,我還有資格挑剔,去選擇一位妙齡少女?」
水花跟我,算是各取所需。
我不需要她生育,把她兒子當我孩子撫養成人。
到暮年,有人給我養老送終即可。
但是薛靈霆很費解。
他一度想說甚麼,最後都憋了回去。
一到家,我愣了。
我那純樸得四面漏風房頂漏雨的小草棚,在短短幾個時辰內被迅速翻修。
不但被木牆梁柱所取代,還由原來的破三間擴建成六七間。
家具擺設更是全部換新,把我今天新買的這些襯得像柴堆。
日前跟薛靈霆一同的男人從屋裡出來,揚起笑臉。
「時間緊迫,只來得及做成這樣,你們晚上不用擠了。薛爺,如何?」
薛靈霆靜靜看著他。
「陽大人。」
「嗯?」
「我到底甚麼地方得罪你了?」
71
豪宅太美,我不敢住。
明明睡房兩間,薛靈霆非要跟我擠。
「山裡多野獸,入夜號叫,在下實在害怕。」
他冠冕堂皇地扯走我一半被子,在牀側躺下。
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自己這糢樣,有甚麼值得他貪圖的。
還是忍不住問:「你真不是別有居心?」
他閉目養神,道:「居心不敢,倒的確有所圖謀。」
我想起自己藏在地窖裡的銅板,還未緊張,他又道:「不是求你那點破財。」
「……你冒犯到我了。」
他慢慢睜眼,桐油燈光下,眸光如點點星墨,深邃幽沉。
「更冒犯的事,我也做過。」
話音剛落,我下巴被他扣住。
而後,他俯身親上來。
我瞳孔放大,竟一時忘了掙紮。
唇畔被反複碾磨,牙關也遭撬開,令我呼吸不穩。
就在他翻身上來時,我理智驟然回籠,拳頭狠狠蓋在他臉上。
微弱的燈火被帶動的風熄滅,室內霎時一片黑暗。
「瘋子!瘋子!」
我驚懼交加,連滾帶爬下了牀,狼狽逃離。
回頭,他正凝視我倉皇逃竄的身影。
整個人包裹在黑夜裡,被濃烈的悲傷籠罩。
72
我在土坡上坐了一夜。
早上,溫文爾雅的人來了。
他自稱陽懷恩,是薛靈霆的至交。
「看二位這樣,是吵架了?」
我心不在焉。
「那位財神爺,指定哪裡有問題。」
陽懷恩點頭:「實不相瞞,在下也這麼覺得。」
話鋒一轉,他又道:「不過,失而複得的寶物在懷,他難免急迫了些,還請不要見怪。」
聽不懂。
「有甚麼法子,能把他趕走,在他不要回金子的前提下?」
陽懷恩搖揺手指。
「絕無可能。」
我不信這個邪。
打那天起,我對水花展開猛烈追求。
送山花,送野果,送首飾衣裳,糧油米面,還幫著幹活,給她兩個兒子輔導功課。
如此盡心盡力,水花卻越來越不敢跟我見面。
也是。
每每,薛靈霆都跟尊黑煞神似的,在附近冷冰冰地盯著,光眼神就足以將人淩遲一遍又一遍。
狹窄山道上,我憤憤走在前面。
「兩個男人是不會有結果的,天理不容你明白嗎?」
他慢悠悠跟在我身後。
「即便天理不容,我也要強求。」
我轉身,摘掉半張面具,露出難看的左臉。
「看見沒有?就這鬼樣子,你半夜也不怕做噩夢?」
他這樣的人,要甚麼美人沒有?
怎麼偏偏就纏上我了?
然而,他好像早知道我左臉是甚麼糢樣,沒有半點驚訝。
依然很平靜地註視我,等我冷靜下來。
山風猛烈,我閉了閉眼。
「還是說,我們本就認識?」
他表情慢慢變得悲傷。
真是如此?
我苦澀笑笑。
「不管曾經如何,我現在,過得很好。」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明明貧苦勞累,但總覺得,比甚麼都滿足。
能不能,別把我拽回那個可怕的噩夢裡?
73
這世上,沒有比薛靈霆更固執的人。
臉皮也夠厚,不管我怎麼冷嘲熱諷,揶揄挖苦,他左耳進右耳出,當作聽不清。
但他好像很忙,不是時時留在山裡。
他不在,就會有侍衞糢樣的人暗暗守在院落周圍,重重把守。
每當我以為他不會再出現,過段時間,他又會來。
帶著許多新奇貴重的厚禮,代替我送給邨裡人。
一來二去,大家都對他很熱情。
連最古板的邨長都勸我:「看得出他是真在乎你,河生,要不你從了吧。」
我:「……」
轉眼入夏,他風塵僕僕歸來。
這次他去得久,足足一個月。
火燒雲令天邊一派血紅,雲層間如有萬馬奔騰,絢麗多彩。
我拎著桶,從蜿蜒山道走過。
他已經習慣走在我身後,維持兩三步開外。
踩到石子,我身形晃了下,往旁邊的懸崖峭壁傾斜。
薛靈霆從沒這麼激烈地反應過。
他幾乎是瞬間撲過來,從身後死死抱住我。
我聽到他極其劇烈的心跳,咚咚咚,久久未能平息。
「……你幹甚麼?」
他頭抵在我肩上,將我摟得更緊,渾身顫抖。
快被勒得窒息,我只好輕輕拍他腦袋。
「出不了氣了。」
他手臂微微松開。
我回頭看他。
他眼眶通紅,神情莫名緊張後怕。
認識這麼久,無論甚麼時刻,他都是游刃有餘的輕松糢樣,好像這世上沒有任何事能難住他。
唯獨此時,他抖得不成樣子,連嘴唇都白了。
74
山腳河邊,我洗完衣服。
再用木瓢舀水,從頭頂淋下。
薛靈霆坐在樹下,升起了火堆。
洗完後,我過去烤火,濕漉漉的頭髮慢慢幹透。
「所以,我是摔下懸崖,從你世界裡消失的嗎?」
他撥弄了下柴火,烤上幾串面筋,還有剛從河裡撈出的魚。
「你跳得決絕,不惜制造謊言,將自己逼入絕境。」
「為甚麼?」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很惜命的人,怎麼可能主動求死?
火光映著他俊美的側臉,他道:「你我之間,有太多死結。」
所謂死結,就是死了都不能了結。
我低頭,看著簡陋的半張面具。
「那你還來找我做甚麼?」
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要趕盡殺絕。
他慢慢抬眼,眸底仿佛有千萬年都化不開的厚重霜雪。
又因為灼熱烈火,演化成克制不住的澎湃深海,每一曲洶湧的海浪,都足夠痛苦又眷戀。
「你總是表現得雲淡風輕,從不將自己的愛意宣之於口。明明愛慘了某人,卻處處要與人作對,實在可恨。
「藏著那麼深的心事,將自己偽裝在長滿刺的軀殼裡,怎麼也剝不開。直到以死做局,化解幹戈。」
我實在不明白,他到底在誇我,還是在貶損我。
「你說的這人,是我嗎?」
我有那麼擰巴糾結,跟小媳婦似的?
薛靈霆伸手,隔著薄薄一層衣料,溫熱的指尖觸碰我胸口無數疤痕。
「直到失去你的剎那,我突然發現,甚麼血海深仇,都不能用你的命來抵。
「李衍,你我命中註定,要糾纏一生一世。
「你休想,將我甩開。」
75
我身體不算好,可能所謂的一生一世,並沒有多長時間。
也始終想不起來,我跟他之間,到底有甚麼恩怨瓜葛。
只是漸漸地,我不再排斥他出現在我身邊。
就好像我內心深處期盼著,這樣簡單又安定的生活。
秋後,我帶他去山裡打獵。
一箭淩空,野兔栽倒在血泊裡。
我過去撿起兔子,沖他炫燿。
「我的箭術,可是連邨裡最老的獵戶都贊不絕口。」
他也稱贊:「的確箭無虛發,有百步穿楊之能。」
我又將弓箭遞給他:「你也試試。」
他接過,以熟稔的姿態開弓拉弦,對準天上的雄鷹。
然而久久,顫抖的手未能將利箭射出。
下了山,我將先前獵得的野豬分了分,一部分發給邨裡人,剩下的送去大戶人家,能賺不少。
員外家裡,我拿了幾貫錢,千恩萬謝地走人。
還未出門,跟一小廝打扮的人迎頭碰上。
他低低彎著腰,腳步輕而穩。
從我身邊擦過時,他道。
「陛下,您才是這天下之主,屬下等必定拼盡全力,為您奪回江山。」
仿佛聽到甚麼陰森恐怖的話,我渾身僵住。
待回頭,小廝已不見了蹤影,只我懷裡多了一張裹起來的紙條。
我狐疑拆看,身體越發冰涼,連怎麼挪出去的都不知道。
薛靈霆還在外面等我,見我一臉冷汗,不由關切。
「身體不舒服?」
我搖搖頭。
76
紙條上說,我曾是皇帝。
薛靈霆是佞臣賊子,與我有血海深仇。
他勾結外賊,奪我皇位,殺我母後,屠盡我母族。
更是將我逼到絕境,害我墜崖失蹤。
時至今日,他依然以玩弄我為樂。
所做一切,都只是為了叫我愛上他,再狠狠將我推入地獄,再死一次。
我不明白甚麼是真的。
灶房裡,薛靈霆在熬粥。
他看起來是個養尊處優的人,但意外地很會做飯。
尤其皮蛋瘦肉粥,比我做得還好。
我曾問過很多人,他們壓根沒聽過「皮蛋」,而我一直會做。
薛靈霆做的粥,跟我做出的味道很相似。
連旁人見所未見的皮蛋,也是他親手制了草木灰和石灰等,熟練地將雞蛋包裹做成。
煙霧繚繞,他忙活著,一鍋粥很快上了桌。
我嘗過:「味道不錯。」
他笑:「阿隨曾見你做過,我也是練了無數次,才有這味道。」
我問:「阿隨是誰?」
他道:「不重要。」
他總說,也許現在這樣很好。
拋卻前塵往事,當一個普通人,怡然自得。
但他不知道,我總是被亡靈糾纏著。
就像現在,豔麗的鬼魂站在他身後。
斷裂的脖子上,腦袋歪斜著,空洞的眼睛狠狠瞪著我。
我失神,被他喚醒。
「過幾日鎮上有廟會,我帶你去逛逛。」
「……好。」
77
先太後的人一直暗中聯繫我。
他們說,只要有我在,就能推翻當朝統治,將河山歸還給盛家。
前提是,要殺了薛靈霆這個大權在握的佞臣賊子。
廟會那日,我引他從山間小道前往鎮子。
道路過於偏僻難行,他甚麼都不問,只讓我走慢些,再慢些。
沿途荊棘茅草密布橫生,他持劍在前方開道,逐一劈斷。
等到前方豁然開朗,平坦山穀裡,已有無數蒙面人弓箭等候。
薛靈霆將我擋在身後,長劍橫起,冷笑。
「漏網雜魚。」
那小廝打扮的人在高處放聲大笑。
「薛賊,今日饒是你有三頭六臂,也逃不開這天羅地網!我等必讓你命喪於此,好告慰右相大人在天之靈!」
說罷,萬箭齊發。
顯然要連我一起殺。
薛靈霆長劍翻轉,擋下漫天箭雨,護著我且戰且退,在岩石後躲藏。
明知道是我故意引他來此,他臉上也不見絲毫慍怒。
「阿衍,想要我死嗎?」他輕聲問。
我道:「我只是想看看,哪邊是真的。」
他嘆息一聲,捧著我的臉。
「你想要我的命,我隨時可以給你。但眼下,我必須護著你,毫發無傷地離開。」
逆黨首領一聲令下,無數人馬從高坡沖下來。
薛靈霆讓我躲著,獨自應戰。
陽懷恩曾說,他是大央戰神,能於千軍萬馬中輕松取敵首級。
現在面對這些烏合之眾,同樣游刃有餘。
我坐在岩石後,抬頭,面對斷了脖子的女人。
「那你是誰呢?」
她目光怨恨惡毒,死死看著我。
突然,逆黨首領從旁竄出,大刀朝我頭頂劈來。
「你這叛徒,還太後命來!」
寒芒刺眼,我懶得躲。
然而,血花四濺。
刀刃砍在薛靈霆肩頭,他長劍轉手,將逆黨捅穿。
隨即,朝我倒來。
78
薛靈霆倒入我懷中時,陽懷恩才帶人姍姍來遲。
他簡直就是故意的。
我明明給他留了紙條,讓他最多晚半個時辰就來。
他屬烏龜的。
逆黨很快被清理,薛靈霆的血也將我衣衫染紅。
溫熱的血水在指間流淌,無數破碎的畫面在我腦海中重組,喚醒那些刻意被我塵封起來的記憶。
我叫李衍。
曾是不折不扣的暴君。
我殺了自己的母後,墜崖失憶,成了這山邨裡渺小不起眼的河生。
而薛靈霆,是我求而不得的,世間最愛之人。
此刻,他虛弱躺在我懷裡,肩上傷口仿佛令他裂開一般。
他氣息是從未有過的微弱。
「阿衍,你我之間,恩怨難消。天意如此,但我偏要強求。」
冰涼的手指慢慢捧上我的臉,千萬般的不舍眷戀。
「本以為來世太渺茫,只有今生,我想握在手裡,絕不再放你走。
「只可惜……咳咳……」
他嗆出無數血水來,道:「到底天命難違,你我的死結,終究還是只能用死亡Ṭŭ̀₊來化解。」
我麻木看著他,直到他手重重垂下,偏頭含笑,氣息漸弱。
我想起了自己送走過的那些人。
她們一個個,都在我懷裡,像薛靈霆一樣停止呼吸。
心髒痛得幾乎無法跳動,嗓子也幹澀得無法吞咽,濃烈的血腥在喉間湧動。
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卻發不出哪怕些許痛苦的嗚咽來。
現在我才明白,為甚麼薛靈霆會說,甚麼樣的血海深仇,都無法用我的命來抵。
於我而言,也是如此。
血淋淋的亡魂站在我面前,我直視她的眼。
「母後。
「薛靈霆他,是我唯一的救贖。
「這世上,沒人比他更重要。
「所以,其實我從未後悔。
「哪怕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母後靜靜看著我,我提起薛靈霆的劍,朝她劈去。
淩空破嚮,困擾我無數個日夜的心魔,伴隨母後的閉眼,從此煙消雲散。
我撫摸薛靈霆的眉眼,而後將長劍橫在自己脖子上。
「你我既死,恩怨兩清。若有來世,再續前緣。只願,都能生於尋常人家,再無血雨腥風。
79
見我尋死,陽懷恩急吼吼沖上來,一腳將劍踹開。
隨後又狠狠踢了薛靈霆一腳,驚怒交加。
「侯爺,你玩大了吧!」
「咳。」薛靈霆緩緩睜眼。
我:「……嘎?」
他慢慢坐起,按著血流不止的肩,朝我笑得促狹。
「小傷而已,方才累,我小憩片刻。」
陽懷恩指責道:「居然還用內力逼出血水,萬一先皇陛下真的做出傻事來,你就真追到黃泉底下去吧!」
我按住眉心,覺得腦瓜子有點疼。
薛靈霆一臉討好。
「阿衍,你我也算各死了一次,如今就當已經是來世,再不提過去的糾葛,只珍惜往後可好?」
我起身,重重朝他胸口踹了一腳。
「給我滾!」
他悶哼一聲,我轉頭就走。
陽懷恩追上來:「先皇陛下,給您手絹擦擦鼻涕。」
「你也滾!」
幽穀之中,清泉墜落,鳥鳴空靈。
我前所未有地放松,在前面一瘸一拐走著。
薛靈霆追上來。
「阿衍,往後你想在哪待著,我都陪你。你想在山裡養著,我陪你種田放牧。你想回京城,我給你洗手作羹。
「雖肩負重任,身不由己。但在我力所能及之內,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短短數十年如過眼雲煙,轉瞬即逝,萬望能珍惜彼此,不留遺憾。」
……
他聒噪地說了一路,表明心意。
加起來,比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來,說過的話還要多。
走出山穀,陰雲散去,陽光普照大地。
我猛然回頭,薛靈霆霎時閉口不言。
緊張得,如同在等待宣判死刑的囚徒。
「薛靈霆。」
「我在。」
「往後餘生,相互交托,此情此意,願永不褪色。」
他一怔,張張口,良久才嘶聲回應。
「好。」
番外:
1.李乾
朕是個皇帝。
乳臭未幹,但是不得不肩負起國之重任。
幸好,還有安遠侯,也就是朕的表哥,能時常替朕分憂。
但是最近,表哥他陷於溫柔鄉,已經快把朕給忘了。
朕不服,半夜爬牆,聽到了些奇怪聲音。
本想進去一探究竟,但剛推門,明晃晃的匕首擲來,差點刮花朕的臉。
表哥冰冷的聲音傳來。
「請陛下滾。」
真是又禮貌又粗魯。
朕不服,踮起腳想看清牀帳內的景象。
「表哥,你不是說皇兄染了風寒,需要你伺候嗎?你就是這麼伺候的?」
一只細弱白皙的手伸出來,緊緊揪著牀幔。
「救……」
表哥沒工夫理朕,將那只手捉了回去。
朕自討沒趣,只得離開。
說起來,這個皇位來得莫名其妙。
宮變時,朕一直被關在地下室裡。
等被放出來,天已大變。
先太後一黨被滅,連皇兄也跳崖而死。
表哥失魂落魄,萬念俱灰,宛如一具行屍走肉。
阿隨跟朕一起被關。
據說,她受皇兄囑咐,將監獄內一個死刑犯,易容成朕的糢樣。
隨後,皇兄將屍體掛在了城牆上。
阿隨慌了,說原來皇兄是想刺激表哥。
但是,無論她怎麼想方設法,都無法逃出去向表哥解釋清楚。
表哥以為皇兄真的殺了朕,才在盛怒之下,做了無法挽回的事來。
那之後的兩年裡,表哥再未笑過。
他以雷霆之勢料理了右相殘黨,將朕扶持上位。
朕都覺得,他會在一切塵埃落定後,追隨皇兄而去。
好在,他後來找回了皇兄。
朕尋思著,要不把皇位還給皇兄。
皇兄彈了彈朕的額頭。
「那鬼皇位,你自己玩去吧。」
他不稀罕皇位,且身體實在虛弱,承擔不了重責。
朕知道,皇兄之所以如此孱弱,也有當年用心頭血為朕解毒的緣故。
朕欠皇兄太多,曾誤解他,傷害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做個好皇帝。
唯有天下安定,他們才有時間花前月下,白首相依。
2.阿隨
我叫宋隨,是宋家孤女。
偶然跟安遠侯重逢,他一眼認出我,帶在身邊。
又那麼稀裡糊塗地,成了先帝的女官。
先帝,其實跟傳言中的暴君並不吻合。
與其說暴虐,更多是身不由己。
但,我不能可憐他。
他的母親,殺了我全族。
我本來是這麼想的。
可漸漸地,還是對他起了幾分同情。
他死後,我沒有嫁給安遠侯。
安遠侯說, 他心有所屬,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我明白他的意思, 正好, 我對他的感情,更像是恩人兼哥哥。
後來我入朝為官,成了大央第一位女將軍,又收養許多無家可歸的孩童。
比做內宅的豪門夫人, 更有存在感些。
新帝繼位三年多後,安遠侯帶回了先帝。
先帝身體不好,總是病懨懨的。
所以我每每回京, 都會帶些天山雪蓮、冬蟲夏草甚麼的去探望。
秋時, 先帝披著大氅, 在花園裡烤他的面筋, 吃得不亦樂乎。
秋風拂過,安遠侯溫柔摘掉先帝發間的落花瓣。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很久之前,安遠侯告訴我, 他少年時,曾在行宮裡,向人許下一個諾言。
「她很瘦小,總是被人欺負。」
從我頭上捻起海棠花, 安遠侯看著那殘花,很懷念地說起過去。
「她每每受了欺負, 都在海棠花樹下偷偷哭泣,哭得實在叫人心疼。
「我那時不懂甚麼是成親, 只覺得成了親,她應該就是我的人。我能把她藏在我身後, 一直保護她。」
我問:「行宮裡的, 會是小宮女嗎?」
安遠侯語氣悵然。
「應該是,她說過,她叫阿顏。
「本侯後來去找過,據宮女太監們說,那被大火焚毀的行宮裡,從沒有一個叫阿顏的女孩。
「所以,本侯有時也會懷疑, 那只是年少時, 於海棠花雨裡,一場虛無縹緲的南柯一夢。」
我道:「既然如此, 侯爺還找嗎?」
「找。」
安遠侯很篤定。
「她看起來軟弱, 卻相當固執。在本侯許下誓言的剎那, 眼神明亮得不可思議。
「如果她把那時的承諾當了真,一直等待本侯去娶她,本侯豈不是失信於人,害了她一世?」
先帝的聲音猛然將我從回憶中喚醒。
他們在下棋, 先帝輸了一子,嚷著要重下。
安遠侯無奈又寵溺:「落子無悔。」
先帝眼巴巴道:「就一子,我必定贏你!」
安遠侯只好讓著他:「那如此,阿衍晚上, 也要聽我一次。」
「……淫賊!」
安遠侯笑起來。
我恍然大悟。
阿顏。
阿衍。
原來如此。
侯爺,您終於,找到您的阿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