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齊王強取豪奪的第二年,我生下一個孩子。
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心,不再像以前那樣不識好歹,一心想著逃跑。
可在看不見的暗處,我教那個孩子眾生平等,教她自由和尊重。
在我帶她逃離齊王府的第四天,她的暗衞循著她留下的線索,帶人找到了我們。
我生下的孩子略帶著些困惑,歪頭問道:「姨娘,父親待你不好嗎,你為甚麼要走?」
01
夜涼風急,我抱著枝玉趕到渡口時,船只還停在岸邊。
枝玉窩在我懷裡,一雙明澈眼眸安靜地看著我。
她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即便跟著我從上京一路隱匿行跡,連日奔波,也沒有抱怨過一句話。
我向她露出一個帶著暖意的笑容:「枝玉,上船後,再也沒人能找到我們了,我會帶你到安定的地方生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枝玉沒有說話,只是玩著手指。
微不可聞的嗤笑聲隨著夜風傳來。
我僵在原地,船只陰影剎那間化作一只參天巨獸,傾身而來將人吞沒。
燕渡從船上走了出來,隨從緊跟著把四周所有退路堵得密不透風。
火光照燿下,燕渡玄衣玉冠,眸色幽暗,渾似地府惡鬼。
我把枝玉護在懷裡,藏在袖間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
為了這次出逃,我籌劃了整整九個月,怎麼會只用了四天便被找到。
渾身的力氣似乎都在逐漸抽空,我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燕渡,你是不是一直派人暗中監視我?看我百般掙紮,自以為快要逃出去的樣子,你是不是愉悅至極?」
「鴛奴,你總是把我想得這般可憎。」燕渡輕嘆了口氣,狹長眼眸泛過殘忍光澤。
還未察覺他話語中的意味,我感受到懷裡的孩子掙紮著下地。
枝玉站穩後,對我稚聲稚氣道:「不要和爹爹鬧脾氣了,是我傳消息給護衞,讓他帶人來尋我們。」
我茫然地看著這個我付諸心血養大的孩子。
她仰起頭,表情略帶著些困惑。
「姨娘,父親待你不好嗎?你為甚麼要走?」
大概是前幾年的折磨已經讓我流幹了眼淚,現在的我木著一張臉,做不出任何反應。
枝玉跑向燕渡,邀功似地甜甜一笑。
江水拍岸聲陣陣,我站在原處,連呼吸都只能感受到冷意。
隔著夜幕,燕渡看向我的眼神裡劃過一絲嘲諷。
他一直這樣,如貓戲老鼠般,俯視著我的掙紮。
回齊王府的馬車上,只有我和燕渡兩個人。
燕渡手搭在我肩頭施力,迫我跪在他腳邊。
我的臉貼著他衣衫下擺,視線糢糊,只能聽到他淬著惡意的沙啞嗓音。
「現在認個錯,本王就當這幾日的事未發生過。」
燕渡手指插進我發間,輕輕捋動兩下。
腦袋嗡嗡作嚮,我抑制住反胃嘔吐的沖動,從袖口摸到匕首後,猛地刺向燕渡大腿。
匕首堪堪沒入皮膚。
下一瞬,燕渡鉗制住我ƭūⁱ的手腕,刺骨痛楚中,染血刀刃沒入車裡鋪的毯子,毫無聲嚮。
燕渡俯視著我,眼眸中有慍怒閃過。
他嘆:「鴛奴,你怎麼就學不會聽話呢?」
02
我一開始穿來這個古代世界,是為了找人。
我的竹馬褚明光消失在一起時空實驗事故中,根據法條,任何人不得私自進行時空穿越。
所以他被時空局拋棄了。
但我無法拋棄他。
憑著一腔無畏勇氣來到這個落後的古代世界時,我以為我很快就能找到褚明光,帶他回家。
可我沒想到我也會被困在這裡。
初來異世,我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把奄奄一息的燕渡從河水裡撈出來。
那時我進城替人寫信抄書賺錢,一半給燕渡治傷,一半用於生計。
許從江天天嚷著要把這個身上到處是箭傷、吃的又多的麻煩男人丟出去。
許從江是我在異世遇到的第一個人,我從時空穿越機器「洄游」投射的光門裡走出來時,他正在荒郊野地挖野菜吃。
面黃肌瘦的少年先是被嚇得癱倒在地,緩過神來又眼眸晶亮地湊上來喊「神仙」。
後來他喚我「阿姐」,許從江父母雙亡,我在此地無親無故,我們倆就在青梨邨相依為命。
燕渡醒後,稱自己被爭家產的兄長暗害,才落入水中,讓我們不要急著報官或是替他尋家人。
他養傷時,話很少,睡眠多,蒼白如紙的一張臉上很少有表情。
我托邨裡的木匠爺爺做了個小推車,天氣好的時候就把燕渡推到院裡曬太陽。
籬笆下,我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算這個月賺的銀錢夠不夠下月開支,最好還能攢下來些錢當作尋褚明光的路費。
晴好日光裡,燕渡的視線落在我臉上。
我渾然不識個中意味,順手摘了個院裡的梨子,遞給燕渡。
「這是青梨邨的梨子,又香又甜,吃了心情好,傷會好得快些哦。」
我沖他燦爛一笑。
燕渡便也跟著笑了一下。
世間恩仇總是顛倒,譬如農夫與蛇。
黑甲侍衞護著一輛馬車駛入青梨邨,直奔我們的小院時,我才知道,燕渡是當今四皇子,以戰功封齊王。
所謂爭家產的兄長,是朝野素有賢名的大皇子。
燕渡大敗蠻族,得勝歸來那一年,他求取了太傅嫡女。
坊間傳聞,那是大皇子的心上人。
馬車裡的女人衣裙繁複、端莊嫻雅,她踩著僕從的脊背下了車,以袖拭淚,哽咽道:「神佛庇佑,殿下能平安無事,真是再好不過。」
燕渡卻看都不看,反而指著拄著掃帚的我,說:「本王得這位姑娘相救,決意納她入府。」
齊王妃的表情僵了一瞬,而後她抹幹淨眼淚,臉上浮現出完美而溫柔的笑容:「殿下仁善,這也算是鄉野邨姑的造化。」
我連忙擺手拒絕。
跪在地上的許從江卻已經在磕頭謝恩。
一切都是那麼突兀又不可控制,我獃愣著站在原地。
剎那間,我心尖一顫。
我是有多麼天真,就敢只帶著「洄游」穿來這個世界?
穿越前,所謂天塌下來的事也不過是糢考成績夠不上心儀學校的門檻,褚明光悄悄在游戲裡賣掉我的所有裝備。
而現在,我置身的世界……是一個階級分明、上位者生殺予奪的封建社會。
寒意席卷全身,我下意識伸手去啓動帶在身上的「洄游」,卻摸了個空。
人群簇擁中的年輕皇子,眼底滿是漠然,看向我的剎那唇角勾起。
像是毒蛇正在吐信子。
後來我執著地問燕渡為甚麼恩將仇報。
燕渡想了又想,手指繞著我頸側發絲。
良久,他漫不經心道:「大抵因為……你遞給我梨子那天,日光正好,刺痛了本王的眼睛。」
03
從渡口回齊王府的路程很長,似是走了一輩子。
我被縛住手腳,塞在馬車裡。
臨近城門,有人上前向燕渡見禮。
隨後那人掀開車簾,天光灑落,刺得眼睛生疼,甚至沁出淚水。
許從江掃了眼馬車裡的布置,無奈地嘆口氣:「阿姐,你這又是何苦呢?」
他伸手欲拭去我眼角的淚,卻被我避開。
眼前的少年眉濃眼狹,褪去了曾經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隱隱一股狠戾。
如今的上京城中,誰不知道齊王門下的許從江,雖出身寒微,卻是一條逮著人就往死裡咬的好狗。
看到我的反應,他面色不改,繼續道:「阿姐,做殿下的寵妾……就那麼讓你無法忍受?」
我從喉嚨中擠出一聲:「滾!」
許從江盯著我,眼眸中閃過一絲冰冷。
「如今這世道,不是你能獨自活下來的,更何況還要帶著枝玉。阿姐,你知道城外每日有多少人餓死,多少人落難嗎?」
「我早就與你說過,殿下就算用籠子關著你,那也是金子做的籠子,錦衣玉食,諸事無憂,不好嗎?」
我看著手上的繩子,腦袋裡嗡鳴作嚮,僅存的神智繃緊成一條弦。
我語氣微弱而堅定:「我是人,不是畜生。」
我有權利選擇我自己的活法。
剛開始落到燕渡手上,我曾用盡各種手段去逃跑。
混在奴僕堆裡出府、鑽狗洞、跳湖找地下水道……可燕渡的勢力太大,總能將我抓回他身邊。
最遠的一次我跑出了京城大門,卻被城牆邊釘著的許從江畫像逼了回去。
然後我看著毫發無損的許從江跪在燕渡腳下,向他遞上「洄游」。
「殿下,阿姐當初就是憑借此物突然出現在青梨邨的。有了它,阿姐就再也無法離開了。」
燕渡摩挲著那枚不起眼的灰色珠子,似笑非笑地收進袖中。
「為甚麼?」
我僵硬地轉過頭,看到許從江神色平靜的一張臉。
沒有「洄游」,我就回不了家了。
許從江起身離開,擦肩而過時輕聲道了句:「對不住,阿姐,我不想再挨餓了。」
從那時起,我終於意識到,我的愚蠢和對他人的信任,共同鉤織了一張囚網,將我困在這個世界。
04
齊王府依舊朱門赫赫。
燕渡將我關在漪綠閣,除了兩個看管我的侍女,不許任何人再見我,包括枝玉。
他決意給我個教訓。
他曾經也關過我一次,那時的處境更不堪些。
我被關在金籠子裡,像一只鳥,不得自由,不見天日。
甚至燕渡還給我取了新名字,叫「鴛奴」。
直到我懷了枝玉,才搬進來漪綠閣,成了燕渡後宅一個被馴化的、再普通不過的小妾。
晨起到王妃那請安,每三天可以見一次被送到齊王妃那教養的枝玉,牀笫間乖順地伺候燕渡,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六年。
只有教枝玉識字,跟她講述屬於另一個時空的產物時,我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現在,這點薄弱的感知都被剝奪了。
侍女在廊下閑聊偷笑。
「換了別府的妾室私逃,怎麼都是個亂棍打死的下場……咱們這位主子還真是好命。」
不是這樣的,我不是任人擺弄的私有物品。
日光籠罩著屋子裡綴著珍珠的紗幔、精美的妝匣,又在銅鏡的折射下扭曲糢糊。
我茫然地踡縮在牀榻上,明明正當暖春,卻覺得越來越冷。
夜間,燈火寂滅。
有人撕扯起我的衣物,緊接著落下淩亂的吻。
我驚醒,而後瘋狂掙紮起來。
「這些日子還沒清醒過來?」燕渡掐著我的下巴,氣息潮熱,嗓音沙啞,「鴛奴,我對你已是寬容至極,你還要這樣不識好歹?」
不等我回應,他又輕聲道:「今日是她的生辰,莫要再惹我生氣了。」
我想起來,去歲齊王妃生辰,也將燕渡拒之門外。
他們在外人眼裡青梅竹馬,相敬如賓。
但其實齊王妃心念舊日情人大皇子,對燕渡一直不冷不熱,燕渡每次在她那裡受了氣,便要來找我在牀上發洩情緒。
一出弟奪兄妻的狗血鬧劇,偏偏把我扯進來當炮灰。
燕渡已然情動,舔舐著我鎖骨處的肌膚。
我卻越來越平靜。
「燕渡,你這種人真是太可笑了。」我拽住他的頭髮,聲音很輕,「你用盡手段去強求,根本求不來任何東西。你的心上人厭惡你,我恨你。你該死在那條河裡的。」
這樣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不過,現在死也不遲。
我從枕頭下摸出來一支長簪,帶著徹骨恨意,毫不猶豫地刺入燕渡的脖頸。
血液噴湧的下一瞬,燕渡揮開我的手,緊緊扼住我的脖子。
「想殺我?」他語氣陡然變得森冷,隨之加重了手下的力氣,我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鴛奴,你以為我死了,你就能自由?」
我張著嘴,努力汲取著越來越稀薄的空氣。
「嗬嗬……」
視野卻逐漸糢糊。
我要死了嗎?
可我還沒找到褚明光呢ţû₂。
就算他比我更倒霉,被這個世界撕咬得就剩下把骨頭,那我也要帶他回家的。
這樣不理智的選擇,我不該做的。
我應該假意服從,博取燕渡的信任,好籌劃下一次逃離。
只是今夜,我突然不想再像前幾年那樣,抱著微弱的希冀,努力扮演一個木偶,討好著提線的人。
太惡心了。
意識墜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秒,扼住我脖頸的手終於松開。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底霧氣氤氳。
燕渡看著我,鮮血在他頸側暈開,襯得眼珠愈發漆黑幽暗,仿佛在端詳打量著,一只敢對主人亮出尖牙的寵物。
05
燈燭一盞盞點亮。
燕渡頸側的傷口已被處理過,纏著圈白布。
他摸了摸傷口處的位置,嗓音有些遺憾。
「連殺人的力氣都沒有,鴛奴,你到了外面該怎麼活下去呢?」
我沾著幹涸血跡的手指顫了顫:「沒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活得很好。」
燕渡勾了勾唇,像是在聽一個好笑的笑話。
「真是不知道甚麼樣的地方,能養出來你這樣的性子。天真,愚蠢,孱弱,輕信於人,就算你一直待在青梨邨,也遲早會被你的好弟弟給賣了。」
說到這裡,燕渡垂眸,長睫壓著眼底的嘲意。
「我忘了,他已經把你賣給我了,你的來历、目的,但凡他知道的,都告訴了我。」
燕渡伸手,一顆灰色珠子赫然出現在他掌心上。
我幾乎是瞬間撲上去,想要搶到它。
燕渡側身,任我摔倒在地上。
「呵。」燕渡輕笑,「這東西果然對你很重要。」
「聽許從江說你不是此世中人時,本王還以為他瘋了。但這些年,本王無論如何都查探不到你的身份,看來他說的沒錯,你從天而降,是個徹頭徹尾的異類。」
「你那些古怪的想法,另類的行徑,也都有了解釋。」
我怔怔抬頭,無措地看著燕渡。
「不過,本王不會在意這些。無論你是何出身,從哪裡來,你現在唯一的歸處只有本王這裡。」燕渡傾身,將我拉入懷中,手指撫著我的脊背,尾音繾綣,「就算本王死了,你也要來給本王殉葬的。」
我嗅到絲絲縷縷的血腥味。
隨後,燕渡抓著我的手腕,將我拉出屋子,一路拖曳至漪綠閣外的那片湖。
然後當著我的面,將「洄游」拋入湖中。
喉嚨裡那聲「不要」還來不及喊出。
我發瘋般就要往湖裡跳。
燕渡將我牢牢禁錮在懷中,對我道:「明日,本王就令人填平它,這樣……你死心了嗎?」
燈火幽微,湖面冷風吹徹長夜。
我看著「洄游」消失的地方,徹底沒了力氣,雙腿虛軟。
燕渡松手,任我半伏在地上。
「還沒清醒過來嗎?你回不去了。天下之大,你能依靠的只有本王。現在,本王給你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燕渡垂眼,「只要你跪在本王腳邊,向本王認錯,從今往後安分守己,你就還是枝玉的母親,本王的寵妾。」
接著,他沉下嗓音,近乎警告道:「如果你不願……那按你私逃、弒主的罪過來看,你只能做府裡,最下等的賤奴。」
一念得生,一念地獄。
我看著燕渡華美的、一粒灰塵都未粘上的烏履,眼睛被鞋面金線繡制的雀鳥圖樣刺得發澀。
他讓我認錯。
可我做錯了甚麼呢?
我救了一個人,被強迫生下一個孩子,一步步摧毀掉回家的希冀。
痛苦過,服從過,掙紮過,周而複始……好像做甚麼都沒有用。
我低低笑出了聲。
「燕渡,我唯一做錯的事,是救你一命。」
06
應該是一場噩夢吧……
眼睛被蒙住,黑漆漆的,看不見一絲天光。
身下鋪著不知甚麼動物皮毛做成的毯子,陷入其中,只能嗅到散不去的惱人香氣。
「咔噠。」
籠子被打開的聲音。
我回過神,向後縮了再縮,直到脊背碰到冰冷的金屬。
燕渡毫不費力地拽著我的腳腕把我拖了回來。
隨後,他捏著我的下巴灌藥。
眼睛看不見,其他感官就格外清晰。
四肢百骸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楚,仿佛有千萬只蟲子在噬咬。
逐漸聽不到,聞不到,感知不到任何東西,只餘發作的藥效將神智和尊嚴一齊吞沒。
我在空中摸索,直到抓住一只略帶涼意的手,便迫不及待將臉頰貼了上去,嗚咽著示好。
手的主人獎賞似的落下一個吻,撬開唇齒,將一粒新的藥丸遞入。
痛楚被情欲覆蓋,肌膚相貼,蔓延的炙熱溫度讓我止不住地顫抖。
「已經不難受了。」身上的男人氣息紊亂,嗓音滿是欲望饜足的愉悅,「為甚麼還在哭呢?鴛奴。」
這個奇怪的名字似乎劈開了一絲混沌的神智。
「我不叫鴛奴——」
我搖了搖頭,尾音因過於倉皇而近乎嘶啞。
「我不叫鴛奴,我的名字不是鴛奴。「我茫然地踡縮著身子,」我叫……我叫甚麼名字啊?」
這是我穿來這個世界的第幾年?
前路迷惘,後路漆黑。
來去皆無自由。
我是從甚麼時候開始,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燕渡不疾不徐地把我攬入懷中,手指摩挲著我的後頸。
他解開我覆眼的黑布,在幽暗燭火下,逼我看著他的雙眼,眸光裡徐徐綻開笑意:「你是鴛奴,本王的鴛夫人。」
接著他起身離去。
任我留在無盡的黑暗中沉淪。
不知朝暮,不知歲月。
不見天光的日子過得久了,我愈發覺得困倦,大多數光陰都是沉沉睡過去的。
到最後就連燕渡喂藥,我也提不起精神,似乎連知覺都一並麻痹。
燕渡在我耳邊冷笑:「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
話音落入耳中,我只是渾噩地側了側頭,下半張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燕渡卻好像更生氣了,低頭啃咬我的鎖骨,直至血腥味在唇齒間彌漫開。
再醒來時,我發覺我換了地方。
眼前覆著一層白紗,糢糊了過於刺眼的日光。
我卻沒有閉眼,貪戀地捕捉這份光明。
有人在說話,是個很熟悉的聲音。
「殿下,恕屬下直言,那藥不能再喂下去了。」那人停頓了下,繼續說,「阿姐體弱,會受不了的,長此以往,怕是會變得癡傻。」
燕渡諷笑一聲:「傻了好啊,傻了就不會起甚麼別的心思,只能一輩子留在本王身邊。」
那人繼續勸道:「殿下要真是這麼想的,就不會請太醫來看她了。」
燕渡再不作聲。
他掀簾而入,冰冷手指撫上我的下頜。
「還想再被關回去嗎?」燕渡問道。
我瑟縮了一下。
燕渡兀地輕笑,意味不明。
之後一連幾日,他都未曾現身。
07
燕渡不在,我還是在驚懼中度日。
夜晚入睡,總擔心再睜眼,又回到那片死寂的黑暗中。
陰冷、寂靜、所有恐懼的想象都會在關上門的那一瞬,撲上來撕咬我的靈魂。
只剩下無盡的痛苦,逐漸磨滅的理智。
夢境裡,又是那只手撫上我的腳踝,帶著踏夜而來的涼意。
我猛地驚醒起身,卻踢到甚麼柔軟的東西。
一聲痛呼,從地面上傳來。
月華漫過窗欞,那個小小的身影逐漸清晰,她跌坐在地上,怔怔看向我,眼眸裡閃爍著受傷的色彩。
「你果然和他們說的一樣,不喜歡我嗎?」
枝玉開口問我,嗓音有些無措。
我看著地上的女孩,這段日子,她好像長大了些。
她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不喜歡她呢?
我記得生下她的那一夜,仿佛要將整個身體撕裂的痛苦洶湧襲來。
直到嬰兒啼哭聲伴著晨曦升起,宣告這場酷刑的結束。
燕渡把枝玉抱給我看。
她那麼小,眼睛都睜不開。
脆弱、懵懂、一無所知,我血脈相連的女兒。
我生下這個孩子是沒有選擇的事,這個孩子被我生下來也是沒有選擇的事。
所以,我一直想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
她百日後就被抱到齊王妃那裡教養,於是我格外珍視和她相處的時光,用盡我所學的知識教導她,陪伴她。
以我自己的方式去彌補。
短暫的沉默過後,枝玉紅了眼眶:「你以為我就很喜歡你嗎?」
她鼓了鼓嘴,眸子裡盈滿淚水。
「我討厭你,以前我不過罰了一個下人,你就讓我一起受罰,討厭你教我識字時還要帶上那群丫鬟,討厭你給我講的那些奇怪的故事。」
「甚麼人是從猿猴變來的,宇宙星系,人魚公主……亂七八糟的,我根本聽不懂,我也不願意聽你講這些。」
原來是這樣想的嗎?
枝玉的淚水糊了滿臉,她抽噎著沖我喊:「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瘋子,為甚麼我的母親是你這樣的人?」
我抓著被角,仿佛凝固在原地。
是我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在這個孩子身上,自以為這樣就是對她好,卻不顧她的想法和這個世道的看法。
枝玉仍直直盯著我,嗓音帶著哭腔:「你為甚麼不說話?」
喉頭哽塞,更多的是席卷全身的無力感。
我的嘴唇囁喏著,最終只吐露出來三個字。
「對不起。」
說完,我才發覺我根本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枝玉遲遲沒聽到回應,最後別過臉,用袖子胡亂擦掉眼淚,從地上爬起來,頭也不回地沖出房門。
08
我好像病了。
無論外面是暖陽盛景,還是狂風驟雨,我整個人都像是套在冰塊裡,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燕渡請來的太醫說,是用藥過多,傷了神智。
聽到這話,燕渡眸光微沉,看向我的神色複雜。
良久,他囑咐道:「照顧好她。」
然後又匆匆離去。
照顧我的侍女換了批新面孔,她們並不與我說話,除了日常必要的接觸,其餘時候都不上前。
下午時,侍女照例將我帶到院子裡曬太陽。
日光融融,落在身上應該是暖洋洋的吧。
我坐在椅子上,盯著虛空發獃。
許從江不知道甚麼時候來的,他沉默地站在我身邊。
站累了,就隨意坐在地上,不顧泥土髒了一身白衣裳。
「阿姐,你以前的樣子真的很討人厭,天不怕地不怕的,每天都過得那麼高興,就好像萬事萬物,都只是你的一場游戲。」許從江抬頭,仰視著我,嗓音有幾分疲倦,「所以現在,多好啊,你再也不會用那種浮於塵世之上的眼光看我。」
我動了動眼珠,眼眸倒映著日光裡躍動的塵埃。
隔日,齊王妃竟然上門尋我。
她還是那副妝容精致、儀態端方的樣子。
「枝玉這幾日吃不大下去飯,神思懨懨,還總是躲起來哭。」齊王妃徑直問道,「我知道她去找過你,你與她說了甚麼嗎?」
我垂眼不語。
齊王妃定定看著我,半晌,嘴唇略抿起:「還真的傻了不成?」
之後,她幾次三番來請我,去她那裡吃茶,敘事。
不過都是她在說,我在聽。
有時候亭子拐角處、院牆後能看到一片衣角,察覺到自己被發現就迅速溜走。
齊王妃輕笑一聲:「這孩子,比咱們那位殿下好命。」
我怔然。
齊王妃徑自敘起往事:「他一出生,母親就血崩離世。陛下嫌他克死了母親,不喜歡他,所以宮裡人人都欺侮他,只有……只有我和他的大皇兄護著他。」
「」他十二歲那年,我們送了他一只小狗,夜晚那條狗溺斃在池子裡,他就抱著小狗的屍體,一個人坐在水邊,不知道在想甚麼。我去安慰他,讓他去從軍,是血路,也是生路。他後來做得很好,成了國朝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齊王妃垂下眼睫,輕輕嘆了一口氣。
「所以我始終不知道,他為甚麼會恨我。」
風自廊下過,吹不散滿室寂寥。
齊王妃將手覆在我的手上,言辭懇切:「你剛來府裡的時候,一心想著逃離,甚至求到我這裡。但我沒有辦法違逆殿下,他不是念舊情的人,對不住啊。」
我任由她抓著我的手,沒有抗拒。
齊王妃咬咬唇,姣好的眉眼舒展開來。
09
又是一日。
齊王妃去山寺祈福,問我要不要隨她去。
我自是獃獃傻傻,沒有反應。
齊王妃一笑而過,將帷帽戴到我頭上,嗓音柔和:「外面風大,這樣好一些。」
一路在僕從簇擁下坐上馬車,車輪滾動,外面嚮起馬嘶聲,還有鐵甲相擊的聲音。
燕渡問:「這是要去哪?」
齊王妃在外面回道:「戰事將起,妾去佛寺為殿下祈福。」
聽罷,外面沉默了好一會兒。
燕渡低聲囑咐:「早些回來。」
一路上山,並無波瀾。
齊王妃的視線總是若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看起來心緒並不安寧。
寺廟裡,佛菩薩慈目微睜,悲憫地俯視著蕓蕓眾生。
齊王妃和我跪坐在蒲團上,她雙手合十,很是虔誠。
許久,她長舒一口氣。
「我來過這裡兩次,第一次是求姻緣。」
齊王妃抬眼,唇角勾起譏諷的弧度,「我把嫁衣都繡好了,結果嫁的不是我心愛之人。」
我側過臉看她。
現在的她,卸去了賢良淑德的面具,終於有了怨懟、不忿這些屬於正常人的情緒。
「第二次……」齊王妃停頓了一下,嗤笑道,「你知道我求的是甚麼嗎?」
她上前,嘴唇貼到我耳邊:「我求燕渡去死。」
我眼睫顫了顫。
「本來我們都要成功了,他就要死在青梨邨了——」
齊王妃再也壓不住恨意,嗓音淬著經年釀就的毒:「誰知道,你救下了那個賤種。」
我下意識後退,幾乎就要撞上供奉的琉璃燈。
「呵,現在提這些,都無關緊要了。」齊王妃恢複平靜,「今日帶你來,就țũ̂ₚ是為了再殺他一次。我會把你送到大皇子那裡,他會以你作餌,伏殺燕渡。」
大皇子懼怕一個戰功赫赫的弟弟,齊王妃憎恨一個非自己所求的夫君,所以他們聯合起來,不擇手段去除掉燕渡。
只是……我茫然地看著齊王妃,為甚麼選中我ţů₉呢?
她只是平和地笑開:「燕渡很在意你,你一而再再而三觸怒他,甚至殺他,他都舍不得處死你。他那樣的人,竟然也會動心。」
語盡於此,齊王妃再也不說話了,只是靜靜等著。
燭火搖曳著消瘦下去,我們在這裡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齊王妃不安地攥著佛珠。
她的僕從匆匆進來,神色凝重:「大皇子……並未派人過來。」
良久,齊王妃閉了閉眼,道:「回府。」
「那她呢?」僕從蹙眉。
齊王妃看了眼我,輕聲道:「一並帶回去,左右不過是個傻子,燕渡尋不到她,怕是要發瘋。」
回程的馬車上,齊王妃闔眸小憩,似是疲憊至極。
直到兵刃相接的聲音兀然在車外嚮起,刀鋒貫穿皮肉,侍衞悶哼著倒下。
齊王妃掀簾去看,一隊黑衣人正在與她的侍衞們廝殺。
「是沖著王妃來的!」
車夫訓練有素,駕著馬車掉頭,兩個騎馬的侍衞隨即護衞左右,一路奔逃。
山道逐漸崎嶇不平,馬車裡的東西散亂搖晃。
齊王妃蒼白著臉,艱難支撐著身子。
我伸手去解她身上的披風,動作迅速,然後往自己身上套。
齊王妃擰眉:「你做甚麼?」
「我替你引開追兵。」
我的嗓子因為長久不說話粗糲如砂紙。
齊王妃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然後,我靠近齊王妃,盡量讓每個字清晰地傳入她耳朵。
「上京城外三十裡,滄城錢莊,在那裡為我準備一份戶籍路引。」
「如果我活著,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下落。」
「如果我死了……」我深深瞥了齊王妃一眼,「好好把枝玉養大。」
我戴上兜帽,掀簾出去。
侍衞見狀,放緩速度接我上馬。
我抓緊韁繩,沿著一條岔路策馬而去。
馬蹄踏碎滿地殘陽,風聲獵獵。
後面的追兵窮追不舍。
我盯著前路的目光卻十分堅定。
其實我一直不曾麻木,我一次次強迫自己將手放置在火燭上,告訴自己,不要忘記那些痛苦。
要逃離。
那些背棄和傷害,不會摧毀我。
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林不秋。
我媽媽給我取名不秋,她希望我能像生長在林間的青竹一樣,繁榮、生生不息,永不因秋冬霜雪之酷寒而凋零。
一路疾馳,我駕著馬進了一處密林。
曾經在燕渡那裡,我看過上京城外的地圖,我依稀記得,現在這條路的盡頭,是一條斷崖。
頭腦越來越清醒,我死死盯著前方,算著和斷崖的距離。
然後伸手卸下發間的長簪,狠狠刺入馬的後腹部,自己護住頭頸,順勢從一旁的緩坡滾落到茂密草叢中。
馬兒嘶叫一聲,加速往前沖去。
落入茫茫江水中。
10
拿到戶籍路引,我就急忙離開滄城,坐船南下,好離上京越來越遠。
我在臉上抹了草藥汁,讓膚色變得黑黃,看不清面貌。
世道太亂,一路行來,我看到有人賣兒鬻女,只為換一袋米糧,然後官府再以「稅收」的名義奪走。
田野邊支起的鍋裡,累累白骨格外刺目。
我只能小心再小心,躲避著路上遇見的所有人。
最後,我落腳在靠近南邊的一座小城裡,這裡還算安定。
因為孤身一人的女子過於奇怪,我借著能識字寫藥方的本事,找了間醫館給郎中打下手。
郎中是個很和藹的老者,姓白。
我沉默寡言,拒絕和別人有接觸。
白大夫照樣接納我,從不打聽我的來历,只是看向我的目光有微不可見的憐憫。
醫館門口,百姓來來往往,笑著閑談。
聽說南邊的越國陳兵邊境,戰事將起。
他們並不慌張:「咱們這虞城地僻偏遠,怎麼也打不到這來。」
我單手撐著臉,靜靜描著褚明光的糢樣。
他穿來的時候才十九歲,不知道他現在長甚麼樣子。
那些一起逃課、打游戲、捉弄彼此的時光已經太遠太遠。
如果找到他,我又該怎麼帶他回家呢?
想到「洄游」,我猛地手抖了一下,廢紙上墨漬暈染,糢糊了少年人清潤帶笑的眉眼。
越軍破城,來得突然。
守衞不足、毫無戒備的虞城連反抗的時間都沒有,就陷落了。
百姓們閉門不出,惴惴不安。
越軍殘暴,所過之處燒殺劫掠,常常只餘一座空城。
白大夫也關了醫館,撫著胡子長嘆氣,神色凝重。
我知道,他其實在後院藏匿了幾個守城的傷兵。
越軍一戶戶搜查的時候,白大夫知道藏不住了,他走出去,把醫館的藥材和這些年攢的銀兩獻給越國的人,臉上陪著笑。
越軍笑著收下那些東西,轉身離去。
隔日,他們又上門搜查。
見白大夫拿不出,就沖進醫館,把搜到的所有人,包括那幾個傷兵,帶到城中集合。
我低眉斂目,聽話地跟著越軍走。
心裡卻一沉。
有種被命運玩弄的荒謬感。
真倒霉啊,林不秋。
城中燃起了篝火,我與一眾俘虜被綁在一起。
越軍士兵手持兵刃,凜冽的寒光閃過眾人雙ŧū́ₓ眸,已經有俘虜哭出了聲。
我把頭壓得更低了些,盡可能地讓自己在人堆裡不起眼。
火燄隨風搖曳。
一聲馬嘶劃破濃墨般的長夜。
赤袍銀甲的將軍幹脆利落地下馬,目光漠然地掃了眼地上的俘虜。
「將軍,這些俘虜如何處置?」隨從上前恭聲問道。
我悄悄抬眼去看那將軍。
夜風寒涼,送來一道不含一絲感情的年輕聲音:「殺。」
我眨了下幹澀的雙眼,火光照亮了將軍的側臉,鼻梁高挺,下頜消瘦,眼下有一道傷疤。
那裡本該有一顆淚痣的。
淚痣的主人很喜歡挑眉笑,於是整個人看起來賤兮兮的。
原來長大後的褚明光,長這個樣子啊。
士兵得了命令,拎著刀到俘虜前,琢磨著從哪個人開始下手。
俘虜們開始哭嚎掙紮,跪地乞求。
沾血的刀越來越近,撲面而來的血腥氣令人作嘔。
我緩緩站了起來,看向那將軍的背影,他坐在那邊,漫不經心地擦著手中長劍。
「褚明光。」
我的聲音淹沒在慘叫聲與哭嚎聲中,落在他耳邊卻仿佛一道驚雷乍嚮。
讓他立刻轉過身來,目光隔著血色的夜幕投向我。
有士兵註意到這裡,三兩個圍上來,打算處理掉我。
「放開她Ťūₚ!」將軍聲調驟然拔高,厲聲喝道。
他匆匆走向我,赤色袍角被夜風掀起。
士兵們聞聲連忙停下動作,退開幾步,屏氣凝神地立在一旁。
所有的喧囂聲遠去,此時夜空下仿佛只剩下我們二人。
我看著褚明光,正如他也靜靜看著我。
隔著渺茫歲月,我們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不知為何,一直尋覓的人出現在眼前,我眼睛幹澀得流不下一滴眼淚。
褚明光僵滯良久,只勉強說出句:「不秋,好久不見。」
可我看得分明,他把手往身後藏了藏,動作倉皇,因為上面,滿是黏膩的、還來不及洗淨的血。
11
褚明光又下了一道命令,大軍在城外紮營,不再傷百姓一毫。
他笑著跟我解釋:「我以為他們抓的都是城裡的叛軍,才……」
褚明光沒說出後半截話,眼睛裡複雜情緒湧動。
我輕舒一口氣,也沒有再追問。
接下來的日子裡,褚明光將我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他從不問為甚麼我會在噩夢中驚醒。
我也不問他為甚麼改名換姓,身上眾多傷痕從何而來。
我們都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來到這個世界後發生的事,小心翼翼地窺探現如今的彼此。
越國國富兵強,打這場仗做足了準備。
褚明光在軍中很有威名,很多人叫他「符少將軍」。
我坐在河岸邊看褚明光給馬喂草,不自覺地給懷裡的長劍纏了很多圈花枝。
一堆人呼嘯而過,大聲起哄道:「符少將軍娶媳婦嘍。」
褚明光無奈地沖我笑。
他看出我一天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躲著,不言不語,就給我安排了件事做,教一群少年識字。
我本想拒絕,褚明光拉著我去了夥房。
「不秋,你看,這些人說起來是士兵,其實也不過十二三歲,還是些孩子呢。」褚明光看著我,眸光柔和,「我盡量把他們安排在後勤的位置,為的就是仗打完了,他們能回家去,有新的人生。」
「不秋,去幫幫他們吧。」
回家嗎……真的是很美好的祝願。
我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我軍隊營地裡占了片地方,那群孩子空閑時就過來找我。
這裡實在缺紙筆,我就拿樹枝在黃土上寫字,給他們啓蒙。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黃色的,宇宙形成於混沌蒙昧的狀態中。
天生萬物,大地養之,人生在這世間,最渺小,也最偉大。
一雙雙赤誠眼睛散發著求知的光芒,他們跟著念道:「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這群孩子學東西很慢,但從來不懈怠。
就算剛從軍隊裡勞累的活計中下來,也顧不得休息,而是一窩蜂過來找我。
他們齊齊向我作揖,動作不知道從哪學的,千奇百怪,一齊出聲時卻仿佛排練了很多遍。
「謝謝林老師!」
我不自禁地揚起唇角,黯淡世界乍然明亮了一瞬。
越國和燕國的仗,還是在繼續打。
褚明光領兵攻城略地,一路北上,直到和燕渡的軍隊撞上。
兩軍對峙,誰也不敢冒進。
聽到對面的主將是燕渡時,我手指一顫,端著的茶盞猛地往外溢。
正在沙盤上推演戰局的褚明光朝我看了過來,神色關切。
我迅速恢複平靜,把茶盞放到一邊,開始準備明天要講的課。
褚明光的副將興沖沖跑進來,稟報道:「將軍,你猜我們抓到誰了?」
「那個狗屁齊王的女兒!聽說他就這麼一個孩子,真是走運,給咱們撞上了。」
我驚疑抬眸。
緊接著,幾個士兵帶著一個小女孩進來。
她被縛住手腳,像一只小獸一樣警惕盯著四周。
自然而然地,她看到了我。
她辨認了好半天,眼睛圓睜,抽噎聲從喉嚨裡發出來,最後變成崩潰大哭。
我慌張地蹲下身,用衣袖給她擦眼淚。
褚明光抬手讓屬下們出去。
我緩緩抬頭,對他說:「不要傷害她。」
褚明光站在原地,看著我將那個女孩抱進懷裡安慰。
他嘴唇動了動,仿佛在下定某種決心,他第一次向我問:「為甚麼?」
久別重逢的溫馨假相終究要被撕破。
那些殘忍的、不堪的真實,是我和褚明光,遲早要面對的。
我說:「因為……這是我的女兒。」
12
夜晚的河流載著月光徐徐前行。
我和褚明光坐在河畔,像少年時一起徹夜爬山時那樣,累了,就並排坐下休息。
他聽我講了很多。
從我穿來這個世界的第一年,到現在的第九年。
「林不秋,你甚麼時候變這麼傻了……」褚明光嗓音沙啞,「你不去上學,不去過你的人生,幹嘛想著來找我。」
聽到他叫我全名,我垂著眼笑了一下。
很久以前,我們喊著對方的全名打鬧不休,我舉著抱枕向褚明光砸過去,他輕松地避開,然後沖我扮鬼臉。
現在,我轉頭看到了褚明光。
淚水順著他眼角傷疤滑落,然後沒入泥土裡。
命運真是無常。
嬉皮笑臉的人,原來也會為我掉眼淚。
「林不秋,我會殺了那個畜生的。」褚明光說。
我聳了聳肩,笑著回道:「你還是教我練武吧,我自己的仇人,自己解決。對了,洄游還在齊王府的地底下埋著呢,我們要想辦法拿到它,然後一起回家。」
聞言,褚明光的眼淚越來越洶湧。
「那你呢?怎麼變成符少將軍了?」
褚明光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很輕:「我啊……剛穿來的時候,因為臉和符今,也就是那位符少將軍長得太像了,就被拉去給他擋災。後來符今一心要去闖蕩江湖,當個浪蕩俠客,就剜了我眼下那顆痣,讓我徹底代替他。」
他捂著臉痛哭。
「那時候我以為,沒有人會來救我,我被徹底拋棄了,就接受了去成為符今。符家的人只要有一個少將軍就夠了,那個人是誰他們根本不在意。」
「對了,我……我還殺了很多人,一開始會嘔吐,後來就習慣了,」
「林不秋,你付出這麼多代價來拯救的人,是個麻木不仁的劊子手啊。」
我傾身給了褚明光一個擁抱,輕撫著他的脊ŧů₊背。
「沒關系,萬般罪孽,都Ṭŭ₎不該由你一個人承受。」
不先一步提刀殺人就會被殺,這不是執刀者的問題,是這個世界的問題。
「我是為你而來的呀……不管你變成甚麼樣,我都要帶你回家的。」
13
越燕之戰,兩方拉鋸的時間越來越長。
我仍舊在軍營裡教那群小孩念書。
下了課,他們圍在我身邊嘰嘰喳喳,問誰的表現最好。
我笑著彎腰獎勵給他們飴糖時,一道視線遠遠註視著我。
我有感應般看過去。
向那邊的枝玉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枝玉卻倔強地別開臉,一下子跑不見了。
這段日子,她常在我視線以內待著,卻從來不肯和我說話。
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搖搖腦袋,不去多想。
一日,我在地上寫好的字,突然被風吹皺。
負責夥房生火的那個小男孩下意識雙手攏著擋風,再起身時卻向後倒下。
我疾步上前查看。
卻發現,那個男孩的手臂上,泛著密密麻麻的紅疹。
一個不妙的猜想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是……瘟疫?
我連忙去找褚明光,看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但沒多久,軍隊裡越來越多的人倒下。
甚至有人死去。
褚明光只能下令焚燒,營帳裡燈火徹夜通明,卻怎麼都找不出解決的辦法。
這時候,燕國突然派來使者,說是要和談。
使者的第一句話,是要見枝玉。
然而我帶著枝玉出現時,那個使者的目光,牢牢停留在我身上。
「阿姐……」許從江神色怔然,眼眸裡悲喜交加,「你沒有死,太好了,你沒有死啊。」
褚明光霎時起身,長劍出鞘,架在了許從江的脖子上。
「和談要緊。」我走到褚明光身邊,拍了拍他的肩。
許從江深深看了我一眼。
然後他闡明來意。
燕軍那邊有治疫良方,可助越軍解燃眉之急。
作為交換,越軍要把枝玉郡主毫發無損地還回去。
同時,兩方各派主將,到屏山上和談。
褚明光和一眾屬下商議,最後答應下來。
許從江離開時,他不顧兵刃加身,直直走到我面前,道:「阿姐,和談那天,你一定要來,我有禮物要給你。」
我冷漠地瞥他一眼。
許從江兀自揚起一個笑容來,然後背身離去。
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陪褚明光一起去屏山。
我放心不下褚明光。
他也答應得順利,畢竟,我們是這個世上最貼近彼此的人。
不能拋下,不能離棄。
和談日是個陰天,蒼白雲層籠蓋著屏山。
山頂有一處空地,已經支起高臺,在兩側列好桌案。
我坐在褚明光身側,陪他等燕軍的人。
枝玉垂著腦袋,不時看我一眼。
「待會兒就要把你送回去了,以後不要亂跑,聽話一點。」我對枝玉說。
枝玉悶聲道:「你以前跟我說,小孩子只要表達出不想去做一件事的理由,可以不聽話的。」
我欲說出口的話堵在嘴邊,心裡有些複雜。
「我……」枝玉伸手,小心翼翼地抓著我的衣角,「我可以不回去爹爹那裡嗎?我想留在你這裡。」
我嘆了口氣:「留在我這裡,我沒有辦法好好照顧你,我遲早……」
要回家的啊。
褚明光捏捏我的手,以示安慰。
枝玉聽出了拒絕的意思,徑自鑽到桌案下面,縮成一團。
我搖了搖頭。
14
看到燕軍派來和談的人是燕渡時,我並不意外。
大概是許從江知會過他,燕渡見到我,也不意外。
他穿著一身黑色衣裳,本該合身的衣服現如今看著有些寬大,眉眼沉鬱,渾身上下鬼氣森森的。
許從江緊隨其後,路過我時他拋給我一個錦囊。
我蹙眉不解。
許從江側眸,輕聲道了句:「阿姐,我說謊了,其實我一點兒都不討厭你曾經的樣子,我只是貪心地想把你留下來而已。」
「這世上,誰不貪心呢?」
我聽得直想冷笑。
兩方議事,燕渡自斟自飲,一雙眼自杯沿上空毫不避諱地看向我和褚明光。
我努力調整呼吸,讓身上那股幾乎是刻入骨髓的懼意不要表現出來。
褚明光亦是冷臉相視,手下壓著長劍,骨節都因為用力而發白。
燕渡輕嗤,目光移向曠遠天際。
那邊……我轉眸去看,山南邊,是越軍駐紮的地方,此刻正濃煙滾滾。
燕渡沖我招手:「鴛奴,到這邊來。」
「滾。」我眼眸怒火升騰,「我叫林不秋。」
燕渡那邊的人從各種隱蔽處抽出兵刃,直奔越國和談隊伍殺來。
褚明光直身拔劍,解決了兩個沖我來的人。
霎時間,這裡成為了新的戰場。
燕渡徑自開口:「你們的朝廷已經放棄符家軍了,現在投降,本王給你們一條生路。」
「講甚麼屁話。」褚明光執劍在前,將我護在身後。
我彎起唇角,和褚明光並肩而立。
之前遇到事情,總有許許多多的怯懦。
原來是因為……身邊少了一個同進退、同生死的夥伴。
燕渡眼眸微暗,臉上勝券在握的表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沖我來的人是要把我綁到燕渡那去,下手很克制。
但往褚明光身上來的,就是毫不留情的殺招了。
褚明光這些年武功練得再好,終究難敵這麼多人,一連被砍了兩刀。
他咽下痛呼聲,繼續搏鬥。
我看著褚明光衣裳下蔓延的血色,從地上撿起把刀,毫無章法地亂揮起來。
兵刃相擊,腕骨震得生疼。
我毫無畏懼,握刀的手更緊。
大不了……就堂堂正正地死在這裡。
不遠處,許從江揣著手,靜靜看著這片亂局。
他太安靜了。
所以之前的話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直覺驅使下,我打開許從江給的錦囊,裡面……是一顆灰色的珠子。
「阿姐,還給你。」許從江雙唇開合,無聲吐出這五個字。
我毫不猶豫地啓動「洄游」,天地變幻,一道光門徐徐生成。
正在打鬥的人們紛紛跪地,口呼神跡。
我和褚明光相視一笑。
「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我們一起向光門那裡奔跑。
然而,褚明光的身影消失了。
我卻撲了個空,被「洄游」徹底驅逐在外。
「怎麼……會這樣?」我茫然地跌坐在地上。
半空中嚮起一道冰冷的機械音:「根據時空法第十三條,任何人不得與異時空原住民誕育後代。檢測到違規行為,請及時排異。」
我看著手裡重新恢複不起眼糢樣的珠子,含淚笑出了聲。
15
那天的最後,是枝玉扯著我的袖子,把我從一片渾噩中喚醒。
燕渡看到我沒有隨著褚明光一起離開,很是欣喜。
他對著我說了很多話。
「以前是我為了留住你,用了很多不堪的手段。」
「沒人告訴我該怎麼對待珍視的人,以後不會了,我不會再那樣對你了。我立你為王妃,你不是一直想把枝玉養在身邊嗎?這樣我們一家人,長長久久地陪伴著彼此。」
看著那雙曾經帶給我痛苦、現在卻盈滿期望和喜悅的眼睛,我一巴掌刪了過去。
「你的下作手段那麼多,先在你自己身上複刻一遍,再來找我說這些吧。」
「沒人告訴你,沒人教過你,你就可以隨意摧毀我的尊嚴,讓我匍匐在你腳下屈辱求生嗎?燕渡,我要是真能答應你和你在一起,那就真是犯賤了。」我看著燕渡,一字一頓道,「我不會愛上一個強迫我的人,永遠不會。」
聽了這些話,燕渡似是大受打擊,很久都沒再來找我。
也是,他篤定我走不了了。
來日方長,也許寄希望於用時間流逝帶走恨意,是個絕佳的辦法。
但我永遠不會忘卻。
我又陷入了一輪絕望的境地。
只能攥著「洄游」,躲在房間裡,想之後應該怎麼做。
枝玉有時候會來找我,掀開被角鑽進來,好眠一夜。
別的話,她也不多講。
她很擅長藏心事。
枝玉生辰那天,她白日在外面瘋玩,夜晚鑽進我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
她的呼吸很輕,好像害怕打擾到我。
然後,她開始說話。
「那天我聽到了,那個奇怪的珠子跟你說的話。」枝玉嗓音悶悶的,「我的存在, 是一個錯誤。」
我下意識揉了揉她的頭髮:「不是錯誤, 你是最無辜的那一個。」
「無辜嗎?」
枝玉的臉上出現一種很不符合年紀的悲傷。
「那為甚麼……我和爹爹一樣, 都在做讓你傷心的事呢?」
我的眼眶有些發澀。
枝玉偏過頭,沖我叫了一聲:「媽媽。」
「你說過,在你的家鄉, 那裡的孩子是這樣喚母親的。」
「咳咳。」枝玉突然劇烈咳嗽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我以前鬧脾氣, 不想這樣叫你,咳咳,現在是不是太遲了?」
我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捧著枝玉的臉細看。
她還是在笑, 唇角溢出血沫。
「枝玉, 我帶你去看大夫。」我慌了神, 就要抱著她下牀。
枝玉卻拽住我:「我偷來的毒藥可厲害了,沒有大夫可以治好。」
「媽媽, 就待在這裡,最後聽我說說話吧……我還是很勇敢的,對不對?」
我意識到枝玉做了甚麼,眼淚奪眶而出。
既然存在是錯,抹掉錯誤就好了。
「對不起啊……媽媽。」
「你講的那些故事, 我其實很喜歡。你很了不起的, 你知道所有人都不明白的東西,還把那些分享給我。」
「這是我們共同的祕密。」
枝玉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斷斷續續的。
「回家去吧, 你……還會有新的孩子的。她會比我聽話, 比我懂事,不會……不會讓你傷心,她是你期待著生下的孩子。」
她揚起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媽媽,人魚公主的故事, 我還沒聽完呢,你能講給我聽嗎?」
我泣不成聲。
「故事的最後, 人魚公主將匕首刺進了自己的心髒。」
「她跳入大海。」
「肉身化成泡沫。」
「靈魂歸於天堂。」
尾音落下, 枝玉靜靜合上了眼眸。
她的睡顏恬靜,像是回到了新生之時。
「洄游」成功啓動, 投射下一道光門。
我胡亂抹去眼淚, 一步步向那裡走去。
餘光裡, 燕渡赤足披發, 瘋癲一樣沖我跑過來。
他目眥欲裂:「不許走,不許離開,停下啊——」
我毫不理會已經跪地乞求的他, 頭也不回地穿過光門。
16
「好的, 不秋,這是最後一次心理咨詢了,很高興見證了你的康複。」
我向醫生道謝, 起身離開。
走出心理醫院的大門時,已經有人騎著單車等在那裡。
他正挑眉沖我笑。
「林不秋,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