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弟出生,治好了媽媽的易孕體質。
百日宴上,面對電視臺採訪,我介紹道:
「我是大姐王招娣。這是二妹來娣,這是想娣、念娣、盼娣、引娣、富娣、婷妹、婷婷。
「這是我們的弟弟,王燿祖。」
爸媽並不覺得這有甚麼問題。
直到節目播出後原定的捐款改成捐物,他們才意識到不對,氣得把我踹翻在地。
因為那些物資,全部都是女孩用品。
01
從我記事起,媽媽就在不斷地懷孕、生產、哺乳。
她總是愁容滿面,一服一服地喝著湯藥。
家裡常年彌漫著嬰兒屎尿的臭味和苦澀的藥味。
別人問起她,她總是笑著,無奈中帶著一點驕傲:
「沒辦法,我是易孕體質。
「畢竟是一個生命,打掉是要造殺孽的。」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是媽媽天賦異稟。
直到有一天,和我一起玩的鄰家姐姐問我:
「招娣,你的氣球怎麼這麼大?」
我把手裡透明的氣球吹到西瓜那麼大,不解地問她:「難道不都是這麼大的嗎?」
那天我和她爭論了很久,她把我拽到小賣部,把裡面賣的氣球一一指給我看。
那些氣球五彩繽紛,和我的氣球長得一點也不像。
我不服氣,從家裡拿了一個帶包裝的氣球,辯解道:「肯定是因為我的氣球比較高級!每一個都是獨立包裝!」
鄰家姐姐看著我手裡那個薄薄的正方形,頓時羞紅了臉,把我拉到角落裡,小聲地和我說了好久。
也正是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其他人的爸爸媽媽都會用這種透明「氣球」來防止生太多的孩子。
而我的媽媽,則每次都在領到這些東西之後,直接丟給我讓我吹著玩。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玩過這種獨立包裝的透明氣球。
但是沒有用,妹妹們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出生了。
02
媽媽不停地生著。
每生一個妹妹,她都會消沉很長一段時間。
爸爸也會不斷地咒罵她「肚子不爭氣」「沒有用的玩意兒」。
直到重新鼓起的肚子把他們的希望喚醒。
周而複始。
媽媽終於生出弟弟的時候,我已經十五歲了。
從未給我和妹妹慶祝過生日的爸媽,甚至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弟弟的百日宴。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這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才會有的儀式。
「我們燿祖就是小少爺呀,」媽媽抱著弟弟,親暱地說道,「九個姐姐終於把你盼來了,你就是我們王家的小少爺。」
爸爸也很高興:「燿祖有福啊!九個姐姐幫襯著,以後日子不用愁!」
媽媽懷裡的弟弟穿著嶄新的衣服。
因為紙尿褲更換得很勤,是個香香軟軟Ţũ̂ₜ的小嬰兒。
他似乎天生就值得被愛。
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尚不足一歲半的九妹身上臭臭的,是因為布尿布太少,根本來不及換洗;
三歲的八妹嗷嗷直哭,是因為沒有合適的鞋子,處於生長期的小腳頂破了鞋頭。
還有三妹,她剛剛月經來潮,經血流到褲子上不知所措。
我看著這一切,恍惚間意識到——
這偌大的一個家,其實只有爸媽和弟弟這一家三口。
「招娣,」媽媽忽然叫我,「你這幾天去跟鄰居家借點衣服吧,你看你和你妹妹的衣服都破洞了。」
為甚麼忽然要借衣服?
「過幾天你弟弟百日宴,電視臺要來採訪我們呢!」爸爸說。
採訪甚麼?生了男寶這一石破天驚的大喜事嗎?
我不理解。
看我猶豫,媽媽有點不耐煩:「你們可是沾了弟弟的光才有機會上電視!讓你借就去借!」
我狀似乖順地答應,卻握緊了拳頭。
03
周一上學,我把作業全部放在同桌的桌上,還往上壓了幾顆糖。
早自習上了有一會兒,同桌秦煜才姍姍來遲。
看到桌上的東西,他微微挑眉:「說吧,又要找我幫甚麼忙?」
我也不跟他客氣,直接問他最近電視臺是不是要採訪生男孩的家庭。
秦煜的媽媽是本市電視臺的臺長。
秦煜剛把一顆糖塞到嘴裡,聞言差點沒被噎住。
「開甚麼玩笑?生男孩是甚麼值得採訪的事情嗎?」
看著他一臉晦氣的樣子,我也很無奈。畢竟從我爸媽那裡得到的消息就是這樣的。
不過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秦煜還是答應幫我問一下他的媽媽。
第二天,秦煜把他得到的消息告訴了我。
「是對多子女家庭的採訪。你們是本市唯一的十孩家庭。
「至於為甚麼是在你弟弟百日宴的時候,完全是時間湊巧了。」
我苦笑,原來如此。
電視臺明明是把重點放在「多子女」,而爸媽眼裡卻只有那唯一的兒子。
「所以是個生育宣傳片?」我問道。
「可以這麼理解。」秦煜說,「不過選擇你家作為採訪對象,可能達不到預期效果。」
不怪他毒舌。
生育宣傳片需要幸福的多口之家。
而我家,是用九個孩子的苦難來鋪墊一個孩子的幸福。
「怎麼樣,需要我幫忙讓我媽換一家採訪嗎?」
秦煜斜倚在牆上,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你不是也不希望別人知道你家的情況嗎?」
是的,我的家庭情況是我一直有意隱瞞的,學校裡只有秦煜一人知道。
或者準確來說,是只有秦煜一家知道。
高一上學期家長會,秦煜爸媽都想參加,兩人到了教室門口還沒爭出個結果。
而我以「我媽堵在路上」為由,讓出了我的座位。
實際上,我根本沒有和家裡人說家長會的事情。
「招娣」這樣的名字,加上一個總是在懷孕的媽媽,等於告訴所有人我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到畸形的家庭。
而我小學初中的慘痛經历告訴我,一旦暴露自己沒有家人的倚仗,就很容易招致欺淩。
相比起來,在家長會後被班主任罵幾句是更好的選擇。
那一次,秦煜的媽媽坐在我的座位上參加了整場家長會。
甚至當老師對著她表揚我考年級第一的時候,她也只是端莊地微笑,並沒戳穿我。
出於感激和說謊的歉疚,我在家長會結束後簡單地和秦煜爸媽坦白了我的苦衷。
而秦煜媽媽只是柔和地笑著,說如果我需要的話,之後的家長會也希望能借我的座位。
正巧,下周五就是這學期的家長會。
我註視著秦煜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不,請務必讓秦阿姨保留對我家的採訪。」
他還想說甚麼,我擺擺手道:
「下周五的家長會上,我會親自和秦阿姨溝通這件事情。」
同一件事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呈現方式。
爸媽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他們老王家後繼有人,而我只想替我們九姊妹發出求生的吶喊。
弟弟出生後,我們的處境一天差過一天,已經到了不得不向外界求助的時候。
「行吧,」秦煜壞笑著看著我,「不過不能讓我媽白給你當媽吧?」
「一學期數學作業。」這還不簡單。
「叫聲哥。」
我當了十多年大姐,想讓我叫哥?別太荒謬!
「再加上物理作業!」
「你……成交!」
04
很快到了家長會,我像上學期一樣,作為班幹部引導家長入座。
秦煜的爸媽看到我,遠遠地朝我打招呼。
「叔叔!」我朝秦煜爸爸招了招手,又快步跑到秦煜媽媽面前,小聲地叫了聲「阿姨」。
我把一張打印好的 A4 紙塞到秦阿姨手裡:「阿姨,我這次考得有點兒好,我怕待會兒老師讓家長起來分享經驗,就從網上找了點。」
秦阿姨一臉驚喜:「招娣這麼厲害呀!放心吧,交給阿姨就好。」
「還有一件事兒也得拜托一下阿姨,」我誠懇地看著秦阿姨的眼睛說,「不過有點說來話長,可以等開完家長會後耽誤您一點時間嗎?」
沒想到秦阿姨一臉了然:「沒問題。秦煜也和我提過一點,等結束後我慢慢聽你講。」
我道過謝,秦煜爸媽就裝作不認識地分別落座。
過了一會兒,傳來了秦煜爸爸小聲的嘀咕:「我還沒作為優秀家長講過話呢。上次要是我坐招娣位置就好了。」
開完家長會後,秦煜爸爸先走一步,我把秦阿姨請到了學校附近一家物美價廉的餐廳。
上學期發的獎學金已經所剩無幾,我只能負擔得起這樣的一餐。
「阿姨,我們家的情況並不適合用來宣傳多子女家庭。」我開門見山道。
秦阿姨點頭,但還是有點驚訝:「但我聽秦煜說,你並不想讓電視臺取消對你們家的採訪?」
「是的,這並不矛盾。」
我娓娓道來,「我認為我們家更適合作為性別平等、關愛女童的宣傳片——充當反面教材的那種。」
「你倒是總結得很精辟,」秦阿姨笑道,「不過最近我們臺沒有相關的節目。」
「況且,」秦阿姨繼續補充,「你們家是本市近年來唯一的十子之家,省電視臺已經點名要我們臺來採訪,作為宣傳的重要組成部分。」
「是重要的噱頭吧?」
秦阿姨但笑不語。
猜想得以證實,我頓時心裡有了底。
秦阿姨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如果她能拍板,則必然不會做出用我們家來宣傳多子女家庭這樣荒謬的事情。
而既然是上級定下來的硬性任務,那麼其關註點就只是「十子之家」這一個名頭罷了。
這就意味著,只要按要求給到「十子之家」這個噱頭,那麼其他內容是有很大自主空間的。
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秦阿姨提示道:「十子之家,你們九個姐姐也是十個子女的一部分。」
我了然:「所以,也需要展現我們九姊妹的生活狀態。」
說罷,我和秦阿姨相視而笑。
我給秦阿姨滿上果汁:「之後可能得麻煩秦阿姨和剪輯師打聲招呼,我和妹妹們的鏡頭……」
「放心,必不可能一剪沒。」
解決了電視臺這邊,我放下心來,並開始精心策劃如何用語言、動作、情境等全方位展示我們九姊妹的悲慘生活。
然而在百日宴前一周,媽媽高興地告訴我:
「我們打算去酒店辦百日宴,你爸已經訂好了!」
酒店?
不在家裡的話,很多日常生活中的細節就無法呈現了!
然而還沒等我說甚麼,媽媽忽然想起來甚麼,補充道:
「哦對,那酒店是按人頭計費的。你和妹妹們就不用去了。」
05
媽媽的話對我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
如果只在鏡頭前呈現十弟的百日宴,那麼我們九姊妹,連同我們的苦難都會再一次隱形。
我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我穩住心神,壓抑著憤怒,微笑著對媽媽說:
「好啊,弟弟的百日宴,有爸媽和弟弟參加就好了。我正好在家多背背單詞。」
爸媽從來不在意我的意見。在他們的興頭上反對,只會讓他們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
必須讓他們自己改變主意才行。
他們的心思其實很好猜,無非是為了面子。
之前生女孩時一個親朋都不告訴,現在好不容易生出了男孩,臉上有光,當然要在高端的場所,大辦特辦!
我借來秦煜的行動電話,搜尋了網上豪華百日宴的配置。
在我爸還沒回家的時候,狀似不經意地問我媽:
「媽,弟弟的金手鐲和長命鎖買了嗎?」
「還需要那種東西嗎?」
「當然啦,在酒店慶祝的話,人家都是有固定流程的,其中有一個環節就是給孩子戴金呀。」
看我說得篤定,媽媽也開始動搖:「這樣啊……不過小孩子有必要戴金子嗎?銀鐲子應該也可以吧?」
我搖了搖頭:「媽,這是約定俗成的事情。就像結婚買三金,從來沒有買三銀的說法。」
媽媽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跟我說話的語氣也開始不耐煩:
「行了行了,大人的事兒你小孩子少操心,寫你的作業去吧!」
我乖順地應了一聲,回屋之前還不忘給媽媽倒了一杯熱水。
到了晚上,我果然聽到了爸媽吵架的聲音。
「金價這麼貴,現在買就是當冤大頭!」
媽媽不甘示弱:「我不管!別的小孩兒都有,我們燿祖也要有!我們燿祖不能從一開始就不如其他小孩!」
「那你買!」爸爸吼道,「從結了婚就待在家裡,一分錢也不掙還整天要這要那的,有種你自己掙錢買!」
「我是自己不想掙錢嗎?」媽媽的聲音染上哭腔,「我大專畢業,學历比你還高!為了給你們老王家生兒子,我十六年生十胎!哪有空上班!」
爸爸臉上有點掛不住,但是男人的尊嚴讓他不能在此時讓步。他嘲諷地說道:
「那還不是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生了十個才生出兒子。」
他這話無疑是火上澆油。
「王勇!你做人不能這麼沒良心!」
媽媽哭喊道,「結婚的時候你一窮二白,連三金都買不起,雖然我不圖你甚麼,但你也不能這麼嫌棄我!」
「我沒有三金也就罷了,兒子竟然也沒有金手鐲……我們娘倆命苦啊……」
爸爸被這哭聲徹底惹煩:「哭哭哭,就知道哭!晦氣,這百日宴誰愛辦誰辦!
「我這就把酒店退掉!」
說罷,爸爸甩門而出。
媽媽的號哭聲嚮徹客廳,把幾個年幼的妹妹都嚇哭了。
我用溫水打濕毛巾,想拿過去給媽媽擦一下臉。
「滾!」媽媽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連你也來看我的笑話!」
我捂著臉坐在地上,能感受到臉上正飛速地腫起一個巴掌印。
「去給學校請假!這周不要上學了,在家好好準備你弟弟的百日宴!」
06
在家裡雖然方便進行現場準備,但卻會和秦阿姨失去聯絡。
畢竟我連個行動電話都沒有。
必須得想個辦法聯繫到秦阿姨。只有和電視臺那邊打好配合,才能最大限度地展示出我家的真實情況。
「媽,你行動電話借我用一下,我和老師請個假。」我說。
我媽把行動電話給我,我剛要出門打電話,她就制止了:「就在這兒打。」
我媽真的很神奇。她總能把對子女的漠視和控制結合到一起。
從小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我或多或少無師自通了一些應對方式。
於是我撥通電話,恭恭敬敬地說:「是於老師嗎?打擾您了,我是王招娣。」
於老師是我班主任,雖然我媽可能並不記得我的班主任姓於。
電話另一邊的秦煜:「你這是在搞哪一出?」
「於老師,我家裡有點事情,想跟學校請一周的假。」我面不改色心不跳。
「出甚麼事了?」秦煜的聲音有點焦急。
「是這樣,我弟弟馬上要辦百日宴了,家裡親朋好友比較多,我作為大姐得在家好好準備準備。」
「那學校這邊怎麼辦啊?你有沒有和老師說?」秦煜說。
「您說作業怎麼辦?要不麻煩於老師和我同桌秦煜說一聲,讓他幫忙把作業給我帶來吧,他知道我家地址。」
「喂!」電話那頭的秦煜發出炸毛的聲音,我淡定地把電話掛了。
果然第二天,秦煜就給我送來了作業。
我悄悄把連夜寫的幾頁採訪推薦問題和提示事項塞給他:
「務必親手交給秦阿姨!」
「知道了知道了,」秦煜一臉疲憊,「我可能上輩子欠你錢。」
「等發了獎學金我就把打車錢補給你!」我也不甘示弱。
07
有秦煜從中幫忙,我和秦阿姨保持了相對順暢的溝通。
一周很快過去,十弟的百日宴到來。
爸爸終究是沒舍得在酒店辦,只在我們家院子裡擺了幾張桌子,請了個廚子,擺流水席。
我們家在市區邊緣的城鄉結合部,住的是有院子的平房。
因為親戚朋友大多都搬到了市中心或是省城,加之我們家平日裡疏於維護關系,所以來得並不多。
街坊鄰居倒是有很多,但是大家的經濟條件大多不好,根本沒人過百日宴,所以自然就沒多少人願意來隨這個額外的份子錢。
到頭來,竟是從市裡來的電視臺一行人,給爸爸撐住了場面。
「快請進,快請進!」爸爸親自從門外迎到家裡,把他們請到客廳沙發上坐下。
我悄悄地扯了下秦煜的袖子,問:「你怎麼過來了?」
秦煜:「來給秦女士拎包。」
說起來,我沒想到秦阿姨會親自來。不論她是於公還是於私,我都暗下決心之後好好感謝她。Ţű̂₆
電視臺來的人很多。除了秦臺長和秦煜,還有另外五女一男。
我爸向來是習慣控場的。只見他掏出一根煙,遞給那唯一的男性工作人員:「來,您辛苦了,先抽根煙!」
而出乎爸爸意料的是,那個人並沒有接下煙,反倒是有些局促地拒絕了他,眼神還不由自主地往秦阿姨的方向瞄。
「韓師傅不抽煙,」秦阿姨對我爸說道,「您不用客氣了,咱們還是趕緊開始吧。」
「對、對!聽秦臺長的!」拒絕了爸爸香煙的韓師傅說道。
我爸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電視臺的臺長竟然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人;而臺裡來的唯一的男性,竟然只是司機師傅。
「啊,秦臺長您好!」我爸縮回遞煙的手,又覺得煙遞不出去有點丟臉,就順手點了煙塞到了自己嘴裡。
「呼——」
他吐出一個煙圈,繼續諂媚地說:「秦臺長,女中豪傑啊!能當上電視臺臺長,您肯定不是一般女人!」
秦臺長笑笑,不說話。
我爸又抽了幾口,見場面冷了下去,才尷尬地把煙掐掉。
秦阿姨這才不疾不徐地說道:「那我們就正式開始吧。」
08
一聽到開始,媽媽就趕緊抱著弟弟坐到了前面。
而秦阿姨並沒有一上來就詢問與十弟相關的問題,而是簡單介紹了一下這次的採訪:
「近年來生育率問題備受關註,王家是本市目前唯一的十子女家庭。」
秦阿姨以目光示意我:「先來介紹一下十個孩子吧。」
按照我和秦阿姨的預先規劃,一定要在一開始就把幾個妹妹引到鏡頭前。不Ṫū₍然按照爸媽的做派,必定會讓十弟代表我們。
媽媽正想接話,我就把在門口等著的八個妹妹都領了進來。
浩浩蕩蕩地擠成一團,徹底遮住了爸媽和弟弟的鏡頭。
我揚起一張乖巧的笑臉,對著鏡頭說道:
「讓我來介紹一下吧。我是大姐王招娣,這是二妹來娣,這是想娣、念娣、盼娣、引娣、富娣、婷妹、婷婷。」
我移開一點位置,讓出身後的十弟,繼續介紹:
「這是我們的十弟,王燿祖。」
話音剛落,就聽到「嘶——」的一聲,是負責燈光的姐姐倒抽了一口涼氣。她旁邊負責攝像的姐姐也一臉吃了屎一樣的表情。
電視臺的工作人員都是專業的,輕易不會失態。
除非忍不住。
當然,爸媽並沒有意識到有甚麼不對。喜得麟兒,他們滿臉自豪。
因為剛剛是由我來介紹的,所以秦阿姨很自然地把話題引到我身上,問了幾句我的學習情況。
於是我順理成章地說出了我去年以 Y 縣第一的成績考到市裡最好的一中,目標是考 P 大。
爸媽一直想讓我考本地的免費師範專業,省錢的同時還方便照顧家裡。現在聽我說要考到首都的 P 大,一下子急眼了。
我爸:「女孩子家要那麼好的學历有甚麼用?畢了業還不是照樣要嫁到夫家結婚生子!」
我媽也連連附和:「我看咱們市的師範就挺好的呀。讀完考個編制當老師,正好輔導你弟弟學習。」
既然談到了教育問題,秦阿姨就順勢問了下其他幾個妹妹的情況。
二妹說:「初三。以後不繼續讀了。」
二妹頭髮剃得像男生一樣短,擺著一副臭臉,看著很叛逆。
但她照顧妹妹一點都不比我少,哪怕採訪過程中也一直抱著九妹。
她把自己弄成一個刺頭的樣子,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嚇退那些欺負妹妹的小混混。
爸爸很滿意二姐的回答:「對啊,你學習不好,繼續念書也是浪費時ẗų¹間,不如在家照顧你弟弟。」
照顧弟弟。多麼理所當然。
二妹抱著九妹,看都沒看爸爸一眼。
之後,另外幾個上學的妹妹也都介紹了一下自己的學習情況。
三年級的五妹盼娣介紹完後,六妹引娣沒有說話。
估摸著六妹的年齡,秦阿姨問她:「你上一年級還是二年級呀?」
六妹搖搖頭,小聲地說:「我也想上學。」
我及時補充:「六妹已經八歲了,按理說應該上小學了。」
引出六妹還未上學的事情,是我和秦阿姨提前做的另一個安排。
六妹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但是爸媽忙於照顧弟弟,完全沒工夫給六妹辦理入學。
必須把這一問題在鏡頭前披露出來,不能讓妹妹繼續被耽誤。
爸爸有點惱羞成怒地看著我:「你甚麼意思!老子又不是故意不讓她上學的!」
媽媽也委屈了起來:「招娣啊,等你們長大就知道了,爸爸媽媽拉扯十個孩子不容易啊……」
但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驚呼打斷了。
09
「九妹尿了!」七妹驚叫。
我在採訪前,給九妹多喂了一頓奶粉,就是為了等這泡尿。
九妹婷婷穿的是老式的布尿布,很容易兜不住尿漏出來。這會兒二妹抱著她,被漏了一身。
媽媽一看,立刻就急了:「來娣,怎麼照顧的妹妹?不是都跟你說了要及時給她換尿布嗎!」
「最近陰天,那麼幾塊尿布根本不夠換洗。」二妹說。
我也適時地補充:「媽,今天情況特殊,能先借弟弟一片紙尿褲用嗎?總不能讓妹妹一直穿著濕尿布吧。」
媽媽不太樂意,她一直覺得紙尿褲這樣的消耗品,給女兒用了就是浪費。
她不情不願地說:「媽又不是不想讓婷婷用,只是你弟弟的紙尿褲太小,她穿著不合身啊。」
「那你倒是給妹妹買合身的啊。」二妹說。
「長輩說話你頂甚麼嘴!」爸爸破防了。
可能是不想在鏡頭前太丟臉,媽媽拉了拉爸爸的衣服示意他別再說了,同時打開櫃子抽出一個紙尿褲給了二妹。
二妹抱著九妹回了臥室,沒一會兒就換好紙尿褲和衣服回來了。事實證明一歲半的九妹竟能勉強穿上弟弟的紙尿褲。
比起那個大胖小子,一直營養不良的九妹實在是瘦弱。
目睹了這一切,秦阿姨順勢問:「養活十個孩子,經濟壓力應該很大吧?」
「還行吧,」爸爸滿不在乎地說,「小孩子能花得了多少錢?無非是多幾雙筷子罷了。」
明明並不僅僅是多幾雙筷子的問題。小孩子的紙尿褲,大孩子的衞生巾,更別提日常的衣物和文具,哪樣不要錢?
媽媽一直是全職主婦,過了半輩子手心向上的生活,比爸爸更知道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痛苦。她很想通過這次的節目多爭取一些捐款,於是連忙找補:
「我男人一個月能掙三千多,倒也算夠花。不過要是能有更多錢的話,當然能提升孩子們的生活質量!」
笑話。我心想,就算有再多的錢,也只會提升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質量罷了。我們九個只是外人。
採訪至此,不重視女兒教育、在日常生活裡慢待女兒這兩點已經體現得淋灕盡致。
但這還不夠。作為全市唯一的十子之家,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就太平常了。
還有更炸裂的。
10
我把一直躲在我身後的七妹拉出來,柔聲問她:
「富娣,要是我們有錢了,你想買點甚麼呀?」
富娣癡癡地笑了幾聲,遲鈍地說:「糖糖!富娣吃糖糖!」
「你問她做甚麼!」媽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壓低聲音說道。
我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媽媽剛剛不是說要是有更多錢就能提升我們生活質量嗎?我只是想和妹妹提前規劃一下。」
七妹張大了她那雙上挑的杏眼,對著媽媽不停重複:「糖糖!糖糖!糖糖!」
「快帶她去別處玩!」媽媽把七妹拽到三妹想娣身邊,不由分說地把她們推出了客廳。
但已經晚了,大家都註意到了七妹特殊的面容:
上挑的杏眼,寬寬的眼距,矮塌的鼻梁,厚厚的嘴唇。
七妹是個唐氏兒。
按照計劃引出七妹之後,輪到秦阿姨提問了。
秦阿姨註視著媽媽的眼睛,嚴肅地問:「您有做過產檢嗎?」
媽媽別開視線,沉默不語。
爸爸對此很不屑:「產檢就是醫院騙錢的手段!拿著個棒槌在肚皮上照來照去,能檢查出個甚麼?連性別都不告訴,一點用都沒有!」
秦阿姨皺眉:「產檢是現代醫學保護產婦和胎兒健康的重要手段。至少檢查出唐氏綜合徵是一定會告訴你的。」
聽到這裡,媽媽憋不住了:「是我不想產檢嗎?產檢費那麼貴,全套下來好幾千,哪裡檢查得起呀!」
她抽泣了幾聲,繼續說:「誰知道……誰知道那麼倒霉,這種孩子能被我們碰上!」
可能實在是想在鏡頭面前表現得好一點,平時對媽媽負面情緒視而不見的爸爸過來摟住媽媽,安慰道:「沒事兒,還好我們燿祖沒事。」
這就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就抱著這種賭博似的心態生下了我們十姐弟。
我們九姐妹,只不過是賭贏之前過長的鋪墊。
他們根本不把我們九姐妹當人看。他們徹底地漠視我們九姐妹的命運。
救救我們吧——這就是我想在鏡頭前表達的最重要的一點。
事先準備的幾個大方面都問得差不多了,秦阿姨詢問接下來的流程:「咱們接下來是不是要抓周了?」
「對對對,去抓周!我們準備了好多東西呢!」爸爸松了一口氣,他實在不想繼續被問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了。
在爸爸看來,他的好大兒才是主角,抓周等百日宴的流程才是重點。
但實際上,拍攝十弟百日宴只是因為時間湊巧。來都來了,順便多拍點素材而已。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接下來,重頭戲真的來了。
11
因為沒錢買金鐲子,爸爸省略了「戴金」這個流程,自然要在抓周這個流程上彌補回來。
只見院子裡滿滿地鋪了一大圈物品,筆墨紙硯,琴棋書畫,無所不包。
之前被媽媽趕出來的三妹和七妹正在那堆物品中間玩耍。她們從未有過甚麼玩具,於是玩得很投入。
只是這些東西不屬於她們,她們只能擁Ṭŭ₎有這短暫的一小會兒快樂。
「你們在這裡搗甚麼亂!出去出去!」爸爸轟走了他們。
十弟被媽媽放在中央。被琳琅滿目的物件和一群人圍著,他仿佛是世界的中心。
「抓個大元寶,以後掙大錢!」
「燿祖,你看右邊那支毛筆,抓那個!以後當狀元!」
「嚯還有小車呢,抓!」
來參加百日宴的親朋好友們此刻都圍聚在這裡,嘰嘰喳喳地起著哄,氣氛好不熱鬧。
而燿祖則絲毫不為所動。他不慌不忙,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就是不動手抓。
就在大家都有些著急的時候,燿祖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了一根棕黑色的東西,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嘴裡塞去——
「嘔!」
燿祖飛快地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但還是被惡心得嗆咳起來。
他大哭著,把手裡的東西向外扔去。
「臥槽這是甚麼啊!」
「天啊!屎!哪來的屎!」
我也是一驚。仔細一看,原來真的是一根硬屎。
弟弟穿著紙尿褲,這應該是七妹剛剛在這裡玩的時候漏出來的。
七妹是唐氏兒,雖然已經六歲,但偶爾控制不住大小便。爸媽對此從來不管,反正有我們幾個姐姐來清理。
沒想到,平時不被他們關註的七妹卻在關鍵時候壞了他們的事。
場面極度混亂,媽媽想去把弟弟抱出來,卻被弟弟拿小手拍了一臉的屎。
爸爸徹底崩潰,甚麼面子也不顧了,對著攝像頭就吼:「拍甚麼拍!別拍了!」
一場精心準備的百日宴,就此荒唐結束。
12
百日宴結束後,爸媽就一直悶悶不樂。
而這種不快,在看到節目播出時變成了困惑與不滿。
「怎麼把抓周全給剪了?按理說前面還挺好的呀。」爸爸說。
「對呀,怎麼感覺奇奇怪怪的,」媽媽也有同樣的感覺,「整個節目都沒怎麼提到我們燿祖。」
他們的情緒真正爆炸,是在接到秦阿姨電話的那一刻。
電話是隨著幾箱子物品一起到的。秦阿姨告訴他們,經過局裡和基金會的商討,針對我們家的捐助由捐款全部改成定期捐物。
眼看著就要到嘴的鴨子飛了,他們急了:東西才值幾個錢?
急匆匆打開箱子,他們更是氣急敗壞。
因為箱子裡面,滿滿當當的全是女孩用品。
衞生巾、女裝、文具、奶粉,一切我們姐妹剛需的東西都包含在內了。
還有幾箱紙尿褲,是適合八妹九妹的尺碼。
看著這些東西,再回憶採訪當天問的問題和我的反應,他們這才回過味來:
「原來是你這個小兔崽子搗亂!」爸爸一腳把我踹翻在地。
「作孽啊!作孽啊!」媽媽哭喊著也Ţū́₌來補上幾個耳光,「你這是害了你弟弟啊!你們幾個甚麼都不缺,幹嗎和一個一百天的小孩子爭!」
「爸,媽,」我揚起臉來,眼淚汪汪地說,「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呀!我那天也沒說甚麼呀……」
「沒你在一邊添亂,那個姓秦的也不會問那些奇怪問題!」爸爸說。
可笑。明明是自己回答的不是人話,卻要怪別人問的問題不對。
宣揚家醜不可外揚的人,往往是家醜的制造者。他們自己行了醜事,卻覺得所有人都該有義務來為他們粉飾遮掩。
實在是可笑。
「可是……」我擠下幾滴眼淚,努力哭得誠懇,「可是那人是臺長,她想問甚麼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呀。」
「那這些東西可咋辦啊?」我媽看著直發愁。
「要不幹脆賣了!」爸爸說。
「好主意!」媽媽說。
可是他們仔細清點了一下這些東西,就發現買二手根本不現實:
衞生巾和紙尿褲雖然有包裝袋,但全都被拆了封;衣物都是質量很好的純棉質地,但款式一般,還被剪了吊牌;奶粉罐子上,用擦不掉的筆寫上了「捐贈專用」;而文具等,就更是不值錢的雜牌。
賣是賣不出去了。就算強行打骨折價賣掉,也完全不劃算。
畢竟這些東西真的算是剛需,就算他們克扣著買便宜貨,也要花一些錢。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13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期採訪節目不只在電視上播出,在網上也火了。
我們這樣扭曲的「十子之家」,引起了網友對重男輕女和生育問題țŭ̀₆的熱議,也引起了他們對我們幾個姐妹的關註。
沒過多久,就陸續有幾個姐姐和阿姨來給我們九姐妹定向捐款。
她們都是善良細心的人,能共情到我們生在這樣家庭的難處,紛紛繞過了萬惡之源——我爸媽。不是直接往妹妹們飯卡裡打錢,就是悄悄把錢塞給我。
這些錢幫我們度過了一段本會很艱難的日子。
再後來,我如願考上了 P 大。
在大學裡,我利用一切空餘時間做家教,同時在自媒體平臺上分享我的學習方法和大學生活,每個月掙的錢比爸爸的工資多好幾倍。
我把這些錢定期打到二妹的卡上。她考上了本市的一所職高,並且選擇走讀,親自照顧著妹妹們。
大一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我度過了我的十八歲生日。
那天,我去派出所改了名字。
王晴。這是我送給自己的成年禮物。
在人生的前十八年,我被賦予了「招娣」這個名字,註定了要成為一個弟弟的姐姐。
但在此之前,我也是八個妹妹的姐姐。
我更是我自己。
願我人生以後的每一天,都是驕陽似火的晴天。
——全文完——
番外·我與秦煜
秦煜這小ṭų₇子因為心態穩健,高考時超常發揮,考了本省的一所 211 高校。
雖然與我相隔數千裡, 但他經常坐火車過來找我玩, 美其名曰來首都見見世面。
這市面見得多了, 連我這樣遲鈍的人也發現了異常。
「秦煜, 你是不是喜歡我啊?」我問。
他愣愣地看著我, 隨即笑出聲來:「王晴,真有你的,你就這麼直接說出來呀?都不給我慢慢來的機會呀?」
我很認真地對他說:「秦煜, 謝謝你。但我現在真的沒有談戀愛的時間和精力。」
「這我知道呀, 我知道你需要做一些兼職來給妹妹們掙生活費。但是和我談戀愛不會浪費很多時間的, 我又不是那種黏人的家夥。」秦煜說。
秦煜是個好人,他和秦阿姨甚至稱得上是我們九姐妹的恩人。但正因為如此,有些話我才更要和他說清楚:
「秦煜, 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我弟弟有我爸媽,但妹妹們卻要指望我。我沒辦法拋下她們不管。
「九妹才剛剛五歲,還有十三年才成人。我至少要把她們都照顧到十八歲成人才能放心啊。
「我今年十九歲, 十三年後三十二歲。至少在三十二歲之前, 我都沒辦法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我並不想把自己的責任變成另一個人的累贅。」
秦煜靜靜地聽我說完, 輕嘆了口氣,說道:
「王晴,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你家裡的情況,你關於撫養妹妹的打算,你以為我會不知道?」
他註視著我, 眼裡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接受了這一切,才來追求你的?」
他的認真讓我動容,但在生活的重負之下, 我不敢去賭一個年輕人的承諾。
於是我鄭重地拒絕了他。
「嗐, 沒事兒,本來就沒打算那麼早和你挑明。」秦煜倒是看得很開。
「你放心, 我還是會把你看作好朋友的。」我說。
這之後,一切都好像沒有改變, 我們依然是可以交付信任、守望相助的好友。
後來, 我本科畢業後直接就業, 正好趕上了行業風口,在從業的第三年拿到了五十萬年薪。
我不求在首都安家落戶,平時租房和吃穿用度都花不了太多錢。我的工資養活年幼的妹妹們綽綽有餘。
更別提二妹在職高學了一身好手藝,現在也月入上萬。
我忽然感覺, 以前幾乎要把我、把整個家壓垮的擔子, 也沒有那麼沉重。
自己的生活有了餘裕, 不會再給任何人增添負擔,我就有了和他人攜手的勇氣。
秦煜告訴我,他早就知道憑我的實力不會讓他等太久。
這一年,我二十五歲。
後來,我們結了婚。婚禮現場向秦煜的爸媽敬茶時, 他們倆說:
「高中開家長會的時候哪兒敢想啊,現在我們真的成為晴晴爸媽啦!」
是啊,哪兒敢想啊?
生在那樣的原生家庭裡,地獄開局, 怎麼看都是無望的一輩子。
但只要不放棄自己,憋著一股勁兒去和命運較量,就總有希望迎來屬於自己的燦爛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