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南乡行

嫁于纪山庭三十年,他从未给过我温情。
甚至在我薨逝之后,只得到一块无字碑。
他说与我生前都相看两厌,哪有什么未尽之言。
可他却在挚爱的碑铭之上,亲手刻下了数不清的爱语。
重来一世,我回到十八岁的瓜州渡口。
船夫催我:「曲江快上船,得赶在北境渡结冰之前,不然就寻不到你夫君啦。」
我冲着船夫摇了摇头,转身上了去南乡的客船。
北境欺我泪如雨,自此当向南乡行。
1
意识缥缈之前,我拽着阿蛮的手,眼有留恋。
阿蛮涕泪如雨,「王妃,你再等等,王爷马上就回来了。」
可是谁都知道,纪山庭不会再回来了。
王府中派去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全是无功而返。
听闻王妃病重的消息,王爷脸色都未变,依旧在北原上游猎。
直到最后一次,纪山庭沉了脸色。
抽出佩剑,劈下一截旱柳枯枝,掷于来者面前。
他语气森然,
「不是要死了吗,本王赐她一块碑,休得再扰。」
旱柳是贱木,除非无家之人,否则不会有人用它做墓碑。
说完纪山庭便载着新猎的双雁,疾驰向宋瑶灼的坟茔。
自从宋瑶灼逝世后,每年纪山庭都会为她猎一双新雁,从不缺席。
侍从抱着那块旱柳木,流下一行清泪。
他回府后不敢来禀告。只好连着旁人哄我。
说纪山庭被大雪绊住了脚,困在山中一时回不来。
可如今北境才七月初,怎么就会下雪。
我知他们的好意,也装着不知道。
其实,我是真的不在意了。
2
回想经年,我与纪山庭竟没有过好时候。
我是中原钱塘王的女儿,家世显赫却人烟单薄。
彼时朝廷党派倾轧,父亲弥留之际,怕我成为别人攀爬的棋子,为我求了一门婚约。
定的是北境侯世子纪山庭。
父亲与老北境王交情密切,他道北境民风淳朴,又远离中原,是个好归宿。
可他没有告诉我,北境的风雪这样大。
也没有告诉我,纪山庭根本不爱我。
当我带着阿蛮千辛万苦到了北境之后,一口南音惹得众人嘲笑。
纪山庭冷冷看着我道 「说得什么鸟语。」
便转身离去。
我委屈又惆怅地望着他,心想不是鸟语,是诗句。
纪山庭生得太好,眉目英挺,身姿烈烈,像极了我梦中的北国儿郎。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时不懂人心,只觉得我和纪山庭还有大把的时间。
足够让我把这诗句细细讲给他听。
可是三十年来,纪山庭嫌少与我说话。
每次目光触及,他便不耐烦地回过头去。
我以为他生性少言,直到那日他的旧识拜访,
笑着打趣他转了性。
「王妃不知,山庭兄以前最是话多,还被夫子赐名为【不张口】。」
纪庭山端坐一旁,听着旧友谈笑,眼色温柔。
也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苍白的脸色。
3
后来有侍从在我耳边说漏了嘴。
他们说世子以前最是轻狂,纵马游街,采雪猎雁,是北境最逍遥的儿郎。
可是与宋姑娘诀别之后,他便换了一个人。
他们说,宋姑娘带走了他的魂、他的心。
宋瑶灼是北境流民的女儿,自幼与他相识。
她跑得了马,猎得了熊,是北境最绚丽的那朵雪莲花。
可她是汉胡混血,阿母是匈奴人。
纪家世代忠烈,戍守北境,与匈奴不共戴天。
自然不可能放任世子娶一位流着胡人血的女子。
数不清纪山庭为她跪了多少次祠堂。
最凶险的那次,未及冠的他偷上战场,血挑了敌方半个连营。
只为用这军功,换娶宋瑶灼的机会。
纪家没有松口,宋瑶灼失望离去,没留下一点音讯。
愤怒苦恨之下,纪庭山娶了我。
纪庭山怨我,嫌我不会骑马,嫌我不敢猎熊。
他说我是最无用的世家娇小姐,雪风一吹就要倒三日的人,怎么配做他的北境王妃。
可是他不知道。
我会医术,会写诗,会经商,会农耕,会算术,甚至会用兵。
洪烈二十年,北境遭遇叛乱。
老北境王被叛徒所杀,纪山庭和军队被设计围困连鞍山。
我带着满城父老,苦心经营,用尽谋算,才保住了北境城。
大军归来时,对我皆动容。
纪山庭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我,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
第二日,他出现在我院中,脸色别扭,
想了半日,他才笑道,「那日的诗句,可以再告我一遍吗?」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北境的烈阳,好像能够使得寒冰松裂,自此春暖花开。
可是,只是我以为。
因为宋瑶灼死了。
死在城外的疫民群里。
纪山庭像暴怒的雪狼,从床上擒起生病的我,又将我拽上宋瑶灼的灵堂。
他要我对她磕头赔罪。
他恨我将她挡在城门外,让他与她阴阳相隔。
老王妃惊慌赶来,直斥逆子,手持家鞭将纪山庭打得头破血流。
她眼含热泪,「曲江护了你满城子民,你却这般作践她。」
纪山庭遥遥而立,「她害死了瑶灼。」
老王妃惊怒,
「她哪知那女子在城外流民之中!再说若开城门,今日还见得到你娘站在你面前吗?你怎么这般糊涂!」
纪山庭不糊涂,他知道。
可是他没法接受命运的戏弄。
所以只好一如既往的怨我。
我从满堂喧闹中抬眼,看见了宋瑶灼的碑铭。
最好的和田玉上,刻满了无尽的爱语与思念。
刻写者恨不得为其欲死,只换她往生。
我看着那块碑,
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从回忆里抽身,抚上了阿蛮的脸庞。
我说,「我不是想他。」
七月的北境的北境已然寒风过境。
可七月的钱塘是最好的时节。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我只是想回到南乡去,那里从未下雪,燕子却天天都会来。花也多,一开就是一个春天。」
「阿蛮啊,我好想回家啊。」
力气在飞速的流走,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最后的意识里,有一人凌乱的脚步响起,带着寒甲相碰的惊响。
用并不熟练的南音,喊了一声肝肠寸断的「曲江」。
可是我,亦没有任何未尽之言了啊。
4
七月ƭṻₛ的瓜州渡口上,驶来了最后一班前往北境的船。
船公熟练地招呼着旅人上船,又冲我招了招手。
「曲江快上船。错过了就要等明年开春咯。」
北境的渡港入秋便结冰,渡期只有三个月。
船公是我父亲水军旧部,知我此行是北上嫁人。
见我呆在原地,调侃道 ,「晚了这船,就见不到夫君啦。」
阿蛮皱着小脸在一旁抱怨,「这北境世子也不派人来接,真是可恶。」
是啊,若是心爱之人,哪会等她千里迢迢奔赴于此,早就派人来迎了。
我拍拍阿蛮,「你怕冷吗?」
她打了个哈欠,「怕啊。」
我绽开笑,「我也怕。听说北境终年风雪,咱们就不去了吧。」
阿蛮瞠目结舌,等反应过来已经被我拽上了南下的渡船。
「小姐!你太胡闹了。不去北境,你怎么办?」
我垂眸看着船下流水,「你看这江流,四通八达,去哪都是自由的。」
我本自由水,何必作困鸥。
阿蛮似懂非懂,又死死拽着我,「小姐可不能抛下我。」
我恼她肉麻,闹作一团。
忽然船身倾斜,船腔内发出阵阵惊呼。
竟是有一人从岸边跃起,纵上了渡船。
来人是一位绿衣公子,眉稍风流,一双桃花眼如清江俊秀。
阿蛮看直了眼,
半天蹦出一句,「啊哈,色如春花啊。」
那公子听见,回过身怒瞪阿蛮一眼。
我本就对他纵身上船颇有微词,眼下又见他对阿蛮无礼,更是不满。
我冲阿蛮说,「哪有什么色如春花,我只瞧见一只纵身一跃的绿螳螂!」
阿蛮笑得前仰后合。
那人闻声看我,触目却眸光一闪,没有言语。
直到我和阿蛮因贪玩戏水,被江浪打了个面湿时。
那清冷的声音响起,「咿呀,船上怎么还捎了两只落水花鸭?」
我抬眸冷冷看他,他亦目光沉沉。
良久,他冲我一拱手,「在下谢灵渡,敢问女娘姓名?」
眼前之人竟是谢灵渡,我有些惊诧。
谢家是中原世家,其中嫡派族子才能以灵字为名。
谢灵渡见我迟疑,扬起一个笑,「你知道我?」
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我知道他,准确的来说知道是上一世他。
哪怕我远在北境,也知道谢家出了位百年俊才。
行至不惑,就官拜太师。
有一年我跟着纪山庭回京奉礼。
为表恩待,宴席上全是北境菜式。
却唯独我桌子上摆了几道江南点心和时令河鲜。
侍从说,谢大人知王妃离乡已久,特意备的。
我疑惑抬眼,那高坐上的男人微微颔首,面容肃整。
第二次见时,是纪山庭执意要追封宋瑶灼为王妃,被谢灵渡斥退。
身姿挺拔的相臣立于金銮殿中,不卑不亢,
「北境王欺人至此,真当我中原无人了吗?」
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眼前人与那持重的谢太师联系在一起。
他见我不答,急的催我,
「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快说你的姓名?」
我正要开口,又被他打断 ,「不许说假名!」
我只好将先前的假名咽回,告诉他我叫曲江。
「曲江?」他喃喃重复一遍,
又道,「曲江水满花千树,翠陵云拥月一钩。你是翠陵人?」
我摇摇头。
他又笑起来,「那你去过翠陵吗?那里可漂亮了。」
我还是摇摇头。
他的话还是不歇 ,「那你想去翠陵吗?我可以带你去,刚好顺路。」
阿蛮瞪他一眼,「 我们可不敢信你。」
谢灵渡挑眉一笑,掏出一本山水游记递向我。
「我去过很多地方,一定不会让你迷路的。」
我看着那本游记上的「星野羁客」四字,心如擂鼓。
上一世困于北境之中,唯有星野羁客的游记能带我看遍南国河山。
「你是星野先生?」
谢灵渡得意地笑了起来,有股山野般的风流。
他凑上前来,「曲江,一起去翠陵吧。」
5
谢灵渡身上仿佛有种魔力。
方才还对他横眉竖眼的阿蛮,此刻正拜倒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下。
他说西塞有黄沙百丈,刮起风来便遮天蔽日,却又有一洞窟,藏万卷经文和瑰丽壁画,如入昆仑仙境。
又道东莱有无边碧海,有壮如楼舍般的鲲鱼,偶然跃潜,便白浪滔天。
阿蛮缠着他问翠陵呢?
我亦悄悄竖起了耳朵。
谢灵渡轻扫我一眼,坐直身子,轻轻嗓道,「翠陵那更是不得了。」
「怎么说?」
谢灵渡却卖了关子,「反正你们去了就知道。」
阿蛮嘘他,「说话留半截,当心如厕没草纸!」
谢灵渡青眸一闪,压低声线,
「听说这几日运河不安生,淮东水寇流窜,也不知会不会遇上?」
我见他话了有话,便问,「所以呢?」
他眸光闪闪,「所以需要我这样的英勇儿郎伴身。」
他未戴冠,只用纶巾缠发,眸光亮得像一只灵狐。
我掩袖失笑,重来一次竟能见谢太师这幅模样,倒是不亏。
可他谢灵渡的嘴不仅碎还灵!
船行半路,就遇上了祸事。
6
夜幕降临,江面上唯余几盏渔火。
前侧分流处却驶来一艘船。
起先船公没在意,却只见那船越来越快,直逼我们的渡船而来。
「不好,逆流横渡,不竖旌旗,这是鬼船!」
鬼船是渡船行话,指的是水寇,劫犯一类。
船腔中骚动起来。
渡船所载之人大多为归乡的平头百姓,更何况妇孺居多。
我还未动,就被谢灵渡叫下。
他提着佩剑,又用船上蓑衣罩住我和阿蛮。
「别出声,也别出来。」
说完他便钻出了船仓。
阿蛮握着我的手,闭着眼发抖,「谢灵渡这个乌鸦嘴。」
我心中暗度,若是一般水匪,缴纳财物或直接武力斥退都可行,但若真是淮东水寇,那就难办了。
淮东水寇作乱已有三年,虽已被朝廷捣毁大部,但亦有小部流窜。
因朝廷见之及杀的命令,余下水寇全是亡命之徒。
不为财物,只为索命。
方才见那鬼船船腔闪着绿色荧火,想来便是淮东水寇无疑。
见我钻出船腔,谢灵渡眉头紧蹙。
「出来干什么,快回去。」
谢灵渡提剑而立,换了种气势。
谢家重门风,君子六艺缺一不可,剑道是必修之一。
我不怀疑他的功夫,毕竟我朝太师一职掌文职亦掌兵权。
只是将所有希望托付于一人身上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好。
我望着那逐渐逼近的船,冷静道,「敌多我寡,与其肉搏不如用计。」
「何计?」
「火攻。」
我话音刚落,船夫就皱着脸嘲道,「姑娘你就别添乱了,咱们哪有这条件,何况等对面全烧起来,你我都成了刀下鬼了!」
其他人的抱怨纷纷响起,遇上水寇的惶恐与焦虑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
他们甚至抱怨船公就不该载我这样的独身女子。
「独身一人还到处乱跑,能是什么好货色!」
有的人恶意更甚,「不如就将她们献于水寇,咱们还能有点活路。」
夜风中,谢灵渡一剑削去了嚷得最大声那人的发髻。
「我看不如先送你去。」
四周噤了声。
谢灵渡看着我,眼中并无丝毫怀疑神色,「你且说。」
「我观船上所载大多为从苏州归家的绣娘,刺绣是手上活计,绣娘也最重手部护养,刚好瓜州渡口的蓖花油又好又便宜,绣娘们都有携带。而蓖花油最易燃,加上船上养护所用的桐油,应足够了。」
船公一愣,随即又问,「那如何保证对面鬼船都能烧起来,万一他们……」
我打断他,望着那隐约的荧荧绿光道,「没有万一。」
淮东水寇为了造势,船头画赤尻马猴像,船腔燃荧火。
而那荧火来自枯山焰蛾的磷粉,遇火即燃,水扑不灭。
船上众人再没了抱怨和嘲弄,纷纷行动起来,一边去取桐油,一边绑起了简易的引火装置。
那鬼船驶近,还没来得及放话就在江中成了一艘熊熊燃烧的火船。
有匪寇跳水而走,可身上沾了那磷粉,不过成了水中翻滚的火球。
船公趁机调转方向,向着最近的郡府驶去,远远将那鬼船甩在身后。
逃出生天的喜悦让众人振奋。
甲板上站满人,伴着满天星河和徐徐夜风,有人唱起了瓜州小调。
方才那心怀恶意的汉子被众人推掇着来到我面前,他臊着脸,扑通一声跪下了,
「姑娘有大义,是我对不住,要打要罚,我个人都认。」
他的碎发垂在一边,粗狂的眼中有点点泪水。
阿蛮怒气冲冲,「那我就将你这东西踹下江去。」
我观他双手老茧,衣着简朴,却系着一枚暗沉又做工精细的香囊。
又听他言语中的蜀地方言,心中分明。
蜀地近年大旱,许多人家汉子北上讨生,这人离家多年,好不容易攒够一点银钱回家,我能理解。
我挡住阿蛮,「没必要,出门在外,谁都不易。」
若世道多能几分理解,那被围困Ťů₄之人在出逃时是不是也能多几分底气?
那汉子感激涕零,翻出自家藏的蜀酒,给每人都分了一杯。
我饮着美酒,看着夜色江水,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
忽然,有人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是谢灵渡。
他青衫飘飘,就着一张玉面好似快要羽化登仙。
眼却可怜巴巴,「姑娘大义,我也说错话了,认打认罚,绝不还口。」
我一头雾水,「你说错了什么话?」
他捂嘴偷笑,「我先前错了,应是这一路上不安生,就需要曲江这样英勇的女娘相伴!」
脉脉一水间,他的眸光亮得出奇。
我避过头去,心中乱了几分。
 
此时,万里外的北境,迎来了结冰期前的最后一班渡船。
北境王府来人望断了脖子,也没见有适龄姑娘的的影子。
王府内,老北境王手持一封书信,面目凝重。
王妃忧心忡忡,「早说就派人去接,何至于出了这岔子。」
老北境王长叹一声,没有言语。
7
因水寇之事,渡船改航了,去了离运河最近的朔州县。
我和谢灵渡本来打算将此事上报,毕竟不知其他渡河是否还有水寇流窜。
可上了衙门,方知此事艰难。
朔州县是运河中段的一个小城,人口不多,但因地处航运要塞,历来以富饶著称。
可入了朔州城,却见沿途城屋凋落,一片颓像。
唯有那县衙建得气派,门口有众壮吏守聚,
我们还未走近就被恶声斥退。
「哪来得刁民,不知府衙今日不理事吗?」
船公摇头,似已见怪不怪。
阿蛮疑惑,「今日又不值沐修,为何不理事?」
船公压低声线,「听说自从这新县令来了之后,这朔州府衙就有三不理。」
「哪三不理?」
「阴天不理,晴天不理,雨天不理。」
「那不就是根本不理嘛!这是县官还是无赖?」
谢灵渡皱紧了眉,他理理衣摆,又重新上前,
递上几枚碎银。
「麻烦几位大人通报一声,我等有急事要报于县令。」
那人听我们是瓜州来者,缓了几分神色,却依旧不松口。
阿蛮恼怒,想要硬闯,被谢灵渡拦住。
他拍拍脑袋,作出一副深感遗憾的模样,拉着我们转身欲走。
「罢了罢了,这生钱的法子今日是不能告于县令听了。」
我心领神会,也高声道,「是呀是呀,枉费我等千里迢迢前来投诚。」
话音刚落,那府吏便道:「且慢且慢,诸位莫急着走,等我先回禀一声ţṻₒ。」
不多时,那壮吏满脸堆笑地出来,引着我们进了县衙。
县衙内堂别有洞天,门厅楼阁堆砌,明明都是精工之物,却显得繁杂累赘。
庭下一边种满木兰,一边却摆满玉器。
阿蛮嘀咕,「这是什么造型?」
那壮吏回身,看如乡野ṭü⁵之人,一副傲派,「我们大人出身谢氏世家,这叫芝兰玉树!」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又听他口中的「谢氏」,我好笑地打量了身边的谢灵渡一眼。
谢灵渡眼里带着气急败坏,小声说,「我才不会这样!」
难得见他吃瘪,我但笑不语。
「嘶」,他磨牙嚯嚯,「我不想装了,直接刀了那县令算了。」
我笑意更深,「知道了,知道了。」
谢灵渡恼得更深,双眼幽怨。
 8
走过几方回廊,终于到了那县官堂前。
那县令斜躺在椅上,闻身懒懒抬头,可一张敷了铅粉的白面差点将人送走。
「听说你们有事要报?」
我上前一步,行了一礼,说道,
「大人,我等在运河之上遭遇水寇,那……」
我话没说完,那县令就叫道,「大胆!」
「本官治下哪有水寇!胡言乱语,还不快拿下!」
我心下一惊。
怪不得朔州破败如此,有此蛀虫般的掌权者,民众何得安生。
谢灵渡横眉冷对,「我朝哪来的历法,不问缘由便定人罪过?」
那县令哼笑两声,「本官就是法令。」
一旁的主簿摇头晃脑,得意洋洋,「我们大人出身金陵谢氏,那可是历代簪缨的朱门。」
县令哈哈大笑,站起身来。
他人生得囊胖,却又学名士喜穿宽大长衫,活像一只裹着麻布的蛤蟆。
大抵谢灵渡也是这般以为,他冷言道,「我怎不知我谢家还有你这只癞蛤蟆?」
县官闻言怒气冲天,直呼刁民。
正要叫府吏将我们一干人拿下时,却被谢灵渡用剑钉在了原地。
剑锋冷峭,谢灵渡的脸色更冷。
溯州离金陵不过千丈,竟有此等猪狗冒充谢氏子孙,为非作歹。
我看着谢灵渡愤怒的神色,想来谢氏百年世家,定也少不了一些龌龊。
果不其然,将那县令扭送郡州府后第二日,便有谢氏来人寻到了朔州。
来人通身气派,对着谢灵渡柔色道,「渡儿,该归家了。你那日出走,老祖宗可是急得要命。」
原来那日谢灵渡竟如我一般,是起意出逃的。
谢灵渡脸色难看,「二叔不必再劝,我自有打算。」
谢家二叔不应,笑着转向了我,「女娘可是钱塘王吴侯的千金?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父亲与谢家来往不多,不知他如何识得我。
我面上不显,只回敬一礼。
他便又道,「不过听闻钱塘王已为千金许下了北境的婚约,按理千金您应当北上,怎么这渡船反倒越坐越下了?」
「二叔!」
谢灵渡眸色极冷,「我跟你归家便是,何必再说其他。」
9
夜间时,有人推动了我的窗楞。
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谢灵渡。
他垂着眼,「对不起,我失约了,不能陪你去翠陵了。」
我知被掣肘的滋味,安慰他,「来日定有机会。」
今夜月色融融,很适合吐露心事。
我告诉他我的困境,一个看似尊贵却毫无庇护的孤女和一段受尽苦楚却不能言说的「金玉良缘」。
他告诉我他的挣扎,原来逍遥山林的星野羁客,含着金汤匙的世家贵子,也不过是父辈手中的政治旗子。
谢灵渡仰着头,
「小时候我得过麻风症,人人避我,唯有嫡姐护我。可西塞一乱,她就被送去和亲了。五年前西塞挑衅,绑了我大姐做人质要挟我父退兵。可我那好父亲却直接一箭射死了她,狠厉到连那西塞蛮族生出了几分错愕。」
我出身大族,对世家阴私并不陌生。
但这样惨烈的故事,还是让我心颤。
父亲的昔日话语在耳边响起,
他说如今朝廷动乱不已,塞外蛮族虎视眈眈,而中原各派又斗做一团,行走在世如行薄冰,
北境王府是我最好的归宿。
其实上一世,我是怨过他的。
可后面细细想来,在这样的世道,这何尝又不是一种保护。
自由永远与危机丛生,不同的选择背负着不同的代价。
人道无常,历来如此。
我看着双手掩面的谢灵渡 ,
在经历这般惨痛后,上一世权倾朝野的他却仍有一份赤子之心。
他开沟渠,减征税,了绝党派之祸,又亲自出使边塞各族,平定四方。
这样的人,是注定要被写在史书里的。
此刻的月下踌躇,也终会成为他慷慨一生的那抹最浓重的伏笔。
我看着他,轻声道,「莫见平君且失意——」
谢灵渡抬眼,认真地答道,「但期来日再逢时。」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曲江,等等我。」
 
「曲江!等等我——」
随着凄列的呼声,北境王府内乱做一团。
三日前世子追着负气而去的宋姑娘,不小心摔下了陡崖,陷入了昏迷。
醒来时,嘴里却喊着不知是何人的姓名。
世子的语气太过惨烈,一旁的侍从惊出一身冷汗。
他来自楚地,信奉巫鬼之说。
世子这样子,竟有点像楚人所说的离魂之症。
因所念之人为亡者,不舍其死别,魂魄离体追寻而来。
他不敢再想,急忙将此事回禀给了王爷。
 10
有了谢家的护送,我们很快便到了翠陵。
翠陵确如谢灵渡所言的那般名不虚传。
一路上的经历让我长了经验,要想安稳,得有个伴身的东西。
我盘下一间小铺,打算开个医馆。
翠陵民风开放,却依旧对女医有着偏见。
开业一天,医馆门口聚满了人,但无一人上前问津。
我打量着周围人的神色,有好奇,有惊讶,但无傲慢和嘲讽。
这就好办了。
阿蛮丧着张小脸,「小姐你怎么不急?」
我刷刷写了张单子,「别闲着了,快去把这药方煎了。」
「杏仁、白通草、竹叶、赤小豆……小姐这是什么方子?」
我扬起笑,「你猜?」
第二日,我摊位上摆满了一杯杯开业茶。
阿蛮扬着嗓子,「纤体美颜茶免费送啦——」
有人试着上前询问,「女娘,这茶喝了真的能纤体美颜吗?」
「那是自然。」
我见众人踌躇,亲自端起一杯饮尽。
「各位乡亲走过路过,试试又何妨?」
有位大娘细细瞅了我的脸,又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看这女娃子的脸蛋儿,水嫩嫩的,说不定真有效果。我来尝尝!」
众人见此,也纷纷上前领取。
一时间,摊位前热闹非凡。
几日后,竟有不少人发现身体似有轻盈之感,肤色也略有提亮。
消息传开,医馆的名声渐渐打响,门口排起了长队。
阿蛮捧着镜子左瞧右瞧,「我也喝了不少那养颜茶,怎么没变好看?」
我失笑,「你湿气又不重,自然是没有改变。」
「什么湿气?」
「翠陵气候温润,植被繁多,又傍江流。湿气重,瘴气多。你看本地人,大多体胖面浮油光重,皆为湿气入体之症。」
「所谓的养颜茶,不过是祛湿降火的凉药罢了。」
一道声音响起,
「你这丫头倒是聪慧,不知师从何人?」
说话者是一位白胡子老道。
我拱手,「小女并无师者。」
「唔,竟是自学成才。」那老道捋捋胡须,「鄙人张仲生,是名道医,你若不嫌,可愿与我为徒?」他目光中透着期许。
我猛然抬头。
眼前老者竟是张仲生,那位名扬四海又来去无踪的道医。
前世中原曾爆发疫病,靠着张先生才得到了部分抑制。
可他亦因救治疫者染病而亡。
张先生没有师传后人,疫病又再次大规模爆发,死伤惨重。
我郑重地看着他,「曲江愿意拜先生为师。」
他哈哈大笑,「好好好,我张家医学也算后继有人了。」
多年后——
他即将仙逝之时问我,
「曲江,你知我为何收你为徒吗?」
我摇摇头。
先生名声之响,想要拜师学艺者如过江之鲫。
若论资质,我并不是最优的那位。
先生微微一笑,
「许多人说我脾气古怪,一生绝学却从不传人。可我行了那么多年的医,看透了人心。行医者,无论医术几何,仁义之心才是最要紧的。」
他叹道,
「黄榆对消肿止痛有奇效,是寻常人家必备。可正因如此,各医商哄抬其价。」
「那日从你医馆门前过,人人都卖二两,唯有你只收一文。」
「可黄榆本身,就只值一文啊。」
我的泪滚滚滑落。
11
在翠陵的日子过得很快。
白日里,忙着医馆看诊。
晚上时,又忙着研读张先生留下的医书。
除此之外,我和阿蛮还捡到了个姑娘。
名叫春花。
名字起得俗,人却长得清丽。
就是命不好,遇见她时,她正要被她那未婚夫沉塘。
我和阿蛮自是看不得,将她救下。
此后身边又多了一条尾巴。
日子就这般如水的过,还算不错。
除了某人的书信太扰人外,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啧啧啧,这是这个月的第几封了?」
阿蛮冲着春花努努嘴,
「完蛋了,咱们家的玉白菜,要叫猪拱咯。」
春花老实,
「咱们家只有大白菜,没有玉白菜,更没有养猪。不过说起来大白菜,今日吃猪肉炖白菜怎么样,我可以下三碗大米饭!」
「死丫头,你没救了!」
我看着她俩摇摇头,认真看起了谢灵渡的信。
他依旧絮絮叨叨。
他说金陵要下雪了。
下就下呗。
却还要说,金陵的雪是伴着雨的,总捏不起来,人踩上前就化成了水。远远看着多,近看就没了。
他又说他养了只狸奴。
养就养罢。
却还要说,它的眸色是浅绿覆着黄,像磨了一层的琉璃珠。毛发是黑黄加条斑,胡须是三短加两长。
他怎么有这般多话。
别人一句话的事,他偏要掰碎了细细地说。
我心中恼着,却不自觉扬起嘴角。
曾经那寂寞无言的时光与冷意,
好像也伴着这细细琐碎的话语,消散不见了。
 可那些尘封的记忆,却又在一月后卷土重来。
12
一早去收购药材的阿蛮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怎么这幅模样?」
她扔下背箩,
「小姐真是怪事,其他药材都有,唯有这通骨草怎么都买不到。我都跑了四个集市了。」
我疑惑,「通骨草不算名贵药材,翠陵又是其产地,怎么会没有?」
春花也凑过来,「我前几日去时也没有。」
「听说都被北境那边收购了。」
时隔很久再听闻北境二字,我心中泛țũ̂⁺起一丝涟漪。
阿蛮答道,
「就是说,听闻那北境王世子有位心上人患有冬咳症。一入冬这世子就不远万里为她购入全翠陵的通骨草,听说连驿马都跑死了好几匹。」
看来在这一世,纪山庭对宋瑶灼依旧情根深种。
他历来如此,爱恨都声势浩大。
我却察觉出不对劲来。
通骨草确实治咳疾,但用度仅需微量,过多反而致害。
而通骨草不耐储藏,置久便腐。
宋瑶灼到底是为何需要这么多通骨草的?
猛然间,我突然想起曾在一本杂记上所载:
【通骨草,其茎汁曝之可结为胶,以此胶与炭末、硝石粒相和,炼制,则火药之威大增。】
想到上一世匈奴的动静,我的心高高扬起。
我急忙找出纸笔,可要落笔时却停住了。
这番推测,又有谁能信我?
这世没有我的掺与,听闻纪家终于松了口。
答应纪山庭娶宋瑶灼为侧妃。
等我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在纸上写下了谢灵渡的名字。
想起那双清眼,我不再犹豫。
 
北境王府内,驿使低着头,
对着眼前的高大身影道,
「启禀世子,此番带回来的通骨草并不多。行至金陵时,被谢家公子拦下了一部分。」
纪山庭冷哼,「不是说那谢家公子少时曾身患麻风,怎么现在也患上咳疾了?」
驿史不敢回话。
纪山庭沉了脸色。
通骨草并不名贵,哪怕被谢家拦去一部分也不是何损失。
但不知为何,他一听到谢家公子的名头,他就恼得慌。
分明平生并无交集,却又像隔着夺妻之恨一般。
「山庭,怎么沉着脸?」
一身着红色的女子大步走来。
看见来人,纪山庭缓了脸色。
「瑶灼,你身子未好,怎么还出来?」
宋瑶灼展颜一笑,「过几日便是我们成婚之日,我心中激动便坐不住了。」
听闻于此,纪山庭也露出一个笑。
那日瑶灼负气而去,他寻她跌落山崖。
醒来时听说他撕心裂肺喊她名字,闻者动容。
连一向冷硬的父亲也终于松了口。
多年夙愿成真,他心中自然是欢喜的。
但是隐约中,却好似忘了什么。
那种感觉不似大雪崩塌般惹人心碎。
只不过是像,
一只春梅换了时节,再也不会开在冬日里那样遗憾罢了。
他细细的想着,竟出了神。
13
北境破了。
这消息同翠陵的那场雪来得一样毫无征兆。
阿蛮嘟着嘴,「街上全是玩疯了的人,跟没见过雪一样。」
我扇着小火炉,为她倒了一杯热乳茶。
「南乡鲜少落雪,大家自然稀奇。咦,皮猴子阿蛮今日怎么没去凑热闹?」
她搓搓手,「不知为何,分明我也鲜少见下雪,却总觉得厌烦透了一般。」
我顿住。
上一世的阿蛮陪着我同样困于那雪乡多年。
为了护我,她从爱嬉闹的小丫头成长为持重有方的大嬷嬷。
那场前世的雪烙印太重,都在我们的身上刻下了痕迹。
我回过神来,「怎么没见春花?出门去了吗?」
正说着,春花苍徨奔入门来。
阿蛮叫到,「怎么一惊一乍的,老实人也去耍雪了?」
话音未落,庭下立着一高大男子。
他眉目阴鹜,薄唇却红得滴血,好似那行走的酆都修罗使者。
阿蛮见色眼开,亲亲热热道 ,「郎君今日医馆不看诊哦」
那男子不动,一双眼只盯着春花看。
我余光见春花双眼泛红,眼中却无甚情绪,脑中又浮现那日她即将被沉潭的惨状。
心下叹息。
这世间,这情爱对女子而言总是不易。
离合腾挪,爱恨痴念,于上位者不过是心血来潮的刺激,庙堂外的点缀。
对于女子,却是一生的代价。
我拦住他的视线,淡然道。
「本医馆不卖后悔药,公子还是另寻他门吧。」
春花的声音闷闷传来,「裴哑,你走吧。我说过此生不想再见你。」
裴哑眼中波动几分,有些痛苦。
「从前你总念着翠陵不下雪,说跟我看一次雪。
今日我只想来问问你,曾经你说得话还算数吗?」
春花从我身Ťŭ̀₃后走出。
「年少时不知,总把喜悦的期待寄托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如落雪,如天晴,还有你。可是……」
她不再看向裴哑,而是盯着我的眼睛。
「可是如今方知,期待只能落在自己身上。
这样不管是落雪还是天晴,我都可以找到喜悦的自己。」
我温柔地看着她,想起那日将她救下。
我告诉万念俱灰的她,只要她活着,她就永远有期待。
「真正的希望和期待,是你自己啊。」
 14
裴哑黯然离去了。
他有要务在身,自是不能逗留许久。
那日我见他黑色一袍下一闪而过的神机营服,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本想强硬带走春花。
被我一句话钉在原地。
「听闻神机营的各位大人皆无后嗣,不知裴大人以后亦是如此?」
神机营只听任于皇权,又因知晓各方阴私,基本无任何好下场。
他松了手。
历来只跪天子的神机营首领跪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我抬手。
「从救下春花那刻起,她就和阿蛮一样是我的亲人了。」
他安心离去了。
走前裴哑告我,「我此行前来不仅只为春花,还受一贵人所托。」
「北境破了,他任命平反。」
「他没有捎给你的话,却再三嘱托我,看你是否消瘦,看你眉间是否有愁绪,翠玲四季如春,却还怕你受热挨冻。」
「他真是生怕你,有一点不好。」
他喟叹,那人爱重至此,世间罕见。
我想起那纵身一跃的青衣公子,宛如山水生就而成。
哪怕被大雪寒透了的心,也能在这春风化雨下再生出芽来。
更何况,那双清眼,亦早就留在了我心中。
不过此刻不是互道衷肠的好时机。
裴哑说北境破了,匈奴大军已连夺十三城,直逼太原府而来。
我不知此世纪家做了什么,但北境失守与他们定脱不了关系。
太原府是我母亲的故地,父亲亡故之后亦将坟茔迁入了太原。
想到这层,我心中恼怒更甚。
我寻出一枚玉佩,心下有了考量。
父亲在钱塘留有旧部。
弥留前他将这枚可供调遣的玉佩留予了我。
太原府是匈奴南下的最后一道大屏障,若被攻破,中原危在旦夕。
在前世,我与匈奴交手颇多,老王妃去世时,甚至分了一半兵权给我。
也正是为了北境子民,她求我莫与纪山庭合离。
思及此,我安顿好阿蛮他们,又启程太原。
15
抵达太原府时,我遇见了纪山庭。
他一身黑衣,消瘦落拓,抱着长戈倚在角落。
周围兵将对他神色冷漠,又充满忌惮。
来时路上,我听闻老北境王和王妃被杀,北境城被屠。
而那与匈奴勾结之人,竟是他刚过门的妻子宋瑶灼。
天子震怒,废了他的侯权,又将人贬至前线充作兵士。
听说这一待遇,还是同样出身北境的太后替他求来的。
我想起昔日初见,他雪貂银甲,眉眼兹烈,华贵张扬如此。
却还有如此落寞的一天。
我心想,真是活该。
我目不斜视,他却抬起了视线。
我听他嗤笑一声,冷漠的声线带着几丝北调。
「什么阿猫阿狗也能来前线了。」
同行的旧部斥他。
「我家小姐是圣上亲封的攘平郡主,奉命前来增援。」
纪山庭不理会他,一双眼只盯着我。
眼中恶意吐露。
「呵,女人能懂什么东西,全是下贱货。」
我径直走向他,然后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在他错愕的眼神中,我低声说。
「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如你的宋瑶灼一般。」
「是个……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畜生。」
纪山庭紧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正焦灼间,有一人踏马而来。
他身姿挺拔,如庭中玉树。
一袭青袍随风而动,多日不见高挺的鼻梁更添几分冷峻。
唇却不点而红,倒是真应了那句色如春花。
「曲江!」
谢灵渡奔我而来,语气焦灼,「你怎么来了!」
未等我回话,他又一连串道,「冷不冷,怎么只穿这么点?」
侍从刚要替我回话,被他打断。
「饿不饿,我叫人准备了烩锅子。」
「累不累,要不先去睡会?」
一旁的侍从默默闭上了嘴巴。
我拂开他的手,好笑道。
「我哪有那么金贵,何况我是来支援的。」
谢灵渡不让步,自动忽略了我的话,依旧缠着问东问西。
角落里又传来一声冷笑,
「说什么攘平郡主,原来是来谈情说爱来了。」
纪山庭盯着我。
「嘴上说得清高,你又有什么两样。」
谢灵渡沉了脸色,语出惊人
「我看纪兄是屎吃多了,闻不得花香。」
「你!」
谢灵渡严肃道。
「大敌当前,纪兄却对同胞冷嘲热讽。」
看来城破家亡,在纪兄眼里也算不得痛!
这话说得极重,纪山庭没在回话。
他狠狠一击长矛,转身离去。
见他离开,谢灵渡隐晦地松了一口气。
我眯着眼,「你有事瞒我?」
谢太师多日不见,稳重不少。
他神色不变,「哪有。」
我趁他不备,摸了一把他的后背。
他耳廓爆红,又后退两步,泄出一声闷哼。
我举起带着血渍的手,语气冰冷。
「没瞒我?那这是什么?」
方才看不仔细,原来他那青衫后早已被血浸湿。
唇色鲜红,不过是被冻得。
我又无奈,又心痛。
「谢灵渡你要风度,不要命是吧。」
他期期艾艾。
「纪山庭曾与你有过婚约,我怕嘛。」
他的副将别过头去,没眼再看。
方才听闻攘平郡主来了太原府,又听闻人家遇上了曾经的北境王世子。
他家主帅就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上战场前都没见他这么急。
我看着眼前人,虽然极力掩饰,眼下却泛着青乌。
看似挺拔的身子,有时又会因疼痛泄出一丝颤抖。
他见我不开口,神色有些惶恐。
「曲江,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是不是不该瞒你?」
匈奴这次来势汹汹,我朝应对的艰难。
那些谢灵渡不曾开口的背后,想来亦有很多苦楚。
我摇摇头,牵过他的手。
「谢灵渡,你看,我们又相逢了。」
16
太原府的战况比我想的还要坏一些。
跟我推测的一样,宋瑶灼寻了那么多的通骨草就是为作火药。
有了火药的加持,我军久攻不下。
又一次败退后,我对谢灵渡说,「不能再强攻了。」
他亦点点头。
兵马粮草都日渐短缺,又值寒冬,战力更是衰退。
我仔细看了看地图道,「今日我与你同去。」
谢灵渡避开眼不答。
直到临行前,他亦不表态,眉眼中有着浓厚的焦灼。
我叫住他,「你还记得你说过我什么吗?」
「你说,曲江是英勇的女娘。」
谢灵渡一把将我拽入怀中,他微微颤抖,语气哽咽。
「可是曲江,我害怕,我舍不得。」
我温柔地抚着他的肩,「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 
如我料想的一般,此行战役,我军依旧没讨到好处。
在匈奴追击时,谢灵渡冲我一点头,然后调转马头,带着三队轻骑率先逃窜。
匈奴王在身后大叫,
「什么谢将军不过如此!他们主帅逃了,都给我上!抓活的!」
就这样,匈奴大军被谢灵渡引入了西北边的深谷。
那深谷斜长而窄。
见谢灵渡逃无可逃,那匈奴王得意至极。
「今天就活捉了你这谢公子,回去涮成肉吃。」
就在此时,无数滚木雷石俱下。
匈奴人乱成一团。
「快撤!」
可谷口早已重兵埋伏,匈奴战况直下。
 我见西北处狼烟四起,心知此计成了。
又率一队骑兵绕至高地。
一声令下,数发火箭射向了匈奴营中的火药储备之处。
巨响和哀嚎一齐传来。
 经此西北谷一战,我军重新掌握了优势。
庆功宴上,纪山庭看我神色复杂。
我懒得猜他什么想法。
因他频频看我,身边有人的醋坛子翻了。
「他没夫人吗?怎么一直盯着人家的看。」
谢灵渡的嘴又碎了起来。
「哦忘记了,他夫人杀了他爹妈,现在正在敌方阵营里当叛徒呢。」
我拍他一巴掌,「积点德。」
他的幽怨要化成实质,「你心疼他?」
我深吸一口气,微笑道。
「我心疼你,怕你烂嘴巴。」
谢灵渡又开心了。​
17
三日后,匈奴战败。
城墙上,匈奴王挟持一红衣女子恨声道,
「这女子是你们北境世子的王妃!若不退兵,我就杀了他。」
有士兵低声冷笑,「北境世子都没了,哪来的王妃?」
可话虽这么说,却没有人敢妄动。
圣上是纪山庭的表哥,上位时又受老北境王的扶持。
此时虽贬了他的职位,但日后待他也定不会苛责。
 宋瑶灼扬者脸,声音凄切,「纪郎!」
纪山庭脸色冷漠,不作答应。
宋瑶灼泣涕涟涟,「我错了山庭!可是山庭,我已经怀了你的骨肉!」
她的衣摆之下,小腹确实微微隆起。
纪山庭呵断她。
「够了,别再说了。你我隔着血海深仇,何必说这些。」
可他持戈的手却不住颤抖,泄露了主人的情绪。
那匈奴王闻言,恼怒地将刀又逼近了宋瑶灼的脖颈。
血恨快涌出。
纪山庭依旧没有动作。
直到那匈奴王即将把宋瑶灼推下城墙时。
他突然大喝 「够了。」
又轻声道 ,「我退兵。」
底下士兵骚动一片,不肯让步。
他见状又怒道,「我说退兵!」
他亮出了圣上赐给北境王府的虎符。
 谢灵渡冷笑一声。
「你当我这个主帅是死了吗?」
他搭弓射箭,瞄准了宋瑶灼。
箭矢破空而去,纪山庭目眦尽裂!
 「谢灵渡——」
他拔刀向谢灵渡砍去。
就在刀即将落地他身上时,那方的匈奴王应声倒地。
他转身劈开纪山庭的长戈,冷冷道。
「叛徒虽可恨,但我不至于手刃一怀孕妇人。」
「攻城!」
纪山庭楞在了原地。
18
班师回朝那天,纪山庭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跪在地上,神色癫狂又痛苦。
「我想起来了,曲江,我想起来了。」
他语无伦次。
「可是为何是现在啊?为何是现在才叫我想起一切!」
我看着痛不欲生的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我说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
他声声泣血。
「我本来以为我不在意的。你嫁Ṱŭₘ我,我不过觉得身边多了个物件。」
「可你那么好, 你爱笑, 爱闹, 鲜活的像南乡的灵雀。」
「我先是不爱你, 后来是不敢爱你。那日我回到府中, 却只见你灵柩。可是曲江,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爱你啊。」
 我看着他, 「纪山庭, 可是我不需要你的爱。」
他双目含泪, 「曲江, 那你想要什么, 我都给你?」
 那些回转无言的记忆盘旋而起, 只差一根火柴。
「我要你的道歉。」
 最开始重生回来时, 我其实依旧会梦见那北方的大雪。
它们纷纷扬扬,落满我的全身,又让我在梦里惊醒。
我原以为是我对纪山庭依旧心有不甘。
直到那天, 我听到裴哑对春花诉说歉意, 我才警觉。
我不是对他心有不甘,而是对曾经的自己心有不甘。
明明父亲给了我这样一个自由的名字, 我却困于寒地三十年。
明明宋瑶灼身死不是我的错, 我却依旧为此抱歉三十年。
明明是他纪山庭胆小怯懦,我却依旧为此赔上了一生!
我需要一声抱歉。
来点燃心中的熊熊烈火, 将那往日扬灰而去!
纪山庭好似要把泪流尽,他抽动着嘴角,却吐不出一句话。
良久, 他苦笑一声,
「我总感觉我说了这句抱歉,今生你就和我再无关系了。」
 我望着前方即将复苏的梅枝, 没有言语。
 纪山庭深深看我一眼。
万分不舍地吐出一句 ,「对不起。」
他起身离去时, 又道。
「那句诗其实你第一次念时,我就记住了。
「Ṫūₕ记了……好多好多年。」
 他步履沉重,却不再回头。
此生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只是曾听闻有羁客误入北境, 曾见辽阔冰原上竖一方坟茔。
并无碑铭,只有一块无言的旱柳木。
不曾言喜,不曾诉悲, 却又好似把一切都说尽了。
我亦收回目光, 向着远处那个遥遥挺立的身影奔去。
谢灵渡接住我, 一双清眼潋滟流转。
我回抱住他。
「听说翠玲花开了, 你要跟我去看看吗?」
 「这次你可以将翠玲的好,细细讲与我听。」
【自瓜州至翠陵, 计程三千四百丈。沿岸奇树骈列, 及春, 繁花盛放,经旬弗谢,香盈百里。有江水流淌, 曰曲江。翠陵禽兽蕃息,气候温润,终岁无雪。】
——《南乡记》星野羁客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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