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我想買個蘋果。
卻發現攢了一年,用來交學費的零錢罐空了。
桌子上多了弟弟心心念念的樂高,媽媽喜歡的裙子,爸爸常抽的煙。
媽媽瞥了我一眼,笑得得意:「你的命都是我的,花你點錢怎麼了?」
我也笑了,沒怎麼,只是突然想定幾條規則。
【請不要與社區內販賣紅襪子、鈴鐺、拐杖糖的小販溝通。】
【襪子是用來穿的,不會有人把禮物塞進襪子裡。】
【聖誕老人是不存在的,更不會在半夜十二點敲門送薑餅和火雞。】
1
今年冬至和聖誕離得很近,冬至這天,媽媽讓我翹了晚自習趕快回家。
語氣火急火燎,像再不回去房子都要燒了。
結果我一到家,只有擀麵杖和餃子皮餡兒。
媽媽:「快包餃子,你弟一會兒要下課了。」
每年冬至的餃子裡,媽媽都會放一枚硬幣,吃到就意味著今年大吉大利。
很不幸,今年那枚餃子沒有按照預期落進弟弟的碗裡,被我吃到了。
我也沒料到,咬的第一口餃子就是硬幣。
弟弟一看,「哇」的一聲哭了。
媽媽擰著我的臉:「吃吃吃!餓死鬼投胎你?!」
我把餃子硬幣都吐出來,塞進弟弟嘴裡:「這麼喜歡,給你。」
弟弟哭得更凶了。
為了安撫弟弟,媽媽重新包了餃子,每個都讓弟弟咬一口,再丟進我碗裡。
我看著一碗沾了弟弟口水的餃子,突然開口。
「冬至請不要吃餃子,否則,耳朵會掉。」
弟弟吐了餃子皮,瞄準我的臉,一口吐上去,射中了,「咯咯」地笑。
「呸!媽媽明明說的是,不吃餃子,耳朵才會掉。」
媽媽高興地抱著弟弟,一個勁兒地誇:「乖寶真聰明。」
可惜,她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
因為我覺醒了「規則」系統。
每逢節日,我說的規則,都會成真。
2
「頭鍋餃子,二鍋湯。乖寶快喝,別被你的賠錢貨姐姐搶了。」
本來不想喝湯的弟弟聽到媽媽這句,立馬端起了碗。
「咚」的一聲,有東西掉進了湯裡,湯水四濺,灑了弟弟一臉。
媽媽把碗摔到桌上瞪我:「你往你弟碗裡丟什麼了?」
我沒理,看著弟弟的湯碗笑得開心。
媽媽順著我的視線看去,只見碗裡起起伏伏,是一個肉色的半圓,像餃子,更像是……
我抬眼,弟弟傻愣愣地還沒反應過來,一側腦袋就少了只耳朵。
「啊!!!」尖厲的叫聲衝破房頂,緊接著是弟弟的疼痛的哭號。
兩人慌亂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我悠哉道:「我說過,冬至不要吃餃子,否則,耳朵會掉。」
「啪!」臉上一陣劇痛。
我睜開眼,是陽臺,也是我的臥室。
媽媽站在我床前,一巴掌不夠,還要再打第二下。
我跳下床,從她臂彎下鑽了出去,她第二巴掌落了空。
弟弟站在門口,含著一泡淚的眼中還帶著驚懼。
可惜,耳朵好好的。
媽媽抓起桌上的雞毛撣子,就要追上我來頓雞毛炒肉,邊追邊罵。
「喪門星!給你吃餃子還咒我們掉耳朵,害我和你弟都做了噩夢!
「你誠心讓我們不好過是不是!是我不給你飯吃嗎?你自己不吃!你弟咬一口怎麼了?他尿上去都比你乾淨!
「我怎麼養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我打死你個賠錢貨!」
弟弟幫著對我圍追堵截:「左邊左邊,打死她!打死喪門星!」
客廳太小,一人難敵四手,逃出去前,我還是挨了好幾下,被打的地方生疼。
不過,我挨得開心。
因為出門前,我看到媽媽和弟弟的耳朵——耳根處有一根紅線,像縫上的介面。
3
我去學校躲了兩天,平安夜這天我趕了回來。
帶著同桌送我的蘋果,我想給我爸。
我媽偏心弟弟,但我爸一向奉行「一碗水端平」,可惜他長年在外打工,回家的時間十根手指都可以數得清。
同桌送的蘋果包裝漂亮,又大又紅,我不捨得吃。
送我爸剛好,希望他平平安安,早點回家。
趁著他高興,我可以再討份學費。
他肯定給我媽了,但我媽沒給我交。
每年我最討厭的日子是每學期開頭,學校要收學費,我媽會找各種理由拖延。
不知道拖日子她能攢多少利息,但對我而言,每天都是噩夢。
班裡上課,我要站在教室門口聽講,被各種異樣的目光剮破臉皮。
忍受班主任的話裡藏鋒,被媽媽用學費釣著拿捏指使。
媽媽會洋洋得意地嗑著瓜子看我做完所有家務,嘲笑道:
「不是骨頭硬,不聽使喚嗎?
「這也能幹活啊,求著我要錢,知道自己翅膀還沒長硬了?
「你這樣的,放我小時候,早被打死了,還去上學,想得美!」
今年新來的語文老師看我可憐,替我墊付了,可一學期要過去,我媽壓根沒準備還。
我這一年幫同學做作業、跑腿賺的錢,再攢些,就要夠了。
可現在,我爸回來了!
只要他幫我補上學費,我可以拿攢的錢交下學期的。
高三的最後一學期,沒有噩夢,沒有家務,我一定能考得更好!
進門前,我想好了,要從攢錢的存錢罐裡挪出三塊,買個好點的蘋果送還給同桌。
也祝她平平安安,學業順利。
三塊不多,卻是我能拿出最好的了。
一開門,客廳桌上堆滿的東西,讓我心裡莫名生出幾分不安。
有弟弟鬧了好幾次,媽媽都沒捨得買的樂高;媽媽試過又放回店員手裡的裙子;爸爸常抽的煙。
沒有我的,這很正常,但不安慢慢擴散,聚合成恐慌。
我幾乎是用跑的,飛奔回房間。
零錢罐的重量不對,它太輕了。
輕得我幾乎拿不住它。
我摸一下都小心翼翼的零錢罐摔在地上,空空的,一枚硬幣都沒有。
我媽在身上比著新裙子沖我笑:「看媽媽的新裙子好看嗎?喏,媽疼你,給你兩塊錢買糖吃。」
她丟給了兩個硬幣,我沒接,硬幣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你偷了我的錢!」
她瞥了我一眼,哼笑一聲:「什麼叫偷?你的命都是我的,花你點錢怎麼了?」
弟弟聞言抱著樂高沖媽媽道:「媽,以後我賺錢了,給你買好多裙子!」
「哎喲,還是我的乖寶懂事。」她抱著弟弟親他的臉蛋,「女孩外向,生來就是討債的,還好有我家乖寶。」
我看向坐在沙發上的爸爸,他抽了口煙,終於開口。
「小孩拿錢容易學壞,等你長大了,爸再給你。」
「什麼叫拿錢?!!那一塊一塊都是我自己賺的!我熬夜幫別人寫作業,我大夏天曬傷了發傳單,我課間跑得喉嚨充血送奶茶,我攢的學費!」
我抬起袖口抹掉眼淚,我不想哭的。
我媽翻了個白眼:「從哪學得這套裝可憐,你學費不是早交了嗎?」
「你說的交了,是指語文老師替我墊上的嗎?我們不需要還嗎?!」
我媽把手裡衣服一丟,對我爸道:「你看看,幸虧我把錢花了吧,不然她就白送人家了。
「我可沒讓他們老師交啊,她願意給,我也沒打欠條,憑什麼讓我們還?」
她說得理直氣壯,我只有去拉我爸的胳膊,他一向公正,會講道理的。
「爸……」
「窈窈,你要知道爸媽賺錢都不容易,給家裡人比給外人好。」
我鬆開了手,我想問他,你為什麼不吃驚,媽媽沒給我交學費。
我沒敢問,我怕他的回答,讓我在這世上,只剩孤零零的一個人,再無依靠。
我媽撿起地上的兩塊錢,揣進兜裡。
「給你了你自己不要,給我乖寶買糖吃。」
弟弟丟開樂高,抱上我媽的腿:「媽,我要拐杖糖,要鈴鐺,還要紅色的襪子,耶誕節聖誕老人會往襪子裡塞禮物的!」
我爸被弟弟的童真逗樂,將他抱起來,舉過頭頂。
「想要什麼禮物?悄悄給爸爸說,得讓聖誕老人聽到,明天才能出現在你的襪子裡。」
弟弟被舉高高逗得大笑,他們一家其樂融融,他們一家。
我媽收拾好準備出門,爸爸才出聲問我。
「窈窈想要什麼?」
「我想要一次不用乞討就能拿到的學費。」
我爸沉下了臉。
我媽一巴掌打過來:「你爸好不容易回來一次,非得找晦氣是吧?」
我頂著臉上的紅巴掌印,笑了起來:
「請不要與社區內販賣紅襪子、鈴鐺、拐杖糖的小販溝通。
「襪子是用來穿的,不會有人把禮物塞進襪子裡。」
門邊的鏡子映照出此刻的我,眼球漆黑,沒有一絲光亮,嘴角勾起詭異的弧度。
4
爸爸是裹著一身血回來的。
他「砰」地打開門,又猛地關上,用後背抵著門,手顫顫抖抖地掏出手機。
「喂……1……110 嗎?有……有人拿刀……砍人,在……興盛社區,我現在躲回了家,1705 號房。」
他的氣都沒有喘勻,急急忙忙報了警,又膽戰心驚地透過門上的貓眼往外瞄。
弟弟被吵醒,揉著眼從臥室出來。
「爸爸,媽媽呢?我的拐杖糖、鈴鐺和紅襪子呢?」
爸爸一步上前,抱起弟弟,幾乎將他整個藏進懷裡。
他拍著弟弟的背,似哄他又像安慰自己:「乖寶不怕,爸爸會保護你的。」
他想起什麼,眼中含著驚懼看向我:「我和你媽出門前,你是不是說不要和社區裡賣東西的小販溝通,你……你怎麼知道?」
我疑惑:「爸,你說什麼?你和我媽出門前,我只說了聖誕禮物,想要學費啊。」
我爸驚疑不定,指著門口:「你,去外面看一眼,你媽回來沒。」
我站著沒動,提議:
「我和弟弟一起吧,媽媽買回來的糖,弟弟也能第一時間吃到。」
弟弟激動地要掙脫爸爸的懷抱:「我去接媽媽,不能讓賠錢貨搶我的糖!」
爸爸緊緊把他按在懷裡:「別動,外面危險。」
外面危險,你怕危險,弟弟不能有危險,只有我無所謂,是嗎?
那一瞬,風吹開了窗戶,寒氣「呼呼」地灌進心底。
門鈴響了。
爸爸摟著弟弟,示意我去開門。
進門的是員警。
員警安撫了爸爸的情緒,他停下了發抖的手,臉色回溫,講述方才發生的事。
「我和我老婆看到社區裡有個聖誕老人打扮的小販,在賣紅襪子、鈴鐺和拐杖糖,要過節了,我老婆想買點就找他問價格,結果那個小販二話不說掏出刀就捅了上去……」
我冷不丁出聲:「那爸爸你呢?沒有上去救我媽嗎?」
「我……我……我當然救……」
「可是你的衣服都沒破,也沒受傷,爸爸好厲害,持刀的壞人都傷不到你呢。」
「閉嘴!」他漲紅了臉,驚慌地向員警解釋,「我赤手空拳,上去也是送死,就先跑回家報警了。」
「員警同志,我要舉報,我要大義滅親,我女兒有問題,我和她媽出門前,她好像知道我們會出事,她平常就不服她媽管教,我懷疑那個犯人是和她串通好的!」
弟弟也「哇哇」亂叫:「姐姐是壞人,她老氣媽媽,還說要割掉我和媽媽的耳朵!」
員警的目光鎖定了我。
一個女警姐姐走近道:「小姑娘,你和你媽平常……」
「咚咚咚!」是高跟鞋踩在地面的聲響,一個熟悉的人出現在門口。
「怎麼有這麼多員警?」
我爸瞪圓了眼定在原地,弟弟撲了上去。
「媽媽,你回來啦!」
來人是我媽,她穿著新裙子,踩著高跟鞋,臉刷得很白,嘴唇抹得血紅。
爸爸後退一步,要不是員警的攙扶,他險些跌坐在地上。
「你,怎麼活著回來了?」
「老公,你在說什麼?我好好的啊。」
媽媽的新裙子乾乾淨淨,沒有刀傷,她和出去時一模一樣,只是手上多了個袋子,透明的塑膠袋,依稀能看見裡面的紅襪子和拐杖糖。
我爸搖著頭,不肯相信:「不可能,我親眼看見刀捅到你胸口,一刀、兩刀……還濺了我一身血。」
我提醒:「可是,爸,你身上沒有血啊。」
5
經調查,社區監控確實沒有拍到聖誕老人裝束的小販,也沒什麼持刀捅人事件。
警方建議我爸去看看心理醫生,懷疑他有被害妄想症。
當天夜裡,社區靜得只剩耳鳴,窗外半掛的弦月染上血色。
弟弟的哭鬧聲在這樣的夜裡格外突兀:「這個媽媽是假的。」
爸爸立馬摟住弟弟離我們三丈遠:「為什麼這麼說?」
「媽媽讓我給賠錢貨道歉,媽媽是假的,媽媽是假的!」
我抬起手,讓爸爸看了眼我的手掌。
他抱弟弟的手松了松,眼中流露出幾分尷尬。
幾分鐘前,我正要坐在餐桌前寫作業,家中唯一一張書桌是弟弟的,我能用的只有它。
結果弟弟突然拽走了我的凳子,害我跌坐在地上。
這只是前奏。
地上早就撒上了幾枚圖釘,有一顆紮正紮入我的掌心。
鮮血滴落在木質的地板上,泅紅了一片,疼得鑽心。
我舉著手掌,問我爸:「爸,你說呢?」
我爸拍了下弟弟的屁股:「給你姐姐道歉。」
媽媽也站出來:「打完屁股就算道歉了,這事兒翻篇了啊。
「要我說,釘子紮得還是不疼,真疼哪有工夫計較這些。」
我用沒被紮的手,反手就照弟弟臉上來了一巴掌:
「爸,屁股肉厚,打著不疼,打臉才疼。」
弟弟「嗷嗷」大哭,媽媽踹開我,抱著弟弟「小祖宗」,「乖寶貝」地哄他。
爸爸沖我舉起了巴掌:「你弟弟年紀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
我不傻,躲開了:「爸,一直說咱家男女平等,講究公平,按理說他那釘子紮我我該紮回去的,但我當姐姐的讓讓他,只打了他一巴掌,不公平嗎?」
他還要揚起的巴掌沒有再落下來,但說出的話,比巴掌還重。
他說:「我沒想到,你這麼惡毒。
「你可以蠢,但不能這麼壞。」
他們忙著哄哭鬧的弟弟,我找鄰居阿姨借了酒精和紗布,拔了釘子,纏了纏手。
不知道會不會流血死掉,但好像死了也沒有很大關係。
深夜,身體發起了熱,逼得我睜開了眼。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站在我床前。
他說:「這個媽媽是臭的。
「她要殺了你。」
6
燈光驟亮,是弟弟。
他愛哭的臉此刻很嚴肅,有種不符合年齡的詭譎:
「你快走吧,雖然你是討厭鬼,但我不想你死。」
「媽媽為什麼突然要殺我?」我問他。
「因為你是討厭鬼、賠錢貨、喪門星,媽媽討厭你啊。」他說得理所當然,甚至困惑我的疑問,「媽媽說過,我本來可以考試考第一的,因為你搶了我的聰明,所以你考了第一,我只能墊底。」
「她說,只要我吃掉你的腦子,就可以恢復聰明了。」
「你為什麼幫我?」
「我是奧特曼,要拯救人類。」
我腦子昏昏沉沉沒有力氣,他拉著我往外走,躡手躡腳。
路過廚房,我看到裡面亮著昏黃的光,伴著「沙沙」的摩擦聲。
媽媽在磨刀。
鍋「咕嘟咕嘟」煮著,是香料的味道。
時針跨過十二,早過了吃晚飯的時間,空中飄散的只有香料,沒有肉味,她的主材料沒有放進去。
為什麼?是還沒有現殺嗎?
我輕輕關上了門。
十二月的夜風帶著刀尖,順著脖子,刺進血肉。
月亮太冷了,藏進雲被裡。
我撿了垃圾桶邊丟棄的紙箱,熟練地拆開,鋪在地上,可以當褥子,也可以當被子。
這不是我第一次流浪了。
我往避風的角落縮了縮,身上又熱又冷。
手蜷進兜裡,被紮了下,冰涼扎手的包裝紙,是同桌送我的蘋果,我最終還是沒能還她一個。
把蘋果捧在手裡,包裝的塑膠紙借著一點點光反射出星星一樣的亮。
「咳咳咳。」我咳得想把肺吐出來。
好像又回到了去年的耶誕節。
我縮在這個角落,有個又老又醜的老頭,咳聲不斷,湊了過來。
他衣著單薄破爛,鬍子亂糟糟地打著結,臉上歲月的溝壑填著髒汙,是個邋遢的老乞丐。
他咳得像下一秒就要死了。
我把我的被子,也就是一張紙殼分給了他。
他覥著臉問我要吃的,還說:「最好是蘋果,可以保佑我今年平平安安。」
我掏出一塊餅乾,掰了半個給他:「只有這個,愛吃不吃。」
我被趕出來前只來得及拿一塊。
老乞丐毫不客氣地接過,吃完還舔了舔指頭。
「疼不?」他指了指我的胳膊,我才注意到,剛掰餅乾時,袖子滑了下去,露出青紫交加的傷痕。
「廢話,打你你也疼。」
「後悔去年許的願望了嗎?」
他的問話,令我驚得汗毛倒立,我瞬間站起來,退開一步,和他拉開距離。
「你是誰?你知道我去年的願望?」
他自覺地又撿起我的褥子,另一張紙殼蓋在身上。
「看在你送我被子和餅乾的份上,給你一個後悔的機會。」
我定睛看他,那張油膩髒兮兮的臉,若是洗乾淨,換上得體的衣服,真的很像一個恐怖的我見過的——怪物。
我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收回去年的願望,再換一個嗎?」
他摸了摸他髒得打結的鬍子:「不可以,但我可以送你一個禮物,不過不要付出一點代價,只是一點點。」
不要相信怪物的話,這是遊戲的法則。
可是我沒忍住,問他:「什麼禮物?」
「每逢節日,你可以定義規則。」
可此後一年,我沒有行使這項權利,害怕代價,也貪戀回家時候亮著的燈,萬一,萬一它有一天是因為我而亮呢。
今年,我破戒了。
天上的星星閃著,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點亮的煙火。
今年,那個老乞丐會來嗎?
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他,違反規則會死嗎?為什麼媽媽回來了?她真的是我的媽媽嗎?冬至吃餃子要掉的耳朵怎麼還沒掉?
我是殺人兇手嗎?我是不是變成了和她一樣的怪物?
天色從染墨到泛出青灰,如同死人的臉。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被一道詫異的聲音驚醒。
「窈窈,你怎麼在這兒?」
7
爸爸的影子擋住了初升的太陽。
他逆著光,浸泡在陰影裡的神色有些可怖。
「弟弟說,媽媽想殺我,我害怕就跑了出來。」
爸爸眉眼生出怒意,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你弟還是個小孩,他的話怎麼能信!快給我回家!」
他一把將我從地上拽起,不等我站穩,就拖著我往家走,急得像要追趕什麼。
我扒拉著電梯口的門框。
「弟弟沒騙我,媽媽真的會殺了我的!爸,你不覺得媽媽從昨天回來後就很不正常嗎?」
後半句實在很難辯駁,爸爸只好否定了前半句。
「你弟騙你的,他想趕你走。」
「為什麼?家裡什麼都先給他,他不要的才輪到我,為什麼要趕我走?」
爸爸掰開了我扒住電梯門的手,按了樓層好幾下,他真的很急,生出幾分慌張。
我想起昨晚我問弟弟為什麼要幫我?
他說:「我是奧特曼,要拯救人類。」
他騙人的。
我在他眼裡,永遠都是怪獸。
每次他拿到樹枝,或者劍之類的玩具,第一下都會狠狠打在我身上,嘴裡喊著:「打死怪獸!」
我被爸爸拖回了家,客廳還暗著,四周靜悄悄。
爸爸沖進我的房間,掀開枕頭,下面什麼都沒有。
我疑惑地問:「爸,你在找什麼?」
「不對,不對……」他沖向弟弟的房間門口,手握在門把上又不敢動了,「你,你來開。」
我擰開了門,弟弟安詳地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樣。
爸爸撲向弟弟的床腳,驚慌道:「怎麼會?!怎麼在這裡!」
弟弟的腳上,裹著一隻紅襪子。
是媽媽昨天買的。
8
弟弟被爸爸的喊聲吵醒,揉著眼醒來。
爸爸帶著驚懼問他:「這襪子怎麼在你腳上?」
弟弟噘起嘴:「姐姐討厭,爸爸也討厭,我看到你偷偷塞禮物到紅襪子裡,還放到姐姐枕頭下麵!
「媽媽說過,家裡的東西都是我的!為什麼給賠錢貨,爸爸是壞人!我不愛你了!」
我涼涼地開口:「這就是你趕我走的原因?」
弟弟大聲嚷著:「我要當獨生子!我不要姐姐!不要姐姐嘛!」
爸爸安撫地將弟弟抱在懷裡:「都是你的,都是你的,乖寶,咱把襪子脫了,好不好?」
弟弟生出幾分困惑:「我睡覺,沒把它穿腳上啊。」
爸爸幫他脫襪子,卻惹來弟弟的痛呼聲。
那襪子分明已經連上皮肉,和腳黏成了一體。
爸爸強行去拽,弟弟疼得在床上打滾,滾動中枕頭上多了個掉落的物件。
一隻耳朵。
9
爸爸沖過來,雙手鎖住我的喉嚨,雙眼赤紅。
我被掐得不能呼吸,臉漲成青紫色。
爸爸:「你施了什麼妖法!快給你弟變回來!你弟有什麼事兒,死丫頭你也別想活!」
他怒氣過後,突然放鬆了對我的桎梏,握住我的肩膀,涕泗橫流,像個溫情的老父親。
「閨女,咱們是一家人,有什麼事兒,咱好好說,你以後嫁人了,還要靠你弟弟撐腰,你怎麼能害你弟弟呢?」
我手撫在脖子青紫的掐痕上,如同按住抽痛的心臟。
「爸,是我害我弟的嗎?
「襪子是用來穿的,不會有人把禮物塞進襪子裡。
「你記得,在我枕頭下放了塞禮物的紅襪子。
「我沒想害他,是你想害我!我是你女兒啊!為什麼……
「如果你討厭我,像媽媽一樣對我不好就好了,為什麼你一邊說著咱家男女平等,給予我一些關愛,讓我對家庭、對家人生出一點點期待,看到一點光亮,又要親手把它掐滅,親手把我害死!」
爸爸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往自己臉上扇巴掌。
「爸爸只是太害怕了,你說一句話,你媽就被捅了一刀,我見著她咽了氣,現在又沒事兒人一樣回來,你這樣,爸真的是被嚇著了,爸沒想害你啊。
「你打爸吧,你消消氣,把你弟變回來,他是咱家的命根,他不能有事兒啊。」
他哭得不像爸爸了。
我記憶裡,他很高大,可以把我舉起來,讓我騎在他的肩頭,越過人頭,看到表演。
他會在媽媽把好吃的糖果都給弟弟的時候,從兜裡摸出幾個,說是給我留的。
會在媽媽打我的時候,擋住我小小的身影,說要好好對咱閨女,她也是咱家的寶。
現在的他佝僂著身子,流著淚,求我救救弟弟。
他哭得像個可憐蟲,他說:「窈窈,只要能治好你弟弟,以後爸就疼你一個,爸肯定對你更好,最好。」
這顆糖果太誘人了,我好想接下。
但聖誕老人只說了我會成為規則,沒說怎麼應對違反規則。
我手指撚著褲縫,有幾分無措。
就聽門外一道聲音道:「他騙你的。」
10
媽媽倚在臥室門口,還穿著昨日那條裙子。
只是,少了一隻耳朵。
她眼神沒有神光,瞳孔渙散,這種眼神,我在死魚身上見過。
爸爸沖上去,扇了她一巴掌:「婊子,你說什麼!」
她向爸爸看去,爸爸又泄了氣,像想起什麼,忌憚地連退幾步。
色厲內荏道:「你別挑撥我們父女關係,窈窈不會信你的,對她不好的是你。」
媽媽突然怪聲怪氣的,似乎在模仿一個男人的聲音。
「以後咱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小時候打傷了感情,長大找了婆家就是光彩禮一錘子買賣,得讓她念著家裡的好,才能心甘情願地往家裡送錢,這是長期投……」
爸爸高聲打斷了媽媽:「窈窈,你想想我平常怎麼對你的,你媽怎麼對你的,你信我還是信你媽?」
11
我當然,信她。
因為她不是媽媽,她身上的臭味更明顯了,那是屍體的味道。
她是裹著媽媽皮的怪物。
我寧願相信一個怪物,也不信自己的家人。
可我卻說:「我當然信你了,爸爸。
「不用擔心弟弟,這只是一個夢,怎麼可能有人掉了耳朵不流血,襪子長在腳上的。
「等今晚十二點,聖誕老人敲響家門,吃了他送來的薑餅和火雞,一切都會好的。」
爸爸有些擔心地再三向我確認,得到肯定的答覆後,舒心地笑了。
他不知道,說謊,我也會。
整個家洋溢在歡樂的氣氛裡。
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像樣的節日。
餐桌上,我問弟弟:「爸爸在紅襪子裡塞的什麼禮物?」
爸爸尷尬:「嗐,都過去了,問這幹嗎?」
我回到我的小陽臺,從床下掏出我的寶物盒,那是一個破舊的被扔掉的月餅盒。
裡面是每一年,我收到的禮物。
有弟弟玩斷了胳膊的奧特曼,媽媽脫線了的紅手套,只有爸爸給我的會是新的,剪指甲刀、一支筆、一枚髮卡……
我喜歡爸爸,因為他會送我新的,會送我女孩子的髮卡。
讓我覺得這個禮物是專門的、獨屬於我的,我是被珍愛著的。
後來我和媽媽頂嘴,被媽媽趕出家門,我說要去找爸爸,沒有錢,走著也要去,媽媽一氣之下說漏了嘴。
我才知道,這些「獨屬於我」的禮物,有些是贈品,有些是打牌贏的,還有是從「買覺」的女人那裡順的。
我想知道,爸爸塞在襪子裡,用來買我命的禮物會是什麼?
會是一個娃娃嗎?我從未有過的、一直渴望的洋娃娃。
弟弟腳上還裹著那雙紅襪子,下不了地,只能被爸爸抱著走。
他癟著嘴:「一個髒兮兮的鑰匙扣,我丟了,丟了也不給你,家裡都是我的!」
爸爸裝模作樣地打了他一下:「怎麼和你姐姐說話呢!以後咱們都得對你姐姐好。」
我垂下眼,看到爸爸腰間的鑰匙鏈少了個環。
他連買我命的東西,都這麼隨意。
他在塞進去的瞬間會有一刻遊移嗎?會有一刻對我這個女兒不舍嗎?
我沒有問,得到的只會是假話。
伴隨著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房門被敲響了。
爸爸道:「窈窈,你去開門吧。」
12
門外的老頭就是去年和我搶紙殼的老乞丐,他穿著聖誕老人的衣服,手上托舉著兩個蓋著蓋子的盤子。
但往後看,他的影子卻是舉著斧頭的怪物。
如果爸爸來開門,或許能發現。
但老乞丐踏進了門,影子瞬間變得乖順正常。
他喜氣洋洋道:「好孩子,聖誕老人來給你們送火雞和薑餅了。」
弟弟歡呼一聲想要來看,可是腳一落地就是痛呼。
爸爸保持著警惕,始終和老乞丐保持一臂的距離:「窈窈,你招待一下客人。」
我點頭對老乞丐道:「我不信有聖誕老人,也不想吃火雞和薑餅,你走吧。」
爸爸緊張地拽住我:「窈窈,你幹什麼?你不是說只有……才能破局醒來嗎?」
我抬頭對爸爸笑得很甜:「現在這樣挺好啊,弟弟腳壞了,爸爸忌憚我只能對我好,媽媽也不會打我,我們就這樣生活一輩子吧?」
「你做夢!」爸爸的臉變得扭曲,抬腿想要踹我,生生地停住。
他將老乞丐迎了進來。
弟弟高興得忘了疼:「你是聖誕老人!我要吃火雞和薑餅,我還想要奧特曼、樂高,你都給我!」
老乞丐又問爸爸:「你看,我是聖誕老人嗎?你想吃火雞和薑餅嗎?」
爸爸看向我,目光膽怯和遊移。
我可憐巴巴地望向他:「爸爸,我們留在這個夢裡不好嗎?」
爸爸堅定地對老乞丐點了點頭。
老乞丐笑得臉上褶子都多了幾條,他說:
「太好了!那就來享受美味的晚餐吧。」
他們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打開了餐盤的蓋子。
裡面是三個人頭,爸爸的、媽媽的、弟弟的。
一家人,整整齊齊。
餐桌前坐著的三個人只剩下沒有首級的身子,脖子上刀口整齊,血液噴湧。
他們還沒死。
爸爸猩紅著眼沖我吼:「為什麼!你不是說……」
「我騙你的。」
昨晚,我蜷縮在寒冷的夜風中,對著星空念了如同許願的詛咒:「聖誕老人是不存在的,更不會在半夜十二點敲門送薑餅和火雞。」
規則不會有悖論,後一條若與前面衝突,則後面的規則無效,我騙爸爸的謊言在後。
爸爸猙獰的臉想沖上來咬我,可惜他沒有身子,他說:
「丫頭片子果然都是養不熟的,狼心狗肺!」
「是我養不熟,還是你們沒有好好養?爸,我其實早就知道,你不愛我。
「但你說一視同仁,你說愛我,你說,我就信了。
「我幫著你來騙我,不是想討好你,只是不想讓自己太可憐了。」
13
我早就清楚,我的父母不愛我。
開學是我最討厭的日子,比起交學費,還有更令人討厭的,就是老師讓同學們一個個上臺介紹自己。
每次站起來,我會儘量挺直了腰板說:「我姓曾,名字是兩個字,窈窕的窈,南方的南。」
我從不連讀我的名字,這會讓我有種脫光了衣服站在別人眼中的羞恥,像是在承認,我從出生就不被認可,我的存在是一種工具,是父母召喚男孩的工具。
窈南——要男。
你看,愛我這句謊言,甚至不用拆穿,只需要一句自我介紹就可以輕易戳破。
但我騙了自己這麼久。
爸爸沒有腦袋的身體倒在地上,扭曲著四肢,向我的方向爬來,地上蜿蜒出一道血痕。
盤子裡,他黑色的眼球逐漸佔據了眼白,面如惡鬼。
「兔崽子,老子生了你,也能殺了你!」
「你已經殺過我了,爸爸。」
14
兩年前,我和爸媽坐火車回老家。
一覺醒來,卻發現,車廂裡除了我們一家,只剩下七個人。
其他人消失了,其他車廂也消失了。
廣播裡傳出冰冷的女聲:「歡迎來到殺戮遊戲,最終獲勝者可以實現任何願望。」
詭異的異時空裡,爸爸的聲音尤其溫柔,他說:
「窈窈,你去那邊看看。
「你去開個門。
「你走爸媽前面吧,後面太危險。」
我們僥倖逃過一次次殺戮,苟到最後,在最後一扇生門的前面。
裝扮成聖誕老人的怪物用詭異的人聲唱道:
「叮叮噹,叮叮噹,斧頭響叮噹,我們殺人多快樂,你們即將大逃亡。
「叮叮噹,叮叮噹,人頭響叮噹,晚餐不用太多人,一個人頭一聲響。」
這場遊戲裡,爸媽祭獻了我。
媽媽用從未有過的笑臉,爸爸摸著我的頭說:「你去和聖誕老人一起當鬼,爸爸媽媽和你躲貓貓。」
我不是兩三歲的孩子,我早從一次次的流血死亡中明白他們的意思。
他們將我推向了死亡,用我的死換他們的生。
孩子的力氣不敵大人,我被送進虎口。
搞笑的是,我活了,他們死了。
我成了最後的勝利者,聖誕老人問我,你想要什麼,可以許任何願望。
我想了很久,然後告訴他:「我想要個家,有爸爸媽媽,還有個弟弟。」
在這場遊戲之前,我沒有弟弟。
媽媽恨我,說我搶了弟弟的出生名額。
爸爸很懶,沒有男孩不值得他去掙家業。
親戚最常說的是:「如果有個男孩,這個家就好了。」
我再次睜開眼,是明亮的客廳,爸爸不在家,外出打工了,家裡的生活條件更好了,我們住在城市的房子裡,媽媽沒時間打我,她正匆忙地照顧弟弟。
這個家,比之前的世界,明亮、熱鬧、溫暖。
「太好了。」我和自己說,「我的願望許得太棒了!」
笑容還沒落地,媽媽扇了我一巴掌:「沒看見你弟在哭,還傻愣著?幹活啊!」
親戚是騙我的,有了男孩,這個家也不會好。
15
還好,我遇到了老乞丐,和聖誕怪物長得一樣的老頭。
他說,願望不能撤回,但可以再送我一個禮物,只需要一點點,一點點代價。
16
電視中, 女播音主持道:「現在播報一條新聞,本市某社區一家三口慘死家中, 家中女孩因被趕出家門,倖免於難。警方初步調查, 系為夫妻衝突,丈夫患有被害妄想症, 割掉妻子和兒子的耳朵, 用膠水粘住兒子雙腳, 持刀殺害妻子,父子二人又因食用妻子下過毒的晚餐中毒死亡。」
17
許多年後。
我是個以寫作為生的小說作者。
我把上面的故事講給我的編輯聽。
她回復道:【這個故事還不完整,有得必有失, 主角得到成為規則的能力,代價是什麼?
【就不能是聖誕老人看女孩可憐, 無償地救助了她嗎?】
【可是規則裡說過,聖誕老人是不存在的。】
她是聰明的。
聖誕老人不存在, 幫助小女孩的,只有披著人皮的聖誕怪物。
那個寒冷的平安夜,它收取的代價是——成為「井底之人」。
18
我在漫長的生命中等待著一場謀殺。
我常揣測,是一個漆黑的深夜, 我被小巷中的殺人狂捂住嘴,推進活井活活淹死。
還是殺了後推進枯井裡, 等我成了一副白骨, 再被個倒楣鬼發現?
後來, 我發現, 我已經在井裡了。
我的生活就是這座井。
我遇不到愛人, 交不到真心的朋友, 我沒有親人。
我說出的每一句話只能聽見自己的回音。
這就是「井底之人」,無夫無友,斷親。
我嘗試過衝破牢籠, 全以失敗告終, 這是命運對我的規則。
我開始了碼字的生涯,隔著螢幕把我的生命描述成「故事」。
19
結果我一到家,只有擀麵杖和餃子皮餡兒。
「【就」螢幕上一行行地出現。
深夜,我躺在被窩裡, 點開了一篇文章,白底鉛字,上面寫著:
【不要不留下任何痕跡就關閉文章。
【小說可以在深夜閱讀, 不會有人催你關燈睡覺, 一旦有, 千萬不要抬頭。
【如有任何不適,請留言後,點叉號逃生, 有序撤離, 請勿慌亂。
【每逢節日,以上規則都會成真。】
我心裡嗤笑一聲,今天可不是什麼節日。
就見上面又寫道:
【一年 365 天, 有 51 個節日,你打開日曆看看,今天真的不是節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