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给村里修桥时,淹死了。
继母对我们非打即骂,所有人都觉得她对我们不好。
后来哥哥做了大官,皇上封她做了诰命夫人,继母风光无限,大家才恍然大悟,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1
我爹去世了。
我和哥哥甚至连饭都不敢多吃。
因为村里的婆婆婶婶们,每次看到我们,都会叮嘱我们:「要听你继母的话啊,不然她把你们卖了,或者直丢了你们改嫁,你们可怎么办哟!」
我哥哥 10 岁,我 8 岁,继母嫁给爹爹后,生了一个弟弟,现在 6 岁。
我吃了个半饱,放下了筷子,小心翼翼地看着继母:「娘,我去山上打柴。」
哥哥也放下了碗筷:「我去锄地。」
只有弟弟毫无知觉地啃着小麦馒头。他吃得真多啊,我好怕他吃得太多,我们过冬就没有粮食了,继母就要把我们卖掉,或者自己走掉啊。
那我们三个小孩只能去做叫花子了。
算了,我下一顿再少吃一点,给家里节约粮食吧。
2
继母愣了下,精致的眉眼扫过我们:「你们ťų₆要死啊!好好地浪费粮食,皮紧了,想挨打是不是!」
说着,她就粗暴地拿过我和我哥的碗,把饭桶里的粗饭分到我们碗里。
我看她刮了好几次木桶,也没有多刮出多少粗粮出来。
我们家地少,光种地根本不够一家人吃饭的,爹在的时候,是村里的泥土工,谁家修个房子、挖个井,他都会帮忙,人家会给点粮食做酬劳。
不忙的时候,爹还会带着弓箭上山打猎,打到的野味,皮和肉可以卖钱。
有时候打到的野味也可以给我们改善伙食。
爹在的时候,我们家是村里过得最好的。继母温柔能干,我们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哥哥还能有钱去私塾读书。
3
爹一死,因为要安葬他,买棺材,请道士做法事,哥哥的私塾因为秋季开学已经交了一轮钱,本来贫寒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继母,埋头吃了起来。
继母夹了一筷子野菜到我碗里。
野菜是我带着弟弟去摘的,希望继母能看在我有用的份上,不要把我卖掉。
突然,哥哥说:「我不要上学堂了。」
4
我心一沉,爹在世的时候,一心想要哥哥走上科举的道路,不要再像他一样种地。
爹一死,就算哥哥不说,我们家连吃饭都吃不起,哪里能让他上学呢?
我的眼泪滴进了碗里。
「你敢不去学堂,老娘打断你的腿!」继母恶狠狠地说。
爹爹死了以后,继母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温温柔柔的一个人,现在变得比爹爹骂人的时候还可怕。
她又骂了起来,骂我爹狠心,骂我们是拖油瓶。
我们不敢说话,飞快地吃饭。
我背着背篓去后山打柴。
碰到黄婆婆,她塞了几颗花生给我,问:「你娘又骂你们了?」
我点点头。
黄婆婆「哟」了声,嘀咕一句:「果然继母就没一个好的。」
然后黄婆婆低声对我道:「二妞,别和你娘顶嘴,她骂就让她骂。」
后娘不好,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5
从媒人开始给爹说媒开始,到继母嫁进来,村里的人都在等着看继母怎么虐待我和哥哥。
但爹在的时候,继母对我们很上心。大人们说因为爹不好惹,继母怕被爹打。
爹死了,继母天天骂我们,村里的人都听到了,然后就说,果然如此。
看我和哥哥的眼神,都带着同情。
我小心地把花生放进挂在脖子上的小荷包里,继续往山上走。
秋天落叶很多,松树的针叶也掉了很多,都黄了,背回家,可以当惹火柴。
我用镰刀砍了些枝丫,
又拣了些树枝,捆成一个背篓冒尖,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打柴和割草是我做的最熟练的活,因为原来继母出来干活,她让我带着弟弟跟着她,我们在旁边玩,她在那里干活。
现在她承担了爹的活,去松土、种地。
6
我回了家,继母正坐ṭũₚ在屋檐下,捶着腰。
弟弟看到我,很高兴地要抱我,我赶紧把柴火背进了灶房。
洗了手,才抱着弟弟。
哥哥也提着锄头回来了,脚上全是泥。
我把黄婆婆给我的花生拿出来数了一下,一共有六个。
我递给继母:「娘,我有花生。」
继母脸上闪过欣慰,接了过来,把花生分成了三份,我们三个孩子一人两颗。
她沉默地坐在旁边,天光暗了下来。
我感觉有点孤独,只能抱紧弟弟。
黄婆婆又颠颠地跑来了我们家,脸上是兴奋和义愤填膺交杂。
她冲继母道:「妹子!村长说,
今晚大家要去鼓楼商量你们家长贵留下的地!」
继母脸色一白……
7
鼓楼是我们村商量重大事项的地方。
上一次商量大事,就是要一起修桥,不修桥,我们没办法出村。
结果我爹死了。
现在爹死了一个月,村里的人就觊觎爹的地了!
没一会儿,大伯和三叔都来了家里。
哥哥把锅里放了水,我烧火,他放了几个红薯进去,就是我们的晚餐了。
我们都屏气凝神地听着他们说话。
继母开始哭,她哭得很隐忍,但我们三个还是听见了,弟弟也罕见地没有捣乱。
大伯开门见山:「弟妹,你给我们个准话,长贵死了,你还年轻,你要是改嫁,我们也不怪你。你要是留下来带着孩子过,我们拼死也不能让人把长贵的地给夺了!」
8
大伯的话带着杀气,我们的心都提了起来,害怕打架。
去年村里重新分配了一次地。
是爹要求的,因为弟弟是男丁,
三岁了,应该给他分一分地。
村里的地,是按照家里男丁的人数来分配的,现在我们家少了一个人,村里要把地收回去。
我听见继母说:「我嫁谁去?那死鬼不听我的劝,非要去修桥,现在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四个任人欺负,我死了还要进周家的祖坟,去问问他是不是知道错了!」
哥哥的眼泪打在我的手臂上。
他抱着我,对我说:「妹妹,哥哥一定会保护好你们!」
继母进了灶房,
对我们道:「吃了红薯就睡觉,大朗,你明天自己去学堂。」
继母拿了菜刀别在后腰上。
她好像要去和人拼命。
9
我们都神色沉重。
最后,弟弟吃了红薯睡了,哥哥带着我偷偷地跑去鼓楼那边偷听他们说话。
继母正披头散发地嚎哭怒骂:「谁要是敢拿我家的地,今天不是我死,就是你亡!」
她把菜刀拿出来,指着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同村男的!
那几个男的退开了点。
似乎有点忌惮她的刀。
大伯和三叔站在继母身后,也和他们对峙。
大家开始劝她冷静。
继母骂道:「我冷静!我没法冷静,我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家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把地收回去了,
我们娘们四个是要饿死的啊!长贵他爹是为了村里才去的!现在他刚死,你们就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们不怕遭报应啊!」
有人嘀咕她怎么可以这么骂人!
继母骂道:「我不仅骂人,我还敢砍人!别以为我是个女子,就好欺负!」
最终重新分配土地这件事暂时搁置了下来。
过了半个月,哥哥每天回家越来越晚。
他原来下了学,还可以回家帮忙干活,现在往往都是天黑尽了才回家。
这天,哥哥一踏进家门,继母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竹条:「怎么这么晚回来?」
哥哥神色明显地慌张了一下……
10
「我被留堂了。」
继母盯着他。
两人之间暗潮涌动。
继母没再说什么。
晚上我冲哥哥说:「哥哥,
今天我和娘听黄婆婆说,你和镇上的几个混子在一起,说你学坏了,你可千万别和他们在一起啊。」
镇上的混子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家伙,大家都非常讨厌他们,因为他们只会赌钱,还不干活,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他们家里人都以为耻。
黄婆婆说这个的时候,既有不屑,又有兴奋,还隐隐地有点畏惧,因为要是被混子盯上,至少不得安生。他们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而且人家好几个人,打起架来,一般人家也不是对手。
哥哥背对着我转身睡了。
我心里有点担心。
第二天,吃了中饭,我要带着弟弟去割草喂老黄牛。
继母对我说:「一会儿我们去接你哥哥下学。」
我很兴奋,可以去镇上了!割草速度都快了很多。
但是想到哥哥现在学坏了,
而且继母肯定也不会闲着去接哥哥,我就又捏了一把冷汗。
-
回了家,继母把我过年的新衣服拿出来,
又给弟弟换了新衣服,才带着我们出门。
她背着弟弟,我跟在他们身后。
继母变黑了很多,手也糙了很多。
我们去了学堂等着,
结果人走光了,
还是没有看到哥哥。
私塾先生出来,看到我们,摇头叹气地说:「这些学生里面,最聪明就是周报廷,结果他最近都不来上学了!」
继母脸色阴沉,有学子告诉我们哥哥在一个赌坊里当小二,
给人端茶送水。
我们去了赌坊的时候,哥哥正和几个流里流气的人站在赌坊门口,像是在看门。
11
继母把弟弟给我抱着,挽起袖子冲过去。
哥哥看到继母很惊慌,继母拧着他的耳朵:「老娘供你读书!你给我和不三不四的人混!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你爹吗?」
大家都停下来看热闹。
我哥脸涨得通红,怒道:「我不爱上学!我不要上学了!我要挣钱!」
我哥还在挣扎,他不要被继母制住。
我看到继母被他挣扎得一晃,
好怕继母已经打不过我哥了,那样就没人能管住我哥了。
继母冲我道:「二妞,给我找跟竹条来!」
旁边就有卖背篓的,旁边刚好有朱条。
我拿过去的时候,犹豫了。
我居然在帮继母!
周围人都指指点点:「哎呀,
他爹死了,后娘还不指着打死他原来的孩子啊!啧啧啧,后娘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继母眼睛一横:「给我!」
12
我抖着手给她了。
继母打得又快又准,一边打哥哥,一边骂:「我叫你学坏!我叫你学坏!还敢不敢!还敢不敢!」
打到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哥哥也开始嚎哭起来,继母都没停手。
我和弟弟都哭着求继母停手:「娘,别打哥哥了,呜呜呜,别打了……」
继母不听,
我冲过去抱住哥哥,
挡在身前,竹条打在身上,好疼好疼。
弟弟也哭着抱着我。
我们三个抱成一团,哭得惊天动地。
等我们发觉没再被打了,才怯生生地看着继母。
继母看着哥哥:「回不回去念书?」
哥哥屁股上都有了血痕:「回。」
13
为了赚更多的钱,继母开始去镇上揽活干,绣帕子、纳鞋底等。
哥哥回了学堂继续念书。
继母每晚都要检查他的作业,继母其实不识字,她要哥哥教我和弟弟识字ŧŭ̀₍,她就在燃着的柴火旁边做绣活。
我有天看着她悄悄地数铜板,然后叹了口气。
哥哥上学,要一两银子,我们家出不起。
而哥哥至少要上 5 年,直到 14 岁开始乡试。
乡试不过,他还得去学堂跟着先生念书长学问。
大伯和三叔要去河里捕鱼,原来是爹和他们一起去,现在继母跟着去了。
大伯和三叔欲言又止,继母说:「老大要念书,必须有银钱。」
大伯有点不屑:「你们简直是异想天开,念书能有啥出息?还不如早点帮家里干活!」
14
大伯家的大堂哥和二堂哥都没念书,天天帮家里干活,大伯家的地打理得可好了,不像我们家的地,长了很多野草,也没有精力去拔草。
继母坚持去。
她是个很固执的人。
固执地要哥哥去上学。
她跟着去了三天,每天打鱼到半夜回来,第二天天不亮,又背着鱼去集市上卖。
哥哥去上学,他背着弟弟,我背着他的书袋。
我真羡慕哥哥,别的小孩都在干活,他却坐在学堂里读书识字。
继母卖鱼挣到了钱,但是钱不够学费。
而且,
她很快地就累倒了,发起了高烧。
哥哥要去请大夫,继母不让他去。
我们煮了姜汤给她,
又去大伯家倒了点酒,抹在她的额头和耳朵后面。
第二天,她终于退烧了,但是提不起力气。
15
大伯和三叔帮忙干了些活。
我负责煮饭,带弟弟,割草喂老黄牛。
有时候我带着弟弟,牵着老黄牛去靠近山里的坡上吃草。
我听传奇故事的时候,总是听说这些动物是成精的,能变出金银珠宝,我经常对着山喊:「有人吗?有人吗?」
或者对着老黄牛说:「黄牛伯伯,你变点钱给我吧?」
老黄牛和我特别亲近,它原来快病死了,是爹花了很少的钱买了回来,本来是想杀了吃牛肉,但是它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爹就不舍得杀它了,从它到我们家第一天,就是我喂它,就像弟弟一直是被我带大的一样,它很依赖我,我说话,它就看着我。
我祈祷了很久,继母的身体都利索了,又开始下地干活了,
也没有成精的动物给我变出钱来。
有天,老黄牛不听我的话,直接上山去了。
我有点生气地骂它,因为天越来越冷,我不想上山去挨冻。
但是它不听话,我只能牵着弟弟去追它。
我们走了好一会儿,它在一个洞口停了下来。
头伸了伸,
示意我看。
洞里……躺着一只死了的野猪!!!
好大一只!!!
发财了!!!
16
我激动得脸都红了。
这只野猪,就算不拿去卖肉,留在家里吃,这个冬天,我们一家人也能吃个够了!
想起猪肉的味道,我狠狠地咽了下口水。
我小声地问弟弟:「小弟,想不想吃肉?!」
「想!」他脆生生地答,又委屈地摸摸自己的肚子,「二姐,我好饿。」
「等晚上回去就不饿了!」
我抱着老黄牛的脖子,狠狠地亲了它一下:「黄牛伯伯!你真的是黄牛精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它的眉眼弯了弯。
高兴过后,我却犯了愁。
因为怎么把野猪弄出来,又搬回家去,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不能伸张,不能大喊叫人,万一被人听到了,没准儿野猪肉就被抢了。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
树林里偶尔传出几声凄厉的鸟叫,格外吓人,又冷。
我观察了一下,这个洞不是猎人布置的陷阱,而是一个空的洞,野猪应该是掉进去,爬不出来,活生生地被饿死的。
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
回去叫继母,万一继母来了,野猪已经被人拖走了怎么办?
半晌,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看了看老黄牛,拍了拍它的头:「黄牛伯伯,咱们家能不能吃不上猪肉,就靠你了!」
我解了背篓上的绳子,拴在树上,背着背篓和镰刀,滑进了坑里。
弟弟趴在坑边上,紧张地看着我。
我对他说:「小弟,你不要动,摔下来,屁股痛。」
他捂住自己的屁股,眼睛眨了眨,认真地点头。
幸好我每次出门,都会带着镰刀和背篓。
我把猪肚皮那里最好割的肉割了下来,装进背篓里,有些有骨头的地方就避开,割了半天,天都黑了,我那个小背篓才装了一半多。
太沉了。
我不敢再贪心。
背着背篓,使劲儿地攀着绳子爬了上去。
17
我赶紧牵着弟弟和老黄牛,摇摇晃晃地往回赶。
因为走得太远了,天又黑,弟弟摔了好几跤,但他不哭,紧紧地牵着我的手,朦胧的月光下,他的脸上是很严肃的表情。
等下了山,我就听见继母的呼唤声:「二妞!三娃!宝珠!宝山!」
哥哥也在叫我!
我大声道:「娘!哥!这里!」
我太累了!
背上起码 30 斤!
我太需要人帮我了!
谁知我刚走进,继母手上的竹条就狠狠地落在我身上!
我痛得狠狠一缩手。
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
「你们跑哪里去了!看不见天黑了吗!知不知道我会担心!啊!是不是一天不骂,皮就紧了!」
「哇!!!呜呜呜!!!」弟弟大哭起来,「不许打二姐!!!呜呜呜!!!」
我也哭,边哭边小声地说:「娘,呜呜,我没贪玩,呜呜,我背篓里有、有、呜呜,有猪肉,我、我、我背着走不快,呜呜……」
「什么?!」
我小声地说了经过。
继母和哥哥都紧张地瞄了眼周围有没有人。
又低声地问:「路上有没有碰到熟人?」
我紧张地说:「没有。」
继母接过我的背篓,快步地回家去了,哥哥背起弟弟跟着回去。
他们让我在这里等着。
没一会儿,继母挑着扁担来了。
哥哥背着更大的背篓。
我牵着老黄牛,赶紧在前面带路。
真是惊险的一晚上。
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继母和哥哥打着火把,用刀又砍又剁,终于把整只野猪分了。
继母挑着箩筐,哥哥背着背篓,里面全是猪肉。
他们没让我再背了,
我就打火把。
总算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家里。
弟弟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18
继母把门栓插好,累得瘫坐竹椅上。
「饿不饿?」
我点点头。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我有点受宠若惊。
自从爹死后,继母整个人又凶又暴躁,她不温柔很久了。
「今晚咱们吃猪肉!」她语气高兴地说。
然后去了灶房忙。
哥哥握住我的手,看着上面被继母打出来的血痕,轻声道:「痛不痛?」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咬着唇摇摇头。
我叫醒弟弟,带着他去洗漱。
然后坐着等喷香的晚饭。
那真是爹爹死后,我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顿饭。
继母焖了米饭,木桶下面放了猪肉和萝卜。
饭熟了以后,猪肉也熟了。她把瘦肉切了放盘子里,肥肉放锅里煎。
我们吃得很饱。
我和弟弟很快地睡着了,迷糊间还听见继母和哥哥在灶房里又剁又切,一直在忙活。
19
第二天,我醒来时,家里空荡荡的,只有弟弟睁着眼睛,瞪着腿玩。
见我醒了,高兴地说:「姐姐醒啦!咱们吃饭吧!」
桌ťųₓ子上竟然放着两个鸡蛋!!!
我开心极了。
鸡蛋在我们家,只有农忙时,帮着做了很多活,才能吃到。
还有米饭和肉。
我照旧背着背篓,牵着老黄牛和弟弟出门。
老黄牛吃草,我和弟弟捡柴火。
冬天到了,要捡很多柴火才能过冬。
等我们中午回去时,家里依然没人。
我有点害怕。
黄婆婆又来了我们院子里,笑眯眯地看着我。
她问我:「二妞,你娘的野猪肉怎么来的?」
我不知道能不能和她说实话。
黄婆婆又掏出花生给我,小声地问:「是不是隔壁村那个卖货郎,给你娘猪肉的?」
???
「别瞒着婆婆了,你娘一个女人,能打得到一只野猪?就是你爹也难!一定是隔壁村那个卖货郎要娶你娘,给你娘送礼呢!哎呦,」
她叹了口气,看着我,「啧啧」两声,又摇摇头,「可怜的孩子哟,死了娘,又没了爹,现在连打骂你们的后娘都没喽!」
「我娘……真的要嫁人?」
我声音哽咽了。
「不怕啊,二妞啊,看看你大伯和三叔能不能……」她叹了口气,「他们两家孩子也多,吃不起饭啊,可怜见的——」
黄婆婆慢悠悠地走了,走到路口,遇到个大婶,两人又停了下来,说着话,看看我家,又说得更起劲儿。
我心凉了。
我坐在竹椅上哭,哭得浑身冰冷。
弟弟爬我身上,问:「姐姐,你哭什么?」
「娘……娘不要我们了……」
「哇!!!呜呜呜!!!」
我想起在脏衣服还没有洗,又开始洗衣服。
我希望自己乖一点,继母就不走了。
或者走也把我们带上。
我不想当叫花子。
「请问,这里是周二郎家吗?」
一个挑着箩筐,长相老实的汉子站在院子门口问。
卖货郎!
身边还跟着一个原来替我爹说媒的媒婆!
我和弟弟哭得更凶了。
20
卖货郎给了我和弟弟糖果。
我们坚决不吃。
他坐在院子外面等继母。
村里不断地有人过来买东西,顺便打听他的来意。
媒婆和那些大婶聊得可欢了。
一会儿窃窃私语,各种眼色动作,一听就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一会儿又迸发出雷鸣般的笑声。
过了一个多时辰,继母和哥哥终于急匆匆地回来了。
哥哥给我和弟弟一人一个包子!
看热闹的人走了。
卖货郎被请到了屋里坐。
媒婆拉着继母进了房间。
哥哥沉默地劈柴。
卖货郎二话不说,挑着水桶就去把水缸挑满了。
原来挑水是爹的活,他力气大。
后来继母力气不够,我们家的水缸经常见底。
媒婆和继母终于出来了。
继母眼眶红红的。
媒婆还在说:「你还年轻着呢!这卖货郎平时赚点脚夫钱,比种庄稼来钱多!而且人也实诚。你上一个就是我给找的,你说,我看人哪里出错过?」
卖货郎正好挑了两桶水回来,他不好意思地看继母,倒了水,又吭哧吭哧地出去了。
「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养得起三个孩子?而且,别说我说话难听,这后娘啊,
不管做再多,人家心里还是不会把你当亲的!你养大了还不是竹篮打水——」
媒婆做了个手势,拉长了调子道:「一场空!吃力不讨好!」
21
继母只是抹了抹眼泪。
继母送媒婆和卖货郎,我看见媒婆走远了些,卖货郎和继母站在一起,单独地说了些什么。
家里的氛围很沉重。
哥哥也偷偷地擦眼泪。
哥哥去地里挖萝卜的时候,我跟在他身后,问:「继母会改嫁吗?」
哥哥垂着眼拔萝卜:「不知道。」
「哦。」
「不要怕,小妹,」他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如果没人要我们,我会把你养大。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很心酸。
哥哥在假装坚强,
他明明也很害怕,
却要在我面前做我的依靠。
我们一直在等继母说再嫁的事。
卖货郎又来了几次,每次都给继母带些东西。
有时候一袋米,有时候是一只鸡。
继母通通地不要。
卖货郎扔下东西就走,继母追一里地也要把东西还回去。
天气越来越冷。
我们的手都生了冻疮。
野猪肉越吃越少。
有天弟弟问我:「姐,我想吃肉。我没吃饱。」
我去翻腌肉的缸,里面只有一块了。
我问哥:「猪肉呢?」
他「嘘」了一声:「卖钱了,别声张,怕家里遭贼。」
22
卖货郎不再来我们家。
我知道继母不会嫁给他,心里很高兴。
有天我看见继母在数钱。
好几个钱袋子。
我惊奇地问:「娘,哪里来的?」
她也「嘘」了一声:「千万别说我们有钱,别人问起,我都说还你爹的债了。」
我紧张地点点头。
她叹了口气:「这钱啊,有你最大的一份功劳,是你机灵,发现了野猪,不然——」
「哥哥的学费够了吗?」
「还得再攒攒。」
她把我赶出去。
我知道她把钱分开了藏。
23
天气很冷,草也枯萎了。
我只能喂老黄牛干枯的稻草。
它不挑,吃得津津有味。
但是我得牵着它去河边喝水。
因为田里的水太浅,它每次都喝得一嘴泥。
继母骂我:「这么冷的天,你要死啊,它是黄金做的还是咋的?非要喝那么干净的水干吗!」
我瑟缩地看着继母。
「我遇到你们这些祖宗,真是造孽!」
她拿了件旧衣服给我:「包着你的手!冻成这样,不想要了!」
我吸了吸鼻子:「谢谢娘。」
她点了下我的额头:「早点回来,今天冬至,煮了药汤。」
药汤就是放了很多草药,然后炖了乌鸡的汤,满满一锅,草药和鸡肉都特别好吃!
我点点头,牵着老黄牛走了。
老黄牛慢悠悠地喝水,一边喝,一边抬头看看天。
我心里突然很伤心,对着它说:「黄牛伯伯,娘昨晚和哥哥说,要把你卖了,给他凑学费——哎,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很舍不得你,但是哥哥又喜欢上学。你可以被卖了以后,逃回来吗?哎,不行,那样就不诚实了——要不我们再去山上一趟,你看看哪里有能卖钱的野猪?」
24
自从上次老黄牛发现了野猪之后,别说我,就是哥哥放学了回家,都忍不住牵它出去溜两圈,指望它能帮我们再找点什么野味。
但是一次也没有了。
次数多了,老黄牛还会翻白眼,躺地上不动,不管怎么拽它,它都不走。
我们也只能歇了这个心思。
老黄牛把头伸过来,我摸摸它的头。
突然,它半跪在地上。
我惊喜地问:「你愿意给我当马骑啦?」
它「哼」了一声。
我小心翼翼地翻了上去,紧紧地抓着它长长的毛。
老黄牛没带我回家,而是沿着河流走,都是平路。
只是两岸人家越来越少,山峦耸立。
我们走了半刻钟,它停了下来,又半跪在地上,让我下来。
它走了几步,伸着脑袋,往一丛竹林指了指。
我疑惑地拨开草丛,里面是几只刚出生的……小兔子?
我有走远了些,发现了一个蛇洞口处,有很多兔毛。
25
灶房里,我脸红得厉害!
因为刚刚继母亲了我一下。
她太高兴了。
我端着热腾腾的碗,里面有一个鸡腿。
弟弟一直在问我怎么发现小兔子的。
我笑眯眯地讲了。
哥哥酸溜溜道:「咱们家这些小东西还真是认主呢,只有你才能使唤得动,也只和你亲近!」
继母笑了一下,屋里生的火映在她的脸上。
她正在给小兔子垫了一个窝,放在离火堆不远不近的地方。
又熬了米汤喂它们。
小兔子的娘肯定被蛇吃了。
虽然很残忍,但是它们长大了,也要被我卖掉,或者吃掉。
冬天越来越冷,我们很少出门。
缸里有一块肉,又藏了很多白菜和萝卜,还有红薯。
哥哥学堂也放假了,他用树枝在地上教我们写字。
继母就在旁边纳鞋底。
26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的小兔子长得毛茸茸的。
我每天的活多了一项。
就是给小兔子割草。
小兔子的草很讲究,比老黄牛的讲究多了。
一共有五只兔子活了下来。
黄婆婆每次经过我家,看到我,都慈爱地说:「二妞啊,你真能干又懂事,将来黄婆婆给你说个好人家,一定是个会持家的好媳妇!」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镇上有老爷要吃兔子肉,他府上的管家买了我两只兔子。
娘卖了两只公的给他。
留下了一只公的,两只母的。
到了夏天的时候,兔子又生了兔子。
哥哥的学费终于凑齐了。
交学费前的那天晚上,娘拉着我们仨跪在我爹的牌位面前。
除了给爹的纸钱、贡品,还有几袋钱。
娘对哥哥说:「知道这些钱是怎么来的吗?」
27
哥哥点点头。
娘说:「怎么来的?」
「妹妹发现的野猪,卖了很多钱。娘给人纳鞋底、绣绢布卖钱,还有妹妹养兔子挣的钱。」
娘擦了擦眼泪,对哥哥道:「我知道你的同学都是官僚、乡绅、富商之子,学堂里只有你一个农家子弟,他们时常看不起你,嘲笑你穿的破烂,吃的寒酸。但我们家就是这个条件,送你去读书,已经穷尽了所有的力气,还是你妹妹和她的牛,运气好,才能挣点钱——」
「我知道,娘,」哥哥抿着唇,目光坚定地说:「我不在意别人怎么嘲笑我,因为我知道我想要的理想是什么,我会好好地读书,将来考取功名,让娘、妹妹、弟弟过上好日子!」
「你当着你爹的牌位发誓吧。」
「我周报廷,一定不会辜负娘、妹妹、弟弟,我一定刻苦用功,一心读书,考取功名!」
我心里一震。
哥哥长大了。
继母说:「秋季开学后,你就住在学堂,我已经和你先生说过了。」
28
哥哥走了。
家里冷清了很多很多。
黄婆婆来我们家串门,哀声叹气地说:「周二家媳妇啊,你们啊,真是心比天高,一个农家子弟,怎么去科考?还不如让大郎好好地帮家里干活,攒点钱,早点娶媳妇呢!」
「你看看,现在还住到学堂去了!要我说啊,这孩子离开家了,
心就野了,见识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就嫌弃娘穷、娘丑、家贫了。」
继母每隔五天,带着我和弟弟,穿得很整齐,去给哥哥送吃的。
去的那天,继母会做一碗丰盛的菜,包着给哥哥,再包很多饼、咸菜,有时候运气好,我和弟弟挖到了泥鳅、小鱼,继母就会留一半给我们吃,剩下的一半给哥哥拿去。
29
哥哥学堂的同学,穿得都十分好看,绫罗绸缎,举止风雅得体。
不过他们看到我们,上下打量一番,总是让我无端地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我觉得自己很窘迫,不如他们体面。
「报廷,这是你后娘和妹妹?」一个身边跟着小厮的小少爷笑着问道,「听说你家里很穷,要不让你妹妹给我做丫鬟,怎么样?」
「不必了。」
哥哥冷冷道。
那人继续道:「将来我把你妹妹收了,当姨娘,肯定不会短你们家银两,你们也不用这么寒酸,站在墙角,跟个乞丐似的,你看看,人家还以为咱们书院里,叫花子都能来读书呢!」
我看看哥哥紧紧地握住拳头,原来村里的小胖子欺负我和弟弟,哥哥要揍人之前,就是这样子。
可是这些人,和村里的小孩不同,得罪了他们,
哥哥可能会被赶出学堂。
30
一瞬后,哥哥对我们说:「我带你们去后门那边。」
我们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和哥哥说话。
哥哥低声道:「刚刚那个人,是县令之子,叫王丰,我不能得罪他。对不起。」
继母温声道:「你能认清形势,我很满意。」
我握住哥哥的手:「等哥哥将来做了大官,再狠狠地揍他!」
「揍他!」弟弟恶狠狠地附和道。
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好像很擅长养动物。
别人养兔子,总是会死很多。
我的兔子不会死,不会病。
继母给我买了十只小黄鸭、十只小鸡仔,全都长得好好的。
继母奇道:「我和你相反,我养什么死什么,所以连猪都不敢养,你呢?倒是养什么,什么都跟着你走。」
我很țù₈得意。
我为家里赚的钱越来越多。
继母让哥哥记账,说我挣的钱,将来哥哥都要还我,做我的嫁妆。
继母一直没让弟弟去上学。
村里的婆婆婶婶不再说继母恶毒,而是语重心长地说:「大郎、二妞啊,你们要好好地孝敬你娘啊,她为了你们,付出了很多。」
我一边乖巧地点头,一边割草,老黄牛依旧在不远处慢悠悠地吃一会儿草,喝一口湖里的水。
黄婆婆还在唠叨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声高昂的声音:「周报廷中举了!!!咱们乡出了个举人!!!」
哥哥乡试中了举!
31
黄婆婆转头问我:「什么是中举?」
我摇摇头:「是不是我哥哥在学堂里出了什么事?!」
我丢了镰刀,赶紧跑了回去,弟弟跟在我身后。
老黄牛「哞」地叫了声,也小跑着跟了过来。
继母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慌了:「娘,怎么了?」
弟弟握紧拳头:「是不是有人欺负我哥?我去揍死他!」
继母停止了流泪,皱了下眉头,恶狠狠地对弟弟道:「周宝山!你敢去打架,老娘揍死你先!」
拿着铜锣那个人,冲我们道喜:「想必二位就是举人老爷的妹妹和弟弟?恭喜二位,周举人考试中举了!他可是最年轻的举人呢!将来前途无量!」
继母冲那人道:「大人您等等。」
继母进了屋。
我好奇道:「是我哥哥考试进了?可是他都没告诉我们有考试。」
娘又急匆匆地出来了,塞了那人一串钱,
看得我心直痛。
黄婆婆已经到了我们家门口,瞧热闹。
突然,她大叫:「哟哟哟!周二家媳妇,你瞧瞧,你Ṭū́⁷家大郎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马上还带着朵大红花呢!」
「哥哥好俊!!!」弟弟感叹道。
我也看直了眼。
32
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
哥哥太威风了!
不仅骑马,前面还有个衙门的差爷给他牵马!
乡亲们都恭喜他,我哥哥拱手回Ŧú₇礼。
像个大人一样!
我惊觉,他 14 岁了!
可以像个大人了。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成熟得如此迅速。
而我和弟弟,还经常在地里玩泥巴,去田里抓泥鳅,去山里摘野果子。
哥哥现在,和他那些同学,很像,一样玉树临风,引人羡慕。
他们和我们是不同的。
我想起县令公子王丰看我们的眼神。
哥哥,会不会也会那样看不起我?
我头一次见继母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搓了搓手,又看了眼指甲里的泥垢,想要去洗,又来不及了。
弟弟已经冲了出去,大声地喊:「哥哥!!!让我骑一下!」
33
继母把他拉了回来。
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弟弟的肩膀。
我走过去,拉住了她的衣角。
继母把我拉到跟前。
哥哥很快地翻身下马,拨开邻居们,看着我们,最后对着继母跪下。
「娘,儿子不负您的所望,考中了!」
继母再次哭了起来:「二郎啊!我终于把咱们儿子盼出来了!」
哥哥膝行过来,抱住我们三个。
不知不觉间,爹爹已经去世有四年了。
黄婆婆对大家道:「这母子四个不容易啊,孤儿寡母的,还是周二媳妇有远见啊,
知道让周大朗读书呢!当初啊,我老婆子就说,该读书!周大朗是那块料子!」
众人都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继母哭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时的干练样子,开始张罗,准备买猪杀猪宴请。
哥哥把知府大人赏赐的银两ŧũ₊全部交给了继母。
我感觉在做梦一样。
34
家里每天都很热闹。
我不太喜欢。
每次来了客人,我就牵着我的牛去外面吃草、喝水。
娘把我的兔子卖了,
只剩了最开始生小兔子的三只。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
村里有一块池塘,里面长满了水草,野草肥美,老黄牛喜欢。
弟弟经常出去和人炫耀哥哥多能、多厉害。
我却感觉哥哥正在离我远去。
35
半个月后,他收拾了行囊,准备进京赶考。
哥哥拉过我,对我说:「是不是长大了,最近整天心事重重的?」
我抱住了他,:「哥哥,我舍不得你。」
「等哥哥参加完春闱,得了一官半职,就接娘和你们在一起。你在家要好好地孝顺娘,知道吗?」
「知道。」
哥哥摸了摸我的头:「小妹最懂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管教点弟弟,我看他皮得很,要翻天。」
我笑了起来:「他不敢。」
哥哥走了,我们的日子又波澜不惊。
只是村里的人,总是会提一句:「你们家大郎考得怎么样啊?」
或者说:「哎哟,你们家出了个举人,还干活呢!」
继母经常会站在村口翘首以盼。
有时候她担心哥哥出了意外,有时候又怕他考得不好。
弟弟悄悄地和我说:「姐,我看娘心里就只有哥哥一个儿子了。」
「是谁整天出去吹牛,说自己哥哥多厉害的?」
哥哥走了以后,娘让我和弟弟也去私塾读书。
我不想去,我舍不得我的老黄牛,还有我的兔子。
弟弟更不想去,让他坐在凳子上,仿佛是要杀了他。
但我们害怕娘手里的竹条,只能去私塾备受煎熬。
36
夏天的时候,终于有一行人,来接我们!
为首的是一个颇为俊俏的少年。
哥哥的差人居然如此好看?
京城果然地大物博,令人惊奇!
哥哥写了封信,我勉强地能识字,意思是他在京城谋了份差事,有一座两进两出的院子,已经打扫干净,等着接我们去住。
娘问:「你哥说了啥?」
「他说,」我嗫嚅了一下,「让您去京城,我和弟弟在乡下。」
「你这个死丫头,越长大,越不像样!你哥是那种人吗?」
我躲了一下,接我们的人笑着道:「二小姐想来是近乡情怯了,害羞了。大人说了,二小姐最宝贝家里的牛和兔子,都已经备好了牛棚和兔笼子,烦请二小姐勿要与大人兄妹分离。」
我愣愣地问:「我可以把牛和兔子也带上?」
「当然。」那人顿了顿,道,「在下庞启,是报廷的同窗,因他公务繁忙,故托在下来接夫人和小姐、公子。」
37
晚上,我去牛棚问老黄牛:「黄牛伯伯,你要跟着我去京城吗?」
我托着腮:「其实我不是很想去。哎,不过我也不想和哥哥分开。还有娘和弟弟。」
月色无声。
兔子在笼中发出「唧唧」的声音。
第二日,我牵着牛,提着兔子上路了。
娘坐轿子,弟弟骑马。
庞启走在我旁边,对我道:「听周兄说,这牛颇通人性,如果不是它给你们家发现了野猪和兔子,他可能已经成了一名庄稼汉。」
我有点烦他。
因为县令公子那赤裸眼神的原因,我对一切出生比我好的人,都敬而远之。
「嗯。」
「小妹平日读什么书?」
「嗯。」
「喜欢吃什么菜?你哥哥在京城最常念叨的就是你。」
「不知道。」
到了最后,我被烦得不行,只能躲进马车里。
颠簸了一个月,终于到了京城。
38
哥哥身穿宝蓝色官服,站在京城的街头,一直在踮着脚尖看我们。
弟弟已经飞奔了过去。
和弟弟拥抱了一下,他又伸手扶娘下车,对着她跪下:「让娘担心了。」
「不担心不担心,娘高兴着呢。」
「小妹。」他看我,眼中盈盈有泪光。
我扑进他怀里,他在我耳边轻声道:「哥哥永远不会离开你,哥哥可以照顾你了。」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老黄牛「哞」的叫了声。
哥哥转头看它,笑眯眯地冲它行了一礼。
哥哥有了新的宅子,还有两个仆人。
我们很不习惯。
但人的适应迅速。
哥哥在院子里弄了一块小菜地,娘可以种地。
弟弟坐不住,读不进去书,哥哥送他去学武。
至于我,还是整天背着书袋子去私塾读书。
一天,我放学被两个丫鬟拦在了巷子里。
「你是周报廷的妹妹?」她们语气不善。
39
我还没说话,从她们后面又款款地走出一位小姐。
那小姐对两人道:「不得无礼。」
又温柔地冲我笑:「妹妹,我是礼部侍郎的女儿,偶然碰到你,十分高兴。」
「我不认识你。」
说着,我绕开她们就走。
只是拐过墙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
一个丫鬟道:「小姐,他妹妹穿的还没有我们好,老爷真的要把你嫁给这个土包子的哥哥啊!」
另一个道:「是呀,你看看她没教养的样子,以后要是真的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岂不是委屈小姐了?」
刚刚那小姐道:「周公子长得俊朗,又年轻有为,他刚到朝廷,就进了督察院,不仅我喜欢,爹爹也喜欢,不过是个小姑而已,到时候随便嫁了就是。我听说周公子的继母倒颇为泼辣——」
「有我们跟着小姐,谁敢在小姐面前泼辣?」
突然,有人捂住了我的嘴——
40
「是我,别说话。」
是哥哥。
我们回了家,他才说:「刚刚的事,别告诉娘。」
「你真要娶她?」
「怎么可能?」
我松了口气,和他讨价还价:「哥哥,我可以保密,但是我不想去学堂了,别人都笑话我,我也不喜欢她们。」
他点了点我的额头:「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妹妹,目不识丁有什么好?你若会读书,将来管个铺子,看个账本,读个话本子,不是信手拈来的事?」
「姑娘家,想要做到聪明,不读书是不行的。你不想上学,我可以答应,但是不能不读书。算了,从今日起,我来辅导你和弟弟读书。」
他揉着下巴思考:「大家都说我天赋异禀,十分聪明,想来教导你们不成问题。」
当天晚上,书房传来哥哥的咆哮声:「要我说多少遍你们才记得住!今晚给我抄 20 遍!抄不完不许睡!」
我:……
弟弟:……
41
哥哥没娶亲。
我嫁给了庞启。
是娘做主的。
她道:「庞启呢,我也算认识他三年了。出生书香世家,门第是我们高攀了。好在他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将来能看轻你,要是他对你不好,你哥哥和弟弟自然可以打上门去,替你出气。好在他这三年对你这块石头也是用心。」
庞启发誓不会有小老婆。
他在哥哥隔壁买了院子,我从一道门,进了另一道门。
他家的牛棚很宽敞,院子里同样有片空地,给我的兔子种菜吃。
我的兔子已经很老了。
即使最鲜美的菜叶,它们咀嚼得也很慢。
成婚第二年,我生了个女儿,当晚,我的老黄牛去世了。
我一直坚信,我的女儿就是老黄牛转世。
所以女儿的名字叫庞牛牛。
娘经常过来帮我带孩子。
她现在又变成了爹在世时那种温柔的模样。
原来黑黄的皮肤养得白净细嫩了些,手上的粗糙也慢慢地抚平。
弟弟结识了一群朋友,说要去杭州进货丝绸,拿到京城来卖。
娘给了他 50 两银子作为本钱。
弟弟很快地赔了本,很颓丧。
娘淡淡道:「你不喜欢念书,我逼也逼了,劝也劝你,你想做生意,钱我也出了,路是你自己走的,将来要和你那群狐朋狗友要眼高于顶、不切实际,仗着你哥哥就到处丢人现眼,还是踏踏实实地学本事,全在你自己。」
弟弟进了一家首饰店当伙计。
他再也不说自己是谁的弟弟,整个人沉默了很多,有时候还会请教哥哥些问题,在他的笔记上写写画画。
几年之后,弟弟找我借钱,开了自己的店。
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人家见到他,都尊敬地叫他:「周老板。」
他乐善好施,喜欢为家中贫寒的学子建造学舍,提供吃穿。
42
哥哥在官场起起伏伏。
遇到过贬斥,也遇到过提拔。
他被贬斥就任外地时,娘跟着他去,时时地警醒他人生处处是柳暗花明之处。
他遇到升迁,有人来送礼请托时,娘就严厉地叫他不要昧着自己的良心办事,不要做让爹蒙羞之事。
哥哥后来娶了一位十分温柔有趣的姑娘。
嫂子能陪着我和老黄牛一块聊天,会噘着嘴问问什么哥哥整日板着脸。
娘便不再事事提醒哥哥,而是开始吃斋念佛,为我们祈福。
哥哥成了最年轻的丞相。
弟弟成了一方首富。
有政敌说哥哥利用弟弟敛财、贿赂,可是查遍所有账目,都没有任何证据。
哥哥一直住在我们刚来京城时的院子里。
娘也住在那里。
圣上询问哥哥:「听闻爱卿幼时丧母,后又丧父,家中贫寒,继母泼辣彪悍,对你们兄妹非打即骂,可是事实?」
哥哥沉声道:「非也。臣父去世时,臣和小妹也担心继母原形毕露,或丢下我们一走了之。村中时时有左邻右舍告诉我们继母之恶毒。心中甚为恐慌。但臣母对我们不离不弃,一介妇人,带着三个幼子,想要在村中不被欺负,只能彪悍到人人谈之色变。臣那时不想读书,想分担臣母之重担,但臣母宁愿受人诟病苛待继子,也要当街狠狠教训微臣——那晚,臣亲眼看见她半夜流泪,向我爹道歉,说不想打我。」
「古人常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臣母虽为乡野妇人,目不识丁,但夙兴夜寐,供臣读书,又令臣弟改邪归正,令臣妹嫁的如意郎君。虽不是生臣之母,但早已养恩大过生恩。」
娘 50 岁时,儿孙满堂,被圣上亲封为诰命夫人。
她笑得很温柔,很好看。
就像第一次见她,她是二八年华的俏丽模样。
她冲我招手,拿出糖果递我,道:「以后我就是你娘了,给你洗衣做饭,穿衣打扮,把你变成个漂亮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