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后,父皇连夜献了三个女儿去敌国和亲。
长姐是皇后所出,嫁给了尊贵的太子。
二姐是贵妃所出,嫁给了温柔的二殿下。
而我是宫女所出,只能嫁给暴戾的三皇子容祈。
新婚夜,他在喜床上抱着另一位宠妾,用剑挑起了我的下巴:
「小丫头,就是你闹着,非要与我洞房?」
01
来和亲时,我便从姐姐们的口中听说了——
我的夫君,是敌国的三皇子容祈,因战功赫赫,十九岁便已封王。
都说他性子暴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变态。
今夜,他本是没来的。
可我是楚国公主,若和亲第一晚见不到丈夫,会被视为奇耻大辱,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我便派人一再去请。
他这才来了喜房。
此刻,他怀抱爱妾,剑尖锋利地指向我,语气懒散戏谑:
「小丫头,就是你非要拉着我来洞房?
「不怕洞房之后,你也会死吗?
「或者,先跳支舞来助助兴,可以考虑不杀你。」
我知道,容祈是想为自己的爱妾撑腰,给我这正妃一个下马威。
无所谓,只要他人到了就行。
关上门来的羞辱,总比死了要强一些。
可我并不擅舞,勉强跳完后,他怀中的爱妾笑个不停:
「殿下你瞧,楚国人果然如传闻中般,毫无骨气呢!」
她叫周兰儿,能歌善舞,深得容祈的宠爱。
容祈也撑着下巴看我,笑容讥诮:
「嗯,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兰儿的万分之一都不如。
「滚下去,别再碍眼。」
我尽力了。
却还是在新婚夜,被赶出了自己的喜房。
好在夜已深,闲人已撤,没人看见我的落魄窘状。
回到逼仄的客房,我的陪嫁丫头明心忍不住抹了把泪:
「公主受这等折辱,若是芳贵人知道了,真不知该有多心疼啊!」
儿行千里母担忧,阿娘自然心疼我。
我也思念着阿娘。
她本是针工局的宫女,身份低微。
哪怕被临幸后诞下了我,薄情的父皇也迟迟都没赏她一个名分。
最后还是因为我被选来和亲,皇后才向父皇提起,为她封了个贵人。
我若在大梁惹了祸,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她。
所以,我一步都不能错。
02
按照大梁的规矩,婚后第三日,我要与容祈一起进宫朝见。
待我们到了大梁皇后的寝宫时,只见太子携我长姐,二皇子携我二姐,都已经落座了。
皇后命宫人为我们倒茶,一一关心。
太子是最先回话的。
他温柔牵着我长姐的手,让众人都瞥见了长姐腕间那枚金镯:
「儿子和华阳定会夫妻和顺,恩爱不疑。」
轮到二皇子时,他笑着看向了我的二姐,满眼浓情蜜意:
「儿子已命太医为华怜调制坐胎药,盼她早日开枝散叶。」
等轮到容祈时,气氛却冷了下来。
他一句话都懒得说。
皇后只好将目光移向我:
「华羡,祈儿他待你可好啊?」
好个屁,我腹诽道。
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一笑:
「他……很好。」
二皇子一脸幸灾乐祸:
「哦?三弟他是怎么一个好法?」
我只得胡诌:
「他……他亲手为我做秋千,还说要去陪我骑马射箭。」
说罢,我回头看向容祈。
却正对上了他那一抹揶揄的笑。
就像一个成人,在静静看着编造谎言的孩子。
玩味而散漫。
令人心头火起。
皇后听罢,表情更是意味深长:
「也好,你们年轻,一时心性也是有的。」
终于熬过了请安这道难关。
之后我与两个姐姐去了御花园赏景,有了短暂的相会时间。
我们是一起被派来和亲的。
自从战败后,父皇终日惶恐,怕自己江山不保。
为了讨好大梁,他不惜把自己的三个女儿都献了过来。
长姐是皇后所出,嫁了大梁最温柔的太子。
二姐是贵妃所出,嫁了体贴的二殿下。
而我出身卑微,生母只是个宫女,便只能嫁给传言中凶狠暴戾的三皇子——容祈。
局势已然糟糕至此。
唯一的好处,便是在这陌生的大梁皇宫内,还能看到姐妹故人。
屏退众人后,二姐便拧着俏丽的眉,对着长姐「呦」了一声:
「哟,听闻,姐姐刚嫁过去,就为那大梁太子洗手作羹汤了?
「妹妹奉劝姐姐,切莫贤惠过头,反倒失了楚国长公主的风骨。」
长姐瞥了二姐一眼,身姿端庄,气质清冷:
「我的事不劳妹妹挂心,倒是你,应该保重身子。
「是药三分毒,孕育子嗣一事,你何必急于求成?」
没办法,皇长姐与二姐从小就爱对掐。
我每每都在一边旁观。
都说,女儿随娘。
记忆里,皇后和贵妃似乎也是如此,在深宫斗了十多年,也没斗出个结果。
熬到最后,却红着眼,一起把女儿送来了异国。
待两个姐姐争执够了,她们又齐齐看向我——
二姐戳了戳我,问道:
「说说吧,你那什么骑马射箭荡秋千之类的,可是真的?」
我笑着咽下一口糕点:
「当然是……假的。」
二姐轻哼一声:
「我就知道。
「听说容祈想封周兰儿当侧妃?你怎么想?
「需不需要二姐姐我给你出出主意,帮你赶走那贱女人?」
我还未答,长姐便走上来,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羡儿,你别听她作怪。
「咱们楚国公主,一言一行皆代表母国,即使出手,也不得使那腌臜手段。」
好好好,是是是。
无论她们说什么,我都乖乖点头,一如往昔。
我从小就随阿娘住在偏殿,常常缺衣少食,寒冬腊月最是难熬。
有次我实在饿得厉害,爬上院中一棵柿子树。
结果那青柿子不稳,被我失手扔了出去,正巧砸到正在吵架的大姐和二姐面前。
从此,她们就常来偏殿找我,还时不时带些点心酥糖。
靠着她们的接济,我才算平安长大。
就连阿娘也总笑着说:
「羡儿你呀,就是两个姐姐养大的孩子。」
于是,我听着她们从小吵到大。
又从楚国,吵到了大梁。
我知道,她们如今的日子未必比我好多少。
在我面前吵闹,不过是为了让我安心。
既如此,我便笑而不语,继续装着她们的傻妹妹。
临别前,大姐送给我一柄精致的匕首,告诫我:
「羡儿,这里不比楚国,你留着防身用。」
二姐则将一盒亲配的药膏塞给我:
「不是什么珍奇的药,但这里处处受限,你收起来藏好,以备万一。」
我笑她们明明得宠,怎么却竟比我还要谨慎。
却不知,当天夜里,这些东西就派上了用场——
03
容祈被行刺了。
刺客还是他那位善舞的宠妾——周兰儿。
活该算我倒霉。
本来,我只是ẗŭₗ依照规矩,去给容祈请个安。
结果却撞见他那宠妾周兰儿,竟趁着他醉酒,意欲行凶杀他。
若我不在场,容祈就算死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可偏偏我撞见了。
为了洗清自己,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推沉醉不醒的容祈:
「醒醒!三殿下!
「容祈!有人要杀你!」
慌乱间,我笨拙地用上了长姐给的匕首。
可周兰儿身上是有些功夫的,轻而易举便躲过了我的匕首,转瞬怒目向我杀来。
完了!完了!完了!
我心里暗骂了容祈一千遍。
直到锋刃割过我的肩头,剧烈的痛楚席卷而来——
我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可忽然间,几滴腥膻温热的血喷溅在我脸颊。
我仓皇抬眼,却正对上周兰儿涣散的眼神。
她被容祈一剑穿心,咽气前,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来。
「你还好吗?」
容祈伸手将我扶住,一改刚刚醉醺醺的模样。
刚才他竟是装的。
我后知后觉,怄得要死,红着眼睛,态度也没了好气:
「不好……」
刚说完,我便伤口作痛,额头冒出冷汗。
容祈欲言又止,却只是把我半拥半抱地挪去了喜床边。
待医官为我掀开衣衫时,那道狰狞的刀口还在潺潺流着鲜血。
「殿下,她这伤极深,需要缝针。」
「什么?」我痛得要命,才开口,已有了哭腔,「能不能只敷药?」
天知道我多怕缝针。
幼年时,有几位皇兄,见我不得宠,总爱欺辱我。
有次他们下手重了些,害我右臂划了道深可见骨的伤,阿娘含泪为我缝过一次皮肉,那钻心刺骨的滋味,我至今无法忘却。
容祈看出我的恐惧,叹了口气,竟罕见地放软了声线:
「你别怕,孙医官医术高明,很快就会缝好的。」
说完,他见我还是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便索性将我的脸埋进他的怀中:
「若是疼,你就咬我。」
他低声说着,还将自己的手递到了我的唇边。
大概是痛出了幻觉,我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愧疚。
然而下一瞬,我就痛得「啊」出一声。
针线扎进我的皮肉,我疼得满头冷汗。
容祈任我狠狠咬在他的虎口,温柔笨拙地哄着我:
「没关系,很快就不疼了。」
后来,我是痛晕过去的。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明心正顶着张笑脸,守在我的床边。
我不解。
按照这丫头的脾气,她此刻应该开口骂容祈是王八蛋才对。
怎么还喜上眉梢的?
直到我被她搀扶着去了后院,才明白过来——
容祈站在暖阳里,一边亲手绑着秋千,一边转头对我一笑:
「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玩意。」
红衣翩翩,眸光温软。
他完全蜕变成了令我陌生的模样。
不再是凶巴巴的暴戾阎王。
难不成他是想以这个秋千,当作对我昨夜受伤的补偿?
「怎么傻了?」
见我呆呆的,容祈笑着走来,牵住我的手。
「秋日的马场最是好玩,待你伤好了,我就带你去骑马射箭。」
他竟是要把我在皇后面前胡诌的话,一一实现。
对于这忽如其来的宠爱,我很是谨慎。
「你公务繁忙,其实不必陪我的。」
容祈面容微凉,眼底有转瞬即逝的晦暗:
「华羡,新婚那日,是我有愧于你。
「可周兰儿是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我必须让她放下警惕。」
其实他不必解释,皇室之中,向来诡谲多变,我能理解。
但也只做得到理解。
对容祈恭敬地笑笑,假装没看见他黯淡的神情,我转身离去。
比起他的心境,我现在更在意的另一件事。
周兰儿到底是谁派来的?
04
几日后,我从二姐口中得到了答案。
原来容祈生母去世得早,他是由一个乳母带大的。
早年时,他并不受梁国皇帝待见。
可他竟是个军事奇才,年纪轻轻就领兵作战,大胜而归。
梁皇这才开始重用他。
如此一来,太子和二皇子都开始忌惮容祈。
太子是皇后所出,倒还容他几分。
二皇子却渐渐将他当成是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这些年,除了周兰儿,他还安插了不少眼线,都一一被容祈拔除。
二姐在将这些消息递给我时,表情难得严肃:
「羡儿,你记住,不要卷入大梁皇室的内斗纷争。
「也不要轻信男人的深情。
ṱų₄「你这笨丫头没什么悟性,可别争宠不行,反倒交出了自己的心。」
二姐连皱眉的模样都肖似贵妃。
说起她的生母贵妃娘娘,那可真是个极美的女子。
才一入宫,就攥住了父皇的全部心神。
据说,父皇也曾爱得痴缠,为了贵妃,甚至多次驳斥皇后。
可就算如此盛宠,父皇还是毫不犹豫送二姐来和亲,哪怕贵妃梨花带雨,他也视而不见。
难怪二姐有此箴言,这都是她亲历的教训。
长姐听闻后,神情依旧淡淡的:
「羡儿,情爱都是过眼云烟。
「你需步步谨慎,切记,活下去,才能长久。」
长姐自礼佛后就更加淡然,这也是随了皇后。
父皇多情,上有贵妃专宠,下有数不清的新旧交替。
无论那些女人如何撒娇撒痴,反复折腾,皇后却都淡然以对,波澜不惊。
长姐也是如此。
她总说:
「情之一字,浅尝辄止。
「一旦入心,非要折寿不可。」
如今,姐姐们各怀心事,我却还记得,她们也曾向往过自己的未来。
皇长姐喜读诗词,本想嫁个儒雅之人。
皇后为她精挑细选了礼部尚书之子卢陵,两人也曾定亲。
而二姐性子刁蛮,却倾慕英雄。
她一心盼望着能嫁给长姐的堂兄——镇国将军之子沈观南。
而我,则在阿娘的遭遇中学会了务实,打算嫁个温和老实的男子。
可旧梦难温,我们三人的姻缘早就断在了楚梁的边境线上。
一步踏过,终生相错。
若还想求什么,我只盼姐妹三人能平安余生。
而楚国子民,也能在这大争之世得以幸存。
可很快我就知道,这些不过是痴心妄想。
05
于一个深秋午后,大梁正式攻打了我们故国。
而在两军交战的情况下,秋猎还是照常进行。
这无疑是大梁皇帝传递出的信号,代表对大梁兵力的信心。
以及,他根本没把楚国看在眼里。
而我和姐姐们作为和亲的皇妃,就算国破家亡,我们还是要陪着大梁的皇子们行猎。
更要假装不知,周围那些梁人的目光多么贪婪可怖。
如饿狼窥伺肥羊。
一路上,太子依旧对长姐体贴照料。
她此次出行不仅戴着华贵的手镯,连颈间也坠着数颗明珠。
二皇子也毫不逊色,一路命医官相随,熬煮坐胎药给二姐服下。
到了营地,容祈邀我一同骑马。
本该欣然前往的我,却黯然垂眸。
我的国家正被梁人践踏,而眼前这个人,即将手持屠刀挥向我的百姓,甚至我的亲人。
此时此刻,我又怎么笑得出来。
可我还是去了,因为我没有资格拒绝。
况且,痛的不止我一人,我的姐姐们也在强颜欢笑。
落日残阳中,容祈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他牵着缰绳靠近,声音低沉而温柔:
「华羡,你放心,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会是我的皇妃。」
战败国的和亲公主从来不得善终。
他是想安我的心。
可人的心思瞬息万变,一刻的承诺纵然真诚,却无法永恒。
「多谢殿下。」
「从新婚到现在,你已经说了几百句谢。」容祈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想来你是吃过很多苦,小小年纪,就这么小心谨慎。」
容祈这么说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或许是相似的遭遇让我们更能理解彼此,只可惜——
一旦立场不同,这些温情便朝不保夕。
今夜之前,我甚至还心存侥幸,以为两国有和谈的机会。
可在长姐营帐见到乔装的沈观南时,我就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06
掀开帐篷的瞬间,我就听到二姐一声冷斥。
「你就是个懦夫!」
她素来心悦沈将军,还是第一次对他讲出重话。
长姐则沉默着,脸色苍白,如笼罩霜雪。
我刚想进去,却被长姐带离了营帐。
我猜,她是想给二姐和沈观南一点独处的时间。
半山坡上,瞧着长姐如霜雪的眉眼,我开口问道:
「二姐是不是想随沈观南离开,但他不肯?」
和沈观南一起纵马天涯,曾是二姐的梦想,她始终念念不忘。
听了我的话,长姐难得地笑了,只是无比怅然。
「出嫁和亲前,华怜曾哭着求沈观南带她离开。
「可沈观南却说自己肩负重任,要守卫家国百姓。
「从那天起,华怜就Ţù₌已经不再奢望了。」
我靠在大姐的肩膀,闻着她身上芬芳的玉兰花香,一时鼻酸得想要落泪。
「长姐,我有些怕。」
长姐轻轻抚过我的发,安慰着我。
却在见到我腕间的玉镯时,眉心一凛。
她托起我的手腕看来看去,待许久后才恍然叹了口气。
「羡儿,姐姐看得出来,那容祈是有几分喜欢你的。
「尽管这情分未必长久,你却要牢牢抓住。
「只有这样,才能自保。」
我点点头,强行压制心头的不安,靠在她的怀里撒娇。
「我都听长姐的。」
可不祥的预感总是来得那么准确。
秋猎回来后,长姐就出事了……
07
得知长姐死讯时,我正在为她绣一条玉兰花手帕。
猛然一下,被针刺破了指尖,血珠沁出。
我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去,一定要见长姐最后一面,却被容祈拦住。
他目色沉重地告诉我,长姐死得难堪。
「她临死前刺伤了太子,你若一去,难免受到牵连。」
原来,所谓的夫妻和顺,全都是假的。
太子从新婚之夜起,就一直在殴打凌辱长姐。
至于那些名贵夺目的金镯和珠串,都是为了遮住长姐身上的伤痕才赐下。
大梁攻打楚国后,太子折磨长姐的手段也更加残忍。
他甚至命人脱去她的衣衫,将她吊着打。
终于,长姐再也忍受不住,用怀中匕首刺伤了太子的两条手臂,随后自尽。
换上婢女的衣服赶到东宫时,我隔着一群宫人,只来得及看见那白布下垂着的一双手。
长姐的手擅长琴棋书画,十根手指柔白细长,最是漂亮。
如今却布满累累青紫的伤痕,手腕处更有许多烫出的疮疤。
甚至还有咬伤。
我心如刀绞,狠狠攥紧了怀中的匕首。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长姐将它送给我的深意。
这时,太子狼狈地走出来,脸上毫无往日的温柔,狰狞得可怖。
「贱妇,竟敢伤我!
「本宫今日就叫你失了全部脸面,死了也不得安生!」
说罢,他命人撤去长姐身上的白布。
「你们即刻拖着这贱妇的尸体满宫里转一圈。
「本宫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这楚国的嫡长公主也不过是贱命一条!」
畜生!
我恨恨地刚要喊出声,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二姐也换上了婢女的衣服,和我一样双目血红,满脸是泪。
她死死拽着我离去,我哭着挣扎,恨不得和太子拼命。
可二姐的话却让我失去了全部力气。
「华阳早料到会有今日,她是一心赴死的。
「父皇软弱,楚国军心涣散,华阳是想用自己的死换来楚国兵将奋勇杀敌。」
看着二姐悲痛的神情,我愣在原地。
那日沈观南依稀的话忽然涌现。
他说长姐是楚国的嫡公主,也是楚国尊严的象征。
我当时并未深思,如今想起,才觉得冰冷刺骨。
所以长姐才会激怒太子,她要自己死得屈辱难堪,被梁人口口相传,让这刺伤尊严的阵痛传到楚国去,换得它们在绝境中拼死抵抗。
「所以……你才会骂沈观南是懦夫。」
我瘫坐在地,捂着发痛的胸口,泪流不止。
我那清雅端庄的华阳姐姐,生前最喜洁净,身上总有着淡淡的玉兰花香,就连衣衫也偏爱雪月之色。
此时此刻,却裸露着满身狰狞瘀伤,供梁人讥讽一乐。
二姐抱住我,轻抚着我的后背,她自己的眼睛却也是红得厉害:
「羡儿,你可知华阳有多勇敢?
「她并非慌张间胡乱刺伤的梁国太子,而是故意伤了他双臂的筋脉!
「从此,那个畜生将再也无法骑马射箭,也再不能上战场了!
「在梁国,这样的皇子无异于一个废物。」
二姐与皇长姐从小斗到大,每次提起长公主,必然是嘴毒不饶人的。
可她如今却哽咽着,一字一句,夸长姐有多勇敢。
「可……」
才一开口,我的泪就涌入喉咙,苦涩得要命:
「可我更想她活下去……」
08
二姐苦笑了一声:
「和亲公主嘛,总是难逃一死。」
我这才发现她的掌心冰冷,毫无血色,连唇都是青白的。
「二姐,你病了?」我慌乱地握住她的掌心搓热,「走,我带你去找医官。」
可二姐却摇摇头,连笑都是憔悴的:
「傻,已经来不及了。
「那容晟从新婚夜开始,就在我的坐胎药里下了毒,日日逼我喝下。
「久而久之,我自然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悲痛再次席卷了我:
「我不信,一定还有得救……
「二姐,长姐已经离开了,你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
二姐为我擦去泪水,美丽的脸仿如春日最后的花朵。
盛放之后,就是零落。
「羡儿,听二姐的话,等到二姐死的那一日,你一定不要来。
「还有,将这个交给容祈,换取他对你的信任。」
说着,她将一卷名录给了我。
我握着它,却觉得烫得钻心。
二姐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说道:
「好羡儿,你无须太为我们伤心。
「作为楚国公主,我和华阳都享受了百姓的供养,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
「如今他们在受苦,我们总得做点什么。
「何况,我与华阳从小争到大,如今,这报国之事已经被她抢了先,我岂能落于她后?」
她与我道别,笑容美艳如初:
「可羡儿你不一样,你从小就在冷宫受苦,能活下来已是不易。
「所以你只需好好活着,不必觉得欠了任何人的恩义,也无须于国有愧,明白吗?」
我点点头,努力地想要笑着看她,不想最后却还露出了一副哭相。
转过身时,我忍不住呜咽出声,双手颤抖。
09
几日后,二姐也随长姐而去,死得轰轰烈烈。
二皇子将她送去军营,要她做一个营妓,供梁人糟践。
二姐并未恐惧,嫣然一笑便同意了。
入军营的当晚,她甚至用心地装扮一番,格外美艳动人。
可就在梁人狞笑着想扑到她身上时,烈人的火焰忽地焚烧起来,被风吹动,蔓延开来。
许多梁国兵将被火烧伤,惨叫不已,可烈火中央的二姐却浑然不惧。
火烧得越大,她笑得越是畅快。
最后,也随着那灼灼的火焰化为灰烬。
这一烧,不仅令梁国许多兵将受了重伤,甚至还烧到了不少粮草。
二皇子因此受了皇帝的训斥,终日郁郁寡欢。
后来甚至有一日饮酒后跑到三王府,指着我的鼻子大骂。
「你们姐妹三个都是无耻的娼妇,今日我就杀了你,为我三弟清理后院。」
说罢,他拔刀向我砍来,我假意惶恐地躲,其实心里已经麻木。
若是能死得干脆,我也不想再苟活。
只可惜,我还不能死。
容祈赶到时,我正摔倒在地,慌乱地躲着二皇子的追杀。
他上去夺Ṱū́⁼过二皇子的刀,狠狠一拳打得二皇子踉跄倒地。
「容晟,以前我念你是兄长,好歹给你几分薄面。
「从今后你若再伤我妻,我绝不放过你!」
就在这时,明心失声尖叫。
「血!是血啊!」
容祈仓皇转身,才发现我身下蔓延出一道蜿蜒的血迹。
那一晚,我流产了。
在医官的叹息声里,容祈才知我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看着泪流不止的我,他双目通红,颤抖着将我抱在怀里。
「羡儿,今日是我不好,若我留在王府,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摇了摇头:
「都怪我命里无福,才留不住这个孩子。」
「胡说,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容祈轻轻抚过我的头发:
「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听着他的话,我泪眼朦胧地弯起唇角。
二姐留下的那册名录总归是要派上用场了。
10
因太子伤了双臂无法骑射。
所以,梁国的皇位之争落在了二皇子和容祈的身上。
二皇子的生母是受宠的贵妃,看似比容祈多了几分胜算。
梁国的朝臣也多向二皇子靠拢。
他们总以为,二皇子离那至尊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而容祈,不过是能行军打仗,不足为惧。
可就在众人笃定之时,容祈却呈了一份名录给皇帝——
那上面正是二皇子与大梁几位将领私下往来的银钱账目。
原来这几年里,二皇子一直用银钱供着几位将军,想为日后夺位铺路。
不仅如此。
就连营地那些美艳的营妓,也是二皇子在民间强行抓来的,只为供兵将消遣。
按照军规,营妓必须是战俘或获罪官员的家眷。
可二皇子俘虏来的却都是梁人女子。
皇帝听后勃然大怒,削去二皇子身上其余官职,命他禁足于王府反省。
这样的处置,无疑是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朝臣们面面相觑,心里有了主张,认为还是这受宠的二皇子有希望继承皇位。
就算犯下滔天大罪,只要有皇帝兜着,就算不得什么。
听着明心打探来的这些消息,我正在王府中绣衣裳。
自流产后,我常双目无神地裁剪布料,缝着孩童的衣衫。
有时缝着缝着,泪就落了下来。
容祈心疼不已。
他命医官来为我诊治。
可医官总说心,病还需心药医……有些事,需得患者自己想通。
如今,我已攒下好几件小衣服,这上面每一处针脚都是我的心血。
明心见了,总会笑着哄我:
「公主的绣工真好啊,这必是随了芳贵人。」
是啊,阿娘是针工局最出色的宫女。
她的绣技,自是一绝。
从小,我一坐不住,她就会让我学习针线,静下心来。
夜间,容祈回来了。
他见我正专心地在小肚兜上绣着花束,便小心翼翼地坐了过来:
「羡儿,你绣的这是什么花?」
「是绣球花呀,象征着阖家团圆。」
我轻轻回答,咬断了线头。
容祈沉默片刻,握住我的手。
「羡儿,再过不久,我就要上战场了。」
我手指一颤。
再仰头看他时,我的唇开开合合,却说不出一句话。
楚国已连失三城。
我那胆小怕事的父皇更是吓得生了场大病。
听说……他如今只剩下一口气了。
此时,若容祈上了战场,只怕亡国将至。
他见我神色悲戚,迟疑地开了口:
「羡儿,我答应你,楚国宫门破开之日,只要你的父母亲眷束手就擒,我不会杀他们。」
听着这样的话,我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或许这在梁人眼里已是所谓的恩典。
他们向来是强大的狼群,信奉弱肉强食的法则,只有撕咬羊羔的份,绝无放过他们的道理。
更不会相信,羊羔还有尊严这种东西。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将手中的衣服轻轻放下。
「殿下,我想在城郊立一个衣冠冢,祭奠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梁人不信奉神佛,我无法为孩子冥香祈福,于是想到了这个法子。
容祈微微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同意了。
这几日,医官总对容祈说我气血亏损,恐折寿数。
大约,他也是想开解我,让我心情有所依托吧。
殊不知,他却正中了我的拿捏。
11
七日后的黄昏,容祈陪我在郊外立了衣冠冢。
我一件一件,拿出了缝制许久的衣衫。
看着那些细密的针脚,我渐渐红了眼眶。
风意凄凉,忽然传出了一阵战马嘶鸣!
「三弟和弟妹真是有兴致,让我好找啊。」
是二皇子。
他亲率府兵而来。
看样子,这是打算将我和容祈就地斩杀,埋尸于此。
眼见四周亮出刀锋,容祈却毫不惧怕。
他将我揽在身后,嘱咐我:
「羡儿别怕,有我在呢!
「你趁乱往后山逃,我留了几人在那,他们会带你回府。」
于是,在一阵厮杀中,我拼尽全力,向后山奔逃。
天色暗了下来。
容祈等人的声音渐渐淡去。
等我奔逃至后山时,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是沈观南ťü³!
他率亲兵对我下跪行礼,而他身旁,正是容祈那几个属下的尸身。
「公主受苦了,臣是来带您离开此地的。」
我垂眼看着这位英姿勃发的将军。
他是皇长姐的堂兄。
是二姐的意中人。
更是如今楚国的镇国将军。
他的父亲沈老将军,已于数日前万箭穿心,死在战场了。
我将之前拼命护住的衣篮,交到了沈观南的手中。
而后,淡淡解释道:
「这些衣服上,绣着梁国的防线图,和城池的布局。
「你将它们交给宫里的芳贵人。
「阿娘她自能解出。」
见我并不上马,而是转过身去,沈观南惊讶地唤住我:
「公主,您为何还要回去?」
我轻轻一笑,眼前浮现了长姐和二姐的面容:
「为了恩义。」
谁说我不欠任何人的呢?
单是她们两个的情,我便是一辈子都还不清。
如今父皇病危,皇后只能扶了根基不稳的太子登位,艰难维持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举国危难,人心惶惶。
这时,我就算回了楚国,又能做什么?
难不成,我要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等着容祈率领梁国的铁骑,踏入我楚国皇城吗?
至于容祈口中承诺的不杀……我从未信过。
况且,楚国虽弱,可畏惧死亡,只会束手就擒的,也只有我那个父皇。
纵我识人不多,可皇后、贵妃,还有我的阿娘,都是很有骨气的女子。
所以——
她们的三个女儿也早就清楚,自己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12
当我奔回容祈身边时,他正挥剑斩去了二皇子一条手臂。
见我苍白着脸跑了回来,又惊又喜。
「羡儿,你为何回来?」
或许在他看来,我趁机逃走无可厚非。
若是折返,那定是对他情深义重。
我索性随了他的心意,扑到他的怀中。
「因为我想明白了,此生此世,我要和殿下生死一处。」
这时,重伤倒地的容晟却嘶哑大笑:
「什么生死一处?三弟啊三弟,你可知,楚国的女人最会骗人!
「你不杀她,早晚死在她的手里!」
瞥着容晟青白的唇,还有双眼里布满的血丝,我微微扬起唇角。
我那二姐姐向来聪慧过人。
从被逼着喝下一碗碗有毒的坐胎药起,她也用自己的身子调制了一副名为春意融的剧毒。
日日合欢,她便将这毒蔓延至容晟的心肺。
哪怕容祈不下杀手,容晟也注定活不了多久。
13
二皇子容晟于禁足期间私带府兵谋害手足,被梁皇下令驱逐出宫。
结果未过三日,他就浑身抽搐地死在城门楼下。
而他死后,尸身发青,一看就是中毒已深。
双臂无法痊愈的太子在东宫自暴自弃,眼看已是个废人。
正逢两军交战之际,梁皇就算再不情愿,为了鼓舞士气,也要立容祈为太子。
只是,他要求容祈废了我,另立太子妃。
「楚女卑贱,心思难测,不配入主东宫,或废或杀,你看着办吧!」
可容祈却死命不从。
他甚至跪在金銮殿外一日一夜,只为求梁皇回心转意。
梁皇并没有轻易答应他。
数日后,甚至还故意将几位梁国贵女赐入了东宫。
看着分外安静的我,容祈满眼疼惜:
「羡儿,我容祈的太子妃,一定是你。
「你等我战胜归来,到那时,我就有了和父皇谈判的筹码。」
容祈指的自然是攻占楚国。
若他攻入皇城,一剑斩下皇帝的头颅,自然会被梁国人奉若神明,举国相庆。
他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句话对我而言有多么诛心。
我几乎是死死咬住下唇,才强忍着没有露出悲愤。
双手环住容祈的脖颈,我竭力笑得娇柔温顺:
「容祈,我只要你平安,再不求其他。」
战事艰苦,所以春宵良夜便更加珍贵。
容祈白日会尽量抽空陪我骑马,荡秋千。
夜里,他更是一次次宿在我房中,流连忘返。
他甚至ṱũ̂ₛ告诉我,早在初遇那日,就对我一见倾心。
可当时的他,为了迷惑二皇子的耳目周兰儿,才故意狠下心肠对我冷淡。
我听后,则更依Ṫü⁼恋地贴在他的怀里。
芙蓉帐暖,抵死缠绵。
也因此,那些眼馋着太子妃位的梁人贵女们,每日都变着花样讽刺我——
他们说我不愧是没骨气的楚女。
自己都国破家亡了,还在敌国婉转承欢呢。
我置若罔闻。
依旧日日换上明媚的衣衫,变着法子,与容祈欢爱。
14
待到容祈出征之日,我出城相送。
他依依不舍地牵住我的手,让我照顾好自己。
「羡儿,等我凯旋,必为你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册封礼。」
我笑着点点头,温柔地目送他离开:
「好啊,我会一直等你。」
却在转身之际,险些眩晕倒地。
明心紧张地扶住我,却发现我唇边溢出了鲜血。
「公主,你……」
我死死攥住她的手,不许她高声露馅。
「别怕,我这身体还熬得住。」
或许还有一季,或许还有一月。
我每日都控制着药量,就是不想让自己太早毒发。
二姐自焚而亡当日,我救下了她的婢女,也得知了二姐筹谋的真相。
从此,我每日会服两种药,一种催孕,一种是二姐调配的春意融。
很快,这毒蔓延至我的五脏六腑。
早在容晟酒醉大闹三王府前,我就已有滑胎的症状。
只不过……我是故意借他之手,来杀死了这孩子。
如此一来,容祈便彻底和容晟翻脸。
之后,我让明心于城中联络沈观南,又利用丧子之痛,绣了那些藏有暗号的衣衫。
为的就是楚国ŧūₘ能在战役中获得先机,不致一再战败,民不聊生。
那日坚决折返,是因为春意融的药性缓慢,需天长日久才可生效。
这是不易被容祈察觉的关键。
15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 楚国各城被破的消息接连传来。
我坐在东宫里听着,死死攥住掌心的帕子, 抚过那一朵朵洁白如雪的玉兰。
直到一日傍晚,明心朝我奔来,拼命压抑着哭声。
「公主,沈将军赢了, 他赢了!」
说着,她将掌心藏着的一张字条交给我,我缓缓打开, 眼底渐渐凝聚起泪。
在容祈的带领下, 梁军本来势如破竹。
可就在前两日,容祈却突发急症坠下马来,令梁军措手不及。
听说他死前,手中一直攥着我绣给他的香囊, 吐血呓语着四个字:
「阖家……团圆……」
而那香囊上, 是一只绣球花。
他从来不知道。
绣球花,不仅是阖家团圆的象征, 还能做成诱他病发的药引。
容祈死后, 处于弱势的楚军忽有神助般,竟击退梁人数次, 杀敌近五万。
我将掌心的纸烧毁, 换上一身红衣,又将手头所有的金银交给明心。
明心死活不肯收下, 跪在我的面前。
「公主, 奴婢要永远陪在您身边。」
我摇了摇头, 让她立刻离开。
否则, 一旦等容祈的死讯传来, 就来不及了。
我缓缓走入庭院中央,趁月色挥起衣袖而舞:
「我爱吃柿子。
「不爱熟透的, 只爱吃青柿。
「所以……来日若能祭奠,你就将一颗青柿放在我的碑前吧。」
哀柳亡城恨,幽兰故国愁。
这一曲, 我从未舞好。
但尽力而行后, 却也不算遗憾。
胸口阵痛不断,随红衣翩跹的还有我温热的血痕。
可我却不想停下,只想随着月光, 感受一生中最后的自由。
忽地清风吹过, 我似乎闻到了玉兰花香。
转过身去, 不远处有两个翩然清丽的女子身影。
起先,她们好像是在吵嘴。
凶巴巴的, 谁也不肯让谁半句。
忽然, 一颗青柿跌落在她们的脚下。
看到青柿的那一刻,她们忽然就不吵了,而是仰头朝我望来。
不知何时, 我竟变成了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正局促地趴在树上, 窘迫得不成样子。
可她们却忽然笑了,开始对我招手:
「羡儿,别玩了, 快快过来!姐姐们给你带了好吃的点心啊!」
她们好美好美。
比仙女还美。
那温暖的欢声笑语,真是动听极了。
我幸福地向她们奔去:
「好啊姐姐,你们等等我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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