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自觀古板清正一生,從不多看府裡丫頭一眼。
聽說那丫頭從前陪過他一段辛苦日子,很是不易。他卻不放在心上。只因丫頭不小心冒犯了我,便將人配給了一個低賤小廝。
娘點頭:「這人規矩,你嫁過去可以放心了。」
後十幾年果真風平浪靜。
只是在我病重臨終之際,意外看到一個小子對袁自觀跪下,激動道:
「父親,孩兒中了!
「您和母親終於能光明正大了……」
我憤鬱吐血而亡。重回十七歲,娘娘為我賜婚,摟著我,問:「貞兒喜歡狀元,還是探花?」
我越過袁自觀緊緊註視的目光,笑指那個瘦嶙嶙的落魄榜眼。
「貞兒要他。」
1
「榜眼?」
春雨淅瀝,陰雷隱隱,室內幾案上點了燈也不大清明。
母親一盞熱茶燙在嘴邊,忙嘶氣放下,不可思議。
「你連東宮都看不上,總說要甚麼有眼緣的人,一口一個袁家哥哥,我還以為你中意他呢。」
我抄佛經的手一頓,眼前閃過昨日金明池宴會上,皇後姨母開玩笑說要給我指婚,袁自觀疏離淡漠,一副對我敬而遠之的神情。
身子側進陰影,避之不及,唯恐我選中了他。
仔細想想,無論是前世我病重,還是無數次的同枕而眠,他留給我的總是側影。
只是當我如他願越過他,指向那個清瘦寡言的榜眼時,袁自觀又猛然一個正眼,緊緊盯住我。
大概懷疑我欲擒故縱,拿別人捉弄,好引得他註意。他還冷冷瞪我,私下警告我不要驕縱。
「既然無意他人,就不要胡亂戲耍,趙兄家世清貧,為人端肅,一心只在朝事, 便是娶婦也不會要你這種嬌氣女孩兒。」
他好像覺得,他看不上我,全天下的男人便跟他一樣了。
不過他大可以放心,這一世我絕不會再選他。
紙上落筆一頓,滿紙盡錯。
我擱筆,將抄錯的佛經扔進香爐,笑道:「女兒也不是無端起意,只是發現了袁家哥哥有心上人罷了。」
母親訝異:「沒聽說過啊。」
窗外風雨嘩然,霧吹海棠,前景蒙蒙。
我扶母親起身,「就那天袁老夫人壽宴,他身邊有個丫頭不小心把茶潑到我鞋上,害怕得立馬磕頭哭泣。我納悶,又沒人說她,哭甚麼?袁自觀神情也難看得很。
「後頭才從袁家阿姊那裡得知,原來那丫頭跟了袁自觀好多年了,袁家落魄時她沒有走,吃了不少苦。
「袁老夫人還答應了會給她名分,若我求姨母賜了婚,我們章家又有個夫不納妾的規矩,她這一生便沒了指望。」
前世袁家為了討好我,還打算將她隨便配個窮小廝送回老家。
母親聽了沉默。兩家世交,知根知底,私底下其實都談好了,只等袁自觀進士及第,便議婚結姻。
在母親眼裡,我秉性高傲,沉迷金石書畫不問俗事,有袁自觀這樣穩重的夫君管著,不失為一件好事。
她有些猶豫。
「此事我也有所耳聞,可我問過自觀,他對那婢女只有恩義,並無情愛,日後也會給她安排個好去處。這樣看,他也算處事妥帖規矩,並不叫你為難。」
母親望著我。
「貞兒,你不是一直很喜歡他嗎,要不再考慮考慮?」
我搖搖頭,自廊下伸手,觸了一掌冷冰冰的風雨。
情義二字,從來都不是分開寫的。
不然他也不會罔顧禮法,偷偷將人藏在後院佛堂十幾年,連同府裡上下瞞得我絲毫不知。
甚至兒子都有了,出息中了舉人。
只等我病死了,順理成章接兩母子回家。
如此隱忍,如此心機。這樣的夫君,我可無福消受了。
2
我打定主意要嫁那位姓趙的窮榜眼,連舅舅都感到稀奇。
「咱們貞兒這心真是比月亮變得還快,一天一個樣。」
黃昏細雨裡,舅舅陸玠收傘走進來。
「小時候還哭鬧著要嫁舅舅呢,如今連探花也看不上,只要榜眼。」
他笑著,如朗月入懷。
我恍惚了一下。
這時的舅舅,英俊容顏沒有被風沙侵蝕,烏黑的發也沒有落霜。正是青春盛年,流光溢彩,恍若走馬燈劃過的一場綺夢。
不像前世我臨終時見到的,心力交瘁得連兩鬢都白了。
前世發生太多事。爹娘的死,姨母的自縊,舅舅在朝中幾次升貶浮沉。
家人如秋葉陸續凋零,我受不了心痛,躲進金石書畫裡麻木逃避,被袁家人的假意溫情迷惑,終日渾渾沌沌,臨死才知道袁自觀還有個兒子。
一生,像個笑話。卻又荒唐得笑不出來。
「貞兒?」
舅舅走過來,「問你呢,為何看上了那趙既成?」
我回神,借著擦飛濺過來的雨水,用絹帕遮擋泛紅的眼,笑道:「舅舅只說趙既成好不好就是了。」
「唔……」舅舅沉吟,「能中榜眼,自然是有幾分本事,為人雖不多話,談吐間自有一番忠貞節氣,還被徐大人看上進了衞尉府。」
這樣說,舅舅還是很欣賞他的,但他話音一轉,又說:
「只是這人太窮了!涼州出身,上無爹娘族人扶持,下無兄弟姊妹幫襯,空空一袖手,除了官服,身上沒有一件衣裳不是補疤的。哪裡養得起你啊?」
我低頭望著絹帕上的雁,輕聲:Ṫų⁴「忠貞,我就要他這一個忠貞,別的甚麼,都不要。」
舅舅目光疑惑。
他不知道,前世在我嫁進袁家後沒多久,洛城就發生了五王叛亂,河間王勾結鮮卑段部騎兵。陛下被囚,太子表哥被殺。
爹娘當時在北疆守城應對虎視眈眈的胡人,打得焦頭爛額,根本不知洛城危難。
世家大族都忙著舉族南遷,滿朝官員,竟無一人敢接下姨母的求救血書,連平時口口聲聲忠孝節義的袁自觀也選擇了咬牙沉默。
只有一個官品微末的人,從黑壓壓垂頭的人群裡站出來,錚錚瘦骨,眉眼堅定。
「娘娘,臣去。」
那時我在屏風後,記住了這個人,這雙「雖千萬人,亦往矣」的眼睛。
趙既成只帶了二十個人,單槍匹馬浴血中沖進去北疆的防線,但那時國朝傾覆得太快,他帶著血書到北疆,卻只看到一座座死城。
餓殍遍野,千裡無人煙。城牆上掛著我爹娘的頭顱。
他沒有選擇跟著眾人轉回江南,而是沿途收編流民,組成「乞活軍」,無論多苦多難,他都守著北疆十二城,斷了一只手也不讓胡人的騎兵再次踐踏北疆。
後來南朝安定,舅舅帶兵來到北疆,他還將從屍坑撿到的兩枚繡著我小名的平安符存了很久,讓舅舅帶還給我。
他一生都沒有娶妻生子,為收複中原嘔心瀝血,不到三十就抑鬱身亡。
就憑他埋葬我爹娘殘身的恩情,我這一世也要報答他。
可舅舅卻潑了我一盆涼水:「可,你要他,不見得人家也願意要你哦。」
我臉一僵。
甚麼意思。
3
原來袁自觀奚落我的話不是假話。
趙既成這個人真是怪,旁的窮進士若有富人家屬意為女婿,高興都還來不及,他卻來一個拒一個。
「連昌平伯家的女兒都被他拒了,氣得老伯侯直罵他『豎子無眼』。」
舅舅搖頭背過身,笑道:「這種人,志不在此,貞兒,你降服不了,還是乖乖找個殷實人家,只要真心對你,安安穩穩一生就很好了。」
可是很快就沒有安穩日子了。我憂慮地望著舅舅的背影。
若我早重生兩年,哪怕一年,都還來得及說服家人提防邊境各藩王的動靜,早早讓爹娘布下應對之策。
可偏偏只有不到半年,前世的禍事便要來了。
平常我又是個不問世事的主,裝作不經意提起朝事,娘和舅舅都笑,說我是做噩夢嚇壞了。
我急得睡不著覺,嘴巴裡都長泡。只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邊寫信給爹,讓他一定一定督促官民Ṱṻ₋修補城牆,積蓄存糧,整飭兵備。
一邊我時不時跑去宮裡,賴在姨母身邊,給她講我做的噩夢有多可怕,太子表哥死得有多慘。
一次兩次,他們還把我當小孩兒敷衍。後來見我瘦了一大圈,眼下青黑,連睡夢裡都在哭,這才有些重視起來。
姨母信佛,最重因果來世之說。那些藩王做的事也不是無跡可尋。仔細聽我講的話後,她神情漸漸凝重,點頭道:「我去與陛下說。」
我無精打採趴在宮廊欄桿邊,獃獃望著池塘裡悠閑游弋的金魚。
千裡之堤潰於蟻穴。
國朝的危難不是一時,陛下沉溺聲色,朝事積弊已久。
僅憑我一言虛無縹緲的噩夢之說,能力挽狂瀾這風雨飄搖的江山嗎?
身後忽然有人開口:「天下承平百年,章姑娘久在深閨,怎知這江山風雨飄搖?」
我ƭṻₖ猛地回頭。
後面不遠處梨花樹下正站著袁自觀和趙既成二人。大概剛從東宮講經回來。
原來我不自覺將心裡話說出來,被他們聽見。
袁自觀望了我一眼,對趙既成拱手:「趙兄勿怪,小女孩家胡言亂語,故作傷春悲秋之態罷了。」
趙既成還未說甚麼,我先瞪了袁自觀一下,「你又知道甚麼!你穿錦衣綾羅,不識稻穀米粟,還不是經常作些哀傷民艱的詩文,難道也只是虛附而已?咱們,半斤八兩!」
袁自觀臉一黑。
我心事重重,不想多言,提裙就走。
不想袁自觀後腳跟上來,不顧我阻攔,強硬坐進同一輛馬車。
我譏諷:「袁三公子最講禮法,不怕傳出去丟了清白?」
他面沉如水,直問:「昨日我上門提親,你為何不應?」
「不想嫁就不應,這有甚麼好問的。」我撇過頭。
馬車離開宮門,風吹簾子,正好與紅牆邊的趙既成錯眼而過。
袁自觀看在眼裡,臉色不好,「甚麼事都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丟開,章妙貞,你的喜歡就那麼廉價,一文不值?」
他怎麼敢這麼說。
前世但凡他流露一點討厭我,不願與我成婚的意思,我絕不會求著姨母賜婚。
但凡他告知我他想娶的另有她人,哪怕那人只是個婢女,我也會成全他們。
可他甚麼都不說,甚麼都瞞著我。
一顆心左搖右晃,舍不得我家的權勢,又丟不開婢女的情義。等我爹娘俱亡,娘家式微時,便也不裝了,堂而皇之把心上人藏在家裡,在我眼皮子底下與那人生了兒子,做了夫妻。
我心緒難平,眼眶漸漸漫紅,望向他。
「袁自觀,我是喜歡過你……」
喜歡他的才華。喜歡他裝得爐火純青的溫情。南逃路上,他護我顧我,一張餅,自己餓著也要藏著給我吃。
沒了爹娘,他說他就是我的依靠。他哄過我一次又一次病中的糊塗囈語,抱著我度過一夜又一夜的噩夢驚醒。
若不是臨終前,我親耳聽到那個同他眉眼相似的少年喚他「父親」,親眼看到後院緊鎖的佛堂還有另一道暗門,他走進去,與另一女子低頭輕笑。
我怕是一輩子都沉浸在他編織的深情幻夢裡。
有時候,我都忍不住怪他,為甚麼不裝到底,或者索性壞到徹底。不至於讓我連恨,都進退兩難。
我深呼吸,狠狠壓下喉間的酸澀,憋回淚意,一點點,用力,收回前世的恩怨糾纏。
「……但那是從前了,你心裡究竟裝的誰,你自己清楚,不要等娶了我又後悔。」
說著,我目光下移,頓在他腰間佩戴的荷包上。那雁,歪歪扭扭,是我生澀的繡技。
我心裡一痛,一把扯來,躲開他下意識搶奪的手。
笑中帶淚。
「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不忠貞的人。」
袁自觀的手僵在半空,面色慘白。
4
他自馬車下去,寂寥身影佇立鬧攘人群,與我越離越遠。
放下車簾,我望著手心的繡雁荷包,攥緊。
若江山命運難改,想來我和他今生今世也不會相見了。
一陣馬蹄聲從後方急促掠過,車夫在前驚呼:「娘子,是梁州的信使!」
父親的回信!
我忙道:「快回府。」
回到家,母親和舅舅已看完來信,坐在桌邊沉默。
見到我,他們不約而同望來,神情肅然。
「貞兒,你的噩夢恐怕是真的。」
我心裡一緊,拿起父親的信一目十行看去。
首先便是說父親抓到一行從梁州過境的茶商,其中竟有大半都是西戎人偽裝,運的也不是茶,而是鐵。
而另一半販賣的私奴竟是毒啞的工匠!
胡人逐水草而居,冶鐵技術稀缺。历來邊境沖突,胡人鐵騎踏足入境,不是掠奪糧食便是搶人口。他們十分需要手藝精湛的工匠來裝備兵器。
父親抓到的那一批顯然不是第一次從境內運輸鐵和工匠,朝中防備疏漏至此,令人心驚。
邊境有異動,父親上疏給陛下,卻被監軍攔截,道父親不要多管閑事,鹽鐵商運乃州府所治,自有定例。
父親寫到此處的字跡已趨於急亂,像是時間不夠,只能匆匆提筆。警惕至此,連送信來的使者也不是走的官道。
可見邊境到京城的各路必有眼線,就是不知是哪方勢力。
母親和舅舅沒有猶豫,當即一起進宮。不想卻是失望而歸。
陛下自上旬病後便一直服丹藥,信了河間王送來的一位女巫所言,日日修仙採補,疏離忠言逆耳的皇後太子,寵愛幼子劉劭,交付了禁軍之權。
如今別提見陛下一面,就連奏疏都傳不到禦前。姨母脫冠跪於中殿外,懇請陛下上朝處理國事,也是無濟於事。
母親是個果斷性子,見狀,回來立馬準備前往梁州,另一邊吩咐家中人口備好行裝,借探親之名,送我回江南。
她掛好馬鞍,回身望我。
「你外祖那裡我已去信。你舅舅得在京城護住東宮,此行只能你一人去了。」
我嘴唇翕動,糾結蹙眉。我怎能……一個人逃。
母知兒心。她抬手順著我眉眼輕輕觸碰,「貞兒,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苟且偷生。若你夢中屬實,國朝百年基業會在江南保留,那你早去一日,洛陽便多一日生機。」
懷中塞來一物,我低頭,是中宮印璽。還有一封京中若有難,另立廣陵王為太子的詔書。
手指忍不住顫抖,母親緊緊握來,幫我穩住,「答應母親,你能做到。」
面對母親鄭重目光,我咬緊唇,點頭。
「好孩子。」母親低眸緊緊靠了一下我額頭,松手翻身上馬。
一時古道上蹄聲漸遠,楊柳間蟬聲嘶鳴,我心亂如麻,抱緊印璽不安回頭看。
舅舅立在馬車邊,靜靜望著我。
這一次,他沒有如從前走過來,擦去我臉上脆弱的淚水。
他狠下了心。
因為亂世即將到來,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
5
京城處處都有監視,回南的事不宜聲張。一切都在暗潮洶湧中緊密籌備。
無聲的戰鼓,緊張敲在心中。
臨行,我求了平安符,裝進荷包,並一把父親懸掛於家中的寶劍,送去了趙家。
開門的只有一個老婦,年紀大了耳背聽不清,說了幾次,還是側耳疑惑。
「啊?女娘你是誰家的?」
我搖搖頭,長話短說,只請她將東西交給趙既成便好。
說完我便離開,老婦看到劍匣上的精細花紋,會錯意,在身後急聲道:「哎呀,我們大人不成親,怕是辜負女娘了!」
我彎腰進車,沒有答話。
寶劍贈英雄,還恩而已。
我能力微末,只能寄希望於這些忠貞之士能報國有成了。
「探親」的車馬載著一車車孤本書畫往南去。當初很多名跡毀於戰火,實在可惜。城門兵士搜檢很嚴,我癡迷收藏書畫,京城人人皆知,他們看到這些東西倒也不多心。
何況陸玠還留在京中,我不過一個小女子,沒甚麼好警惕的。
不過看到兵士目射精光一件件翻檢過去,心裡還是有些忐忑。城中何時對世家的車馬戒嚴至此,難道藩王的耳目已有所風聞了嗎。
到最後搜檢完了,正松了口氣時,突然又有人攔住,請我下去,需要搜身。
我心裡一沉。懷裡還有印璽。
老管事立馬阻攔:「我家女娘身份貴重,豈能受辱!」
「上面有令,無論公侯。」那衞尉面無表情,上前一步,手抵著刀鞘。
旁邊的衞士朝後看了一眼,扯他,小聲:「要不這個就算了,這是章家女娘,後頭中書令還看著呢。」
舅舅不放心,騎馬在後面不遠不近跟著。
不想那衞尉根本不怵,甩開手臂,冷冷重複:「說了,上面有令,無論公侯!」
氣氛一下劍拔弩張。
我僵坐馬車中,隔著竹簾,飛快想著怎麼辦。
拿出印璽藏在馬車暗格也難保不會被搜出來。舅舅此時出面也容易把事情鬧大,引起註意。
正無措時,外面傳來一道清越的聲音:
「上面有令?不知何人之令,我等守城軍士卻未有所聞。」
竹簾透進細細光影,我看到趙既成穩重走來,瘦高個子如綠竹肅立。
那禁軍衞尉抿緊唇,二人官位雖不一致,但禁軍掌內皇城守衞,論理管不著外軍城門。
不等衞尉擺出皇子劉劭的名頭,趙既成率先發問:「是陛下,還是太子?將軍如此不顧世家顏面,戒嚴城門,不知道的,還以為將軍上面的那位別有所圖。」
這是暗指劉劭有謀反之心。
衞尉臉色難看,咬牙狠望:「趙既成,初入官場,別太得罪人了。」
趙既成淡然頷首:「慚愧,趙某愚鈍,不懂做官,只知尊天子為主,守天子之令,勿讓百姓憂懼而已。」
說完,他不顧身邊刺目的眼神,抬手讓人放行。
長槊一排排移開,留出一條窄路,馬車重新啓程,隔著竹簾,我與趙既成,目光一觸而過。
6
出了城,過了幾個關卡,人煙漸漸稀少。
護送的侍衞長仰目看了看頭頂被兩側山峰夾聳的一線天,調轉馬頭和老管事說了些甚麼。
老管事眉頭蹙起,小跑著到馬車前,「女娘,可能要分兩路改道了。」
改道?
此時已出城了七八日,暮春節氣,日頭熱起來,曬得人昏昏沉沉。我卷起車簾,看向前方。
本來此行已是繞小路,從大堰口過,再順著淮水坐船到徐州,那時到江南地界便好走了。
突然兩路改道,Ṱű⁾難道是前方有變?
老管事點頭,眉間折起愁痕。
「袁將軍說咱們從出城開始就不對Ťü⁾勁,怕是被人盯上了,如今走到大堰口,易進難退,連一只飛鳥都不見,恐有埋伏。
「為保女娘平安,還請女娘與侍女互換衣物,分出一路引開註意,到渡口驛站匯合。」
我垂眸猶豫。
侍女娥兒握住我手背,「女娘,奴願意。」
不等我開口,她已朝老管事頷首,放下車簾帷幕,伸手飛快為我解開領扣。
「此行艱難,夫人早有言先,奴自請隨行,便是放心不下女娘。」
見我掙紮,她面色嚴肅止住:「女娘難道忘了夫人所托?何況分路而走,也是禍福兩半,奴知女娘關愛,但事宜從權,切莫因奴區區卑賤之身誤了時機,延誤大事。」
我怔住,望著娥兒。
前世我身邊的婢女,活著跟著我逃回南方的也只有娥兒一人。饒是如此,她依然因路上難走時背我過泥沼,落下腿疾,到了南邊沒多久便病痛而死。
我怎能又害她落入險境。
「女娘!大事為先啊!」娥兒焦急道。
心裡重嘆。我咬住牙,憋著淚意,垂下手。
很快,娥兒換好彼此衣物,為我戴上帷帽。
我切切囑咐:「千萬小心。」
她微笑,隔著薄紗,看不清眼中是否懼怕。
外面催促聲傳來,只好匆匆分別。趁著天色昏暗,一道走大堰口,另一道悄然分出隊伍從側邊山上繞路。
7
不知走了多久,夜已深。
蒼白月色照著車馬疲憊笨重的影子,老管事讓大家堅持,等天明下了山再休息。
我也明白,此時不能放松警惕。但周圍太安靜,連風聲也沒有。
連日趕路已是筋疲力盡,我不自覺靠著車壁,眼皮上下打架。
大概只是閉了一下眼,外頭突然馬聲嘶鳴,心頭驚動,猛地睜眼。前方幾叢黑影在月光下跳出,長刀冷亮,劈向前方開路的馬隊。
老管事當機立斷,飛馬沖來,踹開車門將我撈到身前,勒韁低喝:
「走!」
為首賊人狼眸兇戾,敏銳盯來,舉刀一指:「這邊,進林子!」
夜風遲來,刮過臉頰,刀子般鈍疼。
一聲箭矢,射入老管事肩頭,他冷汗直冒,抱住我掉下馬。
「奕伯……」我焦急呼道。
來不及多言,奕伯踉蹌將我推下一個矮坡,底下墊著松針枯葉,他將我用力塞進樹洞裡,形成天然遮蔽。
追兵馬蹄聲漸近。
「不要出聲。」
奕伯呼吸不穩地最後向我囑咐,說罷依舊坐上馬,引著追兵往前去。
頭頂震動,追逐聲如波濤,一浪接一浪。
我踡縮樹洞,手腳冰涼麻木,聽著上面的叫喊廝殺,死死咬住手背。
很久很久,林子裡才安靜下來。有風拂過松梢,嘩然似雨聲。
一滴,一滴,滲進樹洞。
不是雨。
滿目鮮紅。
我爬出樹洞,滿手血污,裹緊披風,不能回頭望一眼。
膽怯哭泣挽不回他們的命。
唯有向前,向前。
8
殺戮之後,四下晨霧裡也氤著血氣。
我摸索著在林子裡穿梭,惶惶疲憊間,摸到樹幹,想靠一下,「樹幹」卻忽然垂晃。嚇一跳,定目細看,竟是一具縊死的屍體。
一時,我打了個寒噤,毛發皆豎,後退著,不料緊挨著的樹上也吊了具女屍。
一下退出七八步,視野變寬,光從密林間灰蒙蒙投入,看清了,小徑兩道,每隔幾樹,都掛著自縊的人。面黃肌瘦,骨頭幾乎要刺破皮。
風吹過,煙霧橫穿,瘦屍悠悠擺動,仿佛冤苦無處訴,化作一座座樹塔上祭祀告天的鐸。
瞠目結舌已不能描述我的心情。夢嗎?還是我也已經死了,在黃泉路上?
忽然,耳側傳來一道哀哀呼吸,我如驚弓之鳥,險些叫出聲。
「救……救命……」
是誰?
活人?
我循聲穿過一叢荊棘,在樹旁看到一個衣衫破爛的女子。
起初我以為是娥兒,急忙跑過去,卻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熟人。
「怎麼是你?」
女子下垂的秀美眼眸被打得烏青泛紅,她護著的小腹微微隆起,顯然是有身孕。
正是袁自觀心尖上的那個鄒姓丫頭!
我愈發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了。鄒容秀卻認出我,急急伸手:「女娘,救救我的孩子。」
低頭一看,她腿間隱隱有兩條血跡。
三言兩語間,我知道了她上月被袁老夫人趕出府,悄悄賣給人牙子,不想買她的這家知曉了她早有身孕,輾轉又將她賣到更遠的山裡。正在路上時,遇見惡徒流民,將她姦污,隨手扔在這裡,由她死活。
她接近崩潰,顛三倒四抓住我哀懇。
「這是公子的血脈,女娘,你發發慈悲。妾失了清白,公子不會要我了,屆時妾生下孩子就去死,不會礙女娘的眼,求求你,求求你。」
救不救?
可我也是自身難保。
腦中一片漿糊,我狠狠咬了口舌尖,痛得清醒了些。
這世上,男人做錯的事,總是怪在女子身上。她現在不是誰的女人,只是一個懷身大肚,不救便死的弱者。
我伸手去扶她。
只是我力氣小,抱著一包袱書冊孤本,難免左支右絀。鄒容秀無力靠著我,小聲道:「我幫女娘拿吧。」
我默了須臾,抬頭看。
兩道皆是餓死鬼,亂世詩書作何用。
我放下包袱,將這些我曾經視作珍寶、避難所的書冊,深深埋進枯枝爛葉裡。
再撿起一根粗木,揣好懷裡的印璽和詔書,扶著鄒容秀一深一淺往山下走。
9
我從未這般狼狽過。
拖著個弱婦,天公也不作美,雷雨交加,好幾次我都差點踩空,摔下山崖。
到後頭,我餓得頭昏眼花,鄒容秀更是幾次昏迷,全靠我半拖半背才支撐住。
所幸在我覺得自己快撐不住時,遇見一對上山砍柴的老夫婦,他們收留我們,給了我們吃食和遮蔽風雨的屋簷。
我以金釵玉鐲為謝禮,他們卻搖頭,說:「如今這世道,抱金餓死的何其多。小娘子不知城外事,年初一場大雪,後頭接連暴雨,又有蝗災,兗、豫二州鬧饑荒,到處都是山盜流民,糧食比金子還貴。」
聞言,我想起山上那些餓得只剩骨頭的屍體,捧著來之不易的粥湯,有些難以下咽。
這些事,京中一點消息也沒有。豪族世家日日美酒珍饈,大開宴席。劉劭與富家子弟競豪奢,從府中流水似倒出來的肉菜,吃不完只能喂豬狗。
又想起兒時,父親在家時,因我嬌氣挑食狠狠打了我的手心,說:「外頭不知多少人拼盡血汗才能換來這一簞食一瓢飲,你可明白!」
那時我如何能懂,只覺得父親嚴厲,難以親近。摔了碗氣沖沖道:「外頭的人與我何幹!」
我賭氣,不送他出徵。由此父女不歡而散。
關河阻斷,生別死離,前世今生已二十有七年矣。
阿婆見我面色蒼白,不好意思地搓手,「貧家粗飯,小娘子吃不下去吧。」
「沒有,很好吃。」我搖頭苦笑。
屋內,鄒容秀從昏迷中醒來。她的孩子沒留住,靠在牀邊懨懨垂眸。
我喂給她粥米,她輕輕搖頭,有絕食之意。
磕碰一聲,我放下碗。
「我救你,不是因為你肚子裡所謂袁自觀的血脈。」
鄒容秀眼睫一顫,望向我。
「難道你活只是為了他,為了給他留個孩子?說甚麼沒了清白,他就不要你。世道的錯,男人的錯,你全攬在自己身上作甚。不僅輕賤自己,也輕賤了我救你之本心。」
說起來,前世她也算不上過得好,大半生被藏在佛堂,形同囚禁。
我偏頭,不去看她快哭的神情,把粥匙懟在她嘴邊,「快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狠狠回去給姓袁的一巴掌,自己女人都護不好,算甚麼大丈夫。」
鄒容秀嗚咽兩聲,費力咽下粥。淚流滿面。
歇停了兩日,雨勢總算小了。
聽我說要去渡口下徐州,老夫婦勸我再留幾日,「瞧著外頭不太平呢。」
正是如此,才不能久留。眼見饑荒,後面又有戰亂,我多留幾日,便多占幾日老人家的口糧。何況若追兵找到這,於二老更是大禍。
辭別前,我悄悄將一半金釵首飾留在屋裡,一半留給鄒容秀。縱然比不上糧食,總還是有用處。
「若有機會,二老還是趁早往南邊走吧。」我提醒。
兩夫婦對視一眼,搖頭,嘆道:「吾家兩個小兒還在北疆戍邊……」他們又自豪笑道:「如今不過饑饉些,能挺過去。他們在大將軍麾下,大將軍夫婦威名遠揚,總不會讓胡人進來傷害咱們老百姓的!」
他們面上全然是對爹娘的信任,灼灼神採不由刺痛了我。
戴好帷帽,揮別二老,重新上路。
遠目望去,何處是生路。
前世我只顧沉浸在自己悲痛中,前路自有舅舅和袁自觀為我籌劃,便是南逃路上也是世家車隊齊行,我不用費一絲心,隨波逐流便能安度危難。
現在,只我一個人了。
「女娘!」
我詫異回眸。
鄒容秀挎著一個小小包袱,氣喘籲籲小跑過來。
「你不回城嗎?」我納悶。
於她而言,找到袁自觀庇護才是上策。
她搖頭。
「可是缺錢?」我摸了摸身上,也沒好東西了。
她還是搖頭。
「跟著我可是有危險的,我怕是護不住你。」我不逞強,坦白告訴她。
鄒容秀臉紅,垂頸細聲:「妾也可以護女娘的。」
見我遲疑,她急道:
「妾知道回南渡口的路,妾的家鄉就在徐州。」
10
終究還是帶上了她。
越往渡口走,聽到的消息越令人擔憂。
「聽說了沒,洛陽城封了!」
「並、禹幾個州在徵丁,莫不是要打仗了?」
「這些藩王不都是一個姓,爭甚麼呢?」
「還能爭甚,皇位唄!」
渡口周圍的城裡,來往大多是行商,焦急堵在渡口驛站。前邊有兵在檢查過所。
我和鄒容秀臉塗得灰撲撲擠在人群裡,環視一圈,沒看到熟悉的面孔,心裡先是一沉。
擁擠間,身側被人一撞,是一個高大漢子,戴著鬥笠,蹲下幫我撿起那張偽裝的過所。
聲音低沉,一口洛陽官話。
「抱歉。」
我本沒在意,陰差陽錯,漢子鬥笠下露出一截後頸,似是刺青,鷹的羽翼。
眼瞳一縮,我捏緊鄒容秀的手。
漢子起身,瞄了眼過所,遞過來,搭訕道:
「去徐州嗎?我們也是去做買賣,路可不好走啊,不如一道。」
鄒容秀看了我一眼,搶著接過來,一口吳語:「不必不必,咱姊Ţṻ₄妹就是回家探親,和家裡人一道,就前邊!」
說得就像真的。她笑著拉住我,作勢往前邊喊了聲:「爹!我們在這兒呢!」
我想掙開她。
身後漢子的目光緊緊不散,我冷汗都要下來了,壓低聲音對鄒容秀道:「快,分開走。」
父親信裡說過,唯有塞外異族,以刺青為信仰。西戎人信的,便是鷹神。
鄒容秀不放手,緊緊拉住我,不顧周圍人抱怨,飛快往前面裡擠。
她聲音明明也在顫抖,卻安慰我:
「沒事沒事,快一點,坐上船就好了。」
我急得冒汗,「你不要命了,別被我拖累,松手!」
倉皇間,我小心回頭看。
那恍若漢人的西戎人陰沉著臉,正大步推開人群,朝我們走來。
該死。
情急之下,我尖聲朝官兵喊道:「有戎賊!姦細!」
霎時,四下一陣慌亂。拔刀聲,驚喊聲,爭著上船逃命。刀光劍影,我拉著鄒容秀跑,感覺心快從腔子裡蹦出來。
賊人不止一個。
甚至還有官兵來捉我。
定是晉王劉劭得知了我身上有印璽和詔書。我只知前世河間王勾結了鮮卑,不想劉劭也搭上了西戎人!
快一點。ẗũ⁵
快一點。
坐上船,到江南。
不料緊握的手忽然松開,只覺肩膀被人狠狠一推,我摔進水蕩,草叢裡立即有只手捂住我的嘴,往水裡沉。
驚慌錯愕間,只來得及看到鄒容秀纖瘦的身影飛出去,血肉糢糊。
我救她的一命。她留來為我,螳臂當車。
11
醒來後,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只扁舟上,眼皮間有昏黃流光劃過。
微微睜眼,一盞船燈。趙既成支著一側膝蓋,拿著一把小刀處理小腿處的箭傷,神情淡然,好像那一刀一刀貼骨刮去的,不是他的肉。
似有所覺,他動作一頓,看了我一眼,收起小刀,擋住傷口,側身背著我快速纏好紗布。
由此我便看到他腰間佩戴的寶劍和荷包。
他轉過頭,面龐籠著淡淡月光。
「我還有公事,不能送你太遠,此處順流可往徐州。」他抬抬下巴,示意船頭劃船的人,「阿法是我家人,你可以信他。」
戴灰布頭巾的男子寡言朝我點頭。
我咽咽幹澀如火燎的喉嚨,頷首:「多謝。」
回神,我忙問:「洛陽如何了?」
趙既成望著我,「東宮起兵失敗,娘娘與中書令被晉王幽禁。我此去便是搬關中的守陵軍回救,若不成,中書令讓我棄洛陽,去北疆。」
壯士斷腕。舅舅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內亂尚可救,一旦胡人如前世入關,後果不堪設想。
我默然,抱住肩膀,懷裡的印璽沉重而冰冷。
靜了一會,趙既成忽然問:「女娘的那個夢裡,有看到我的結局嗎?」
我一愣,繼而想大概是舅舅告訴他的。
猶豫著,我半真半假撒了謊:
「有。將軍最後收複北疆,再無胡馬敢越長城,彪炳千秋。」
趙既成握緊寶劍,輕笑,「好,我記住了。」
他是不常笑的人,嘴角揚起,風流俊逸。這才讓人想起,他不過才今科及第,年方十七。
瞬即「關河難收,不到三十抑鬱而亡」的陰影罩在心底,我心口一痛,不忍正眼直視他。
船稍稍停岸,趙既成下了船。
瀕行,他頓步,撫向腰間荷包上繡技生澀的雁,認真問:「女娘曾經在娘娘面前指我為夫的話,還作數嗎?」
靜靜的,水流倒映,月明星稀。我回望,輕聲說:「作數的。」
12
縱然是順流,前遇漲水,後躲追兵,頗耽擱了些時日才到徐州。
外祖父派來接應的人一直等在渡口。阿法查清了來者底細,才將我安全送過去。
他沒有久留,折返要回關中。
「女娘保重。」
我深深行禮,立在江風瑟瑟的岸口,目送阿法如他主人一般毅然遠去。
陸家人趕來,看見我,先是抱住我大哭一場。
「貞兒啊,貞兒……」
我這才知道,父親死了。
為軍中姦細所殺。
北疆只剩母親一人在梁州勉力支撐而已。
喉間倏然湧起一股甜腥,我嘔出一口心頭血。大病一場。
玉璽與詔書送到廣陵,以外祖父為首的江南豪族,立即擁護廣陵王,集結南兵嚮應討伐劉劭。
費盡千辛,只是比起前世,為洛陽兵亂多爭了一些時機。
為何是我呢。
既然老天不忍蒼生受罪,為何選中我重生。我只是個無用人啊。
我閉目發抖,緊緊咬齒,家人喂不進藥,急得滿頭大汗。
「哎呀,這可如何是好啊。」
門簾掀開,一道清寒的風卷進。
「我來。」
粗糙蒼老的手端起藥,抹去我眼尾的淚,來者沉聲:「外祖父來了,貞兒,勿要自毀!洛陽尚存,邊境尚穩, 一切可救。」
外祖父輕拍我背,嘆息:「死裡逃生傳詔書,吾家嬌兒已長成。你父親會為你驕傲的。」
終於,我忍不住哽咽,揪住外祖父衣袖,淚如決堤,放聲大哭。
13
這一年,北邊和關中都打得十分艱辛。
劉劭與河間王自引虎狼,洛陽城陷落又收回,反反複複,終是難逃凋敝景象。陸續有南來的世家。
不過總有一些好消息傳到江南。
茶館裡,有人拍腿驚嘆:
「那趙既成真乃不世出的將才!安定那樣險的關口他都從胡人手裡奪回來守住了。」
客人們交頭接耳。
「咱江東的陸夫人更是女中豪傑,秋天那次,她領兵沖鋒陷陣,一把火燒了西戎人的中營,為夫報仇,還救回好多為奴的漢人,嘖嘖,可敬可嘆啊。」
已是年節,街衢水巷間,燈籠高掛,雪片紛飛,落在水面濕紅的河燈上。
我蹲在岸邊,接過侍女手裡寫好名字的燈,一盞盞放入水中。
第一盞。父親。
第二盞。姨母。
第三盞。表哥。
再是娥兒、奕伯、鄒容秀……
最後一盞,為無辜飄零的亡魂。為苦苦求生的萬民。
人們靜立,註視水面河燈如星,千光萬影,與銀河輝映,飄向長夜。
身邊籠罩來一片衣角,多一盞河燈跟隨。我看去,袁自觀垂眸收回手。他臉上還有未消散的巴掌印。我白日打的。
「她死了,你知țűₓ道嗎?」
袁自觀沉默。
「得知她被賣,你有去尋過她嗎?」
袁自觀指尖狠顫,狼狽側過頭。我失望地搖頭,起身離開。袁自觀在後面慌聲道:「那是因為我心裡一直只有你!」
可笑。
我沒有停步,頂著風,輕嘆:「她死前, 懷過你的孩子……」
身後風聲大起, 袁自觀愕然,久久僵立。
袁家也是落魄了。聽說南渡路上,他們一行遇到鮮卑兵,袁家族長自上賊船,企圖以擁護段部首領稱帝為好處, 換來生路。誰知那首領根本瞧不起此等叛國的偽君子,將袁家幾乎全族都坑殺。
袁自觀僥幸斷了一臂逃了出來, 處境窮困。再也寫不出那筆人人奉為風骨的「金錯刀」了。
餘生, 我沒有再見過他。
14
北方的雁在江南來往了幾個秋天後, 我案上的紙也一日比一日厚。
我自問沒甚麼本事,唯有讀過幾本史, 寫得幾個字。既經历了亂世, 見證了民苦, 總該為那些在史書裡寥寥一筆帶過的平凡萬姓,留下只字片語。
顧家文風淵博, 历代都有大儒,外祖父不因我是一介女流便小看,反而鼎力支持, 替我擋住外頭的風言風語。
「古有班昭修史,今有你母親從軍。以前你舅舅總說你沉迷金石書畫,我還擔憂你把書讀迂腐了。如今看你能為天下平民、弱質女子發一聲嘆,也不枉我顧氏傳承你一生所學。」
看著外祖父信任的目光, 我眼睛明亮,重重點頭。
於是我便整日昏天黑地埋在書堆紙墨裡, 好幾次裙擺燒到炭盆裡都沒註意。
侍女推開門, 滿臉歡喜的神情看到我一收, 急道:
「裙子, 裙子!哎喲我的女娘, 怎麼又燒起來了!」
她慌忙來撲打,光塵飛舞。
我不甚在乎, 垂頭問她有何事。
「趙將軍和咱們夫人把關中收回來啦!整個江南都沸騰了, 朝廷都開始商議準備遷回洛陽了!」
侍女笑著扶起我, 「老郎主聽到消息,高興得鞋都穿反了。您也收拾收拾快去吧,中書令帶著夫人的信在正堂等著呢!」
整整六年。
終於盼到這一天。
我騰地一下起身,筆都來不及放下, 不顧侍女在身後呼喊:「至少洗洗臉呀, 有位很重要的外客也來了!」
攥著筆,花著一臉墨跡, 跑過雪色初霽的長廊, 兩世錯落的光陰,千濤駭浪,柳暗花明, 氣喘籲籲看到正堂前的一個背影。
一個外客。
慢慢回頭。
眉目清明,肩落風霜,瘦骨嶙峋。那不常笑的好看嘴角揚起,風流俊逸。拎只舊荷包, 配把破寶劍,說,他來應一件早許聘禮的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