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言情

深宮不棄

1
當上皇后的那日,我爹一字一句地告誡我:「謙謙,不要和皇上吵架。」
娘在一旁扶額,哀歎。
沒辦法,誰讓他們引以為傲的二女兒最大的優點就是伶牙俐齒,最大的缺點就是心直口快。
小時候我爹帶姐姐去參加宮宴,不許我去。於是我當著父母的面與姐姐說:「旁人食不過三,你一定要食不過六,把我的那一份也吃回來。」
爹氣得鬍子一抖一抖的,怒斥道:「我阮西谷的女兒,不能這麼沒家教。」
我滿臉哀怨:「爹,你有三個女兒,每次都只帶大姐去,是我和小妹上不了檯面,見不得人嗎?」
可憐我爹一把年紀,指著我「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最後,我被罰去房間裡抄寫《女德》《女訓》之類的書,抄了一個月才得以出門。
按理來說,我也當不了皇后的。
皇后應該像我姐姐那樣,溫柔賢淑,人情練達,知書達理,落落大方。
奈何那一次決定命運的宮宴,姐姐生病了。我爹在我和五歲的小妹中間挑了半天,還是指了指我,並警告我不准亂說話。
宮宴上,我機緣巧合地認識了太子,被太子看中,我的爹官職又大。我們前腳剛離開皇宮,後腳一道封太子妃的聖旨就追過來了。
太子妃當了不過兩三年,皇帝駕崩,太子登基,我也成了名正言順的皇后。
我爹為此哭了三天,不知道是因為太過興奮,還是太過震驚。我娘倒是看得開,除了教我與皇帝少說話之外,也沒有其他訓誡。
於是我就這樣當上了皇后,還是淮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皇后。
只有我知道,封後大典的那天晚上,皇上和我說:「後宮給你管理,朕放心,但是朕喜愛的女子,你少管。」
我不甘示弱地反擊道:「那妾若有管不了的人,請皇上明示,不要等妾插手了,再來說些沒用的話。」
他沒惱,只是笑容看上去越發狠厲。
「當然。」他說,「做到這一點,朕保你的後位安然無事。」
2
要猜出皇上喜愛的女子,不太容易,但也沒那麼難。
當年在東宮,除了我一位太子妃,還有兩位良娣,一位良媛。太子平日裡對誰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唯有看見盧良娣時,會柔和了神色,笑語盈盈。
於是皇上登基那日,我起草了冊封名單,把盧良娣封為盧貴妃,另外兩位都封作了妃。
當我把名單交給皇上時,他還是不太滿意,看著名單皺眉蹙眼。我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連忙吩咐下人知會內務府一聲,擬個封號給盧良娣。
內務度辦事效率極高,不到一日就送來了三四個封號,我挑了一個「惠」。蕙質蘭心,秀外慧中,聽著多美好,娘形容姐姐的時候,都是這兩個詞。
為了讓皇上更滿意,我還把惠貴妃安排在了興慶宮,離皇帝的寢宮最近。
做到這一步,我自認為已經仁至義盡了。皇帝再不滿意,我就得把協領六宮的權力交給她了。
雖然,貼身婢女彩蓮看著這一切,小聲地說:「這個和架空娘娘權力有什麼區別……」
令人慶倖的是,皇上沒有不滿意,除了不滿意為什麼我把自己的宮裡種滿了花,他每次從我宮裡出去,惹得一身花香。
畢竟,未央宮一向是珠寶堆砌出來的繁華,縱使有名花異草,也不過是寥寥幾朵,以作裝飾。
聞言,我毫不猶豫地說:「各人自有各人所鐘意之物,皇上若不喜,就少來未央宮。」
見我沉下了臉,他又湊上來,討好地問道:「門外繞了一圈的花倒是好看,不知所謂何物?」
「銀蓮花。」我說,「皇上覺得好看嗎?」
「甚是好看。」他笑了一下,「謙謙若是喜歡,朕以後讓花匠多送些來。」
正當我心情舒緩,還稍稍有一絲感動時,一名婢女突然在門外求見皇上。
是惠貴妃身邊的宮人。她低著頭,怯怯地說貴妃娘娘偶染風寒,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皇上一聽,連忙站起來,急匆匆地就往門外趕去。
我站在門口看著皇上遠去的背影,彩蓮在旁邊,輕輕地歎了口氣。
3
沒想到,惠貴妃一病不起,病了兩三個月還沒好。
本來太后娘娘說後宮裡人太少,想要辦個選秀,也因為皇帝不願意,被擱置了下來。我一月去看過惠貴妃不過兩三次,皇上便不願我再去看了。
他不說,我也明白,他覺得惠貴妃看見我,只會心情更差,病情加重。
百般無聊之下,我只好日日去靈秀宮找唐妃和齊妃嘮嗑。靈秀宮本是唐妃的寢宮,齊妃在自己宮裡待著無聊,來靈秀宮找人聊天,恰好我也無聊,便同她們一起,三個人談天說地。
一般是齊妃先起個話頭:「天天躺在床上,能好才怪,病人就要多走動走動,呼吸新鮮空氣。」
然後唐妃附和道:「對啊,不起來,還要皇上天天陪床,估計心裡也沒想好起來。」
最後是我總結:「皇上不會看顧病人,還不讓我們插話,苦了惠貴妃了。」
她們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我。
我知道她們在想什麼,但是沒辦法,我答應了皇上不能管惠貴妃呀……那不是他喜愛的女子嗎?他喜愛的女子,就可以在後宮多享受點寵愛,這不正常嗎?
但是我沒說出來,只是說:「改日勸勸皇帝,舉辦選秀不能再耽擱了。」
選秀乃是官員們送女兒一步登天的好機會,也是為了充實後宮,為皇帝開枝散葉。
惠貴妃身在病中,唐妃和齊妃不願插手,因此我只好一人擔了下來。每天忙著和內務府溝通,整理宮殿,還有雜七雜八的事項,占去了我整整一個月的閒置時間。
為什麼是一個月,因為第二個月,皇帝便勒令我停下來。
我耐心地勸道:「皇上,古來後宮佳麗三千,而今後宮人太少了,皇帝都無子嗣誕生。」
「你是皇后,是中宮,朕沒有子嗣,你為什麼不反省一下自己?」
好的,我無話可說。
本以為就這樣停止了。還好,太后娘娘大力支持我,選秀之事還是繼續操辦了下來。
神奇的是,選秀那天,惠貴妃的病好了。
這病好的不是時候。她好了,也不能參加選秀,反而讓皇上沒藉口不來參加選秀了。選秀的時辰快到了,皇帝許是坐著無聊,問我想要選什麼樣的女子。
我不假思索地說:「合妾心意的,皇上不一定喜歡。」
他哈哈大笑:「但說無妨。」
說完,他饒有興趣地望著我,似乎想從我口中尋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來。
「蕙質蘭心,秀外慧中。」我說。
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皇上。
4
皇上白了我一眼,沒有接話。
真掃興。我抿了抿唇,算了,除了惠貴妃,他能看得上其他女子才怪。
看著一批批亭亭玉立的女子從眼前晃過,不過一會兒,皇帝大手一揮,全都不要了。眼看著太后焦急萬分欲言又止,一個女子都沒選上,這個選秀豈不是白辦了。
沒辦法,最後我與太后一人選了三個。
後宮冷清,但也不需要太熱鬧。
新人被我依次封了兩個才人,兩個寶林,兩個禦女。皇帝沒有過問,所以我也懶得替她們想封號,乾脆都稱呼姓氏。
新人擔不起一宮主位,後宮嬪妃又少,為此我思慮了許久。最後,我收了淩才人住在煙雲軒,其他的,一人住在興慶宮的偏殿,其他四人平分給唐妃和齊妃,看著倒也合適。
不錯不錯,這下後宮有點聲音了。
每天請安的時候聽她們聊聊天,雖然有些內容不切實際,但是總比原先好上許多。
本來惠貴妃不喜歡請安,一到請安的時候就各種身子虛老寒腿,每次坐了不到十幾分鐘便想離開。但是最近,她蠻喜歡分在她宮裡的那個呂才人,為了陪她,也會與我們搭上幾句。
雖然她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拿著手中的品茗杯,聲音慵懶而尖利:「皇后娘娘宮裡生機勃勃,全都是花,不像本宮,都是皇上賞賜的珠寶首飾,看上去死氣沉沉的。」
我也緩緩道:「惠貴妃喜歡珠寶首飾,皇上自然就賞賜珠寶首飾,本宮偏愛這些花,愛它們玉潔冰清塵不染,皇上命花匠多送些花有何不可。」
每到這時,唐妃都會把話題扯到別處去。身為東宮資歷最深的老人,她最知道我倆的性格,都是得理不饒人的佼佼者。
淩才人不是個愛聊天的主兒,總喜歡寫寫畫畫,我讓她觀察了一個月的後宮,她便畫出了一幅群像。畫上面是她們來未央宮請安,我坐在未央宮正中間,儀態端莊,下面坐著幾個嬪妃,全都是正襟危坐的模樣。
見我半天沒說話,她有點惴惴不安地問道:「娘娘,妾畫得不好嗎?」
我沉吟良久,搖搖頭:「畫得挺好,但是缺了點什麼。」
到底缺什麼呢?我也說不上來。
但是她卻上了心,拿著畫回了煙雲軒。
一連好幾天,我都沒見到她外出遊玩。我到煙雲軒找她,她也趴在桌子上抱著畫發呆,行了個禮之後便懨懨的,不願多話。
這丫頭,還說不得畫不好了。
正搖頭歎息時,一名宮人忽然急匆匆地跑來,表情複雜,不知道是欣喜還是難過,總之特別緊張,眼神飄忽不定。
她看了我一眼,連忙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娘娘,惠貴妃,有喜了。」
5
「這是好事啊!」
我大喜,剛剛的煩心事無影無蹤,連忙喚來彩蓮,讓她幫我多收拾點禮物,一併帶到興慶宮去。這可是皇上第一個孩子,萬萬不可怠慢了。
宮人表情複雜地點點頭,退下了。
緊趕慢趕終於趕到了興慶宮時,門前已經圍了好幾個嬪妃,身後隨著浩浩蕩蕩一群人,全是來送禮的。
怎麼回事,我這個皇后,不會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吧?
像是要佐證我這個觀點一般,原本住在興慶宮景春殿的呂才人連忙迎上來,行了個禮之後便小聲說道:「娘娘,你怎麼才來啊!皇上和貴妃娘娘都在裡面等候你多時了,從早上就開始等了!」
無視前面低頭行禮的一群人,我連忙往宮裡走去。
蒼穹之下,春光無限好,皇上和貴妃娘娘坐在院子裡,儼然一副鶼鰈情深的模樣——
「皇上,妾終於有了孩子,妾欣喜萬分,卻又害怕——」
「愛妃告訴朕,你在害怕什麼?」
「妾害怕,這孩子不能平安來到這世上……」
「不會的,有朕在,定吩咐太醫好好照看你,孰敢欺你!」
這一聲怒吼的力道之大,連著後面的宮人都抖了三抖。身邊的彩蓮不安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下心來。
「妾參見皇上。」我走上前去,聲音飽含著濃濃的歉意,「妾來得不巧,打攪妹妹和皇上了。」
貴妃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我理解為讚美,讚美我說這話極為識時務,識時務者為俊傑。
「皇后,你來得正好。」皇上朗聲道,「歆歆是頭胎,為了孩子擔憂不已,你可有什麼法子安定她的心?」
我差點一個趔趄,是我的耳朵有問題,還是皇上的腦子被門夾了?我又沒懷過孩子,他為什麼不去問太醫?
「皇上恕妾愚鈍,」我大大落落地說,「貴妃在興慶宮養胎,這麼一塊鐘靈毓秀的寶地,何來擔憂?」
一句話讓惠貴妃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青。我不是第一次看見別人被我氣成這樣,但是惠貴妃在皇上面前不敢發作,讓人覺得甚是有趣。
「朕也以為如此,」他轉頭看向惠貴妃,滿目柔情,「愛妃就別擔心了。」
惠貴妃嬌羞地點了點頭。那個對視……噁心人到足以把隔夜飯吐出來……
救命,我昨天就不該吩咐小廚房準備夜宵!
「哎呀,和皇上聊這麼久,差點忘了正事。」我連忙打斷他們,示意了一下身邊的彩蓮,「讓人把禮物抬上來。」
話音剛落,六個僕人,兩人一擔,抬上來滿滿三筐珠寶掛飾。雖然不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但也絕對配得上這豪華的興慶宮。甚至,陽光直射下來,可以閃得人眼花。
惠貴妃的臉色又「唰」地一下變白了。
面對皇上不解和探究的目光,我解釋道:「第一筐是母后賞給妾的,說是在寺廟裡開過光,祈求來年多子多福,兒孫滿堂,第二筐是妾平常搜集來具有安神功效的美玉珠寶,助眠安胎,第三筐雖然沒什麼用,但是也是使臣進貢的金銀珠寶,給貴妃娘娘平時把玩解悶的。」
這一番解釋下來,我不由得挺直了胸膛,越說到後面越為自己驕傲。
皇上,我對你的心上人夠好了吧?
皇上打量了我一會兒,正要開口,我又搶先道:「皇上是不是怕這些珠寶裡有什麼對胎兒不好的雜物混在裡面?」
「彩蓮,把齊太醫帶上來!」
齊太醫是太醫院資歷最深的老太醫,曾經幫助先皇后安全誕下三位皇子,有他作證,說服力自然是旁人比不了的。
正想著,齊太醫就走上前來,堅定地說:「皇上,兩位娘娘,這三筐珠寶皆不無不妥,尤其是中間那筐,確有安神之效,請皇上和兩位娘娘放心。」
看著皇上和惠貴妃沉默不語的模樣,我心情大好,對齊太醫揮揮手:「好,你下去吧。」
等他告退以後,我走上前去,緊緊地握住惠貴妃的雙手,萬分真誠地看著她的眼睛說:「妹妹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這可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當之無愧中宮這個位置,甚至還發出了普度眾生的聖母之光。
惠貴妃退後一步,連連點頭。
6
回到未央宮,我依舊保持著明媚的笑容,笑到我坐到鏡子面前捏了幾下臉,才讓嘴角的弧度恢復正常。
這戲演得還真辛苦。
雖然我不是很介意她生下孩子,畢竟她的孩子又不是嫡子,再好不過分一塊好點的封地,不可能繼承大統。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她的孩子真的登上皇位,我還是太后,惠貴妃頂多是貴太妃。
畢竟,皇上答應我,只要不傷害惠貴妃,他就不會廢了我。
但是我也沒覺得惠貴妃有孩子多值得開懷,裝得那麼興高采烈,不過是為了讓他們放心而已。
真累,真累。未央宮真不好住。
等來日我堂哥如願以償當上了驃騎將軍,家裡有了依靠,我就讓爹把小妹送進來,讓她去爭寵,我當個後宮透明人。想著想著便覺得放鬆了下來,再加上剛剛做戲太疲乏,我就這樣睡了過去。
醒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還未完全清醒,便看見彩蓮站在床邊,小聲又焦急地說:「皇上在外面等娘娘呢。」
我以為她在開玩笑,隨口答道:「怎麼可能,惠貴妃剛剛有喜,皇上不陪他的愛妃,過來幹什麼?」
彩蓮一下子變了臉色,急急地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她是朕的愛妃,你也是朕的皇后,怎麼,這未央宮還不許朕來了?」
聞言,我只感覺渾身一激靈,連忙爬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皇上。他揮了揮手,示意左右人都下去,幽深的目光緊緊地鎖在我身上。
我連忙從床上起來,正想行禮,他卻攔住了我,雙手一攬,便將我打橫抱了起來。怕摔下去,我趕緊抓住他的衣領,差點沒尖叫出來。
「謙謙,你是朕昭告天下迎娶的皇后,自己還未有生育,看到嬪妃有孕,你比朕還高興?嗯?」
看到自己心上人有孕,你還沒我高興,你為什麼不反省一下自己?
我正想開口反駁,他卻將我放在了床上,用手指壓住了我的嘴唇。
「平日裡你太多話了,每次一來找朕就是一堆訓誡,朕聽厭了,這一次你不准再開口。」他面色平靜,語氣裡卻有些不服氣,好像個小孩子一樣,讓我有點想笑。
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皇上估計是憋了太久了,此刻只想一吐為快。各種引經據典各種擺事實講道理,核心只有一句話——皇后應該學會搶在嬪妃之前佔據有利資源。
他說得真的很有道理,頻頻出金句,我恨不得拿一本小本子來做筆記,以後回懟別人的時候就可以用上了!
他說得認真,我聽得也認真,忙不迭地點頭,差點就立下誓言——「惠貴妃胎兒不掉,妾決不碰佳餚」。
可惜皇上說得太慷慨激昂了,根本沒有我插話的機會,也沒有注意到我的肚子已經咕咕作響的事實。
「皇上,皇上。」我忍不住說,「現在幾時了,平常這個點,你是不是該睡了?」
快去找惠貴妃吧,她在興慶宮等著你呢!
最重要的是,別耽誤我的作息了,現在是我的夜宵時間啊!
被我冷不丁地打斷,他有些不滿地看著我:「是該睡了,那你為朕更衣吧。」
說完,他起身,退後幾步,嚴肅地看著我。
不去找惠貴妃嗎?我眨眨眼,百思不得其解。
「興慶宮……」
「她有孕在身,怎麼侍寢?」
我如醍醐灌頂一般恍然大悟,原來是因為這個!那我還偷偷摸摸喝避子湯作甚,懷了孕,就不用侍寢了。
窗外的繁星明月都可以作證,那晚我特別配合,配合到讓皇上覺得是他的那番話起作用了,末了還吻了吻我的臉,笑道:「真乖。」
7
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皇上已經去上朝了。我吩咐彩蓮幫我梳洗,更衣,上妝,然後用早膳。
「這是什麼?」梳完髮髻,我眼尖地發現梳妝鏡旁有一個木匣子。
彩蓮眨了眨眼,眼裡仿佛被點亮了一束光:「不會是皇上留下的吧?」
雖然嘴上說著「不可能」,但我還是滿心歡喜地接過來,打開了一條縫隙,又蓋上。
面對彩蓮不解的眼神,我轉了轉眼珠,假意嬌羞地說:「你先下去吧,我自己上妝,沒喚你就不必來了。」說著,我輕柔地撫了撫木匣子。
彩蓮立刻露出心領神會的眼神,點點頭就笑著跑下去了。
年紀小就是好……好騙。
打開了木匣子,我看見一個華美的木梳……和底下壓著的一張紙。這種紙是我被封皇后那日,皇上賞給我爹的,上面的標識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會有。
我當然不會傻到覺得是皇上賞賜的時候不小心落下的。
攤開了紙,紙上清楚明白地寫著——
三日後,到上林苑,找淩才人陪你一起。
字跡清秀雋逸,一看就知道是女子的字。是誰給我的字條?她想告訴我什麼?
我該相信她嗎?
梳妝完畢以後,我喚來了彩蓮,和她說想要去靈秀宮走走。她做事麻利,很快為我準備好了轎輦和儀仗。雖然我打心底覺得只是去其他嬪妃宮裡聊天犯不著這樣。
到了靈秀宮,意外地發現今日只有唐妃在。
「齊妃被喚了侍寢,在宮裡梳洗著呢,哪有時間來找我?」唐妃撇了撇嘴,一臉不屑,「看她那囂張樣兒,這麼久就被喚了一次。」
原來是第一次侍寢,難怪那麼興奮了。
我放下手中的茶杯,輕淺地笑道:「你說這皇上也奇怪,惠貴妃有孕,不去陪著人家,倒是來喚齊妃侍寢了。」
「娘娘,你看後宮佳麗三千,不過就是為皇上綿延子嗣而來,惠貴妃任務完成了,自然就不去陪著她了。」
虧她能把這麼荒謬絕倫的話說得這麼理直氣壯,我都覺得好像有點道理了。
但是,他看她溫柔中帶著憐惜的目光,日夜的陪伴,悉心的囑咐,對我的警告……樁樁件件,怎麼可能不是愛呢?我搖搖頭,並沒有認同她的話。
看著她一臉忿忿不平的模樣,心裡已經暗暗有了猜測,但為了謹慎起見,我還是問了一句:「上次見你的木梳挺好看的,可以再給我看看嗎?」
她走進內室拿出木梳,遞到我手上,全程一氣呵成流暢連貫,沒有任何停頓和不自然。
明顯不是她。
走出靈秀宮,我轉頭便去了齊妃的瑤華宮。
一路上我都在萬分緊張和興奮不已的複雜心情中度過,不停地拿著手帕擦著汗。沒想到,爹居然給我派了眼線,和我溝通,就是不知道她這句話意欲何為……
我幾乎是跳下轎子,沖進瑤華宮的。
沒想到,還沒進門,便看見瑤華宮的宮女在外跪成一片。見我前來,居然連頭也不抬,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臉微微地泛紅……
「你們……」我正要開口問。
其中一個宮女立刻怯生生地答道:「皇后娘娘,齊妃娘娘在裡面上妝,嫌棄奴婢畫得不好看,不讓奴婢進屋。」
我定睛細看,才發現她們的臉似乎都有些紅腫,應該是被打的……看不出來齊妃平時竟然如此囂張跋扈,平日裡都挺安分的呀……
不行,我得親自去看看。
剛進屋內,便聽見淩厲的叫喊:「不是說本宮沒化完妝之前,誰能不准進嗎——」
轉頭看見是我,她立馬噤了聲,換上一副嬌羞又略帶驕傲的神情。
「皇后娘娘,快看,妾的妝如何?有沒有驚為天人?」
我正想開口:「木梳……」
「對!梳子!」她連珠炮似地開口,「皇后娘娘,妾找了整個瑤華宮,才發現三把木梳!真的是太氣人了!害得妾本來想梳一個百合髻,都不好上手了!」
雖然有急事,我還是忍不住納悶道:「三把不夠嗎?」
「當然不夠!」
隨即,她用了整整半個時辰給我科普了百合髻的五十六種梳法,以及每一步需要怎麼去運用木梳,要戴什麼首飾顯得煥麗而不庸俗,還有眉眼處要用什麼黛色才能襯出髮髻的精巧……
坐到了回宮的轎輦上,我覺得自己已經筋疲力盡,只想好好回去睡一覺。
至於那張紙條……就等三天后的晚上自行揭曉吧,我爹總不至於要害我吧。
8
三日後的晚上,我穿了一身便裝,要多樸素有多樸素,連平日裡常戴的首飾都一一摘掉了。畢竟是私下會見眼線,還是不要引人注目得好。
去到偏殿的時候,淩才人也打扮完了。她的著裝向來素雅清淡,一如她這個人,安分守己,不管他人瓦上霜。雖然不太懂爹派來的傳話筒為什麼要讓我帶淩才人一起去,但是感覺她不太愛管閒事,即使知道了,應該也會守口如瓶吧?
「娘娘喚妾去上林苑真的只為賞月嗎?」她突然問道。
「嗯,不願去嗎?」
莫非,傳話筒讓我帶淩才人,另有用意?
正盤算著,卻聽見她轉身對身邊的宮女說:「素宛,去把我的紙筆拿來!皇后娘娘今日的著裝寥寥幾筆就能形似八分,真是難得的好機會!」
居然是為了畫畫嗎!
一路走到了上林苑,隨意尋了一處石凳坐下,此處沒有高大的樹木遮擋,可以清晰地瞧見皎皎空中孤月輪。雖然比不上正月十五的月光,卻也有一番別樣的清冷滋味。
淩才人坐在我身前,擺好了紙筆,開始畫起來,神情嚴肅認真。從我這個角度看不像是個十六歲少女,倒像是三十歲左右的畫師。
看了她一會兒,我開始左顧右盼,雖然嘴上說是為了賞月,但是心裡沒有忘記自己是來找人的。只是上林苑依舊是萬籟俱寂,只有輕微的風聲,鳥兒的啼鳴,伴著一些細細碎碎的雜音,再無其他。
真是奇了怪了。一直到了戌時三刻,除了一些宮人路過,其他渺無人影。百無聊賴之下,我只好看著淩才人畫畫,她的右手敏捷而快速,真的只用寥寥幾筆便畫出了我的衣裳,看來下次要穿多一點,這樣的確太簡樸了。
待她終於畫完,心滿意足地和我提出想要回宮時,我才發現自己來這裡真的就在浪費時間——下個月宮人的月錢打點好了嗎?最近要舉行的宴會準備好了嗎?各宮娘娘的俸祿算完了嗎?我居然在這裡看了一整晚淩才人畫畫!
躺在床上,我久久地陷入了疑惑當中,難道那張紙是假冒偽劣的?還是我遺漏了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前太過思慮,睡眠一向很好的我那晚竟然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登上了月,化作一隻白兔在釀桂花酒……等到桂花的香氣終於散發出來的時候,我想嘗一口桂花酒的味道,剛舀起來一勺,突然一陣晃動,酒灑了。
我不甘心,又舀起來一勺,突然又一陣晃動,一勺酒灑得一乾二淨。
一次,兩次,三次……直到第五次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崩潰地大喊道:「別晃了!別晃了——」
「娘娘,娘娘,快醒醒!」
沒想到喊完以後,晃動得更加厲害了。我一不小心沒站穩,直接從月上摔了下去,緊張刺激害怕猛地抓住了我的心,我邊尖叫著邊揮舞著手……所有的意識在這一刻終於回到了現實。
驀地睜開眼,看見彩蓮焦急的臉。
罵人的話就在嘴邊,她卻搶先一步開口了——
「娘娘,不好了!快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我煩躁得很,「福甯宮走水了嗎?」
「比這個還要嚴重!」她拉下被子,將事先準備好的衣裳都放在了床上,「娘娘先換好衣裳,奴婢等下與你細說!」
等我梳洗完畢,終於可以出門見人以後,她也終於捨得開口——「貴妃娘娘,小產了。」
什麼?
來不及與她多說,我連忙往外走去。這才多久,怎麼就小產了!
9
坐在轎輦上,經過了各種宮殿,全都是緊閉著門的,連宮人都少了許多。我表面上無所事事,其實腦海裡在想著各種可能性——
難道是因為她最近脾氣暴躁,和誰吵架,一氣之下沒了?
或許是之前樹敵太多,然後被誰害了?
還是太醫院混進來一個庸醫,拿錯了藥方子?
也有可能是因為最近皇上天天找齊妃侍寢,所以惹得她心生鬱結?對,一定是這樣!
思來想去只有這個原因最有可能,還未求證便在心裡紮了根,因此在興慶宮看到皇上的時候,我差點就翻白眼了——演得一往情深,自她有孕以來晚上都沒去陪人家,你也好意思難過?
皇上不知道我的心思,坐在床邊輕聲哄著痛哭流涕的惠貴妃。
只見惠貴妃抽抽搭搭地說:「妾的孩兒,還未……見過皇上,還未來得及……喊妾一聲母妃……」
「愛妃別傷心了,孩子可以再有,身子壞了朕會放心不下的。」
——皇上,敢情這孩子只是惠貴妃的不是你的?孩子沒了你不難受?怎麼只有你的愛妃身子壞了你才難受呢?
我差點就脫口而出了,還好爹娘多年以來的訓誡謹記在心,沒有一時衝動。
「妾參見皇上。」
我故意說得很大聲,免得他倆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注意不到我。
「皇后娘娘,你要為妾做主啊!」惠貴妃剛停下哭泣,便喊得撕心裂肺,「宮裡怎麼會有人養貓呢!」
伶牙俐齒的我一時間陷入了沉默,說實在的,我想不出為什麼不能養貓。
「皇后,這宮裡有人養貓,還在昨晚衝撞了歆歆,導致她小產,事關皇嗣,不可輕視,此事必要追究到底!」皇上也開口了,直接給我下了命令。
「皇上,」我可不想貿然接下這種活,「為什麼那只貓要衝撞惠貴妃?可有原因?」
皇上沒有說話,只是把目光投向了惠貴妃。
「皇上明鑒……妾,只是,只是拿著糕點逗了一下那只畜生,誰知,它突然發了狂,直接撲上來……妾真的,真的什麼都不懂啊!」
她說著,直接撲進了皇上的懷裡,皇上順勢攏住了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柔聲細語地哄著……
不是,你們可不可以不要這樣,考慮過查案人的心情了嗎?
我憤憤地想著。皇上卻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直接大剌剌地揮了揮手,說了句讓我儘快查明原因,便以不要打擾惠貴妃休息為由趕我出去了。
走出興慶宮,門外依舊沒有幾個宮人,不像當初得知惠貴妃有孕,全部都來送禮,此時大家避嫌還來不及。果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一旁的彩蓮低聲問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怎麼辦?當事人一句話都說不清楚,我能怎麼辦,我也很絕望啊!
正想上轎輦,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喊聲——
「皇后娘娘!等等!」
我回過身,發現竟然是呂才人。
她跑得急,額邊已經微微發了汗,小臉紅撲撲的,到了我面前,先行了個禮,才與我娓娓道來昨晚的事。
原來,那只貓本來趴在興慶宮門口休息,惠貴妃玩心大發,拿了幾塊糕點去逗它,沒想到貓高冷傲嬌,根本不想搭理惠貴妃。
玩久了,貓便起身往其他地方跑去。惠貴妃估計也是閑得無聊,竟然就追上去了。
再之後,呂才人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是惠貴妃身邊的宮人來告訴她,惠貴妃被貓衝撞,腹疼不止,估計很快要回興慶宮,讓她幫忙。她連忙跟著那名宮人出去了,到了惠貴妃暈過去的地方,的確是看見地上一大攤血跡,惠貴妃躺在轎輦上不省Ťűₗ人事。
惠貴妃的臉色蒼白,滿臉都是淚,估計是真的疼,表情還很猙獰。
「然後,宮人喊來太醫,太醫說,貴妃娘娘的胎怕是保不住了。」
我沉吟良久,問道:「你趕到那個地方,可有見到什麼可疑的人?」
「只有興慶宮的宮人。」
那就奇怪了。
正思索著,她突然想到了什麼,驚呼道:「啊,妾記得,娘娘,那只貓……好像是從瑤華宮那邊來的……」
瑤華宮?見我變了臉色,呂才人連忙捂住嘴,又擺了擺手,「昨晚昏暗,許是妾記錯了!」
說完,她慌張地說了一聲「妾告辭」,往回跑去。
10
瑤華宮的齊妃近日風頭正盛,連宮人也變得趾高氣昂了起來。剛進門,便聽見掌事姑姑在訓斥內侍省的下人,大概就是給的布料不如前一次的好,還有冰水不如前幾天多。
這天氣是炎熱了點,但妃位的冰水不至於熱死人吧?我咳了兩聲,他們才注意到我,連忙蹲下身子行禮。
「齊妃呢?」我不悅地問道。
「回皇后娘娘,齊妃娘娘在內宮休息下了。」掌事姑姑低著頭道,把「休息」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我冷了語氣,「本宮有急事,去喚你們娘娘準備好。」然後往裡面走去。
過了不到一刻鐘,已經休息下的齊妃身著水袖白裙,妝容精緻地站在我面前,看上去還有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
惠貴妃的裝扮一向明豔,難道皇上最近改性了?喜歡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子了?
我歎了口氣,示意她坐下,嚴肅地問道:「興慶宮出了事,你應該也知曉吧?」
她毫不避諱地點點頭。
「昨晚你身在何處?」
「回娘娘,妾一直在福甯宮陪著皇上。」她又露出了嬌羞的表情,與惠貴妃提到皇上的時候一模一樣。
「聽說你宮裡養了只貓?」我不想再和她繞彎子,直接問道,「養在哪呢?」
她瞪大了雙眼,一下子變得慌張失措,「娘娘是聽誰說的?」
我感覺自己離真相越來越近了,連忙喚興慶宮的宮人把貓帶上來,別拖延。
三分鐘後。
「娘娘,妾不過是想要祈福,所以擺了一隻招財貓……宮裡是不能放招財貓嗎?」齊妃弱弱地問道。
我看著眼前傻笑的「貓」,一股莫名的火氣從心底冒上來:「本宮問的當然是會動的貓!」
於是齊妃沖上前去,擺了擺它的手,竟然真的開始搖晃起來……
我一氣之下拂袖而去,當然沒忘了把內侍省的人帶走。那個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興沖沖地跟了上來。
「齊妃宮裡確定沒有養貓?」我心存懷疑地低聲問道。
「這個,咱家沒發現,倘若娘娘需要,倒是可以幫忙留意一下。」他挺會說話的,想來不會是個低等的職位。於是我讓彩蓮多給了他一些賞賜,他接過去的時候笑得顫顫巍巍的。
回到宮裡的時候已經接近午時,我讓宮人趕緊布膳食,今天第一頓還沒吃上,我感覺自己已經快虛脫了。
趁彩蓮出門的時候,我走到床旁,想找出那個盒子,翻了幾下,卻發現枕頭下壓了一張紙。同樣的標識,同樣的紙質,只是不在盒子裡。
我詫異地打開來看——
滑胎之事可尋齊太醫。
又是簪花小楷,同樣的字跡。難道是爹的眼線發現了什麼,特意來給我的提示?被她這麼一提示,我才想起來,齊太醫照顧惠貴妃安胎,如果出了什麼問題,真的應該去問問。
可是,他一定會告訴我實話嗎?
想起剛剛去瑤華宮一事,我覺得還是不能這麼冒失。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幾日,連皇帝送來後宮的賞賜我都不知道怎麼分配了,一宮的賞賜我算了七次,算出七個不同的答案。實在忍不住了,我正想掀桌,彩蓮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福甯宮走水了?」我面無表情地問道。
「不是,淩才人病了!」她滿眼焦灼,「剛剛她坐在院中畫畫,不知怎的就暈過去了。」
「快請太醫啊!」我轉念一想,又喊道,「齊太醫!齊太醫醫術最好!」
她這才出去吩咐宮人。
11
齊太醫給躺在床上的淩才人把了把脈,發現只是中暍,在宮裡休息幾日就好了。我又讓彩蓮把自己宮裡的冰塊搬來這裡,讓溫度儘快降下來。
齊太醫開完藥以後,我將他拉到一邊,問他近來惠貴妃身子如何。他回答得中規中矩,依舊是那些陳詞,什麼只要好好調養就能恢復之類的話,我感覺自己都能當個太醫了。
「齊太醫,本宮知道你醫術高明,曾經幫助先皇后誕下皇子,可是這惠貴妃……」
我換上了責怪的語氣。
「皇后娘娘,這真的不能怪微臣,惠貴妃有孕不足三月,本就不穩,又不慎受到衝撞,這個屬實是世事難料啊!」他一聽便急了。
「話雖如此,可是這貓為何要撞惠貴妃?對此你可有想法?」
「這……」
他遲疑了一下,告訴我的確有些氣味可以吸引貓,也有些氣味可以使貓煩躁。
我以為又抓到了一條線索,心裡大喜,緊緊地盯著齊太醫。只見他不緊不慢地舉了幾個例子,柑橘香,薄荷香,蔥味,蒜味……
不是,誰宮裡不能有點這樣的香氣?這範圍也太廣了吧?
他低聲說:「娘娘,這整個皇宮,要屬香味最多的,你仔細想想是哪處……」
未央宮花香濃,靈秀宮的唐妃平日裡喜愛制香,香味也多。
可是,怎麼又和唐妃扯上關係了?
一個既沒有恩寵,也沒有被惠貴妃針對過的妃嬪,平時安安靜靜的,怎麼看都不像是會惹事的人……
回到主殿不久,我正想讓彩蓮布膳,外頭突然跑進來一個宮人,說皇上今日喚我去侍寢。我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再三確認以後,覺得自己對皇上的認知又高了一個層次。
惠貴妃有孕,四處找嬪妃侍寢;惠貴妃小產還不足一月,四處找嬪妃侍寢。
罷了罷了,為了綿延子嗣,理解一下。
於是我整裝待發,到了福甯宮,只見皇帝坐在位子上批奏摺,見到我來頭也不抬。我剛說了聲「妾參見皇上」,他便做了個手勢讓我坐一邊去,別煩他。
早知道不來這麼早了……本想著皇帝的伙食好些,急急忙忙地趕來,沒想到他似乎已經用完膳了……我捂著肚子坐在一邊,心裡已經問候了皇帝太后以及各位列祖列宗一千零一遍。
「謙謙,」他突然開口,「前幾日拜託你去查惠貴妃的事,朕這邊有了進展。」
「真相大白了?」我連忙豎起耳朵,往皇帝跟前湊去。
「那倒沒有——」他抬起頭看著我,眸子越發幽深,「但是嵐兒昨日告訴朕,她隱隱約約記得,自己是在未央宮門口聽到了一個聲音,然後才被貓撞的……」
怎麼可能!我激動得差點就要拍桌而起,被他按住了。
「朕也以為不可能,」他繼續說,「在你宮門口發生這麼大一件事,動靜不會小,為何你第二日才知道這事。」
我坐了回去,抿了抿唇,「妾那晚,和淩才人去了上林苑賞月……」
「此話當真?」他的臉色流露出驚喜的神色,「朕知道,謙謙一向賢德,怎麼可能做出來這種事。」
啊,不是,我……
難道我沒有去上林苑,嫌疑最大的就是我了嗎?這事是貓做的,不應該是貓的主人嗎?
我是這麼想的,也就這麼問出口了。
皇上眯起了雙眼:「貓是母后的。」
難怪,後來再沒有聽到惠貴妃哭訴為什麼宮裡可以養貓這件事了……
只是,怎麼會在未央宮,難道有人想陷害我?不應該啊,我平日裡對她們還不夠好嗎?害我不就是惠貴妃最有可能成為皇后了嗎?惠貴妃不是更會欺負人嗎?
不對,有人用聲音喚貓不是很正常嗎?說不定是太后身邊的宮人。難道這就是一起意外嗎?
我感覺自己的腦子已經不夠用了……
12
我做錯事了,別問怎麼回事,問就是惹到皇上了。前一晚還情意綿綿,耳鬢廝磨,第二日剛醒,睡眼朦朧的,皇上就下旨命我禁足未央宮,一月內不得外出。
彩蓮納悶得不行,梳發時在問為什麼,上妝在問為什麼,就連替我布早膳的時候,還要問為什麼,畢竟我這又不是第一次侍寢了。
我忍無可忍,只好讓她去院子裡面壁思過。
皇上不許我出去,也不許其他嬪妃來看望我,一開始我還自得其樂。直到一連五日還是這樣,我終於忍不住了,策劃了出逃大計。
「彩蓮,你站在這裡,扶好它們,要是有人來就喊我,懂嗎?」
我耐心地叮囑著,看著她一臉苦悶的模樣,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
然後,一層層爬上疊在一起的凳子,直到踩到最高處,我往前倒去,趴在了牆頭,四處張望。
嗯,一個人都沒有,真不錯。
得意之餘,我不忘回頭看了一眼,嗯,沒有人發現這裡,畢竟比較偏僻,雜草都長到了半人高。接著又往下望去,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這高度好像有點……
「娘娘,我們還是下來吧。」彩蓮在下麵大聲喊道。
「放心好了,不會有事的。」我連忙說。
清淨誠可貴,安全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我攀上了牆頭,眼一閉,正想鬆手往下跳,突然一聲厲喝傳來——
「謙謙!」
猝不及防地,我被這聲音嚇得失去了平衡,直愣愣摔了下去,卻正好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花草香夾雜著醇厚的檀木香撲鼻而來,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然後,掉在了地上。
「疼!」我眼淚差點都出來了。
「現在知道疼了,剛剛還想跳下來?」
我抬起頭,正對上一張橫眉怒目的臉。許是看我淚眼汪汪的,他歎了口氣,收了怒氣,蹲下身,伸手想將我扶起來。
「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把我關在未央宮,我至於這樣嗎?真是假惺惺。」我打掉他伸過來的手,氣急敗壞之下脫口而出。
一秒。兩秒。三秒。空氣靜默。
我微微抬起頭,害怕與驚訝同時在心裡晃蕩著。
但皇上沒有生氣,也沒有意外,而是流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神色,看了我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道:「闔宮上下,也只有你敢這樣與朕說話了。」
什麼意思?要治我一個大不敬之罪?還是又要罰俸祿了?
想到這裡,我往後退了一點,警惕地望著他,欲言又止。
此時,他的貼身侍衛突然出現,喊了他一聲,似乎是有事情要向他稟報。他面無表情地起身,離開了。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回想起剛剛他的表情與話語,不知為什麼,總覺得他……不像平日那樣專橫武斷,倒有點書生不得志的哀怨?
不對,我在想什麼?那可是天子!
我搖搖頭,想要甩開這些無謂的想法。
「阿嚏——」一陣異香襲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我摸了摸鼻子,心裡難受。
一攤粉末從鼻子上掉落。
這是什麼?我撚起一點,仔細聞了聞,皺起了眉頭,這味道……有點刺激。
不會是唐妃又開始制新的香粉,路過未央宮的時候不小心落下了吧?她的品味最近真是越來越奇怪了,要是來日宮裡都是這個氣味,我還活得下去?
嗯,反正他剛剛也沒有斥責我私自跑出來,我還是去一趟靈秀宮吧。說做就做,我立刻起身,往靈秀宮走去。其實未央宮和靈秀宮距離不遠,每次準備轎輦和儀仗的時間都足夠走一個來回了。
彼時,唐妃正在和宮裡封的兩個禦女聊天,笑得格外歡暢,自從宮裡多了人,她就不愛出去,再加上齊妃承寵,就更懶了。
見我來了,她連忙從中間退下來,行了禮之後坐在一邊,似乎還餘興未了:「娘娘,你不知道,剛剛文禦女和我說了一件事好有趣的事……」
我立馬制止了她,「先別說,本宮問你,你最近又在研製什麼香粉?」
聞言,她眨了眨眼,吩咐身旁的宮人呈了上來,託盤裡有紅黃藍三種顏色,氣味濃郁,但是不刺激。
「娘娘,這是妾的最新作品,」她一一介紹著,「紅色取自迎春花,黃色取自黃刺玫,藍色取自藍蝴蝶,妾以為,香粉不僅是愉悅人的心情,還可以吸引他人注意,使他人激情澎湃……」
「可是這只是花香啊……」我忍不住打斷。
「所以,妾加入了一種東西……」她本來想賣個關子,見我眯起了眼,又連忙接下去,「麻黃!本來妾向齊太醫要,他說什麼都不給,沒想到半月前,他突然送來了靈秀宮,才讓妾煉成了這個藥。」
說完,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變了臉色——她總是很習慣把心情寫在臉上——湊過來低聲說:「娘娘,齊太醫說中藥不能隨便亂拿,妾答應了不說他才給的,你千萬別在他面前說漏嘴了!」
唐妃一向很相信我,只是我沒想到,能這麼信任我。如果中藥少了出什麼事,第一個罰她的就是我,她居然就這麼大剌剌地告訴我了。
雖然她做這種香粉估計是為了爭寵。
罷了罷了,她這樣也好,大不了我多看著她一點,避免被人欺負了。
13
邊無奈歎氣邊走出了靈秀宮,正想喚彩蓮,才發現她不在身邊。
難道是我年紀大了,最近老愛忘事兒……我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什麼事忘了……宮裡發生的事太多了,比當初在東宮多太多了。
惠貴妃有孕,逗貓,追貓到追到未央宮門口,被衝撞,胎兒沒保住。查貓,是太后的,查聲音,來自未央宮。
還好那天晚上我出門了,不然麻煩就大了。
可是,我為什麼要出門?因為賞月,因為看見了紙條,以為是爹的眼線……
紙條?眼線?
對,後來還有一張紙條,寫了齊太醫。但是我去問齊太醫,根本沒有得出什麼有用的資訊……
難道這張紙條是想給我什麼暗示?他會寫沒用的東西給我嗎?
難道……
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在激烈而急促地跳動著,仿佛有什麼快要呼之欲出。深吸一口氣,我轉身向太醫院走去。
齊太醫是太醫院最為德高望重的太醫,他會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嗎?
即使我站到了太醫院門口,還是不禁開始自我懷疑。但是我還是讓他們給我開門,走了進去,門口的守衛告訴我,今日只有齊太醫一人值班,我心想那正好。
一個深藍色的背影,幾乎完全凋零的頭髮,嘴裡念念有詞,似乎在寫著什麼,而在他的旁邊,有幾頁被撕下來的紙。我佇立良久,還是忍不住喊了一聲:「齊太醫,今日挺忙的啊?」
他停下了手,轉身向我作揖道:「微臣參見娘娘,娘娘今日怎麼來太醫院了?」
我沒看他,而是看向桌子上散落的紙:「那些是什麼?」
「都是些無用的藥方,微臣正想扔掉……」
說時遲那時快,他的話音剛落,我便沖上去抓住那些紙,剛看向他,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香味,猝不及防之下我猛吸了一口,而後只感覺腦子暈乎乎的。
「娘娘,娘娘,沒事吧?」
失去意識之前,只聽見這麼一句話。
再次醒來,已經是天色昏暗。
皇上一臉嚴肅地看著我,直到我醒來,他的表情才柔和了下來,眼裡似乎還有一絲擔憂?他是在擔心我嗎?
我頓時覺得委屈起來,可憐巴巴地喊道:「皇上……」
「謙謙。」這聲喊得輕柔,正當我眼淚都快掉下來時,他立馬接下去說,「一件事查都查不清楚,慣會給朕添麻煩。」
我氣得想打他,奈何全身無力,只好不滿地瞪著他,想要把他心口瞪出兩個洞,好看看他的心是什麼做的。
「好了好了,別惱了。」他摸摸我的頭,哄稚子一般,「告訴朕,事情可有進展?」
我這才想起來剛剛的推理,連忙和盤托出——
惠貴妃有孕,比以往更加盛氣淩人,惹惱了許多人,其中就包括了齊妃。
齊妃在惠貴妃有孕之後得寵,引起了惠貴妃的不滿,於是兩人針尖對麥芒就鬧了矛盾。這時,齊太醫作為齊妃的老鄉,決定給惠貴妃一點教訓。
齊太醫利用唐妃研製會讓人興奮的香粉一事,給她送去了原料,麻黃。這樣的話,即使被發現了香粉,也可以把罪過推到唐妃身上。
然後,趁太后的貓出來亂逛之時,不知用什麼方法,讓貓吸引了惠貴妃的注意,又引她到未央宮門口,表面上是用聲音刺激貓,但這只是個假像,為了嫁禍給未央宮裡的人,也就是我而挖出來的陷阱,實際上是為了掩蓋香氣刺激給貓行為反常這個事實。
然後,貓聞到香味變得煩躁,便沖向惠貴妃,力度沒控制好,滑胎。
「這就是真相。」我自信滿滿地說,「是不是很合理?」
無視我驕傲的神情,他卻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如果這就是真相,那麼,你怎麼保證惠貴妃一定會跟著貓呢?如果沒有跟上去,之前的策劃不就白費了嗎?而且,齊太醫幫助惠貴妃保胎,真的想下手,需要這麼麻煩嗎?」他撫了撫我的臉,「謙謙,你還是太純良了。」
話音剛落,他便冷了臉色,負手往外走去。門開了,一個侍衛走進來,向他作揖道:「皇上,齊太醫已經在外等候了。」
我用被子蓋住了半張臉,偷偷往外看去。
只見皇上側過身,大聲說:「皇后,你在裡面聽著,所謂的真相。」
我瞪大了眼睛,想起來,卻發現還是使不上勁。可惡,我暈過去那會兒,發生了什麼!
14
透過淺色的簾布,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皇上和身邊的侍衛,但是看不見齊太醫的身影。也許是皇上的話提醒了齊太醫,他的聲音挺大的,我聽得一清二楚。
通過他的話,我終於能捋清楚事情的真相。
惠貴妃寵冠六宮,讓她越來越驕傲的同時,也越來越惱火和疑惑,為什麼自己沒有一子半女。於是在某一個下午,她喚來了齊太醫,得到的結果是身體並不大礙,可能只是時候未到。
她卻不滿足,問齊太醫有沒有辦法讓自己易孕。齊太醫只是搖搖頭。
惠貴妃不信。在知道了齊妃和齊太醫是同鄉以後,便喚來了齊妃,答應她,只要她能讓齊太醫想出法子,自己便在皇上面前多說說她的好話,勸皇上去看她。
畢竟這六宮裡明眼人都知道,惠貴妃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遠遠重于皇后。
終於,齊妃搞來了這個方子,讓惠貴妃喝了下去。
但惠貴妃還是一直沒有懷上,給齊妃施壓。齊太醫沒有辦法,只好換了藥方,讓惠貴妃以為自己懷上了。
那之後,也正如惠貴妃所言,皇上開始去齊妃宮裡。
惠貴妃也不是好糊弄的,有幾日忘記喝齊太醫送來的藥,自己居然來葵水了。她召來齊太醫,告訴他,如果不想死,就幫她守著這個秘密,順便幫她做一些事。
齊太醫無路可退,答應了。
他們商量了一個計畫。首先由齊太醫送一些麻黃到唐妃去,讓唐妃練成所謂的香粉。然後惠貴妃身邊的貼身宮女崔月去吸引太后的貓,那只貓不怕生而且好動,用一些小魚幹就引來了。只要貓來到了興慶宮,被興慶宮宮人看見,惠貴妃不需要跟著貓,也可以無中生有,反正誰也不知道貓去了哪裡。
到了未央宮門口,惠貴妃撒下刺激性氣味的香粉,佈置了現場,服下齊太醫給的藥,頓覺腹痛難忍,幾欲暈倒……於是其他宮人喚來了呂才人,她便有了證人。
到時候只要和皇上說是在未央宮門口受了驚,既可以瞞住之前假孕爭寵的事,又可以嫁禍給皇后,還可以讓皇上更加心疼她,一石三鳥。
之後,齊太醫想要毀了這幾月的藥方,換上新的,然後以年事已高為由辭官回鄉。誰知,還沒處理完ţų₈,就被我發現了。
於是,他拿出隨身攜帶的迷藥,撒向我,讓我暈了過去。他本來想喚我的宮人來,就說我身子虛弱暈了過去,沒想到剛到門口,便看見了皇上。
他自知逃不過,只好坦白從寬。
皇上處罰了齊太醫,隔著簾布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能想到一定好不到哪裡去……
來這宮裡,也有幾年了。
我看著他從太子變成了皇帝,一步步從稚嫩到成熟,從青澀到癡情。而今,惠貴妃已經寵冠六宮,甚至連妃嬪都喜歡往她那邊靠去。
此時的我卻犯了難,我這個不受寵的皇后,處罰寵妃,該怎麼辦?
正急切地想著,皇上已經來到了我的面前,表情凝重:「你都聽到了。」
這個惠貴妃,都已經這樣了,還為了皇嗣使出這種手段,讓我難做。
「皇上,恕妾直言,惠貴妃必須要罰……」見他的眉頭緊蹙,我連忙接下去說,「但是妾以為,盧妹妹是初犯,罰她一年俸祿,禁足興慶宮半年以警示後宮如何?」
「你說給朕聽的,還是你心裡當真這樣想?」他說,「明日,你去稟報母后,將這次的前因後果說清楚,順便說說你這個處罰,不要提到朕。」
面對我疑惑的表情,他無奈地搖搖頭,「難道你要讓母后知道,你身為一個皇后,後宮之事還要朕來查?」
說完,他起身拂袖而去。
不是,他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這不是我查的嗎?他不過是最後一刻抓住了齊太醫,知道了這一切,如果沒跟著我,他還不知道要抓齊太醫呢!
15
第二日來到永安宮,見到了座上的太后,我坐著講完了事情的所有,才舒一口氣。
平心而論,我是有點怕太后的。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時,皇上還是太子,太后還是皇后,千秋節來臨,爹帶我來了宮裡,讓我為皇后作一首詩。
這個當然難不倒我,只是在作完以後,我主動請纓要當場作畫,然後將皇上和……一名女子畫在了一起。
眾人都說是帝后,她執意不承認那是她,我也無話可說,因為畫的本來就不是她。自宴會開始,皇上眼睛就死死地盯著一位大臣的妻,被我發現了,我便將他們畫在了一起,想要提醒一下皇后注意這事兒。
但是皇后只注意到我畫的不是她,沒注意到我畫的是誰,雖然面上賠著笑收下了畫,但太子說那畫最後被燒了。
我相信自那以後她就不喜歡我,對於太子選我做太子妃這件事,她肯定非常不滿。但是太子鐵了心不娶我的長姐,朝中又無更好的人選,只好答應下來。
平日裡我除了請安都儘量避著她,還好後宮一向安寧沒出過什麼事,這次出了這事,不說也得說。惠貴妃,你慣會給我惹麻煩!
她保持著嚴肅的神情,冷聲說:「惹出這麼大的事,只是讓她禁足,還怎麼震懾後宮?她下次若是變本加厲,直接謀害皇嗣怎麼辦?」
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大聲說:「相信妾罰她以後,她就不敢了。」
太后娘娘,你還不瞭解你兒子嗎?再罰重一點,我怕皇上罰我。
沒想到她重重地拍了一下座椅,嚇得我差點想跪下來。只見她柳眉倒豎,厲聲喝道:「皇后,人家嬪妃都知道要有個孩子,你倒是毫不在意?你是真傻還是假傻?現在她敢假孕,敢嫁禍於你,你就不怕她來日不讓你誕下皇嗣?依吾看,必須重罰,褫奪封號,降為妃位,罰一年俸祿,禁足興慶宮至少半年以上。」
「你若不願罰,便把皇帝喊來,看他敢對這事有什麼意見!」
一邊是太后,一邊是皇帝。
我仔細想了想,還是決定聽太后的。
畢竟皇上對我本來就不好,他也沒說惠貴妃出事會怎麼罰我,大不了之後再去請罪道歉……當然,最大的原因,還是我也恨死惠貴妃了,平日裡究竟是哪裡招惹她了,至於這麼害我!
晚上,我主動去了福甯宮,和皇上說了這事,他卻仿佛早已預料一般,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按母后所說的做吧。」
我歎了口氣,驅散了下人,坐到他旁邊,幫他研墨。
「皇上會不會怪我,讓你心愛的人受罪了?」
「會,但還好,她完好無事。」
「那就好,我還擔心皇上會一氣之下處罰我。」
「倘若你乖乖聽朕的話,便不會傷害到朕心愛的女子。」
聽話?他是指我禁足那件事嗎?
禁足了,自然發現不了齊太醫,惠貴妃的事情也不會東窗事發。唉,我有什麼辦法,又要管理後宮,又要討皇上歡心。
我噘著嘴沒說話。
倏忽間,我又想起來一件事。
「皇上為何會跟著我去了太醫院?」
「你一心想著破案,倘若齊太醫真是兇手,你必定有危險,朕讓聽雲跟著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我緊緊地看著他,確定他沒有心口不一之後,不由得笑了。心情過於舒暢,我甚至笑出了聲。
「笑什麼?」
「原來,皇上還是擔心我的安危的。」我停下手中的動作,向後靠去,「那我就不擔心皇后這個位置了。」
「你本就是朕挑的皇后,擔心什麼?」他似乎有一瞬間的愣神,抬起頭來看著我,「只要你無事,就是朕的皇后,朕要你母儀天下,可不是讓你小心翼翼,不敢管理後宮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感覺心裡的大石頭放下了,起身,向門口走去。
「那妾就回宮用……休息了。」我沒好意思說自己回去吩咐小廚房準備夜宵,其實未央宮花草多,一部分就是為了遮擋住夜夜飄揚的菜香。
「嗯,用完膳後,朕再讓蔣公公送你過來侍寢。」身後傳來他毫無波瀾的聲音,「別忘了,想坐穩皇后這個位置,皇子必不可少。」
哦。
16
彩蓮一邊大叫「不好了」一邊跑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看淩才人的畫。自上次我在上林苑誇讚她以後,她就越來越喜歡為我作畫,一身逶迤拖地的煙籠梅花百水裙畫得惟妙惟肖,我都不敢相信畫上的佳人是我。
本來想說「福甯宮又走水了嗎」,硬生生地忍了下去。畢竟淩才人在旁邊,還是不要太恣意妄為。
「慢慢說來,不急。」我看著畫眼睛也懶得抬。
「皇上納了一位新人入宮!」
我「啊」了一聲,「哪家的小姐?」
皇上納妃不是很正常嗎?至於這麼大驚小怪?本來選秀就要三年舉辦一次,明年就是第三年了,不就是提早半年入宮,適應一下深宮生活而已。
「回娘娘,是……白若思……」
話音剛落,我放下畫拍案而起:「什麼?帶我去見她!」
「娘娘,娘娘,人家還在拜見太后,你別急。」彩蓮連忙說,「等她出了永安宮奴婢再去請她,你是皇后啊!」
淩才人也在一旁勸道:「是啊,娘娘,等會兒她肯定就來見你了。」
也是。我重新坐回去,卻越發坐立不安,想想還是回了自己殿裡,讓彩蓮把我所有新衣裳都拿出來,越華美越好,我要讓上面的紋樣閃瞎了那個誰的眼!
彩蓮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但是我一記眼刀過去,她還是去拿了。
白若思,我姨母家的小妹,從小就和我長姐混在一起。她混就混吧,還告訴長姐不要與我親近,不然會變得沒有閨閣千金的樣兒。還好我長姐雖然沒什麼主見,但是冰雪聰明,沒有聽信她的讒言。
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十歲生辰。那一次,長姐畫了一幅畫,我題了一首詩在旁,一齊送給她,算是我們的禮物。
她得知以後,大力誇獎這幅畫有多美,然後略帶惋惜地在眾人面前說:「只是可惜,邊上染了一點墨水,毀了整幅畫的美感。我不管,你要重新給我畫過一幅,可別讓旁的墨水沾染到了。」
要是沒有長姐拼死攔著,我估計能沖上去撕了那幅畫,順帶賞給她一個耳光作為今年生辰的賀禮。
那之後,她的生辰我能躲就躲。我的十歲生辰她倒是毫不客氣就送來一個刻著禽字的玉佩,然後被我扔進了火爐,娘問起來我就說給一隻碩鼠叼走了。
小女孩的玩鬧歸玩鬧,本來只是互相在長姐面前嘲笑對方以取樂。誰知道嫁入東宮之前的那場宮宴我們再次碰上,鬧得不歡而散,此後再未相見。
說來真不巧,我和她的座位被安排到了一起,她一見是我,原本的笑臉瞬間垮了下來,我也送她一個白眼當作打招呼。娘和姨母還開我們的玩笑,說姐妹倆年紀差不多,可以同一日出嫁,最好嫁入同一個府中的兄弟倆,以後繼續做好姐妹。
因著這句話,我感覺宮宴上所有的菜肴都味同嚼蠟。
宮宴進入尾聲,我和她先後提出了去別的地方看看,然後極其不小心地在某個僻靜的地方遇到了。她看我一眼,淡淡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說吧,你娘說那句話是不是因為你有心上人了?我不和你搶。」
我如同蒙受了奇恥大辱,「你才有心上人吧!不然你娘為什麼急著要將你嫁出去?你在家中惹人煩了吧?」
她比我小了一歲,還未及笄。
「我沒有!就算有,也比你的好上千倍萬倍!」她難得地激動起來。
「什麼?千倍萬倍?不會吧不會吧,難道你想嫁給玉皇大帝嗎?年紀小了點啊,他不會收你的。」我故意說。
她氣得漲紅了臉,真是賞心悅目。
「不是玉皇大帝嗎?難道是皇上?」我湊近她低聲說,「皇上好像已經五十多了吧?比你爹還老呢!」
「你別太過分!」她口不擇言,「我就算嫁作太子侍妾也不嫁皇上!」
輔國大將軍的孫女做太子侍妾?那太子妃得是誰才能服眾?我差點笑出聲來,「行,你要是嫁太子,我就嫁皇上,左右你得喊我一聲母妃。」
「你有本事你就嫁啊,等著去廟裡燒香禮佛吧!」
「呵……有本事你和你娘說,你要嫁作太子侍妾!」
「去就去!」
17
那天我們走了好一會兒還沒見到娘,才發現我們已經迷路了,畢竟這裡人山人海,我們吵了那麼久根本記不得來路。
無奈之下,我選擇向一個背對著我們的人求助。想來這宮宴上不拘禮數,我便沒有行禮,直接問道:「我想問一下,誥命夫人都坐在哪塊地方?」
他轉過身看我一眼,搖搖頭。
正想問下去,突然感覺肩膀被按了一下,力氣之大活生生讓我往前跌去,還好他及時扶住才沒有讓我摔倒在地上。一旁的白若思連忙將我拉起來,和她一起跪下,「民女……參見太子殿下。」
太子?太子!我的心裡警鈴大作,重複了一遍白若思的話後,拿手肘撞了撞她,讓她別忘記剛剛說的話。
她瞪了我一眼,我用眼神示意她,她皺眉蹙眼,還透出幾分疑惑。沒辦法,我只好自己介紹她:「太子殿下,民女一時心急,沒有認出殿下,還好有輔、國、大、將、軍膝下唯一一個嫡孫女白、若、思在旁提醒,就是剛剛為太后彈奏《鳳求凰》的人,望殿下恕罪。」
她閉了閉眼,睜開後用說不清的眼神看了我一下,我理解為感激。
只聽見頭頂上傳來一聲輕笑:「你又是何人?」
白若思這次的反應快到令人髮指:「她是戶部尚書之女阮謙謙,今年十五歲,恰好及笄,剛剛作詩的那位。」
學我說話?白若思你不對勁!
「你們先起來吧,宮宴快結束了,如果不知道去哪就去宮門等著。」他說完,正想離開,又不忘補充一句,「阮謙謙,白若思,本宮記住你們了。」
回家不過幾天我便接了聖旨。我本以為著第二年白若思也會嫁入東宮,沒想到她竟然迅速和相爺的長子定了親,斷絕了這個可能。
從小就與我不對付的女孩,現在要和我住在一個宮裡,這還怎麼過?不行,我得讓她住得離未央宮遠一點,越遠越好。
從回憶裡抽出身,我身著華服坐在未央宮候著,表面平靜內心風起雲湧。
不過半個時辰,她便來了,是太后帶她來的。白若思挽著太后的手臂,儼然一副祖孫情深的模樣。瞧著這幅畫面甚是和諧,我在心裡頻頻點頭,不錯,那就讓她住在永安宮的偏殿吧,天天伺候太后就好了。
「妾參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萬福。」她蹲在正中,微微頷首。
我還未開口,太后先發話了:「思思,自家姐妹見面還行什麼禮呀?趕快起來。」
白若思抬起頭,面帶微笑,聲音婉轉,「謝太后娘娘關懷,這裡是皇宮,不是府裡,妾只是嬪妃,比不得皇后娘娘,不敢逾矩。」
我知道她做得沒錯,可是聽著怎麼就那麼讓人不舒服呢?
終於忍不住,我輕咳了兩聲:「若思,現下只有我們在,無需講究。」
太后也在一旁附和。白若思終於肯站起來,坐到了太后的另一邊,手上也沒歇著,斟茶,遞糕點,成功地讓身後的宮人無事可做。她小聲對左右人吩咐道:「你們都出去吧,我來照顧太后娘娘就好。」
呵……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太后娘娘的親孫女呢……
太后娘娘聽得心花怒放:「思思真有孝心,接你來宮裡真是接對了。」
「對了,」太后轉過來看我,「皇后啊,思思的父親白大人為國捐軀,她一人在白府無依無靠的,接來宮裡,你不會對她不好吧?」
當然不會,如果可以,我願意讓她住在你身邊,一輩子不用來請安的那種。
但是實話在心裡想想就好了,我還沒傻到說出來,「太后娘娘,若思和妾一同長大,妾自然要好好對待她。」
「嗯,」她的面色緩和了許多,「那依吾所見,就封她為貴妃,住在玉翎宮如何?」
玉翎宮?不行,離未央宮太近了,影響我用膳。我連忙說:「若思不介意的話,可以住在……建章宮!離福甯宮和永安宮都挺近的!」
「太后娘娘,妾就聽姐姐的吧,」她應該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拉過太后的手,「妾想多陪陪太后娘娘。」
「好,好!」太后滿意地點點頭。
我看她們聊得歡暢,便以吩咐尚食局布膳為由趕緊告辭了。
唉!說遠了!應該住在永安宮的!一路上,我都在痛心疾首地想著。
18
臨近夏末,確是一如既往地烈日炎炎。
近幾日,我都在宮裡刺繡,想著繡一條圍脖給福甯宮送去,抓住夏日的尾巴再悶皇上幾天。如果不是怕誅九族,我真想在裡面藏幾根繡花針。
彩蓮一臉擔憂地看著我:「娘娘,皇上今日又去建章宮了……」
話音剛落,她眼疾手快地把裝著絲線的籃子收起來,順便搶走我手中的針,「娘娘,你前幾日已經撕了八次絲線了,你不心疼奴婢還心疼呢,繡了這麼久。」
我看著空空如也的桌面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本宮只是繡壞了才撕的,你懂什麼!快還回來!」
彩蓮半信半疑地放回去。
我當然不會撕,畢竟這是一針一線繡好的。
我只是在上面插了幾根針,對彩蓮說:「你,把它送去福甯宮吧,本宮累了。」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我挑的時間正好。
門外,皎潔的月光籠罩著庭院,遠處的大樹,近處的噴泉,都被銀色的光輝包裹著。腳下的綠茵和花草被月光踐踏,一片蔫蔫。
淩才人坐在對面安靜地看著我喝下一杯又一杯酒,淡淡地說:「娘娘,你的臉比塗了胭脂還紅。」
我一笑,又倒上一杯:「本宮啊,自小就這樣,臉皮薄,容易臉紅。」說完,一飲而盡。
其實我是從未碰過酒的,父母從不讓我喝。即使爹有時會喝得醉過去,也不忘囑咐我在外不能喝酒。
但酒的味道,真的很好,香醇濃郁,綿密悠長。我終於明白爹為什麼經常喝了。
淩才人搖搖頭:「娘娘,你是不是有什麼心結?若是妾幫得上忙,定不遺餘力。」
心結?
我一愣,下意識地往一個方向看去,片刻又收回目光,醉眼朦朧地望著前方,只看到一片濃霧:「想來我入宮也有幾年,深宮著實壓抑了些。」
「娘娘當初為何會入宮?」
她像是無意識地一問,卻讓我愣了許久。見我半天不答話,她吩咐素宛為我端來醒酒湯,端上來後又被我推開。
我正想開口,她忽然「唰」地一下起身,向前行了個禮:「妾見過貴妃娘娘。」
貴妃娘娘?
「你先回去吧,本宮來陪皇后。」白若思平淡如水的聲音響起,冷漠,不容拒絕。
淩才人頗有些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見我一言不發,便往自己的殿裡走去。她走後,空氣也安靜了不少。白若思坐在她剛剛的位置上,靜靜地看著我手裡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什麼。
「皇上今晚不是去了建章宮?」我問,「你來這做什麼?」
「臨時吩咐要歇在福甯宮,不來了。」她也倒了一杯酒,「妾就來陪皇后娘娘了。」
兩個人對月斟飲,還是皇后和貴妃,這畫面真是……太不和諧了。我實在忍不住,讓身邊的宮人把酒撤下去,包括白若思喝到一半的杯子。
月光下的白若思面色凝重,我最想知道的是,她為什麼會進宮?明明第二年就和相爺的長子定親了不是嗎?
她歎了口氣,將往事娓娓道來。
原來相爺的長子紀鞠還未考取功名便與她定了親,本想考完以後再結親。
沒想到,她在家裡苦等一年,等來的卻不是一心想要娶她回家的夫君,而是一個身邊帶著一個小丫頭的狀元郎。
紀鞠說這是他的通房丫頭,而且兩人已經行過雲雨之事了。她大發脾氣,甚至一度想要掐死那個小丫頭,卻沒有用。
然後她果斷提出退婚,並且揚言只嫁給沒有妾室的男子,她爹勸說無果,只好隨了她。
沒想到相爺不願退婚,居然講這件事稟報了皇上。皇上喚來白若思,好聲好氣地勸她,男子納妾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而且這丫頭可以當做是試婚丫頭,確保她婚後生活幸福美滿,若是不喜再將那丫頭送人便是。
白若思是個有骨氣的,即使面聖了也不鬆口。皇上怒了,命人送來一個約半人高的缸,說:「這裡面裝著半缸毒藥,倘若你能喝下去,你便不用嫁,若是不能,就嫁過去。」
於是她就真的拿起勺子開始舀來喝,喝到整個人吐了,才終於喝完。
皇上無奈,這裡面當然沒有毒,但是白若思心性如此堅定,他也不好強求,只好賞了相爺一些銀子打發走了。相爺走後,皇上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將其留了下來,問她願不願意入宮,她自然是回答不可能。
世事難料,幾年後她爹戰死沙場,娘改嫁,她在家孤苦無依。太后娘娘念在她家戰功顯赫,世代忠良,便將她接入宮中,還封了貴妃。
「你知道皇上那日給我喝的是什麼嗎?」回憶起往事,她扶著額頭,一臉欲哭無淚,「是一缸醋啊!又酸又苦!」
19
「誰讓你不嫁!怪誰!」
我絲毫不同情她,若是我也像她那樣不讓皇上納妾,估計現在就成為幽幽皇陵下的一抔黃土,被喚作「先皇后」了。
她卻正色起來:「娘娘,妾不想瞞你,其實妾……不屬於這個時代,妾接受不了夫君納妾!」
如果現在擺在我面前的是一杯酒,我一定往她臉上潑上去。不願納妾就不願納妾,說得這麼大義凜然,自己還不是當了妾?
我咧開嘴想嘲笑她,剛站起來,便覺得眼前一黑,接著是無窮無盡的海浪席捲著我的身體和手腳,即使扶著桌子,頭暈腦脹也讓我差點倒了下去。
「娘娘!」
昏黑的海浪之中,只聽見一聲驚呼。
腦海裡突然浮現出好多身影,我做了無數個夢,夢見幼時與長姐彈琴,她問我喜不喜歡《鳳求凰》;夢見禁足時被罰去抄書,千年回一次家的哥哥偷偷帶我去玩;夢見妹妹誕生的時候,娘被送去佛堂養身子……
童年呼嘯而過,而後便是少年,入宮,太子妃,皇后……我的人生仿佛是女子最好的榜樣,也十分順利。就連娘寫信給我時,都要歎一聲倘若姐妹的歸宿能有我的一半好,她便安心了。
那就讓小妹進宮吧。我聽見自己這樣說。
剛說完,突然感覺喉嚨一陣乾渴。剛咳了幾聲,抬起頭,映入眼簾的卻是娘幽深的目光——
「謙謙,你能在宮裡順利當上皇后,過得舒坦,千萬別忘Ţũ¹了是誰換來的!你一定要光耀門楣,維護阮家的利益!」
娘……
「娘……」
情不自禁,我喚出了口。
睜開眼,頭疼襲來,我又想閉上眼,卻聽見一聲呼喊——「娘娘!」
這聲音,只能說是淒厲,還這麼耳熟,八成是彩蓮。
「怎麼了?」我輕聲問道,扶著額頭微微側過去,隨即目瞪口呆——
彩蓮連著一眾宮人跪在地上,頭低得不能再低了。他們的身邊,站著皇上和白若思,皇上一臉憤恨,白若思一臉痛心,仔細看還有兩行清淚。
只見白若思走上前來,欲言又止,還是說出了口:「姐姐,想不到,你竟會做這種事。」
她的手上,舉著一包藥。
那是我前段時間曾經服用過的,避子藥。
這段時間沒再服用,我便將剩下的藏了起來,除了彩蓮無人知曉。彩蓮與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可能做出這種事,誰會有心去搜這個東西?
難道白若思一早就猜到了,才會……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這是我誅九族都抵不過的罪名啊,難道我一條命就這樣交代於此了嗎……
倏忽間,一陣靈光乍現,我福至心靈一般流出了眼淚。
「皇上,妾冤枉啊——」我抹了一把眼淚,邊哭邊喊道,「妾沒有用過此藥,也不知道宮裡為何會有——」
開玩笑,我怎麼可能會認罪?難道上面寫著阮謙謙不成,誰能證明那是我的?
透過指縫,我看見白若思的腳步頓住了,臉色似乎也有一絲遲疑。看來快成功了,於是我捂住臉,哭得一聲比一聲大。
就快要進入本次痛哭的高潮時,皇上厲喝一聲,打斷了這個前奏,「哭什麼!不是你的話,朕自會安排人去查,是你的話,哭死也沒用。」
我見好就收:「皇上……妾冤枉啊……」
「雖然此事未明,但是皇后徹夜吃酒,誤了請安時辰,朕不得不罰。」皇上嚴肅地盯著我,「禁足未央宮三個月,日夜抄寫佛經祈福。」
又是禁足?
又是抄書?
能不能換點比較有新意的懲罰?
我下意識地想要爬起來,卻只感覺四肢酸痛,頭疼不已。努力了許久,也只得抓著床簾撐起身子。
「你還有什麼話嗎?」他終於肯走過來,扶住我的肩膀,只是表情依舊冰冷。
「妾禁足不要緊,可是過幾日便是中秋盛宴,妾只怕不方便安排此次盛宴。」
「無妨,那就交給白貴妃好了,你好生在未央宮歇著,不必多慮。」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難道你想抗旨?」
我不但想抗旨,還想血流五步,天下縞素。
但是我現在只能呆在他懷裡淒淒慘慘地哭,扁起了嘴使勁兒哭,希望他能有點同情心,不要讓我面對平生最討厭的人比我得到的多這件事。
可是皇上就是個榆木腦袋,見我哭起來,估計是誤會了我的意思,輕聲歎了口氣。
「謙謙不哭,不哭,朕……唉……」他喚來身邊的公公,「朕今晚留在未央宮照看皇后,你們都先下去吧……」
我砸吧砸吧嘴,意識到不對:「皇上,您公務繁忙,還是不要為了妾做到如此……」
20
君無戲言。
他說照看,還真就是照看。
距離我醒來,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個時辰。這期間,他除了命下人布膳,其他時間就是看著我頭暈眼花,看我對他說床邊有幾個行走的藍色小人,門邊有紅色小女孩走來走去。
他淡淡地說:「謙謙,莫要著急,等你大好了,朕就帶你去佛寺看病。」
於是我又躺了回去,捂著被子不想理他。
呆了兩個時辰,他終於肯走了,因為他身邊的侍衛報告說有大臣求見。
他走後不久,我立馬把彩蓮叫到身邊,問她昨晚發生了什麼。
時光追溯到我讓她送圍脖去福甯宮。她急匆匆地跑去,卻吃了個閉門羹——皇上在商議重事,暫不見客。於是她在門口等了好久,等到快睡著了,才看見裡面一前一後出來倆人。
她顧不上看是誰,連忙讓門口的侍衛進去通報一聲,很快,她便被喚進去了。
皇上看著這個繡了一半的圍脖,臉色凝重,一言不發。久了,才漸漸緩和了神色,問起我最近在做什麼,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彩蓮都一一作答了。
然後,他便說要來未央宮找我。
擺駕到了未央宮,卻見到宮門大開。
一路尋進去,看見白若思坐在我的床前,手上捧著一堆藥,嘴裡喃喃道:「姐姐,你宿醉就罷了,居然還喝這種藥,是多討厭這裡啊……」
皇上瞬間冷了神色,輕咳了一聲。而白若思似乎剛剛反應過來有人在旁,抬起頭,立刻想要將藥藏在身後,卻已經來不及了。
經過趕來的安太醫鑒定,這就是避子藥。
白若思和皇上雙雙面露尷尬之色。
皇上當即決定回福甯宮,臨走之前囑咐白若思,等我醒來再喊他。白若思卻想拒絕,「皇上,妾也想回宮休息……」
兩人對峙了一會兒。許是覺得氣氛太尷尬,白若思作出了讓步,「那皇上,妾去偏殿躺會兒?」說完,便想繞過皇上往偏殿走去。
剛走沒幾步,便被皇上拉住了。
然後,皇上便遣散了宮人,關上門,只留仨人在屋內。
……我看著彩蓮因為興奮嬌羞驚詫而微微發紅的臉,抿了抿唇。
「不繼續說下去嗎?」
她似乎剛剛從不正常的幻想中蘇醒過來,抬手將那幾根本就稀疏的劉海撥到兩邊,「娘娘,我們都覺得你受委屈了,正想聯合眾人闖進去,沒想到,皇上到點了就面色如常地去上朝了,下朝以後便大發脾氣,說我們沒有看管好你,然後就讓我們跪著等你醒來了。」
罷了罷了,不和她計較了。我揮了揮手,「把那個藥拿過來,本宮要親眼看著它被燒成灰!」
彩蓮興沖沖地跑過去,將藥一包包塞進懷裡,然後全部遞給我。
我清點了一下,數量對得上,心裡也就松了一口氣。正想叫彩蓮搭個火,突然感覺到不對勁,翻開第三個藥包,凹凸不平,上面殘留的印記正是我的名字。
如果白若思真的想加害於我,應該會拿這一包。
沉吟良久,我對彩蓮說:「你等等去叫貴妃娘娘來一趟。」她點點頭,接過我手中的藥,將它們扔入火裡。看著火舌一寸寸舔舐著藥包,直至變成一片灰燼,彩蓮滅了火,將灰塵都掃淨了。
宮內恢復如初,我開了所有的窗子,寒風灌入,卷走了空氣中殘留著的焦味。宮人們進來整理擺設,剛剛的一切好像從未發生過。
21
白若思似乎已經預感到了我會找她,很快便趕來了,面色似乎還有些焦急。
「娘娘喚妾所為何事?」她沒有忘記行禮。
我思考了一下怎樣才能更好地表達我的意思,但是轉念一想,對白若思這樣的人不需要太過揣測,她似乎沒有什麼彎彎繞繞的小心思。
「後宮之中磕磕碰碰都是難免的,本宮不會放在心上,倘若你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也不妨直說。」我淡淡地開口。
除了有求於我,我真想不出來她為什麼既要讓我陷入這種境地,又不願真正狠下心來害我。
果然,她立刻跪下了,「是,妾有一事,必須要皇后娘娘相助。」
「什麼?」
「妾希望,能得到皇上的信任,以便得到更好的生活,光耀門楣……」
我眨了眨眼,說白了不就是想爭寵嗎?至於說得這麼……大義凜然嗎?
「當初你不願入宮,現在突然又想得寵了?」
「今時不同往日……但是皇后娘娘,妾絕對不會害你的!等妾完成了任務,就立刻消失在娘娘眼前!」
一句比一句大義凜然。
不愧是武將世家出身,後宮裡的那些小心思被她說得這麼冠冕堂皇,鏗鏘有力。只不過……消失是什麼意思?
我扶了扶額頭:「本宮可不希望你消失。」
「是,妾也許不會消失的……」她越說聲音越小,「就是有可能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入宮了……」
嗯?
要不是看太后那麼喜歡她,天天陪著她沒時間來煩我,我真想給她定一個妖言惑眾神志不清以下犯上大不敬之罪,立刻拖下去杖責一百!
「皇上喜不喜歡你不是本宮決定的,倘若你真想這麼做,爭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不要加害於人。」我歎了口氣,「看看興慶宮的惠貴妃,多好的條件,落得這個下場。」
「是是是,娘娘,妾也覺得惠貴妃神智不太清醒!」她見我沒有反對,欣喜萬分,「還是娘娘你最英明神武!」
這個真的是白若思會說出來的話嗎?
難道是家中變故,讓她性情大變,怎麼感覺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我想得頭疼,便揮揮手,讓她先下去。
沒想到她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得寸進尺地往前邁一步,仿佛想告訴我什麼秘密。
我抬眼盯著她,不明所以。
「娘娘,近日照顧好身體,多宣太醫!」說完這一句,她便一溜煙兒似地跑遠了。
怎麼回事,父親早逝,母親改嫁,不應該是留下什麼心理陰影嗎?
怎麼感覺她還比以前活潑了?
我越發不能理解。
22
後宮這塊風水寶地,有一個最大的特質就是哪個宮受寵,哪個宮賓客最多。
除了請安,每次我路過白若思的建章宮的時候,都能看見時不時地要進去一個人。
本來這也就罷了。沒想到有一日,我看見一貫沉迷於畫畫無法自拔的淩才人也施施然從裡面出來,嚇得差點沒坐穩,連忙推推旁邊的彩蓮:「看到沒看到沒!那是誰!」
彩蓮頗為無奈地歎息:「娘娘,你每次到建章宮門口都要停那麼一會兒,怎麼不也進去坐坐?」
有道理。
彩蓮立刻示意下人將我放下來,本來伸出了手想扶我進建章宮,但是覺得她牽著我走太慢了,又鬆開了。
剛進門,旁邊跟上的侍衛大喊道:「皇后娘娘駕到——」
不出所料,白若思的寢殿果然坐了一大堆人,還是排排坐的模樣,看上去井然有序的好像……太傅在上課?
見我到來,她們一齊站起來行了個禮,正想開口,被我打斷了——「不必了,本宮剛好路過就進來看看,大家都在做些什麼?」
白若思本來立在正中央,繞過她們向我走過來:「娘娘莫要見怪,姐妹們都是為了侍奉陛下而來,自然要來交流一下……後宮生存指南。」
這後宮好像還沒死過人吧?需要這麼為生存擔憂?
就連假孕爭寵的惠貴妃,也不過是褫奪了封號而已。
我清了清嗓子:「何須為生存而擔憂?只要不要生出些歪心思,自然不會得罪人。」
「皇后娘娘一向寬以待人,公正嚴明,妾是知道的,只是伴君如伴虎,為了更好生活,妾不得不與姐妹們出此下策。」
她依舊微笑著,絲毫不讓步。
「是嗎?那讓本宮也參與一下你們的討論如何?」可別像惠貴妃一樣爭風吃醋,害我又忙起來。
誰知,話音剛落,眾嬪妃好像比我還開心,喜悅之情都快從面上溢出來,就差拍手稱快了。
白若思垂了垂眼瞼,「妾遵命。」
然後,我坐到了殿正中央的左邊座椅,她則是坐在右下方,面對一堆嬪妃又開始口若懸河地講述起來。
談話內容挺無聊的,無非是娘早年就教育我的事情,包括如何不惹皇上發火,包括怎麼在後宮明哲保身,還有一系列管家要事……
我仿佛聽到娘在給我上課,疲倦之意緩緩襲來。
「接下來,我們就要說到皇后娘娘!」
白若思的聲音平地一聲驚雷,驚得我睡意全無。
我猛地抬起頭,只見白若思一臉嚴肅。
「這後宮之主是誰?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的日常是什麼?管理後宮,侍奉皇上,綿延皇嗣,每日為我們保駕護航,操勞不已,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啊?過獎過獎。
「這建章宮為何繁華?這些賞賜從何而來?我們為何每日都有衣食?為何我們的宮人甘願為我們工作?誰給他們俸祿,誰給他們新衣裳?這一切,都是皇后娘娘的功勞啊!在家裡,我們要靠父母,在後宮,我們自然就要靠皇后娘娘!可以說,入宮以後,皇后娘娘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
嗯?
我尋思著這些賞賜好像是朝臣進貢或者民間納稅得來的,然後發放俸祿衣裳什麼的,好像近日我都交給尚宮女官去做了,我最多就是監督監督,偶爾檢查一下……
許是白若思的這一番發言太過慷慨激昂,眾人一齊起立,鼓掌,就差沒跪下來磕兩個響頭了。
白若思沖到我跟前,握著我的手,說:「皇后娘娘,妾等真的太感激你了!」
謝謝謝謝,大可不必因為我在這裡就把我誇得好比天上的王母娘娘……
「白貴妃言重了,本宮不過做了分內之事,無需如此。」我連忙說。
畢竟,我的俸祿比你們多了好多,只要你們不要惹出麻煩,皇上一般不會想著扣我的俸祿……
「無需?依朕所見,很有必要!」
此話一出,眾人立刻安靜了下來,把目光投向門口……
23
皇上背著光立在門口,身軀凜凜,神采奕奕。他環顧了四周一圈,走到了我的身邊。
「看你近日心情不錯,朕就放心了。」
我在心裡冷哼一聲,努力擠出一個不算難看的微笑。
自從上次他將我禁足,讓白貴妃舉辦盛宴後,太后以為白貴妃得了協領六宮之權,陸陸續續把許多事情都交給她做。我一直被禁足在未央宮,不知道這件事,請安的時候也沒人和我提過。若不是解除禁足遇到了尚宮局相熟的女官,我還真不知道白貴妃如今在下人眼裡已經位同副後了。
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沒法給皇帝好的臉色。皇上估計是知道我不待見他,也再沒召我去侍寢,害得我想害人也無從下手。
他抓起我的手,「朕剛剛去未央宮找你,他們說你出來了,朕琢磨著應該是來這兒了,就來這裡找你了。」
我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理了理兩旁的鬢髮:皇上的心意妾實為感動。」
今日是白貴妃進宮以來我第一次到建章宮。他琢磨得這麼准,皇宮裡的司天臺還有什麼用啊?全都交給皇上就是了。
他的反應極快,立刻將舉在半空中的手收回,又假意關心道,「前段時間聽說你天天喊太醫,身體是否抱恙?朕太忙了沒時間去看你,可好些了?」
太忙了沒時間看我,有時間來建章宮?我在心裡鉚足了勁紮小人,但是想到這時候若在眾人面前直接拂了皇上的面子,我爹的官位估計就保不住了,只能作出一副病若西子弱柳扶風的柔弱模樣。
「謝皇上關心,妾身體確實不適,現在要回宮休息了。」我揮揮手喚來彩蓮,起身行了個禮,便慢悠悠地往外走去。
做戲要做全套。我甚至咳嗽了幾聲。
很好,沒有攔我,沒有關心我。
我都懂得做戲要做全套,皇上你能不能學著點?
越想越氣,剛回到未央宮,我便命人將前幾日種的芍藥花全都扔了,換上了銀蓮花。
芍藥花多在春季開放,如今已經過了時節,理應換下。銀蓮花快要開了,等開放又是一片繁盛,自然是要悉心照顧。
「娘娘,吩咐下人奴婢自會去做,娘娘無需解釋。」
「本宮看你的眼裡都是疑惑。」
她張了張嘴,估計是看到我把手放到了一旁的鳳印上,果斷閉上了。
「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嗎?」
我眯起了眼。
彩蓮跟著我最近是越來越沒規矩了,不好好教導一下,估計她能趁哪天上房揭瓦還大言不慚地說是為了給我通風。
她點頭如同小雞啄米,「知道知道,和皇上有關的要說……不不不要說!」
孺子可教也。我心滿意足地坐回去,讓她趕緊去換了那些花。
她前腳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我正想閉上眼休息一會兒,她又跑回來了。
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太監,是皇上身邊的。我的心裡「突突」地跳了幾下,漸漸升起不詳的預感。
果然,太監告訴我,晚上皇上宣了我侍寢。
說這話的時候,他面帶喜悅,但是看見我把手放到了鳳印上,又立馬收起了笑容。
我儘量和顏悅色地勸他讓皇上打消這個主意,剛剛我還說自己身體不適,現在就讓我去侍寢?他怎麼不送來一碗鶴頂紅把我賜死?
可惜他只是個傳話的,打他不能痛到皇上身上。
「娘娘……」他笑得顫顫巍巍的,「皇上感念娘娘處理宮務,疲憊不堪,讓娘娘晚上同去華清池。」
華清池。
溫泉毖湧而自浪,華清蕩邪而難老。
華清池確實是個不錯的地方,奈何平日裡皇上不喜歡泡溫泉,因此也從不帶嬪妃去。
即使是惠貴妃當年盛寵,也沒有這種待遇。
其他嬪妃更不必說,能侍寢已經是萬幸,不可能再提出什麼要求來。
我思考了將近一刻鐘,那太監才問出口:「娘娘……還要回絕皇上嗎?」
「不必了。告訴皇上本宮會去的。」
聞言,彩蓮和太監都雙雙松了一口氣,面色緩和了下來。
彩蓮剛想奉承幾句,我立馬比了個手勢打住了她。我只是想看看皇上第一次帶我去華清池能鬧出什麼新花樣,最近又有什麼事值得他為我破例。
總而言之,與皇上本身無關。
24
華清池有兩個浴殿,其中一個是皇上單獨使用的,而我自然是只能去另一個。
浴池裡裡外外都是用瑩澈如玉的白石鋪砌,四周設有臺階,逐級遞增,鐫滿了魚龍花鳥的浮雕作為裝飾,變化多端,不可名狀。
當我進入池水中,水波也隨之漾動,滿池的魚紋花影仿佛潛游於水底一般。
春季已經快要接近尾聲,空氣中還有絲絲寒氣,溫泉水驅逐了寒冷,讓我不禁想要閉上眼休息。
呆了不知多久,彩蓮行色匆匆地進來了,一見到我,劈頭就是一句:「娘娘,皇上有急事已經離開了!」
會這樣急?休息時間也得去接見大臣?
「他不來就不來,」我漫不經心地應道,「本宮樂意泡溫泉,與他無關。」
聞言,彩蓮面帶猶豫,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道,「皇上囑咐,溫泉不能泡太久,還有一刻鐘娘娘就應該起來了。」
……你就是過來提醒我這個的嗎!
雖然不情願,我還是穿好了衣服,上了轎輦,用手支撐著頭,靠在一旁的窗上,回味著剛剛的感覺。皇上居然能夠在泡溫泉的時候趕著去議事,究竟是真的不喜歡泡溫泉,還是那國事太緊要?
他這麼多年沒有泡過溫泉,是因為不喜歡嗎?還是真的很忙,沒有空閒?
可能是泡完溫泉之後心情太過放鬆,一時間這個無解的問題竟令我陷入了沉思。
直到轎輦毫無預兆地突然晃了一下,我才稍稍緩過神來,迷茫地望著前方。緊接著轎子外的彩蓮厲聲呵斥了一聲,清亮且清晰,但是好久都未見回聲,讓我懷疑他們是不是看錯了。
正想掀開簾子,空氣中才隱隱約約飄來一個虛弱的聲音:「皇后娘娘,妾有要事求見……」
這聲音分外耳熟,好像是某個妃嬪的聲音。
我拉開簾子直至露出一絲縫隙,對立在一旁的宮人命令道:「扶她上來。」
宮人得了令,幾個人一起扶上來,送到我面前。那人的髮髻已經淩亂不堪,神色憔悴,妝容簡直是一塌糊塗,看上去好像被淚水洗過一般。我還沒開口,她就一下子撲上來,嘴裡喊著句句都是「求娘娘」……
算了,還是先帶回宮安撫一下。
轎輦繼續往前,在我柔聲細語的安慰下,她終於能正常言語。我把她的髮絲拂到一邊,又擦了擦她臉上的灰塵和淚水,這妝應該是救不回來了,她邊抽噎邊隨意一抹,抹了個七零八落,一副模樣比玄冥宮的妖魔還可怕。
到了未央宮,我本想讓她先去梳洗一下,平緩一下心情再和我細說。她點頭答應了,結果沒走兩步又跑回來了。
「娘娘,妾怕來不及了……」
此話一出,她又開始抽抽搭搭起來。
怎麼回事,這一天大家都這麼慌慌張張匆匆忙忙忙忙碌碌的嗎?
我吩咐彩蓮端兩碗冰糖燕窩來,又讓宮人將她扶到了床上,她估計也早就累了,沒半點反抗的力氣。
「要不你還是睡一會兒。」我好心建議道。
她搖搖頭,眼圈泛紅,「娘娘,你聽妾說……」
她是第一次選秀進來的文懷玉,當時只封了個禦女,如今已經升到昭儀了。
初入宮時,她爹只是個微末小官,因此她的位分也不高。她從小生活在皇城腳下,日子平淡但是過得清淨愉快。直到她哥哥執意要從軍作戰,立了戰功再回來,或者,幾年後去考武舉,爭取有個功名光宗耀祖。長子如此,父母自然是開心的,雖然不舍但是也送去了。
哥哥走後,爹找了門徑將女兒送入宮中,期盼家裡能出一位寵妃,好讓他的官職升一升。但是文懷玉多年沒有得寵,爹很快放棄了她,不知用什麼方法一路升官,升到了四品官員,雖然官職不大但好歹在重臣面前說得上話了。
這幾年皇上登基不久,邊疆受外邦人侵擾嚴重。懷玉的哥哥驍勇善戰,屢破敵軍,捷報頻傳,也升到了從三品歸德將軍。文懷玉因此受到了皇上的關注,升到了昭儀。
一路順風順水的文家也就此迎來了當頭棒喝。
兵部尚書被查出來與蘭親王勾結,意圖謀反,皇上決意嚴懲不貸,甚至牽連到了許多大臣。大臣們急需一個人出來背鍋,便把眼光放到了品級較低的文父身上,眾口一詞直指文家,兵部尚書甚至拿出了文父早年賄賂的證據,還有文家哥哥的一份。
文懷玉接到信件,知道這件事後,想著去求皇上,卻得知皇上在華清池,不便見客。她在門口跪著哭訴了很久,皇上終於肯出來,卻讓太監將她拖到一旁,自己則是背對她離開了。
她知道我還在華清池裡,便守在不遠處,等我出來,想讓我為她求情。
說完,她似乎是哭累了,昏了過去。
我試著喚了幾聲,她卻沒有絲毫反應。
這就讓我為難了。剛剛吩咐了兩碗冰糖燕窩,是我自己一次性全部喝掉好呢,還是隔一會兒再喝第二碗比較好?
25
第二日文懷玉悠悠轉醒,剛睜開眼,估計又是想到了家裡的不幸,哭了一早上。
我本來免了她的請安,結果剛回屋裡,便聽見她淒慘的哭嚎一聲比一聲大,趕緊加快了腳步,免得被人聽去以為皇后動用私刑。而且我看她精神不錯,完全可以下地走走,走回她自己的宮裡。
我拿了八塊手帕給她擦眼淚,才終於讓她開口:「皇后娘娘為何不幫妾?」
「本宮並非無心幫你,只是有點難辦。」
白若思每日給你們上課,講得還不夠多不夠明白嗎?後宮干政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嗯……雖然白若思的原話不太好理解——「後宮嬪妃工作的地方在後宮,不在前朝,我們不能和皇上在一個工作室,不然會被兩個工作群一起踢出去的!」
聞言,她立馬抬起頭,眼睛瞪得渾圓,「娘娘,您儘管開口,只要妾能幫上的,哪怕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其實我對這件事沒有什麼頭緒,而且我也沒有要幫她的理由。後宮多一個嬪妃不多,少她一個不少,新人送舊人,舊人送新人,不都是很常見的嗎?
「本宮不需要你赴湯蹈火,」我歎了口氣,「你先回宮,茲事重大,本宮再想想。」
她凝視著我,眼裡的淚光閃現,良久,將脖頸上的玉解下來放在我手裡。
「娘娘,這是妾及笄那年,哥哥命工匠給妾打的,當做妾給娘娘的謝禮,如果挽救不了,那希望娘娘能准許它陪著妾一起下葬。」
玉上正反面分別刻著一「玉」一「瑾」。
「哥哥單名一個瑾字。」她如是解釋道。
文瑾。
我愣住了。
真是個好名字,好到與我童年一位摯交同名同姓呢。
我沒有說出口,只是將她送出未央宮。
文昭儀走後不久,我走到了窗臺前,仿佛透過這外圓內方之物看到了從前。那時我還不太懂事,每日聽著所謂的禮義書辭,寫著各種各樣的詩。爹幾乎每日都要接待很多賓客,他們大不相同,有的人會手提重禮,有的只是背一把劍,衣衫破落著就來了。
娘被送到了道觀養身子,家裡都是長姐在照顧我。有一日,我不願吃飯,長姐哄了我許久,我不耐煩了便往外跑去,跑了一會兒,迎頭撞上一個人,兩個人都摔倒在地。
他的脾氣很好,面對我這個突然撞倒他的不知從哪來的小丫頭,不但沒生氣,還把我扶起來,拿出帕子擦了擦我嘴角的飯粒。我和他聊了多久,長姐終於找到我,拿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呵斥了我一句,又向那個男孩道歉。
他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那幾日我茶不思飯不想,長姐問我怎麼了,我說他答應會給我帶禮物的,這麼久沒來,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呢。長姐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笑嗔道,若是那個人敢來,非要讓下人把他皮扒了丟出去不可!
長姐一向賢淑,我想不到她會說這樣的話。看來,以後見到那個男孩不能和長姐說了。
過了幾個月,我才在家裡再次見到那個男孩。他一見到我便認出了我,不但繼續上次的話題和我說了好久,還送了我一捧花種,讓我種出來告訴他這些都是什麼花。
我問他為什麼要送我這個,他說因為我上次說過自己喜歡身邊花團錦簇的模樣。我本來還想和他說一些什麼,可是我覺得長姐快來找我了,便急急地與他約定下一次見面。
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們可能有很長時間不能見面了。」
他沒告訴我原因。
確切地說,是還沒來得及告訴我。那時彩蓮從我身後慌張失措地跑來,告訴我長姐馬上就會忙完,要來找我了。
他也不留戀,丟下一句「有緣相見」便往門外跑去,速度之快,我根本不可能追上。
及笄那日,長姐曾問我,是否考慮過婚嫁。我低著頭說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
她這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半晌,又摸了摸我的頭——「他,也不是不可以,算是後生可畏,但是如今還遠遠不及。」
我的腦海裡,卻只有那一捧花種,顆顆粒粒落在我手上,我仿佛嗅到了花的清香……
是春日的氣息。
回憶抽離,我看向手中的玉。
或許,我真的應該做些什麼,去還他那一捧花種的交情。
26
「娘娘,粥都涼了。」
「皇上今日還是去建章宮嗎?」
「今日去了興慶宮。」
我怔住了。半晌,才緩過神來。
也是,畢竟是他心尖上的美人,就算新人入宮,就算曾經她犯了錯,在他眼裡,依舊是完美若九天仙女吧?哪怕是我主動去請他,他也不會來。
可惜了這一桌子好菜,我特意命人ţű̂₌煮的。
我喚下人把飯菜撤下去,自己則是去了內室,想著更衣就寢。門窗都已經關好了,屋內暖得很,雖然比不上那晚在華清池,但已經不用再蓋著這麼厚的被褥了。
改天要找個時間吩咐女官把各宮的被褥和床墊換一下,然後尚食局也應該準備一些適合初夏的食物了,皇上近日工作疲乏,需要一些解乏提神的物什,花匠明日又進宮了,月底的俸祿應該快算好了,要找個時間檢查一下……
腦海中遊蕩著各種各樣的雜事,不知何時,我慢慢合上了眼。
本以為這一覺會睡到天亮,沒想到,半夜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
我想睜開眼,可是思緒沉得仿佛上了枷鎖,只聽見自己輕微的呼吸聲。
一隻大手撫上了我的額頭,只是輕輕碰了一下又拿開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輕微的歎息。雙眼緊閉讓我的嗅覺和聽覺格外敏感,彌漫在空氣中的是熟悉的香氣,讓人安心。好一會兒,安靜得連腳步聲都聽不見。
「你們娘娘幾時睡下的?」
「回皇上,亥時三刻左右。」
「你先下去吧。」
兩人對話的聲音很輕,但我還是聽出來了。
原來是皇上。
果然是皇上。
我的眼角一酸澀,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幾乎就想要睜開。下一秒,我感覺身旁的被子動了一下,但不是被掀開,而是被折疊,似乎離我的身體更近了。
「照顧好你們娘娘。」
只聽見這麼一句話,身旁又陷入了安靜。
而我又陷入了夢鄉。
夢裡,我又回到了家裡。是大哥凱旋歸來的那日,爹娘還有姐姐都興高采烈的,準備了許多美味佳餚。
妹妹還未出生,娘的身子還算雙利。她在飯桌上詢問大哥的生活,大哥征戰邊疆,皮膚黝黑,與姐姐沒有一絲相似之處。我們見面的時間很短,因此他專門到我房裡來,問我最近過得好嗎,還給了我一些禮物。
「謙謙真乖,在家要聽爹娘的話。」
末了,他只留下這麼一句話,就離開了家。
此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長大後,我也曾在風言風語中聽到什麼,可惜最終都只能在時光的消逝中化為烏有。
過了幾年,妹妹出生了,娘卻因為身體元氣大傷去了道觀。家中長姐擔起了管家的重責,爹公務繁忙,我最常看見長姐在做帳本,訓斥下人,挑選郎中和奶娘……直到我年歲漸長,長姐身體欠佳,才把一些事務交到我手裡。
她向來沒什麼主見,就連個下人都敢隨意去動我爹的東西,就算被發現了,哭訴幾句,我長姐就心軟了。我與她很不一樣,下人混進了我妹妹的房裡碰了什麼,丟了什麼,我直接一巴掌就扇過去了,月俸和賞賜都扣下,多幾次就逐出家門。
宮宴上我被太子看中,臨行前,長姐替我繡好嫁衣,對我說:「以後到了宮裡萬事當心,長姐知道你聰明,不會被人欺淩,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今後若是被欺負了,一定要來信告訴長姐,當年大哥一事……罷了,也不必再提,但是你記得,太子殿下不敢負你的。」
她說得朦朦朧朧的,我沒有細問,所以她一直以為我不懂。
其實大婚第二日見皇后時,我就聽到了。皇后將太子拉到內室,絮絮叨叨對太子說,太子妃必定出在阮家,本來人選應該是我的長姐,奈何是我,只希望我不要揪著當年大哥代君受過的事同皇家計較。
扶著太子殿下的手一齊走出未央宮,門口的風鈴聲陣陣,不一會兒就把風吹來了東宮。
彼時我剛剛發現飯菜有毒,放了兩種相克的食物,上吐下瀉,多日未見好轉。
「太子殿下,盧良娣會恨妾嗎?倘若妾不姓阮,太子妃就該是她的了。」
「她不像你,懂得保護自己。」
「殿下如果知道是她做的,為何不罰她?」
「沒有證據證明是她做的,伺候你的廚子和下人已經受了罰,你還想怎麼樣?」
「妾以為太子殿下不是偏私之人!」
「如果你有辦法找到她害你的證據,我不會姑息!否則就別想這些!你以為東宮是阮府?你可以憑臆測隨意賞罰?」
「殿下!!!」
萬萬沒想到,竟然是一場噩夢。
我猛地驚醒,睜開眼已經有微弱的日光,只射進了未央宮的一角。
27
許是近日都沒召我侍寢,皇上心中有愧,居然來我宮中用膳,問我今年生辰想要些什麼。
我忙著描眉畫眼,隨意答道:「妾聽聞宮外附近修建了一座新的寺廟,想去祈福。」
這話當然不是真心的,除了太后整日閑得沒事做,誰願意禮佛。去寺廟還不如去宮外的避暑山莊或者其他可以遊山玩水的地方。
我這麼說,無非是咬死了他那座寺廟是修給惠貴妃的,斷然不會帶我去。
既然不是真心想幫我慶生,那就與往常一般便是,何必來問我,多此一舉。
皇上也頗有些吃驚:「謙謙什麼時候愛去寺廟的?」
「皇上不願,妾也不會勉強。」
「朕既然說了自然就不會食言。」皇上坐到我身邊,饒有興趣地打量了我一番,「謙謙想要帶誰同行?」
「彩蓮,不要白若思,其他皇上決定就好。」
我停下動作,對他笑了一下。如果他敢帶興慶宮那位,我一定會讓他知道什麼叫做家宅不寧。
過了幾日便是我的生辰。我特意免了大家的請安,太后那邊也允許我今日給各宮放假,不必到她那邊去了。
直到到了福甯宮,我才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
皇上背對我,身邊一個侍衛也沒有。
「妾參見……」
待那人轉過身來,我止住了話頭,發現他並不是皇上,看著還面生。
而我的肩膀立刻被人按住了,嚇得我往前竄了一下轉過身,看見一身布衣裝扮的皇上,笑得還……帶著玩味兒。我氣得差點沒把手中的東西扔過去砸在他身上,「皇上這是作甚?」
話一出口,我才記起,過去他不是沒有這樣不正經過,只是那些時光從來不屬於我而已。
「皇后呆在宮裡不悶麼?朕帶你出去走走。」
乏悶也不代表願意你陪我一起去啊!你是皇帝,在我身邊我壓力能不大嗎?還要怎麼愉快地玩耍?
虧他想得出來。
我氣得差點翻白眼,但是難得人家一片好心願意帶我出去,也不好拒絕,只好讓彩蓮把皇上給我準備的衣裳拿上來。
「別沉著臉了,穿著很好看,真的,朕從不說謊。」見我半天沒搭話,他又問旁邊的彩蓮,「皇后娘娘多好看,你說是不是?」
彩蓮看我一眼,怯生生地點點頭,「是,娘娘真好看。」
上了轎輦,顛簸了一路終於到了寺廟門口,他怕我不肯下去,竟然讓我先下!我毫不客氣地掙脫開他的手,背過身不想理他。
這什麼眼神,粗製濫造都不會在裙擺下面剪個鋸齒形狀!
「謙謙,是你說的想去寺廟……」
這什麼語氣?他還敢給我委屈起來了!
我瞪他一眼,還是下了轎子,沒有等他就直接往前走去,任彩蓮在身後叫喚。
誰知,剛開門,眼前的一幕鎮住了我往前走的心思——
成百上千個蠟燭擺成一個心形,中間還有三個大字,阮謙謙。蠟燭上方還有「生辰吉樂」四個毛筆字。
怎麼會這樣?我還沒死呢,連祭祀都擺上了?
正想著,彩蓮跑上來了,附在我耳邊輕聲說:「娘娘,皇上說讓你先去東廂一趟。」
本來我應該是沒覺得有什麼,可是這個法陣實在是嚇到我了,我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聽皇上的。不管怎麼說,在宮外謀殺皇后好像比宮內容易……
我還是去了東廂,抱著一副視死如歸的氣勢。
東廂只有皇上一人,這讓我放心不少。剛到他身邊,他便拍了拍手,身後突然多出來一隊人馬,一人手上拿著一把古琴。
看來今日的第一個節目是聽琴了。
我乖巧地坐下,努力擺出一副端莊典雅的模樣,微笑著示意眾人可以開始了。
三刻鐘後。
「皇上,這些人可以,拔……彈得不錯。」
說著,我快速用手帕擦了擦嘴邊的口水。一朝皇后居然當眾睡著還流口水,真是丟人現眼啊丟人。
不能怪我,本來今日起得早,而且這琴曲真的催眠。
皇上面色不變:「請歌女上來。」
歌女扭著細腰聘聘婷婷地走上來,妝容精緻,丹鳳眼細長而魅惑,蘭花指一指,便開始唱起歌來——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
不錯,《長恨歌》可以,不就是表達了帝王貴妃間的情愛糾葛嗎……雖然最後的結局淒慘,但不管怎麼說也是表達了真摯的愛情,淒美也是一種佳偶天成,對不對?
我本著不能讓皇上心意白費,與他打趣道:「不知皇上可以為哪個美人從此不早朝呢?」
「朕不是昏君,做不得這種事,」他認真地說,「不過,或許哪天朕老眼昏花了,可能會為了謙謙不早朝,只做個太上皇也說不定。」
老……老眼昏花?
我砸吧砸吧嘴,想破腦袋也不覺得這是在誇我是個美人。
終於熬過了聽曲。他似乎興致更高了,拉著我去了祠堂正中,讓我在此祈福許願。
28
可惜那天我們還是沒能許成願。
皇上身邊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我至今沒看清長相的侍衛趕來,在皇上耳邊說了什麼,他的臉色微微一變。
我的臉色也變了。不管怎麼說,今日也是我的生辰,如果又是為了哪個妃子的爭風吃醋而趕回去,我真的會很惱火。
畢竟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他沒有看我,只是側著身吩咐了幾句:「皇后,你先呆在這裡,哪兒也不要去,朕離開一會兒。」
說完,他匆匆忙忙就走了。那個報信的侍衛對我一拱手,站在了門外。
「你是想關著我麼?」我蹙著眉,語含不悅。
「這是皇上的命令。」
這樣簡潔的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安分守己麼?想得美!
我長袖一揚,祭臺上的貢品掉了一地,還有一些求籤的竹筒。我撿起一塊糕點,拿到那侍衛面前,強笑道:「來,本宮賞你一塊。」
「小的不敢。」他低下頭。
「本宮賞你的,豈是你說不要就不要?」我大怒,「皇帝不在,你就看不起本宮了?眼裡還認不認本宮這個皇后?」
那侍衛迅速跪下,嘴上絲毫不鬆口,「娘娘不要為難小的,這是祭品!」
「彩蓮!把那些東西都給本宮搬過來!」我命令道,「沒吃完,回宮就等著領罰吧!」
氣死我了,我還動不了你一個侍衛了?
他顫顫巍巍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這才看清他的相貌,從眼角處到嘴左側有一道猙獰的傷疤,生生毀了這一張本該清秀的臉龐。見狀,我有些後悔,握緊了手又鬆開,還是沒有開口讓步。
我在這邊觀察他的容貌,那邊忽然傳來彩蓮的驚呼聲:「娘娘,這些好像是皇上的字跡!」
她跑過來,手上平整地擺著一些竹簽,每根竹簽上都纏繞著一張紙。我隨手拿起一根,打開——
琴瑟之好,白頭相守。
下一根——
鳳凰於飛,恩山義海。
接下去的每一根都是類似的話語。
相敬如賓,宜室宜家。
比翼雙飛,花好月圓。
夫唱婦隨,舉案齊眉。
故劍情深,鸞鳳和鳴。
……
原來我們等等要抽的竹簽,都被他做了手腳嗎?
我的心情終於明朗起來,沒有糾纏這個侍衛,而是往裡面走去。
重新跪在軟墊上,我繼續剛剛沒有結束的祈福許願。許什麼願望呢?一願家人平安康健,順風順水,二願家中姊妹嫁得如意郎君,攜手白頭,三願……三願皇上長命百歲,功標青史。
聽說要跪得久,上天才會知曉你的誠心,因此我跪了好久也不敢起來。
等我終於睜開眼想起來時,只感覺眼前一黑。
「彩蓮……彩蓮……」
我喊了幾聲,還是失去了意識……
「娘娘!娘娘!」
聲音這麼急切做什麼?趕著去投胎嗎?我剛開口就想訓斥,又在睜眼時立馬閉上了嘴。
眼前已經不是原先的寺廟,赫然是一個軍營!周圍還守著許多兵將,長槍短矛在手,甚至脖頸邊還有絲絲血跡!
我的手四處亂摸,終於抓到了彩蓮的衣袖,扶著她起身,緩了緩神,終於能看見她臉上掛著淚珠。
我們是被綁架了嗎?
我用眼神問彩蓮,她心有靈犀地點點頭,又連忙搖搖頭,指著我的身後。
看來是個不好惹的人。我深吸一口氣,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緩緩轉過頭——
不是兇神惡煞的牛鬼蛇神,反而是笑得滿面春風的一個少年,看上去和善且可親。
「不知娘娘可還記得我?」他一開口便是敘舊,「待得來年春如舊,三月玉蘭滿枝丫,便是你我重逢之日。」
29
腦海中靈光乍現,又把我拉到了那年春季——
「我們以後可能不會再見面了。」
「怎麼可能呢?我家就在這裡,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
「不行,你的家人可能不會太歡迎我。」
「那可以等我長大嗎?以後我能當家了,或者我能離開家了,我們能再見面嗎?」
「也許……待得來年春如舊,三月玉蘭滿枝丫,便是你我重逢之日。」
文瑾哥哥。
熟悉的稱呼浮上心頭,我幾乎要脫口而出,他連忙捂住我的嘴,對我「噓」了一聲。
面對我疑惑不解的眼神,他耐心地解釋道:「娘娘莫要心急,宮中叛賊作亂,太過危險,娘娘若是信得過我,就先留在軍營,待末將平反以後再將娘娘送回去。」
我大力點點頭。
不管怎麼樣,我信得過他。雖然……
想到文昭儀那張臉那些話,我又有些遲疑。其實,也不是沒有懷疑過他可能會挾持我,可是,如果他真的想要傷害我,什麼時候不能動手?
我和彩蓮各被分到了一包乾糧。凝視良久,我打開它,輕輕咬了一口,好硬,根本咬不下來。身旁的彩蓮也是咬了一口,卻咬了半天,才掉下來一小塊。
稍稍咬下一塊,細細碎碎的掉了一地。
原來這就是軍中的乾糧嗎?我不知怎麼想到了大哥回家時大口吃飯的光景,還問過姐姐,為什麼哥哥就可以這樣不顧風度?我就必須要食不言呢?
「娘娘……」彩蓮面帶擔憂地看著我,「是不是因為太難吃了,所以你才哭了?」
我瞪她一眼,訓斥她別瞎說,食不言寢不語,乖乖吃飯。
好不容易嚼完了一整包乾糧,天色漸晚,文瑾才從外趕回來。他風塵僕僕的身影剛出現在不遠處,我便眼前一亮,從地上站起來,問他皇宮怎麼樣了。
「回娘娘,末將護送您回宮。」他向後一搖手,喚來兩匹馬。
你猜我會不會騎馬?
我立在原地不肯動,歪著頭微笑著看向他。
見我如此,他又喊來一輛馬車,我才贊許地看了他一眼,看來不是個榆木腦袋。可是下一秒我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他也坐了進來。
「本宮乃深宮婦人,和朝廷重臣坐一輛馬車,就不怕皇上懷疑我們密謀什麼?」
「難道不是嗎?」他回答得理所應當,「末將此舉,娘娘敢說沒有參與一分?」
我抿了抿唇,還是沒有反駁他。
馬車一路向前,偶爾有道路不平之地,再加上穿過一片又一片的濃霧森林,我差點睡過去。但是一想到有人坐在眼前,我只能死掐著自己的手臂,逼迫自己清醒。眼看著他頭一撇眼一閉,呼嚕聲就傳來了,我恨不得打爆他的頭。
皇后有沒有權力下令殺一個兵將?
我開始仔細思考這個問題。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他終於悠悠轉醒,朦朧著睡眼看見我,忽然就笑了:「皇后娘娘可是在為末將守夜?眼底兩片青色都快趕上水中青苔了。」
我氣得扯下了窗邊的簾子,捏成一個球,默念著文瑾的名字,用力揍了幾下,又扔出窗外。
窗外有寒風灌進來,讓我清醒了不少。
他看著這一切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兒又停下了,眼底浮現出一絲悲傷。他伸出手,也只是舉到半空中,便往一邊的窗子伸去:「不管怎麼說,末將都要感謝皇后娘娘。」
我定定地盯著他:「你知道,這樣做,令尊可能保不住了。」
「管他呢,」他看似灑脫地開口,眼淚便落下來一滴,「他自作孽,不可活,但是不能牽扯到家人,對不對?」
「對。」我深以為然,「太多人是無辜的。」
30
他沒有搭話,空氣也沉默了下來。我以為會這樣平靜如水地到皇宮,便向後靠去。
「是不是你教你妹妹找我的?」突然想到了文懷玉,我情不自禁地問出口,「我和她又不熟,她怎麼料定我肯幫她?」
文懷玉那日來找我,將玉交給我以後,不過三日,我便想出了方法。
文家父親犯了錯,還是謀逆這樣誅九族的罪名,除非有人頂替他的罪名,或者讓真凶自己出來承擔責任,才有可能平安無事,但這都是不太可能的。而且這件事牽扯到的人非常多,一旦將那些大臣全都處置,說不定還會動搖國本。
如果要抓,就要抓一批放一批,讓他們鬆懈,不能操之過急。
可惜文家只有文瑾一人能夠上朝,其他人不可能幫文家。如果要幫文家平反,文父肯定是保不下來的,只能儘量讓文瑾和文懷玉活下來,之後的事再從長計議。
當我把這些告訴文懷玉的時候,她的反應已經趨於平靜,只是問我那該怎麼做。
大義滅親。
也就是,要讓所有人看到,這件事只有文父一人參與,而且為文家所不齒。那麼,文瑾一定要能戴罪立功,雖然多年來立了這麼多軍功,但是,要讓皇上相信他沒有謀逆之心還需要大義滅親。
文懷玉腦子還算聰明,我說到這裡,她已經想到一些步驟了——
文父謀反,帶兵攻入宮中,被文瑾發現並且阻止了文父。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為了防止文懷玉又哭起來,我立馬補充道:「如果你不聽本宮的,也可以自己與你哥哥商量。」
說完,我囑咐她身邊的下人好好照顧她,便離開了。
過了幾天,我便收到她的桂花米酒酥酪和一封信。
離宮十裡外,山寺有桂花。
就算皇上不問我生日想去哪裡,我也會找藉口去那座寺廟的。太后娘娘日日禮佛,帶她一起去寺廟正合她意,如果她不去,就攛掇白若思帶她去。
相處下來,我發現白若思這人只是嘴上說說要爭寵,其實對皇帝的興致不大,她說的爭寵更像是喜歡嬪妃以她為中心的「爭寵」。除此之外,她似乎對淩才人的畫特別感興趣,只要送她一張畫,她能樂上好幾天。
雖然和我記憶中的白若思大相徑庭,但是還是長大懂事以後的她更討喜點。就連我和她說,讓她在今日午時左右鬧出點動靜來請皇上回宮,她都沒有拒絕。
不過她是用了什麼藉口呢?皇上居然立刻就趕回去了,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問問她。
「其實……」
他的面色不豫,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便立刻撥開簾子,躍了出去。倏忽只感覺到一陣清風,車內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只有簾子在微微晃動。
與此同時,我也聽到了兵刃相交的聲音,伴隨著時不時發出的嘶吼的聲音。
我大喊著彩蓮的名字,卻沒有得到回應。窗外已經倒下一片,血染紅了半邊天,我看不清楚地上究竟躺著誰,只見到一攤攤血跡。
正在我手足無措著急忙慌之時,一隻手伸了進來:「娘娘,快走!」
我來不及多想,抓住了那只手,跳下了馬車,跟隨那個黑衣人往一個方向跑去。期間不知道踏過了多少屍體和血水,甚至有些將士倒下去的手蹭到了我的裙擺,但是他們連抓緊的力氣都沒有,便失去了生機。
「娘娘,害怕就閉上眼。」
我沒有應答,而是反問道:「你是誰?」
他不說,只是腳步沒停下。
余光掠到文瑾廝殺的模樣,表情猙獰兇狠,根本沒有注意到我。
我極少見他這樣,也害怕他會不會出事。
但是我不敢開口,也不敢問那人可不可以幫忙。如果來的人不是文瑾派來的,那麼能找到我的人,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數得出來——
皇上。
31
心裡估摸著已經跑了將近五裡路,疲倦困乏加上饑腸轆轆讓我體力不支,即使被扶著,也忍不住腳一軟,倒了下去。
「你……是誰?」
趁著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我氣若遊絲地問出口,還沒等他答話,雙眼一閉暈了過去。
這次,是被一陣爭吵聲吵醒的。
真的太吵了。
我的意識終於漸漸蘇醒,感覺到自己在一個綿軟的地方,這樣柔軟,緩解了我願本的疲憊不堪。
眼前應該是黑的,許是沒有點油燈。
這應該是我人生中最憋屈的一個生辰了。皇后的生辰就是如此,真是丟人又可笑啊。
不知不覺間,我的腦海裡已經開始浮現出今後的悲慘生活了。近來惠貴妃,哦不,盧妃解除禁足,愛不愛另說,皇上一如既往地天天去她宮裡,我和盧妃關係經過假孕一事估計是尷尬不已,根本沒法正常相處,即使對她再好也感動不了皇上。看來得儘快讓妹妹進宮,替我多爭點寵愛來,不然只會受人欺淩。
就連生辰,都不過是潦潦草草地結束了。
真想為自己抹一把淚。
「砰——」
外面的動靜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我的手頓在了眼角,往外看去。
金黃的簾子外,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那兒,前面幾個影子如同長在地上一般。
「你們當朕是傻子?皇后穿成這樣還有人認得出來是她?」
「皇……皇上,本來……本來小的也不敢信,但但是……那些人一口咬死是上頭人給的指令,小的也不知道怎麼辦……」
我幾欲起身,意識到不對。
皇上無情無義沒心肝,但不是傻。一國皇后居然也能被劫持?賊人能不能認得出來就是一個問題。
此時,一個身影又出現了,那人一拱手,道:「皇上,文昭儀求見。」
聽到她的聲音,我終於松了口氣——
太好了,文懷玉一定是準備充分來圓謊的。
「皇上!」文懷玉剛開口便是哭喊,「都是妾的錯!求您不要怪娘娘!」
「你說什麼?」皇上問出了我的心聲。
「皇上,皇后娘娘心地善良,知道妾家裡出了事,不忍心看妾整日以淚洗面,才出此下策,出宮到寺廟裡祈福,這樣就遇上了妾的父親謀反,為了幫妾才會如此!」文懷玉一口一個驚雷,「妾也是後來才知道,皇后娘娘曾與妾家人緣分不淺,有愧也好,好心也罷,總而言之妾很感激皇后娘娘……妾的哥哥也不知道那是皇后娘娘,只是想從賊人手裡救下,求皇上明察!」
「唰——」
簾子倏地拉開,我單手捂著心口,另一隻手指著她說不出話來。
不是演戲,是真的心痛。
她這樣一番話,除了把她自己與文瑾從這件事摘除之外,還把阮家拉進了渾水裡——對一個死罪的亂臣賊子有愧?莫非謀逆之事,阮家也曾參與其中?
真是狼心狗肺!令人不齒!文家能培養出一個文瑾哥哥,怎麼還能培養出這樣一個妹妹?
我不再看她,轉頭看向皇上。
皇上也靜靜地看著我,透過他近乎空洞的眼神,我看到了自己臉上的氣憤和委屈。
按照以往的做法,我一定會據理力爭,直言文懷玉胡言亂語,信口雌黃,然後讓她拿出我也參與此事的證據。她能如此不卑不亢,理直氣壯,莫非真的有證據?
證據會是什麼呢?
玉!
只要她證明我宮中有玉,又扯出一堆莫須有的事,再加上文瑾作證我與他確實是舊識,我就算有十張嘴都不一定能說得清楚。
皇上不會無條件幫我的。誰都不會。
我握緊了手,向後退了一步。
「皇后,你都聽見了,還有什麼話要說?」皇上居然放緩了語氣。
不,這件事沒那麼容易栽贓。雖然沒有證據證明不是我,但是也沒有絕對有力的證據證明是我。
我緊緊盯著皇上:「皇上,她說的都是假的,我絕對沒有參與此事。」
「娘娘……妾知道自己不該說出來,可是都到這份上了,妾實在無能為力,瞞不住了啊!」
「住口!」我忍無可忍,這女人怎麼能那麼煩呢?盧妃與她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皇上不再看我,而是嚴厲道,「文昭儀,你口口聲聲說皇后與此事有關,可有證據?」
文昭儀抬起頭看向我,堅定地說:「有。」
皇上的眼神如同陰冷的刀劍一般向我逼過來,我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才讓他收回眼神裡的冷漠。他垂了垂眼瞼,讓身邊的侍衛把文懷玉所說的證據呈上來。
我適時地感覺雙腿發軟,扶著旁邊的櫃子臉色蒼白,冷汗從臉的一旁滑落。我不怕她,也不怕她手裡的證據,因為我能想好說辭,但是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能全身而退。
哥哥用命換來的皇后之位,就這樣沒了嗎?
「皇后,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證據還沒上來,皇上就開口了,只是聲音充滿了疲憊。
他想讓我說什麼?我現在只能見招拆招,看看她怎麼說我,我好為自己辯解。
「皇上,證據還未上,我可以說話嗎?」
他點了點頭。
可是我此刻只能回答:「我是無辜的,只是在祈福的時候暈過去了,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之後看見一個人說要帶我回宮裡,還拿出了權杖,我就跟著走了。」
皇上聞言,沒說信不信,只是轉身坐到了位置上,若有所思地盯著文昭儀,文昭儀低著頭沒有再反駁我。
「是朕的錯,不該丟下你一個人。」他歎了口氣,但是話語內容還是讓我與文昭儀都大吃一驚。
皇上也會承認自己錯了嗎?
正想著,那個侍衛就把文懷玉口中的玉和廚子都帶了上來。玉是證明我願意幫忙的關鍵,廚子是前幾天做桂花米酒酥酪的。除此之外,還有文瑾寫給我的一封信,信頭寫著「阮謙謙」三個字,皇后閨名,以此證明他與我的確是舊識。
「皇上,玉是文昭儀前幾日說,若是她死了,便將玉與她一起下葬,才給我的。白貴妃也經常往淩才人宮裡送小食,算得上證據嗎?」我想了想,還是覺得這件事應該不是文瑾的主意,「阮謙謙三字,文昭儀也曉得,誰知道是不是她傳信給她哥哥。」
「娘娘,就算哥哥知道你的名字,如果不曾見過你,怎麼知道是你?你又為何剛好出現在寺廟,與家父相遇?家父如何知道皇上今日要出宮,從而起兵謀反,如果不是事先預謀,你可有解釋?」
她苦苦相逼,咬緊了牙關非要將我拉下水的模樣。
我哪裡得罪她了?
正疑惑不解之時,餘光瞥見了皇上似乎在把玩著手裡的一個小玩意兒,似乎是一個小小的雕塑,上面的人像看上去有點眼熟。我正想開口,又看見了他的眼神,漠不關心混雜著冷淡。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文昭儀說了什麼?
莫非,他心裡已經有答案了?
我心一橫,眼一閉,咳了幾聲,奮力擠出幾滴淚,腿剛剛軟了一下,便被一隻有力的大手扶住了。皇上將我按在他的肩頭,湊近我低聲道:「暈吧,朕會護你無事。」
然後,他以皇后剛剛歷經奔波身體支撐不住為由,讓人將文昭儀帶了下去,禁足宮閣之中,來日再審。侍衛全部退出了房內,他又說:「他們出去了。」
我睜開眼,點點頭:「那妾也回宮了。」
「剛剛的事,你不想和朕解釋什麼?」
「皇上答應了會讓我無事。」我腆著一張笑臉在他的肩膀蹭了兩下,「不能騙妾的。」
他愣了一下,一隻手撫摸著我散落在背後的長髮,剛剛醒來還未來得及打理,被他這樣一碰,又亂了幾分。我不滿地抬起頭,他卻沒有放開抱著我的手,讓我連起身都做不到。
「話是這麼說,可是人證物證俱在,你要朕怎麼相信你……」他的聲音拖著長長的歎息,「為什麼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變。」
32
十五歲那年,我剛好及笄,入了東宮,身邊只有一個彩蓮與我相熟,其他人最多只是見個面能寒暄幾句的交情。
因此,在我食物中毒時,身邊只有宮女相伴,除了太醫時不時來給我開藥,一直沒見到外人。我感覺病情緩和了一點,便到尚食局查了當日東宮的膳食,一眼看去也沒看出什麼不妥,而且經手的程式也是行雲流水,沒有下毒的可能性。
我將記錄帶回宮中慢慢研究,終於被一個見識多的宮女看出來,其中兩道菜是她的家鄉菜,但是家中從來不放在同一餐,因為常人可能受不住。
這位宮女,和盧良娣的母親來自同一個地方。
我當機立斷,拿著菜肴記錄,帶上那名宮人就沖到了盧良娣那兒,讓她給我解釋清楚這件事。太子就在她身邊,盯著我的眼神冷冷的,比三九天還要寒幾分。
盧良娣躲在太子身後,咬緊了牙關不肯承認。
僅僅是一個宮女的證詞和盧良娣的身世,實在不是有力的證據。太子見我沒有鐵證,只是罰了廚子和伺候我的宮女,便揚言不願再管此事。
我從小到大沒有受過這種委屈,但是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回宮裡生悶氣。
沒想到,太子晚上竟然來了我這裡用晚膳。我心裡自然是知道他是怕我和皇后娘娘告狀,便直言告訴他這件事我不會讓任何人管,但是我受的委屈一定會討回來。
「殿下,如果你是為了白日之事來的,那就請回吧。」
說實話,太子雖然平日裡只寵著盧良娣不太理我,但是他脾氣溫和,很少生氣罰人,再加上長姐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害怕入宮,因此我從來沒有怕過他。哪怕是不客氣的話,我也照說不誤。
「誰說我是為了白天的事,」他笑了出來,「我是在想,近日又有一批宮女要入宮了,剛剛你經歷了這種事,要不要和母后說說,多給尚食局分些人,或者拔高女官考試難度,免得又出事。」
「殿下大可放心,妾覺得如果不是有心為之,不會出這種事的。」盧良娣得寵六宮皆知,甚至皇后娘娘都對太子頗有微詞,太子頂著這麼大壓力也要寵著她,誰敢去惹她?
「謙謙,你還在生氣嗎?」他歎了口氣,「那看來這種事要提上日程了,新宮女入宮,應該也能聽到不少這類事的風言風語,不好好管管是不行了。」
聞言我仿佛醍醐灌頂,一絲靈光迅速劃過我的心間。
我去打聽這種事首先不符合身份,第二這些人既然擺明瞭針對我,肯定不會說實話。但是宮女就不一樣了,她們說不定還真能問出什麼來。
於是我讓彩蓮找一個和她同鄉的新宮女,小女孩容易玩在一起,沒幾下兩人就混熟了。彩蓮故意在那個小宮女面前抱怨了幾句,小宮女便信誓旦旦地說一定會仔細打聽到底那天發生了什麼。
小宮女心思活絡,能辦事兒,三下五除二就打聽出了那天盧良娣的確干涉過菜肴,但是那時候身邊跟著太子殿下,因此也沒人敢說什麼,都順著她的意去做。只是在太子離開後不久,她又來了一次,找到一個廚子單獨說了些話。
我立刻讓彩蓮隨便找了個由頭把那個廚子拉過來,細細問了他一些近日宮裡的狀況,以及養身子大概需要吃什麼。聊著聊著,我就開始帶話題,比如他家人如何,比如他需不需要幫助,又比如,他家那位出生不久的小兒子,最近身體如何。
然後,我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雕塑——他兒子的貼身玩物——讓彩蓮遞給他,他一眼就看出來是什麼了,臉色大變,哆哆嗦嗦地接過去,終於肯把那些事說出來。
我興沖沖地帶他又去了盧良娣那裡,讓他把所有事說出來。萬萬沒想到的是,都已經到這個份上了,盧良娣還是死不承認,說自己根本不知道這兩個菜品不能放在一起,甚至還來了一個一哭二鬧三上吊,驚動了太子殿下。
於是,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親手把雕塑遞給我的太子殿下,說出了「也許嵐兒真的不知道,當時本宮陪她一起用膳,她也吃了些,並無大礙」這樣一句話。
我對他真的已經心灰意冷,反問道,「太子殿下當真要包庇盧良娣,當真不肯信妾?」
「信,但本宮也不想污蔑任何無辜之人。」他鬆開了盧良娣的手,「本宮知道,有心也好,無心也罷,嵐兒都是害了你,那就罰她禁足三月,罰俸半年,那個廚子逐出宮外,愛妃意下如何?」
我不滿意!我很不滿意!
你不是喜歡盧良娣嗎?那我就來揭穿你!
「那日殿下給妾一個雕塑,告訴妾該如何做,多虧了殿下相助妾才能找到廚子,妾一直以為殿下是真心想幫妾!」我拿出雕塑,摔到了盧良娣和太子腳下,拂袖而去。
盧良娣到底還是受了罰,但是我沒想到,雕塑竟然被太子撿起來了,還一直留到了現在。
「皇上,你那時是真的不信嗎?」
「不是不信,也不是信,只是朕不想被說成偏私之人,本來朕以為你不會再追究,想不到你一股腦地要往下查。」皇上的聲音沉沉的,「你太倔了,但是宮裡的事情憑你一己之力就一定能調查個水落石出嗎?多少冤假錯案,查也查不過來。你心志堅定,但是容易受主觀影響,很多事,不是你看上去那樣。」
「朕願意讓你所處的環境再無冤假錯事,可是朕又怕你容易被人利用,固執己見害人害己,畢竟你經歷的事太少了。」
我本來只是安靜,此刻卻忍不住反駁道:「可是我是皇后,不能坐視不管。」
「對,你是朕的皇后,朕在登基那天就說過了,只要你能保證朕心愛的女子安然無恙,這皇后之位,誰都動不了你的。」他摸了摸我的鬢角,「別再操心了,只要你能做好分內之事,其實你會一直完好無虞。比如這次,如果你不去瞎摻和,沒人會傷得了你。」
「皇上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抓住他的手,定定地看著他,「三日之內,我必定竭盡所能讓這件事結束。」
聞言他又笑了,這個笑容是如此熟悉,讓我想到了當年東宮裡那個與我一同用膳的少年郎。
「朕,一直都信你。」
33
白若思此刻正在滔滔不絕地發表對這件事的看法,看上去經驗豐富。
說起來,這件事的起因與她有關。
我被禁足那會兒,白若思受太后所托協領六宮,竟然背著我懲處了一個寶林,選秀之後後宮人多了起來,我也就徹底將這人忘了。那個寶林本是文昭儀一同進宮的姐妹,如今被廢掉名分,趕進了浣衣局,還是拿鳳印下的懿旨,文昭儀還以為是我同意的,因此故意牽扯我進來,是想為她的姐妹報仇。
「你說,這在貴妃之位的女子,怎麼就一個比一個不讓人省心呢?」我讓彩蓮給白若思倒了一杯茶。
她心領神會:「娘娘,妾對您絕對是忠心不二,從不惹事!」
「那你為何拿本宮的鳳印?」遇到白若思,我就克制不住自己,「你就不能以自己的名義去懲罰她?」
「娘娘,這——茲事體大,妾只是一介嬪妃,怎麼可能廢掉寶林……」見我面色不對,她連忙解釋道,「這是因為娘娘你的避子藥總得有個說法,剛好她那日宮裡被搜出來一些藥,妾就……讓她頂了。」
千錯萬錯還是我的錯嗎!
我突然發現,不僅僅是她們,就算是我奮力想還後宮一個風平浪靜,也不是單憑一句萬事都要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能換來的。
「關於文昭儀,本宮需要你的説明。」
聞言,她的眼睛仿佛被一束光點亮了:「太好了,妾最喜歡宮鬥了!娘娘要妾做什麼?下藥還是嚴刑拷打?」
小姑娘家家的,怎麼成天想這些!
無視我審視的目光,她開始大談特談她的想法,我多次想打斷都沒有讓她停下。
「娘娘,交給我吧!保證讓你後顧無憂!」說完,她興致勃勃地提起裙擺行了個我從未見過的禮,大致是雙手放在兩邊,頭頸微微向左低下,配上一個典雅的抿唇笑。
這是什麼禮儀?白家特有的嗎?
但不得不說,還是挺好看的。
我一定是傻了。
七日後,我聽聞了皇上審文家一案的全部。
與文懷玉所說的完全不一致,文父立刻承認了自己謀反的全部事實。
而且不用皇上多問,他就承認了所有,自己派了暗衛安插在未央宮,趁皇上出宮之日發兵謀反。至於為什麼知道皇后在寺廟裡,理由很簡單——
一個寺廟為什麼會有親兵把守。
至於他是怎麼認出親兵的,那就是朝廷機密不允為外人道也了。
據說他當日被抓到了欽天監,本來支支吾吾的不開口。後來白若思將文懷玉帶到了文父面前,兩人聊了一會兒,文父立馬將自己做的所有事情說了出來。
皇上說,從未見過承認得如此爽快的犯人,真是令朕欣慰。
「欣慰麼?」白若思聽聞,冷笑了一聲,「要不是妾告訴文懷玉,此次她污蔑皇后,倘若文父認罪便饒她一命,那個老東西怎麼可能這麼快吐出來!」
頓了頓,她的臉色又露出一絲惘然,「認得快也是真,畢竟是父親,沒有不愛惜自己孩子的。」
「文懷玉比她爹好辦,」對於我的疑惑,她大大落落地說道,「她本意又不是拉你下水,不是為了楚寶林才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麼?那就告訴她,如果這次皇后受連累,楚寶林一輩子都別想從浣衣局出來,倘若她主動認罪,不僅可以保命,還可以讓楚寶林早日回宮……娘娘,你看看,現在的後宮對你來說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呀,皇上偏愛,嬪妃信服,你還要那麼執著真相做什麼呢?」
我第一次聽白若思說這麼多話,也是第一次把白若思的話放在心上,經過深思熟慮,竟然還覺得有那麼幾分道理。
可惜她的通透我沒學會半分,因為此事一結束,我便去了皇上面前請罪,為之前的避子藥。
奇怪的是,皇上竟然絲毫沒有生氣。
不僅不生氣,還囑咐我要好好照顧身體,繼續多喚太醫。
雖然奇怪,ẗũ̂₎但是我向來從善如流,繼續讓太醫天天造訪未央宮。終於有一日,我看著太醫給我開藥,忍不住問了自己是不是患了什麼不治之症,為什麼要天天開這麼多藥。
他沒有答話,只是將藥包給我,然後囑咐我照顧好身體。
這種疑惑在我心頭轉了好久,過了八個月,盧妃終於有孕了。
但此時我已經沒有心思再照顧她了,因為我自己也有孕五月了。
雖然盧妃盛寵多年,但是在我之後才真正有喜,個中緣由,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盧妃也不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了,每日小心翼翼地請安與問候,照顧胎兒。
有時候我給她送去一堆補品,她還會專門回些禮道謝。
白貴妃還是喜歡到各宮溜達,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一朵交際花,就像她自稱的那樣,十足的社交蝴蝶。
懷胎八月,我留她在宮裡呆了一日,陪我聊天,聊聊過去府裡的生活,聊聊我的長姐與妹妹。
她經常會用一種略帶擔憂的眼神看著我,然後感歎道:「娘娘,其實你是愛皇上的吧?」
我都只是扶著額頭,淺笑道:「也許……愛過。」
她不信,但是沒有出口反駁,只是看著遠方輕聲說,「皇上失去娘娘啊,一定會很傷心的。」
白若思說自己什麼都知道,她知道過去千年之事,知道怎麼在後宮生存,知道怎麼利用天時地利人和,知道未來世事變遷……她甚至知道,小時候,長姐帶我入宮,那個司天臺的長官說我會一生榮華富貴,但是我們還沒來得及高興,他便補充道,只是不長久。
為何不長久,因為會遭受產厄之災。
她真的什麼都知道。
「皇上失去盧妃,會很愧疚很痛苦,失去娘娘,會傷心欲絕,娘娘和盧妃的比較,大抵就是如此了。」
她原話是這麼說的,說得很真誠,我沒有理由不信她。
「倘若我真的遭遇不測,那就把孩兒託付給你了,」感受到胎動得厲害,我開始為他未來的命運擔憂,「你要好好撫養他,如果你想離開……那就讓我小妹入宮吧,她年紀也快適合入宮了。」
她早就說過她會離開,如果她離開該怎麼辦……俗話說一孕傻三年,我能想到的方法不多,思來想去,只有小妹和白若思能真正值得我託付。
「娘娘,你還說你不愛皇上,不愛他,怎麼會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去拼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呢?」
「白若思,你好歹也是貴府嫡女,你娘沒有教過你麼?」我想起娘的眼神,過去那麼拘謹,那麼害怕,如今竟然有一絲寬慰,「哥哥代君受過,換來了我的太子妃之位。你不知道,那日我第一次進入軍營,吃那些乾糧,與家中細糧是真的沒法比,哥哥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行軍作戰,好不容易回家,只見了我們一面就要赴死,為國效忠卻換來了這樣的結局!哥哥的命啊,我還能說不當就不當麼?」
「是妾的錯,娘娘一定在後悔吧……那次宮宴遇上了太子……」
白若思不是什麼都知道嗎?她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呢?
我從未後悔過。
從當年奉旨嫁入東宮,到後來當上皇后,我沒有Ṱûₛ一絲一毫的後悔。
也許是因為大婚那日,他牽著我的手去見父皇母后,手心出了汗也不肯放開;
也許是因為那次被盧良娣謀害,他撐著朦朧的睡意在我床邊守了一夜,怕我疼醒身邊沒有人陪會孤單;
也許是從東宮到未央宮,他從來都是告訴我,只要我不傷他的心上人,他會永遠護著我的皇后之位不被動搖;
也許是我無論如何恣意妄為,快言快語,他都未曾生過我的氣,哪怕是得罪了母后,他都是為我說著好話……
我堅定地搖搖頭,她卻一臉懷疑。
不信就不信罷。
不需要她信。
她是誰啊,值得我動怒麼?
有一日我心血來潮,給各宮妃嬪都ƭú₋佈置了作業,讓她們一人寫一首詩為國祈福。
收上來以後,我一個個與早日收藏起來的紙條比對,發現雖然都是簪花小楷,卻也能寫出七八十個模樣。
彩蓮不解地說:「娘娘,你天天看著這些紙條,能看出什麼來嗎?」
「能啊,看出來一個少年,想要幫助一個女孩,但是怕給人知道,又怕愧對另一個對自己有過救命之恩的女孩,所以偷偷地把他的心思留在了一封又一封信上,趁人不注意給了那個他想幫助的女孩。」
彩蓮還是一臉茫然:「娘娘,你說的是誰呀?」
「沒,沒誰,亂說的。」
當上皇后那日,爹教我不要與皇上吵架,因此我不想告訴皇上,我護著盧良娣,不是因為自己想保住皇后之位。
我真的不是無端猜測他的心上人,當年在東宮,他就告訴我,他與盧良娣青梅竹馬,盧良娣還救過他的命,從小到大,他一心以為盧良娣會是他的太子妃。
所以我才說,盧良娣會恨我嗎?
是啊,是我搶了她的太子妃之位。這麼多年,皇上寵誰,我都會有點介意,唯獨盧妃得寵不會,因為那是我認了,那是我欠她的啊。
白若思說我愛皇上。我愛過,是真的愛過。
奈何他心裡早就被另一個人裝滿了,她來得比我早,她做得比我多。他想護著我,也只敢偷偷護著,因為他不敢面對自己的心啊,他不願承認,自己也會為了另一個人攔下那麼多事,甘願承擔那麼多責任。
這些,我都知道的。所以我不怪他。
自那以後我愛上了銀蓮花,愛上了這種花瓣像被風一片片吹開的花朵。就像我的心事,被風一點點吹開,只看見一片淒涼和寂寞。
生產那日,我整個人都虛脫了。
終於感覺到放鬆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白若思焦急的臉。
她的嘴在動,是在問我什麼。她一遍遍重複著,在我耳畔重複著,我終於重拾了一絲理智與清醒,聽懂她的話。
——謙謙,你有沒有想讓我帶的話?
有。
綠酒一杯歌一遍,妾身有三願。
其一,白若思,你要好好照顧我的孩兒,哪怕有一天想離開了,也要等到我的小妹進宮,可以嗎?
其二,娘,謙謙對不住阮家,謙謙又做錯了,哥哥用命換來的皇后之位,還是被我放棄了。
其三,皇上……
「……沒有了。」
我感覺自己睜開了雙眼,看到了哥哥凱旋而歸,看到了長姐初為人母,看到了小妹出閣……
我還看到了皇上。
「皇上,妾願先走一步,這樣就能在下一世,比早點更早點遇見你。」
【全文完】
下面是兩個番外,A 是現代版,安排現代版是為了讓白若思的出現更加合理。如果覺得太跳戲的讀者,可以直接到 B(古代版)~
祝大家新年快樂~閱讀愉快~
番外 A(現代版)
1
終於審核完了最後一個畫面,白悠若心滿意足地關上了電腦,伸懶腰的時候才發現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手機微微泛著光,螢幕上有十幾個未接來電。
她順著螢幕滑了一下,最終還是把電話打給了閨蜜楊愛妍。
「乖乖,剛出院就這麼拼?下次再暈倒別打電話讓我救你!」果不其然,對面傳來不絕於耳的抱怨聲,「就算你今天把所有事都辦完了,離十周年慶典還有好幾天呢,不知道還以為這公司你開的……」
「哎呀,別說了。」白悠若連忙打斷了對方,雖然她也知道這次慶典萬無一失,但是還是會惴惴不安。
又抱著手機聊了十幾分鐘,白悠若已經走到了地下車庫。
琢磨著應該開車的時候最好還是掛了電話,正想開口讓她趕緊先忙自己的事情時,楊愛妍忽然停下了她的喋喋不休。
「怎麼了?」
「我剛剛在想一個問題,」楊愛妍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明明這款遊戲不是你們公司收益最高的,也沒有很特殊的紀念意義,為什麼會作為公司十周年的主打產品呢?」
聞言,白悠若開車門的手一滯,食指屈了一下,刮在車上發出輕微的呲呲聲。
「這是一個秘密。」良久,她才輕輕地開口,「或許,和我的親身經歷有關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女孩出生在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家。
她性子直率,為人正直,看不得曲迎奉承,愛打抱不平。
她愛上了他,他卻早有不能辜負之人。
一直到生命的最後,她仍舊選擇還他們安好,沒有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心意。
寫這個故事她幾乎一氣呵成。
誰也不會相信,在這個故事完成後不久,她正想修改,卻無故成為了一個旁觀者,見證了這一切。
從回憶裡抽出身,她正想坐進車裡,忽然對面一道刺眼的白光襲來,接著是剮蹭的聲音,還有刺耳的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
抬起眼,發現對面不知何時停下了兩輛車,一橫一豎,橫著的那輛顯然是被迫停下來的。不一會兒,豎著的那輛車上下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一下車就沖向另一輛車的副駕駛,砸了好幾下車門,也沒讓車窗降下來。
直到那個惹事的女子退後幾步,副駕駛的門才打開,下來一個同樣不甘示弱、氣場強大的女人,看上去兩人估計是差不多大。
她們吵架的聲音非常大,在這個封閉的地下車庫可以說是振聾發聵。白悠若看著這一切,心裡一盤算,果不其然,從車的另一扇門下來一個男子,但是他並沒有上去幫忙的意思,只是抱著胸立在一旁。
「喂喂?你那邊怎麼了?你沒事吧?說話啊急死人了!」
「鴛鴛相報何時了,鴦在一旁看熱鬧……這是你最喜歡的戲碼呀愛妍……」白悠若搖搖頭,又沉吟了一下,「不錯,這可以當做下次遊戲劇本的開頭。」
2
慶典開始那天,白悠若作為本公司主要遊戲策劃之一發言,並且接受著來自無數記者的採訪,以及各路玩家的提問。
有些人只是進來拿了個紀念品,有的人卻纏著她問有些遊戲是不是還有除了網上公開以外的其他結局。
其中,呼聲最高還是那款《鳳鳴鸞和》。
單從遊戲名字來看,這本是一個帝后情深的故事,然而,至今沒有人能玩到和和美美的結局,大多數人都只到了皇后離世,舉國哀悼。
這個故事到底有沒有其他結局?
無數人盯著白悠若,只為能從她口中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在眾人殷切地注視下,她不負眾望,輕輕點了一下頭:「有的。」
全場靜默了一秒,隨即驚歎聲與歡呼聲此起彼伏。
「這個結局,是遊戲之初就擬好的,但是很顯然,很少人能將它玩出來,在這裡,我願意把這個結局展示給大家看。」
她操縱著電腦,那些回憶在她的腦海裡翻滾著,似乎要衝破天際。
畫面打開,時光的腳步悄然而至,左手裡的一世錦瑟繁華,到右手只剩下了半城零落煙沙。
番外 B(古代版):
白若思親眼看著皇后娘娘就這樣了無聲息地躺在病床上,那個原本鮮活的生命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她冷靜地看著這一切,心裡暗暗猜到,自己或許應該離開了。
主角死了,這個故事也就該結束了。
她吩咐好身邊的宮女,一人出去見了在外焦急等候的皇上。一見到她,皇上便快步趕上來,問她裡面的情況。
看著皇上心急如焚的模樣,她忽然有些後悔,自己是不是應該告訴謙謙,其實皇上在意她,比過去的惠貴妃更甚。
但是在她的計畫裡,這幾乎是最快完成的結局。縱容司天臺放出風聲給興慶宮,讓盧妃和呂才人有可乘之機,讓謙謙一人孤苦而亡,皇上雖然思念皇后,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還會遇到更多開朗明媚的女子,漸漸忘了她。
「皇上,皇后娘娘恐怕……」
白若思沒說下去,也沒有再去看皇上的表情。她本不屬於這裡,只不過一次意外讓她來了這個朝代。
她知道宮裡的吃穿用度和生活起居是古代最好的,因此她同意入宮;她不喜歡皇上,就沒有爭寵,但是又想過得好,就刻意討好太后;她知道皇后比較正直識大體,只要不與她作對,皇后是不會故意為難你的。
奈何她的這個身份就是皇后的眼中釘,從小就是。
她不明白皇后為什麼要時時刻刻盯著她,明明她已經儘量避免和她起正面衝突了。
本來皇后盯著她也就罷了,沒想到,皇上竟然也覺得她們關係好,經常傳召她,問她皇后最近怎麼樣了。
問得煩了,她就直接進言道:「皇上,您完全可以自己傳召皇后娘娘,為何要來問妾?」
被這樣一堵,皇上終於不問她皇后娘娘了,讓她感覺無比輕鬆。
她每天都在盤算著什麼時候這個故事能結束,一天天掰著手指。無聊的時候,她就和皇上申請要去司天臺,跟著他們學如何占卜。
古代的占卜術,聽說都是很靈驗的。
司天監誇她有天分,慧根清靈,並且為她占卜了一卦。上面的字她每個都認得,連起來就是雲裡霧裡。
「上面說,倘若你學著融入,必能如願以償。」
融入後宮?她冥思苦想,終於梳理出了一條清明的思緒——宮鬥!
她開始教各個嬪妃如何宮鬥。當然這些都不會讓謙謙知道,畢竟皇后怎麼可能允許宮鬥?必定要嚴懲她的。
於是,她的生活基本上構成了兩點一線。要麼教導嬪妃宮鬥,要麼到司天臺占卜。只有在太后和皇上傳召她的時候,她才會取消今天的安排。
皇上今日又傳召她了。
皇上真奇怪,每次傳召她,都要問她一大堆問題。
她終於也忍不住發問:「皇上,當年阮家大女兒才名遠播,豔絕天下,你為何選了皇后娘娘?」
沒想到,他聽了這話,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笑夠了,他才緩緩開口:「那日你們在宮宴上鬥嘴,自以為誰都不知道,因此說話越發肆無忌憚,但是朕看著,卻覺得十分有趣。」
「朕看著你們誰也不讓誰,當時就在想,若是你們倆入宮,這宮中也不會太沉悶了。謙謙……她比較伶俐,性子直率,看到什麼說什麼,從不拐彎抹角,但是畢竟是小女兒家,彎彎繞繞心思一大堆,朕有時也覺得頭疼。可是每次看她氣起來伶牙俐齒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朕就覺得想要留下她。」
應該是想到了很美好的畫面吧?她從未見過皇上笑得如此溫柔。
「皇上是不是愛皇后娘娘呢?」她懵懵懂懂地想,可是,這樣一聽,又感覺皇上只是把皇后娘娘當作無話不談的摯交。
在她最初的設定裡,皇上應該是先因為愧疚和青梅竹馬的情意喜歡惠貴妃,後來日久生情愛上了皇后娘娘。
可是具體在什麼時候,她還在修改著,莫名其妙就送到這裡來了。
也許是要她自己體會一遍?
才不!她為什麼要留在這裡!
白若思當機立斷殺去了司天臺,決定立刻為皇上和皇后娘娘卜卦,看看他們要多久才能心意相通。為了不暴露身份,她只寫了他們的生辰八字,問了一些方法,就開始自己試著占卜,然後由司天監解卦象。
司天監的人效率很高,不到一天就告訴白若思,他們之間本是良緣,但是女子多半活不過近幾年,至於男子,只有在失去之後才懂得自己的心意。
於是她又把皇上和惠貴妃的生辰八字算了一遍,拿到卦象給司天監的人解。
只得到了四個字,白頭到老。
雖然只有四個字,但是她可以預見到,皇后娘娘註定淒涼的情思。
她覺得惋惜,雖然皇后很可憐,但是這也沒辦法,命中註定。
發現避子藥是她意料之中,但是要不要告訴皇上真相她卻一直在猶豫。
要不要告訴他呢?謙謙從小被算出會遭受產厄之災,所以不想讓自己有孕。她想著等小妹長大了,讓小妹進宮生子,給她撫養,以此穩固中宮之位。
皇上會同意嗎?
會吧。
她讓宮女在門口守著,皇上一來就趕緊進來通報,故意給皇上演了這麼一出。
皇上見了,果然怒中火燒,打算等皇后娘娘醒來再問罪。
白若思立馬提出,這其中有隱情,請皇上三思之後再決斷。
在後半夜,未央宮只留了他們三人,白若思終於肯把那些事緩緩說來。
然而,聽完這些,皇上卻只是冷笑一聲:「司天監的話就能當真?一派胡言,妖言惑眾。」
白若思暗暗咂舌,古代人不都是很迷信的嗎?怎麼這個皇帝好像不太一樣?
倏忽間,她靈光一閃,又連忙補充道:「皇上,您再不信,那也是皇后娘娘的一條命,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難不成您就置此於不顧了嗎?」
她是在賭。
司天監的人說,只有真正失去後,皇上才會懂得這份心意。那如今還未失去,皇上會為了皇后娘娘的命,選擇相信嗎?
空氣中的沉默彌漫著,漸漸擴散到夜晚的寒風和繁星……
「朕不想聽這些荒唐之言,以後你不必再提了。」
只說了這句話,皇上便離開了。
雖然不信,好在他沒有怪罪謙謙。這讓白若思松了一口氣,還不算是最壞的結果。
只不過是藥三分毒,避子藥畢竟也會損傷鳳體。皇上最近估計是不會停下給謙謙補身體的藥了。
希望謙謙能好好聽話,安心走完結局。白若思一心想著,結局到了,她就可以回去了吧?
那以後,白若思不想再賭,而是就此看開了,宮裡的其他人與她何干?無論其他人如何,她都能在後宮中混得風生水起。
當然,她也想同淩才人搞好關係一點,讓她多多動筆,畢竟淩才人的畫與自己腦海裡後宮嬪妃的模樣非常一致。就連她最喜歡的美工都畫不出這麼相似的。
直到謙謙的生辰快到時,皇上忽然又開始傳召她。原來之前謙謙生辰的時候,他按部就班地舉辦,謙謙卻都不是很開心。白若思和謙謙一起長大,他想讓白若思幫忙出點主意。
這可讓她犯了難,白若思著實不是什麼浪漫的人,瞭解阮謙謙與懂得討她歡心也是兩回事。
她只好閉著眼瞎掰,唱歌舞蹈彈吉他……啊不,彈琴表白,最好再加上浪漫的燭光。
「皇上,你是不是愛上皇后娘娘了,如果愛上了,就讓她的小妹進宮吧。」白若思在心裡暗暗想著,又立刻掐滅了這個念頭。
還是不要妨礙故事線,她的任務是儘快回去!儘快回去!回去!
她沒想到,謙謙居然主動來找她了,還是有事相求,求她在自己生日那日找個藉口請皇帝回宮。
白若思看著一臉真誠的謙謙,心裡納悶得不行,為什麼謙謙覺得皇上會聽自己的呢?明明在原劇情裡,她找的是盧妃,那個剛剛解除禁足的女子。
不過在原劇情裡,白若思只是個無足輕重的配角,現在被她自己改了人設,劇情發生變化也不是什麼奇怪之事。
於是她答應了,考慮到這次是皇上用心準備的盛宴,還囑咐了謙謙要過得開心。然而謙謙似乎並沒有聽進去,臉上的表情凝重而嚴肅。
她是皇后,自己是貴妃,級別差兩級,事兒卻多了不少。白若思覺得很滿意,本來皇后忙不過來的話,把事情分給貴妃做是理所應當的,但是謙謙什麼事都喜歡自己做,讓她清閒得很。
只有皇上這個大豬蹄子會看不下去,勒令她把這件事解決。
理由還特別義正辭嚴——「此事本就因你而起,謙謙如今還在吃藥養身子,你怎麼忍心讓她一力承擔?」
白貴妃在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本來想說「真為她好就不要逼她有身孕」,但是考慮到故事好不容易快到結局了,衝撞皇上死了太可惜,不如三緘其口,安穩度日。
何況解決這件事對她來說,本來就是小菜一碟。
她解決完這件事,就徹底佛系了下來,日日都到不同嬪妃宮裡蹭吃蹭喝,還以皇后和盧妃同時有孕為由向皇上進言大封六宮,這樣她的伙食又可以提升一個檔次。
其實呆了這麼久,說不留戀是不可能的。奈何她不是女主角,這個故事裡沒有讓她心心念念的人,也沒有想要她留下的人。
哦,除了皇后。
她似乎是感覺到自己大限之日將至,總是像交代後事一般說很多話。
白若思聽著聽著,突然悲從中來,對面前這個女子產生了憐憫之心,她看不慣髒汙納垢之事,不願為禮教所束縛,喜歡直言相告。但是她也深知自己的責任,明白自己的負擔,從來沒有恣意妄為過。
哪怕她愛皇上,也從來沒有要求他不能寵倖其他妃子,哪怕她看不慣一些事情,也吞下委屈減輕懲罰。
她只能安分守己當個皇后,因為她深知家裡為了她犧牲太多了。
真是哪個朝代所謂愛情都奢侈。
「對了,白若思,當時你是用了什麼理由將皇上勸回宮的?」謙謙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道。
聞言,白若思卻愣住了:「說來也怪,那日妾沒有見到皇上,還以為他不肯回來——」
「這樣嗎?」謙謙沒有深究,「這樣啊。」
白若思卻忽然想起了什麼。
她連忙趕到了司天臺,司天監出來行禮,她卻大手一揮,問他皇上最近是不是來過。
這麼猜測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朕想為皇后辦一場讓她滿意的生辰。謙謙生得千伶百俐,巧捷萬端,她一生都該如此,可惜謙謙當了皇后以後,朕再沒看到過如少年時一般的她了。」
她當時聽這話時,只覺得皇上虛情假意,現在想來,其中夾雜著七八分悲涼之意,倒有幾分像如今的謙謙。
他的神情語氣都充斥著濃濃的悔意,是明白了什麼嗎?又或許是相信了什麼?
難道是信了司天臺的傳言?
「娘娘慧根清靈,臣只告訴娘娘,命格雖不能破,但生死命數萬物平衡,臣倒是懂一點,哈哈哈哈哈……」
看著面前得意洋洋的老頭,白若思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創造過他們,為什麼她一點都看不懂這裡的人呢……
也看不懂這個世界。
比如現在。白若思看見娘娘閉上眼睛時,以為她已經逝去,一臉沉痛地走出來。
一句話還未講完,後面便有個宮女興沖沖地趕過來,邊跑邊喊道:「皇上,皇后娘娘醒了——」
真的嗎?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仿若剛剛被雷電擊中一般,精神停滯在了半癡呆的狀態,面前的土地仿佛在腳下裂開,她甚至感覺有些頭暈。
故事結局還是改變了嗎?
面前的皇上如釋重負的表情映入眼簾,聯想起剛剛司天臺的話,她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不能明白。
還未等她想明白,皇上便開口了:「朕也不願拿謙謙的命去賭,司天監又整日神神道道,告訴朕,萬物皆有平衡,倘若破了這個平衡,便要另一種平衡去彌補。」
「真話也好,假話也罷,朕只求謙謙一個平安,哪怕賭上朕的命。」
這麼多年來的相處,他瞭解自己的皇后就像瞭解他自己。
那個女子原本還是明媚活潑的模樣,誰知後來越來越小心翼翼,懂得忍氣吞聲,懂得委曲求全。只有偶爾生氣的時候,才會出言不遜幾句。
他何嘗不知道原因,他也明白阮謙謙非常珍惜皇后這個位子,一言一行都是為了守護它,因為那是她家裡人用命換來的。
他告訴她,朕會護著你當這個皇后。他以為她會因為這句話變回原來那個模樣,甚至是恃寵而驕都可以。但是阮謙謙依舊是謹言慎行,努力維持好一國皇后的形象。
直到白若思到來,他發覺自己又能看到過去那個偶爾爭風吃醋鬧脾氣的謙謙,便經常喚白若思,問她皇后如何。
白若思問他,你想拿皇后的命去賭嗎?
他一直以為只是無稽之談,怎麼可能呢?好端端一個人,會這麼容易香消玉殞嗎țũ̂₇?司天臺說的話就一定準確嗎?
可是午夜夢回之時,他也時常在想,如果他的生命中沒了謙謙,會是什麼樣?
寧願用自己的命去換謙謙的命,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因為在他命懸一線時,是盧嵐歆將他救了下來,他們又是青梅竹馬,他以為自己已經將命許給她了。
可是在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之時,才發現,有些事情,真的不可乙太早下定論。
謙謙嫁進東宮以後便壓抑著自己,一心當好太子妃,雖然有時候還是比較直率,但是已經不同往日了。她被捲入一次又一次的漩渦之中,她受了委屈也只能靠自己,在保護自己的同時還要力求正義與清白。
她當了皇后以後更甚,哪怕知道自己被陷害了,也甘願吞下一口氣,只因為她覺得不能讓他傷心動怒,所以不願苛責惠貴妃。她不願對嬪妃袖手旁觀,凡事都想管,哪怕自己有可能陷入危險之中,她也願意去拼一把。
他很想告訴她,她做得已經很好了,她真是他見過最棒的皇后。他能安安心心當太子當皇上,謙謙的功勞不可沒。
他的生命不能沒有她。
這一路走來的情意,世間沒有一個詞,一句詩能夠與之相配。
他只知道,這是自己可以一命換一命的女子,他唯一覺得樂意且值得的事情。
司天臺說的話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都不重要了。
如果是真的,他願意把自己的命給她;如果是假的,他願意護她一世平安。
司天監說,萬物有平衡,只能以命換命。他也同意。
他不知道自己能分給謙謙多少時光,只希望不多不少,剛剛好可以相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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