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歲賣身進王府,給世子趙湄做丫鬟。
趙湄曾許諾世子妃永不納妾,我卻被王妃指給他做侍妾。
趙湄恨透了我,對我無寵無愛,只拿我做管家婆。
連我生的兒子都被他抱走,認了世子妃做娘。
十歲那年,兒子得知生母是我,跑來認娘,卻被他教訓:「你娘為保住自己富貴,連親生兒子都能送人,這樣虛榮薄情,認她作甚!」
兒子聽他的話,恨了我一輩子。
直到我死,也再沒喊我一聲「娘親」。
1
我死在兒子成親前一天。
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囑咐丫鬟去喊趙湄,來見我最後一面。
我吊著一口氣挨了一整天,掌燈時分,趙湄才姍姍來遲。
他一進門,站得離床十丈遠,開口就是嘲諷:「娘娘又裝上了,趕明兒譽王側妃帶病給婆婆送葬,累得舊疾復發,臥病在床的消息傳遍京城,娘娘的賢名兒就更受萬人敬仰了。」
正妃沈俏君性情灑脫不羈,當年老譽王妃也正是抓住這點,才逼得趙湄納我為妾:「俏君雖好,但性情天真爛漫,做不了你的賢內助,你需要個溫順賢良的侍妾替你打理家務。」
父母賜,不可辭。
趙湄咬牙把我收了房,可也從此恨上了我。
他和沈俏君青梅竹馬,曾許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我的存在,讓他成了愧對沈俏君的毀諾之人。
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沈俏君,頂著側妃名頭的我,不過是個管家婆。
這些年來,我代沈俏君盡主母責任,管理家事、調教家僕、伺候婆婆……婆婆一病十年,我日夜侍奉床前,從端水嘗藥到處理便溺都親力親為,累得落了一身病。
後來婆婆去世,發喪時我正病著,人人都勸我養病要緊,趙湄卻諷刺我:「一輩子裝模作樣討她歡心,現在人死了,你就不裝了?」
我咬牙起身,拖著病體給婆婆操持葬禮、扶靈回南方老家。
從南方一回來,我就再沒下過床。
我不理會趙湄的諷刺,我只想見兒子:「我快死了,能不能再讓我見盈兒一面?」
趙湄不耐煩:「盈兒沒空見你,他明天就要成親了,正在聽他娘教導怎麼和新媳婦琴瑟和諧。」
他娘。
可他娘明明是我啊。
不是沈俏君,是我啊。
沈俏君不能生育,我的盈兒一生下來,就被趙湄抱走送去給沈俏君撫養,闔家上下對他的身世諱莫如深。
直到十歲那年,兒子才知道我是他親娘。
趙湄卻騙他說,我是為裝賢良,才主動獻出兒子給主母:「你娘為保住自己富貴,連親生兒子都能送人,這樣虛榮薄情,認她作甚!」
從那開始,兒子就恨上了我,恨了一輩子。
沒喊過我一聲「娘」,也從未來病床前看過我一眼,每逢在府裡遇見,也只是冷著臉,淡淡地用嘲諷口吻稱呼一句「姨娘」。
趙湄猶嫌不夠,添油加醋道:「我把盈兒給俏君時,你也說嫡出的身世對盈兒將來有益,只要盈兒好,你什麼都不在乎。當初話說得漂亮,現在又來鬧什麼?以後我當了皇帝,你是不是還要跟俏君爭皇后?」
當今聖上年老無子,從宗室子弟裡選擇了趙湄過繼,立為太子,來日聖上駕崩,趙湄就是皇帝。
他不相信我真要死了。
或者,對他來說,我死了更好。
再懶得敷衍我,趙湄拔腿就走。
我揚聲喊他的名字:「趙湄。」
趙湄蹙眉回頭,滿眼不解。
我一生溫順謙卑,小時候喊他「世子」,後來他封了太子便喊他「太子」,從未喊過他一聲「趙湄」。
只有他心愛的沈俏君,出身高貴、恃寵而驕、不羈禮法,才會對他打情罵俏地直呼其名。
我費力地支起上半身,以手抿發,整理憔悴儀容,給自己最後的體面。
隔著昏黃燈光,我祝福他:「願太子來日能繼承大統,做一個造福百姓、流芳萬世的明君。」
「如果有來世,願你我天涯海角,永不相逢。」
最後一口氣耗盡,我全身脫力,伏倒在枕頭上。
有清風拂過,如有情人的手一般溫柔,替我拭去眼角最後一滴淚珠。
說好了永不相逢,然而一睜眼,我重生回了初遇趙湄的一天。
2
城牆根下,流民滿地,有人在睡覺,有人在捉跳蚤,有人在賣身葬母。
賣身葬母的不止我一個,都是些鮮嫩的草尖兒、花骨朵一般的男孩兒女孩兒,買家也不止一個,跛腳的耍猴人,無兒無女的老夫婦,濃妝豔抹、半老徐娘的鴇母……我已經被四五個人問過價,但都搖頭拒絕了。
他們給的錢太少,只夠給我娘買一副柏木薄棺,挖一個二尺淺墳。
在老家時,我跟娘就住在亂葬崗邊,我知道淺墳薄棺是會被野狗豺狼刨開的,我娘苦了一世,我不能讓她死後成了畜生的晚餐。
「哎,二十兩銀子,賣不賣?」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話,我的心一緊。
說了天涯海角,永不相逢,卻教我重活一世,一睜眼又遇見他。
遇見了也不想同他再有瓜葛,我低著頭一搖:「不賣。」
一把扇子挑起我的下巴,我看見少年趙湄納罕的雙眼:「喂,二十兩出價很高了,為什麼不賣?」
我垂下眼睛不回答。
趙湄的手伸到我眼皮底下,手心裡拿著一把金桔糖:「我是譽王世子,你賣進我們譽王府,以後天天有糖吃,你娘在天之靈都會笑的,為什麼不賣?」
上一世,趙湄買我後,也曾為安慰哭泣的我,給過我金桔糖。
可後來,洞房花燭夜,他卻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給你糖,該給你砒霜!」
我娘在天有靈,才不會希望她的女兒為一把糖賣了自己一輩子。
我的沉默激怒了趙湄,他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大聲說:「在場的人牙子都給我聽清了,我是譽王世子,這個髒丫頭惹到我了,誰也不許買她!」
人牙子們面面相覷,趙湄蹲下來,笑眯眯地看著我:「現在,你只能賣給我啦,要不就看著你娘的屍首發爛發臭。」
不遠處突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我看未必。」
一錠銀子拋進我懷裡:「三十兩,我買了。」
我抬頭,看見一個熟悉而陌生的故人。
秦王世子,趙淙。
上一世,我隨侍趙湄去太學讀書,秦王世子趙淙也是那兒的學生。
只是前世他死得早,十九歲那年他突染惡疾,從此再沒露過面,最後死在了弱冠禮之前。
趙湄氣急敗壞:「趙淙,你又跟我對著幹!」
趙淙眉眼笑盈盈:「人家不想賣,怎麼,譽王世子還想強搶民女?」
他沖我伸出手:「哎,小孩兒,跟不跟我走?」
我毫不猶豫地握住他的手。
是誰都無所謂,只要能擺脫趙湄。
我上了秦王府的馬車。
放下簾子,把趙湄氣急敗壞的罵聲關在窗外。
馬蹄聲嘚嘚,馬車卻越來越顛簸,我掀開簾子往外看,只見滿眼荒草萋萋,這不Ţũ̂⁹是去秦王府的路!
背後趙淙桀桀怪笑,伸出扇子,輕佻地挑起我下巴,惡狠狠道:「小爺看你八字奇佳,打算把你賣去城外道觀,給妖道煉丹!」
馬車停下,卻是在一處墓地。
幾個壯漢正在挖墓穴,幾個和尚站在一旁誦經超度,趙淙跳下車,叮囑:「挖得深一些,別叫豺狼輕易刨了墳。」
我眼眶一熱。
上一世,我賣身後就被譽王妃和趙湄帶回了王府,沒親眼見著我娘下葬。
譽王妃說,墓地陰氣重,我去送葬,倘若招惹了髒東西回王府,對趙湄不好:「你記住,主子才是你的天,主子面前講不著孝道。」
我娘走得孤清,這件事是我一生之痛。
沒想到這一世,我竟能親自送我娘最後一程,給她的墳頭添最後一把土。
3
我成了趙淙的貼身丫鬟,做的事情和前世給趙湄當丫鬟時沒什麼兩樣ẗṻ⁸。
伺候飲食起居,早晨洗臉穿衣,熱時打扇,涼時添衣,無微不至。
只一樣不同——我不陪他去太學讀書。
當然是為了不遇見趙湄。
趙淙倒也體諒我:「不去也好,趙湄那廝驕橫霸道,買你未遂,肯定會尋你麻煩。」
趙淙這個人,是真的心善。
但心善不妨礙手賤,前世趙淙就和趙湄不對付,我作為趙湄的書童,沒少被趙淙捉弄。
這一世他還是死性不改,老做些趁我睡著在我臉上畫鬍子、往我茶杯裡放毛毛蟲的無聊事。
我也不跟他客氣,白天他畫我鬍子,晚上他睡著了我畫他王八,他給我放毛蟲,我佯裝害怕,直接連蟲帶茶潑他一臉。
他跳腳罵我不懂尊卑,以下犯上,我就叉腰振振有詞回嘴。
「老大不小,再過兩年都該娶妻生子的人了,還玩這些小孩把戲,也不嫌丟人。」
「以後也是要為官做宰的,運氣好還能被聖上選中做太子,不曉得讀聖賢書,學治國之道,反而把心思花在捉弄丫鬟上,就算世子告到王爺王妃面前,最後去跪祠堂的怕也是世子你!」
擁有前世記憶的我對他的性格瞭若指掌,輕鬆拿捏。
趙淙被我訓得一愣一愣。
到最後,反而是他笑著向我賠不是:「哎,小孩兒,是爺不對,爺不該捉弄你,別繃著臉了,笑一個唄。」
我仍舊繃著臉:「我不是小孩兒,我有名字的,我叫燦君。」
我娘給我取的名字,燦君,燦爛如太陽的女孩兒,我娘希望我一輩子都能在陽光底下暖暖和和地過活。
趙淙討好地說:「燦君,燦君,給爺笑一個唄,燦君。」
我正色道:「笑一個可以,但爺得給錢。」
我不是開玩笑的,我是真的要錢。
秦王府裡,我沐燦君出了名地愛財,哪裡都能讓我找出生財之道。
我做代書,家書、情書、狀書、休書全包,收費比外面先生便宜三成,滿府裡下人都來光顧我的生意。
丫鬟們被禁足在後宅裡,而我作為近侍,每天都能隨趙淙出門,這就又給我開了一條財路。
每天晚上,我搜集丫鬟們的採買需要,第二天出門時便大肆採購,賺個一成的跑腿費。
趙淙去茶樓聽書,我邊伺候他喝茶邊豎起耳朵記劇情,回府後靠給丫鬟們講書,也能小賺一筆。
我賺錢,自有我的目的。
等攢夠了錢,我就給自己贖身,然後離開秦王府、離開京城,回南方老家去開個醫館。
說起來,我開醫館的夢想,也是始自趙淙。
上一世,趙淙染不知名惡疾,年少早夭。
這一世,我想盡我自己的努力,無論多微小也好,我想讓趙淙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譽王府有交好的醫館,每次隨趙淙出門,他去見狐朋狗友時,我就去醫館琢磨學醫。醫館娘子說我很有天賦,假如不是奴婢,倒可以做個醫女。
一句話,讓我活絡了心思。
在醫館裡,我還遇到來抓藥的譽王府丫鬟林娘子。
前世,她和我同年進譽王府,後來我成了趙湄侍妾,她被配了小廝。
起初她還羡慕我,誰想到後來反倒是她更好命。
我死時,身邊只有她陪著。
她一邊陪我,一邊哼著歌給兒子即將娶進門的新媳婦繡荷包,魚兒戲蓮、鴛鴦成雙,喜慶極了。
我和她同年生子,我多想像她那樣,喝一杯媳婦茶,送媳婦一個親手繡的荷包。
這一世,林娘子照舊和我做了朋友。
每次在醫館見面,聊天時她都會說一點譽王府裡的事,都是些瑣碎,和前世沒太大分別。
一天,她突然為難地讓我幫她拿主意,說王妃想讓她給趙湄做侍妾,問我該不該答應。
雖說各人自掃門前雪,但我想了想,還是告訴她:「豪門深似海,哪裡是好混的,倒不如嫁個尋常人做正頭娘子。」
她聽了我的話,再見面時,她已經梳起頭嫁人了。
嫁的還是前世的丈夫。
來年,她生了孩子,還是兒子,兒子認了我做乾娘。
醫館裡,她抱著兒子和我聊天,陽光和暖,藥草香氣裡,我心恍然。
日子就這麼流水一樣地過。
只一件事奇怪。
上一世,趙湄十七歲時娶了沈俏君。
這一世,不知道為什麼,沈俏君沒嫁他,而是選秀進宮,做了梅妃娘娘的女官。
嗐,又關我什麼事兒。
4
轉眼,趙淙十九歲了。
上一世,他就是在這一年突染惡疾。
我如臨大敵,每天盯死了趙淙的一舉一動,留意著他臉上是否有病容。
趙淙被我看得莫名其妙,伸手摸了自己的臉一把:「怎麼,都認識我四年了,你才發現我是京城第一美男子?」
懶得理他。
嚴密監視下,趙淙剛一有病症我就發現了。
我果斷出手。
我四年磨一劍,只為屠病魔,救趙淙。
我的努力沒有白費,趙淙的病被我扼殺在了萌芽之中。
整個秦王府甚至無人知道,他們差一點就沒世子了。
趙淙在春暖花開時節行弱冠禮。
他是世子爺,弱冠禮在皇宮裡舉行,由太學祭酒束髮加冠、當今聖上親眼見證,我一個小小婢女,是沒有資格去這樣的場合的。
弱冠禮結束,趙淙一回王府,就興沖沖跑來向我炫耀:「英俊不?看我束髮,英俊不?像不像書裡說的『面如冠玉』?」
我看著他不說話。
他轉一個圈,給我看他的華服和一把細腰:「我正式成人了,是大丈夫了,你不高興嗎?」
怎麼能不高興呢?
這是我親手和死神搏鬥,從地府裡搶回來的男人。
我忍不住哭了。
趙淙慌了,俯身給我擦眼淚,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哭了?」
他手忙腳亂地解下腰上的玉佩:「喏,給你,別哭了,給爺笑一個。」
我抬起頭,哽咽著說:「爺,王妃開恩讓我贖了身,我要離開秦王府了。」
我離開秦王府,是在一個午後。
打好包袱,我去書房找趙淙告別,站在書房門外一地碎陽光裡說:「世子爺,我走啦,你以後一個人要好好的。」
趙淙正坐在籐椅裡睡覺,臉上蓋著書,沒理我。
我轉身離開待了七年的秦王府。
離京前,我去看娘最後一眼。
七年前,下葬時墳前栽下的柏樹已經成材。
和前世只能每年祭日上一次墳不同,這一世我沒少來看她。
趙淙愛打獵,常帶我來郊外,到了郊外,他縱馬放鷹,撒狗追兔子,我就坐在我娘墳前跟她絮叨體己話,天色暗下來了,趙淙拎著兔子回來了,我才慢吞吞起身,和他一起騎馬回秦王府,給他燒他最愛的兔丁吃。
我心知,打獵只是個幌子,趙淙心軟嘴硬,借這個讓我看看我娘呢。
我抓了墳頭一把土帶走:「娘,您在天有靈,保佑趙淙一生平安康寧。」
從京城回老家有千里之遙,我為省錢,實在走累了才坐牛車,餓了渴了就在路邊野茶寮歇腳,要一碗茶水泡幹饃饃。
打開包袱拿饃饃,我突然發現了一張銀票。
足足一千兩,蓋著秦王府的印。
我握著銀票如鯁在喉。
突然聽到旁邊有人議論:「哎,聽說沒?京城變天了,秦王府被查出來謀反,全家都被下了大獄了!」
5
我托遍了所有關係,幾乎花光了這七年的積蓄,才終於打點好,在天牢見到趙淙。
他消瘦憔悴,胡茬滿臉,坐在潮濕發黴的乾草堆上發呆。
哪裡還是我記憶裡神采飛揚的少年?
我把一碟他最愛的燒兔丁從食盒裡取出來,哽咽著喊他:「世子爺。」
看見是我,趙淙的眼睛如星光破雲般一亮,片刻又黯淡下去,露出焦急神色:「你怎麼回來了?」
我掏出銀票,在他眼前一晃:「我向來是拿錢辦事、錢貨兩清,你錢都先付了,我怎麼能不辦事而一走了之?」
趙淙眼睛濕了,罵我:「沐燦君,你為什麼就不能有一世只為自己而活?」
我愣住了。
上Ŧũ̂₈一世,太學裡,趙淙曾逗弄我,說我是圍著趙湄打轉的小狗,我正色回答他:「小狗就小狗。世子爺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主子,我就是為他而活的。」
我輕聲問趙淙:「你還記得前世?」
趙淙也愣住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難怪你不肯賣身給趙湄,原來你也記得前世。」
我蹙眉不解。
前世,趙淙死於弱冠之前,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在太學,那時趙湄對我還很好。
他是如何知道前世趙湄負我的?
趙淙把手從鐵欄杆後伸出來,輕輕握住我的手:「我二十歲就死了,可我放心不下你,一線念想未滅,化作譽王府裡的一陣風,守了你一生。」
「我看著你鬱鬱寡歡,也看著你忙忙碌碌,看著趙湄負你、辱你,真恨不得能變成一塊石頭,幫你砸死這負心人。」
「可恨我只是一陣風,所以我只能在你背著人哭的時候,輕輕擦一下你的眼淚。」
一瞬間,我想起了前世彌留之際,那為我拭去眼角最後一滴淚珠的清風。
原來是趙淙。
原來前世我癡望著趙湄時,也有人在凝望著我。
趙淙化作清風守護我,自然是因為對我情根深種。
只是沒來得及表白。
上一世,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太學裡。
他故態復萌捉弄我,我氣得推了他一把,竟碰巧把他推下斜坡,摔了個四仰八叉,看到他一瘸一拐地爬上來,ṱů⁾我整個人都嚇傻了。
秦王世子,天潢貴胄,我害他受傷,搞不好要殺頭的。
但他沒跟我計較,夫子趕來詢問時,也只說是自己不小心,一點沒提到我。
一整天,他一得空就似笑非笑地斜眼看我,我被他看得戰戰兢兢、蔫頭耷腦,生怕他主意一變告我一狀。
他路過我身邊,偷偷塞給了我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放學別走,有話說」。
放學後,我跟趙湄撒謊說忘了東西在學堂,去而複返,趙淙正笑吟吟地坐在窗前托腮等我。
我鼓起勇氣問他是要殺要剮還是要我做牛做馬,沒想到他倒卡殼了。
半天,他撓了撓耳根,說:「算了,來日方長,下次見面再說。」
可是第二天他沒來太學,來告假的書童說是扭傷了腳,要休養幾天。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都沒來。
第六天,譽王妃把我叫到跟前:「我打算讓你給湄兒做侍妾,從今天起,你別再去外面抛頭露面了。」
我再沒去太學,也再沒見過趙淙。
只是聽聞他得了出不了府門的怪病,整日昏昏沉沉,如同活死人。
後來趙湄娶沈俏君、盈兒滿月酒,來賀喜的人裡也都不見趙淙的身影。
再聽聞他的消息,就是訃聞。
那句「下次見面再說」的話,過了兩世光陰,至今也還未到達我耳朵裡。
隔著柵欄,我虎著臉問他:「那這一世你為什麼也不說?」
趙淙苦笑:「我怕自己會像前世一樣早死,不敢有別的奢望,你在府裡那幾年,每晚睡前我都祈禱上天,盼望明天還能睜開眼再見你一面。」
原來我為救他而努力學習醫術的時候,他也在努力地為了我活下去。
他輕歎:「弱冠那天,本來想跟你說的,可是你卻說已經贖了身,要離開了。前世你被譽王府鎖了一輩子,今生你既然想走,我又如何開得了口挽留?」
我眼眶濡濕,罵他:「傻瓜,你道我為什麼要學習醫術?你又為什麼能活到現在?」
趙淙眼睛一亮,剛要開口,我夾了一筷子兔丁塞進他嘴裡,凶巴巴地說:「你的命是我從閻王手裡搶回來的,我不會讓人再奪走它。這兔子是家養的,不如郊外的野兔肉香,改明兒你出來了,還帶我去郊外打野兔。」
6
離開天牢時,趙淙拜託了我一件事——幫他找尋幼弟潯兒。
潯兒是趙淙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今年三歲,秦王府被下獄時,潯兒因年幼逃過一劫,如今秦王府被封,他多半是被乳母帶走了。
我找到乳母家時,卻不見潯兒身影。
乳母吞吞吐吐,我急了,揪住她衣領逼問:「再怎麼著潯兒也是天潢貴胄的出身,太祖皇帝的血脈,你拐帶宗室子弟,我要是告上官府,只怕你小命難保!」
乳母被我嚇住,這才交代,原來她覺得秦王府復興無望,五十兩銀子把潯兒賣給了人牙子。
費盡周章,我終於在一戶鄉下財主家找到潯兒。
一見到我,潯兒就哭喊著「君姐姐」撲到我懷裡,我摸著他消瘦蠟黃的小臉兒,內心一陣心酸。
我想起了前世的兒子盈兒。
盈兒從小就被抱給了沈俏君,但我不是沒親自撫養過他。
大約就是在潯兒如今的年紀,三歲左右,沈俏君陪趙湄去南方賑災,王妃就把潯兒送到我身邊「暫代」沈俏君撫養,那是我前世自嫁給趙湄後,人生裡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只可惜不長久,盈兒長大後也全然忘記了。
秦王府謀反的事情不清不楚,我要幫趙淙洗冤,還要幫他養弟弟,南方老家是回不去了。
拿著趙淙塞進我包袱裡的一千兩銀子,我盤下了一間醫館。
前店看病賣藥,後院住我和潯兒。
年輕小女子開的醫館沒有人信得過,每天生意冷冷清清、門可羅雀,沒人來看病,我就反復曬草藥、看醫書,琢磨怎麼才能救趙淙。
這天,醫館來了個不速之客。
我前世的夫君,譽王世子趙湄。
這些年,我不是沒見過趙湄。
儘管避開了太學,但趙湄和趙淙到底是堂兄弟,秦王府和譽王府少不了交集。
偶爾,我和趙淙會在街上遇到趙湄,每逢秦王府婚喪嫁娶,趙湄也會代表譽王府來弔唁祝賀。
每次不小心撞見,趙湄都會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我。
每每被這樣的眼神看著,我都心驚膽戰。
我是帶著前世記憶重生的,未必趙湄就不是。
好在,一件事情打消了我的顧慮——趙湄十五歲那年,醫館裡林娘子告訴我,趙湄挨了譽王妃一頓打,原因是被發現他的《孟子》實則是一本套皮偽裝的《金瓶梅》。
這件事,前世也曾發生過,這一世趙湄不曉得規避,顯然,他不是重生的。
我懸著的心就此放下。
他那樣看我,大抵只是因為想買我而不得,反被死對頭得了手,紈絝子弟的意氣之爭罷了。

7
趙湄和趙淙同年,也剛加了冠,站在我面前,玉樹臨風的,和我這破舊的小醫館萬分不相宜。
他一開口,還是那麼討人厭:「叫你賣他不賣我,落魄了吧?我當初怎麼說來著,你肯定會後悔的。」
我也不慣著他,這些年趙淙嬌慣我,讓我養出了一嘴鐵齒銅牙,再不是前世那個溫順的譽王側妃:「本醫館下治跌打損傷,上治怔忡驚風,唯獨醫不了大腦發育障礙,還請世子另覓良醫,切莫耽誤了病情。」
趙湄氣得臉通紅,待要發作,潯兒跌跌撞撞地從內室裡跑了出來,邊跑邊口齒不清地喊我:「娘,娘,大老鼠咬潯兒,潯兒怕。」
我心裡一陣酸楚。
潯兒年幼,只曉得找娘,可他娘還在天牢裡關著。
我抱起他,哄他:「潯兒不怕,娘幫你打大老鼠。」
抱著潯兒往屋裡走,走到一半才想起趙湄。
回頭一看,卻發現他已經不見了。
醫館的生意突然有了起色。
不曉得京城怎麼突然多了那麼多病人,跌打損傷的、傷風感冒的、牙疼的、頭疼的,還有連病症都說不出來,只道自己就是覺得不舒服的。
我疑心大起,跟蹤尾隨一個病人,看著他七拐八拐走進一條小巷,把我開的藥方遞給什麼人,換了一錠銀子,歡歡喜喜地道謝:「謝世子爺!」
好哇。
我大踏步走過去。
趙湄來不及跑,跟我看了個大眼瞪小眼。
手裡還握著厚厚一遝藥方。
敢情這不是藥方,是辦事拿錢的憑證。
趙湄尷尬地摸摸鼻尖:「我跟趙淙雖是死對頭,但也是朋友,如今他家落難,你一個丫鬟有情有義,我這個做朋友的也該盡點綿薄之力,你受苦不要緊,潯兒是天潢貴胄,哪能跟著你吃鹹菜、喝白粥?」
我點點頭:「多謝世子美意,但一個三歲小孩兒奴婢還養得起,不勞世子費心。」
不等他回答,我轉身離去。
這輩子才不想跟他有什麼交集。
醫館的生意又冷清下來。
我犯起了愁。
我自己的積蓄都用來打點天牢獄卒了,趙淙偷塞進我包袱的那一千兩,一半用來開了醫館。
剩下五百兩銀子,要養醫館,養潯兒,還要想辦法給趙淙脫罪,不能坐吃山空哇。
突然,事情有了轉機。
京城到處張貼皇榜,說梅妃娘娘突染惡疾,太醫院束手無策,現特向全國召集神醫。
8
我把潯兒託付給鄰居照顧,自己揭了皇榜,去宮門報名。
皇榜上許以萬金誘惑,來報名的神醫卻不多。
「伴君如伴虎」,潑天富貴後往往有潑天禍患,明哲保身的人不稀罕摻和,有自知之明的人又覺得太醫院都束手無策,自己又能奈何?
可偏生我既不想明哲保身,也沒有自知之明。
我揭這皇榜,恰如當年我偷偷學醫。
前途未蔔,希望渺茫,但為了趙淙,我願意一試。
攥著皇榜的手出了滿手心的汗,我向死去的娘祈禱:「娘,您在天有靈,保佑我能瞎貓撞上死耗子,報答趙淙對您的殮葬之恩。」
我硬著頭皮,管報名的太監卻對我嗤之以鼻:「一個小女子,也敢兜這天大的責任!」
太監不耐煩地轟我走,我厚著臉皮懇求他:「公公,死馬當活馬醫,您就讓我試一試。」
太監一拍桌子:「好大的膽子,娘娘金尊玉貴,你敢用馬來比,一口一個『死』字,真是大不敬!來人哪,給我掌嘴。」
兩個小太監一擁而上,一個把我按在青磚地上,一個揚手就抽了我一個耳光。
小太監是掌嘴熟手,下手又快又狠,我被打得耳墜子亂晃,眼冒金星,嘴角腥甜。
正反三十個耳光挨完,我拼著一口氣,爬到老太監身邊,抓住他褲腿哀求:「公公,求您給我個機會。」
老太監勃然大怒,抬腿就要踹我心口。
突然,不遠處傳來記憶裡熟悉的嗓音:「住手。」
我抬起腫成豬頭般的臉,眼縫裡瞄見一個身形嫋娜的宮廷女官。
沈俏君,是她。
上一世,她十七歲時嫁給了趙湄,這一世,她沒做譽王世子妃,而是入宮當了梅妃娘娘的女官,人稱沈書女。
梅妃寢宮裡,沈俏君親自替我處理傷口。
浸了鹽水的布蘸在傷口上,疼得我嘶嘶哈氣,沈俏君冷著一張臉,豔若桃李。
這位我的前世主母,我和她做了一世「姐妹」和主僕,但對她並不瞭解。
我們很少交談,按理她是主母,我該向她彙報後宅一應大小事務,但她不耐煩管這個,叫我自己做主。
她和我完全是兩類人,我溫順馴服,她灑脫不羈,整個譽王妃沒人對她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誰也不指望她做賢妻良母,她跟著趙湄天南海北地闖蕩,去南方賑災,去北方平亂……我是深院的梧桐,她是自由的風。
前世,我怨過趙湄,但沒有怨過她,是我的存在毀了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圓滿愛情,對她,我於心有愧。
她心裡又怎麼看我?我不知道,也沒敢想過。
這一世呢?
她為什麼要救我?
她……記得前世嗎?
我試探著問:「方才聽公公喊姑娘『書女』,書女可是譽王表親的那位沈書女?我原是秦王府的奴婢,譽王妃有次來秦王府做客時,提起過書女,說可惜書女進了宮,否則倒和譽王世子很相配。」
聽到「譽王世子」四個字,沈俏君波瀾不驚,只是ẗûₑ把紗布扔回到銅盆裡:「本書女的事情你少打聽,你既揭了皇榜,就是接下了梅妃娘娘的命,你若不能治好娘娘,小心人頭落地。」
也不知道是我命好,還是我娘真的有在天之靈。
梅妃娘娘,竟和趙淙得的是同一種病。
只是這一世,趙淙的病從一有徵候起就被我扼住了,梅妃比趙淙病得更重些,已經陷入昏迷小半個月。
前世,趙淙病到後頭也是陷入昏迷,做了半年的活死人後撒手人寰。
治得好趙淙,是否就能治得好梅妃?
我捏了一把汗,在心裡默念趙淙的名字,閉上眼睛回想郊外縱馬挽弓的意氣少年,給自己力量。
老天保佑。
經我診治,半個月後,梅妃娘娘睜開了眼睛。
9
梳洗妝畢,梅妃娘娘命人喚我到跟前:「沐燦君,你救了本宮的命,當賞黃金萬兩,但那萬兩黃金是皇上許的,本宮亦要賞你,你想要什麼賞賜?」
她從鬢邊拔下一支朱釵:「現在想不起來也沒關係,這支朱釵贈你,等你想到了,就以此為憑證,向本宮討賞賜。」
我接過朱釵:「娘娘,民女本是秦王府奴婢,秦王府不明不白背上謀逆罪名,如今關在天牢裡,民女請求娘娘問陛下開恩,徹查秦王府謀逆案,還秦王府一個清白!」
梅妃半天沒有說話。
她突然問:「沐燦君,我且問你,本宮身上的病,連太醫院都束手無策,你一個小女子是如何懂得醫治的?」
她臉色一變,將手裡茶盞摔在地上:「還是說,你就是本宮這病的元兇?」
趙淙和梅妃其實並非得病,而是中毒。
梅妃昏迷時,其實只是口不能言,但卻還有些許意識。
混混沌沌裡,她記得有人走到自己床頭,自言自語裡道出了梅妃一病不起的真正原因,乃是中毒。
我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娘明鑒,民女之所以會治,實在是因為秦王世子幾年前也曾得過這病。」
梅妃若有所思:「秦王世子也曾得過?這樣說來,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害本宮的就是秦王府,要麼,給秦王世子投毒的幕後黑手,和害本宮的是同一個人。」
她把手放在肚腹上:「想必你給本宮診脈的時候,也發現了本宮已懷有龍裔。」
梅妃已有身孕,只不過月份還小,所以並不顯懷。
前世,也有梅妃這麼個人,但她並沒有誕育子嗣,而是死在了入宮第二年。
現在想想,或許前世的梅妃,也是被人投毒殺害的。
而遭人毒手的原因,恰是懷了龍裔,只不過胎兒還未成形,梅妃就死了,故而外間也不知道她曾懷孕。
當今聖上年逾四旬而無子,為防帝國後繼無人,眾大臣一直上書請求聖上在宗室子裡選一個過繼立儲。
如果梅妃生下皇子,那所有宗室子繼承大統的希望都會破滅。
宗室子裡,以趙湄和趙淙的立儲呼聲最高。
前世,趙淙死了,懷了龍胎的梅妃也死了,最後是趙湄成了太子。
這一世,因為我的干涉,趙淙沒有死,卻下了獄,而梅妃懷孕後中毒……
那麼幕後黑手,只能是……
梅妃聰敏,很快便想通了誰才是最後的受益人。
她一拍妝台:「好一個譽王府!」
10
按圖索驥,譽王府謀害梅妃和腹中皇嗣的罪名很快就落實了。
連秦王府也一併被翻案洗冤——譽王府管家為立功減罪,主動交代秦王府謀反案乃是譽王府一手策劃,甚至一年前,譽王府也曾給秦王世子下毒。
目的,當然是為譽王世子趙湄當太子排除一切障礙。
策劃這一切的,是趙湄的母親,譽王妃。
恍然間,我想起前世,譽王妃把我指給趙湄做侍妾的那個下午,對我說的話。
「沈俏君雖出身高貴,但卻有不足之症,大夫說她很難誕育子嗣,若湄兒只娶她一個,恐怕譽王府有絕嗣之憂。」
聖上正是因為絕嗣,才會想要過繼世子,若趙湄也絕嗣,那他斷不可能被選作太子。
原來,我的前世和趙淙的前世,都是毀于一個女人的皇太后迷夢。
京城大街上開始流傳俏皮話——譽王下大獄,譽王變獄王。
數罪並罰,罪惡滔天,滿京城都說,譽王府這下要滿門抄斬了。
譽王府被下大獄的那天,秦王府全體出了天牢,府門上的封條被撕開,管家用竹竿挑著,放了一萬響的大紅鞭炮。
而我,也因救梅妃有功,被封宮廷女醫,享六品官員俸祿。
梅妃笑著對我說:「你救駕有功兼救主有功,這下可成了京中傳奇了。」
我卻在她面前跪下:「娘娘,燦君還有一事相求。」
梅妃蹙眉:「何事?」
片刻,她展顏笑道:「我知道了,聽聞你和秦王世子有情,你肯定是想本宮替你做主,讓世子納你為妃。」
我搖頭:「燦君所求,是希望娘娘能跟皇上求情,除了參與謀害娘娘的譽王妃和管家,放譽王府其他人一條生路。」
半天,梅妃冷著臉站起身來,拂袖離去。
我呆愣愣地坐在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響起一聲歎息:「沒想到,你竟還對趙湄有情。」
我轉過身去。
是沈俏君。
原來她真的和我一樣,還記得前世。
我也不再矯飾,只是也回了她一句歎息:「並非你想的那樣。」
11
我把潯兒還回了秦王府。
剛把潯兒交回到秦王妃手裡,王妃就跪在了地上:「秦王府能逃出生天,多得燦君捨命搭救,燦君還請受我一拜。」
一瞬間,廳堂裡嘩啦啦跪了滿地人。
我忙不迭地扶秦王妃起身:「王妃折煞燦君了,燦君自幼進秦王府,要不是當年世子爺慷慨,我早已成了和我娘一樣的枯骨,燦君不過是報恩。」
趙淙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我的少年,離了天牢,又是英俊意氣的模樣。
秦王妃握著我的手,口氣熱絡:「打今兒起,秦王府就是你的娘家……」
趙淙的臉唰地就黑了。
秦王府是我娘家,那我就是他妹子,那他心悅我,豈不成了兄妹亂倫?
我憋笑。
趙淙走過來,扯起我的袖子:「娘,燦君還有事,我先送她回去了。」
潯兒卻已經依賴慣了我,見我要丟下他走,急得大哭:「娘,別走!」
王妃臉黑了:「這孩子,才幾天哪,連親娘都不認識了,那不是你娘,我才是你娘呢。」
潯兒嗦著大拇指,滿眼困惑:「不是娘是什麼?」
王妃冷哼:「是嫂子!」
這下,輪到我和趙淙雙雙紅了臉。
從我回宮,趙淙沉默了一路。
直到宮門口,才一臉糾結,扭捏地開口:「我娘說的話,你別當真……假如你還是想走,我也不攔著。」
嘴上說得大方,可是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這傻子,心裡明明捨不得我,偏偏又怕束縛了我。
我憋著笑,正色道:「我哪兒去?我回南方也不過是想做個醫女,做醫女,頂天的富貴就是五品官的太醫院院判,我如今也是六品了,我還往哪兒去?」
趙淙傻了。
半天,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捏我手指頭:「真不走?」
「不走。」
此心安處是吾鄉。
「肯嫁我?」
「嫁。」
此君懷抱,正是吾心安處。
「但我有個條件。」
趙淙愣住了:「什麼條件?」
「你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許納妾。」
上一世,我吃夠了給人家做妾的苦頭,這一世,我不願再有女子重蹈我前世的命運。
12
謀反一案,茲事體大,何況譽王府是世襲罔替的天潢貴胄,處理起來,麻煩得很。
譽王府一大家子人,不殺不放難定罪,在天牢裡一待就是半年。
這半年裡,我數次求見梅妃娘娘,想再為譽王府說情,但梅妃娘娘避而不見,只讓沈俏君給我傳話:「別人的事你休要管,有這功夫,倒不如拿來準備自己的嫁妝。」
很快,冬天來了。
京城初雪這天,晚上睡覺時,我突然夢到了盈兒,前世我和趙湄的兒子。
夢裡的他是前世我未曾見過的模樣,年過半百、兩鬢斑白。
我推開門,看見黑暗裡他抱著膝蓋蜷縮在床腳,臉埋在膝蓋間,渾身發顫。
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看見我,驚喜地大喊:「娘!娘!」
口吻那麼熱切,聽得我心酸——前世,他從未這樣喊過我。
他急切地爬到我腳邊,抓住我的裙裾:「娘,你終於肯來見我了,這麼多年,我求遍神佛和游方道士,想要在夢裡再見你一遍,可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哪裡都找不到你的影子。」
上一世,我死後,他終於後悔了。
他從趙湄那裡得知了當年我「拋棄」他的真相,當林娘子從我的衣櫃裡捧出這些年我每年生日親手繡給他,卻從沒送出過的二十個荷包,和每年為他抄的祈福經書時,他徹底崩潰,跪在地上哭得像個三歲孩子。
他做了皇帝,他有雄才大略,令四夷臣服天下歸心,人人都稱讚他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雄主明君。
可私下裡,這雄主明君卻是一個求親娘生魂入夢而不得的孤兒。
我看著他,滿心憐憫,卻不想彎腰扶他起身。
突然,我聽見鎖鏈聲,抬頭,看見黑白無常正拖著鎖鏈朝盈兒走過來:「趙盈,你該去投胎了,莫耽誤了時辰!」
盈兒拼命躲閃,向我求救:「娘,娘,我不去投胎,娘,我不要忘記你!」
鎖鏈飛過來,砸在我的額頭上。
我大汗淋漓地醒來。
聽見外面傳來小宮女的低聲交談:「聽說梅妃娘娘難產了,孩子就是生不下來,太醫院院判都束手無策。」
我跳下床,撈起外衣披上,朝梅妃寢宮跑去。
還沒進宮門,就聽見梅妃淒厲的叫聲。
沈俏君正在門外焦急地踱步,見我來,大喜過望:「正要派人去叫你。」
一走進產房,滿屋血腥氣裡,我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
我兒盈兒的氣息。
我走到床前,把手輕輕放到梅妃高聳的肚子上,唱起一首歌謠:「楊柳兒活,抽陀螺,楊柳兒青,放空鐘,楊柳兒綠,踢毽子,楊柳兒黃,兒想娘……」
這是我南方老家的童謠,小時候我娘給我唱,前世,我「暫代」沈俏君撫養盈兒的那個夏天,也曾給他唱。
他很愛這首歌,每次聽到都咯咯笑,口齒不清地重複。
那本來躁動得厲害的胎兒,瞬間就平靜了下來。
一炷香後,孩子呱呱墜地,滿殿哭聲嘹亮。
我抱起滿是血污的孩子,用布擦拭他的身子。
那小小的手突然握住了我的食指。
我愣了片刻,然後,輕輕地、堅決地把ṱû₂他的手掰開,抽出自己的手指。
孩子,你我緣分前世已盡,你有你今生的娘親。
我把他輕輕放在梅妃娘娘枕邊。
我再次救了梅妃母子的命,梅妃態度終於鬆動,向皇上ẗũ⁰進言,說為剛出生的皇兒積陰德,不宜大開殺戒。
譽王府謀逆案終於告一段落。
譽王妃和管家賜死,其餘一干人等,因皆不知情而被釋放。
只是,趙湄再不是世子,他被貶為了庶人。
13
春暖花開的時節,我要出嫁了,嫁給趙淙。
我如今是正六品的女醫官,正如梅妃所說,救主又救駕,我已是京城人口中的奇女子。
連原本無人問津的醫館,如今也門庭若市,掛滿了客人送的「懸壺濟世」「華佗再世」「救我狗命」的牌匾。
館主大喜,醫館披紅掛綠,我在後院試嫁衣,一個轉身,看見趙湄站在不遠處,正癡癡地看著我。
他開口,聲音喑啞:「真漂亮,比前世嫁給我時還好看。」
他記得。
其實也不能叫記得,應該叫記起。
他看著我:「我原本是不記得的,只是每次看到你跟趙淙在一起時就覺得窩火,看到你護著他更ṭù₎覺得生氣,我老覺得,你應該護著的人是我才對……直到那一天在醫館裡看見你抱著趙潯,我突然就想起來了。」
「前世,你也這麼抱過盈兒。」
他哽咽著朝我走來:「燦君,你能不能不嫁給趙淙?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
我長歎一口氣:「趙湄,前世我就說過,如果有來世,願你我天涯海角,永不相逢。」
趙湄激動:「可是你向梅妃求情救了我,你還對我有情,難道不是嗎?」
我苦笑:「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曾經,沈俏君也問我,為何要救趙湄,是不是仍對他有情。
我把當初講給沈俏君的話,又講給趙湄聽。
「前世,我是譽王府側妃,實則是個管家婆,譽王府後宅的一干大小事務都由我經手,我自問還算盡心盡力。」
「老王妃把我當作一串管家的鑰匙,你視我如仇敵,盈兒更是不認我這個娘親。」
「我孤立無援,唯有把所有的熱情都投入在打理譽王府上,譽王府是我前世的事業,每一個奴婢、每一個家丁,都曾與我同舟共濟。」
「我救的不是你,而是譽王府上下一干人等。」
「即使已經再世為人,我也不想否定自己的上一世。」
趙湄失魂落魄:「可是你卻想否定我和你的上一世。」
我看著他,語氣平靜:「趙湄,我和你從來沒有過一世,你的上一世只許給了沈俏君一個人。」
看著趙湄失魂落魄離去的背影,我想起沈俏君的話。
她說:「那天林娘子來說你歿了,趙湄冷笑一聲,說『我倒要看看她玩的什麼新把戲』……」
趙湄懷著滿肚子嘲諷的話來到我的房間,走到床前,踢一腳床板:「喂,沐燦君,別裝了,快起來。」
然而沒有回應。
他終於慌了神:「沐燦君,別鬧了,府裡一大堆事還等著你呢。」
「沐燦君,你不起來,明天盈兒成親,誰安排奴婢,誰招待客人?」
「燦君,你不是要見盈兒嗎?盈兒來了,你睜眼看他啊。」
「燦君,金桔糖,起來吃金桔糖啊。」
趙湄握著一把金桔糖,癱坐在床頭,哭得像個失去了所有玩具的孩子。
但床上沐燦君緊閉的雙眼,卻再也不會睜開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呢喃:「就讓你我的恩怨愛恨保留在前世,今生你我兩兩相忘,各自安好吧。」
14
我成親的當天,梅妃娘娘派了沈俏君來,充當我的「娘家人」。
真奇怪,前世,我和她是情敵,這一世,她竟成了我的「娘家人」。
梳妝完畢,沈俏君攙我起身,我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衝動,問她:「俏君,前世你可曾怨恨過我?」
沈俏君凝望著我,輕輕搖頭:「怨了一生,但恨過一次。」
「我心知你如蒲草般不由自主,不該恨你,可眼見你橫在我和趙湄之間,又無法不怨。」
「直到你死去那天,看見趙湄失魂落魄,我才恍然發現,他對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早已名亡實也亡。那一瞬間,我是恨你的。」
「你死後,我自己開始管家,方才知道那些年我能鳥飛魚躍,安然自在,實在是因為你替我背負了太多。」
「怨過,恨過,最終懂得。」
「再活一世,我沒有再選趙湄,不是為你,而是為自己,我無法接受變質的愛情,我寧肯一個人。」
她揚著下巴,我仿佛又看見了上一世那個飛揚的少女。
沈俏君,從來都是一個驕傲的女子。
15
婚後第二天,我和趙淙去郊外祭拜娘親。
在娘親墳前稟告了成親的消息,趙淙向岳母發誓必將一生視我如珠如寶,絕不生二心,磕過頭後,趙淙說:「我去打兩隻野兔,晚上加餐。」
他心知,我有體己話要跟娘說。
我看著他縱馬而去,在娘墳前坐下,絮絮叨叨地和她說起話:「娘,您心愛的小閨女兒餘生有靠,您可以放心了……」
許是昨晚和趙淙鬧到太晚,說著說著,眼皮沉重起來,我靠著娘的墓碑睡著了。
夢裡,我見到了娘,和小時候的家。
我爹死得早,我娘寡婦失業,為養活我,找了份別人不願做的活計——看墳。
沒有人比我家更窮,沒人比我穿得更破, 小孩子都是勢利的,也沒人肯跟我玩。
他們編造瞎話,說我娘是巫婆,假借看墳住在亂葬崗邊,一到晚上就挖死人心肝充饑, 還和鬼怪睡覺, 這才生下我這個半人半鬼的小妖怪。
平時他們嘲笑我, 編順口溜罵我,拿石子砸我,這一天, 卻突然跟我說,要帶我一起玩。
我翻出補丁最少的衣服穿上, 高高興興地跟他們一起去玩。
沒想到卻是個圈套,他們把我騙到獵人的陷阱旁,我掉進陷阱坑, 他們在上面拍手大笑, 我爬了半天, 天都黑了才抹著眼淚回到家。
連衣服也撕爛了。
娘就著月光補衣服, 邊補邊歎氣:「燦君,你呀,總是能被一丁點甜頭騙到,這都是因為你從小過苦日子受人白眼, 心裡缺愛,娘不怪你,娘只盼自己能活得久一點, 給你多一點愛,這樣, 你也能少受一點騙……」
可沒過多久,家鄉就鬧水災了, 我和娘一起逃荒,娘死在京城城門前。
我賣身葬母, 進了譽王府,為那一顆金桔糖的甜頭,丟了自己一生。
我淚流滿面地醒來, 渾身發顫。
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趙淙的聲音:「娘子,我打到了兩隻肥兔子!」
我抬頭看, 夕陽下, 趙淙正一手挽韁繩, 一手高舉著兩隻兔子策馬向我奔來,雄鷹在他頭頂盤旋, 發出高亢嘹亮的叫聲。
我的心突然安定下來。
我撫摸著娘的墓碑, 低聲說:「娘, 您放心,這次我遇到了對的人,我會擁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我站起身, 笑著迎向趙淙:「走,咱們回家,燒兔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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