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不了和前任挤地下室才分的手。
五年后,我拼死拼活加班买到市中心的三十平。
窗户正对着的,是前任顶奢巨幅广告的那张脸。
恹恹又挑衅的表情。
该死的和当年深夜压着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1
刚付完首付,我跟的明星就塌房了。
不仅工作没了,还面临断供的危险。
交好的经纪人姐姐帮我内推给其他工作室。
但都失败了。
不是嫌我年纪大,就是嫌我跟过塌房的晦气。
「其实还有一个机会。」
「谁?」
「陆和川。」
听到这个名字,我从冰箱掏啤酒的手一顿。
「之前我没说,是因为他太火了,没点关系,希望为零。
「但是我把你简历推过去,对方居然开口要你去面试。
「怎么,你们认识?」
啤酒罐一拉,气泡冒了出来。
陪他挤了五年地下室后,是我提的分手。
「没有资源的人,在娱乐圈混不出头。
「陆和川,我不想陪你吃苦。」
搬出地下室那天,他冷眼旁观。
却堵在门口不动弹。
「我对你不好?」
好。
饭是他做的,碗是他洗的。
他当群演赚的钱都给我了。
但是不够。
「我没办法陪你一年一年熬下去,我要的生活不是这样。」
「如果我会火呢?」
「不会的。」
「如果会呢?」
他捏着我的手腕,追问。
他还是不明白。
他要的是理想,但我要的是现实。
「陆和川,就算你火成顶流,我也不会回头找你。」
话够狠,他才会放手。
果然,他让出了通道。
「很好。」
啤酒泡沫流到我掌心。
我回过神,忙抽纸擦干净。
一抬头就看见窗外写字楼亮灯的巨幅顶奢代言。
陆和川的那张脸。
恹恹又挑衅的表情。
该死的,和当年深夜压着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向来拿得起放得下。
本性就是个极度自尊自傲的人。
分手能挽留我一下,但真的不爱了,比谁都狠心。
不会回头。
「不认识。」
我对电话那头的经纪人姐姐说。
她顿了顿,替我分析了一番:
「要是能当上他的助理,对你以后转经纪人帮助会很大。
「而且他是圈里难得对工作人员慷慨的,工资多不说,年底奖金更是数额惊人。
「别说三十平了,说不定一百平的都能拿下。」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
银行催还房贷的消息。
我终归是个现实的人,需要一份有钱的工作。
「嗯,我试试。」
2
面试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化妆。
但是卡粉了。
怎么卸妆重上,最后都还是卡粉。
画眉笔的手忍不住发抖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很紧张。
镜子里的我,比五年前老了很多。
毕竟之前过的是 24 小时待命,全年无休且钱少的生活。
面试我的人,是陆和川的经纪人。
他很忙。
看了两眼,问了几句。
对我的工作经验很满意,但明显避忌我跟过塌房明星的事情。
「你和塌房那位睡过吗?」
我一愣:「没有。」
「为什么?」经纪人眼眸一挑,「不好意思,觉得冒犯可以不回答。」
之前被问过很多次了。
塌房哥爱乱来,圈内传闻并不好听。
「因为工作归工作,我有喜欢的人,且感情稳定。」
他闻言,抬眼看我:
「那你喜欢陆和川吗?」
从暗恋他的那九年,到他第一次亲我的那一年,再到我们相爱的那五年,分手后的这五年。
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因为要保护他。
他从未承认过我,更不会在外人面前牵我。
我们在一起的事情无人知晓。
我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克制要忍耐,不能在意小心眼。
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更好的未来。
「不喜欢。」
你看,我到现在还是信手拈来。
即便,再也没有什么未来。
面试结束,推门出去时,看见了下一位面试的人。
长相甜美,眼神怯怯,太过年轻。
却满心满眼只有陆和川。
不会隐藏。
「沈初池怎么来了?」
「你还不知道?今天其他人都是走个过场,全为了她。」
「啧,为了女朋友真是任性啊,也不怕被粉丝发现。」
「他可纵着了,生怕她受委屈。」
「搞不好啊,这两人真的会结婚。」
走到电梯间,工作人员碎嘴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我摁下按键。
幸好,今天他不在。
我又摁了一次,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电梯门开,散落了一地物料。
「不好意思,能帮我捡一下吗?」
里头人推着一车快递箱把电梯间填满了,朝我看了一眼。
帮她捡好,电梯门合上。
只能等下一趟了。
我又伸手,想去摁下行按键。
却被后头横出来的手抢先。
修长分明,筋骨浅现。
没回头,就能感受到来人身高的压势。
「和川,这就是我和你说的,今天来应聘助理的秦……」
经纪人没想起来全名。
我接话:「秦观观。」
话到这里,我应该抬起手,礼节性和他握手。
可我抬不起来。
今天,就不该来的。
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生气,厌恶,还是嘲讽?
以他的性情,一定会当众让我下不来台。
我的内心闪过无数个应对方案。
「你好,秦小姐。」
他神色淡然,伸出手。
相握,不过三秒。
他虎口的薄茧还在。
曾经蹭过我的后颈。
他明知我怕痒,却单手束住我的手腕。
挣扎不得。
「服不服?」
他坏心眼得很。
我抿嘴,死活不吭声。
他埋头,热气侵占,闷声:
「求求你了,观观。」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住进地下室的第一个夏天。
他的梦想刚刚起步。
我们满心期待。
他说,想过可能不会成名,但想不到怎样才会不爱我。
现在,他收回手。
眼神陌生,态度礼貌。
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正好,我和你说一下秦小姐的情况。」
经纪人自顾自地说了一通,陆和川抬脚进了电梯。
显然不感兴趣。
「她经验丰富,上一个跟了五年。
「可惜对方塌房了。
「塌房原因是私生活混乱,被拍到了。」
「对,」站在后边的工作人员没忍住,补充了一句,「听说给了他助理五百万打胎。」
陆和川眼眸一顿,望向我。
而后又挪开,散漫一笑:
「五百万就打发走,真吝啬啊。」
「不是秦小姐,他助理很多个呢。」经纪人解释道,「秦小姐感情稳定着呢。」
陆和川原本笑着的嘴角一敛。
「忘了问,」经纪人眯了眯眼,「秦小姐结婚没有?」
观光电梯下负二层。
我看不清玻璃上陆和川的表情了。
「没有。」
我语气平稳:「我和他不是会结婚的关系。」
这个圈子很乱。
多的是见不得光的金钱关系。
所以只需一句话,对方就能了然。
经纪人没再追问,只是化解了尴尬,说:「有资源是好事。」
这句话,我也曾对没成名的陆和川说过。
但他很是鄙夷。
他心性赤诚,最看不惯这些。
可现在,我在他眼里,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电梯门开,陆和川没有任何迟疑地往外走。
「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我叫住他:
「我还要还房贷,不会轻易辞职的。」
他回头,挑起眉梢:
「求我没用。」
我攥紧挎包,继续争取:
「我工作很认真,你什么要求我都会努力——」
「秦小姐。」
他打断我:
「伺候人的本事那么好,怎么不去求你那位金主?
「你找了个什么金主,怎么舍得让你在我这打工?」
这话,把人尊严掰碎了来说。
「过分了啊。」
经纪人斜睨了他一眼:
「秦小姐在说工作的事情,你又在说什么事情?」
3
经纪人让我回去等通知。
一般这种说法就是没戏了。
我抱着这样的心情,看着我银行卡的余额。
辗转反侧,最终决定发了条短信。
【今晚来我这吧,有事想和你说。】
对方秒回。
【姐姐!】
【你终于有空理我了,呜呜。】
【我可以早点过去吗?】
【我会洗香香的!】
【想给姐姐做饭!】
半小时后,门Ŧṻ₊铃响了。
我穿着睡衣打开门。
一米八几的个子。
一双过分侵略性的眉眼,却是压不住的厌世冷峭。
我该怎么样,对这样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招惹的人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没工作了,没法给你钱了,我们断了吧。」
我说出来了。
蛮顺利的。
是的,金主是我。
虽然我工资只有一万,但他要得不多。
三千就愿意给我打扫卫生,洗衣做饭。
而且长得过分好看。
他眸光一暗,近了我几分:
「你有别人了?」
「没有。」
「你要养第二个了?」
「不是。」
「担惊受怕了这么久,这一天还是来了是不是?你不爱我了。」
「不是。」
「难道是因为,」他认真思索,「前天晚上你说不要,我还要,你生气了?」
「不是!」我推开他,「我买房子了,要还房贷。」
他侧身进了屋,把手里拎的菜放进冰箱里。
「今晚吃糖醋里脊。」
我站在原地,门还是开着。
「我真的没钱养你了。」
他关上冰箱门,转过身:
「要不把你老板叫到家里来,我求他多给你点工资?」
我叹了口气,打开电视。
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断干净。
「反正找到工作前,我没钱给你了。」
他没答话,厨房传来流水声。
夜里,屋外下着一场雷阵雨。
吃完饭后,我窝在沙发上看综艺,他在浴室洗澡。
三十平的屋子,什么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比如,现在的敲门声。
「谁啊?」
打开门,对方却没说话。
迎雨而来的人,伞尖的水注了一角。
他是站了很久,才敲的门。
「可以进去?」
我没回答,对方已经进来了。
连性格都这么像。
「你金主就让你住这么小的房子?」
陆和川挑眉一笑,却在看见玄关处的男士黑靴时愣了神。
「有什么事吗?」我问。
「他在?」
说罢,陆和川踢了踢那双靴子,敏锐地抬眼看向淌着水声的浴室。
「不是,」我别过脸,「他不是我金主。」
「玩这么花?」
他冷笑一声:「背着你金主又来一个?」
「我——」
「那你来找我又算什么?想傍第三个?」
「不是。」
我抬眼看他:「我才是金主,是我养着他。」
他半天没反应过来:
「养他?
「你养男人?
「你拿你那一万块工资还完房贷还养男人?」
「嗯。」
我承认:
「养他只需要三千块,挺划算的。」
他被气笑:
「当时一分钱都和我算得清清楚楚,现在养男人倒是不含糊。」
浴室水声停,氤氲的雾气侵入客厅。
「姐姐,我忘记拿睡衣了。」
我略过某人太强烈的视线,对浴室里的人说:「等一下。」
「可是很冷耶,我可以先出来吗?」
「你先等一下,何篡。」
陆和川阴沉着脸:「你叫我干什么?」
「我没叫你,我是在叫他——」
话音未落,何篡绑着浴巾拉开浴室门。
也是在这一刻,陆和川对上了一张与自己过分相似的脸。
准确来说,是年轻至少十岁的自己。
4
「呵。」
先笑出声的是陆和川。
轻慢又挑衅。
「成年了?」他问我。
「22。」
「没读书?」
「大学毕业了。」
「有手有脚没正经工作?全靠你养?」
他问的攻击性太强了。
我下意识地阻挡他嘲讽的视线:「关你什么事——」
「我 17 岁就带你从那个破镇子出来了。」
陆和川打断我。
用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事情。
「你凶她干什么?」
何篡抬手,将我拎到他身后。
陆和川扬起下颌,语气淡淡:「有你说话的份?」
「你又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何篡抱臂打量他,「怎么,旧情难忘?不难堪吗?」
「旧情难忘。」
陆和川单手松了松领带。
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神却落在我身上:
「他顶着一张我的脸在这说『旧情难忘』。
「秦观观,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忘不了?」
何篡身形明显僵了几分。
也是这么几秒间,陆ťŭ⁽和川动作利落地拽住我的手,直接将我推进卧室。
「吧嗒。」
上了锁。
我伸手想去开门,却被他拦腰拖回身边。
「陆和川,你干什么?」
屋外的何篡在砸门。
屋内陆和川在解腕扣。
慢条斯理。
「一样的名字。」
他说话也不疾不徐。
「你躺在床上叫名字的时候,」他俯身,松散的领带划过我的脸,「那一秒是在想我还是他?」
我推他。
被他反扣住。
曾经太过熟悉彼此的身体,导致预判来得过于准确。
「陆和川!」
「对!」他拉起我的手腕,「叫大声点,连名带姓地叫,记住你叫的是谁!」
「你别——」
就在我想更用力推开时,他却倏地松开了手。
让我扑了空。
他抬眼,望着窗外。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外面。
属于他的那张顶奢巨幅的广告。
清醒。
如冷水浇注。
我还是那个蜗居在狭小公寓里的人。
可他,不再是那个住在地下室的陆和川。
我熟悉他身体的每一处。
但每一处都不再属于我。
现在的他,再愤怒,也只是因为不甘心。
而不是爱我。
我们都清楚。
「能不能有点脑子?」
他扳正我的下颌:
「找像我的人,住在有我广告位的公寓,又跑来找我要工作?
「是想让我吃醋还是想求复合?」
他的眼眸里只剩过分清醒的冷意:
「当初嫌我没钱要分手的是你,现在又来做这些深情戏码恶心我?」
我甩开他的手:
「那我不要了。」
「什么?」
「工作我另找,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他一愣,垂眼冷笑:
「另找?
「据我所知,目前除了我,没人要你吧?」
我抿嘴,正中了他的下怀。
「别演戏了。
「你不是缺钱吗?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眉眼漫不经心,居高临下:
「做我的女人和当助理,只能选一个。」
「什么女人?」
「你以为你配当什么?」他微微侧头,「你该不会还在幻想,我对你真的『旧情难忘』,然后非你不可吧?」
他已经系好领带,方才的迷乱仿佛从未发生过。
「观观,怎么还是改不掉胡思乱想的毛病?」
陆和川的语气温柔得像回到过去:
「像你这种女人,就适合那种——」
他好看的眼睛一扬:
「给一次钱玩一次的关系。」
屋外,砸门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
安静得里头发生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换一个吧。」
他语气颇狂:「这个没什么本事,气不到我的,宝贝。」
话音刚落。
外头又响起敲门声。
陆和川对着门无声一笑:
「敲啊,你就算敲个一天一夜,我也不会开门。」
「开门,」屋外是陌生雄厚的男声,「警察。」
5
何篡报的警。
陆和川打开门的那一瞬,何篡当着警察的面,揍了陆和川一拳。
结果就是,两个人都被带走了。
「别动。」
走廊上,何篡避开我想给他上药的手。
他白皙的左脸被玻璃碴子划破了一道。
冒着血。
陆和川没机会碰到他,是他自己划上的。
在我被关进屋内的那二十分钟里。
「现在还像吗?」
他擒住我的手,面无表情。
「像。」
我实话实说。
还是很像。
他脸色愈沉,手上用劲。
「你爱他什么?」
他侧过头,看向走廊另一头,被经纪人领出来的陆和川。
对方也默契回望。
「钱?
「还是仗着他十七岁带你离开那个破地方?」
我没搭话,还是伸手帮他脸上贴药。
他没让我动。
「爱到要找个替代品,爱到为他在医院大出血都不敢告诉他——」
「何篡。」
我打断他。
他垂眼,认真看我:
「如果我比他有钱呢?你会选我吗?」
「别孩子气了。」
何篡唇角一勾:
「他在看我们呢,姐姐。
「你说,我现在亲你,他会在意吗?」
他那疯起来不管不顾的性格,还真会做出来。
我心下慌乱,想抽回手。
却对上他冷漠得近乎陌生的眼神。
「他有钱,但他不要你。
「如果我有钱,你猜我会做什么?」
他没亲我,始终悬着距离。
「我会找个地方,把姐姐关在我身边。」
我偏过头:「别闹。
「是我利用你,我不是好人,我们结束吧。」
脚步声渐近。
是陆和川的经纪人。
「秦小姐,借一步说话?」
我起身,跟着经纪人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地上落叶卷了旋。
我回头。
走廊里何篡孤零零地坐在原地。
像是我一离开,他就会消失一样。
「咔嚓。」
经纪人点了根烟。
「陆和川经常这样,做事不过脑子。
「忘了自己身上绑着一家公司,他塌了,我们都要喝西北风。」
不远处,停着辆商务车。
车窗没合上。
车里坐着陆和川,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沈初池。
她心疼他,心疼哭了。
而他在安慰。
早在还没分手前,我就听过沈初池的名字。
陆和川公司新来的实习生。
「笨手笨脚的女人。」
当时陆和川躺在我身边打游戏,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她转正不了在角落里哭,我就好奇,问她为什么转正不了,你猜她说什么?」
「说什么?」
我一手处理工作微信,一手拍开他蹭过来的脑袋。
「她说,领导问她梦想是什么,她说给喜欢的人生小孩。」
说完,陆和川就笑了:「傻不傻,当然会被辞退啊。」
他当作一个玩笑讲给我听。
我听完也笑了。
然后他转过头,问我:「你呢,想不想给我生?」
地下室逼仄,深夏闷热。
厕所离床很近。
近得人除了坐床上,没有其他舒服的地方。
「你养得起?」
他一笑,接着打游戏:
「你可真物质,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呢?」
我也开ŧṻ⁼玩笑:
「那你去找愿意给你生的吧。」
他作势来捏我的脸:
「少来,我绝对不会喜欢上沈初池那种类型。」
烟蒂滚着风落地。
经纪人的声音将我的思绪往回拉:
「所以,陆和川需要给他擦屁股的人,比如我。」
他指尖衔烟,看向我:「比如你。」
经纪人给我开了足以一次性还清贷款,甚至还能再多买一套来收租的报酬。
拼死拼活干了这么多年。
这笔钱,对我有着致命吸引。
更何况现在除了他,没人敢用我。
在圈子里这么多年的积累,我不想毁于一旦。
「为什么找我?」
「陆和川说你见钱眼开很恶心,」经纪人笑了笑,「但我觉得能拿钱办事又守职业道德的,很难得。」
「要我当他的助理?」
「不是。」
烟掐灭。
「当沈初池的助理。」
经纪人言简意赅:「她怀孕了,需要人照顾。
「陆和川说,你很合适,因为你欠他。」
6
陆和川十七岁的时候,我十六岁。
义务教育的最后一年结束了。
我想去考高中。
我爸不肯。
他的高利贷还不上,自己跑了,把我锁在家里。
「她年纪够大了,你们要她干什么都行。」
我以为我没救了。
但那天,是镇上从没遇到过的台风夜。
我躲在衣柜里,积水快要淹进来了。
那群人走了,又回来。
隔一阵子,没了声音。
闷雷打过,手电筒一晃,光从衣柜缝隙里漏了进来。
有人。
一下。
两下。
柜子上的锁被砸碎了。
白光照在我的脸上。
好一会儿,我才看清,那是陆和川的脸。
喘着气,浑身湿透。
还稍显稚嫩的脸上,满是鲜血。
抱住我的时候,我发现他也在抖。
「陆和川,别怕。」
他说,他要带我走。
火车车窗上,有一层封着尘埃的雾气。
把那个我生长的、害怕的镇子从记忆里模糊掉。
「观观,我们会有自己的家。」
车停。
车窗外,掠过的风景清晰了。
富人区的别墅。
属于他和沈初池的家。
这是我不吃不喝打工一辈子都没办法买到的地方。
这是我给她当助理的第二个星期。
陆和川说得对。
我就是个为了钱,什么都能做的人。
骨气和自尊一开始就不属于我。
我只想要有钱的安全感。
「观观姐,你说宝宝会长得像我,还是像陆哥呀?」
沈初池对所有人都很温柔。
她被保护得很好。
我进屋,将从奢侈品店拿来的东西都放进衣帽间。
她跟在我身后,翻了翻袋子。
却没什么兴趣。
「瞧!」她晃了晃手机,「我买好了今晚的机票。」
陆和川今晚录综艺,她想去看他。
我看了眼天色:「头三个月胎不稳,而且这几天会下暴雨——」
「我只是通知你哦。」
她脸上还挂着笑意。
像是她永远就只会这个表情一样。
「你该不会,不想我去找他吧?」
「没有,我只是提醒。」
「那就好哦,别像其他人在他身边待久了,就以为自己不一样了。」
她敷着面膜,转身走下楼。
「东西准备一下,你知道我穿不惯酒店的拖鞋。」
暴雨持续下到夜里。
航班全线延误。
等了几个小时后,被通知取消了。
她让我想办法一定要弄到机票。
她想给陆和川惊喜。
我折腾到胃疼,好不容易协商出了方案。
「只剩转机的,或者你可以坐经济舱吗?」
她一笑,将吃剩的果核丢在我手里:
「你觉得我是和你一样的人吗?」
她只坐公务舱。
机票订不成,最终还是打道回府。
「网上说订机票很容易的啊。」
她刷着手机,一副好心提醒的模样:
「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干助理,不是没有原因的,要多多反思哦。」
车开到靠近别墅的时候,看见了同样回家的陆和川。
他提前回来了。
沈初池喊车停。
她冒着雨冲出去,抱住了陆和川的腰。
听不清两个人在说什么。
我撑着伞,拖着一堆行李走过去时,却被他打掉了伞。
「能不能别耍心Ṫũ̂ⁱ机?」
他劈头盖脸地骂下来。
我茫然抬头,对上了沈初池的脸。
「她年纪小不懂,你难道不知道劝一下?」
他将她护在身后。
「还是说,你就是故意想让她出事?」
他与沈初池站在淋不到雨的屋檐下。
而我,始终迈不上台阶。
只能任由雨水浸湿。
「我劝过了。」
屋内保姆走了出来,帮我拎起散落在脚边的行李:
「是啊先生,下午观观就一直在劝了。」
闻言,陆和川的理智才渐渐回笼。
其实他稍微想想就能明白。
只是他关心则乱。
并且觉得,在我与沈初池之间,她是更容易被欺负的那个。
深夜一点半。
楼上传来沈初池委屈撒娇的声音:
「我今天真的好忙好累,什么都不懂又特别想见你。」
我收拾完所有东西,和经纪人说了一声,从侧门出了别墅。
终于可以下班回家了。
撑着伞打车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只吃了一顿。
腿被行李划伤了。
走一步,疼一步。
我划拉着手机页面,不小心瞥见了何篡的头像。
那天之后,他再没找过我。
只是把我们认识以来,我给他的钱一分不差地还给我。
一笔勾销。
干干净净。
雨天,又是深夜,打不到车。
我在别墅区黑黢黢的路上走着,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
我讨厌这样的雷雨夜。
因为总让我想起十七岁的陆和川。
某个瞬间我甚至想永远活在那晚的火车夜里。
身边是爱我的人,前方是仍有希望的未来。
不像现在。
我连自己到底想抓住什么、能抓住什么,都不知道了。
手机震动。
我以为是打到车了,却发现是条陌生短信:
【你说,他是信你,还是信我?】
下一秒,我接到了陆和川的电话:
「回来。」
他说完就挂断。
重新走回别墅,我的外衣全湿透了。
门一开,客厅里审判的目光朝我看来。
经纪人开了头,他问我:「今天是你帮初池整理行李的?」
「是。」
「你有没有看到一枚粉钻?」
我心下一顿,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陆和川还没成名时,没钱给我买礼物。
纪念日那天,他和我经过珠宝店时,停下了脚步。
他说:「等到我能买下这个的时候,我们就结婚吧。」
那是一颗标价三万多,不到一克拉的粉钻。
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遥不可及。
我说:「都快顶上我们两年房租了。」
那天之后的一个月,我们分手了。
随之而来的是陆和川的爆红。
他用第一笔片酬在苏富比拍下的千万粉钻。
送给了沈初池。
「我没有看到。」
「可是,」经纪人说,「初池说,她让你放进去了,但是现在找不到了。」
沙发上,陆和川始终没说一句。
「别的我都可以给你,」沈初池走过来,拽住我的手,「但是这是陆哥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你能不能不要偷走?」
「不是我拿的。」
我盯着陆和川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还要冤枉我第二次吗?」
这么拙劣的手法,难道他看不出来吗?
沈初池拽着我的手更用力,开始哭了起来:
「为什么还要来偷走啊,明明当初不要的人是你。」
手腕被尖锐的指甲掐红了,我忍不住想抽回手:
「我说了,我没有拿!」
可还没用力,她就顺势摔在地上。
「初池!」
陆和川冲了过来,将我推开,抱住她。
「肚子疼。」
她在他怀里。
演技委实虚假。
「去医院。」
他没有骂我,也没有看我。
自始至终,眼里只有她。
医院。
消毒水味。
一些不好的回忆涌上来。
窗外,雨幕融进泼墨的夜里。
倒映出了我与陆和川的身影。
VIP 病房的走廊上,我和他难得安静地站在一起。
「我给你钱,你走吧,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眉眼冷峻,看不出情绪。
「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
他垂眸。
「只是我不希望她因为你难过。」
我的外衣湿了又阴干,黏糊糊地裹在身上很难受。
其实,我早该脱掉了。
只是舍不得它曾经给过我的温暖。
「好,那你按合同给钱,我做多久你给多少。」
我转身要走,他却嗤笑一声:
「这时候倒是要起骨气来了?」
云层夹着闪电,楼内听不见声音。
「当初你提分手后,是她一直陪着我。
「你满心满眼只有你的事业。
「你从头到尾只爱钱。
「你其实一点都不爱我。
「她和你不一样。
「她乖,她单纯,她什么都不懂。
「她比你更爱我。」
陆和川抬眸看我:
「所以你活成现在这样,是你活该。
「秦观观,你不被爱,是你活该。」
淋太久雨了。
以至于耳朵鼓着层膜。
听不太清他的声音。
也听不太清自己的声音。
「你说我没爱过你?」
「难道不是吗?」
他自嘲一笑:
「现在想来,其实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就连还没分手前,我差点签不上经纪公司那天,都是她陪着我!那天你又在哪里?」
走廊尽头,医生在喊病人家属。
可陆和川像是抓住了证据一样,指责我:
「是忙着加班,还是忙着讨好你领导?」
穷追不舍:
「你说啊,那天你在哪?」
「我在医院打胎。」
他怔住了,像听不懂我说的话。
「陆和川,那天我在医院打胎。」
医生见家属没动弹,直接走了过来:
「沈小姐没怀孕,啥事也没有,可以放心了。」
说完,看了眼狼狈不堪的我。
出于职业素养,他脱țŭₓ口而出:「倒是你的腿伤口很深啊,你不痛的吗?」
7
「找个机会和她分手吧,记得给钱签保密协议,别闹起来了。」
五年前,陆和川的前经纪人曾经劝过他。
这是签约的条件。
他玩着手机,含糊着答应了。
「真愿意?」
「嗯。」
转头,前经纪人就把这段偷拍的视频发给我。
劝我为自己做点打算。
「我们公司不签谈恋爱的,他比你更清楚。」
那之后,陆和川越来越黏我,却始终没有提起分手的事情。
「你为什么最近这么忙,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推开他的脑袋:「要不你去工作,这个月房租你还?」
签约在即,经纪人建议他不要乱接戏。
他的一切工作摆停已经快半年了。
「等我火了,你还怕还不上房租?」
签约不代表就会火,有些人就算有资源也捧不起来。
更何况陆和川这种没资源的。
和中彩票的概率差不多了。
但长这么大,我清楚明白一件事情,命运的彩票不会落在我头上。
「我给你买那颗粉钻好不好?」
「你疯了,哪来的钱?」
我起身,去厕所洗漱。
他倚在门框上,将我堵在里头:
「要不你把工作辞了,我把你装进大别墅里,你别出来露脸了。」
我洗毛巾的手一顿,被过高的水温烫到。
旧房子的洗手池没装热水。
每次都要烧开了水,倒进脸盆里兑冷水。
我赶着去上班,总是会忘记。
「和川,你是不是在我避孕药上做手脚了?」
他搭在我腰上的手一紧,又抽离了:
「有了就生啊,不好吗?我们的孩子。」
「我五千你三千的,拿什么养啊?」
「我不会一直赚这点钱的,」他眉头一皱,「更何况,普通人的生活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沉默。
风趁着没关紧的门缝蹿入。
「那样我和我们父母有什么区别?」
我问他。
「买喜欢的东西要看人脸色。
「小小年纪就要明白自己和同学的家庭差距,花钱就会有负罪感。
「不敢说自己喜欢什么,要什么。
「父母除了温饱对孩子的未来提供不了任何帮助,但家里穷就意味着她没有任何试错的机会。
「甚至,你当群演这些年根本没缴过社保,你能保证你绝对会火吗?你的小孩将来还没学会养活自己,就要肩负父母养老的问题,这些你都想过吗?
「你到底凭什么轻而易举地说出『有了就生』这句话?」
热水很快冷了。
镜子的雾气散去。
「陆和川,明明你自己都经历过这些。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的孩子重蹈覆辙?」
他垂眸。
却不肯撒开牵着我的手:
「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
我太了解他。
既想要事业,又不想对我开这个口。
他想要家庭,想要爱。
他怕一开口,我就要离开他了。
像他的父母一样。
所以一拖再拖。
最后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我关在家里。
用孩子困住我。
没人发现就好了。
「观观,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他还是松开了手:「和你在一起我好累。」
他转身,拿起外套,摔门而出。
他有能让他快乐的一群朋友。
他们会鼓励他,会相信他有朝一日能爆红。
和我不一样。
因为我在这个和他大吵了一架之后的清晨里,还要收拾完自己,挤着一个小时的地铁去上班。
「看热搜了吗?那个给大佬生孩子的女的跳楼死了。」
「真的假的?」
「上新闻了,就在隔壁的妇幼医院跳的。」
「连何家门都没进,上亿家产没捞着就这么死了,她图什么啊?」
「不过听说她这么一死,倒是让何家人承认了她的儿子。」
「那个大儿子啊,是不是长得还挺帅?」
「是啊,叫什么何——」
公司洗手间里,聊八卦的人远去。
只剩下滴水声。
我坐在马桶上,等了一分钟后。
两条杠渐渐浮现。
我打电话给陆和川。
没接。
他总是这样,一吵架就不接电话。
回到办公室,我想和领导请一天假。
「去干什么?」
「身体不舒服,想去医院。」
「我看你挺好的啊?」
他眼神打量:「哪不舒服啊?」
「头疼。」
「你最近这个态度不行啊,散漫了啊。
「当初你学历不行,是看在你有经验才破格招你的,自己心里要有点数。」
他转过身,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两个小时就够了,你晚上吃饭的时候顺便过去,然后再回来开会。」
六点半,没来得及吃晚饭。
我到隔壁的妇幼医院做了检查。
「40 天了。」
医生见我看不懂,指了指 B 超图片:
「你的小孩在这里。
「如果要便宜点的话,就药流吧。
「药流在家做也行,坚持吃药,多爬楼,到时候再来复诊。」
我拿着报告,赶回公司开会。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灯亮着。
他在收拾桌面上吃完的薯片袋子。
看了我一眼,冷着脸又别开。
「和川。」
我边换鞋,边主动开口:
「今天我去医——」
低头,看见一双不属于这个家该有的粉色新拖鞋。
他走过来,把那双拖鞋塞进鞋柜里。
柜门一关,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们今天来家里玩,沈初池非说自己穿不惯别人的拖鞋。」
「你把我的拖鞋给她穿了?」
家里一共就两双。
「其他男的都可以光着脚,但她一女的也不好让她没得穿。」
他伸手揽住我:「生气了?不就一双拖鞋。」
「别把她带家里来。」
我拂开他的手。
「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一群人一起来的,我能单独拒绝她?」
「为什么不能?」
他抽回手,眼神晦暗:
「看不惯我就朝我撒气,你非扯别人干什么?」
「和川,」我深吸一口气,「我今天从早到晚,加班到现在已经很累了,我连饭都没吃,我不想和你吵架。」
「全世界就你最忙,就你最累,好了吧?」
他丢下一句话,摔门就走。
又是这样。
今晚他不会回来了。
我们的感情还有多少次可以这样消磨。
我无力地蹲坐在地上。
抱住自己。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宝宝。
我不想你过像我一样的生活。
我请了年假。
连续去了几天医院。
第三天的时候,吃了米索,止不住地腹疼。
我忍着疼,还要坚持深蹲。
走廊上,好心的阿姨提醒我:
「姑娘,你这状态不对啊,要不打电话让人陪你。」
疼得受不了了。
我迷糊中,打给了陆和川。
他没接。
熬了一阵又一阵的疼。
开始掉血块。
医生说,我可以回家休息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躺在床上就昏睡过去。
直到凌晨,我被门外钥匙开门的声音惊醒。
「陆哥,你醒醒,我们到家了。」
「……」
陆和川喝醉了,囔囔说了几句。
「你别难过,就算他不肯和你签约……我、我们也会一直陪着你的,我相信你。」
他笑了笑,说了一句我能听清楚的话:
「为什么,她不能像你一样?」
陆和川开了门,没让她进来:
「谢谢,你回去吧,到家告诉我一声。」
他撑着身子,醒了醒酒。
看见了躺在床边的我。
他没说话,径直走向厨房,烧水。
可水开了。
他还是没动静。
我起身,一动小腹就扯着疼。
厨房狭小。
他蹲在地上。
陆和川在哭。
我从未见过他哭。
新人那么多,捧谁不是捧。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一个我,这样一个潜在的雷点。
经纪公司的机会有很多。
但陆和川的机会只有一次。
「我不签约了。」
他抬头看我:
「我去找份普通工作,晚上再去兼职,我们攒攒钱,也能在这里活下去。
「到时候,我们换个有窗户的出租屋。
「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们会有自己的小孩,没钱也能很快乐。」
他说着,好像一切近在眼前。
伸伸手就能够得到。
可是我问他:
「和川,我们为什么背井离乡来到这里?」
十七岁的陆和川,叛逆乖张不听话。
因为没人教。
他跟着像他一样境遇的青年,打架逃课。
在充满希望的年纪,干着没什么明天的事情。
他站在巷子里,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上,是恹恹的桃花眼。
野性得格外惹眼。
他们教他抽烟。
他点了一支,不太熟练地夹在指尖。
他的手,白皙干净。
「陆和川。」
一群人闻声,看向我。
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要是放弃你自己,我也不要你了。」
那之后,陆和川再没拿过烟。
他长得好看,唱歌好听。
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忍不住说一句:
「长得好像明星,真是可惜了。」
烧水壶冷了,又自动加热。
我起身,拿出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我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也平复情绪了。
直起身,冷眼旁观。
不过半小时,我打包好了。
拉着行李走到门口。
却被他堵住。
「没有资源的人,在娱乐圈混不出头。
「陆和川,我不想陪你吃苦。」
「我对你不好?」
「我没办法陪你一年一年熬下去,我要的生活不是这样。」
「如果我会火呢?」
「不会的。」
「如果会呢?」
他捏着我的手腕,追问。
「陆和川,就算你火成顶流,我也不会回头找你。」
我们都清楚。
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
他说不出口的话,就让我说吧。
我不要「真是可惜了」。
我比谁都希望他成名。
因为我比谁,都爱十七岁的陆和川。
8
可他说,我不爱他。
「你先过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医生让我过去隔壁房间,又指了指走廊尽头:
「陆先生,沈小姐没事了,您去看她吧。」
他没反应,只是死死拉着我的袖子。
「陆先生,」医生很为难,「再不处理伤口就感染了,这要缝针的。」
消毒水淌过。
我下意识地回缩。
「疼吗?」
陆和川终于开口,声音喑哑。
「不会太疼的,会打麻药。」医生解释道。
「疼吗?」
他还是拉着我的袖子,却不敢碰我的手。
只有我和他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打麻药要花钱,」我抬头看他,「但当时我没钱。」
他比谁都清楚。
「和川!」
经纪人从另一头跑过来:
「沈初池情绪控制不住,拿剪刀想刺伤自己。」
陆和川还是拉着我,只是下意识偏过头去看。
看属于沈初池病房的那个方向。
「去吧。」
我抬手,将他的手从我袖子上拽走。
经纪人将他拉走。
门一关,医生接着帮我缝针。
「有点疼,忍着点啊。
「害怕的话,就看窗外吧。」
外头,已经下了一整夜的雨。
其实,我很害怕医院。
我害怕消毒水的气味。
和陆和川分手后的那半个月,开会开到一半,我小腹疼得厉害。
人还没走到洗手间。
血就开始涌出来。
在离洗手间只有几步的距离,整个人虚软在地,根本起不来。
血顺着裤子渗进地毯。
触目惊心地扩散。
「天啊,你在流血啊!」
路过的同事姐姐将我扶起来,忙找人送我去医院。
她的怀里真的Ṱû₃很温暖。
是我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的温暖。
是那种,原来身边有人陪着我的温暖。
医生说,孩子没流干净,要做清宫手术。
「你的家属呢?」
姐姐帮我划手机,划半天没划到一个。
护士:「血再流下去人就要没了,快找人来!」
「我签!我签!责任我担好吧。」
最后,是姐姐帮我签的字。
手术疼得我喊不出来。
冷得我像是又回到那个衣柜里。
被一堆旧衣服裹着往下坠。
旧衣服里,有一件我妈给我买的五岁生日礼物。
她那天问我:「宝宝,想要哪一件?」
我会下意识地看妈妈的脸色。
她觉得哪件可以,我就会选哪件。
我选了浅蓝色的,一个小姑娘撑着雨伞踩水的图案。
选哪件都可以,只要妈妈喜欢我。
她说:「真乖。」
我想她应该很爱我。
我很少能拥有和妈妈过完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可那天我有。
妈妈说,因为那天是我生日。
「我生你的时候啊,疼得我喊不出来。
「我就在想,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用经历这些。
「如果你会经历,那我希望至少你身边有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陪着你。」
那天之后,妈妈就没回家了。
我爸说,她跟别人跑了,不要我了。
所以,后来再没有人给我过生日了。
直到遇到陆和川。
他用暑假打工的钱给我买了一把浅蓝色的雨伞。
因为我总淋着雨去上学。
他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个小小的蛋糕。
四下无人的墙角。
深夏没有尽头的凉夜。
只有微弱的烛光。
「别吹,」他笑着拦下,「你先许愿啊,傻瓜。」
我不知道许什么愿望。
因为我害怕,我想要的最终都会离开我。
所以我拉住他的手。
骗他。
「许好啦。」
就让这个愿望,这一刻留着吧。
留到我哪天真的支撑不住了。
他又不在我身边了。
也许,就需要了呢?
看,我可真聪明。
眼泪滑过,我听着手术室器械碰撞的声音。
如果真的能许愿。
妈妈,我好疼啊。
能不能真的让一个很爱很爱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人来陪着我。
再次睁开眼,外面雨停了。
我躺在病床上,伸手想去拿手机。
却不小心扑空了。
有人握住我的手,将手机递给我:
「喏,给你。」
那是一张太像十七岁时的他的脸。
我真是个坏女人。
「你是谁啊?」
「何篡。」
连名字都这么像。
我扑哧笑出声。
可笑着笑着就哭了,哭得很大声。
哭得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
哭累了。
他还没走。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看我妈。」
「你妈呢?」
「她说她要回去当天使了,」他指了指我床位正对的窗口,「从那里飞走的。」
「你手上拎的是什么?」
「粥。」
他没好气地笑了笑:
「她非要我回去做粥给她喝,说我做的粥好喝,然后我就回去了。
「再回来,她就飞走了。骗子。
「但我不是啊,我很守承诺的,我每天都来给她送粥。」
病房里,出出进进的人很多。
却没有人敢靠近他。
我摊开手:
「可以给我喝吗?」
他一愣。
递给了我。
很好喝啊。
真的很好喝。
「多少钱啊?我还给你。」
他看着空荡荡的保温壶,被逗笑了。
他说:「你要我吗?」
我抬头,对上他好看的眼睛。
9
针缝好了。
走路困难。
医生开门出去的时候,我看见别墅保姆焦急地跑了过去。
「诶,陆先生,找到沈小姐的粉钻了。」
她在走廊拦住了陆和川。
「在柜子里找到的,放得好好的,真不是小秦偷的。」
陆和川收下粉钻,让她去看好沈初池。
他倚在门框,黑衬衫松了颗扣子,歪头看我。
很认真地看我。
我们很久没这么对望过了。
「我送你回家。」
名车疾驰Ťù₆。
雨停了,天还阴着。
他停在了一处我不认识的高档酒店公寓。
「陆和川,这不是我——」
车门打开,他弯腰,将我抱起。
电梯直达。
门一开,七十一层顶层套房的景观,俯视整座城市的夜景。
他把我轻轻放在玄关大理石台面上。
「喝水吗?」
「我要回家。」
他置若罔闻,扯了扯领带,走到吧台倒威士忌。
我从台面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
打不开。
内外都被他用指纹锁着。
「你什么意思?」
我转过头问他。
倒了酒,但他一口没喝。
阴郁的眼神,却不像是清醒的样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呢?把它生下来吗?」
「对啊!」
他走过来,捉住我的手腕:
「只要你在家里偷偷过上几年,等到现在,你不就是沈初池了吗?
「为什么你不能乖乖听话?」
我挣扎着,直视他:
「如果当初孩子生下来了,你就不会是现在的你。
「不要拿孩子去赌,我也不是沈初池。」
他不理解,握着我的手轻颤:
「那你现在就过得很好吗?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过得不如你,只是因为世道不公,我运气不如你,光靠努力也没办法阶级跃升,不代表我当初的选择是错的。」
「那现在呢?」
他拽得我生疼,声音酸涩:
「现在我什么都有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我挣脱出来,从他西服口袋里掏出那枚粉钻。
「那沈初池呢?」
他别过眼,将粉钻放回口袋:
「她对我很好,我……」
「陆和川。」
我卸下浑身力气,不再挣扎:
「这就是我们不能在一起的原因。」
不是沈初池,也会是别人。
但不会再是我。
手机震动。
来电显示,是沈初池打来的。
他松开手,走到阳台上去接。
我留在原地,一点点看着他和她打电话时的表情。
却没有任何感觉了。
那个藏了五年的秘密,那些从我体内流出去的血。
好像随着脱口而出的瞬间,也一起消散了。
我从他身上,再也看不到十七岁的陆和川了。
原来,我爱的只是那个瞬间。
他回来了。
嘴巴还在说着:
「你给我点时间。
「我会处理好的。
「你乖乖等我回来。」
豢养。
我与沈初池又有什么不同。
都是他英雄主义叙事里,那个挂件的女主角而已。
他把门反锁了。
限制了我的自由。
我想过报警。
但我了解他誓不罢休的个性。
他觉得我是他的东西,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他的纠缠。
我被关的两个星期里。
他找来的人把我照顾得很好。
吃的用的,都是顶级的。
甚至不管我的喜好,买了一柜子的爱马仕。
这是一种用钱铺就的华丽的生活。
他甚至把婴儿房的东西都买全了。
好像我们正过着甜甜蜜蜜的新婚生活一样。
「观观,这是不是我们之前想要的?我做到了。」
他很享受编织这种梦境的过程。
除了偶尔会在夜里, 接到沈初池的电话。
他避开我,去书房接了电话。
我合上书, 走到阳台透气。
今夜无雨。
能见度很高。
手机震动。
我接了起来。
「还像吗?」
熟悉的声音,对方问我。
我转过头,看着书房玻璃门后的陆和川。
「不像。」
我对电话那头说。
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东西。
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逃吧, 姐姐。」
电话那头,何篡对我说:
「逃到我身边。」
陆和川打完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客厅的沙发上。
他亲吻了我的额头:
「乖,我去处理一下。」
他要走了。
去沈初池那里。
他在玄关穿鞋的时候,抬头又看了我一眼。
我笑着回应他。
像在地下室里, 无数个送他出门的早晨一样。
「再见, 陆和川。」
他神色一愣。
贪恋地看着我难得温柔的表情。
「我、我去去就回。」
我点了点头。
门关上了, 电梯也合上了。
外头雨声夹着风声。
风声异常。
隔壁小孩跑到阳台来看。
「爸爸, 直升飞机!」
可惜, 一路电梯直达地库的陆和川没有听见。
车刚开出酒店公寓。
就遇到路口的红灯。
今夜月明。
能见度很高。
他透过后视镜,遥遥见到从顶层飞过的直升机。
指腹点着方向盘。
他没当回事。
手机又响了, 还是沈初池的电话。
莫名有些烦躁。
绿灯。
他一脚油门,想起了我送ƭù⁴他时的笑意。
我们认识太久了。
久到只需要一个表情就能读懂。
我读懂了他的陌生。
他读懂了我的变化。
陆和川紧急掉头,朝酒店公寓驶去。
一路电梯上楼。
迎接他的, 是早已人去楼空的现实。
番外
十六年后,早已不演戏的陆和川成了知名的电影投资人。
被问及不结婚的原因时, 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并不回应。
有人说, 他当年急流勇退,退居幕后, 是因为身体出了问题。
「你不能再酗酒了。」
复诊结果出来,医生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你这脑瘤要全切风险很大, 我不敢冒险,只能转到美国顶级的专科医院去。
「我有位学姐, 认识美国那边的医生, 也是个天才级的选手了。」
他从聊天记录里, 翻出一张照片。
「也是中国人。」
陆和川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但这一眼。
他整个人就怔住了。
「怎么, 你不相信她?」
医生挑起眉毛:
「那可是我们那届的传说级人物, 虽然年纪很大才开始读起, 但真的巨厉害。」
陆和川听完他说的话,忍不住一笑。
捂着脸, 埋在手心里。
半天没有动静。
直到好一会儿。
医生才意识到。
他在哭。
得知患病的时候他没哭, 化疗那么痛苦他也没哭。
甚至知道自己活不过几年,也没什么表情。
他好像, 从很早之前,就死在某个夜里了。
但是,今天他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
「找了她这么久, 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样。」
陆和川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会和他在一起。
幸运点, 会和他结婚。
但更可能会被抛弃。
又或者会在某个地方打工。
唯独没想过,她会站在不像是她那个出身能站得到的高处。
闪闪发光。
在这一刻,他才突然懂了当初她说的那句话。
她过得不如他。
只是因为世道不公, 运气不好。
光靠努力也没办法阶级跃升。
不代表她当初的选择是错的。
如果命运的彩票是落在她的头上,那么一切都会不同。
她说得对,她不是沈初池。
「还去找她治疗吗?」
「不去了。」
陆和川指了指自己脑袋:
「我活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