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余溫

近日來心神不寧，去醫院診斷出了阿爾茨海默病，醫生不斷開導勸慰。
「你看看你，一身都是奢侈品，平時過得一定很幸福吧。
「這病情也是能延緩的，叫你老公和孩子也別太擔心，把他們先都叫來，我跟他們囑咐囑咐注意事項。」
我打開手機通信列表，死盯著標注親人的那欄。
一出國就跟我吵著斷絕關係的兒子。
因為我棒打鴛鴦而痛恨我的叛逆女兒。
或是此刻不知道在哪裡陪小情人的丈夫。
一時之間，我竟然不知道該打給誰。
我關了手機，淡淡道：「算了，就不告訴他們了吧。」
正好這一次，我要把他們都忘了。

01
出了醫院後，南城罕見地下了場雪。
我是北城人，嫁到了南城三十年，也是頭一回見到剛入冬就滿城大雪飛揚。
俗話說，瑞雪兆豐年，看來是個好兆頭。
我眯了眯眼，有些記不清回家的路。
最後選擇了打車，支付軟體更新後也不會用了，忙活半天才打開，被司機罵了好久。
幾經波折，我終於到了家。
還是如同往常一樣，偌大的家裡冷冷清清，沒有一絲有人住的氣息。
我麻木地收拾著餐桌，又把前一天晚上剩的菜隨意翻炒了一下。
前些天我都將用人遣散了，家裡就我一個人ťű̂₊，不需要那麼多人伺候我。
菜炒到一半不自覺地就發起了呆，甚至忘了關火，險些釀成火災。
我趕忙撲滅了火。
炒好後的菜黑乎乎的一片，看著沒什麼胃口。
我隨便塞了兩口就睡下了。
直到淩晨，楚辭才回了家。
蒙矓間聽到開門聲，我披上了外套，從臥室出來下樓。
楚辭坐在一樓的客廳沙發上抽著煙。
他今天去染了頭髮，把些許銀髮絲都染成了黑色。
再加上楚辭的臉保養得依舊很好，也沒有長多少皺紋，身材保持得也十分完美，此刻的他乍一看和年輕時並無什麼區別。
我心想，保養得這麼好，怪不得外面鶯鶯燕燕不斷呢。
他看見我，愣了愣，把煙掐了。
「還沒睡？」
我點了點頭，半開玩笑道：「老了，最近神經衰弱。」
楚辭其實到了一定歲數後，對我一直是相敬如賓的態度。
所以他臉上閃過一瞬懊惱：「抱歉，下次如果晚了的話，我就不回來了。」
他身上有一股女士香水味，聞著有些熟悉。
依稀記得是他那個小情人身上的味道。
一陣沉默。
他猶豫了會兒，還是沒打算瞞我，道：「今天兒子回來了，舉辦了場接風宴，兒子可能因為當年那事兒還是不想見你，所以我就帶著小曦去了。」
我又點了點頭：「哦。」
我在心裡肯定自己。
果然是他那個小情人身上的味道，看來我的記憶力現在還算不差嘛，根本沒有醫生說得那麼嚴重。
「你今天吃了嗎？」他自覺有些愧疚，不禁詢問道，「沒吃的話，我給你煮點夜宵。」
我打斷了他的假惺惺：「楚辭，我有話跟你說。」
我戴上眼鏡，一時想不起來放在哪個夾層了。
只得不斷翻來覆去，過了好久才找到一封文件。
我給楚辭遞了過去。
他翻了翻，看完，臉色變得奇差。
我歎了口氣：「楚辭，今年年初我媽不是去世了嗎？
「我想著，那咱們兩個人的婚姻，也可以不作數了，這輩子其實咱倆活得也挺委屈的，彼此之間不喜歡還得結婚。
「如今也到了這個年齡了，我們放彼此自由吧，這是咱倆這輩子最夢寐以求的事了不是嗎？」
楚辭聽完我這話，沉默不語，又拿了根煙再次點上了。
煙霧彌漫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尷尬地笑了笑。
「兒子和女兒呢，他們兩個都不認我這個媽。
「你瞅瞅，今天兒子回來我都不知道，接風宴都不叫我去，讓你和你那個小情人去了，我活得也挺失敗的。
「反正咱倆也把他倆撫養得這麼大了，以後他們的未來也不需要我，我覺得我也沒什麼放不下的了。
「所以你把這離婚協議書簽了吧，一個月冷靜期後再去把證辦了。」
楚辭的聲音有些沙啞：「反正這麼些年都過來了，戲就做足全套，堅持到最後不行嗎？」
我從他的手上抽了一根煙，輕輕道：「我太累了，楚辭，你和林玥曦也背著我在一起這麼些年了，這也是跟你時間最久的小情人了吧。
「其實我眼裡挺容不得沙子的，年輕的時候我脾氣大，因為你不斷養情人這事兒跟你吵了不少架，還鬧過許多次離婚，結果都被我媽攔下來了。
「她說我家破產了，都是你家出的錢給融的資，所以我要無條件對你好，可從來沒人在意過我的感受。
「這些年呢，我們家欠你們家的錢也差不多還清了，現在我媽也死了，咱倆這戲就沒必要繼續做了，沒人觀看了。」
深吸了口煙，笑了笑，繼續說道，「離婚吧楚辭，你也想給林玥曦一個名分，不是嗎？上次我都聽見咱女兒叫她媽了。」
說完這些話，我感覺又悶悶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
只記得楚辭一根煙一根煙地吸著。
到最後，他啞然說了聲好。
隨後拿起鋼筆往上面簽著名字，簽好後拎起外套打算出門。
我叫住了他。
「過兩天等你空下來，跟我去趟民政局吧，先去申請離婚。」
見我如此決絕，他的臉上也閃過一絲惱怒。
「霍清俞，離婚後你可不要後悔，只要離了婚，你以後可就享受不了在楚家當闊太太的晚年生活了。」
我笑了：「放心吧，我不會後悔的。」
畢竟我的人生已經在後悔中度過了。
被道德綁架了這麼些年，稀裡糊塗過了快一生。
難道還有比這讓人更後悔的事兒嗎？

02
從那天開始，楚辭就沒回過家。
楚景欽自從回國之後，也沒回來見過我這個媽媽。
楚晚茵更不用說了，早就認了林玥曦做媽。
此時估計在林玥曦家裡玩得正起勁兒呢。
想起楚晚茵離家出走前跟我的爭吵。
就因為楚晚茵談了個鬼火少年，整天大學也不去上，跟那個小混混去飆車。
我罰她不許出家門，停了她所有的卡。
她大哭大鬧：「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媽媽，你根本就不懂我！林阿姨就支持我和我的真愛在一起，你連林阿姨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我有些無奈。
我想說我是你媽媽，只有媽媽才會管你，外人又怎麼會在意你呢，外人只會向著你說話，讓你開心而已。
可話到嘴邊，我又說不出口了。
「我恨你，你不配做我的媽媽，怪不得爸爸不喜歡你，你活該！」
她說完這話，摔門而出。
當天晚上，是林玥曦收留了她，還給我發來短信。
【小茵在我這裡呢，姐姐你放心好了，我會替你好好照顧她的。】
那時的我還恨著林玥曦，不希望我的女兒和小三走太近，所以我一直不斷給楚晚茵發消息，希望她能回來。
可幾個月下來，無論我發什麼給她，她都沒有回過。
……
現在的我已經看開了，也不恨林玥曦了，楚辭也見鬼去吧。
我的孩子們可能都遺傳了楚辭冷血的基因吧，到底也不會跟我親了。
我這人活得可真夠失敗的，老公留不住，孩子都跟自己斷了關係，臨到老了還得了個老年癡呆，估計以後也只能床上過了。
我邊感歎著人生不易，邊收拾著行李，打算搬回老家。
收拾好後，想了想，還是戴上了眼鏡，一筆一畫在手機上寫道：【媽媽走了，以後讓爸爸和林阿姨好好照顧你，天涼了記得多穿外套。】
我想等到她回復再離開的。
但等了很久，楚晚茵也沒有發來一條消息。
我歎了口氣，真是女大不中留。
我又停留在楚景欽的聊天頁面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有給他發一條消息。
他早就恨透了我，也許在他心裡，巴不得我早點死，再也別打擾他。
我眼眶酸澀，但流不出眼淚。
估摸以前流得太多，早就流幹了吧。
離開時，我沒有一絲的眷戀。
甚至感覺到了解脫。
我給楚辭打了電話，讓他在民政局等我。
我到了機場附近的酒店，隨後叫門童將行李拿了上去。
再打車到民政局時，楚辭帶著一個女人，看樣子已經在門口等了有一會兒了。
我神色黯了黯，離婚這天也要帶著林玥曦來羞辱我，可真有他的。
林玥曦忍辱負重了十幾年，終於在不惑之年即將坐上楚太太的寶座，此時臉上也是寫滿了得意揚揚。
而Ṫù₀在她眼裡，我像個失敗者。
此時她一身黑色風衣，甜蜜地挽著楚辭的手臂。
林玥曦裝作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溫柔道：「姐姐之後有什麼規劃嗎？現在你這個年齡又找不了工作，也沒什麼存款，不然還是住你們原先的家裡吧。我讓楚辭搬出來跟我住，反正茵兒和景欽現在都住在我那裡，他們正好也想爸爸了。」
聽著這明顯帶著挑釁意味的話語，楚辭也並未作聲。
我淡淡道：「不勞你費心，我已經搬走了，那房子你就帶著孩子們搬進來吧，反正不管是房子還是人，都是我不要的。」
林玥曦一時之間面子掛不住，只得訕訕一笑：「那姐姐以後有什麼需要的就跟我們說，你和楚辭都老夫老妻了，能幫的一定幫。」
「不用了，你能幫我離婚，就是最大的忙了țû⁼。」
楚辭聽完我這話，握緊了拳。
我和楚辭走進了民政局，林玥曦坐在車上等著我們。
良久，他開了口。
「不離婚保持現在這樣不也挺好的嗎？」
我淡然，看都沒看他：「那是你覺得。」
他無奈地揉了揉眉頭：「你做事還像年輕時候那樣，太衝動了，什麼都耍小性子，我已經給過你兩次機會了，是你不珍惜。」
「這福氣你留著給林玥曦吧，我不需要。」
堂堂楚家現任家主鮮少能有被人嗆了一句又一句的時候，所以臉色直接陰沉了下來，不再言語。
辦完手續後，他出了民政局的大門，上車帶著林玥曦離開，一氣呵成。
我的手裡死死攥著離婚證，如釋重負。
哪怕未來的日子有多苦都沒關係。
起碼在這一刻之後，我即將獲得時隔三十年後的第一次自由。

03
在酒店睡了一夜，坐上了第二天的早班機。
我媽去世之前把北城的祖宅留給了我，到了北城後，我就回到了祖宅。
看著塵封已久，滿是灰塵的房子，我心裡不禁有些感歎。
想起離開這個家的最後一天，我母親跪了下來，不斷磕著頭，痛哭流涕。
她說，只要嫁給楚辭，楚家就會出錢救霍家。
只有我才能救霍家了。
「你不嫁給楚辭，你就不配做霍家人，不配當我的女兒！」
直到我嫁了楚辭那天，她也沒有為我送上祝福。
而是數著銀行卡上楚家打的款，笑得合不攏嘴。
……
我閉了閉雙眼，想回憶起在祖宅的一些美好回憶，卻感覺這些回憶都被蒙上了布，怎麼都想不起來。
醫生說，沒過多久我的病症就會中度了，會忘記許多事情，也會有行動和語言上的障礙，興許連話都不會說了。
其實我不害怕。
死之前把那些人和事兒都忘了，下輩子也不用再記起來了。
趁著現在病情還沒太嚴重，這幾天我前前後後把祖宅收拾了一遍，總算是煥然一新。
鄰居是一對母子，熱情好客，知道我搬進來之後，經常邀請我去他們家裡做客。
我們交談甚歡，很快就成了朋友。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間我在北城生活了半年。
這半年裡的頭兩月我種了許多花花草草，每日就忙著施肥澆水。
後幾個月我根本就記不得給花草澆水了，一天睡醒了就在發呆，有時候連飯菜都忘了做。
鄰居發現了我家裡的花草都枯萎了，人也餓瘦了一圈，心疼不已。
她叫我去她家吃了頓飯。
飯ţű⁹菜上來後，可我連筷子都不會用了，一時著急，用手拿了起來。
「霍姐！」鄰居急忙阻攔了我的行為，愣愣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
只覺得丟臉。
我尷尬不已，只想抓緊逃離。
我突然就不想生病了，這個病到後期，可能連自尊都不再有。
我一生注重禮節，恪守本分，無法接受自己會活到最後成了個連羞恥心都沒有的癡呆患者。
「對不起。」
我艱難地說出這三個字，才意識到，自己也很久沒有張口說話了。
「沒關係的霍姐，我知道你得了什麼病，我們會照顧你的。」
「是啊霍阿姨，小新以後會經常去陪你的，不要流淚了好嗎？」
名為小新的男孩拿起了餐巾紙，擦了擦我的臉。
我發覺，我好像是流淚了。

04
過了段時日，鄰居家送了一條小狗陪伴我。
我怕我如今這個狀態養不活它，想要拒絕。
「放心吧霍姐，平常每天我來喂它，你只需要陪著它就行，它是我媽家裡的狗剛生的孩子，就讓它陪你度過晚年吧。」
我啞然開口：「謝……謝。」
她笑著讓我給小狗取個名。
我腦海裡不知為何浮現出了楚這個字。
總覺得對我而言，這個字陪伴了我許久，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楚楚。」
「太好啦，阿姨終於不再是一個人了！」
我欣慰地笑著摸了摸男孩的頭。
很感激這對母子為我做的一切。
之前有一次路過他們家，我聽到鄰居對兒子囑咐道：「小新，一定要好好照顧阿姨知道嗎？阿姨生病了，又是一個人，平日那麼孤獨，你記得多去陪陪阿姨。」
叫小新的男孩用力地點了點頭：「我可喜歡阿姨了，阿姨好溫柔呀，不過她為什麼沒有家人呢？她這麼溫柔的人，如果有小孩的話，一定會對自己的小孩可好了！」
「可能也是有自己的苦衷吧，就不要過問別人的家事了，免得給對方徒增煩惱。」
聽完這段對話，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家人這個詞彙，又熟悉，又陌生。
總感覺忘記了什麼。
我應該也是有過家人的吧，不過好像也不是那麼重要。
如果真的重要的話，我又怎麼會忘記呢？

05
這段日子病情愈來愈嚴重，我已經在家裡都無法正常行走了。
我無法接受自己到最後衣食起居都要別人來負責。
年輕的時候，我最愛美了。
家裡破產之前，我的零花錢都是用來買許多好看的衣服，打扮自己。
最開始認識楚辭的時候，就是在霍家的家宴上。
我穿著一身高定，提著裙擺緩緩進入宴會廳。
楚辭後來告訴我，我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孩。
嫁給楚辭的前幾年，我成了豪門富太太，他對我很好，溫柔體貼，我最開始繾綣於他的溫柔鄉之中，甚至忘記了我們是商業聯姻，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
可是好景不長，在我生下了第一個兒子的時候，他覺得我不好看了。
我的肚子上長滿了妊娠紋，每一次夜深纏綿的時候，雖然他沒有說過，但我能看出他的眼裡閃過一絲厭惡。
在懷了女兒的時候，他出軌了。
他談了比我更為年輕的女孩，那時的我恨透了他。
我跟他爭吵過，他譏諷道：「霍清俞，認清你的位置，我們不過是商業聯姻罷了。」
我因為這句話才幡然醒悟。
是啊，楚辭這麼些年來對我都不曾有愛。
可我是多麼自傲的人啊，怎麼會允許我和別的女人分享一個丈夫？
於是我想離婚，可每一次都被母親拿霍家的名義逼了回去。
她甚至拿走了我的身份證，我連逃跑都沒了機會。
我認命了，從小我的家境闊綽，花錢從來不看價格，都是因為我是霍家的女兒。
那我就只好做這個楚太太，算是還了霍家的養育之恩吧。
我對楚辭從那時候開始，就不再有愛了。
我們兩個人這幾十年來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雖然有一兒一女，但楚辭的母親楚夫人在小欽出生沒多久，就把他帶回了楚家本家住，他不想讓我插手楚家長孫的教育，我每個月只能去探望小欽兩次。
所以我也恨極了楚夫人。
小欽高三那年，楚夫人死了。
我沒有參加楚夫人的葬禮，急迫地想讓楚辭把孩子帶回我的身邊。
可小欽從小就在楚夫人身邊，跟楚夫人非常親。
所以他因此覺得我是個冷血的怪物，不想認我這個媽媽。
他立刻讓楚辭給他安排了國外的大學，甚至都沒回來看我一眼。
……
腦海裡突然靈光乍現，居然想起了這麼多事。
看來這會不會是走馬燈啊？
我笑了笑，如果讓我沒有自尊地活著，那不如死了算了。
我強迫自己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走到了楚楚前。
楚楚好像猜到了我要做什麼，不斷地嚎叫著。
我將它抱出了門外，把它鎖在了外面。
「楚楚，這段日子，謝謝你……」
它叫著，撞擊著門。
我沒有再理會它的叫聲，而是走到了煤氣灶前。
打開煤氣灶後，我回到了梳粧檯前。
我已經很久沒有打扮一下自己了。
但是我又認不清這些化妝品，就只好給自己梳了梳頭發。
隨後，我躺回了床上，安詳地閉上了雙眼。

06
我沒死成。
楚楚帶著鄰居救下了我。
病床上，男孩趴在我的懷中，大哭著：「霍阿姨，你不要想不開，小新會一直陪著你的，你能不能為了小新不要去死……」
我輕輕撫著男孩的頭髮：「小欽，是你來看我了嗎……媽媽好想你，自從你長大了後，媽媽連一面都沒見過你……原來你現在長這個樣子嗎……」
男孩明顯愣住了，但他很快又堅定道：Ṭũₛ「是啊媽媽，我來看你了，所以你不要死好不好？」
「媽媽也不想死，但媽媽不想生這個病，生了這個病以後連大小便都會失禁，媽媽真的好怕成那樣子……」
「不會的媽媽，你在我眼裡，永遠都是最美的。」
我輕聲道：「是嗎……」
在病床上躺了段時日，昏昏沉沉的，一直是男孩和一個婦人陪伴著我。
可我總是想不起他們是誰。
直到來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
他看到我後，眼眶通紅。
「清俞，我接你回家。」
我迷茫地聽著他叫的名字。
清俞是誰？他又是誰？
那個經常陪著我的婦人怒斥道：「你這個做丈夫的為什麼能這麼不稱職！到現在才找過來看她！霍姐得了什麼病你到底知不知道！」
男人愧疚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坐在我的身邊，柔聲細語。
「清俞，你還記得我嗎？」
我搖了搖頭。
他有些失望，卻還是握緊了我的雙手。
「孩子們其實都想你了，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我又搖了搖頭：「不想。」
我雖然不記得他是誰，但本能地抵觸這個人。
男人僵硬了一瞬，隨後溫聲道：「回南城吧，南城有最好的醫院，可以緩解這症狀，我也會請最好的護工去照顧你。」
聽到男人這話，我害怕道：「我不要！我不要別人看到……看到我……」
看到我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樣。
男人急忙撫慰著我：「好好，我不請，你先跟我回家，好嗎？」
我茫然道：「家？我……有家嗎？」
他一下子掉下了眼淚。
「你有家的。
「我就是你的家。」

07
我被轉到了南城最好的醫院。
醫生給我做了全方位的檢查。
他歎了口氣，對男人說道：「病人不僅是阿爾茨海默病，還有著非常嚴重的重度抑鬱症，怕是活不過今年了……如果病人有生不如死的念頭，你們家屬還是要斟酌一下要不要考慮一下病人的想法。」
男人含著淚水點了點頭，隨後給我辦理了 ICU 病房。
剛住院的第一天，有兩個陌生的年輕人來看望我。
「媽。」
年輕的女孩看著我如今這副模樣，流下了淚。
「媽，我錯了，你不要忘記我好嗎？」
另一個年輕人則是沉默不語，但他的表情也十分沉痛。
我絞盡腦汁，才想起了怎麼開口。
「小新呢？我要，小新。」
正說著，男孩跑了進來，站在了我的面前。
「小新來看你啦。」
婦人拉著小新的手，笑道：「你要儘快好起來，才能繼續跟小新玩呢。」
我也握住了小新的另一隻手：「我，會的。我的孩子，小新。」
兩個年輕人面露尷尬：「媽，我們才是您孩子。」
我看著他們陌生的面龐，想半天也沒想起來是誰。
「你們是誰？」
年輕的男人站到我的面前。
他臉色蒼白：「媽，你別慪氣。你既然能記住一個剛認識不久的鄰居，怎麼又會忘了我們？我們才是你的孩子！」
「夠了。」那個帶我到南城的男人走進了病房，「景欽晚茵，你們先回家，明天再來探望你們母親。」
兩個年輕人一臉不舍地走了。
男人對婦人和小新說道：「謝謝你們願意來南城。」
「不客氣，醫生說小新在可以緩解霍姐的病狀，如果有需要，小新可以隨時來。」
男人點了點頭，帶婦人和小新出去了。
男人很快又進來了，這次是他一個人。
「我要，小新。小新呢？」
我每一次說話，都感覺十分艱難，所以只好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
「小新還要上學，不能經常陪你。」男人眼神中透露著溫柔，「我經常陪你，好嗎？」
「我不，要你，我要，小新。」
他眼底爬上了一絲酸楚。
他握住了我的手：「清俞，這是你給我的懲罰嗎？我已經把林玥曦打發走了，我從今之後只陪著你好嗎？你不要忘了我，忘了孩子們。」
我甩開了他的手，腦海裡雖然不記得這個人，但話從嘴邊不由自主地說出了三個字。
「我恨你。
「我，恨你。」
男人失魂落魄地走了，他走之前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清俞，對不起。」

08
後來每一天，男人都會帶著那兩個年輕人來看望我。
他起初坐在我的身邊，給我看一些相冊。
「這是晚茵三歲的時候，你看看，那會兒她尿床還是你給她收拾的呢。」
年輕人羞紅了臉：「爸，你怎麼說這個啊。」
「還有你的日記，景欽他雖然他從小不在你身邊，但你那會兒每天都念叨他，每天都在日記本裡寫他，我給你念念。」
【今天是小欽的生日，買了個蛋糕，但他並不喜歡這個口味，小欽喜歡什麼口味呢？問了問楚夫人也不țŭ⁸告訴我，我下次見小欽自己去問問他吧。】
【小欽考了 100 分，不愧是我的兒子，放學去接他打算帶他去吃好吃的，卻被楚夫人攔住了，楚夫人說沒有她的允許，不能讓我見小欽。我看著小欽被她帶走，心裡是數不盡的難過。】
【小欽上初中了，小茵才剛上小學，以後小欽一定要好好照顧小茵啊，萬一我不在了，有壞人騙了小茵，小欽一定要把他們全打走。但是怎麼才能讓他們兩個親一點呢？看來還是跟楚夫人把小欽要回來。】
【楚夫人怎麼能這麼狠心，小欽明明是我的兒子……為什麼不讓他回我的身邊？】
【對不起小欽，是媽媽沒有陪伴你……】
【楚夫人死了，小欽是不是可以回到我身邊了？】
【小欽不要我了。】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哽咽，最後說不出話了。
年輕的男孩跪在了我的身邊，眼淚嘩嘩地流。
「媽，對不起。是我以前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我只覺得你為什麼能做到這麼冷血？連奶奶去世你都不願意來看她一眼，現在我才明白你的苦衷。你快點好起來好不好，到時候你怎麼打罵我都行，你不要不記得我……我求你了，媽。」
女孩也不斷擦拭著淚水，他們這些日子眼睛都哭腫了。
「媽，我和那男的已經斷了，你走後我才知道，那男的是林玥曦小侄子，是林玥曦安排來故意勾引我的，他們都是為了謀楚家的財產。是我一開始遇人不淑，我現在才知道真正對我好的人是誰，媽我知道錯了，我會好好照顧你，就像你小時候照顧我一樣。」
他們嘰嘰喳喳的聲音我只覺得很吵。
我皺了皺眉，只當他們是耳旁風。
「想，睡覺。」
頭髮花白的男人顫抖著聲音說道：「我們回家吧，媽媽今天想睡覺，我們就不打擾她了。」
男人帶著他們走了。
世界又重回了清靜。
我緩緩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我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只感覺身體輕盈無比。
剛才從藥房偷走了許多安眠藥吞了下去，看起來管了作用。
我看到了年輕時候的愛人，卻怎麼也記不住他的名字。
婚禮上他說過：「清俞，我只愛你一個人。」
可是為什麼最後卻食言了呢？
時間一轉，我看到他看著我的肚子，露出一絲譏諷。
「我們不過是商業聯姻，你不會當真了吧。」
是嗎？
原來一切，都只有我一人當真了。
……
耳邊又吵鬧了起來。
「快去安排洗胃手術！快啊！」
「已經在準備了！」
好吵，好Ţű⁺不想聽到他們的聲音。
我蹙著眉頭，想大喊，大喊不想讓他們給我安排手術。
可卻張不開這個口。
就在此時，耳畔傳來了模糊不清的聲音。
「清俞，你想睡嗎？想睡的話，你就睡吧，我不會攔你了。」
我動了動手指。
感覺我的頭被人緩緩地撫摸著。
「清俞，這輩子是我對不起你。你把我忘了吧，忘得一乾二淨。如果有來世，你也不會記得我了。下輩子我也不去找你了，不給你添堵。
「睡吧，清俞。孩子那邊我會去說的，是我們對不起你。
「我到現在才看清楚我的內心，真的太晚了。
「晚安，老婆。這一生都沒這麼叫過你，最後了，就讓我這麼喚你一聲吧。」
晚安。
我沉沉地睡著了。

09
人死後說是有七日，靈魂會飄蕩在人間。
我迷茫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我好像是死了。
我是誰？為什麼會死？我又要去哪兒？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沒有活人能看到我的存在。
偶爾碰到其他的靈魂，他們好像都有記憶。
「哎呀，你看你女兒哭得這叫一個傷心，可老捨不得你了。」
「捨不得有啥用啊，我都七老八十了，也算壽終正寢呢，就是我女兒是個科學家，哪裡相信玄學啊，我怕她以後不給我燒紙，我在底下不得窮死啦。」
「你咋死的啊？我看你才三十幾歲呢。」
「被丈夫殺死的喲，不過他也別想好過了，我靈魂生猛得很，晚上就找他索命去！」
這幾個靈魂嘰嘰喳喳的，正在閒聊，不知是誰注意到了我。
「咱這片來新人了。」
「新人呀，你咋死的啊。」
我老實道：「我不記得了。」
「那你家人呢？你咋不去看看你家人？」
我又道：「我不記得我有什麼家人了。」
「咦，你死之前是不是失憶了啊？那可不行，靈魂消失前總得讓你看看你的孩子，不然就留下遺憾了。」一個靈魂招呼大夥聚集在了一起，「那啥，都幫這位找找她的孩子！」
「這上哪兒找去啊。」
一個靈魂喜道：「呀，我認識她！她上過新Ŧū́₎聞！」
「還是個大人物？」
「對，她是南城楚家的楚太太，我印象可深了，因為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都不輸給明星呢，嘿嘿。」
「那還說啥了，你趕緊回去看看你的老公和孩子呢！」
我總覺得不是很想去看，但是既然大家都說靈魂消失前不要留遺憾，那還是看看好了。
「謝謝你們，我走了。」
靈魂們都很熱情地朝我擺了擺手。
「你看看富太太死了就是不一樣，到時候沒准家裡給她燒真人民幣呢。」
「你說她為啥會失憶啊？而且我死之前也沒聽說過楚家太太死了啊。」
「誰知道呢，沒准是剛意外死的也說不準呢，哎呀別管了……」
……
我的靈魂隨著指引飄到了楚家。
不過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楚家看起來一絲人味兒都沒有。
這真是我的家嗎？我隱約感覺我生前應該是挺喜歡熱鬧的。
「爸。」
一道磁性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門口進來了一個年輕人, 他面貌俊美，棱角鋒利，穿著一身黑西裝，可就是這樣一副絕世容顏，此刻卻一臉沉悶。
不知為何這個年輕人進來的時候，我的內心抽痛了一瞬。
「該去參加葬禮了，爸。」
我順著他的目光, 看向了頭髮花白的男人。
男人正擦拭著一個相冊，和一本日記。
「我這輩子真的對不起你媽媽。」他歎了口氣，「明明是我最開始先看上她的。那年霍家宴會，她是那麼白皙漂亮，我一眼就忘不掉了。可後來, 我費盡心思把她娶到手，卻從來沒有珍惜過。明明我也知道她後來最珍視的就是孩子, 卻也沒想過調節你們之間的關係。我這一世, 太對不起她了。」
年輕的男人苦笑道：「下輩子她也不想讓我做她的兒子了吧，沒有比我更差的孩子了。爸，我們剩下的這輩子，都得給媽贖罪。」
「是啊, 她年輕時最愛熱鬧, 我卻讓她獨守了這空房這麼些年……如果我下去陪她，她是不是也會不認我？」
「她不會認得我們所有人，她恨我們。」
「是嗎？」
「是啊。」
……
年邁的男人顫顫巍巍地扶著拐杖，走出了偌大的空宅。
我卻發現夾在相冊裡的一張紙。
打開一看，是一封遺書。
【清俞, 等參加完你的葬禮, 我就想著跟你一起走了。也沒什麼別的意思，不是想去地府煩你，就是覺得我愧對你，你都死了, 我還有什麼顏面活在這世上？死亡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孩子們如今也長大了，我把家主之位也給了景欽，景欽和晚茵這段時日一直在哭，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他們年輕人現在在悔恨中度過，這一生怕是也無法原諒自己。
【清俞，其實最開始動心的是我，可我後來為什麼不珍惜你呢？我到現在都覺得是我魔怔了, 你看著我換了一個又一個的情人，你從一開始盛氣淩人的大小姐也變得逐漸沒了脾氣，變成了做事溫和的楚太太。是我磨滅了你的性格, 是我們楚家對不起你。
【清俞, 到了地底下你不認得我也沒關係。我認得你就行了，傳聞人死後有七日靈魂會不散，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會不會再見到你？當然, 我不會跟你相認的，我不想讓我壞了你的心情。
【我會陪伴著你，直到我們一起靈魂消散的那天。
【落筆：楚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