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就被霍家當成兒媳培養。
二十歲,我與霍傾結婚。
二十四,我生下了霍嶼時。
霍嶼時與霍傾很像,總是沉默寡言,對我不太親近。
過去的每晚,我都會在臨睡前給他們父子送上一杯熱牛奶。
可這天,霍傾失手打翻了杯子,霍嶼時偷偷倒掉了牛奶。
我忽然有些倦了。
將離婚協議書遞給霍傾的那一刻。
他擰眉不悅地問我:「就因為這點事?」
「嗯,就因為這點事。」
01
「那兒子呢?」
「霍嶼時你打算怎麼辦?」
霍傾又恢復了以往的面無表情,公事公辦的問我。
我坐在對面,像是他談判桌的客人,平靜地開口:
「我會放棄他的撫養權。」
「東郊的那套房子也會過戶到他名下,就當做撫養費的補償吧。」
畢竟這個孩子姓霍,比起跟著我,他和霍家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霍傾垂眸看著我,眼底情緒很淡,像是不理解我到底在鬧些什麼。
「林渺,」他放輕了語氣:「如果是因為那杯牛奶的事你過不去,我跟你道歉。」
「你知道的,昨晚我喝醉了,不是故意那樣對你。」
他耐心解釋,始終認為是那杯牛奶的問題。
昨夜霍傾應酬回來的很晚。
我等了他半宿,是被他進門時帶進來的冷空氣吹醒的。
我從沙發上爬起來,見他處邊脫外套邊難受的扶額,立馬去廚房將溫熱了許久的牛奶端給了他。
往日裡,我們夫妻感情雖談不上多好,但總歸面子上過得去。
可昨夜,我多問了句:「你是見誰了嗎?身上的香水味有些熟悉。」
霍傾卻突然鬆開了接過牛奶的手。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玻璃杯從相觸的指尖滑落,在一室的暖光中,生生打碎了滿地的靜謐。
霍傾眉眼冷凝,周身氣場煩躁。
他冷臉看著我,告誡我:
「林渺,你越界了。」
「以後晚上你不用等我,也不必再給我準備牛奶。」
而我的兒子霍嶼時,在看到他爸爸的舉動後,也偷偷的將牛奶倒掉。
被我發現,他站在門口,同樣沒有感情地對我道歉:「對不起,媽媽,爸爸不喝,我也不想喝。」
大概在他們父子眼裡,這樣無足輕重的一件小事。
我不能,也不該為此,鬧得這麼大動靜。
02
我沒有再過多的解釋。
簽下了字,委託好律師。
選擇了結束我與霍傾的這段婚姻。
霍傾淡淡地說了許多有關財產的分割。
我沒怎麼聽,也不太關心。
回房間收拾整理我的東西。
他垂眸打量著我:「林渺,手續辦理還需要時間,你不用這麼著急搬出去,這套房子也可以留給你。」
我看了眼這個依舊沉穩冷漠的男人。
平靜地用他曾經說過的話回他:「做事還是乾淨俐落的好,以免拖泥帶水遺留問題。」
霍傾便沒再說什麼。
我從沒想過收拾行李會是一件無從下手的事。
屋子裡到處都是瑣碎的東西,一點一滴都曾由我親手佈置堆積。
我掃視一圈,最後決定簡單解決,就拖著行李箱往門外走去。
霍傾攔住了我:
「你準備去哪?
「你爸媽家嗎?
「我讓司機送你。」
「不用,」我拒絕了,告訴他:「明天記得讓保姆把我的東西都清理了吧,我就不處理了。」
反正他們家也不缺我一個動手的人。
臨邁出大門時,想了想。
我還是轉回身,對站在霍傾身後一直面無表情的霍嶼時交待道:
「我以後不會去幼稚園接你了,但記得不要跟陌生人走。」
也算是給我自己最後的一個交待吧。
說完,我轉身離開。
沒再看一眼這個,曾在斷奶時期哭鬧,被我親手抱在懷裡整夜整夜耐心哄著的孩子。
03
我買了張離開北市的機票。
隨意選了一座南方的城市。
從十四歲被告知將來會嫁進霍家起,我就被限制了自由與選擇。
而後來嫁給了霍Ṭŭₑ傾,除了參加一些必要的活動,他也從不主動提出帶我出去走走。
最常見的生活,大概就是每晚我等到他們父子回家,在臨睡前為他們送上一杯溫熱的牛奶。
圈子裡都說,霍母將我培養的很好,完ṱṻ₂全就是為霍傾量身打造的妻子。
配得上他的身份,也照顧得了他的生活。
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完美了。
完美到有些無趣,顯得有些死板。
我曾聽霍傾的朋友打趣他:「霍少,年級輕輕就提前過上了老夫老妻的生活是什麼感覺?」
「你老婆也太沒意思了,笑的跟假人似的。」
「要不要哥幾個給你介紹點有意思的?」
「就前幾天,梁少認識一搞笑女,特逗,跟當年徐薇一樣,怎麼樣,感興趣不?」
徐薇,霍傾的初戀。
當年霍母不同意他們在一起,霍傾百般抵抗。
後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們分了手,徐薇遠赴美國。
再之後,就是二十歲那年,霍傾突然選擇了接受霍家的安排,主動向我求了婚。
四年後,我生了霍嶼時。
哦,對,我想起來了。
那天晚上我聞到的熟悉香水味,是以前徐薇慣愛用的。
特調梔子花香。
04
在南市找好住處後。
我逛了許多地方。
江南的細雨,朦朧的小巷,每一樣都讓我樂此不疲。
沒想到第三天的早上,我忽然接到了霍傾打來的電話。
他似乎剛起床,嗓音低啞地問我:「林渺,去年拍賣會你給我買的那對紅寶石袖扣放在哪?」
我頓了頓:「在衣帽間第二閣的抽屜裡。」
又問他:「什麼場合?」
霍傾:「一個商場剪綵禮。」
我:「配套的西裝在第二排第四件。」
霍傾好像還不清醒,手機那邊傳來他翻找的動靜,隱隱還有他抱怨的聲音。
我聽了一會兒,開口問他:「找到了嗎?」
對面聲音靜止,像是終於反應了過來。
「找到了。
「抱歉,不是故意麻煩你的。」
我「嗯」了一聲,說:「我知道。」
交代他:「你讓保姆重新給你收納一下屋子,再找不到東西,可以去問他們。」
「以後,就不要再給我打電話麻煩我了。」
霍傾沉默了一瞬,說了聲:「好。」
掛斷電話後,我拉黑了他的號碼,再度陷入了睡眠。
可是這一覺,怎麼也睡不踏實。
我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
有十四歲在校園裡和同學的嬉笑打鬧。
有十五歲初見霍傾的晴天。
有十六歲我偷偷跑出去玩賽車,被我爸抓回來打斷腿的痛楚。
還有……
又是一陣刺耳的鈴聲。
我頓時從夢裡驚醒,煩躁地從床頭摸過手機。
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按下接起,對面傳來禮貌詢問:「喂,您好,是霍嶼時的媽媽嗎?」
「我是霍嶼時幼稚園的老師,是這樣的,今天園裡舉辦機器人展示活動,霍嶼時小朋友也參加了,但是他沒有帶作品來,說是他媽媽您給準備的,您看,方便給孩子來送一趟嗎?」
老師對我很熱情。
我握著手機的手指攢緊,闔了闔眼,只覺說不出的疲憊。
不久前,我還坐在客廳裡,低頭照著視頻圖紙一幀一幀的學習,替霍嶼時做他的手工作業。
只是那天走得太快,機器人還是個半成品。
我看著窗外早已高懸的豔陽,輕聲對老師回道:「抱歉老師,霍嶼時的監護權已經不歸我了,我也不會再管他。」
「還有……他現在是在您身邊嗎?」
「啊,」老師頗有些尷尬:「在的,在的,霍嶼時小朋友正在我的旁邊。」
我歎了口氣:「那能麻煩您打開一下擴音嗎?」
「好,好的。」
「謝謝您。」
對面傳來手機晃動的噪音,隨後一片寂靜。
我想,霍嶼時是聽得見的。
我輕聲開口:「霍嶼時,機器人在你房間的玩具盒子裡。」
「你可以打電話叫你爸爸給你送過去,也可以叫其他的任何人送,但是以後,我希望你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我不會去接你,也不會幫你做手工,你知道的,我不再是你的媽媽了。」
說完,我對老師再度說了聲抱歉,抬手掛斷了電話。
05
對自己用半條命生出來的孩子說出這番話,到底是讓人忍不住難過。
我已經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起,霍嶼時變得越來越像霍傾了。
我與霍傾是很早就定下的聯姻。
從我十四歲,我爺爺和爸爸與霍傾家的長輩笑眯眯地從書房裡走出來。
我就被霍家當成兒媳培養。
上學的時候,很多同學都羡慕我家境好。
我沒有反駁,只能苦笑。
我的生活優渥,偏偏沒有自由。
中考的時候,我沒考好。
睡到半ṱū́₃夜時,我媽越想越氣,認為我給她丟了人,闖進我的房間拉起我,對著我的臉就是一巴掌。
高中的時候,我逆反早戀,我爸補齊了另一巴掌。
告誡我不願嫁到霍家,那就只能嫁給那些大我快二十歲的其他企業家。
我第一次見到霍傾,是十五歲。
在兩家人的安排下。
那時的霍傾與現在不同,是個愛笑,喜怒于色的少年。
我對他的印象不深。
只記得天藍色上空下的白色襯衫,以及一雙情緒很足的眼睛。
後來,就是聽說他為了初戀和家裡人冷戰。
我欽佩又豔羨。
至少,他敢於反抗,有抗拒的權利。
不過沒多久,霍母就來我家做客。
臉上掛著得體又歉意的笑,拉著我媽媽的手告訴她:「親家放心,霍傾這事已經解決了。」
我躲在門口聽著,心裡很是失落。
想著,果然如此。
之後,就是家裡開始不斷安排我與霍傾見面。
他起初還較為抗拒,對我沒有什麼好臉色。
後來,也就慢慢接受,偶爾也會同我說幾句話。
我也同樣看著他從一個渾身帶刺的少年逐漸變得沉默寡言,收斂了所有的神色。
而他身上的特調梔子花香,也隨著時間消散在了空氣當中。
06
直到我二十歲,霍傾二十四歲那年。
我們倆去參加 C 城一場酒會的路上,意外遭遇了山體塌方,被困于車裡。
霍傾和我一起被埋了一天一夜。
被救援找到時,我最後的記憶,是他罩在我身體上方的臂膀被砸塌的車體刺穿,血肉模糊。
醒來後,他就向我求了婚。
當著我家和霍家所有人的面問我:「林渺,你願不願意成為我的妻子?」
那時,我看著他被白色繃帶裹纏起來的手臂。
想起我們被困在車裡,他緊張地叫著我的名字,讓我:
「林渺,不要睡,
「現在睡過去,你就真的沒有自由了!」
我鬼使神差地將手放在了他的手心上。
也就忽略了他垂著眸的眼底,平靜無波,像是在完成一場必須完成的儀式。
於是我們結了婚。
四年後,如所有人願的有了一個孩子。
霍傾時一出生,就得到了兩家人的疼寵。
霍母認為他需要和霍傾一樣最精英的教育。
所以他倒掉了那杯牛奶,和他爸爸以同樣的方式,用最天真的臉對我說著抱歉,卻做著他認為理所當然的事。
07
我不知道這對父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不過一周。
我又接到了霍傾的電話。
他用的別的號碼。
因為我將他拉黑了。
拖泥帶水,這不像霍傾能做出來的事。
電話接通後,對面沉寂了幾秒。
就在我莫名其妙準備掛斷的時候。
霍傾的聲音傳了過來。
「林渺。」他叫著我的名字,「你爸媽說你沒有回家。」
「你去哪了?」
「是南市嗎?」
他查我。
我知道他有這種能力。
心裡卻有著說不出來的憤怒。
在我們過去那段長達九年的婚姻裡,他冷漠,他疏離,他與我像是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過客。
如今不過半個月,他給我打的電話次數超出了他曾經一年的份量。
以前我發微信問他:
【今天晚上回家吃飯嗎?】
【是在開會嗎?】
【胃疼不疼,要不要我熬點粥給你送過去?】
他回我最多一個:【嗯。】
剩下的,就是我自己的一片綠色。
現在他反倒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在電話裡啞著嗓子問我:「林渺,我今天應酬酒喝的胃有些不舒服,你把藥放在家裡哪了?」
「還有,霍嶼時在幼稚園被同學傳染感冒了,燒到了 38 度,一直吵著難受,你之前都是怎麼做的,讓他能舒服一些?」
我出離了憤怒。
我強忍著怒火,試圖讓自己不像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霍傾,我們已經離婚了。
「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保姆。
「無論你胃疼不疼,找不找得到到胃藥,那都不關我的事,而且你打一聲招呼,也不缺給你買藥的人。
「孩子病了,你跟我說再多都沒用,我不是醫生,我也沒見過一個爸爸會在這種時候還要問孩子他媽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麼,也許是不甘,也許是習慣了我的照顧。
「但是霍傾,我不想把話說的太難聽,我們已經結束了,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了,你明白嗎?」
說完這番話,我徹底將電話掛斷。
翻過手機,找出 sim 卡,扔進了垃圾桶裡。
08
現在社會一切東西基本都跟手機卡綁定。
我沒想到霍傾與霍嶼時會隔三差五的給我打電話。
自然,也不會覺得霍傾是對我餘情未了。
不過是我照顧他們的時間久了,一時的難以習慣。
我重新辦了張卡,取了些現金。
報了一個科考團的隨行團,跟著他們去了一趟大西北。
這是我曾在網上看到的一個項目。
當初提起時,霍傾說他沒時間。
圈子裡的「朋友」笑著說:「這也太寒酸了。」
「林渺,以霍少的身份,這麼低廉的旅行團那可太丟人了。」
我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當時覺得不過是一時的想法。
霍家是不會允許我這麼肆意妄為的。
沒想到如今,反倒如此容易。
一道枷鎖的打破,是要被束縛的人從心底就開始掙扎。
09
跟著科考隊出發的那天。
天空很清。
行程是以火車的方式。
整段路上列車搖搖晃晃,我每一次深陷在那段困頓的夢中,都會被緩慢的搖醒。
天光乍破,混沌懵懂。
科考是以青甘大環線的方式進行的。
從西寧出發,到青海茶卡,經過察爾汗鹽湖,經停大小柴旦和魔鬼城。
莫高窟從沙漠中拔地而起,月牙泉夜色靜謐。
行至敦煌,走過嘉峪關,一路無數的七彩丹霞。
科考隊裡的人以地質學家為主。
看著都像是不善言辭的,卻能對著一堆土,一根草,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侃侃而談。
偶爾幽默,時而風趣。
讓遼闊而又人煙稀少的西北,充滿了雄厚的生命力。
無可否認,我的好家境以及那些年被霍家的培養,讓我見識到了許多別人接觸不到的東西。
以前在我的認知裡,認為出來走走這種事,要和家裡人一起才能更具樂趣。
可現在,徒步雅丹,荒漠紮營。
烤糊的羊肉,一身沙塵,讓我看到了滿天更為亮眼的星星。
我知道霍傾還是會查到我的行程,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後來,西北環線結束後,我和這群新認識的朋友加了聯繫方式。
在城市整頓幾天後。
又出發上了川藏線的路上。
爬上珠峰的那一刻。
我嚴重高反。
呼吸急促,頭疼欲裂。
我幾乎以為我就要交待在這座最高的山脈。
可遠處日照金山,山頂上所有人都在高呼。
我在這片熱烈的,雜亂的氛圍中縱聲哭了出來。
團隊裡的人手忙腳亂地在給我吸氧,喂含糖量高的飲料。
還以為是我太難受了,他們連忙哄我:「哎呦,別哭啊姑娘,沒事沒事,血氧含量上來了,別怕啊,有我們在,你死不了!」
「是啊大妹子,你才多大,肯定沒事的,以後路還長著呢,這才哪到哪?」
我泣不成聲,最後被東北大哥的口語逗到破涕為笑。
在他們的幫助下,從雪地裡站起,迎向遠處的日照金山,迎向我的新生。
哪怕枷鎖再多,路途再難。
我也可以獨自登頂,不是嗎?
10
回來後,我找回了一些以前的愛好。
比如極限運動,比如賽車。
比如,養一隻我喜歡的小狗。
在和霍傾定下婚約之前,我其實是個散漫和歡脫的性子。
熱愛一切生機勃勃的東西。
只是後來連自己的自由都沒有了。
又何談熱愛。
我養的是一隻混血的小瑪律濟斯,我叫它安安。
它有一身焦糖色軟綿的毛髮,無辜的大眼睛。
每次跑起來耳朵一扇一扇的,像個小煤氣罐。
小狗比人好相處。
小狗也比人懂得你的需求。
小狗從不會冷落你,小狗它知道你愛它,它也愛你。
而再見霍傾。
是在我新家的門口。
我正準備出門遛安安。
推開門,就見到站在電梯口的霍傾。
他的手邊,還牽著緊張盯著我手裡安安的霍嶼時。
11
「你們來做什麼?」
我坐在霍傾的對面,冷漠地問著他。
霍嶼時則趴在沙發的末尾,皺著眉看著正在炫飯的安安。
霍傾沉默地打量了我一會兒:「渺渺,你瘦了。」
我抬了抬眼皮:「別答非所問。」
「是兒子想來看你,我攔不住。」
「霍傾,」我問他:「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什麼嗎?」
「我們離婚了,請你們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你是聽不懂嗎?」
霍傾薄唇抿成了一條線:「渺渺,嶼時還小,不能沒有媽媽。」
我笑了。
給社區保安打了個電話。
將這對父子「請」了出去。
霍嶼時不願出去。
死死地站在我家玄關口看著我,張了張口,似乎想叫什麼。
我抱著安安,沒有看他一眼。
強硬的關上了門。
我怕我再看一眼,就會下意識的心軟。
他是我躺在手術室裡,痛到撕Ṱú₈心裂肺,生下來的血親。
我抱過他,愛過他,哄過他,疼過他。
他曾剛開口說的第一句個詞就是「媽媽」。
很小時候的霍嶼時見誰都哭,只有在我懷裡的時候,他安靜可愛。
可是後來,霍母說我教養不好孩子,用所謂的精英式教育培養他。
孩子的成長,一向是家教的灌輸和體現。
誰跟他說了什麼,他記住什麼,做出什麼。
他漸漸長大後,也就不願再與我親近。
他開始疏遠我,和霍傾一樣禮節性待我。
他會叫我「媽媽」,說話用「您」。
「媽媽,您可以讓我爸爸來教我嗎?奶奶說你學歷沒有爸爸高,教不好我。」
「媽媽,您怎麼總是在家待著,你就沒有什麼愛好嗎?我同學的媽媽都有。」
「媽媽,您太嚴肅了,不像薇薇阿姨,總是有各種新奇又好玩的點子。」
……………
12
我告訴門衛不要亂放人進來後。
霍傾轉變了政策。
他有時早上一個人在社區大門等我。
坐在邁巴赫裡的後座裡,像是一夜未眠。
見我出來,風塵僕僕地遞給我一份熱騰騰的早餐。
「你早上不愛吃飯,對胃不好,多少吃一點吧。」
有時也會帶著霍嶼時跟著我的後面,等著我遛狗。
我目不斜視的路過,從未看他們一眼。
遛狗時認識的左鄰右舍有時也好奇的問我這對亮眼的父子和我是什麼關係。
我如實地告訴她們:「心裡有人的前夫和更喜歡那位女士的孩子。」
她們頓時訕訕。
隨後立馬同仇敵愾。
每次見到他們父子,都會提前給我報信,讓我先不要出門,眼不見為敬。
我莞爾的笑笑。
告訴她們沒關係。
我早就對此不在意了。
13
霍傾一向很忙。
公司裡有許多的事情等著他。
他不可能一直在這糾纏我。
很多次,我都見到他疲憊的坐在車裡,一通又一通的接著電話。
或許是公司。
也或許是霍家。
畢竟他把霍嶼時帶出來的時間太長了。
有時候霍嶼時也會偷偷背著霍嶼,讓司機帶他出來找我。
然後一聲不吭,邁著小步子亦步亦趨地跟在我的身後。
我專心的溜著安安。
給他喂水,哄它吃零食。
安安就會快樂的搖著小尾巴對我小聲「汪汪」的叫著。
霍嶼時就在旁邊看著,也不說話。
眼裡寫滿了憤怒。
小孩子,不如大人會掩蓋自己的情緒。
有一次安安跑的快了,霍嶼沒跟上,他著急地摔倒在了石板路上。
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紅著眼對我委屈道:「媽媽,我疼。」
霍嶼時從明白事理後其實很少哭。
大概是心裡不滿難受委屈極了,他趴在地上看著我哭到崩潰。
我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任何的動作。
直到他身後跟著的那些保鏢們沖了過來,將他從地上抱起。
從前霍嶼時經常愛生病,每次一病懨懨的時候,我都會跟著難受和心疼。
可現在,我心如止水。
再也掀不起半分波瀾。
14
我如今的生活,不會因為霍家父子的出現而受到影響。
前段時間旅遊回來後,我報名了一個賽車俱樂部。
本想著撿起一些曾經的愛好。
沒想到有幸入圍了一個賽事的選拔。
儘管很大概率一輪遊,我還是認真準備了很久。
比賽定在一周後。
臨走的那天,我特意買的淩晨的機票。
緊張的賽前準備,期待而又平靜。
賽場上的風撕破烈日,時間在輪胎與地面的摩擦中靜止。
賽車服下的汗,緊迫的追擊拉扯。
我摘下頭盔,帶著汗水,站在領獎臺上時,歡呼聲從觀眾席一波又一波的響起。
亞軍。
是我完全沒想到的成績。
而我隨著人流走出散場。
霍傾正牽著霍嶼時站在擁擠的人堆裡。
霍嶼時的懷裡捧著一束鮮花。
像是生怕花被破壞,他警惕地躲避著身邊每一個路過他的人。
在看見我的瞬間,霍傾對我點了點頭,眼裡暈開了一抹笑意,開口說了兩個字。
從口型來看,大概是「恭喜。」
而霍嶼時則滿臉紅朴樸的,興奮地對我揮了揮手,脆生生喊著:「媽媽,你好厲害呀!」
周圍群眾都含笑看著我們。
我卻只覺厭煩。
我拿著東西,往外走著。
霍傾帶著霍嶼時迎了過來。
「渺渺,原來你還會這些,之前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媽媽,你剛才好帥啊!你都不知道你超過前面那輛車的時候我有多緊張!」
我恍若未聞,步履不停。
霍傾卻拽住了我的手,放低姿態地輕聲問我:「渺渺,我們晚上一起吃頓飯慶祝一下吧。」
「我…嶼時他很想你。」
霍嶼時聽著連忙雙眼期待的看著我,試圖想將花束塞進我的手裡。
我抽出手,避開了。
「我很忙,沒有空。」
「你們自己吃吧。」
15
霍傾散漫於工作。
霍嶼時太久沒回家。
霍母不可避免的找上了我。
我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看中我,又隔閡我的女人,心裡有Ťũ̂₌一種無法形容的悲涼。
也許出於同為母親,也許出於同為女人。
「渺渺,當初我選你,是因為你安靜內斂,是個適合做我霍家媳婦的人。」
「但現在,霍傾和霍嶼時一個兩個都因為你不回家,這和當年的徐薇有什麼區別呢?」
「渺渺,回來吧,就當給媽媽一個面子,再給霍傾一個機會。」
霍母從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豪門太太。
相反,她說話總是溫和有禮。
就像……
就像霍傾和霍嶼時對我那樣。
我想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兒子和孫子。
她也不會放下臉面,坐在我這兩室一廳的小房子裡,求我給霍傾一個機會。
「可是阿姨,霍傾他並不愛我。」
「我們兩個之間的婚姻,已經讓我蹉跎了九年。」
「當初您選我,是看中我的家庭,而不是我。」
「如今我已經如你們所有人的願,我們兩家合作密切,再不可分,孩子,我也按您希望的生了,霍嶼時如今長了,沒有我,霍家也會將他照顧的很好。」
「你們是不是…是不是可以還給我自由了?」
曾經我爸打斷過我的腿,摔死過我養的小狗。
我膽小怯懦,不敢抵抗。
後來我嫁給霍傾,他們的目的達成,又有了血緣密不可分的霍嶼時。
我已經沒有任何的作用了。
最重要的是。
「阿姨,我已經不愛霍傾了。」
年少的心動始於那句「林渺,要是睡過去,你就再也沒有自由了。」
「你願意嫁給我嗎?也許我能給你自由。」
可後來,屠龍的少年也成了龍,忘了自己隨口答應的程諾。
「唉…」霍母深深歎了口氣,對著空氣開口:「你聽到了嗎霍傾?媽媽盡力了。」
在她的手拎包旁邊,手機螢幕亮著。
上面顯示著和霍傾的,正在通話中。
16
當晚,霍傾出現在了我家門口。
「渺渺,我還是想在試一試。
「我知道之前是我做的不好,是我冷落了你。
「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去彌補,去重新開始嗎?」
我靜靜地看著他,「我想,我說的話已經夠清楚了。」
霍傾頹喪地揉了揉有些淩亂的發。
他一向注意形象,很少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他穿著一件鐵灰色的西裝,卻帶著一對藍色的袖口。
顏色對比過於扎眼,這是很大的失誤。
從前他的每一身,都是由我親手搭配的。
可我現在只想著,他到底什麼時候可以離開。
霍傾狼狽地看著我:「我是…我是愛你的渺渺!」
「只是我以前不珍惜,我沒愛過人,我不懂怎麼去愛,所以才讓你會難過傷心,直到你離開後我才反應過來,我根本離不開你,全都是我的錯。」
「渺渺,你能不能,能不能給我一起機會?而且嶼時也離不開你,他每天都哭鬧著要找媽媽,除了你誰都哄不好,你能不能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不要這麼決絕?」
哦,他說他愛我。
他說他沒愛過人,不會愛。
從前我和他在家裡人安排見面的時候,他就對我說:「林渺,我心裡有人,你知道的吧?」
那個時候他因為徐薇和霍家鬧得僵持。
後來,我們結婚後,聽聞徐聞在美國交了新的男朋友,他第一次醉酒晚歸。
第二天,霍母逼問我們什麼時候要孩子,霍傾當場嗤笑著讓霍母把我的香水換成特調梔子花味,他就同意生。
每一處,每一次,都有一個人的影子。
他卻說他沒愛過人?
我譏諷地看著他:「那徐薇呢?」
霍傾一怔。
像是終於忍不住揭穿什麼謊言一樣,垂眸認真道:「沒有徐薇,渺渺,從來沒有什麼徐薇。」
「當年我不願意聽家裡安排,故意這麼做的。」
「我只愛過你一個,自始至終只有你。」
可笑。
17
我以前也想過,霍傾冷落我,對我冷暴力,是不是因為徐薇的事對我有些怨恨。
無法抵抗的滋味我知道。
但我並不同情他。
後來霍嶼時出生,我對霍傾的心思漸漸變淡,只是麻木的,習以為常的,做著一些符合霍家兒媳的事。
我寄希望于霍嶼時。
期待於這個家裡終於有一個和我骨血相連的人。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裡,霍嶼時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然後兩年而已,期待卻同樣成了紮進我肉裡的刺。
霍傾或許是愛我的。
可比起他的面子,尊嚴,以及其他等等。
他只是習慣了我的照顧和無所不至。
在我們的這段婚姻裡,無論出於什麼原因。
他忽視我,冷暴力我,理所當然的認為女性就該為家裡付出,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沒人學不會愛,也沒人不懂愛。
失去後才珍惜,不過是心有不甘和沒有遇到更好的存在。
年輕的時候愛上什麼都不為過,成熟的時候放棄什麼都不為錯。
「霍傾,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18
霍傾一向是個驕傲的人,他聽得懂我的話。
所以最後一次見到他,依舊是在我家。
前一陣我又隨著一個團去了趟新疆。
夏季雨多,淋了幾場雨。
加上近期事多。
回來後,不可避免的病了。
渾身難受從黑暗中蘇醒的時候,是霍傾將我扶了起來。
霍嶼時趴在床邊,擔憂地小聲問我:
「媽媽,你怎麼樣了?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和爸爸陪你去醫院好不好?」
霍傾在我身後墊下了一個枕頭,告訴我:「晚上在社區門口看你回來的時候晃晃悠悠的,我就覺得不對勁,跟著你上樓後發現你已經燒暈在了門口。」ţũ⁽
「我叫人給你打過退燒針了,現在覺得怎麼樣,還難受嗎?」
他輕聲問著我,小心翼翼地為我遞上一個東西。
玻璃杯,乳白色的液體。
是一杯溫熱的牛奶。
「你晚上沒吃什麼東西,喝杯牛奶暖暖胃吧。」
「渺渺,」他低聲叫著我的名字,語氣帶著熟稔地開始「數落我」:
「你一個人根本照顧不好自己。
「今天要不是我和兒子在,你病倒了都沒人知道。
「渺渺,跟我們回家吧好不好?讓我和嶼時一起照顧你。」
我看著他不甚自在地說著這番話。
還有床邊不中斷點著腦袋表示贊同的霍嶼時。
笑了笑。
伸手,接過了那杯牛奶。
下一秒,鬆開。
玻璃杯從指尖滑落。
砰——的一聲,碎了滿地的塵埃。
白色的牛奶在地板上流淌。
我指著斑駁的痕跡,緩緩道:
「霍傾,你看,杯子碎了無法復原。
「牛奶灑了同樣覆水難收。」
而且……
沒過幾分鐘後,我家的門驀地被敲響,傳來很多人說話的動靜。
霍嶼時去開了門。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進來。
每個人手裡都大兜小兜的拎了一堆東西,將我的床前圍了個徹底。
「哎呀大妹子,咋就病了呢,我就說那天別淋雨別淋雨,這群人非帶你進雨林!」
「妹妹呀,還難受不?姐給你帶了你上次說喜歡吃的軟糖,一會兒要是喝藥苦了,吃一顆,保准你不難受!」
眾人七嘴八舌。
終於發現了屋子裡一大一小的存在。
遲疑著問道:「這兩位是……?」
我看見霍傾與霍嶼時兩個人的身體下意識地繃緊。
於是在眾星捧月中,隔著人群, 笑著對大家介紹:
「不重要, 一個朋友和他的兒子。
「以後不會再見,他們馬上就走了。」
到底是孩子。
霍嶼時瞬間崩潰到站在門口嚎啕大哭, 嘴裡喊著:「我不要走, 我要我的媽媽!」
吵到安安沖著他「汪汪」了幾聲。
霍家的人立馬從隱藏處走了出來,抱走了孩子, 亦扶走了腳步踉蹌的男人。
我也曾與同舟渡。
然覆水難收,江海不可休。
19 霍嶼番外
霍嶼時十二歲那年。
終於鼓起了勇氣和霍傾「父子決裂」。
他說他要去找林渺。
他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簡單容易的事,霍傾會對他百般阻攔。
霍嶼時不知道。
其實在過去的這些年裡ŧû₆,霍傾去看過林渺。
而他不讓霍嶼時去的原因, 是因為林渺再婚了, 還有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
霍傾以為自己和林渺的這段婚姻太過失敗。
林渺又心思細膩,易傷感懷情。
想要徹底走出來,怎麼都需要一段不少的時間。
但霍傾沒想到, 林渺完全沒有他想得那般緬懷。
她甚至變得讓霍傾感到陌生。
笑得開懷。
活得肆意。
就好像,那才是她本身的模樣。
霍傾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林渺的時候。
女孩文靜安靜, 被她媽媽拉著坐在自己的對面。
當時霍傾被霍母管的嚴,聽說自己被定了聯姻, 正氣不打一處來。
他自然看不慣這個尚且還小他四歲,看起來木訥失足的小姑娘。
那幾年,他跟家裡胡作亂鬧,吵得不可開交。
後來連他爺爺都出了手。
沒辦法,霍傾才勉強答應了會和「徐薇」分手。
徐薇是他大學同學。
性格豪爽, 沒有二話的就答應他幫了這個忙。
霍傾當時不知道徐薇喜歡自己, 後來覺得愧疚, 在徐薇回來後, 便和她一起吃了幾次飯,談了些合作項目。
霍傾原來以為, 這樣的實事會讓林渺原諒自己。
起碼自己沒有真的對不起林渺。
他一直都認為, 自己錯在把霍家對他的控制怨恨在了林渺的身上, 所以對她冷漠,對她漠不關心。
導致林渺寒了心,無法再忍受下去, 才會和他離婚。
直到霍傾看見林渺的婚後生活後, 他才知道,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
林渺嫁給了一位員警,是她參與一次偶發的道路救援時認識的。
員警的工作很忙, 卻總能抽出時間陪林渺出去走走。
去看高山,去看大海。
去尋找一切生命的源泉。
員警有什麼事和工作安排都會盡可能第一時間告訴林渺。
他下班時路過所看見的一切有趣新鮮的東西,也都會買下來, 或者拍照發給林渺。
他們互相分享生活。
他們同樣相愛。
於是不久後,林渺生了一個女兒。
女兒在牙牙學語時就喜歡抱著那只瑪律濟斯小狗在外奔跑。
後來女孩長大了一點。
在幼稚園裡就變成了天天張牙舞爪地對小朋友們吹噓:
「我媽媽她可厲害啦!
「她會做手工!還會開賽車!
「你們要不要來我家玩,我介紹我的媽媽給你們認識!」
霍傾就像是一個陰暗的老鼠, 窺伺著Ṫŭ̀₅別人家的生活。
有時候他想邁出去和林渺打個招呼。
想問林渺過得好不好, 吃得怎麼樣。
臨了,他又默然收回了腳步。
之後,他就再也沒打聽過林渺的消息了。
某一年的春節。
霍傾應酬完獨自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裡。
他扯了扯領帶,有些難受地叫了聲:「渺渺, 我有些渴。」
他以為他會迎上一盞暖燈。
一杯溫熱的牛奶。
可回應他的,只有無邊的黑暗與寂靜。
這一刻,滔天的悔意壓的霍傾喘不上來氣。
他高大的身影漸漸地從玄關處滑落。
黑暗中傳來他痛苦地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