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上了一個千年前的佛子。
利用系統,不知羞地追在他身後五年。
終於,他為我破了戒,答應與我成婚。
成婚前夜,皇家獵場,刺客來襲。
危急關頭,他推開了我,還是護住了皇帝身邊的寵妃。
手握劍鋒,血珠點點暈染在他潔白的袈裟上。
沒讓他藏在心底的白月光弄髒分毫。
我捂著肩頭被刺破的傷口。
終於明白,這場跨越千年的感情該結束了。
我召喚出久違的系統:
「我想回家了。」
「不想再改變他,被白月光連累,千刀萬剮,剔除佛骨的結局。」
1
「系統,我想回家了。」
久違的系統被我召喚,很快跳了出來。
「宿主決定好了嗎?穿越機會只有一次,一旦回去,就不能再回到梵檀所在的朝代了。」
系統為我感到可惜。
畢竟,是系統送我跨越了千年時光,來到陌生的古代。
和梵檀相遇,妄圖改變他的結局。
我苦澀地笑了一下。
「我試過了……」
梵檀是歷史上的高僧,身懷佛骨,瘦雪霜姿,為後世留下了無數佛經,是長夜中遙不可及的清冷明月。
卻為了幼時的青梅,死在了二十五歲。
來到這個世界的五年,我記載關於他的點點滴滴,一顰一笑。
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眼裡只有梵檀。
為了他,可以豁出一切。
我陪他冒著風雨,走過崎嶇泥濘的山路,只為了拜訪一座人跡罕至的古寺。
為此,我染了風寒,還摔斷了一條腿。
我讀不懂古代拗口的佛經,卻願意拿出所有積蓄,為他買下孤本,只為了看見他雙手合十,對我露出轉瞬即逝的淺笑。
終於,第五年的夜晚,他從宮宴回來,中了毒,也破了戒。
他咬著我的唇。
與我耳鬢廝磨。
將我摟得很緊,求我不要離開他。
我還記得醒來後的梵檀。
雙眸泛紅,整個人像是碎裂了。
佛珠一圈圈纏在他青筋畢顯,擇人而噬的手背上。
他一遍遍自虐地念著佛號,看也不願看我一眼。
我難受地重重喘息了兩下。
安靜地一件件穿好衣裳。
「梵檀,我先出去……」
「等一下!」他皺眉,清冷地叫住我。
「我破戒了,沒辦法再為僧。」
「我會娶你。」
他聲音很輕,卻久久在我耳邊回蕩。
我傻站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梵檀親口答應了我什麼!
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身體連血液,都變成了黏稠的蜜糖。
我暈暈乎乎,從早到晚掛著傻笑,親手準備和梵檀成親的相關事宜。
手發酸的,用不熟悉的毛筆字,寫了幾百封請帖。
用一張張紅紙,剪出大大小小的喜字。
嫁衣上的圖案,總覺得太俗氣,和清寒出塵的梵檀不相配,我改了又改。
每一樣,都想做到最好。
然而——
我們的婚事還是暫時取消了。
我摸了摸肩膀上結痂,還是會疼的傷疤。
擠出笑容,擦去眼角不知何時溢出的眼淚。
我找來一個檀木大箱子。
將五年來,和梵檀有關的東西,沒有機會穿上的嫁衣,到親筆寫下關於他點點滴滴的記錄本,還有他曾穿過的舊了的袈裟……全部裝入了箱子裡。
十八歲正是天真爛漫,愛幻想的年紀。
我以為系統把我送來他的身邊。
他總會注意到我的存在,對我特別一點……
後來,我才明白歷史根本改變不了。
不管我跟在他身邊多久,他只會為了藏在心底的白月光付出性命。
「宿主,真不留下嗎?」
我搖了搖頭:「什麼時候才能送我回家?」
「五天之後,傳送將開始。五天時間,宿主可以和這裡的人好好道別,別給自己留下遺憾……」
2
我把箱子交給了,陪伴了我五年的丫鬟小夭。
「等我離開之後。」
「你把這些東西,交給皇宮裡的蕭妃娘娘,她才是有資格保管的人。」
小夭捧著箱子,緊張疑惑起來:「桑姑娘你要去哪?不留在這和佛子成婚了嗎?」
這些年,我對梵檀的仰慕和追逐。
她們都看在眼裡。
「你要去哪?」一道清冷嗓音響起。
我轉過頭,走出房間的梵檀。
月光籠罩在他純白的袈裟上,恍若鍍上了一層聖潔的銀光。
我想到第一次見到他,也是這樣的場景。
他坐在萬人仰望的蓮臺上,修長手指轉著手中佛珠,念誦佛法,為蒼生祈福。
只是一眼,就再也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眸光。
他的眸光,從未在我身上停留過。
「不去哪。」
「你知道,這裡我哪也不認識。」
五年時間,我只圍繞著他一個人,想盡辦法,讓他對我動心,改變他以後的結局……
「只是收拾了一些用不著的東西,讓小夭幫我丟掉。」我說得很輕,說給自己聽。
清空這些執念,我也就能沒有留戀地離開。
梵檀沒有追問下去,只是看了一眼變得空蕩蕩的大殿。
他向來沉靜寡言,只有我和他探討佛法,或是見到另一個人時。
眼底才會泛起漣漪。
3
晚上,有人急促敲響了佛寺大門。
我錯愕望著,站在門口,穿著宮女衣服的蕭貴妃。
「娘娘,怎麼來了這?」
蕭姝焦急又熟悉地走向梵檀的房間。
就像她來過這裡,很多回。
「梵檀為我受傷,我實在放心不下他。」
「我偷偷溜出皇宮,」她拉住我的衣袖,美眸狡黠,「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我無言跟在她的身後,像個多餘的人,進了梵檀的房間。
梵檀見到她的瞬間。
手中的經書跌落了,猛然站起身。
「胡鬧!你怎麼來了?」
我沒見過素來沉寂的梵檀發這麼大的火。
冰冷斥責的話,一下子就讓蕭貴妃紅了眼眶。
她咬了咬嘴唇,含著晶瑩的淚珠,囁嚅:「誰讓你為我受傷……」
「我怕別人照顧不好你,非要親自來看看你,才能安心。」
我僵了一下。
心臟被人扯了一下,隱隱難過起來。
我和梵檀有了肌膚之親,也定下了婚約,卻在他們眼中什麼也不算,也只是個「別人」。
「你不想見到我,我走就是!」蕭貴妃耍起性子,轉身就走。
梵檀起身很急,腿在桌角撞了一下。
他腳步也沒停,重重扯住蕭貴妃的手。
這些日子,我幫他包紮,上藥的傷口又裂開了。
血染紅了繃帶,他也沒有察覺,眼中只有蕭姝。
蕭姝盯著他指尖滴下的血,驚叫了一聲,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
她旁若無人,捧起梵檀的手,小心翼翼解掉繃帶。
指尖發抖地幫他上藥。
我清楚地看到,梵檀眼底的寒冰被融化。
最厭惡別人觸碰的梵檀,沒有收回手,他輕輕溫柔地幫蕭姝擦去眼淚:
「婼婼,你別哭了。」
「我並不疼……」
「也不值得你為我冒險出宮,以後不許這麼做了。」
他聲音啞了下去:「你是皇上的妃子,理當留在皇宮裡伴君左右。」
婼婼,是蕭貴妃的小名。
五年了,梵檀還只會連名帶姓叫我「桑白」。
這也許就是區別吧。
4
我想起在佛堂中,檀香縈繞的那一夜。
他哪怕中了藥,沒有了神智。
還是儘量不觸碰我,身上的袈裟也沒亂。
暗紅的眼底,盡是漆黑的堅冰。
只是拿我當「解藥」而已。
如今想來。
他緊緊抱著我,求我別離開他……
也是魔障入心。
藥效恍惚間,把我當成了別人。
我傻傻地高興,以為他只是不善言辭,禁欲慣了,其實還是有那麼一點待我不同,喜歡我的。
直到見到他和蕭妃的相處,才明白他的冷漠,他的不食人間煙火。
只是對我而已。
5
我默默退了出去。
鼻尖發酸,望著模糊又遙遠的月亮。
摘不下的月亮,那就讓它掛在天上,我不要了。
一門之隔的房間內,蕭貴妃的哭聲斷斷續續傳來。
「梵檀,你是知道,怎麼讓我難過的!」
「你恨我嗎?我以為你已經斷情絕欲了……」
「當年入宮選妃,全是家族所迫,我真正想嫁的人是誰,你不知道嗎?」
「你也是在我入宮之後,才落髮為僧。」
我捂住耳朵,不想聽。
可是蕭妃的哭聲,還有那人低沉的安慰,無孔不入,鑽入我的耳朵,刺在我的心上。
最後蕭妃的聲音戛然而止。
接著是桌子碰撞的聲音……
過了很久,蕭妃才出來。
她的口脂弄花了。
我移開眼睛,不許自己胡思亂想,再為不相干的人難受。
還有五天了……
五天之後,我就能離開。
以後再也不會回來。
蕭姝笑容嬌豔又刺眼,她像是故意想讓我發現什麼,貼了上來,把一瓶藥塞到我的手裡:
「你知道的,我身為貴妃,不能經常出宮。」
「就麻煩你多照顧梵檀,他脾氣冷漠,拒人千里,還請桑姑娘多容忍了。」
她像是昭示自己的所有物,介紹著梵檀。
我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談何麻煩呢?
比起任何一次的失望難過。
我平靜地接過她手中的藥,點頭答應下來。
梵檀追了出來,他神色竟有點緊張。
我莫名有點想笑。
他覺得,我會刁難他藏在心底的那道月光。
可我有什麼資格呢?
「蕭妃和我並無關係,她來只是因為我救她的恩情。」梵檀第一次向我解釋。
我目光垂落,正好看見他潔白袈裟上那道吻痕。
鮮豔的顏色,像是一朵嬌豔的海棠花,開在他的肩頭。
我還是哽塞了一下。
「看來貴妃安慰得不錯。」
梵檀同樣注意到那個口脂吻痕後,臉色微變,皺著眉頭,用力地擦了擦。
「桑白,不是你看見那樣。」他語氣恢復了沉寂,透著點無奈。
像是我在無理取鬧。
「貴妃被桌子絆倒,差點摔跤,我不過是扶了她一把。她唇上的胭脂,蹭在了我袈衣上。」
梵檀冷瞳,緊盯著我的眼睛。
跟在他身邊這幾年,我是有點沒有安全感。
因為我是為了他而來,他根本不明白……
那些女信徒對我敵意很大,說我是勾引佛子,毀他修行的魔女。
我還記得梵檀如山巔白雪,透著悲憫的樣子。
他一字一句:「我此心向佛,絕不會改,也不會為任何人墜入紅塵深淵。」
我站在佛寺外聽完這句話,沒有再回到梵檀身邊。
梵檀找到我的時候,我哭得眼睛都腫了。
他深邃的眉眼沒有情緒,也不安慰我。
許久等我哭到打嗝,才淡淡開口:「我做好了齋菜,再不回去就要涼了,涼了的齋菜不好吃。」
只是一句話,我就被他哄好了。
信徒猜忌我的時候,他沒有站出來為我說一句。
關乎到蕭貴妃的清譽,他如此的著急。
我閉了一下泛紅的眼眶。
既然都要走了,何必計較那麼多呢?
「梵檀,我相信你,相信你和蕭妃娘娘沒有什麼。」
6
夜深人靜,我解下衣裳,為自己的肩頭上藥。
到了今天,梵檀仍不知道。
皇家獵場那日,我也受傷了。
刺客一劍,洞穿了我的胳膊,血染透我的衣裳。
好疼,好疼!
刺客一腳將我踢開後,對我嗤笑:
「聽聞梵檀佛子,為你動了凡心,願意為你還俗,娶你為妻。」
「生死關頭,他所關心,所救的人,都不是你!」
「嘖嘖,還想用你的性命來威脅他,如此看來,你也不重要。」
那天我穿了赭紅色的羅裙,血流出來,旁人也一眼看不出來。
我臉色煞白,吃力地朝著梵檀所在的方向看。
刺客沖向皇帝身邊的刹那。
梵檀就做出了選擇……
他重重推開我拉著他的手,任由我摔在地上,磕破了手肘。
他用手握住劍,擋住了刺向蕭姝的劍鋒。
血從他指縫滴落,隔得很遠,也燙痛了我的眼睛。
一顆顆墜在他純白的袈裟上。
滿地的狼藉,鮮血……都由那道挺拔的身影擋住。
沒有弄髒,他的白月光分毫。
是蕭貴妃最先反應過來,她壓下眉黛間的焦急,還要裝出和梵檀的不熟。
蕭姝磕磕絆絆,忍著哭腔的嗓音傳入我的耳中:「佛子不必救本宮。」
「你該先Ṭùₕ去救桑姑娘。」
梵檀沒有往我這裡看一眼,嗓音透著疏冷:
「貴妃娘娘的性命,比她更重要。」
藥粉弄在肩頭傷疤上,我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原來在乎一個人,根本騙不了人,會忍不住用命去保護她!
回憶起獵場上的那一幕,哪怕我決定離開,心口還泛起酸楚。
不過也沒關係了。
離開這個時代,我也會徹底忘掉他吧?
7
我從袖子裡拿出最後一樣,屬於梵檀的東西。
是一串血菩提的佛珠。
我剛被系統送入這個時代,從天而降,還穿著奇裝異服。
百姓們議論紛紛,報了官府,要把我抓去審問。
我東躲西藏,卻見到了蓮臺上,不染塵煙講經祈福的梵檀。
等到他準備回佛寺,我才出現在他面前。
「佛子大人,能不能救我一回?」
「我會報答你!」
梵檀什麼也沒說,讓我躲入了他的轎輦。
轎輦不大,我和他緊緊挨在一起。
他冰涼,染著檀香的袈裟,拂過我的臉,就把我心底的小鹿勾得神魂顛倒。
離開的時候,梵檀將他手腕上的佛珠褪下送給我。
「這是我的信物。官府的人見到它,就不會為難你。」
「……」
我摩挲著手中溫潤的佛珠,再多的留戀,也該斬斷了。
離開的前一天,我找到了梵檀。
把這串曾經寸步不離戴在身上的佛珠,遞到了他的面前。
我本想一起鎖入箱子裡,但這串佛珠,據說是他師父傳給他的遺物。
想了想,還是親自還給他的好。
「這串佛珠太貴重了,我已經用不上了,還是還給你。」
梵檀正在入定,聞言,他倏忽睜開清冷深沉的眸子。
「你不要了?」他聲音似乎急促了一分。
我覺得應是自己聽錯了。
笑著點頭:「是呀,你師父傳給你的佛珠,我一直戴著也不合適。」
「等你以後遇到更重要的人,再交給她吧。」
這是我最後一次,向他道別。
系統說過,不要留下遺憾。
我以為他會對我說什麼,哪怕問一句。
他一句話也沒問,冷淡頷首之後,從我手中接過了佛珠。
史書上記載他身懷佛骨,天生是要入佛的。
我最後細看了一眼梵檀清寒如刀刻的眉眼,他還真像是坐在蓮臺上的活佛,沒有七情六欲。
這樣也好。
離開之後,我會忘了他,他也會忘了我。
8
系統送我離開的最後一天,皇宮中突然來了人,宣我和梵檀入宮面聖。
進入正殿的路上,我突然崴了腳。
宮人讓我在御花園中休息,他們去找轎子。
我安靜地坐在花影后面。
見到了久違的蕭貴妃,她除了那一次偷偷跑出宮,被梵檀訓斥後,就再也沒敢出過宮。
她穿著華美的宮裝,帶著宮婢怏怏不快地賞花。
清理乾淨周圍的人後,蕭姝撫摸著花枝開口:
「不知還要再過多久,才能見到梵檀一面。」
「他馬上就要還俗娶妻了……那我還有什麼理由再去見他?」
蕭貴妃慘澹地擠出笑:
「有時候,本宮自私地希望他一輩子都是佛門弟子,青燈古佛。他不屬於我,也不會屬於其他任何女子。」
宮婢大概是她的心腹,安慰她:「梵檀佛子為何會還俗,為何會娶那個女子,娘娘心中不是很清楚?」
「他都是為了娘娘您啊!」
「宮宴上有人故意設計陷害娘娘,佛子得知後,特意換了酒杯,喝了那杯有問題的酒水。」
「奴婢製造了娘娘和他獨處的機會,他卻寧可咬破自己舌頭,也不碰娘娘一下,用娘娘千金之軀解毒,硬是將娘娘送回宮殿,確認娘娘無虞後才離開。」
「那個恬不知恥,跟在梵檀佛子身邊五年,糾纏不清的女子,也只是他的一味解藥,娘娘何必在意她的存在?」
「佛子若是對她有意,也不會讓她跟在身邊五年,發生那種事後,才施捨地娶她。」
我抬起冰冷的手,搓了搓自己僵硬發麻的面龐。
心裡清楚自己只是梵檀的一味「解藥」,和親耳聽到別人嘴裡這麼輕蔑地說出來,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受。
他捨不得玷污弄髒了白月光,讓她在後宮中面對流言蜚語,才選擇了我。
我拖著扭傷的腳,跟著梵檀,渾渾噩噩來到大殿上。
皇上威儀含笑開口:「你身為出家人,捨棄生死,救護朕的愛妃有功。」
「聽聞你為了一個叫桑白的女子破了戒,朕允許你還俗,還為你和那個女子賜婚!」
這是天大的殊榮,猶如驚雷,在大殿上炸開。
跪在我前面的梵檀,不可置信抬起臉,猛然繃緊袈裟下的身體。
其實,梵檀也不用這麼為難。
我馬上就要離開了,不會再糾纏,也不會嫁給他。
「還請皇上收回成命,婚事作罷。」我頂著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站起身,「民女不想嫁他。」
「民女不屬於這裡,很快就會離開……」
梵檀臉上的清冷,像是摔碎的寒玉,一寸寸碎裂。
他雙眸震驚無比,眼尾隱隱泛紅地看向我。
「桑白,你說什麼?」
9
「你要去哪?」
梵檀臉色煞白,如遭雷劈一般。
像是碎開的玉佛,窺見了裡面的驚惶。
他捏住我的手腕,指尖發白,捏得我生疼。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
宮殿外的宮婢,著急闖入:
「皇上,貴妃娘娘走到宮殿門口,突然暈過去了。」
她不想皇上賜婚。
很巧,我也不想嫁給梵檀。
就還給她好了。
皇上心急如焚,率先走出了宮殿,去看貴妃。
其他人也跟著皇上離開。
一下子,大殿空了。
只剩下我和眼尾泛紅,握著我的手腕,不肯鬆開的梵檀。
如果他早一點挽留我……
我笑著去看他,纏著佛珠的手腕:
「貴妃暈了,你不去看看嗎?」
每一次看著他丟下我奔向蕭姝的背影,實在太累了。
梵檀清冷的容顏緊繃,他垂下眸光,露出慌亂和脆弱。
「桑白以後不會了!」
「我毀了你的清白,理當對你負責!聖上的賜婚,我會接下……」
「還像當初說好的那樣,我還俗娶你!」
我輕笑著,帶著幾分諷刺打斷:
「佛子不忍心弄髒了貴妃,才選擇我。」
「我只是一味『解藥』而已,不用佛子放在心上。」
梵檀臉色更加慘白,仿若一根利刺戳中了他的心。
他聲音微顫,急切叫我:
「桑白,不是這樣的!」
宮殿外傳來眾人松了一口氣的聲音:「太好了,貴妃娘娘醒了。」
從皇上懷中醒來的蕭姝,卻下意識,虛弱地一聲聲叫著梵檀的名字。
梵檀的身體,霎時緊繃,不敢回頭。
大殿之外,圍在貴妃身邊的眾人也大氣不敢喘。
蕭貴妃身邊的宮婢,跪了下來:
「皇上,娘娘最近時常會無緣無故暈倒,查不出病因。」
「最近後宮之中,有邪祟作亂的傳聞,不少宮人都撞見了……」
「梵檀佛子,佛法精湛,修為高深,娘娘才想請他入宮,驅一驅邪氣。」
醒來的蕭貴妃,依偎在皇帝懷中,眸光卻望著梵檀所在的方向。
「皇上正是如此,臣妾近來身體越來越虛弱。」
「聽聞皇上,要給佛子賜婚,臣妾就想趁機找佛子,來宮中驅邪,誰知剛到宮殿門口又暈倒了。」
別人也許聽不出來。
可我聽得很清楚,蕭貴妃把「賜婚」兩個字咬得很重。
凝固的氣氛,終於消散。
皇上心疼自己的愛妃,答應她,讓梵檀去她宮中驅邪。
10
我想要離開。
梵檀更緊地握住我的手。
聲音低啞懇求:「桑白別走,等我一會,我很快就出來。」
我等在蕭貴妃的宮殿外。
梵檀在裡面為她驅邪。
誰都知道,驅邪只是一個幌子。
她只是想見到梵檀,不想把他讓給別人。
梵檀心若琉璃,他明白,卻還是縱容了。
蕭姝站在宮殿深處,眼睛一眨不眨地,只望著他。
他們中間,容不下多餘的人。
所以,我該走了……
我最後回眸看了一眼,持著佛珠,閉眸誦經的梵檀。
身上袈裟泛起比雪更純白的光,恍若遙不可及的神祇。
蕭貴妃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突然間,燃燒的塔香朝著她倒去。
誦經的梵檀,在塔香倒下的一瞬間,睜開了眼睛。
他驟然變了臉色,立刻撲上去,將蕭姝抱在懷裡,自己用身體擋住了塔香。
「婼婼,沒事吧?」
「塔香這麼高,誰讓你過來的?」他聲音又冷又凶,還是藏不住心疼。
下意識的反應,是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他在乎蕭姝。
比他的命還重要。
我自嘲一笑,準備移開目光時,看見了從蕭Ṭű⁾妃懷中掉出的護身符。
心頓時沉下,耳朵嗡嗡作響。
就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
那是我磕滿了一千個長階,一步一叩首,最後磕到額頭腫成了壽星公公。
從天明,走到了黃昏,才到了佛廟裡面,跪在如來佛像面前,為梵檀閉上眼睛,虔誠地祈禱。
「漫天諸佛,你們一定要保佑梵檀。保佑他不會像史書記載那樣……英年早逝,死得那麼淒慘。」
「我跨越千年而來,跪在你們面前,只為給他求一個善終!」
橘色的夕陽,穿過綿延黃色的寺廟院牆,照在我的身上。
仿佛這一刻,宿命形成了閉環。
我跨過漫漫的千年時光。
只為了佛鈴聲響,這一刻的叩首。
為他求來護身符,為他求遍神佛,改變未來的命運結局。
已經決定離開,已經決定好放下。
可是,看到蕭姝懷中掉出的那枚護身符,我還是忍不住眼眶滾燙,失去了所有理智。
他可以不要,不珍惜!
但不該將我辛苦求來的東西,轉手送給別人!
我像個瘋子,沖到了蕭貴妃的面前,掰開她的手指,搶回了這枚護身符。
蕭貴妃被我推得摔倒在地。
不止是她變了臉色,就連她身邊的梵檀也在錯愕之後,沉下了臉。
「桑白,你在做什麼?」他冰冷質問。
我攥緊手裡的護身符,不爭氣地流下眼淚。
「我的東西,我拿回來有什麼問題?」
「我眼巴巴跟在你身邊五年,你厭煩我,可以早點告訴我,趕我走……」
「為什麼要把我的一片真心,轉送給別人?」
我哭到哽咽,在所有人冷冰冰的眼神裡,像個無理取鬧,亂發脾氣的瘋子。
「她比我重要!我一直都知道啊!」
「所以你推開我,去救了她,連我肩膀上受了好重的傷,你也一直看不到。」
「我跪了好久,求了神佛,求他們為你……」改變結局。
我聲音哽咽。
「早知道,我不會讓系統,送我來到這個陌生又遙遠的朝代……就為了和你相逢。」
11
蕭妃由身邊的宮婢,攙扶著站起身。
她眸光冷冷刺向我:
「桑姑娘,莫不是瘋了?在胡言亂語什麼?」
「什麼系統,什麼朝代?」
她柔唇一勾,威儀道:「在後宮中散播怪力亂神,蠱惑人心的話,是會受罰的!」
我擦了擦眼角的淚,無所謂笑了笑。
我馬上就要回家了。
還會在乎受罰嗎?
站在我身邊的白色袈裟終於動了,他卻走到了蕭姝的身邊,檢查她有沒有被我推傷。
眼底好不容易忍下ƭű̂₍去的灼熱,又蔓延開。
梵檀看向我,清冷的眸子暗含壓迫。
疏冷的嗓音,更加冰冷。
如同冰針刺在我身上。
「桑白,是你有錯在先,不該以下犯上,對貴妃娘娘無禮。」
他加重語氣:
「桑白,向貴妃道歉賠禮。」
我固執地站著,一動也不肯動。
梵檀皺眉,歎了一口氣:「為什麼要去搶貴妃娘娘的護身符?」
「那是我求來,送給她的。」
我怔了許久,眼睛沒有焦距,望著梵檀的方向。
手中的護身符掉落。
被梵檀撿起,清理乾淨後,他重新開光,送還給了蕭貴妃。
蕭貴妃看了我一眼,揶揄笑了起來:「原來是桑姑娘弄錯了,以為本宮拿了她的護身符。」
「大國寺,有一千層臺階,又長又陡,想要求一個護身符確實不容易,需要祈福的人有很大的恒心和毅力。」
「但這枚護身符,是梵檀佛子特意為本宮求來的,還是個冬月,他踩著未融化的冰雪上去,長跪在佛殿中。佛子為了本宮平安康健,費了一番苦心。所以這枚護身符,本宮日夜戴在身上,戴了也有五年之久,桑姑娘不要弄錯了。」
五年啊……
我苦澀地回味。
我也陪了他五年,什麼也沒得到。
梵檀注視著我:「你想要,下次我去為你求一個。」
我平靜搖頭:「不要了,我不想要了。」
梵檀抬起手,動作生疏地想幫我擦去眼淚,被我躲開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慢慢收回後攥緊:
「桑白,我親手幫你做一個?」
「不必了,佛子,求來的東西……我不需要施捨。」
我馬上離開,這些東西也帶不走。
轉身離開宮殿,梵檀立即追了上來,袈裟一晃,他擋在我面前:「我先送你回去。」
話音落下同時,蕭姝身邊的宮女追了上來。
「佛子,娘娘覺得心慌害怕,需要您陪在身邊。」
「她想聽您講經。」
梵檀安靜地立在我面前。
為了我的婚事,他自從破戒後,就開始蓄髮。
風吹開他額前的碎發,露出他專注的眉眼。
何時起他眼底的堅冰融化,化為了清澈的溫柔。
能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在心底說,桑白別再被他騙了,該回家了。
「桑白,我送你回去。」他又說了一遍。
這一次,在貴妃和我之間,他終於選擇了我。
可我已經不需要了。
「不用了,皇宮外有馬車,路程很短,我可以自己回去。」
「貴妃心慌害怕,你就先去陪著貴妃娘娘,她比我更重要。」
12
梵檀臉色僵住,攥緊了手中佛珠。
在獵場,他擋在蕭姝面前時,就曾說過這樣的話。
他靠近,檀香從他白色的袈裟上透來。
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親昵地摸了摸我的頭頂:
「桑白,等我回來。」
「這一次,我不會讓你久等。」
「回家後,我給你做你喜歡吃的齋菜。」
我笑著說好。
等梵檀轉身後,我自言自語:「你騙了我那麼多次,我也騙你一次。」
我明白,蕭貴妃對他的佔有欲。
所以到了深夜,梵檀還沒從宮中回來。
我既不意外,也不難受。
「系統!」我叫了一聲。
系統立馬回應:「宿主,我在的!」
「我不想改變他,被蕭貴妃牽連,最終千刀萬剮,剔除佛骨的結局了。」
也許是高三暑假,那個昏昏欲睡的午後。
圖書館的吊扇在頭頂吱呀作響。
無意間,翻開歷史書的那一頁,正好是介紹他。
功德無量的少年佛僧。
天資聰穎,眉眼疏冷清雋,留下無數佛典,卻隕落在了二十五歲的年華。
蕭氏一族,功高蓋主,早有不臣之心。
皇帝看似寵愛蕭妃,卻暗布棋局,蕭氏一場戰敗之後,全族獲罪被清算,就連懷有身孕的蕭貴妃,也被貶為庶人,關押牢中。
朝中無人敢為蕭家開口。
除了梵檀,跪於紅牆下的宮道三日,風吹日曬,一顆țű⁰顆撚著手中佛珠。
求帝王,網開一面,饒過曾經的蕭貴妃一命。
蕭貴妃聽聞他為自己跪了三日,悲喜交加,在獄中小產。
宮中有傳言,蕭氏入宮之前,曾與佛子梵檀,青梅竹馬,早有婚約。
蕭妃常讓梵檀入宮講經,腹中孩子到底是誰的骨肉,很難說清。
帝王一怒之下,對梵檀,施以剔骨之刑。
活著的時候,一刀刀剔下他的佛骨……
血染袈裟,骯髒落泥。
梵檀一聲不吭,從未求饒,只是一次次重複,他與蕭貴妃並無私情……
我還記得,看這一段時,淚盈於眸,說不清的難受遺憾。
直到,系統把我送到千年前梵檀的身邊。
五年時間,依舊沒有改變分毫。
我似乎明白了——
他為蕭姝死,是必然,是心甘情願。
牢中曾經的蕭貴妃,聽聞他的死訊,也該是又哭又笑吧。
那個人重諾,因為兒時一句承諾,就為她出家,又默默守護了她一輩子,為她受剔骨之刑。
13
時間到了子夜。
我來到佛堂外面。
系統提示音響起:「馬上進入傳送倒計時,請宿主做好準備。」
我輕聲道:「送我回家吧。」
最後一個倒數音結束,我渾身籠罩著光芒,飄浮在了半空之中。
今夜無月。
天色陰沉沉,突然一道閃電劈下。
劇痛感襲來。
「警告,警告!」
「系統出錯,傳送被迫中止!」
「桑姑娘……你怎麼會浮在半空中?」
我忍痛睜開眼睛,看見小夭驚慌失措朝我跑來。
下一秒,我消失在她眼前。
14
一道驚雷,驚醒了入定冥想中的梵檀。
他攏起墜地的袈裟,朝著宮殿外走去。
他按住自己的眉心。
可是心口處,還是一陣陣地發慌。
「出什麼事了?」他壓低聲,不想驚醒好不容易才睡著的蕭姝。
宮人道:「剛才有個落地雷,像是劈在了佛子所住的寺院內,好在沒有起火,應該是沒事。」
沒事嗎?
為什麼他的心跳得那麼厲害。
像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從他血肉裡剔除出去。
一夜未眠,天亮後。
梵檀急匆匆要回去。
蕭妃穿著華美繁複的宮裝,在梵檀面前沒有束髮,鴉青色的長髮垂在身前,顯得盈盈小臉,沒有什麼血色。
「梵檀,不能再陪我一會嗎?」
「你每回入宮都不容易。」她柔聲挽留Ţū́₄。
昨晚她一直說心慌難受,才留了梵檀一夜。
聖旨已經下來了。
梵檀答應賜婚,再過幾日他就要娶別的女子為妻了。
可這一次,梵檀只是冷冷地望著她:
「我已經丟下桑白一晚。」
「我答應過她,會早點回去,為她做齋飯。」
「貴妃心慌,也可以請其他僧人講經。」
蕭姝不可置信,輕輕咬住嘴唇,臉色煞白。
以前,梵檀從沒有拒絕過她。
更不會把她推給別人!
梵檀雙手合十後,匆匆往外走。
瞬間愣住。
陪在桑白身邊的小夭,出現在宮殿外面。
「這是桑姑娘收拾好,囑咐奴婢交給貴妃娘娘的東西。」
梵檀停下了腳步。
東西?
桑白將佛殿裡一樣樣東西全部收拾好,是為了給蕭姝?
他不自覺轉動佛珠,快了起來。
蕭姝聽聞,也好奇地打開檀木的箱子。
映入眼簾,第一件,就是一件耀眼的嫁衣。
她本該穿著這件嫁衣嫁給梵檀。
可她已經不要了。
她覺得蕭姝更適合,用桑白那個時代的話來說,他們是官配。
下麵還有些梵檀的東西,他穿壞的袈裟,他用舊了的木魚,每一樣他曾丟掉的東西,全被她小心翼翼收藏了起來。
最後是一本記事簿,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寫著關於梵檀的一切。
【哼,野史上果然是瞎寫,他才不是背棄佛道,和後妃私通的妖僧呢!】
【等我回去,一定要幫梵檀正名!】
【他對我笑了,他笑起來怎麼那麼好看捏?星星眼。】
【我一定要想辦法改變他的結局,只要他不喜歡蕭妃,不為蕭廢妃求情,就不會惹惱皇帝。要不喜歡我吧?我可是跨越了一千年,才找到你。神氣叉腰。】
【我磕了那麼久,頭都腫了,才求來的護身符,他會喜歡吧?要是被他退回來,就太丟人了。捂臉。】
「……」
【肩膀上的劍傷,一直沒有結痂,這裡沒有破傷風,我不會噶在這吧?梵檀救了蕭妃,果然蕭妃才是他的白月光,要不我還是走吧?暗戀的感覺太難受了。】她在後面,畫了一個很難看的哭臉。
【他那麼清冷,又離我那麼遙遠,我不想要他了。】
15
看到最後一行字。
梵檀攥緊了指尖的書。
巨大的慌亂,拉著他的心往下墜,摧毀了他引以為傲的定力。
像是一把劍,將他穿透。
她要走了?
她不要他了?
梵檀和蕭妃要回了這個箱子。
嫁衣上的圖案,改了又改,是她期許好久的婚禮,怎麼能不要了呢?
梵檀緊緊抱著箱子,匆匆離開。
仿佛慢一點,就會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錯過。
蕭妃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
許久,輕聲呢喃:
「我覺得自己像是要失去他了。」
回到寺中的梵檀,找遍每一個角落,也沒有找到她。
關於她存在過的痕跡,都在桑白離開前,被她故意抹去了。
就像,桑白這個人,只是他冥想三千夢中的一夢。
梵檀抿著唇角。
整個人宛若坐化的佛像,站在佛堂前。
手腕上她還回來的血菩提佛珠,被他無意識拽碎,墜了一地。
顆顆鮮紅,又是誰的相思淚?
他去問小夭,聲音啞得像壞掉的琴弦:
「桑白去哪了?」
小夭望著面前的佛子。
他依舊是皓然出塵,但有什麼不一樣了。
後來小夭才明白,他生出了相思,佛心碎了。
小夭揉了揉犯困的眼眸:
「桑姑娘回去了。」
「我看到她飄在空中,解脫笑著,說要回家,再也不回來。」
「如果那晚佛子回來,還能送桑姑娘一程,桑姑娘等到了半夜子時才走。」
那時候。
他守在蕭姝的身邊,閉著眸子,強迫自己心靜,為她念誦佛經,祛除夢魘。
16
沒有桑白的日子,也沒有什麼不同。
他照舊做早課。
焚香禮拜。
獨自一個人做齋飯。
只是偶爾,他做出桑白喜歡吃的白菜燉豆腐,會有一瞬恍惚。
蹦蹦跳跳的少女出現在他身邊,像是翹著尾巴的小貓,親昵地蹭著他,轉個不停。
他做的齋菜,也許沒有那麼好吃。
只是桑白喜歡。
也許他沒有那麼舉世無雙。
也只是因為,桑白喜歡。
他明明度化過那麼多的眾生,桑白卻像是他唯一的信徒。
她看他時,如看神明,專注敬仰,眼底泛著微光。
只有他!
耳邊又響起少女天真爛漫的嘰嘰喳喳。
「梵檀,你能不能等等我,別走那麼快,等我一回?」
「梵檀,我會算塔羅牌,你要不要試試?」
「何為塔羅牌,你會算什麼?」
她揪著鼻尖,有點得意:「我會算姻緣。」
她擺出三張,她自己畫的牌:「你看,你的姻緣就是我,天註定的,天註定的是最大的嘛!」
「總有一天,你會身披袈裟,踏著五彩祥雲來娶我。」
他輕勾唇角,懶得搭話。
在他閉眼小憩時,她盯著他發呆。
她以為他不會聽見,小聲地問:「你這個木魚腦袋,喜歡我一點能怎樣啊?」
「梵檀你不喜歡我,你會死。可我不想你死……」她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哀傷。
「梵檀,你看我種的花開了,貓兒也養肥了一圈。」
「梵檀,你嘗嘗我做的兔兒糕好不好吃。」
因為他屬兔,她特意把糖糕捏成兔子的形狀。
等他湊近看時,她紅著臉,卻膽大地把麵粉抹在他的鼻尖上。
「梵檀,梵檀!這是我陪你的第五年!我們成親吧,好不好?我做夢都想撲倒你這樣的高冷佛子!」
「梵檀……」
沒有了,所有的聲音歸於寂靜。
再沒有人,在他耳邊。
一遍遍地叫他梵檀。
哪怕得不到他的回應……
17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經書上每一字,都在教他如何忘記,如何放下……
可是他做不到。
唯有這一回,他也不想做到。
梵檀在佛殿前坐了一夜,草間的露,沾濕了他幾日沒有換過的袈裟。
他終於明白自己心裡是有她的。
桑白與佛,對他而言,同等重要。
天明之後。
他進了皇宮,他跪在皇上面前:
「我的未婚妻不見了。」
「請皇上為我尋她回來。」
上一次,面對皇上的賜婚,他滿心地抗拒。
這一次他跪下,只求把桑白找回來。
梵檀走出宮殿,又遇上了蕭姝。
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
不過是,她有心在等他,為了擦肩而過的一眼,為聞一聞風中他袈裟上散開的檀香。
梵檀永遠不知道。
每一回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都精心打扮過,小到頭上的發簪,她都會精心挑選。
十多年青梅竹馬的情誼。
又豈是桑白短短的五年糾纏所能比擬。
「佛子!」她克制地疏離叫他。
梵檀停下腳步,側過身在等她。
她搖曳著宮裙,像翩躚的蝶走到他的面前:
「你不高興?」
「桑姑娘不見了是嗎?」
「佛子,她也許只是你命中一劫,度過去,對佛子而言,是一樁幸事。」
「佛子何必自尋煩惱,墮入紅塵魔障?」她這樣勸他。
梵檀微微眯起眸子,是一片冰冷化不開的寒意。
「這是我和桑白的事。」
「與貴妃娘娘沒有關係。」
等梵檀拂過花葉走遠了。
蕭姝還僵在原地。
她扶著欄杆,指節繃緊,泛出猙獰的紅痕。
「他剛才叫我什麼?」
「他不叫我婼婼了,他叫我貴妃娘娘……」
18
我從天上掉下來,摔成了一個「大」字。
只看見暗紫色衣角下,紈褲包裹下的修長大腿。
沒等我再看第二眼。
十幾把劍齊刷刷指著我。
「周大人,天上掉下個不明人士,恐怕是個刺客。」
「周大人小心!」
我,刺客,穿越了?
紫衣高挑的身影被圍在中間,極具壓迫感。
他揮了揮手,護衛自動讓開一條路。
來的人蹲在我面前。
修長的手抬起我下巴。
一下子,就撞進了他的那雙仿佛佈滿星光,撩人的桃花眸裡。
「嘖,看著挺傻,不像個刺客。」
「周大人如何處置?」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摩挲著下巴:「就送到……我的房間裡去。」
「本官會慢慢審問。」
周圍的護衛,朝我投來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等我再醒過來,不是在牢獄裡面,而是在床上。
我撩開床帳想跑,就看見長著一雙狐狸般桃花眸的閻王爺,就坐在外面,等著我。
「不解釋解釋,為什麼會從天上掉下來?」
「我說我失憶了,你會信嗎?」
我真沒騙他,從那麼高摔下來,不殘也得摔壞腦子。
「勞煩這位兄台,告訴我現在是哪個朝代,你叫什麼名字?」
他桃花眸攪動著危險:
「裝得挺像。」
「現在是齊北朝十二年。」
齊北朝,不就是我心心念念梵檀所在的朝代?
看來我成功,被系統送到了這個地方?
他聽我念叨,桃花眸似笑非笑:「你認識佛子梵檀?」
我怎麼不認識?
我對他生平事蹟,倒背如流,他還是我偶像呢!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挑了挑眉:「那你也應該認識我。」
「我自覺,名聲不比佛子梵檀小。」
我眸光滑下,落在他腰間權杖上,金刻的「周」字。
周……周道塵?
我不該運氣這麼差吧?
剛過來,就遇上指揮使,帝王的親信,這個朝代赫赫有名的酷吏周道塵。
史書上記著他活烹人,無惡不作。
就是他一刀刀剔下梵檀身上的佛骨,卻還讓他殘留著一口氣在。
我頭皮發麻。
萬分痛心疾首,心狠手辣的大壞蛋,怎麼能長出這麼一張迷惑人的臉呢?
「你說誰是大壞蛋?」他靠近了一點,不緊不慢問。
「當然是說你啊!」
我脖子一縮,完了,剛穿來就得死了。
19
他修長的手指,按上我的脖頸,語氣輕佻:
「沒想到,你對我這麼瞭解。」
「還沒問姑娘叫什麼名字?」
他也不急著殺我,像是撫摸獵物那樣,充滿了興趣。
指腹輕輕在我脖頸間遊移。
激起我滿身的雞皮疙瘩。
「別摸了行不行,你要殺就趕緊殺吧!」我作出視死如歸狀,昂起脖子。
換來「撲哧」一聲笑意。
「誰說要殺你?只想摸摸姑娘的喉骨結不結實,是本人打招呼的一種方式。」
「騙鬼呢!」
他眼梢天生挑起,極具媚惑。
「不騙鬼,就騙你而已。」
「姑娘的名字……」
我不敢不回答他:「我叫……阿桑。」
「阿桑姑娘,沒有查明你的身份之前,不要離開我的府邸半步。」他湊近了一點,在我耳邊呼出氣息。
「最好,也不要離開本人半步。」
我耳根挺不爭氣地紅了。
「你知道我是個大壞蛋,大壞蛋什麼壞事都能做得出來。」
最危險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卻透著纏綿。
我還想為自由努力抗爭兩句。
肚子先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周道塵愣了一下。
他起身後,很快拿來了燒雞。
「大壞蛋買來的東西,你吃不吃?」
我閉上眼睛,認命:「我吃!」
就算死在周道塵手裡,也得做個飽死鬼。
周道塵捧著燒雞,遞到我面前。
我只好俯下身,不顧形象在他手中的雞腿上狠狠啃了兩口。
他另一隻手,撐著額頭。
桃花眸垂下,纖長的睫羽扇動,不知在想什麼壞心思。
偶爾還會提醒我慢點吃。
「以前,我養過只小狗。」
「現在,覺得養個人也不錯。」
我一氣之下,啃得格外賣力,把燒雞當成周道塵,咬了個遍。
「……」
我被周道塵圈養在了府裡。
府裡的丫鬟都喊我小姐。
他給我買最好看的綾羅衣裳。
給我戴上最昂貴的頭面發簪。
我很警惕:「你是不是想腐化我?從我嘴裡套話?」
「別費心思了,我都忘了。」
周道塵用他瀲灩的桃花眸,翻了白眼。
「我不喜歡身邊有太醜的人。」
「還好你這只從天上掉下來的無名小妖,打扮打扮還能看得過去。」
其實,假如周道塵,不殺我的話,對我還算不錯。
我想吃什麼,再遠也會給我買來。
藏在他寬大的官袍袖子裡,送到我手裡時,殘留著他的體溫,還是熱的。
除了他不許我出府。
我記得齊北朝的後期,朝廷動盪。
皇上一心要收回蕭家手中的兵權,再過不久,蕭氏一族就該下詔獄了。
就連在後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蕭貴妃,也難逃一劫。
正是這個節骨眼。
我從天上掉了下來,被有心人傳為妖異降世,是滅國之兆。
皇上還請來了佛子梵檀,開壇做法。
我得找個機會,去見梵檀。
改變他受蕭家牽連的厄運!
20
我搬來梯子,趁著丫鬟沒有察覺到,哼哧哼哧爬上牆。
然後一個腳滑,就這麼掉了下去。
掉進了一個溫熱堅硬的懷抱。
一抬頭,正對上周道塵那雙幽潭一樣深邃的桃花眸。
「要去哪?」
我擠出一個笑:「去聽佛子講經。」
「佛子清冷出塵,你喜歡嗎?」周道塵在我耳邊哼哼,「我正好缺一面人皮桃花鼓。」
「再問你一遍,要去哪?」
我立馬改口:「想跟指揮使大人,一起去城外河邊看螢火蟲。」
周道塵像個心滿意足的小狐狸,翹起尾巴:「這個回答,我勉強滿意,帶你去看一次。」
涼夜浸透著槐花的香味。
周道塵抱著我一起騎馬,我倚靠在他的胸膛裡。
他身上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只有結實的肌理,和溫熱的體溫。
卻意外地讓我覺得安心。
我一定是瘋了!
要安心,也該是在梵檀那樣的佛子身邊覺得安心。
為什麼,在一個殺人如麻的酷吏,身邊也覺得安心。
我想不出答案。
就被周道塵抱下了馬,護城河邊一片蘆葦花。
繁星佈滿夜空,也倒映在周道塵的眼中。
蘆葦花叢一片安靜,我有點失望:「沒有螢火蟲。」
周道塵沒說話,腰間配的短刀出鞘,砍倒了一大片蘆葦。
紛紛揚揚的蘆葦花似雪。
螢火蟲晶晶亮亮往天上飛。
我心口沒由來痛了起來。
我似乎,也曾邀請過誰,一起陪我去看螢火蟲。
我等了很久很久,也許是很多年,他也沒有答應。
周道塵拎著短刀站在閃閃爍爍的光暈下,像是清姿飄逸的畫中人。
他沒有絲毫不耐煩,等那些螢火蟲飛盡了,又問我:「還要看嗎?」
我忽然從河堤上跳了下去。
周道塵比我想像中來得更快,將我抱了滿懷。
他壓下眉峰,桃花眸裡燒著小火苗:「這麼高,你也敢跳。」
「你在下麵,你會接住我。」
他一勾唇角:「要是我不接呢?我可是大壞蛋!」
我勾住他的脖子:「可是大壞蛋,沒有讓我摔傷,沒有讓我疼。」
「你要殺我,為什麼留到今天?」
「指揮使大人,也會手軟嗎?」
他是史書上臭名昭著的惡人。
可從見到我的那一天起,他就給了我一個家。
周道塵抱著我,沒有鬆手,聲音低啞:「螢火蟲還要看嗎?」
「不看了。」
也許我不是想看螢火蟲,只是想找個人陪著,在這個陌生的朝代不那麼孤單。
他詫異:「為什麼?特意跑來城外。」
「我發現,螢火蟲沒有你好看。」
周道塵沉默了。
微弱的螢火之光,照亮他有我倒影的桃花眸。
21
朝政動盪,周道塵回來得越來越晚,身上的血腥味也越來越重了。
那一天,周道塵回來得很晚。
換了一身玄衣,站在廊下。
我迎了上去,還沒等叫出他的名字。
就看見他在殺人。
那雙修長的手,輕易就扭斷了一個人的脖子。
死掉的人眼睛還未閉上,血從他七竅流了出來。
我站在原地。
面前的周道塵,像是和史書上記載的人重合。
冷酷絕情,手腕狠厲,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好刀。
「阿桑你在怕我。」
我很想說不怕,可是身體很誠實地在發抖。
Ṱú₉周道塵解下手上染血的手套。
走到我的面前。
冰涼的手指撫上我的眼睛。
他貼近我的耳廓,嗓音比晚風溫柔:「撞見了我的秘密,該怎麼懲罰你好呢?」
「要是殺我,勞煩快一點。」
周道塵的手落在我的脖子上,將我強硬地拽入他溫熱的懷裡。
蒙在我眼睛上的手沒有移開。
他冰涼的髮絲蹭過我的面頰。
柔軟微涼的唇,印在我的額頭上。
「還怕嗎?」
「這就是懲罰。」
「誰都可以怕我,阿桑你不一樣,你不許怕我。」
「……」
血夜之吻後,我也看清了周道塵的心。
他不會傷害我。
對,他是史書上記載的大壞蛋,將唯一僅存的一點溫柔,給了我。
我膽子大了起來。
會抱著他穿著勁裝精瘦的腰肢問:「大壞蛋,你什麼時候對我動心?」
沉穩腹黑的周大人,也會臉頰紅起來,眼神飄忽。
「那天出門,有人給我算了一卦,說我命中的紅鸞星馬上就要動了。」
「結果你就從天上掉下來,掉在我面前。」
「我才不信。」
臭名昭著的酷吏,能有這麼好騙。
很多年後,周道塵拉著我在皇宮中賞雪,才說了實話。
他見我從天而降,身份成謎。
奉了命令,嚴加看管。
他是想要美男計騙我說真話。
可是時間一長,他把自己給賠了進去。
「阿桑你的眼睛很好看,純淨剔透,和這裡所有人都不一樣。」
「你第一次看我時,沒有偏見,沒有害怕,沒有憎惡。」
「那時我就在想,這雙眼睛,如果永遠能這樣,只看我一個人該多好。」
22
見到傳聞中,盛寵的蕭貴妃是一個雨天。
她跪在書房的臺階前,求見周道塵。
和史書上描述的軌跡,並無偏差。
蕭家一次兵敗,引得龍顏大怒,帝王徹查。
與皇宮ẗű̂₆中相似的幾樣御用擺件,就定下了蕭家的謀逆之罪。
蕭家被重兵把守,百官彈劾。
留在皇宮中的蕭貴妃,換了宮婢的衣裳,偷偷跑出皇宮,求帝王身邊最為信任的周道塵,為蕭家求情。
雨水打濕了蕭貴妃身上的錦衣。
沖花了她臉上的妝容。
她跪在大雨中,臉色蒼白,瑟瑟發抖。
而周道塵又為我添了一個手爐,才讓蕭貴妃進來。
錦裙還在往下滴著水。
她跪到了周道塵腳前,聲音期艾,不堪折的柔弱。
「求周大人為我們蕭家說話……」
「朝中那些話全都是謠言,我們蕭家從未對皇上有不臣之心,他們不過是嫉妒!」
我看著珠簾後面的蕭姝,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
也只有長成這樣,才能當歷史上的寵妃。
周道塵散漫:「娘娘,求人需要代價。」
蕭貴妃戰戰兢兢站起身:「只要大人願意救蕭家,妾,妾身可以伺候大人……盼大人憐惜。」
我瞪大了眼睛。
周道塵,他敢!
蕭貴妃終於看到了周道塵身後坐著的我,見鬼一樣,瞳孔收縮,臉色慘白。
「桑白?」
「你是桑白,你怎麼會在這!」
「你不是走了,消失了嗎?」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氣定神閑的周道塵。
「你糾纏了梵檀五年,將他拉入萬丈紅塵!勾引著他為你還俗,為你破戒!那又算什麼……」她雙眸充血,嗓音尖利。
蕭貴妃的話朝我砸下。
我比她更震驚。
難道我和梵檀認識?還糾纏了五年?
他還為我破了戒?
不對不對!我從天下砸下,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周道塵。
「梵檀現在尋遍天下地找你,為你放棄了佛子身份,你不該去見他,解釋清楚嗎?」
我囁嚅了一下:
「可是……貴妃娘娘,我根本不認識他。」
「不認識?他為你做了那麼多,你竟說不認識!」
蕭貴妃笑出了眼淚:「當初你糾纏他,跟在他身後,是為了騙他的一顆真心嗎?」
「世上怎有你這麼水性楊花的女子,裝神弄鬼,說自己來自千年之後,只是一年不到的時間,又勾上了別人!」
「你拋棄梵檀,讓他一個佛子背負駡名,讓他失去所有……在皇上賜婚之後,又裝出失蹤。」
她對周道塵道:「大人,不要被她給騙了。」
23
周道塵一笑起來,唇邊有淺淺梨渦。
看我的桃花眸,分外深邃。
「阿桑,她說得是真話嗎?」
「是真話……」我去尋周道塵的手握住。
我來自千年以前。
卻忘了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裡。
「但我丟失了一部分記憶,忘記了很多事,其中也許……包括梵檀。」
「你信不信我?」
我急切地去看周道塵的眼睛。
過了很久,周道塵摸了摸我泛紅的眼眶,將我拉入懷中。
「我信你。」
「就算你和梵檀相識,陪在他身邊過,又如何?」
「我撿到了你,你就是屬於我的,我這樣的大壞蛋怎麼會把你還回去?」
蕭貴妃淋透的身體,顫了顫,不甘心:「大人!她引得佛子破戒……」
我不明白,蕭貴妃為什麼對我,有這麼深的敵意。
周道塵桃花眸一彎,笑意極冷:「娘娘,求人需要付出代價。」
「Ťű⁰本官要你這條舌頭。」
他把刀遞到了蕭貴妃的手裡。
讓她親手剜下來。
「大人說話算數,蕭姝願意獻舌!」蕭貴妃閉上眼睛,攥緊手中的刀。
我還是沒忍住站了起來。
「別割!」
「他要你舌頭,沒有答應保住蕭家。」
歷史的洪流,並非一個人能夠改變。
更何況,蕭貴妃一開始就求錯了人。
蕭貴妃手中的刀砸在了地上。
周道塵桃花眸瀲灩,意興闌珊:「阿桑,何必幫她?」
「本來可以煎了她這條聒噪的舌頭,喂狗。」
「……」
我撐著傘,送魂不守舍的蕭貴妃走出了府邸。
「為什麼幫我?」
「我們並沒有不可跨越的仇恨不是嗎?雖然我不知道娘娘為什麼恨我。」
蕭貴妃怔愣住,笑著落淚。
「桑白,看來你是真的都忘了。」
「能忘記,也是好的。」
「其實那五年,我不止一次嫉妒你,能陪在梵檀身邊,面對流言蜚語,梵檀對你的冷淡,也不曾選擇離開。你那麼堅定,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如果當初我也能堅定一點,就不會和梵檀錯過。」
「你永遠笑呵呵地,圍在梵檀的身邊,就像天上暖暖的太陽。我覺得礙眼極了。」
「後來我終於見到你哭了,是梵檀選擇救我,擋在我面前時,你一邊捂著傷口一邊流淚。我本該高興的,卻又覺得沒那麼高興……」
蕭貴妃紅著眼眶,像是古畫中的美人回首。
「如果把他忘了,就不要再想起來。他終究是天上清冷的月亮,靠得太近會把人凍傷。周大人對你也很好。」
我把傘遞到蕭貴妃的手中。
「娘娘,雨大,再走回去,不要淋濕第二遍了。」
蕭貴妃走了。
我知道,再也不會見到她。
和將死的人,沒什麼值得生氣。
24
齊北朝十三年的冬天,蕭貴妃入獄。
和史書上記載的分毫不差。
只是這一次,蕭貴妃沒有查出身孕。
我驚喜起來。
似乎因為我的出現,歷史出現了偏差。
冬日的雪,猶似鶴羽,紛紛揚揚灑落。
梵檀就站在那片雪裡,雙手合十。
袈裟肩頭落滿了雪,融為了一色。
只有那一串血菩提在風中輕輕搖晃。
我見到他,有欣喜,也從心口滲出微涼的難過。
從蕭妃口中,我得知了大概。
我曾糾纏過他五年?
為什麼又放棄了呢?
大概是一次次地受傷,傷到了絕望。
「桑白……」他吐氣如霧,含著一絲難以抑制的喜悅叫我名字。
而我只是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叫他:「佛子大人。」
他清冷雋秀的容顏,霎時變得慘白。
唇間悲憫和煦的笑容,慢慢消散。
「為什麼這麼叫我?」
「你以前從不會……」
我看得出梵檀很難過。
他在風雪中凍得近乎蒼白的手指,機械地轉動佛珠。
眼角脆弱的紅暈,像是開在瑟瑟寒風中的胭脂花。
「桑白,我後悔了。」
「我在佛前跪了三日,鑒了自己的真心。」
「是我了悟得太晚。」
「這一次,換我陪在你身邊,五年,十年都好……」
他輕聲,像是忍著剖心的痛,喘息:「桑白,我不再是你觸摸不到的佛子,以後世間萬般劫難有我陪著你。」
我朝他微笑:「佛子大人,我已經找到了相伴的人。」
「他是個壞人,卻又是個只對我好的人。」
「大人,我不喜歡一次次被拋下,再愛也不會愛了。」
不管陪在我身邊的人是誰。
都不會再是他。
世上最痛苦的是擁有過,又盡數徹底地失去。
亦如佛經中的壇城,最瑰麗之刻,化為塵埃。
在我轉身時。
他嗓音顫抖,失去了沉靜:「別走!桑白,我求你別走!」
「你不是說為我而來?」
「五年的時光,每一次你叫我名字,我都還記得。」
我歉意地望向梵檀眉眼:
「抱歉,佛子大人,我都忘了。」
他想過很多可能。
唯獨沒有想過,人和人的緣分這麼淺。
為他跨越千年而來的人,會忘掉他。
梵檀靜靜站著,仿佛世間遠去,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冰雪融化,又從他的長睫間滾落。
世間大雪,他心中痛楚如火燎原,從心開始,到骨,到肉焚燒而盡。
我看著不忍心,將傘移到他的頭頂上。
「佛子大人……」我咬著唇遲疑,「雖然我知道你很喜歡蕭貴妃,但蕭家覆滅,算是天命,你還是不要為她求情了。」
這是我最後一點私心,不想看見歷史重演,他被剔除佛骨的悲劇。
他要是堅持為蕭姝求情,也和我沒有關係。
25
見過梵檀的那一晚。
我用晚膳時頻頻走神。
周道塵狐狸般撩人的眼尾一抬,給我送上一杯,剛釀好,尚溫的綠蟻酒。
「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我扯了扯唇角:「沒什麼。」
又湊過去,把手伸進他寬大的官服衣袖裡取暖。
「你能不能,不去剔梵檀的佛骨。」
史書上只寫了周道塵是個酷吏,一刀刀剜出佛骨,被罵了一千年,連他的結局,書上也沒寫。
周道塵給我剝剛烤好的紅薯:「你心疼他?」
「不是!」
周道塵很喜歡喂我吃東西,漂亮的一雙桃花眸懶洋洋的。
我就著他的指尖,咬了一口軟糯的紅薯。
「主要是怕你遭天譴。」
歷史上這些酷吏,兔死狗烹,都沒有好下場。
他淡然說了一句:「我不會。」
我故意咬了一下他的手指:「不許生氣!我是想你長命百歲,陪我到老。」
周道塵笑了起來,就連唇邊的兩個小梨渦也跟著綻開。
「嗯,我不會剔他的佛骨。」
「皇上若有令,我讓其他人去剔。」
「……」
再見梵檀,他手中捧著青瓷的骨灰壇。
裡面裝著蕭姝的骨灰。
蕭家被誅盡後,蕭貴妃在牢獄中自裁了。
這一次,梵檀沒有為她求情。
他抱著她的骨灰壇,走在白雪覆蓋的蒼茫大地上,沒有前路,沒有歸途。
「佛子大人……」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他靜靜道:「桑白,叫我梵檀。」
我輕輕喚了他一聲梵檀。
清冷的眸,一下子就漲紅了眼。
「蕭妃知道你為她這麼難過,她在九泉之下,也不會開心。」
「我不是為她難過。」
他半垂的眼眸,看了我一會。
南北阡陌的寒風,吹開他純白的袈裟,像一隻纖瘦欲飛的孤鶴。
梵檀慢慢抬起手,握著那串血菩提的佛珠,在我頭頂轉了三圈,為我加持祈福。
「願桑白,此生圓滿,與所愛之人……相攜至老,永不分離。」
他的淚,墜入雪中,消失無蹤。
番外:
1
歷史上的齊北朝,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百多年。
蕭家盡滅後,皇上收回了兵權,卻寵信宦官佞臣。
風起,天下還是亂了。
周道塵把玩著手中,用血開刃的短刀,桃花眸凝血一片,恣意癲狂:
「阿桑,願不願意陪我賭一次?」
「以身入局,成敗在天。」
「成為王,敗成骨。」
周道塵深得帝王寵信,出入深宮,不必卸甲,手握禁軍兵權。
內殿,層層疊疊的帷帳後。
他一刀俐落斬斷帝王脖子,血濺了一地。
跟在周道塵身邊久了,我膽子也練出不少。
「你瘋了!」
「我沒有。」周道塵淡定轉身,蹭去我手背上濺到的血跡。
「阿桑,我還有一個名字,叫周琰。」
「我娘是辛者庫中的賤奴,被這個男人酒醉後強迫,生下我後,怕被皇后發現責罰,將我送給了閹人,做義子。」
周道塵桃花眸凝結如碧,一片透不進光的漆黑。
「阿桑你來自千年之後,熟讀歷史,應該知道在閹人手裡,那些義子,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
「聰明的是刀,美貌的是孌寵。」
「我早就想殺盡他們所、有、人!」
周琰……這個名字,是下一個朝代,大周的開國皇帝。
他怎麼不早說。
這把是天胡開局!
「阿桑?」他以為我被嚇壞了, 又叫了我兩聲。
「你怕了?」桃花眸中閃過猶豫。
「怕什麼?你贏定了!」
「……」
六年招兵買馬,征戰天下,擴大版圖,我跟著周琰,重新走回齊北舊日的皇宮。
這一次,他是皇, 我是後。
封後那一天。
我越過紅色的宮牆,依稀看見熙熙攘攘人群中, 那抹純淨的白色。
他望著我的方向, 雙手合十,拜了三拜, 是離別亦是祝福。
我捂住心口,什麼也沒記起, 還是隱隱疼了起來。
記憶遺忘了,身體還記得。
就像我肩膀上的那道疤。
不記得它為誰留下,碰到它的時候, 還會疼得鑽心。
周道塵從背後捂住我的眼睛。
將我帶到無人的宮殿。
為我戴上綴滿花鈿的龍鳳冠。
沒有睜開眼時, 他吻上我的唇,灼熱的氣息占去所有感官。
「阿桑, 天下既定,我們也該要個孩子了。」
2
梵檀圓寂的消息傳來。
我手中捧著的官窯茶盞還是晃了一下。
幾滴溫熱的茶水, 濺落在手背,被我不著痕跡拂去。
「江南水災, 佛子救出了不少人。」
「最後救出一個孩子後, 佛子見天災慘烈, 百姓流離, 帶著泥沙袋子, 跳入湍急水中,填補缺口, 以身補漏,再也沒上來。」
「派了好幾撥人,水太急了, 沒能撈出佛子的……」
屍骨無存。
我揮退了宮人,靜靜坐在槅窗下。
一時分不清, 千刀萬剮,還是屍骨無存的結局,哪個對他來說,更好一些。
這些年, 我慢慢記起一些深刻的事情。
記起為他跪了一千層長階。
為他求了護身符。
為他祈求神佛,改變他早死,淒苦的命運。
冥冥之中, 神明指尖落下的棋子, 我跨越了千年時光,也沒辦法更改。
因為江南水災,這段日子,周琰很晚才來陪我。
寂靜的黑夜中。
電流聲斷斷續續響起。
「宿主……」
「系統正在……滋滋滋……修復。」
我驚醒, 坐了起來。
一雙修長溫熱的手,從身後捂住我的耳朵,將我拽入他的懷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