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言情

風荷十里

顧時安出了名地縱我愛我。
人人都說,顧時安娶我是我這個小庶女的福氣,我也這麼覺得。
直到我在他的書房,瞧見他偷偷藏起來的畫。
我才知道,我的夫君愛著另一個人。
而我以為的金玉良緣,不過是一個虛假的笑話。
1
我阿娘出身商賈,嫁給父親做了妾室。
能記事後,我便知阿娘不喜歡我。
每當她喝了苦得倒胃的安胎藥,我就會平白無故挨訓受罪。
「無用的丫頭片子!」
這是我從阿娘嘴裡聽得最多的話。
我四歲時,她拼上了半條性命,生了個弟弟。
自那以後,阿娘的心又撲在了弟弟身上。
就連父親,每次來了阿娘的院子,也是忙著去看弟弟,鮮少會問及我。
大夫人只生了阿姐一人,弟弟成了府裡的金疙瘩,阿娘說話也有了些許底氣。
所以大夫人不喜歡阿娘,也不喜歡我。
私下沒人的地方,大夫人總瞪著一雙眼,鉚足了勁掐我胳膊上的軟肉。
她嘴裡嘀咕著:「賤蹄子,和你娘一樣的賤蹄子。」
我哭著向父親告狀,可大夫人卻倒打一耙,說是我阿娘教的我,叫我誣陷她。
「妹妹有孕後我一直悉心操持大小事宜,妹妹何苦要這般誣陷我?」
大夫人比我哭得還傷心,父親心疼地替她擦著眼淚。
阿娘不問青紅皂白,扯著我的胳膊強迫我跪下,一巴掌一巴掌地往我身上打。
一邊打還一邊抹眼淚,說我打小心術不正愛撒謊,是個壞胚子。
我流著眼淚不肯承認,阿娘直挺挺跪下,要父親罰她教子不善的罪過。
我越哭,阿娘打得越重,直到我挨不住疼,自己承認錯誤,她才肯停下來。
父親氣得拂袖,冷著臉讓我去跪祠堂。
我很怕去祠堂。
天色晚下來的時候,冷風呼呼地吹著。
祠堂裡的蠟燭被吹得忽明忽暗,冷氣森森。
阿姐偷偷地溜進來,給我送進來棉被和手爐。
「阿棠,明日我就去求父親,你再堅持堅持。」
我哭著推開她:「你和你娘一樣,都是壞人。」
阿姐有些愧疚地擦乾淨我眼角的淚,任由我拍打著她,把我抱進懷裡。
「阿棠,母親有錯,可是母親太壓抑了,我知道你恨母親,阿姐會想盡辦法補償你的。」
我哭得更難過了。
2
阿姐大些的時候,大夫人給她請了教習嬤嬤。
我眼饞那些新奇的事物,可是阿娘不對我上心,父親不管,大夫人也不准我去。
我恨自己只是個庶女,爹不疼娘不愛,什麼好處也輪不到我。
阿姐看出來我的心事,下學後她就悄悄帶著東西來找我。
教習嬤嬤怎麼教她的,她就怎麼教我。
她摸著我的頭,笑得很溫柔:「阿棠真是聰明,比我學得快多了。」
我聽得高興,學得更起勁。
便暫時把關於大夫人和阿娘的不快拋諸腦後。
3
阿姐生得好,大夫人又著重培養,及笄後,阿姐已經是名動京城的才女。
說媒的人快要把家裡的門檻踏破,只是大夫人好似另有打算,一直都不鬆口。
我縮在阿姐的床榻上看話本子,歪著腦袋問她:「阿姐,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阿姐繡花的手頓住,一張臉紅得像雲霞:「阿棠,你說什麼胡話?」
「是威風凜凜的將軍,還是文采斐然的狀元郎?還是貴氣逼人的世家子弟?」
我好奇地看向阿姐手裡的繡帕,上邊繡的是一雙鴛鴦。
阿姐心裡有人了。
「阿棠!你不要亂說!」阿姐嗔怒,眼角的笑意卻如何也藏不住。
「快和我說說,是哪家的兒郎?」
阿姐笑著收起了繡帕,指尖輕輕抵上我的額頭:「你呀。」
4
六月遊湖,阿姐求了大夫人帶我一同出去。
我選了最好看的衣服,仔細梳洗打扮,興奮地跟著阿姐出府。
我瘋跑著,像脫韁的野馬,恣意享受著難得的自由。
畫舫很大,去了許多漂亮的姑娘。
有幾個我叫得出名字的,是別的大人家的女兒,另外的叫不出名字的,穿得也很顯貴。
湖上十裡風荷,畫舫緩慢開出,迎面吹來的風都是荷花香。
除了我們的畫舫,一旁還跟著一條。
那一條上全是男子,眼熟的幾個也是幾個大人家的公子哥。
我拉過阿姐,笑著伏在她耳邊低聲問她:「阿姐,那邊有沒有你喜歡的少年郎?」
阿姐只是匆忙掃了一眼,就立即低下了頭:「沒有,阿棠你別瞎說。」
我趕忙抬頭張望,畫舫上看過來幾個人,我猜不出是哪一個。
阿姐撒開我去了另一旁看花,我還張望著。
有位身穿月白長Ŧů⁺衫的男子倚在畫舫上,正朝著我這裡看過來。
他生得實在好看,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嘴角輕輕勾起,像是話本子裡攝人心魄的妖怪。
「小丫頭,盯著顧兄瞧什麼!」有個穿玄色勁裝的人朝我揮了揮手。
那個姓顧的人笑了笑,收回了視線。
我被發現,鬧了好大個沒臉,狠狠瞪了一眼出聲的人:「幹你屁事!」
那人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朗聲笑了起來:「好潑辣的姑娘!」
我冷哼一聲,轉身找阿姐去了。
一旁有老翁劃著小船賣荷花,阿姐欣喜地掏出銅板,說是要一把蓮蓬一把花。
阿姐做的蓮子粥格外好喝,每次做好了我都會吃撐。
於是我高聲道:「要兩把蓮蓬!」
老翁笑著應了一聲,阿姐伸出手就去接。我瞧見後頭有人伸出了手,朝著阿姐的後腰推了一把。
阿姐當即就朝湖裡摔去。
情急之下,我拉了阿姐一把,只是我自己絆倒了腳,直直朝湖裡迎面摔下去。
「阿棠!」
湖水從四面八方湧進我的口鼻,一連嗆了好幾口水,我胡亂撲騰著,恐懼地大叫:「阿姐!」
嘴巴張開,又是水灌進我的嘴裡。
我以為我死定了,迷糊之際,有人拽了我的胳膊,將我抱進了懷裡,奮力將我往水面帶。
我被水迷住了眼睛,瞧不清人,只胡亂撲騰著手。
「小姑奶奶,再折騰,咱倆都得淹死了。」
我被帶出了水面,腦子卻昏沉得厲害,有人把我抱上了畫舫,一件披風遮蓋在我的身上。
蒙矓之間,我瞧見替我蓋上披風的人是剛剛那個姓顧的。
5
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待在自己的屋子裡。
身上的衣裳已經換過,頭髮也悉心吹幹,飛霜瞧見我醒了就跑著去叫了阿姐。
阿姐來得很快,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剛哭過。
「阿姐,我沒事。」我的嗓子有些難受,想來是嗆水的緣故。
阿姐抹著眼淚,又摸了摸我的臉:「都怪我,那麼笨。」
我趕緊搖頭:「是有人要推你,我瞧見了,有人在後邊推你。」
阿姐有些愣怔:「可是阿棠,你應該先護住自己。」
「不,阿姐,我要救你的。
「你快要議親,今日若是你掉下去,京城裡必然會傳出來些風言風語。推你的那個人是想要毀了你。」
阿姐眉頭緊蹙,臉色發寒:「阿棠,掉下水的是你,也會影響你啊。」
我拉著她的手:「阿姐,整個府裡就你對我最好,無論如何我都要護著你。」
今日我出了這等事,按理說父親還是要罰我跪祠堂的。
只是阿姐跪著求情,又和大夫人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大夫人翻著白眼說免了我的責罰。
父親沉默半晌,同意免去我的責罰,只是罰了阿姐,一個月裡不讓她出門。
阿姐把姓顧的披風給了我,說是要我去還給人家,好好謝謝他。
我像得了寶貝似的帶著披風出門,飛霜安排好馬車,帶著我去顧家。
姓顧的叫顧時安,祖上憑著軍功得了個異姓王的尊稱,我見他還得叫一聲世子爺。
顧家的丫鬟知道我是來送披風的,笑盈盈地把我迎了進去。
小廝去顧時安院子傳話,我有些局促地坐在椅子上,一時捋捋頭髮,一時擺弄擺弄衣裳。
「小海棠!」
正低著頭,那日那個穿玄色勁裝的人赫然跳到我面前,「你來做什麼?」
我皺起眉頭:「我不叫小海棠!我來找世子爺道謝的。」
那人皺了皺眉,眼神瞥向我手裡的披風:「道謝?道什麼謝,給你披風的謝?」
我點了點頭。
他乾笑幾聲,面上的神色不太好,「那日可是我跳水救的你,你怎麼不謝謝我?」
「你?」
「自然是我!」
我抓了抓腦袋:「我,我不知道。」
「謝硯,別逗她了。」顧時安從後頭來,眉眼帶笑。
我趕忙起身,把披風和謝禮遞到顧時安手上,又匆忙道了謝。
謝硯雙手環胸,有些不悅地瞧著我。
我趕忙也給他鞠躬致謝,他的神色才稍稍緩和一些。
「你叫什麼?」謝硯抬了抬下巴。
「沈棠,海棠花的棠。」
謝硯笑得眉眼彎彎,露出來一顆虎牙:「那不就是小海棠。」
我瞪了他一眼,提起裙擺跑出了顧家的大門。
「下個月有詩會,你來不來?」謝硯在後頭喊著道。
我最學不來的就是詩詞歌賦,於是氣憤道:「不來!」
6
七月詩會,大夫人趕著阿姐出門,可是阿姐看上去卻不太樂意。
「沈家和白家的榮光都背在你的身上,沈嫣,你可想清楚了!」大夫人的聲音一貫尖銳難聽。
「母親,女兒不想去。」阿姐的語氣裡帶上了哭腔,「兩家的富貴為何就要綁在女兒身上?」
「嫣兒,娘就你這麼一個女兒。娘這麼多年的心血都是為了白家和沈家,若你不願意,娘只能去死了。」
我在外頭聽得心驚,只是一個詩會,何至於到這種地步。
去的時候阿姐鬱鬱寡歡,平日裡總是溫溫柔柔笑著的她愁容滿面。
我輕聲問她:「阿姐,你不高興嗎?」
她的眼睛紅紅的,只是輕輕摸著我的腦袋:「阿棠,姐姐沒事。」
「大夫人要你去做什麼?」我捅破了窗戶紙問她。
阿姐愣了愣,苦笑著搖了搖頭:「阿棠,將來若是遇見喜歡的人,記得告訴阿姐。」
進了詩會,阿姐又變成沈家嫡小姐了。
她風姿綽約,出口成章,在場的公子小姐都朝她露出或贊許,或豔羨的目光。
我心裡高興,驕傲地笑著,那是我的阿姐。
「小海棠,你高興什麼?」謝硯撩起袍子坐到我旁邊,吃著我面前的茶點問我。
「我愛笑。」
謝硯杵著下巴,眼神看向我的阿姐,我朝他揚起下巴,「怎麼樣,我阿姐厲害吧。」
謝硯搖了搖頭:「可惜嘍。」
「可惜什麼?你可不要亂說。」我瞪著他。
他莞爾一笑:「明年春天你就及笄了吧。」
我不明所以:「及笄怎麼了?」
謝硯嘿嘿笑著,並不說話。
我轉過頭,瞧見不遠處倚著欄杆的顧時安。
我心頭閃過一絲異樣情緒,錯開目光低下了頭。
7
詩會之後,阿姐就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不大願意見人。
我去看過她幾次,她都在不停地繡著蓋頭,上頭繡的是鳳凰,不是她從前繡過的鴛鴦。
「阿姐?你要嫁人了嗎?」我歪著腦袋問她。
阿姐笑了笑,可那笑得是那樣難看。
中秋的時候,宮裡來了旨意,我的阿姐成了京城人人豔羨的太子妃。
父親巴巴地接過聖旨,虔誠地供到了祠堂裡,大夫人喜笑顏開,連帶著對我也有了好臉色。
可是阿姐不高興,她變得很安靜。
安靜地繡著自己的蓋頭,等著婚期,等著轎輦把她抬進東宮,嫁給那個她不想嫁的人。
我伏在她的膝頭:「阿姐,你是不是不想嫁給太子。」
「傻丫頭,我願意的。」
可我分明瞧見她的眼底都是悲傷,明明她從前繡的帕子是鴛鴦。
她不想做翱翔九天的鳳。
我像是想起來什麼,抓住她的手:「阿姐,你跑吧,你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跑吧。」
她的眼睛裡曾升騰起一束希望,只是片刻之後就熄滅了:「阿棠,太子就是我的心上人。」
8
嗩呐吹吹打打,迎親的隊伍等候在府門外頭。
太子很喜歡阿姐,親自來接的親,一同跟著來接親的還有顧時安,就連謝硯也在。
蓋蓋頭的時候,阿姐淚眼婆娑地握住我的手:「阿棠,若你有喜歡的人,告訴阿姐,阿姐給你做主。」
紅蓋頭一蓋,弟弟背上了她,在眾人的喝彩聲和嗩呐聲裡,阿姐上了花轎。
我失神地站在門口,瞧著花轎越來越遠。
三日後省親時,我再一次見到阿姐。
太子親昵地牽著她的手,她臉上帶著的仿佛從前一般的笑。
好在太子是真的很喜歡阿姐,我稍稍松了一口氣。
9
翻過年後,阿姐有了身孕。聽聞這個消息的大夫人起了大早進祠堂燒了高香。
我很想念阿姐,我已經許久沒見過她了。
大夫人去看阿姐的時候,我特地求大夫人把我捎上。
我很怕她不同意。
好在她說:「嫣兒也說想你了,你跟著我走吧。」
我喜出望外,特地換上了新做的衣裳。
「別想著生什麼歪心思。」大夫人瞪我一眼。
我縮著腦袋,忐忑地跟大夫人一塊坐著馬車。
阿姐長胖了些,想來太子對她真的不錯。
大夫人拉著她,笑得合不攏嘴:「我的嫣兒就是好福氣,這胎一看就是男孩。」
我悄悄看向阿姐的肚子,那裡還平平的,不知道大夫人是如何看出來是男是女的。
我想阿姐生個女孩,和阿姐一般漂亮溫婉的女孩。
可我知道,只有生了男孩,阿姐的地位才能穩,大夫人的心才會安。
晚間,大夫人在偏殿睡下,我才能和阿姐說上話。
我拉著阿姐的手,上下打量著她:「阿姐,你怎麼樣?太子對你好不好?」
阿姐笑著摸了摸我的腦袋:「阿姐一切都好。你呢,聽母親說,父親在給你物色人家了,如何,阿棠可有中意的人。」
我的臉燒得厲害,於是我笑著低下了頭:「還沒有。」
「不急,不急,阿棠慢慢挑。」
阿姐留我在東宮小住,大夫人臨去前,拽著我的衣袖道:「你姐姐留你在這,你可別肖想不該想的東西。」
她怕我狐媚太子,分了阿姐的寵愛。
可我把阿姐當作我最親的姐姐,我萬萬不會犯那個糊塗。
阿姐漸漸顯懷,太子只要一有機會就來阿姐宮裡陪她。
我不敢忘了大夫人的囑咐,太子來的時候我就裝作身子不舒服,乖乖窩在我的屋子裡看話本子。
長久住著不是常事,於是我回家給大夫人求了馬車,隔三岔五再去東宮看阿姐。
10
阿姐產期將近之時,我心裡慌亂得厲害。便特地選了日子去寺裡燒香。
在真人面前拜了又拜,又求了護身符,我才起身離開。
踏出大殿門時在下雨,我稍稍抬起油紙傘,瞥見一旁的身影,是顧時安。
正欲要上前見禮,便有人在後頭敲了我的傘。
我回首時,謝硯一張笑臉撞進我的眼裡。
他笑得高興,露出一顆虎牙:「好巧啊,小海棠。」
「謝硯,你怎麼也在這?」
他環胸看著我:「來求平安啊。」
說著他眼疾手快,一把拽走了我手裡的平安符,「正好,我忘了求了,你的便給我吧。」
「謝硯你還我,這是我給阿姐求的。」
他朝我擺擺手:「你再求一個,這個就給我了。」
說著他抬著傘,快步跑下了臺階。
雨水劈裡啪啦打在傘上,濺起來一層雨幕。
我收回視線,回過頭時,顧時安已經不見了。
阿姐產期將至,我和大夫人就直接住在了阿姐那裡。
生產時阿姐喊得撕心裂肺,我急得在屋子外直跺腳,嘴裡一直祈禱阿姐平安。
大夫人在一旁嘀咕著:「佛祖菩薩,三清真人,各路神仙,保佑我嫣兒一舉得男。」
孩子的哇哇聲音響起時,我一個箭步沖進了產房,大夫人急得在外頭乾號:「是男是女,是男是女。」
產房裡血腥氣極重,阿姐臉色慘白地躺在榻上,我一見她就哭了。
大夫人抱著孩子湊上前來:「是男孩,嫣兒,你真給為娘爭氣。」
阿姐累得抬不起眼皮,我頭一次硬氣地朝大夫人道:「阿姐累了,需要休息。」
大夫人瞪了我一眼,又抱著孩子樂滋滋出去了。
11
皇上很重視這個孩子,親自賜了名字,叫作李呈鈺。
滿月酒的時候,我高興地多喝了些謝硯帶來的西域美酒。
謝硯領了兵去打仗去了,這個酒就是他百里加急送回來的戰利品。
皇上賞了阿姐不少,我跟著沾光,也喝到了。
美酒醉人,很快我就喝得迷迷瞪瞪。
「阿棠,你覺得謝硯如何?」
我抱著酒杯,聽不真切:「好,好,好。」
腦子裡轉得很快,我只覺得渾身發虛,腦子也在轉圈。
酒醒的時候,我的頭疼得厲害。
阿姐看我的眼神卻有些複雜,她遞給我醒酒湯。
在我喝的時候,輕聲問我:「阿棠,你喜歡顧時安是嗎?」
我嚇得掉了手中的勺子,心裡跳得厲害:「阿姐,我不知道。」
12
顧時安請旨賜婚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待在家裡擺弄針線。
兩隻鴛鴦被我繡成了肥鴨,還紮破我好幾隻手指。
宣旨的公公笑著,說父親真是好福氣。
我跪在地上,被消息沖昏了頭,連謝恩都忘了。
「二小姐,是世子爺親自去皇上面前求的,足見世子爺對你上心。」
我心裡有些高興,高興有人願意為我去求旨賜婚。
得了旨意後,我興沖沖地去了東宮,拉著阿姐的手,說:「阿姐,顧時安去求娶我了。」
阿姐笑著,只是笑得有些勉強,那時我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裡,絲毫沒注意這些。
「阿姐,他是喜歡我的,是吧。」
阿姐笑著,卻沒回應我。
我太高興了,高興到顧不上看不出來阿姐的欲言又止,高興到只顧著自己。
我覺得顧時安一定是喜歡我的,他都親自去皇上面前請旨求娶了,他一定是喜歡我的。
除了阿姐以外,也有人喜歡我的。
13
我和顧時安的婚期定在第二年春日,恰好是海棠花開的時候。
冬日的時候顧時安上門,給父親,大夫人,還有阿娘,弟弟都送了禮。
也有我的份。
他送了許多好看的料子,說是等著新年給我裁制新衣。
他還送我一大堆絹花首飾,一支海棠花簪子是特地裝在錦盒裡給我的。
府裡上上下下幾乎都得了顧時安的禮,連帶著對我的態度都好了許多。
飛霜笑著替我梳妝,笑著在我耳邊道:「姑爺對小姐可真好。」
我的臉頰飛上雲霞:「你別胡說。」心裡就像調了蜜一樣,甜滋滋的。
大夫人那邊來了丫鬟,引著我前去前廳。
顧時安穿著銀白色的狐皮大氅,正端著茶杯,瞧見我來,他彎著眉眼笑了笑。
「行了,棠丫頭就交給你了。」大夫人笑著對顧時安說話,態度好得不是一星半點。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低垂著眉眼,攪著手裡的帕子。
顧時安起身走到我面前:「去觀雪亭看雪嗎?」
我愣愣地抬起頭,在和他對視的那一刻,舌頭像是發麻一般,說不出話,我只能點點頭。
顧時安讓飛霜給我拿個大氅,飛霜支支吾吾,轉頭抱了個斗篷來。
我在府裡沒什麼存在,大氅也沒有我的份。
原先有一個是阿姐偷偷給我的,後來阿娘瞧見了,就順手拿給了弟弟。
我有些局促地接過斗篷,生怕顧時安會因此嫌棄我。
他沒說話,只是解開了自己的大氅,披到了我的身上。
大氅很厚實,還帶著淡淡的蘭花香,我臊紅了臉,不敢看他。
他纖長的手指伸過來,替我系好了結:「走吧。」
他披著我的斗篷走在前頭,我回過神立即跟上。
斗篷有些短,將將只過他的膝。裡邊月白色的長袍露出來,顯得有些滑稽。
我出神地踩著他的腳印,提著斗篷,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直到他停在馬車前,我撞上他的背。
他輕笑著轉過身,雪花簌簌,落了他滿頭:「怎麼走神了?」
他的眼中像有萬千星河,我直直撞進去,直至深深陷入,無法自拔。
觀雪亭瞧了半日雪,我喝了好幾盞茶,吃了好幾盤糕點。
顧時安倚在亭前,吹了許久的《長相思》。
我想起來阿姐也彈過《長相思》,看著白茫茫的雪,我有些想阿姐了。
於是我對顧時安說:「你能帶我去東宮看看阿姐嗎?我許久沒見過她了。」
顧時安放了長簫,朝我點了點頭。
14
顧時安帶我去了東宮,下馬車的時候,他很自然地朝我伸出了手。
我弓著身子呆呆站在馬車上,他仰頭瞧著我:「把手給我,小心腳下。」
我把手伸進了他手裡,他的手熱熱的,直到下了馬車,我還能感覺到那些餘熱。
我緊緊地握了手,像是握住顧時安的手那般。
顧時安是外男,只留在了外頭,正巧太子也在,就叫了顧時安去下棋。
有人帶著我去找了阿姐,見到我來,阿姐先是一愣,旋即像是松一口氣一般,舒展笑顏。
我瞧出她眉眼間的疲態:「阿姐,鈺兒乖不乖?太子對你好不好?」
阿姐還是像從前一樣,摸著我的腦袋:「有奶娘照料,鈺兒很乖。太子……太子對我挺好的。」
我聽出她話裡的遲疑,适才來的路上,阿姐身邊的貼身侍女告訴我了,東宮裡迎了新人進來。
就連大夫人這幾日,也在明裡暗裡,暗示阿姐要往太子身邊塞自己親近的人。
從前大夫人對我千防萬防,如今卻硬要阿姐自己塞人固寵。
「阿棠,太子將來還會有更多的女人。」阿姐翻找著自己的首飾,挑出些新奇的往我頭上插,「將來若是太子登基,三宮六院,那女人就更多了。
「所以阿棠,不必為我感到傷懷。」阿姐淡淡地笑著,像是已經認命,「有時候我其實挺羡慕你的。」
可是阿姐曾說過,她最盼望的,是兩心相許,一心一意。
大夫人要她用她那單薄的肩膀背負起沈家和白家的榮辱,所以她把自己也舍出去了。
回去時,我鬱鬱寡歡。
顧時安瞧出來我的不高興,輕聲問我發生了什麼。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問他:「顧時安,以後你會納妾嗎?
「你要是納妾的話,我就不嫁你了。」
他愣著,許久後他握住我的手:「我不會納妾,我只娶你一個。」
15
海棠花開的時候,顧時安來娶我。
接親的隊伍很熱鬧,像是阿姐嫁人那天一樣熱鬧。
我看著菱花鏡中上好妝的自己,笑得眉眼彎彎。
謝硯的妹妹謝宛從門外擠了進來,在我手裡塞了個錦盒:「我哥寫信說,這個是給你新婚的賀禮。」
謝硯還在邊外帶兵,如今還回不來。
我想起來他說,等他做了大將軍後,回來請我去吃酒來著。
我接過錦盒,笑著塞了一把飴糖在謝宛手裡:「謝謝你,也謝謝你哥哥。」
錦盒裡是一支精緻的荷花簪子,我咦了一聲。
飛霜湊上前,看著我手裡的簪子:「好漂亮的簪子,只是不是海棠花。」
我沒告訴過任何人我喜歡荷花,連阿姐也一直以為我喜歡海棠花,不知道謝硯是從哪裡瞧出來的。
我收好了簪子,喜婆婆給我蓋上了蓋頭。
弟弟像背姐姐那樣地背起我,背到了門口。
顧時安從弟弟背上接過了我,將我橫抱在懷裡,我嗅出他身上好聞的蘭花香。
他抱我上花轎,握了我的手又送開。我知道,我要嫁給他了。
禮官高唱,我和顧時安拜完了堂,直到燭火搖曳裡,他挑起我的蓋頭,我的一顆心才終於落地。
喝過了合巹酒,我和顧時安就是真正的結髮夫妻了。
顧時安是被人灌了酒才來接我的蓋頭的。
龍鳳花燭映著他被酒浸得通紅的臉,和他平日裡清冷的模樣很是不同。
我看得心動。
他眯著眼替我拆了頭冠,冰涼的指尖撫上我被壓得生疼的額角。
他靠得很近,我能聞到他身上混雜著酒香氣的蘭花香。
合巹酒醉人,我覺得自己的腦袋也昏昏沉沉的。
於是我打著膽子往他跟前湊,把整張臉埋進他的懷裡。顧時安身形一頓,轉而輕輕抱住了我。
我心頭一熱,從他胸膛抬起頭,瞧見他的喉結,還有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我摸索著攀上他的肩膀,仰起頭吻上他的喉結。
顧時安整個人像燒起來一樣,身上變得滾燙,臉也變得如同煮熟的蝦子。
他低下頭瞧著我,那雙桃花眼像被淚水洇濕,我的心跳得好快,我甚至也能聽見他的心跳。
忽然我小腹一陣鈍痛,緊接著就是有一股莫名的暖流,我臉色一白,從他懷中跳了起來。
顧時安不明所以,我捂著肚子,臉羞得通紅:「我,我來月事了。」
16
突然造訪的月事毀了我的洞房花燭夜。
後半夜我小腹絞痛,疼得冷汗涔涔,一夜不得安睡。
顧時安召府醫開了方子,又親自煎了藥喂我喝下。那藥不見效果,我疼得渾身哆嗦,低聲哼哼。
他把我抱在懷裡,一手抱了湯婆子覆上我的小腹,一手輕緩拍著我的背,直到我不知何時昏睡過去。
醒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顧時安不在。
我坐起來,渾身沒什麼力氣,張了嘴叫人,飛霜紅著臉開了門進來。
她替我穿好衣裳,直至梳頭的時候,我才從鏡中看見她笑得很是曖昧。
「你笑什麼?」我回頭問她。
飛霜笑得露出牙齒:「小姐昨夜?」
昨夜顧時安給她們告了假,都許她們吃酒去了,所以她還不知道我來了月事。
我苦著臉:「昨夜當真是把我折騰壞了。」
飛霜瞪大了雙眼,一雙眼睛烏溜溜轉著,一會兒咬著嘴唇,一會兒張著嘴欲言又止。
顧時安推了門進來,手裡拿著湯婆子:「肚子還疼嗎?」
「好多了。」
我接過顧時安遞過來的湯婆子,抱在手裡。
飛霜的眉毛擰在一塊,她湊到我跟前,低聲道:「小姐來月事了?」
我含糊地應著,有些好奇地看著湯婆子上精緻的繡紋。
飛霜啊了一聲,一臉失望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顧時安。
「飛霜!你在想什麼!」我後知後覺,一把抓住她的手。
飛霜得了空溜走,顧時安若有所思,我低著頭,有些害羞。
我跟著顧時安去了膳廳,吃過早膳後又吃了藥,接著就懶懶地躺在貴妃榻上曬太陽。
顧時安一頭紮進了書房,忙了一會兒就出來陪我一塊曬太陽。
院子裡的海棠花開得熱鬧,顧時安就坐在我身旁看書。
我睜開眼睛,撐著腦袋瞧他,一切好似做夢一般。
17
一直到回完了門,又過了幾日,太子忽然帶著阿姐上門來玩。
太子還帶了個美人,聽說是大夫人母家送來的新人。
白美人長得嬌美可人,笑起來的聲音也格外好聽。
阿姐又有了孩子,只是還沒顯懷。
太子帶著我們去了外頭,我和阿姐還有白美人坐遠處喝茶逗趣,顧時安和太子坐湖邊釣魚。
我湊到阿姐跟前,輕輕靠近她的肚子:「應該是個女孩。」
阿姐被我逗笑:「傻阿棠,這哪能瞧出來?」
「阿姐已經有了鈺兒,再生個和阿姐一樣漂亮的女孩,正好湊一個『好』字。」
阿姐被我逗笑,一旁的白美人也捂著嘴咯咯笑:「世子妃呢?世子妃要生一個男孩還是女孩?還是一男一女才好țù¹?」
我紅了臉:「我,我不知道。」
阿姐握住我的手,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不過很快,快到我以為我花了眼睛。
她笑著摸了摸我的頭:「男孩女孩都好,都是我們的心肝寶貝。」
白美人眼睛亮亮的,有些好奇地湊了過來:「聽說世子爺很喜歡世子妃呢?」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顧時安是對我好,可這幾天我過了月事,他也沒對我做什麼。只是這樣的事實在私隱,我說不出口。
阿姐瞧出來我的為難,瞥了一眼白美人,旋即握住我的手:「怎麼了阿棠?是有什麼事嗎?」
我不想叫阿姐操心:「沒有阿姐,都挺好的。」
喝夠了茶,吃夠了茶點,太子和顧時安也釣了不少魚。
太子揮了揮手,說是把魚拿去珍饈樓,叫那裡的廚子做了,好好吃上一頓。
我愛吃魚,興致勃勃地搬了魚,魚桶太重,顧時安忙上前幫我:「小心些。」
「時安對小姨當真不錯啊。」太子打趣著,又親昵地握住了阿姐的手。
18
酒過三巡,我喝得找不到北,抱著阿姐說胡話。
天色晚下來,太子帶著阿姐和白美人先走,我掛在顧時安身上,有些傷懷地朝阿姐招手:「阿姐,常來找我玩。」
我雙腿發軟,好在顧時安扶著我,我才沒摔在地上。
回去時,我耍賴窩在馬車裡不願意下來,顧時安拿我沒辦法,只能把我抱了下來。
我待在他懷裡還要作妖,嘟囔著要他背我。
顧時安把我放了下來,又在我面前蹲下身:「小心些。」
我滿意地趴在他背上,湊在他耳邊:「我重不重?」
「不重,以後還得多吃些。」
我不滿意他的回答,輕扯著他的耳朵:「你應該說重,我再問你為什麼,然後你再說,因為你背上背的是你的整個世界。」
顧時安沒說話。
我不滿地哼唧著,「對不對嘛顧時安?」
顧時安把我放在床榻,替我脫了鞋襪,轉身要走:「我去叫水來洗漱。」
我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走。燭光搖曳,酒意上頭,我攀上他的胳膊,直起身,抱住他的臉:「顧時安,我喜歡你,我好喜歡你。」
我瞧不清他的眼睛裡是什麼情緒,我只覺得天旋地轉,世界顛倒,或許應該說,我為顧時安顛倒。
我小心翼翼親上他的唇瓣,我渾身顫抖,像是害怕
顧時安的手摟住我的腰身,像是給了我莫大的鼓勵,我越發放肆,瘋狂吻住他,像要把他吃掉。
他按住我的頭,接過主導權。
世界顛倒,我被他壓在床榻,酒意濃,情意更濃。
19
翌日我醒得很晚,和從前不同,我醒的時候顧時安還在。
他湊得很近,見我醒來,輕輕攬過我的腰身:「還要再睡一會兒嗎?」
我看見他紅得能滴血的耳垂,笑著縮進了他懷裡:「不要。」
腰酸得厲害,我有些難受地扭了扭。顧時安的手撫上我的後腰,輕輕替我揉捏著。
我心上漸暖,只想生生世世挨著他。
飛霜敲開了門,端進來一碗藥,顧時安把藥接了過來。
「為何還要喝藥?」我皺著眉問他。
「府醫說你身子寒涼,要悉心調養。」顧時安頓了頓,像哄孩子似的把藥喂到我的嘴邊。
我遲疑片刻,在他的注視裡喝下了藥:「調養身子?」
顧時安點了點頭。
「調養好了,生個孩子嗎?」
顧時安的手頓了頓,旋即撫摸上我的額頭:「你我年紀尚早,孩子的事不用急。」
我只以為他害羞,笑著抱住他:「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顧時安把我攬住:「都好。」
20
顧時安待我極好。
他帶我騎馬,教我打馬球。在他的悉心教授下,我打馬球功夫成了京城數一數二的,好幾次都在馬球會上奪得頭籌。
他會攙扶我下馬,笑著接過我的球杆:「阿棠真厲害。」
「是夫君教得好。」我笑著撲進他懷裡,踮起腳在他臉頰落下一個吻。
他帶我上山,教我射箭,冬日圍獵的時候,我獵得一隻白狐,給他做了一個圍脖。
而他送了我一個嶄新的狐裘大氅,我再不是那個因為沒有大氅而自卑的小庶女。
下雪的時候,他帶著我做的圍脖,拉著我的手出入各處。
人人都說,顧時安娶了我,是我這個小庶女的福氣。
我也這麼覺得。
他寵我愛我,會為我尋來好吃的吃食,新奇的珠花。
從前我不敢肖想的衣衫首飾,他都為我尋來。
在他面前,我不用小心翼翼,我想喝酒就喝酒,想縱馬就縱馬。
他縱著我,不論我做什麼,他都在我身邊陪著我。
從前在府裡的時候,阿姐對我最好,後來嫁了人,顧時安也對我好。
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只是我一直沒有懷上孩子。
我想和顧時安有個孩子。
21
皇上駕崩後,太子登基,我的阿姐也成了皇后。
沈家和白家也終於如了大夫人的願,算得上是如日中天。
只是我要見阿姐就更難了。
每每我只能在節慶時候見她,或者是偶爾跟著顧時安進宮拜見。
大夫人要我少去,說是去多了難免叫人議論。
中秋之後,宮裡來了旨意,說是阿姐身子不適,要我進宮陪陪她。
阿姐從未這樣過,我跟著小黃門進宮,一路去了阿姐的宮殿。
殿中燭火昏暗,阿姐躺在榻上睡著,臉色很不好。
我心頭有些不安,召了阿姐身邊的大宮女問話。
「娘娘前幾日,被人下藥,沒了個孩子。」
我當即就急了,一把抓住宮女的手:「誰!查出來了嗎?」
宮女有些為難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皇上已經下令,說宮闈之內的事不能外傳。」
阿姐還昏睡著,我火急火燎沖進了白淑妃的宮裡。
她正擺弄著手裡的魚食,百無聊賴地扔進面前的大缸裡,見我來,她招招手,給我上了茶。
「世子妃怎麼不在皇后娘娘宮裡,跑我這裡來了?」
我顧不上和她敘舊,示意她摒退眾人。
人走乾淨以後,我才開口問她:「我阿姐的孩子,是誰做的?」
白淑妃放下魚食,輕輕歎口氣:「世子妃是個聰明人,自然是問過皇后娘娘宮裡的人才來的我這裡。
「皇后宮裡問不出來,我這裡自然也問不出什麼。」
她顯然是知道什麼的,只是不告訴我罷了。
「皇上登基後,是越來越糊塗了。」
白淑妃搖著頭,伸手擺弄了一下大缸子裡的水,魚兒受了驚嚇,胡亂逃竄著。
阿姐宮裡來了人,說是阿姐醒了,正要見我。
我朝白淑妃道別,轉而去找阿姐。
阿姐臉上沒什麼生氣,眼睛也紅得嚇人,她瘦了許多,瞧著分外憔悴:「阿棠,勞累你進宮一趟。」
我看得心疼,拉著阿姐的手直落淚:「阿姐,你受苦了。」
阿姐搖了搖頭,臉上強撐著笑:「阿姐沒事,只是太想你了。」
我陪著阿姐說了好一會兒話,其間我有意打聽,阿姐也只是三緘其口,說只是個意外。
只怕不是個意外。
阿姐留我在宮裡住了幾日,有我在,阿姐多少能吃下些東西,臉色看著也好些。
我在的這幾日,皇上一次也不曾來過阿姐宮裡,我心下生疑,卻沒多問。
晚上和阿姐睡一塊時,我像小時候她抱著我一樣,把阿姐抱在懷裡。
殿中守夜的宮女已經睡著,我和阿姐卻遲遲沒有睡著。
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我瞧見阿姐眼角生出些細碎的紋,我低聲問她:「阿姐,是不是皇上做的?」
阿姐渾身一僵,接著便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低聲啜泣。
滿宮上下都要瞞著,阿姐也不願意多說,加上這幾日皇上也不曾來探望,我就隱約猜到了。
可我想不明白,皇上為什麼要這麼做。
阿姐和皇上年少夫妻,皇上即便再糊塗也不至於親手要阿姐孩子的命。
「阿棠,我好累。」阿姐抱著我,哭得傷心。
像那日大夫人要她去詩會,她哭著說不願意那樣傷心。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
從前我勸她跑,可如今我再也開不了口。沈家和白家的榮辱徹底和阿姐綁死,而阿姐也成為一國之母。
她跑不了了,她被高高的宮牆,徹Ṭū́ₖ底困住了。
我在宮裡陪了阿姐一個月。
阿姐身子好了,心情也好了許多,她摸著我的腦袋告訴我:「既然沒法子走,那就換一條路活。」
我沒懂阿姐話裡的意思,她只是笑著,說我有一日總會明白。
離宮的時候顧時安來接我,見我心事重重,他把我攬在懷裡:「阿棠有心事?和夫君說說。」
我把阿姐的話告訴了他,他愣了愣,笑著刮了刮我的鼻子:「或許你阿姐是看開了。」
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閉著眼睛縮在顧時安懷裡,心裡有些亂。
22
除夕的時候謝硯從邊北回來,皇上賜了宴會,我也跟著顧時安進宮。
謝硯在外帶兵多年,身上染了許多風霜,人也比從前多了許多沉穩。
見我和顧時安來,謝硯先是愣怔,旋即視線落在我的身上:「小海棠,還沒恭喜你大婚之喜。
「我當日也是送了禮的,你還欠我一杯喜酒。」
我舉起手裡的酒杯,朝他遙遙一敬:「過幾日補上。」
顧時安皺著眉,暗自拉住我的手握在手裡,湊到我耳邊:「什麼賀禮?為夫怎麼不知道?」
「一支簪子。」我回握顧時安的手,偷偷用力。
顧時安忽然收了力:「簪子?我怎麼沒見過?」
「一直收著呢。」
他端起酒杯,遙遙敬謝硯一杯,便專心給我布菜。
觥籌交錯,歌舞昇平。皇上拉著謝硯喝了許多,兩個人闊別多年,難得坐在一處痛飲。
顧時安說是要去更衣方便,我忙著看舞蹈,便只點了點頭。
一舞看完,顧時安還沒回來,恰好我也想方便,於是就起身去找他。
方便完出來,我都沒瞧見顧時安。
酒意上頭,我便沿著長廊走了走。天色漸晚,走到哪裡去我也不知道了。
前頭亭子裡有人說話,我便停了腳步,打算往回走。
可我發現亭中的人是阿姐和顧時安。
四下無人,我好奇地聽了聽。
「你,還好嗎?」顧時安試探著問道。
阿姐笑著點了點頭:「我很好。」
「阿棠告訴我了,你那日的話,我明白。既然要去做,我們就好好謀劃謀劃。」顧時安神色嚴肅,從懷中掏出個帕子。
我看著那個手帕,渾身止不住顫抖。
我沒敢再聽,扶著長廊才穩住身形,慌亂地離開。
那個帕子我太熟悉了。
顧時安才拿出來的時候我就認出來了。
那是阿姐從前繡的帕子。
23
我的雙腿止不住打戰,一顆心跳得亂七八糟,我扶著欄杆,毫無目的越走越快。
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腦海裡盤旋著,從前的一切好似都有了眉目。
直到我撞進一個懷抱,才停住了腳步。
我抓著面前人的衣裳,雙腿軟了下去,
一雙帶著厚繭的手拽住了我的胳膊:「小海棠,你怎麼了?」
是謝硯。
我好似瀕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抓著謝硯的衣裳,聲音沙啞:「剛剛看見夜貓了,嚇死我了。」
謝硯將信將疑:「你膽子這麼小?」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ŧűₛ那些事情,鬆開拽著謝硯的手,艱難地朝謝硯扯出一個笑:「你怎麼出來了?皇上沒留你喝酒嗎?」
謝硯笑著倚上欄杆,又露出他那兩顆虎牙,仿佛還是許多年前,他還是從前的少年模樣:「皇上喝多回去了,我也出來醒醒酒。」
這時我才瞧見,天上落雪了。
「顧時安對你好嗎?」謝硯忽然開口問我。
他的頭扭向一邊,眼睛正瞧著遠處。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遠處冉冉升起許多天燈。
是宮裡放天燈祈福,告慰沙場戰死的亡魂。
「挺好的。」我也看著那些燈,開口道。
「回來的時候我就聽說了,顧時安是對你挺好的。」他笑了笑,「挺好的。」
「你也老大不小了,什麼時候成家立業?」
謝硯笑著轉過頭來:「你少打聽我的事。」
我嗤笑著轉過了頭,攏了攏身上的衣服:「起風了,回吧。」
謝硯直起身子,打了個哈欠,擦了擦眼角的淚:「困了。」
24
回府的時候,我佯裝喝多了酒犯困,倒在馬車上裝睡。
顧時安把我的頭放在他的腿上,輕輕地摸著我的頭髮。
我的心頭泛起密密匝匝的痛,像是有針在紮一樣。
在我看見那個帕子的時候,我就全明白了。
阿姐想嫁的不是別人,正是顧時安。
難怪那時候她會如此傷心,而她會在知道我喜歡顧時安的時候說出那樣的話。
是啊,不能嫁自己的心上人,還要看著自己的妹妹嫁給他。
我那時只顧著顧時安求娶的喜悅,還跑到阿姐面前說。
阿姐的心該有多痛。
顧時安想抱我下馬車,我趕緊醒過來,裝作剛睡醒的樣子:「到了啊。」
我自己下了馬車,把顧時安留在後邊。我裝得很好,像是從來不知道這件事一樣。
晚上熄了蠟燭,顧時安才從書房出來,摸著上了榻,他帶著一身寒氣,從後頭抱住我。
他呢喃著吻上我的脖頸,在我耳邊輕聲道:「阿棠,我們要一個孩子吧。」
我下意識要躲,他狐疑地問我,「阿棠怎麼了?」
「我有點累了。」
他安分地在我身側躺下:「阿棠,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還是都要?」
「我不知道。」說話的時候,我的腦子裡全是他掏出帕子遞給阿姐的畫面。
那帕子是最近送的嗎?還是從前送的?顧時安也喜歡阿姐嗎?
思緒回籠的時候,顧時安已沉沉睡去。
嫉妒和不安在我的心底放大,我著急地想要一個真相,又怕自己承受不住這個真相。
25
翌日顧時安和謝硯有約,我藉口身子不舒服,拒絕了顧時安要留下來陪我的好意。
「謝硯難得回來,你們這麼久沒見了,你不能不去。」我推著他往外走。
「阿棠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找府醫來瞧瞧?」
「你去啦,我不舒服就自己找。」
他在我額頭落下一吻:「那夫君晚上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我笑著點了點頭,站在廊下把他送走。
他三步一回頭,朝我招手。
或許,此刻他是愛我的,至少在此刻。
馬車離開,我整個人像脫力一般,靠在柱子上才能稍稍喘口氣。
或許此刻我應該就此打住,不再去想這些。
我心裡有深深的恐懼,我怕事情的真相不是我能承受得住的。
我藉口支開了下人,推開了顧時安的書房。
我不愛看書,成婚後我鮮少來過,就算是來了也是躺在榻上看話本字。
我胡亂地翻找著,想從書案上找出來關於那段時光的蛛絲馬跡,抑或是說,我想找出顧時安和阿姐沒相愛過的證據。
書案,書架,我把書房裡裡外外都翻了一遍,一無所獲。
我松了一口氣,肚子有些絞痛,我無力地坐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猛然之間,我的視線落在了書架後的一幅畫上。
我起身走到書架前,拿開那些書,推開了書架。
那幅畫是成婚後,顧時安帶我出去玩的時候,我求他畫的滿湖荷花。
我說我初次見他就是滿湖荷花,見他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他。
我的身子抖成篩糠,那只顫抖的手摸上了畫,轉而將那一幅畫拽了下來。
我的眼淚頓時就流下來了。
畫後邊有個暗格,是上了鎖的暗格。
特意藏在這裡,像是特地藏起不為人知的感情。
我翻翻找找,在畫的軸頭裡找到一把鑰匙。
啪嗒聲響起,那把鎖應聲落下。
暗格不大,卻放滿了很多未經裝裱過的畫。
我拿起一幅,緩緩打開,畫上的美人映入眼簾。
我把畫一一打開,畫上的美人或站或立,或喜或嗔。
有亭中,有廊下,有花開時,還有雪落的時候。
我一眼就認出這是顧時安的畫作。
這樣的畫風,極其容易辨認,一是太祖皇上的昭元皇后崔氏,再就是顧時安。
而畫上的美人,無一例外,都是阿姐。
那段塵封的記憶就這麼擺在了我面前。
我的肚子擰著疼起來,疼得我眼淚直冒,我哭著摔坐在地上,心痛得喘不上氣。
我的夫君,和我的阿姐,兩情相悅。
那我算什麼?我在其中,是一種什麼角色?
顧時安為何要去求娶我?
難道只是因為,阿姐答應過我,有了喜歡的人她會為我做主。
所以在我告訴阿姐我喜歡顧時安幾日之後,顧時安就去求娶我了。
我哭著笑了起來。
原來我以為的兩情相悅,情投意合,不過是一個笑話。
難怪顧時安遲遲不肯碰我。
娶我只是受人所托,並不是心之所向。要與一個不愛的人同床共枕,於任何一個人都是折磨。
阿姐如是,顧時安如是。
那昨夜顧時安為何要說想要孩子,是覺得我演了這麼多年的獨角戲,覺得我可憐,對我的補償?
我的腦子從未像現在這樣靈光,於是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捂著肚子艱難地找到府醫。
飛霜從小廚房回來,見我出來,嚇得摔了手裡的盤子:「小姐,你怎麼ṱüₓ了?」
我心口疼,肚子也疼,這裡的一切幾乎要我喘不上氣。
「小姐,你的臉色很不好。」
「去,帶我去找,找府醫。」
「奴婢先扶你去休息,我去找就好。」
「帶我去!」
我幾乎是從牙齒裡擠出這句話,飛霜被我的樣子嚇到,不敢再說話,扶著我去府醫的屋子。
府醫在配藥,我的到來把他也嚇了一跳。
我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當年,顧時安給我喝的,說是調養身子的藥,是什麼?」
府醫當即就變了臉色,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是避子藥是不是?」我不死心,拽著他的衣袖。
我調養過一段時間後就不會再腹痛,那藥又是每次事後第二日要喝下的,不是避子藥還能是什麼。
「你告訴我,是不是?」
「世子交代過,老奴不敢往外說啊。」
我殷切期盼能有一個孩子,即便是我最害怕喝的苦藥,我也日日喝,夜夜喝。
原來一切落在顧時安眼裡,只是一個笑話。
我徹底站不住,渾身失力一般,摔在地上。
渾身難受得厲害,心上像被人挖開一個口氣,正呼呼地往裡灌著風。
我感覺渾身都好冷,好冷。
飛霜慌亂地喊人,我的腦子變得昏沉。我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卻瞥見身下有一抹刺目的紅。
顧時安沖了進來,張著嘴巴在說話,我聽不見。
我好像溺死在那一年的湖水裡了。
26
我醒不過來。
有時我能聽見人說話,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窸窸窣窣聽不真切。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我能找回自己手指的知覺。
有人猛地抓住了我的手,慌亂地叫:「太醫!太醫!」
我睜開了眼睛,瞧見顧時安正拉著我的手,他憔悴了許多,雙眼通紅,腫得像桃子。
我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我是在早晨徹底清醒過來的,飛霜正守在床榻前落眼淚,我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
她忽然哭得更凶,趴在我懷裡:「小姐,小姐你終於醒了。」
飛霜說我整整睡了七日。
「小姐那一日出了好多血,府醫說小姐動了胎氣,孩子沒留住。」
我木木地撫上自己的小腹,還在隱隱作痛。
「小姐昏睡了三日,府醫說小姐活不成了,讓早早預備後事,世子直接把人轟出去了。
「是皇后娘娘從宮裡帶太醫來,又給小姐下了猛藥,小姐才醒過來的。」
外頭的人立刻去叫了太醫,一併叫了顧時安來。
聽說我睡了七日,他就在我床前守了七日,适才是出去換衣裳,這才沒在。
「小姐你不知道,府醫說你活不成了,世子差點就隨你去了。」
「我不想見他。」我張嘴說了第一句話。嗓子疼得厲害,隱隱還帶著一股腥甜。
顧時安立在門口,跨進來的腳停住了。
我扭頭正好能瞧見他的衣擺,正隨著風輕輕擺動。
飛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顧時安,沒敢說話。
太醫替我搭了脈,直搖頭:「世子妃這身子,日後好好將養才行。」
他頓了頓,朝外頭看了一眼。
「身子是我自己的,太醫有什麼話和我說就是。」
「世子妃曾常年喝過避子藥?」
我心頭一緊,點了點頭。
「那就是了,因著這避子藥的緣故,且又動了胎氣,這胎才會沒保住。」太醫收回了手,又繼續說道,「這回實在兇險,微臣不得已下了猛藥。
「世子妃日後好好調養,身子也能恢復個七七八八,只是這子嗣上,怕是再沒……」
「多謝太醫傾力救我一命,來日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沈棠萬死不辭。」
「治病救人乃微臣本分,世子妃實在不必客氣。」
太醫開了方子,又再三囑託才離開。
我讓飛霜送了人出去,朝外頭一直站著的顧時安說:「進來吧。」
他踉蹌著進來,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小心翼翼。
「我都知道了。」我轉過了頭,任淚水流下。
「阿棠,我能解釋的。」他的聲音沙啞,像是要哭一樣。
「你喜歡阿姐是嗎?」
「從前喜歡。」
「娶我不是你所願的是嗎?」
「是,可是……」
「是阿姐要你娶我的嗎?」
「是那時的太子,如今的皇上。」
「避子藥也是你的吩咐是嗎?」
他沉默許久:「是。」
那便夠了。
我再沒什麼要問的了,我哭著說:「你寫和離書吧,或者休書也行。」
他俯身抱著我:「不,阿棠,讓我好好補償你好嗎?我和沈嫣已經是從前的事了,如今我只要你,我會好好補償你的。」
我再也忍不住,放肆哭出聲來,我從他懷裡起身,坐在床榻上。他也坐了起來,和我四目相對。
他抬手擦著我的眼淚,自己也在落淚。
「顧時安,你可以不娶我的啊,你可以告訴我你不喜歡我的啊。
「你為何要去求娶我,娶了我為何又要我喝避子藥。你可以告訴我,你心裡有人,你不能娶我,你也可以告訴我,你不想和我有孩子,這些你都能和我說的。」
早早和我說,我都能抽身的。甚至他能告訴我,他就是阿姐的心上人,那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嫁給他的。
可是偏偏是這樣,偏偏要在我陷得最深的時候讓我發現真相。
「阿棠,我們重新開始好嗎?我心裡是有你的,我一開始是不喜歡你,後來我確實是喜歡你的啊。」他拉著我的手,撫在他的胸膛,「如今這顆心是因為你而跳動著的。」
我搖了搖頭:「回不去了。
「若你喜歡的是別人,或許我們還有機會。」我抽開手,眼淚糊住我的眼睛,「可那人是我阿姐,是我最敬重的阿姐。」
若是別人,我還能嫉妒,還能恨。可那偏偏是我阿姐,我連恨都恨不起來。
是我要喜歡顧時安的,所以我只能恨自己。
顧時安強硬地抱著我:「阿棠,還有機會的,我們還有機會的,我是喜歡你的,是愛你的。」
「顧時安,這不是愛,是愧疚。」我的聲音冷冷的,「不必你補償我,這些都是我一意孤行喜歡你的代價。」
27
我把自己關在院子裡,再不理會顧時安。
他總來和我說話,可我只是一直看著別的地方發呆,落淚。
有時候哭累了,我才有空想想,為何會是太子要顧時安娶我。
若說是阿姐求的太子,那阿姐大可直接告訴我,可我那時去找阿姐時,顯然她是不知道的。
想得多了,我的腦袋就疼得不行,於是我就睡覺,睡醒了再繼續哭,繼續想。
我快瘋了。
顧時安不願意寫和離書,更不願意寫休書,我寫好了帶給他,他就跑到我面前撕個粉碎。
阿姐來看我的時候,已經開春。
院子裡的海棠樹開花了,這樹是成婚後顧時安特地尋來的西府海棠,花開的時候芳香一片。
可我已再提不起興趣去欣賞,我只是呆呆坐在亭子裡,倚著欄杆,一動不動。
「阿棠,我知道你心裡難受。」阿姐拉著我的手,聲音哽咽,「我和顧時安再無關係,你萬萬看開一些。」
「阿姐,你知道皇上為何要顧時安娶我嗎?」
阿姐愣了愣:「那日你喝醉了酒,睡夢裡喚著顧時安的名字,皇上在外頭聽見了。」
她頓了頓,「皇上不知從哪裡知道我從前喜歡顧時安的事,恰好那日又聽見你的醉話,便讓顧時安娶了你。」
皇上容不得自己的妻子曾喜歡別人,便讓顧時安娶我,以此要二人徹底沒了可能。
我長長歎了一口氣,原來阿姐和顧時安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可我只是喜歡顧時安,我又有什麼錯呢?
28
阿姐不能多待,陪我吃過飯就匆匆離開。
這幾年皇上愈發糊塗,成日飲酒作樂,頻繁召幸,甚至嚴重到好幾日不理朝政。
外頭隱隱有流言,說是阿姐因為勸導皇上失了君心,皇上有要廢後的意思。
顧時安和幾位肱股之臣聯繫得愈發頻繁,有時候也顧不上我這裡。
我大概猜到他們想做什麼,只是我始終只是一個小庶女,從前只是借著阿姐的關照,能稍稍讓人高看一眼。
後來也只是因為顧時安的寵愛,茶樓酒肆會將這當作一段美談。說顧時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時候,能偶爾說起我。
不過也不是誇我,只是說我命好,福氣好。
阿姐有了這樣的傳言後,便有人說我也要失去顧時安的寵愛了。
我已經沒心思再去理會那些閒言碎語,只是一味地待在院子裡,偶爾繡花,偶爾寫字。
顧時安閒暇的時候會來院子裡,我也不趕他。
他常常帶著酒來,喝得爛醉,絮絮叨叨說著醉話,說得最多的,就是求我原諒他。
日子就這麼過了好幾年。
「阿棠,你和我說說話,就算打我罵我都好,你不要不理我。」他抱著我,哭得眼睛通紅。
淚水洇濕我的衣服,燙得我心口生疼。
我環住了顧時安的身子,抵住他的頭,痛哭出聲。
「顧時安,我原諒你了。」
太醫昨日來給我看診,說我這些年心氣鬱結,病得太重了。
我快死了。
29
謝硯被俘的消息傳回來時,滿朝震驚,一夕之間,京城上下人心惶惶。
謝硯在外征戰多年,接連收復失地,從無敗績,這兩年更是封了長寧侯,地位如日中天。
大周的百姓稱他為戰神,甚至有人供奉他的畫像,以此來求平安。
大月遠在大周北邊,許多年前是太祖皇上的堂哥李琛儀將軍常年駐守,守住一方安寧。
後來李將軍死于兵變,大月倡狂過一段時間。
是顧時安父親拼上一條命,打得大月連連敗退,才換來十幾年安寧。
聽說這一戰裡,大周被打得很慘,不僅折損好幾萬士兵,就連要塞之城鄞都也落入大月人手中。
顧時安顧不上我,我便尋到機會出府,茶樓酒肆裡,都在議論著謝硯被俘的事。
丟了鄞都,大周的處境就危險了。
所以有許多人都在罵謝硯,過分的人甚至說他賣國求榮,不是被大月所俘,是去大月加官進爵,享福去了。
「你們懂什麼?聽說大月女子最是妖媚,謝硯定是被迷住了。否則他從來無敗績,怎會一朝落入大月人手裡。」
「怕是將計就計,心甘情願!」
「肯定是這樣!」
我聽得怒火中燒,謝家百年,又有從龍之功,從謝硯祖父起,謝家就奔赴沙場,滿門皆是忠烈之臣。
「我哥哥不是那樣的人!」謝宛紅著眼睛,揚起馬鞭狠狠打在桌上。
碗盞應聲而碎,花生瓜子撒得到處都是。她打得用力,桌上一道深深的裂痕。
原本還侃侃而談的一桌子人,瞧見這架勢也被嚇得驚站起,等瞧見只是個姑娘後,那些人惱羞成怒。
「你哥哥?我呸!就是謝硯這王八蛋丟的鄞都!聽說大月還以他為要脅,朝大周索要歲貢。」
「就他也配,依我看,不如就讓謝硯死在大月!」
一群人指著謝宛破口大駡,話也越說越難聽,謝宛又氣又急,眼看揚起馬鞭就要與那群人打起來。
我趕忙上前勸住,拉住她的手:「眼下是多事之秋,切勿節外生枝。」
謝宛見到是我,哭著落下了手。
那群人不依不饒,叫嚷著推搡我:「你又是誰,你也想替謝硯說話?」
我搶過謝宛手裡的馬鞭,反手打在叫得最凶的那個人身上:「你有幾個膽子,敢對我拉拉扯扯?」
那人手臂上挨了一下,登時疼得齜牙咧嘴:「臭娘們,你敢打我?」
「謝硯在外拋頭顱灑熱血,拼了命護住大周江山,如今他落入大月人手裡,是生是死還尚未可知,你們不想著怎麼救他,反而造謠中傷。沙場的將士若是知道自己拼死護著的是這一群狼心狗肺的人,日後還會有誰願意在外征戰?」
「是非黑白豈憑你一介女流紅口白牙亂說?」
圍觀的人裡七嘴八舌有人說起來:「謝將軍忠君愛國,愛民如子,他不是那樣的人。」
「我遠房親戚裡也有當兵的,謝將軍是怎麼樣的人我們都知道。」
幾人眼見百姓犯了眾怒,惡狠狠瞪了我和謝宛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謝宛大哭著撲進我懷裡:「沈姐姐,我哥哥他還能回來嗎?」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能回來,謝硯為大周鞠躬盡瘁,皇上不會坐視不理的。」
30
我的病越來越重,成日也就喝些吊命的湯藥。
我乞求太醫替我瞞著,只是我的情況越來越差,再繼續下去只怕是瞞不住。
顧時安是在夜裡回來的,我站在廊下看月亮,他皺著眉進了院子,臉上是掩不住的疲態。
他揉揉眉骨,把我環在懷裡:「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今天謝宛來了,哭得難受,我看得心裡堵。」
我身上難受,如今剛剛入秋,身上就仿佛在數九寒冬,冷得不行。
顧時安頓了頓,歎了口氣:「皇上不願議和,也不願意救謝硯。」
「為何?」我仰頭,「謝硯回來,對大周百利而無一害啊。」
他轉頭看向別的地方,嗓音沙啞:「前幾日你在茶樓遇見的那群人,是皇上派出去的。」
我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顧時安回過頭,看向我的眼裡染上許多悲涼,「謝硯經驗老到,何至於輕易折在大月人手裡,軍中恐怕是出了叛徒。」
謝硯太耀眼了,而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顧時安曾隱晦地和我說過,當年那位風姿綽約的李將軍,身經百戰,沙場上的明刀暗箭都躲過來了,偏偏就是死在宮變裡。
說其中沒有貓膩,他不信,我也不信。
「僅僅只是這樣,就要葬送這麼多無辜百姓和將士的性命,就要謝硯死在大月嗎?」我問顧時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顧時安聲音淡淡,眼底卻紅了。
他與謝硯自小一同長大,若不是顧時安母親以死相逼不許他再走自己父親的老路,恐怕此時,設計被俘的就是他。
「沒有辦法了嗎?」
顧時安看向我,神色嚴肅:「有。」
阿姐和顧時安要做的事,太大了,只要稍有不慎,就是萬丈深淵。
京城裡響起肅殺之聲時,我才明白,阿姐和顧時安所說的謀劃是什麼。
顧時安把我和謝宛連夜送出了城,他把自己的一隊親衛給了我。
從前我見他只是文弱書生打扮,如今他甲胄加身,徒增一抹肅殺之氣。
身後的火把燒得熱烈,映在他的臉上,他摸了摸我的臉:「阿棠,這是和離書,若我沒回來,你就遠走滇中,去昭元皇后的母家,崔家能護住你。」
一封和離書被塞在了我的手裡,我抓著這從前最想要的東西,心裡五味雜陳。
心頭泛上一抹苦澀:「顧時安,你和阿姐,都要平安。」
他笑了笑:「好。」
旋即他翻身上馬,跑到隊伍前頭去了。
31
我和謝宛喬裝躲在城外,親衛則帶著信物去往滇中。
謝宛像是總有話要說,支支吾吾不肯開口。
第三日夜裡,我倆躲在破廟裡避雨。
外頭的雷劈裡啪啦劈下來,炸得我倆都沒法休息。
幾日不吃藥,我咳得厲害。
謝宛以為我染了風寒,給我生了堆火,挨著我坐著。
直到我捂著嘴咳出血來,她才發覺事情不對勁。
「沈姐姐,你怎麼了?」
我看著外面連成一片的雨幕,本來還鬱結的心忽然釋然了,我不自覺勾起一抹笑:「沒事,就是快活不成了。」
謝宛忽然站了起來,愣怔地看著我,久久沒說話。
良久她張大嘴巴,哭了出來:「不行,你要好好活著。」
我笑了笑,朝她伸手,她乖乖搭上我的手,被我拉在懷裡:「無礙,無非是兩腿一蹬眼睛一閉。」
「不,不是的。」
她直搖頭,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麼,一把拿過這幾日一直抱著的包袱,哆嗦著翻找出來一個油紙包。
「這是我哥留給我的,他說要是他有一日戰死,叫我務必把這個交給你。」
我詫異地接過油紙包:「這是什麼?」
謝宛搖了搖頭:「我哥不讓我看。」
在她好奇的目光之下,我把油紙包打開。
裡頭包著一封書信,細細封好,信件打開,是荷花描金的信紙,紙上洋洋灑灑一頁。
我心頭一跳。
【沈棠,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不知你近日胃口如何,夜裡睡時如何。
【若阿宛守諾,你看見這信時,我已馬革裹屍,黃沙埋骨。
【你看見此信,只怕心覺冒昧,此刻正一頭霧水。
【但念著死者為大,勞你費些工夫,細細看完。
【自慶元十二年燈會見你,我便滿心歡喜。
【只是你甚少出門,我難得一見,有時是寺裡燒香,有時是出門採買。
【或許我沒能入得你的眼,如數送去的禮物皆不得你心意,卻也是怪我不細心,瞧不出你喜愛什麼。
【慶元十五年盛夏,我遇你於畫舫。一眾曼妙佳人中,我見皆草木,唯你是青山。
【領兵出征後,我求母親,若得軍功,必登府門,求你為妻。
【只是建功未成,徒聞顧時安求娶之訊。
【邊北風霜重,寒夜涼我心,卿為明珠,自有人識。
【我曾作荷花簪一圖,尋能工巧匠製成,為來日你作我婦,親手挽髻,以求「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之願。
【我失良機,便贈簪於你,作新婚之賀。
【後除夕偶遇,見你如故,抬頭看華燈初上時,想起來日我身死,不免心上徒增傷懷。
【於是假借困倦之意,掩去我眼淚幾滴。
【阿棠,我極喜歡你,自燈火闌珊處見你起,我便極喜歡你。
【若能求得來世,萬望你,能將目光,稍稍在我身上停留。
【我知此生再無機會,卻不甘心心事沉寂。
【故寫信留遺,若來日我身死,阿棠又遇事不如意,務必念及,謝硯一腔真心。
【只是我獨獨願你,無病無災,一生順遂。】
雨還在下,像是要把天都衝垮。
謝宛良久無言,我卻看得心中酸澀,淚花直冒。
慶元十二年,那似乎是很遙遠的事了。只是我從來不知道,謝硯對我有這番心思。
而且他書信中提及的禮物,我卻是一樣也沒收到的。
只怕是阿娘和大夫人私自收下了。
「沈姐姐,你要好好活著。世子已經給你寫了和離書,若是我哥哥救回來,你就嫁給他,做我嫂子。」
我細細收好信,生怕弄壞了謝硯的一番心意。
原以為我出身低微,是無人會喜歡的。
只是造化弄人,且不論我不知如何回應謝硯的一番心意,我這身子,總沒多餘時日可活了。
32
翌日一早,城門大開,有新的隊伍駐紮。
我和謝宛都猜不中,這場博弈裡是誰輸誰贏。
若是阿姐和顧時安勝,謝硯或許有救,我倆也不用狼狽躲藏。
若是皇上棋高一著,只怕我們所有人,都活不成。
可我的病拖不起,於是我倆只能壯著膽子進城。
有驚無險混了進來,我心下了然,阿姐應該是成了。
看了大夫,謝宛才知道我沒有胡說。
她拉著大夫一遍遍問,一邊問一邊哭:「我姐姐才這個年紀,如何活不成了?」
大夫直搖頭:「長久吃藥又驟然失子,已經是傷了裡子,你姐姐又心氣鬱結,能活到這份Ṭũ̂ₛ上,也是靠著珍貴藥材吊命。」
「那一直吃那些藥呢?什麼百年山參,神山草藥,還能活多久?」
大夫擺了擺手:「藥石罔醫,油盡燈枯。是藥三分毒,吃多了只會加劇病情,不如看開些。」
從醫館出來,天放晴。
豔陽高照的深秋,照在身子上暖暖的。
我伸長了胳膊,提著新得的藥方,只覺得神清氣爽。
謝宛哭得傷心,不論我如何寬慰都停不下來。
「你應該替我高興,早死早超生。」我替她擦乾淨眼淚,「看開些,別像我一樣,落得個心氣鬱結的下場。」
她抽噎著,迎上我的目光:「世子不是對你極好嗎?你怎麼還會這樣?」
「對我太好,我福薄受不住。」
「我哥從前替你算過,你是頂好的命。」
我被她逗笑,笑得直不起腰:「你哥學藝不精,算了個屁。」
謝宛不肯把我送回王府,說我這樣子和顧時安脫不了干係。
我和他已經和離,自然再無瓜葛,於是我便回了沈家。
弟弟得了功名,也已成婚,阿娘如今兒孫滿堂,比從前氣派不少。
阿姐功成,只待來日冊封了太后。沈家白家水漲船高,往後都是好日子。
我心下稍稍黯然。
推開阿娘的門,她正含飴弄孫,見我進來,她先是詫異,再是嫌棄:「你不待在王府,回來做什麼?」
「從慶元十二年起,謝硯都派人來送我東西,我從來沒收到過,你知道這些東西去哪了嗎?」
阿娘心虛地別開頭,假意看向她的小孫子:「不知道。」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阿娘,你告訴我,謝硯都送過什麼?」
她惱羞成怒:「說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來問我做什麼?我還會貪那些女兒家的玩意?」
原來送的都是女兒家愛玩的東西,我眼角酸澀,鼻子發酸。
「世子待你極好,要什麼給什麼,你如今回來沖我要那些做什麼?」
她抱著被嚇哭的孩子,悉心哄著離開,臨走時回瞪我一眼,「一大早地就回來找茬,活膩了,我那有單子,明日盡數買了還你就是。」
我只追出去要了單子,臨走前我看著阿娘,想說的話哽住。
「瞪我做什麼?我都說了會還你!」
「阿娘,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外祖待你極盡寵愛,為何到了我身上,你便只是一味指責,從不愛護呢?」
她一噎:「你膽子當真是肥了,敢來編排我了?」
「難道只是因為我不能助你得到父親的愛護,便只一味冷落我嗎?」
阿娘張了張嘴,語塞良久。
「阿娘,我也曾渴求你如大夫人待阿姐一般待我,即便只有一分兩分也可。」
只是那漫長歲月裡,我從來得不到她一絲偏袒,直至如今,我心裡早就一片荒蕪。
「我給人做妾便已低人一等,還要因為你而受人白眼,我如何能不怨!」
「是你願意給人做妾,亦是你要將我生下,你該怪那些人,不該怪我。」
阿娘嘴直哆嗦,眼睛眨個不停。
「便是我弱小無助,懦弱好欺,你便盡數算在我頭上,可我從來便是沒有錯的。」
我吸了吸鼻子,收拾好單子,轉身離開。
「阿,阿棠,阿娘……」
她沒說出來,我也沒聽見,不過一切都不重要了。
謝硯送來的東西,都是那時候京城時興的東西。
吃食自不必說,還有些我在阿姐處見過的,父親或是大夫人買回來尋阿姐開心的小玩意,或是些衣料首飾。
都是我曾心心念念的東西。
我看著單子,心裡五味雜陳。
33
在京城住了客棧,遊蕩了幾日,我想找個機會進宮看看阿姐,做個道別。
只是苦於身份不如往昔,一直沒有機會。
聽說顧時安在動亂中護著阿姐,被人從後邊射中一箭,傷得不輕。
茶樓酒肆說得起勁,似乎早把謝硯的事情忘卻。
「世子是皇后娘娘妹夫,捨命相護情有可原。」
「你知道什麼?這世子和皇后是舊相識!」
「世子不是極愛世子妃嗎?你可別胡說!」
「世子妃這幾年一直深居簡出,你就不覺得事有蹊蹺?」
一群人低聲議論,仿佛是親眼所見,說得有鼻子有眼。
我聽得也起勁,那些人說得繪聲繪色,可比我自己看話本子有趣得多。
阿姐和顧時安以「清君側」的名義,清除了一干人等。
皇上頒「罪己詔」,自稱太上皇,退居行宮。新皇登基,尊阿姐為太后,顧時安因護駕有功,封了攝政王。
阿姐也親自頒了令,說是會接謝硯回來。
大周百姓多數還是希望能接謝硯回來,畢竟謝硯之功有目共睹。
阿姐此舉,也算是得了民心。
我托謝宛幫我進了宮。
如今謝硯歸來有望,她臉上也見開心。
「沈姐姐,你就別走了,等我哥回來,帶你去找找好大夫,肯定是有希望的。」
我點著頭,笑著應下。
太醫醫術自是不必說的,連太醫都這麼說了,再找什麼大夫恐怕都只是惘然。
阿姐為鈺兒登基的事忙得腳不沾地,我見到她時已是深夜。
「阿棠,你臉色不太好,可是因為憂心時安的緣故?」阿姐滿頭珠翠,雍容華貴,耀眼奪目得我幾乎不敢看。
我笑著摸了摸她鳳冠上的步搖,笑得很開心:「顧時安寫了和離書給我,如今我和他一別兩寬,他是死是活,和我無關。」
阿姐眉頭微蹙:「阿棠,你還恨時安和我時不時?」
「阿姐,在沈家時你待我最好,我豈會因一個男人而記恨你。」我頓了頓,「至於恨顧時安,我也抽不出那麼多心思,特地去恨他。」
阿姐稍稍松了一口氣:「那你以後想去哪?或者可還想另嫁他人,阿姐都能替你做主。」
我搖了搖頭,笑道:「阿姐,我想吃一碗蓮子粥。」
深秋荷花開敗,正是蓮子蓬勃的好時候。
阿姐愣神良久,旋即朝我笑了笑,仿佛還是從前那個神采奕奕的少女:「好,阿姐去做。」
只是事忙,阿姐又貴為太后,如何再能抽出空為我做一碗蓮子粥。
禦膳房端來新做的銀耳蓮子羹,阿姐因為被瑣事纏身,顧不得我這裡。
在宮中小住了幾日,每日裡百無聊賴,吃吃睡睡,只是身上愈發難受。
我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便找了機會,同阿姐說我要離開的事。
阿姐說顧時安轉醒,保住一條命,他醒了就聯繫上親衛,親衛回信說我沒跟著去,他著急上火,急得病倒了。
「你可要去看看他?」阿姐小心翼翼看向我,「時安很在乎你。」
我看向阿姐,她眼中帶著小心翼翼地試探,於是我問她:「阿姐還喜歡顧時安嗎?」
阿姐遲疑許久,視線轉向漆黑一片的窗外。晚風習習,吹得人身上打寒戰。
「我和他已經錯過,是再無可能了。」她沒回答我,可我看得出來,她還喜歡顧時安。
「阿姐如今貴為太后,不必再如少時一般處處受人掣肘,身不由己。來日皇上坐穩皇位,阿姐自請離宮,大可和顧時安再續前緣,以全彼此積年夙願。」
「不,阿棠,顧時安愛你,我和他的確是沒有可能了。」
我沒再說話,只是輕輕開口:「過兩日我就走了,不在京城多待了。」
阿姐去探望了顧時安,告知他我一切平安的消息。
阿姐說顧時安一直詢問我下落,始終不肯放手。
可我確實是不想再和他有什麼糾纏了。
34
離開宮裡時,阿姐給我備足了盤纏,還給我雇了車夫。
我坐在馬車上,掀開簾子,朝阿姐揮了揮手。這是我們此生最後一面了。
馬車剛出城,謝宛就攔下了馬車,後頭有人追她,她騎著馬來,跑得很是狼狽。
「沈姐姐,你救救我哥哥。」她幾乎是摔下馬,連滾帶爬來到馬車前,「你救救我哥哥。」
謝宛說,皇上派人前去議和,大月人願意放謝硯回來,只是索要百萬兩黃金。
太上皇治國無方,庫銀空虛,大週一時實在拿不出這許多黃金。
可是大月人說了,若是願意把我一同送過去,便只要五十萬兩黃金。
「要我去做什麼?」我心中不解。
「顧時安父親曾親手斬下大月首領頭顱,大月的新首領是要以此報當年殺父之仇。」
京城裡的事情,也傳到大月人耳朵裡了。大月人以為顧時安愛極了我,故而會要我去。
謝宛哭得傷心:「太后和攝政王,好像不打算救我哥哥了。」
我掉轉馬車回了宮裡,可阿姐把我攔在宮門外,並不願意見我。
傳旨的太監說,阿姐說顧時安沒有妻子,她也沒有妹妹,要我早早離開,該上哪就去哪。
若是我不去,湊不齊黃金,謝硯就回不來。
若能以我這油盡燈枯之殘軀換他一命,也算是償還他十餘年真心。
我跪著求了一天一夜,直到我身子撐不住,咳血昏倒,宮人將我抬進屋內,請來了太醫。
我總算得以見到阿姐,她拉著我的手,淚如雨下:「阿棠,怎會如此,你的身子怎會如此?」
到底是沒有瞞住。
「沒事阿姐,人各有命,是我福薄。」
「哀家要你們拼盡一身醫術,全力救治哀家的妹妹。」阿姐厲聲呵斥後頭站著的太醫,「哀家的妹妹若是有事,我就要整個太醫院陪葬。」
太醫誠惶誠恐地跪下,求情聲一片。
我坐起身,拉著阿姐的手:「阿姐,我已到了油盡燈枯之際,你不如就讓我去,把謝硯換回來。」
「不可!大月人生性兇殘,又與顧家有仇,你去了,豈不是羊入虎口。」
「我本就是將死之人,死前能做件有意義的事,何樂而不為?何況謝硯驍勇善戰,若他回來,謝家軍聽他號令,我大周失去的土地不愁拿不回來,來日若是李家族親有異,看在我的份上,謝家也會義無反顧站在你這邊,所以我的命換謝硯的命,這很值。」
阿姐哭得傷心,我卻神采奕奕,很是高興。
「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妹妹,拿你去換這些,我寧願什麼也不要。」
「我不怕,阿姐,我願意去的,若我什麼也不做,就在這裡等死,我會十分難受。後世若有人記得,我也只是附庸沈家的一個庶女,或是附庸顧時安的一個女子,可我不滿意這些稱號。
「讓我去,即便就死在邊北,死在大月人手裡,來日史書工筆,會有人替我謳歌,為我著書立傳,那時我不再是誰的附庸,我是堂堂正正,悲壯赴死的沈棠。」
我擦去阿姐眼角的淚,笑得燦爛,「阿姐,讓我去吧。那年謝硯救我一命,如今到我還他的時候了。」
35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帶著五十萬兩黃金,由一隊人馬,護送著北上。
去的時候,阿姐單單只瞞住了養病的顧時安。
所以一路上都有百姓相送。
他們高贊我深明大義,殷切地瞧著我,希望我能把他們的謝硯帶回來。
你看謝硯,你拼死護住大周國土,保一方安寧,並非無人記得。
越往北,天越冷,雪下得也越大。即便大雪掩蓋天地,我也能瞧出被戰火摧殘過的狼藉。
我一直縫著手裡的衣服,希望能趕在到達前縫好。
謝宛也跟著一起來了,她帶著謝家所剩無幾的幾個親兵,沉默著跟在我的身後。
抵達鄞都的前一夜,顧時安追了上來,他單槍匹馬追了一路,在後邊聲嘶力竭喊著我的名字。
我吩咐衛隊的人將他攔住,沒給他見我的機會。
晚間歇下的時候,我叫了謝宛來。
她沉默著不說話,我拉著她的手,同她講了許多。
天快亮的時候,我看著天上的月亮,一點一點沉下去,直至太陽從東邊爬上來。
交換的地點選在了鄞都南邊的一處長河邊,如今天冷,河面已經結冰。
大月的人押解著謝硯早早就站在了河對岸。
我遠遠地就瞧見了謝硯。
他狼狽極了,被蒙住了頭,滿身傷痕,手上腳上鎖著重重的鐐銬。
我最後看了一眼謝宛,朝她點了點頭,便抬腳朝前走。
見我有了動作,大月的人解開了謝硯身上的鐐銬,毫不客氣地抬起腳,把他往前踹了一腳。
謝硯一把扯下套住他頭的黑布,佝僂著背,步履蹣跚著ťùₙ朝我走來,他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跑了起來。
可他的腿腳不好使了,於是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又掙扎著爬了起來。
風吹起我的斗篷,茫茫天地間飄著雪花。
大雪迷了我的眼睛,我感覺到自己的臉上針紮一樣的疼。
終於我和謝硯會合,他滿是乾涸血跡的手重重握住我的胳膊,他整個人的重量似乎都壓在我身上了。
「小海棠,你不該來的。」
他佝僂著背,艱難地仰頭看著我。他幾乎是從牙齒裡擠出這句話。
他顫抖著,渾濁的淚從他的眼眶滑落下來,沖刷著他臉上的血跡,直到落到地上。
我扯著嘴角笑起來,笑得我心頭像撕扯一ẗū₆樣地疼。
他那顆虎牙都不在了,只剩下一個血糊糊的窟窿。
我說:「這條命是你救上來的,如今還你了。」
他忽然悲切地哭出了聲,像是一匹瀕死的狼,發出最後的哀號一樣。
他哭得太難聽了,難聽到我也忍不住哭。
「沈棠, 我寧願我死了, 我也不願意是你來換我。」
他的嘴角顫抖著, 握住我胳膊的手逐漸用力, 像要生生捏碎我的骨頭。
「你若死了, 會有更多的大周百姓死去。」我抽出手,替他擦乾淨臉上的眼淚, 「回去, 收拾舊山河, 打回來, 舍我一個不怕的。」
我笑著, 解開了身上的斗篷, 披在他身上,「去吧謝硯, 大周的百姓需要你。」
謝硯眼睛充血, 紅得嚇人, 他死死咬住嘴唇, 咬出血來:「沈棠, 你好好活著, 等我打回來,我娶你進我謝家。」
他替我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 用他那雙血跡斑駁的手擦乾淨我臉上的淚。
我點了點頭:「好,我等著。」
在看到我發間的荷花簪子時, 他終於舒展笑顏:「喜歡嗎?」
「我還沒問你,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荷花?」
他笑道:「等我娶你那天告訴你。」
大月的人讓他趕緊滾, 我朝他笑了笑:「去吧。」
我看著他往回走,朝他招了招手, 隨後我跟著大月的人, 朝對面走去。
「沈棠!你等著我!」謝硯在我身後喊道。
我沒回頭。
大月的首領下了馬,上前兩步迎我:「不愧是顧時安的妻子, 真有幾分膽識。」
我昂著頭, 笑著道:「我有名字,我叫沈棠。」
隨後我轉頭看向謝宛,她已經派了人把謝硯拽了回去。
我朝她擺了擺手, 在大月首領回過神之際, 死死地抱住了他。
「不!」
「沈棠!」
一支著火的箭矢狠狠紮進我的後心, 旋即我整個人著起火來。
巨大的疼痛下, 我死死抱住大月首領,嘴巴裡發出慘烈的叫聲。
我穿的衣服裡縫著火藥, 在火花接觸身體的那一刻,我整個人就燒了起來。
鑽心刺骨的疼痛席捲著我,我死死抱著大月首領, 誓要和他同歸於盡。
即便無法要他的命,我也要重傷他。
謝宛的人埋伏在後邊,也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謝硯要回去,五十萬兩黃金也要回去。
待來日重整士氣, 大周的將士會將這片土地收回,我也算得上魂歸故里。
無數支箭矢從我背後飛來,耳邊依稀能聽見叫喊著我名字的聲音。
懷中人的叫駡著,掙扎著要砍我的手, 可是火燒得太大,不一會兒我和大月首領的哀號聲就漸漸停了。
意識消散之際,我好似聞到了荷花香。
可惜我看不到荷花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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