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姐夜裡替身的第三年,我終於倦了。
床榻之上,我求姑爺給個名分。
他不以為意:「你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納你那不是打了她的臉?」
我絕望地閉上眼。
姑爺對小姐的深情,人盡皆知。
第二天,我求到老夫人面前,願意與快死的大公子結陰親。
老夫人感動不已:「結完陰親後要給夫君守寡,好孩子,你可想好了?」
我磕了個頭:「絕不後悔。」
余光裡,姑爺和小姐臉色煞白。
1.
陸柏桓又來了小姐房中。
兩人依偎在燈火旁,神情繾綣Ŧü₂,說了許久閨房情話。
小姐面色羞紅地去洗漱。
臨走前,照例將蠟燭都熄滅。
一炷香後。
我推門進來。
屋內黑寂,只有少許夜色。
陸柏桓抬眼笑道:「怎麼磨磨蹭蹭的?」
他抬手將我帶入懷中,忽然皺了眉頭:「身上怎麼這麼涼?」
「在外面賞了會兒雪景。」
我輕輕地說。
實際上,我一直單衣站在門外等候,只為了隨時替小姐進去。
一夜折騰。
天亮前,我躡手躡腳地溜走。
小姐在偏室等我。
我忍著酸痛的腰跪下,將陸柏桓夜裡說過的話一一複述出來。
小姐的目光落到我脖間的痕跡上,神色陰沉下去。
她輕手輕腳地躺到陸柏桓身邊。
陸柏桓突然睜開了眼,撩起她一縷秀髮:「背著我偷野漢子去了?」
是調情的語氣。
小姐嬌怯地捶打他。
我悄悄退了出去。
2.
小姐貌美,卻體素羸弱。
也因此一直沒人提親。
賞花宴上,陸柏桓對她一見傾心,以正妻之位求娶。
他們兩情相悅,天作之合。
我身為小姐的陪嫁丫鬟,也真心高興。
可新婚之夜,小姐暈在榻上。
陸柏桓武將出身,在床事上太強勢,而小姐又經不住折騰。
一連三晚,二人都沒圓成房。
霎時間,小姐成了整個侯府的笑話。
人人都說她不能滿足丈夫的欲望,遲早被妾室踩在腳下。
想想也是,陸柏桓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就算再喜歡她,又豈能為她一直茹素?
情急之下,她想出了偷樑換柱的法子。
每晚將蠟燭熄滅,由丫鬟代幸。
夜色昏暗,陸柏桓根本看不清身下人的臉。
她的陪嫁丫鬟裡,只有我與她身形和聲音最為相似。
小姐答應我,只需要代她三年,她會在這段時間裡儘快調理好身體。
三年後,她會給我一筆錢送我離府。
我是家生子,全家的性命都握在小姐手裡。
我沒得選。
3。
一炷香後,小姐和陸柏桓才起床。
我回屋休整了一會兒,便進屋擺早膳。
陸柏桓盯著我:「你為何穿這麼怪的衣服?」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緊張地抿嘴。
陸柏桓下嘴兇狠,總留下可疑的痕跡。
我只能穿個高領的衣服擋住。
小姐輕輕推了他一把:「侯爺忘了,開雲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我趕緊點頭。
服侍小姐時,總會不可避免地碰到陸柏桓。
小姐怕事情敗露,便不許我說話,侯府的人都以為我是個啞巴。
陸柏桓挑眉,似乎來了興致:「你院裡這小啞巴長得當真秀氣,怪可憐的。」
小姐嗔怪道:「夫君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看上她了?」
她冷冷地看向我,帶著隱隱的戾氣。
陸柏桓說:「我還沒怪你,你反而怪上我來了。」
他露出了胳膊,似笑非笑:「你看看,這是不是昨晚你做的好事?」
看到那圈牙印。
我身體一僵。
陸柏桓昨晚太欺負人。
我哭啞了嗓子,才又急又氣地咬了他的胳膊。
他是刀山火海裡拼殺出來的武將,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不計其數,不會在意這點小傷。
現在拿出這問罪的架勢,不過是調情而已。
我低頭跪在地上,手腳冰涼。
不知過了多久。
滾燙的茶水潑到了身上。
我抬頭,只能看見一臉慍怒的小姐。
下一秒,臉上挨了一巴掌:「賤蹄子,你怎麼敢咬侯爺?難道是在挑釁我?」
我來不及辯解。
小姐讓人綁了我的手腳拖去柴房,不給水和飯。
陸柏桓去京郊巡兵,三五日不會回來。
他離府多久,我就被關了多久。
奄奄一息時,花穗買通門口的媽媽,送了碗湯進來。
她是我的妹妹,跟我一起陪嫁到侯府。
代幸之事,她並不知情。
「姐姐,你到底怎麼惹怒夫人了呀?」
花穗趴在地上,透過門縫擔憂地看我。
我搖搖頭,只是問她侯爺什麼時候回來。
花穗說:「聽院內的媽媽說,侯爺今晚就能回府,還要去夫人院裡呢。」
我松了口氣,又問她外面怎麼了。
花穗說:「大少爺身體又不好了,太醫也說無力回天了,讓準備後事。」
陸柏桓之上,其實還有個嫡出的兄長。
他有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心疾,活到今天已經油盡燈枯,這才讓陸柏桓襲了爵。
「大爺至今還沒娶妻,老夫人不想讓他孤家寡人地到地下,便想替他娶個陰親。」
說到這,花穗輕輕歎了口氣。
結了陰親後,妻隨夫喪。
大爺眼看活不了幾天了。
與他結陰親,餘生都只能守寡活著。
別說世家小姐,就算是府裡的丫鬟婆子,也沒有願意的。
晚膳時分,我被放了出來。
小姐命人給我準備好飯菜,讓我休息一會兒,晚上好好服侍侯爺。
她淡淡笑著,帶著溫和的歉意:「開雲,罰你的事是我衝動了,本來想關你半天就放出來的,誰料到府裡事忙忘了你,你別怨我。」
我低低地說了句不敢。
小姐微微頷首。
沉默幾秒。
我實在等不及,主動提了出府的事。
小姐臉色忽地變了:「你想走?」
我小心翼翼地說是。
小姐瓷白的手指翻過茶蓋,漫不經心地說:「我身體尚未養好,侯爺還離不開你。」
我錯愕地抬頭。
她明明答應了我只要三年……
小姐輕輕笑起來:「如果你非要走的話,我只能讓花穗代替你了,你們是親姐妹,無論是嗓音還是身形都很像。」
我如墜冰窖。
過了半晌,我聽見牙齒打顫的聲音:「那能否……讓侯爺給我個名分。」
「想做主子了?」
小姐冷笑:「我如果想給侯爺納妾,有一百個人選,左右絕對不會輪到你。」
「你也別妄想走侯爺的路子,他心裡只拿你當個玩意,就算你最後成了他的通房,我一根手指就能除掉你。」
我幾乎不能呼吸:「可是……婢女早晚是要配人的。」
難道要我做一輩子她的床上替身嗎?
小姐漫不經心地說:「門房的兒子與你同齡,等明年你滿十六歲,就賞你們成親。」
……
陸柏桓回府時,我渾渾噩噩地跪在地上。
小姐含笑起身:「侯爺回來了,這幾日是累著了吧?」
「這丫頭失手打破了西域進貢的杯盞,我罰她跪一刻鐘。」
陸柏桓毫不在意地繞過了我。
他鬢間微亂,滿臉疲倦:「大哥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小姐歎氣:「這些天我問過府裡上上下下的女子……侯爺,我說句實話,陰親之事聽起來實在瘮人,沒有妙齡女子願意的。」
陸柏桓皺眉:「這有什麼不願的?隨便尋一個女人,拿捏住她的家人便成了。」
小姐捏著帕子,猶豫道:「這種損陰德的事,怕瞞不過老夫人。」
陸柏桓不可置否:「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重刑之下,也一定能成全這段親事。」
「母親不喜你,若你能漂漂亮亮辦成這件事,她一定會對你改觀。」
小姐輕柔地應了聲。
6.
每次巡兵回來,陸柏桓都要折騰一整夜。
這晚,我用盡全力去迎合他。
弄得陸柏桓幾次失控,氣笑了般掐著我的腰:「怎麼這麼熱情,是不是也想我了?」
我沒有說話。
只是費力地支起身,在他臉側留下一個顫抖的吻。
床榻之上,我很少這般主動。
陸柏桓輕歎一聲:「好乖。」
天要破曉時。
我清醒過來,用癱軟的手推開他。
卻被他反握在懷:「還想走嗎?」
我僵在原地。
陸柏桓親昵地蹭我的臉:「本侯對氣味極其敏感,早就知道你和夫人偷樑換柱的把戲。」
怪不得……他一次比一次更放肆。
原來是早就知道身下的人不是妻子,自然不必再收斂。
我輕聲問:「那侯爺打算什麼時候給我名分?」
「名分?」陸柏桓輕笑,「你是夫人的丫鬟,只能她給,我若親自要,豈不是傷了我們夫妻的情分。」
「你叫什麼名字?以後我叫人給你送些珠寶,等小姐身子好了,我便給你抬個通房。」
ŧű̂⁺我嘲諷地閉了閉眼。
「能白睡的女人,何必給她名分。」小姐說得不錯。
睡出來的情分,少得可憐。
見我久久沒有反應。
陸柏桓笑:「怎麼,高興傻了?」
我笑了出來,不知不覺淚流滿面:「謝侯爺厚愛,只怕我沒有那個福氣。」
陸柏桓怔了片刻,語氣冷下來:「不過是被本侯睡過幾年,別心性太高。」
「通房還不夠,難道非要本侯抬你做個姨娘?你也得顧著你主子的臉面。」
他素來不喜貪心的女人,語氣隱隱含怒。
陸柏桓後宅裡有幾個權貴轉贈的姨娘,均出自良家。
像我這種丫鬟出身的,不夠格成為侯爺的妾室。
更何況。
小姐嫁過來後,他再沒去過妾室房裡。
外人都贊侯爺不沉溺于女色,珍愛妻子,陸柏桓每每聽到都很是得意。
小姐的父親是當朝宰相,身居高位,明裡暗裡也幫了他不少。
如果他真納主母侍女為妾,便是砸自己的名聲。
我越想越悲涼,也越清醒。
今日這些話,不過陸柏桓饜足過後的一點憐惜而已。
等冷靜後,他一定會後悔。
他可是要和小姐做一輩子恩愛夫妻的人。
我靜靜地說:「奴卑賤之身,不敢奢求名分,放在侯爺房中也是不配,只希望侯爺和小姐恩愛一生,白頭偕老。」
6.
花穗聽說了小姐要將我配給門房兒子的事。
她哭著說:「我們服侍她一場,她怎麼能這麼狠心?」
那門房的兒子天生智力有缺似三歲兒童,卻生性暴虐,最喜歡打人。
只有嫁給這樣的人,我才能繼續和陸柏桓苟且。
我去求了老夫人,願意做大爺的未亡人。
老夫人又驚又喜,問了我的姓名,生辰八字和籍貫。
大師算完,連連點頭:「此女與大爺的生辰八字極其吻合,且她出身貧苦,是個有福報的人,大爺與她成陰親,于來世投胎也大有好處。」
陸柏桓和小姐很快聞聲趕來。
他們踏進門時,我正在老夫人膝下捏腿,聽見陸柏桓的笑音:「這就是願意與大哥結親的姑娘?」
小姐也恬然笑道:「不知道是誰家院裡的丫鬟,真是仁心,母親定要好好獎勵她。」
說話間,我轉身向他們行禮:「回侯爺夫人,是我。」
陸柏桓看見我的臉,吃了一驚:「你不是啞巴嗎?」
我搖頭:「我會說話,只是小姐不喜歡我的聲音,不許我出聲。」
短短幾句,小姐面色煞白。
老夫人握著我的手,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欣慰:「沒想到你院裡竟有這麼個好孩子,真是忠心。」
她抹淚:「只是一旦結陰親,你就得給大爺守寡……你可想好了?」
我磕頭:「絕不後悔。」
余光裡,陸柏桓垂在身側的手握緊。
他看著我,滿臉不可置信。
老夫人拍了拍我的手:「孩子,你可有什麼想要的?無論是錢財還是寶物,我能做主的,都給你。」
我轉頭看著小姐,目光有幾分森然。
她強撐著笑意,卻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半晌,我垂下眼,靜靜地說:「奴才有個妹妹,叫花穗,求讓她到老夫人身旁服侍。」
老夫人不假思索道:「這有什麼難的,只要是府裡的丫鬟,我都能做主。有你這份心,我定護她一世無虞。」
小姐強笑:「母親,花穗是我的丫鬟,原本我是不該吝嗇的,只是她是我的陪嫁,恐怕……」
她剛顫巍巍起了個頭,便被陸柏桓沉聲打斷:「不過一個丫鬟,母親想要,你給就是了,還有什麼可說的?」
老夫人臉色也不大好看,盯著小姐,一言不發。
小姐咬了咬唇,吩咐人去取我和花穗的身契。
7.
花穗成了老夫人的近身侍女。
老夫人對我說,她過世之前,定會給花穗尋一個穩妥的去處。
我只想讓花穗脫離小姐的擺弄,卻沒想到老夫人如此上心,連下半輩子也為她考慮了。
感激之下,我承諾一定盡心地服侍陸潭。
提到自己命運多舛的大兒子。
老夫人忍不住哽咽。
她懷陸潭時,西南夷族聯合前朝遺民作亂。
天下風雨飄搖,老侯爺為國出征平亂,戰局險而又險,他差點沒了性命。
老夫人日日擔憂驚懼,導致陸潭出生便沒了氣息。
巧在老侯爺那晚凱旋歸京,還帶回了一位西南密林深處的山醫。
山醫醫術詭異精妙,硬是死而復生一般將陸潭救了回來。
雖然是件喜事。
但山醫卻說,這是逆天而為,陸潭就算活下來了,也只能被強行留在人間不過三十年。
正如他所言。
陸潭少年時身體文弱,難以習武,卻不影響讀書寫字,參加科舉。
可越長大,他的身體越差,最後病怏怏的不再出門,一直養在侯府後山碧湖上的木屋裡。
既然我已應了與陸潭結陰親,應留在他身邊。
聽聞他不喜歡旁人服侍,碧湖居中只有一位郎中陪伴,正是數年前的山醫。
山醫帶著我進裡屋時,陸潭還在熟睡。
我的目光落在他輕顫的睫毛上。
他年長陸柏桓兩歲,今年已經二十七了。
兄弟二人長相並不相似,陸柏桓常年習武,膚色偏深,硬朗結實。
而陸潭模樣清秀,皮膚比小姐還白幾分,忽略性別,很是貌美。
我向山醫討教了陸潭的喜好、脾氣和日常忌諱的東西。
太陽落山時,陸潭終於醒了。
是該喝藥的時辰,我跟山醫學著煮了一下午的藥,正好拿給他喝。
我在他身前跪好,將藥舉過頭頂。
「你就是等我死後要同我成親的女人?」
「是。」
他瞥我一眼:「起來。」
我乖乖站到他身邊:「請大爺喝藥。ƭű̂ⁿ」Ṫų₇
他平靜地拿起碗。
半截皓白的手腕微微一折,濃黑的藥汁都落入花盆當中。
陸潭抬起眼角,笑得無理取鬧:「我不想喝,你能拿我怎麼樣?」
8.
我沉默地盯著他。
山醫說,陸潭是個至情至性的人。
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
山醫摸了摸鬍子,給我講了段舊事。
陸潭十三歲參加鄉試,十五歲成探花,名動京城。
等待他的,本來是條登峰造極的人臣之路。
可惜授官前夜,他與陸柏桓一起賞魚,不小心跌入湖中,心疾發作,數日不醒。
老夫人一怒之下,將陸潭身邊的丫鬟小廝都打成殘廢,發賣出去。
「自那後,大爺就不讓任何人服侍了。」
我聽懂了山醫的話外之意。
陸潭不是那種不把奴婢當人看的主子。
他飽讀聖賢詩書長大,明理懂事,有是非之分,和陸柏桓不一樣。
山醫能毫無怨言陪他這些年,可見本性。
而陸潭知道我要與他成親,還對我發脾氣。
心裡影影綽綽地生出些荒謬的想法。
見我一直盯著他。
陸潭的笑容消失了一瞬:「你一直看我幹什麼?」
我默默地重新端了碗藥回來,一板一眼地說道:「大爺,我確實不能拿你怎麼樣,只是既然我遲早要與你成親,不如……」
我低頭攪動藥汁:「不如我現在使用一下妻子的權力。」
陸潭有些震驚地打量我,似乎不相信我能說出這樣狂妄的話。
「要麼您現在喝藥,要麼…Ṭû₈…」
他似乎氣笑了:「你想怎麼樣?」
我緊抿唇。
山醫告訴我,陸潭半年不肯喝藥了,才鬧得氣息奄奄。
再這樣下去,他恐怕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猶豫幾秒。
我手疾眼快地按住陸潭的下巴。
低下頭,輕輕親了親他的臉。
他身上很涼,氣息浸染糾纏的一瞬,我顫慄了一下。
陸潭身體微微後仰,突出的喉結薄得像要擠破雪白的脖頸。
短短幾個呼吸後,我再抬頭時,他臉上詭異地紅了大片,像破曉時分的山霧。
那對蝴蝶一樣的睫毛惱怒地顫抖著。
陸柏桓曾調戲過寺廟裡的尼姑。
尼姑梨花帶雨羞恨的臉,跟陸潭竟詭異地重合。
我一時生出了些許負罪感。
可是我答應過老夫人,要照顧好他。
我按捺住加速的心跳,強作鎮定:「不喝藥的話,我就再……再輕薄你一下。」
陸潭恨恨地瞪視著我。
半晌,他接過我手中的藥,一飲而盡。
9.
山醫見陸潭開始喝藥了,很開心。
我俯身為他擦拭嘴角的藥漬。
距離驟然拉近,餘光裡,那只慘白而纖瘦的手用力抓著被角。
我溫聲勸說:「大爺這幾日身子骨明顯有所好轉,身上摸著也沒那麼涼,這都是藥的功勞。」
陸潭冷淡地說:「藥石是最無用的東西。」
我耐著性子繼續哄:「山醫大叔熬藥也很辛苦的,如果每次你都不喝的話,他會很傷心的。」
說著,我伸出十指:「大爺您看,煎藥需不斷試溫,才能保證藥性,我才替大叔煎了幾日藥,雙手已經這樣,他長年累月為你煎藥……」
原本細白的手指,現在長滿了可怖的燙泡。
陸潭的視線落在那上面。
他抿了抿唇,不耐煩地將藥底也喝了乾淨。
自那後,每次喝藥,他都不必我再多費口舌。
半個月後,山醫大叔向老夫人彙報了陸潭的身體情況。
他的確恢復了不少,起碼不在生死邊緣徘徊了。
老夫人小心翼翼地問:「怎麼會突然好轉這麼多,會不會是迴光返照?」
山醫笑著指我:「老祖宗別多心,大爺是實打實地好轉了,不過多虧了這丫頭,我曾對老祖宗說過的,她命格硬,與大爺正相補。」
正堂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老夫人目光柔和下來,讓我坐到她身邊。
她問陸潭:「開雲伺候得你怎麼樣?」
陸潭靜了一秒:「她將兒子照顧得很好。」
老夫人滿意地點頭,看向我時的神情越發慈愛起來。
小姐掩嘴笑道:「大爺有所不知,開雲原先在我院裡時,伺候侯爺的功夫也是尚佳呢。」
空氣安靜了一瞬。
我儘量保持平靜,手卻控制不住地發抖。
陸潭冷淡地看著她。
他不輕不重地說:「這就是你對未來嫂子的態度嗎?」
老夫人本來帶著紅光的面色明顯地沉了下去。
她緩緩地道:「老二媳婦,你雖年輕,可也不能太不懂規矩。」
陸柏桓猛地轉過頭呵斥:「母親和兄長在這,哪有你說話的份。」
小姐委屈地放下手帕,眸中的水光閃了閃。
數日不見,花穗迫不及待地來找我。
從她的口裡,我才知道……
小姐又找了個替身。
只是這次她沒從府裡的丫鬟中挑,而是在外面買了個調教好的女人,嗓音身形與她別無二致。
我不解:「這種秘事你怎麼知道的?」
花穗說:「那晚侯爺不知道為什麼把屋子點得透亮,然後大發雷霆,把那女人打了半死扔在了小姐面前,小姐嚇得暈了過去。」
「然後呢?」
「侯爺說,既然她不願與他共枕,那他以後再也不會去小姐的院子,他們現在已經分房睡了。」
我哦了聲。
分房睡,就是明擺著告訴全府的人他們夫妻不睦。
夫君不寵,婆母不喜,還沒有子嗣。
怪不得小姐看起來這麼憔悴。
可是陸柏桓既然默許了我代幸那麼多年,說明並不在意小姐找替身。
為什麼換了個人,就要跟小姐翻臉?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10.
碧湖居四面臨水,養了很多肥嘟嘟的錦鯉。
陸潭陪老夫人喂魚,逗老夫人一樂。
他單薄的身子,在湖面的夜風裡看著實在扎眼。
我回去取披肩。
路過曲折的回廊,卻被人狠狠按到柱子上。
嘴被捂住,我無力地睜大眼,漆黑夜色裡,陸柏桓的臉驟然放大。
他狹長的眸子看著有幾分戾氣,一字一句地逼問我:「你到底是不是她?」
心落到了穀底。
我掙扎。
他用力地捏緊了我的下巴:「說話,還想在我面前裝啞巴嗎?」
那只手像毒蛇一樣纏繞在臉側。
我噁心地別過頭,又被他曖昧地用一根手指別過臉:「你以為不說話就能躲過去了?」
他低低地說:「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根本不需要通過聲音,睡一覺就知道了。」
我震驚地看著他。
他是瘋了嗎?
我既然要跟他哥結親,那便是他哥的女人了。
他怎麼敢?
陸柏桓仔細端詳著我,冷冷地道:「我睡了三年的女人,竟然成了我大哥的妻子。」
他忍無可忍:「你怎麼敢這麼愚弄我們兄弟二人?尤其是我,難道在我身邊做個通房不比給大哥守一輩子寡強?你當真願意與死人成親?」
我終於忍不住,用力地推開他:「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如果我不這麼做,就會被小姐指給傻子。」
到那時候我已成人妻,就算他想給我位分也不行了。
我只能一直做見不得光的替身,終生被按在床上,替小姐承受他的欲望,而不會造成絲毫的威脅。
這就是小姐的算計。
陸柏桓顯然不知道這一茬。
趁他錯愕的功夫,我用力踩了他一腳,扭身逃走了。
跌跌撞撞地跑回到有光亮的地方。
陸潭的影子猝然闖入眼簾。
他在長廊的盡頭處看著我,蹙眉:「怎麼去這麼久?」
我的心跳突然平靜下來。
笑了笑,走過去給他披上外衣。
山醫大叔笑呵呵地補充:「夜深了,大爺怕你出事,非要去找你。」
陸潭微不可聞地哼了聲:「我是怕她跌入湖裡,擾了鯉魚的美夢。」
11.
我給陸潭做了個輪椅。
推他四處轉轉,比每日懨懨地臥在榻上強。
遊廊裡有一小片竹林,左側環湖,有泉水從假山頂淙淙流下。
午後陽光罩住一角,陸潭喜歡在這裡坐著。
他收集清泉煮茶,又捧了本書在陰涼處。
而我靠在石頭上曬太陽。
昏昏欲睡間,聽見陸潭的聲音:「……為什麼想跟我結陰親?」
我從半夢半醒間抽離,支起身子朝他的方向看,他合書置於膝上,認真地看著我。
腦子有一瞬的空白。
我道:「不想嫁給傻子。」
陸潭低斂了眼,語氣有些涼:「我猜也是這種理由。」
說罷,便不再理我。
我睡意全無,只覺得莫名其妙。
眼看著陸潭病情穩定。
山醫去要去采些珍奇藥材,以備不時之需。
為防陸潭有什麼突發情況,他給了我個薄薄的木盒,裡面有個拇指大的蟲子,要我隨時帶在身上。
這是西南秘術,只要按碎盒子,便能千里傳訊,無論相隔多遠。
臨行前,山醫大叔打趣:「我是不是要改口叫夫人了?」
我苦笑:「大叔,您可別開這種玩笑。」
陰親陰親,哪能跟真正的結親相提並論。
就算陸潭死了,侯府嫡長子的夫人,也不會便宜了一個丫鬟。
我最後的歸宿,大抵是在佛堂,永遠地以陸潭未亡人的身份,保佑他來世安康順遂。
這是我與老夫人心照不宣的交易。
13.
山醫走了,我又多了很多事要做。
比如……給陸潭換衣,以及洗澡。
第一次擦身,他眼角潮紅地掙扎,非要自己來。
盯著他通紅的耳垂,我忍不住想。
難道他洗浴從沒讓侍女伺候過?
就算陸柏桓已成親,洗浴時也有七八個侍女在身邊侍奉。
他拿我們當貓兒狗兒的,從不在意。
陸潭咬牙切齒地說:「你真不知道羞。」
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苦笑了下。
如果是未經人事的少女,臉皮自然不如我這樣厚。
可惜我已經不是了。
有個詞叫什麼來著?
我想了很久,終於有天在書上看見了那個詞:殘花敗柳。
戲本子上說了,我這樣失了貞潔的女人,就是殘花敗柳。
我托著下巴發愣。
有人默默地為我披上外衣。
我回頭,陸潭的手按住封面:「你又在看什麼奇怪的東西?」
我訕訕地將書藏到身後。
陸潭的藏書多不勝數,他珍視非常,卻許我隨意翻看。
興致好時,他也會指點我哪些書好,親自教我句讀寫字。
我將默背下來的詩邀功般拿給他看。
陸潭漫不經心地道:「呀,我們開雲真厲害。」
語氣帶著些許逗弄。
我不滿:「你像是在哄小孩。」
陸潭懶洋洋地問我:「你今年多大?」
「十八。」
他一本正經道:「我比你大了快十歲,在我這你就是個小孩。」
好像很有道理。
我有一瞬的出神。
不知不覺,我來陸潭身邊已近兩年了。
兩年來,他的身體雖然虛弱,好在還算穩定。
山醫大叔研製了很多新藥給他熬補,又每日在房間裡做些奇怪的秘術,祈求他長命百歲。
火燭之前,山醫讓陸潭親自許一個願望。
他靜靜地看向我:「你替我許。」
我怔住。
一瞬間大腦有許多想法閃過。
我真心地說:「我希望你快樂。」
陸潭淡淡地說:「怎麼個快樂法?」
我想了想:「身體好起來,然後娶個高門貴女,子孫滿堂,仕途順遂……大抵如此。」
燈火影綽。
陸潭低低地問我:「是真心話嗎?」
視線交錯。
我移開了目光。
真心嗎?
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山醫大叔口中的神明真的顯靈了。
陸潭突然想出府。
我欣喜地問他去哪兒。
他眯著眼睛看了我半晌,才說:「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聽聞民間有燈會。」
燈會總有,沒什麼特殊的。
不過自隨小姐嫁入侯府以來,我也好久沒去過了,想看得很。
為了不驚動其他人,我推著陸潭從碧湖居後的角門偷偷溜出去。
也是在那天,一位尊貴的郡主帶著隨從出遊。
燈燭游龍的人群裡,她一眼就看中了陸潭。
郡主年輕熱烈,落落大方地上前,要與陸潭比猜燈謎。
比賽的結果我已經忘記了。
只記得郡主眸子亮盈盈的:「願賭服輸,我請你去最好的酒樓吃țúₙ飯如何?」
陸潭側頭,問我要不要去。
我低低地歎了口氣:「你要是去的話,奴婢就在外面等著。」
在他面前,我很久沒有自稱過奴婢了。
可是外人在場,我總要認清自己的身份。
郡主已然等不及,欣悅地越過我去推陸潭。
她一點都不在意坐輪椅的他,也不在意他身體是否康泰。
要知京中多少貴女,都因陸潭的身體,對他望而卻步。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我悵然若失。
明明也未曾得到過,失去的痛覺卻這麼清晰。
我在冷風裡站了很久。
忽然想起來,今天是我的生辰。
13.
郡主是攝政王獨女,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攝政王夫妻上門說親時,老夫人驚大於喜。
我也因此得知。
原來郡主對陸潭不是一見鍾情。
早在十幾年前,陸潭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時,她便芳心暗許。
後來陸潭病重,她也一直不肯出嫁,才耗到了今天。
陸潭的婚事成了全侯府的焦點。
就連陸柏桓的妾室懷孕的消息在此刻也變得無足輕重。
若這份親事能成,老夫人自然是開心。
只是陸潭已說了陰親,現下想正常成親,須得了結陰親。
於是我便知道該做什麼了。
正如當初向老夫人面前跪下說我願意嫁給陸潭一樣。
我來到老夫人面前,從容地說:「我願意離開,成全大爺的好事。」
我請山醫算過陸潭與郡主的生辰八字,也是格外契合。
郡主出身高貴,詩書琴畫無一不通,對陸潭一往情深,即使他逝世,她也願意為他守寡。
我的確沒有再留在他身邊的必要。
老夫人欣慰於我如此知趣,拉著我的手,問我想要什麼。
我將這些年攢的銀子交了出來,然後跪下:「求老祖宗放我脫籍。」
老夫人微微歎氣:「孩子,你可以向我要很多東西的。」
我保持磕頭的姿勢,一動不動。
只是看著淚珠在石磚上滾啊滾。
最後匯成一汪清潭。
花穗想跟我一起走,被我拒絕了。
出府後就要靠自己謀生,哪有在侯府輕鬆。
我告訴她,只要在老夫人身邊好好當差,不惹事生非,將來必會衣食無憂,美滿幸福。
作為姐姐,這是我能為她謀的最好的路了。
花穗哭著點頭,一個勁地往我懷裡塞銀子。
臨行前,許多人來送我,都是些曾經的姐妹。
意想不到的是,陸柏桓竟也在這群人之中。
他居高臨下地道:「只要你想,我現在就納你為妾室,你若還像以前那樣殷勤侍奉,我便專寵你一個。」
我盯他良久,發出一聲嗤笑。
陸柏桓冷冷道:「別總這幅表情,怎麼,不屑於攀我這高枝,還指望陸潭來挽留你嗎?」
他譏笑道:「你大概不知道吧,你走後,郡主就要住進碧湖居,那可真是位癡心的佳人。」
「你那麼盡心地伺候陸潭有什麼用,他身體好了便不需要你了,白白為他人做嫁衣裳。」
「也不知道若干年後陸潭還會不會記得你,他連送都不送你一下,可見你在他心裡這般微不足道。」
心臟控制不住地抽痛了一下。
在他得意的目光裡,我臉上的笑意慢慢褪去。
陸潭已經跟我冷戰很久了。
我們的對話,終止於燈會回來的路上。
他問我開不開心。
我抽著鼻子說:「開心。」
陸潭看著我:「是看燈會開心嗎?」
我想了想,違心地說:「不是,你和那位小姐走在一起時,宛如一對璧人,我的許願開始顯靈了,我很開心。」
陸潭臉上笑意霎那間全部消失。
他的臉上毫無血色,沒有一絲表情地看著我:「看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你這麼高興嗎?」
我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開朗:「那麼漂亮的女子以後可能會是府裡的大夫人,我當然高興啊。」
陸潭冷冷地凝視了我很久。
他說:「宋開雲,原來你這麼沒心沒肺啊。」
14.
我爹娘都早早地病故在宰相府,我無家可回。
本來想在天子腳下做點營生。
腦中劃過陸柏桓和小姐的臉,我一個激靈從床上爬起,連夜坐船往南方去。
在船上閑來無事,打開包裹數了數身家財產。
我眉頭一緊。
這幾萬兩的銀票是哪來的?
怎麼還有揚州的房屋地契?
我努力地回憶。
只有山醫大哥在送別時,接觸了我的包裹。
可他哪來這麼多錢?
船身忽然一歪。
我差點跌入水中。
踉蹌著爬起來時,眼前突然出現了好幾隻腳。
緊接著我便被綁到岸上,又壓上馬車。
再次看到小姐那張得意的臉。
我止不住地苦笑。
花穗說的不錯。
好歹服侍過她一場,何必苦苦相逼?
多日不見,小姐的身子骨似乎更清減了。
可惜這弱柳扶風般的姿態,並不能保她在侯府的富貴。
我挨了數下掌摑,都是身強體壯的老媽媽們打的,分外有力。
暈頭轉向間,我聽見小姐怨毒的聲音:「我只是利用一下你的身子,你就敢另謀他路,背主忘恩的東西,你難道忘了曾經承諾過的要做個忠僕嗎?」
忠僕嗎?
那我的確不算。
我只知道盡自己的本分,做好分內的事,換來好好生活的資格。
我是她的奴婢,可我也是個小小的人。
我知道與她說不通,索性不說話,任由她施暴。
只希望她快些消氣,快點放我離開。
顯然,我高估了她的良心。
第一天,我只是被打。
第二天,小姐想出了新的招數,拿木簽紮我的手指。
第三天,她將我關進了宰相府內看管犯錯奴僕的水牢。
我在裡面發現了爹娘的屍體。
那一刻,我真想死了得了。
發臭的水裡,我嘗試把自己憋死。
看守的小廝見狀連忙把我拉出來:「開雲姐姐,你不能死,你快醒醒。」
我咳出一大口水,有氣無力地問:「你認識我嗎?」
小廝說:「開雲姐姐你都忘了,我受過你大恩。」
「幾年前小姐的金鐲子丟了,管事找不出小偷,就要隨便拿我頂罪,是你看出我的冤情,先穩住了小姐,再把真正的小偷找了出來,我才沒落得殘廢的下場。」
說著,小廝哽咽了:「你這麼心善的人,小姐為什麼要這般折磨你啊?」
我緩緩地露出一個淒慘的笑:「因為我不是個忠僕。」
小廝愣住了。
我問他:「侯府那邊怎麼樣了,聽說侯府那位大爺馬上要與郡主結親了。」
小廝撓頭:「本來好事都要成了……不過那位大爺身體又不好了,聽說已經是黃土埋到頭的程度了,成親的話,只怕會死在喜堂上。」
「侯府那位老祖宗慌了神,哪還顧得上什麼婚事,直說是郡主克了大爺,攝政王夫妻哪捨得女兒真守一輩子活寡,這婚事就這麼算了。」
我連連咳嗽:「怎麼會?那郡主也肯取消婚事嗎?」
小廝歎氣:「郡主是金枝玉葉養大的,哪跟生死打過交道,聽說大爺發病那日跟死人一樣,郡主當即就嚇暈過去了,連夜搬出了侯府,唉……」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埋怨道:「我的姑奶奶呀,你快別擔心他們了,趕緊想想你怎麼辦吧,你就當再行個好,別讓我眼睜睜看著我的救命恩人死在我面前行不行Ŧű̂⁷?」
我冷靜下來,求小廝先將我爹娘的屍體撈出來安葬。
做完這一切,他回來找我,滿臉緊張:「那你怎麼辦?」
我說:「麻煩你幫我找一個東西。」
山醫給的木盒,本來是當初為陸潭準備的,以備不時之需。
沒想到他塞銀票時,也將盒子塞了進來。
我本以為是他想讓我留個念想。
現在卻明白了他的用意。
只是,木盒被我藏在了衣服裡,而衣服說不準被扔在哪個角落。
宰相府之大,想找到一個小小的木盒何其艱難。
我竭力說:「生死有命,我八成是要死了……如果沒能救活我,你千萬不要愧疚,你已經將我爹娘安葬好,這份大恩來世我做牛做馬……」
15.
小姐再來到水牢,已經是第五日的傍晚。
她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指甲:「你竟然還沒死啊,看來是老天都在懲罰你,讓你多受幾日苦。」
我氣若遊絲地聽著。
渾身上下皮膚好像都爛掉了,連抬頭看她的力氣都沒有。
小姐見我一直低頭,當即冷笑一聲:「想求我放過你?想都別想。」
我不由得笑了出來。
她以為我是在裝可憐。
其實我是在詛咒她不得好死。
如果不做忠僕的下場就只能是這個。
那我不如做個奸詐惡毒的奸臣,起碼死得不冤。
恍惚間,脖子上被套上了繩子。
我長舒一口氣,她終於要給我個痛快了。
繩子慢慢收緊,再收緊,直到勒得我呼吸困難。
可是繩子又忽然松了勁。
我驚恐地張大眼睛。
難道她又想到了別的法子來折磨我?
嘈雜的聲音不斷傳入耳中,依稀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有人下水將我抱了出去。
天地驟然一亮,我實在睜不開眼睛。
只感覺落入一個冰涼的懷抱。
來人跪在地上,像要將我扣死在懷裡。
「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
他反復地重複這幾個字,聲音暗沉痛苦,帶著幾分哽咽。
鼻頭不由得一酸。
我嗚嗚地哭了起來:「陸潭,我好想你啊。」
身下的人僵硬了一秒。
他捧起了我的臉,低低地說:「我也很想很想你,想得我都要死掉了。」
16.
陸潭帶我回了碧湖居。
山醫為我專門調了新的藥浴,治療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陸潭親自為我擦洗。
每發現一處新的傷口,他的眼尾就紅一分。
意識模糊中,仿佛始終被人溫柔地托著,在水波中起伏。
記憶的最後,是一張柔軟的床抱住了我。
而我也抱住了它。
……
我昏睡了很久很久。
再醒來時,山醫正在給我的手指上藥。
我急忙問:「陸潭呢?」
山醫頭也不抬地說:「守了你好幾夜了,我看不下去,給他的水里加了點藥,把人放倒了。」
我焦急:「他是不是又犯病了?」
山醫淡然道:「你走之後,他比之前還可勁地作踐自己,他喜歡的人又不是我,我有什麼辦法?」
看我垂淚。
他無奈道:「哭什麼,人不是還活著嗎?你放心,三十歲之前,他都死不了的。」
三十歲之前都死不了?
這是什麼意思?
我感到呼吸困難:「那三十歲之後呢?他是……活不過三十歲嗎?」
山醫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他歎了口氣:「他早晚會死的,你難道還不清楚嗎?如果他不早喪,哪來你們這段緣分?」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
只覺得身體內部,有什麼東西痛得要裂掉了。
陸潭醒來便看到我呆愣的模樣。
他嗓音沙啞:「怎麼了?」
我抹掉眼淚,一言不發地跨坐到他身上。
手指放在他喉結之上。
我凶巴巴地說:「我現在要親你,你幹不幹?」
他似笑非笑地說:「你第一次親我的時候可沒這麼禮貌。」
我捧起他的臉吻下去。
唇齒糾纏,他的氣息卻很淡很淡,像冰天雪地裡一抹稍縱即逝的南風。
陸潭被我壓在身下,仰起脖頸,顫抖地承受我的一切入侵。
他眼角滲出了紅潮,像是在控訴。
我情不自禁地說:「陸潭,我真喜歡你。」
他咬了咬我的嘴唇:「我也是。」
我揪住他的領子:「有多喜歡?」
陸潭安靜地把玩著我的頭髮。
他有些苦惱地注視著我,似乎在看一個大麻煩:「我從來沒想過,我這樣短暫的人生裡……會遇到一個這樣喜歡的人。」
怔了片刻。
我垂下眼:「我也沒想到。」
我這卑賤的一生裡所有期望,都終止在被小姐送給陸柏桓的那個晚上。
那時的宋開雲只覺得這一輩子就這樣了。
但是她怎麼也不會想到。
四年後,竟然會愛上一個快死的人。
看著陸潭的眸子。
我又悲又喜。
17.
再見老夫人,我已不再是侯府的奴婢,而是客人。
閒聊間,花穗給我上茶。
我仔細地觀察著,看得出老夫人待她很好。
既然陸潭的婚事黃了,那麼陰親依舊。
成親之後,我會被立刻送去佛院。
話題兜兜轉轉,回到了小姐身上。
宰相府一鬧後,陸柏桓與她徹底決裂。
他那位妾室在半個月前流產時身亡,也被查出來是小姐的手腳。
小姐並非想要讓那位妾室失去孩子,只是想讓她難產,去母留子。
沒曾想劑量沒掌控好,鬧了個一屍兩命的下場。
老夫人愧疚地說:「當年柏兒想娶她時,我便不贊成,她身體羸弱,不該做宗室命婦,不過柏兒心悅于她,我不想讓他落下遺憾。」
「現在看來,她果然不是個合格的主母,心胸太過狹窄,不是有福祿的命。」
語氣惋惜,然盡是指責。
我低下頭,嘲諷地笑了聲。
小姐到今天的地步,固然是她自己作孽。
可陸柏桓難道沒有過錯嗎?
一切起於那年賞花宴上他的怦然心動。
宰相夫婦原本只想將小姐嫁給一個中等人家,用娘家勢力,保她即使無所出也能不被欺負。
若非他癡迷一般地求娶,便沒有後來許多事。
大概是想什麼便來什麼。
從老夫人住處出來,拐角便碰上陸柏桓。
數日不見,他清瘦了許多,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倒像是一直在等我。
「看在宰相的面子上,我不會休妻,但也不會再寵愛她,算是她傷害了你的懲罰。」
僅僅是不寵愛而已。
真是好重的懲罰呀。
我嘴角掛起一絲嘲諷的笑:「那一屍兩命呢?小姐便不必償還了嗎?」
陸柏桓皺眉:「那女人本來也不受我寵愛,更何況一個庶出的孩子,我想要的話還有很多。」
事已至此。
我沒再多說什麼,只想趕緊離開。
卻見他咬牙切齒地道:「你到底是怎麼魅惑了我大哥?那天他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
我平靜地說:「與你無關。」
「你們睡過了?」陸柏桓笑得發涼,「他知道我倆的關係嗎?」
我握緊了拳:「你慎言,我跟你沒關係。」
陸柏桓氣極反笑:「沒關係?這話可真讓我傷心。開雲,我倆可是做了三年的床上夫妻啊。」
他尖銳的話將我心口最後一層遮羞布扯開。
我再也按捺不住,一巴掌扇了過去。
陸柏桓摸了摸臉頰,瞪大眼睛:「你現在竟然敢打我?你不怕我把這一切捅出來嗎?」
我冷笑:「你最好趕緊說出來,我很好奇陸潭會先打死誰。」
陸柏桓怔住了,扭曲地道:「你不怕他因此便不愛你了?」
我握緊拳頭。
怕?
當然。
不過並非怕陸潭因此不再愛我。
我怕的是他難過。
只是對峙至此,再怕也不能流露出來。
我冷硬地說:「陸柏桓,你想多了。我對陸潭的喜歡沒你想得那麼深沉,他只是我用來活命的工具而已。」
「若不是你和小姐逼我至此,我一個好好的姑娘,怎麼會上趕著去嫁給一個要死的人。」
陸柏桓揚眉:「這麼說你對他的喜歡與之前在床榻上取悅我一樣,都是求生之舉。」
我儘量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沒錯,我根本不在意陸潭喜不喜歡我。而你告訴他那些舊事,只會讓他這個哥哥更厭惡你,你還要這麼做嗎?」
陸柏桓攤手:「你說服我了。」
我怔住。
不安地看見他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放大。
陸柏桓說:「你也好好想想,怎麼說服他吧。」
我猛地轉身。
幾步之外。
陸潭垂著睫毛,神色冰涼。
18.
他沒有看我,低眉道:「這就是你派人引我至此的目的嗎?」
陸柏桓指著我:「弟弟,我是想讓你看清她的真面目。她就是這樣自私涼薄的女人,當年能為了活命拋下我,現在也一樣能拋下你。」
陸潭平靜地問他:「你想如何?」
「大哥,這丫頭騙你這麼久,想必你也恨極了她,不如我們現在就帶她去母親面前,揭開她的真面目。丫鬟通姦應浸豬籠,不過我對她還有點舊情,讓她做我的洗腳婢如何?」
陸柏桓看著我難看的臉色,快意地笑起來。
在他扭曲的笑聲裡。
我低下頭,疲倦地閉了閉眼。
認命了。
陸潭突然叫我的名字:「宋開雲。」
一字一頓,聲線清冷如水擊溫玉。
認命了。
他面無表情:「在那站著幹什麼?還真想給他洗腳嗎?」
「哦哦。」
我反應過來,小跑到他身邊。
陸柏桓不解:「大哥,你這是……」
「你的妻子,不知道怎麼對待自己未來的嫂子,我讓她死了。」
小姐死了?
我吃了一驚。
不遠處突然傳來丫鬟的尖叫聲:「啊!夫人上吊了!」
隨之是一陣混亂。
我想去看看,卻被陸潭按住手腕。
陸柏桓仿佛被釘死在原地,面白如紙:「你……做的?你,你怎麼做到的?」
「你都忘了。」
陸潭說:「父親臨終前說要我襲爵,只要我不死,他精心培養的死士始終供我驅使。」
老侯爺死時,陸潭還沒發病。
侯爵之位,本就是他身體不好後親手讓給陸柏桓的。
陸潭的語氣忽地一沉:「長嫂如母的道理,你如今也不懂了嗎?」
陸柏桓臉上一陣白一陣紅。
半晌,他咬牙道:「什麼嫂子?陰親可不算正兒八經地成親,侯府嫡長子的妻子怎麼能是一個賤婢,一個早失去了清白之身的殘花敗柳!」
陸潭靜靜地聽他說完,點了點頭:「很好。」
他拍了拍手,不知從哪跳出了幾個黑衣人,轉眼間將陸柏桓按到地上。
陸柏桓驚恐萬分:「哥!你要幹什麼?」
陸潭微微側過臉:「去,扇他。」
猶豫片刻。
我走到他身前,顫抖著手甩了他幾個巴掌。
陸潭說:「她不是賤婢,她叫宋開雲,是你嫂子,記住了嗎?」
陸柏桓冷笑:「想讓我認這麼個女人做嫂子?除非我死!」
話音落下,森然的刀鋒就抵在他喉間。
陸柏桓的眼眶瞬間紅了:「哥,我可是你親弟弟。」
陸潭輕飄飄地說:「我又不止你一個親弟弟。」
19.
陸柏桓被關了起來。
我擔心:「他是朝廷命官……」
「很快就不是了,」陸潭打斷我,「仗著侯府的勢力,傷天害理的事,他做了太多。」
說話間,他身上的披風扣子開了。
我想幫他系緊,卻被他冷冷地躲開:「別碰我。」
手在冷風中懸了幾秒才收回。
我低低地說:「對不起。」
陸潭將手放在心口,低著頭,恍若未聞。
當晚,我將枕頭抱回原來的床上。
陸潭躺在床上,冷聲道:「你幹什麼?」
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以後都分開睡吧。」
話音落下。
響起一聲嘲諷的輕笑。
陸潭盯著我:「宋開雲,我如果是個正常人就好了。」
「啊?」
他說:「如果我是個正常人,現在就會把你綁到床上,把之前你對我做過的那些事通通對你做一遍……而不是現在任由你欺負。」
「想睡我就睡,不想睡了就跑。」
他冷笑:「你拿我當通房了?」
臉騰得一下變紅。
我不知所措地解釋:「我只是不想再惹你生氣。」
頓了頓,我忍不住補充:「我聽山醫大叔說,你沒有過女人。」
陸潭說:「然後呢?」
「而且,我對你的感情並不純粹,我現在雖然很喜歡很喜歡你,可最初……我對你好只是為了老夫人的囑託,換句話講,我只是想利用你活下去。」
「接著說。」
我跪到他身邊:「我這麼壞的人,還弄髒了你的身體……」
話還沒說完。
陸潭忍無可忍地堵住我的嘴。
這個吻細膩而青澀,是他的風格。
只是這次,我嘗出了些許怒氣。
良久。
他倦倦地鬆開我:「宋開雲,你是想氣死我嗎?」
「你對陸柏桓說的那些話,我雖然聽得難過,但知道那是你為了穩住他說的口是心非之言。」
我呆呆地說:「那你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陸潭說:「如果我到死也不知道你受了那麼多苦,甚至生前也沒能替你報仇,宋開雲,你知道我會多痛苦嗎?」
「你想看我死後也不得安息嗎?」
心口仿佛裝了口銅鐘。
他每一個字撞進來,都撞得渾身發麻。
皮膚的每一寸都熱得滾燙,唯有指尖冰涼。
我撲上去吻他。
十指用力地交纏,他咬住我的嘴唇,含混不清地說:「其實我也沒那麼大度……只要一想到別的男人對你做過的事,我就想殺了他,把他每一根手指都剁下來。」
「好在他不愛你,也不懂得珍惜,才讓我有了可乘之機,假使我能早點遇見你,一定會想方設法將你藏起來,讓你只屬於我一個人。」
「宋開雲,你才不是殘花敗柳,你是我的寶貝。」
20.
小姐是宰相唯一的女兒。
宰相悲痛欲絕,上侯府來討說法。
老夫人也不是吃素的,直接將小姐毒害陸柏桓妾室的證據列了出來。
她輕描淡寫地說:「這孩子雖然犯下大錯,但到底是柏兒髮妻,我原也沒想怎麼樣,只是命她禁閉思過,不曾想她這般想不開……」
「我兒與她成婚後,年近三十卻膝下猶空,妾室有了孩子,她竟妒忌至此,害死了我侯府唯一的孫輩,侯府沒休妻,已經是看在宰相的面子上了。Ţũ̂₋」
宰相官場縱橫多年,從未被這般下臉過。
回府後,他便要參陸柏桓逼死髮妻。
然而此刻,攝政王卻突然上奏,參宰相叛國。
宰相府頓時大亂。
花穗同我說,她以前那些府裡的姐妹們,現在紛紛研究出路呢。
我大驚:「無緣無故的,宰相怎麼會叛國?」
「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聽說跟西南夷族那場叛亂有關。」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碧湖居。
卻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郡主?」
驚訝之後,我連忙行了禮。
郡主打量我,月牙眼彎了彎:「你就是那天燈會陸潭身邊的姑娘吧?」
我說了聲是。
郡主笑著摟過我:「別擔心,我不是來跟你搶陸潭的。」
她漫不經心地道:「其實上次在酒樓,他就已經表明了心裡只有你一個人。只是我還不死心,非纏著爹娘去提親……」
她擺了擺手:「誒呀算了算了,誰年少時還沒做過幾件丟臉的事,我今天向你道個歉,可不許生我氣。」
我嚇了一跳:「豈敢豈敢,我,我……」
我換了個話題:「那郡主此次來所為何事?」
「向陸潭道謝。」
「謝?」
「宰相與我爹向來不對付,他幫我爹除去了一個心頭大患。」
郡主一面走,一面向我解釋。
三十年前,宰相居兵部尚書。
天下太平,他便沒有爭功的機會。
為了向上爬,他與西南夷族首領秘密書信數十封,煽動起他們的不臣之心,才有了這場叛亂。
戰火起後,宰相還數次將軍機賣給夷族,獲得了不少好處。
郡主說:「老侯爺久戰沙場,豈能被小小夷族圍困住?正是後方有內鬼,他才險些沒了性命。」
「況且,當年老侯爺在朝中,與宰相也是政敵,他正好借夷族的刀,除去前路障礙。」
我說:「可這跟陸潭有什麼關係呢?」
郡主意味深長地說:「這些年,他雖臥病在榻,倒在暗裡收集了許多宰相私收賄賂、科舉舞弊、結黨營私之事,這些連通叛國的鐵證,他都交到了我手上。」
陸潭日日在我身邊,什麼時候送的證據?
思索片刻。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當初離開碧湖居,不是被嚇跑了……」
郡主篤定地點頭:「陸潭把宰相與首領來往的信件交給我時,我實在是太激動了,才連夜離開。」
「再說我可是將來要繼承我爹做女攝政王的人,怎麼會這麼膽小?」
看她神采飛揚的模樣。
我不解:「可那時候陸潭還沒出生呢,哪來的證據?」
郡主說:「他身邊的郎中就是夷族人,你難道不知道?」
……
陸潭睡著了。
郡主罵了句天妒英才,留下攝政王府送的東西就走了。
我摸了摸陸潭的手。
很涼,並非常人的體溫。
郡主的話還縈繞在耳邊。
很多疑問漸漸湧上心頭。
人們都說陸潭患有心疾,才導致身體羸弱。
心疾一旦發作,便命在旦夕。
可山醫從未對我多說過心疾之事。
似乎也無人真正見過陸潭發病。
重重疑慮下,我去找了山醫。
聽了我的話,他道:「你猜對了,他根本沒有心疾,只是被人害了。」
我緊張地問:「是誰?」
山醫笑笑:「我。」
他向我講了段不為人知的舊事。
夷族歸順我朝多年,風俗同化,兩族人民幾乎為一家,百姓安泰。
若非首領和宰相的野心,怎會戰亂四起,生靈塗炭。
當年宰相出賣軍情,老侯爺才被叛軍圍困于山林之中,救下他的人正是山醫。
山醫不僅會治病救人,更通秘術。
為消弭戰亂,不讓無辜百姓再慘死。
山醫行西南秘術,說服老侯爺用至親之人的性命,換戰局的運勢。
老侯爺父母早亡,這世上能與他稱為至親的,只有髮妻尚在肚中的孩兒。
山醫說,陸潭本是貴不可言的命。
可惜被借了命,壽數為零,出生便是死胎。
後來的確如他所言,氣運加身,老侯爺所向披靡,天下安定。
可後來他將小小的嬰兒捧在手心,後悔不已,求山醫救兒子一命。
愧疚之下,山醫又行秘術,強行給陸潭續了三十年。
「所謂心疾,不過是糊弄世人的幌子而已。」
「這幅身體本就在半陰半陽間,極不穩定。這些年我在他身邊,用盡畢生本領,讓他看起來與常人無異。」
「如果他沒在十八歲那年跌入湖中,陰氣入體,氣血紊亂……他就算只能活三十年,也能過得意氣風發,沒准還能留下血脈。」
山醫說:「可惜了。」
21.
宰相入獄前狗急跳牆,說了許多貪官污吏的名字。
其中包含了陸柏桓私下經營的那些非法勾當,按律當斬。
皇上感念老侯爺的功勞,判陸柏桓流放甯古塔,終身不得回京。
聖旨下來時,陸柏桓瘋了一樣找陸潭:「咱們同父同母,你怎麼狠心?我走了侯府怎麼辦,母親怎麼辦?爵位誰繼承?」
陸潭涼薄地說:「你把父親的臉都丟淨了,還好意思提他。咱爹娘伉儷情深,共育有四子,我還有兩個親弟弟,他們都比你像個人。」
陸柏桓死死地盯著他,忽然瘋狂地笑了起來:「你是不是報復我?」
陸潭不動聲色地反問:「報復你什麼?」
「當年是我借賞魚的機會推你下水,才導致你心疾發作,大好前途被毀。」
聽到這裡。
我忍不住從屏風後沖出,掐住他的脖子,嘶聲力竭:「你瘋了!你為什麼要推他!」
陸柏桓甩開我,雙眼通紅:
「我們明明只差一歲,卻讓你占盡嫡長子的風頭,爹娘也偏愛你,你隨便寫幾篇文章就能得到滿堂喝彩,我卻要在烈日下紮馬步苦練……甚至你出生就是死胎都能被救了回來,你憑什麼有那麼好的命?」
陸柏桓笑得流出了眼淚:「真是報應不爽,我毀了你的人生,你也毀了我的。」
憤怒至極點,我滿臉淚痕。
陸潭溫聲安撫了我很久。
等我情緒穩定了,他才看向陸柏桓,厲聲說:「你難道只毀過我的人生嗎?」
陸柏桓驟然一震。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臉上,眼底的情緒瘋狂地湧動。
終了,他閉上眼,什麼也沒說。
22.
我曾經最喜歡溫柔的春天。
現在卻希望它永遠也不要到來。
因為陸潭的生辰在春天。
越靠近三十歲,他身上的陽氣越弱。
他的氣息斷斷續續,無論泡多少藥浴,氣息始終是涼的。
數不清多少次在半夜醒來,身旁的人毫無氣息,像一具屍體。
我將耳朵用力地貼在他胸口,直到聽見那微不可聞的心跳聲,緊揪的心才放下來。
山醫說,陸潭本身就是死人。
現在他只是不可避免地回到起點。
我能做的,只能是陪他走完最後一段路。
我只希望他快樂。
所以我也要快樂。
可是陸潭卻戳穿了我:「不許偷偷哭。」
他怎麼知道的?
我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找一個沒人的角落才哭的。
陸潭輕聲說:「我看到了啊,你眼睛都腫了,我想抱住你,但是做不到,在半空急得團團轉。」
「我的開雲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啊?以後我死了,開雲也要這麼哭嗎?」
……
靈魂時不時出體,證明陸潭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
山醫找了老夫人:「大爺陽壽已盡了,可以準備陰親了。」
於是紅色的嫁衣、蓋頭和燈燭花球就住進了碧湖居。
連嫁妝都準備好了,好幾箱紙做的金元寶。
陸潭一死,我立即和他的屍體成親。
碧湖居上下充滿了詭異的喜慶。
花穗踏進來的瞬間就嚇哭了。
她哭著求我:「姐,你快跑吧,她們說活著的人不僅要被纏一輩子,還大多不得善終。」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答應的,我可以繼續回去做粗活, 你跟老夫人說不結了好不好?」
我拂去她臉上的淚水。
「我曾經是為了你, 也為了自己,但現在不是了。」
花穗茫然地看著我。
我只是笑。
我生來卑賤, 人人都能踩一腳。
而陸潭是天之驕子。
若非他早逝,我跟他根本便沒有這段姻緣。
我愛他。
這是唯一一個能讓我們成親的機會。
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不知道是該慶倖還是悲哀。
離陸潭的生辰還有三天。
他醒來的時間屈指可數。
明明前一秒,他還在哄我穿上嫁衣, 戴上婚冠。
我真穿戴好了, 他已沉沉睡去。
我耐心地等他醒來, 等啊等, 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再醒來時, 清風與水聲入耳。
我驟然起身,發現自己竟然在船上。
「姐,姐, 你怎麼樣?」
花穗擔憂的臉闖入眼簾,她換去奴婢的裝束, 喜極而泣:「姐, 是大爺的遺書救了你!他不僅拒絕了陰親, 還讓老夫人放我出府, 我剛剛還在你的包裹裡發現了房產和田契……」
「他怕老夫人不同意,便先送了你出府, 老夫人照著遺書剛為我脫了賤籍,我就來找你了。」
「姐,咱們終於不再為奴為婢,以後就能過自由而富足的生活了!」
自由, 富足。
這是我們做夢都想得到的生活。
花穗滿臉感激:「沒想到大爺是這般仁善的人,對我們這些下人能考慮得這麼周到,姐, 你不是一直想去揚州嗎?」
我麻木地聽著, 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氣。
揚州,是我一直嚮往的地方。
跟陸潭提過一嘴, 我說我想去那做個有房有田的小富婆。
他瞥我一眼:「然後呢?」
「再找幾個贅婿, 有吃有喝沒煩惱,再幫助下鰥寡孤獨, 最後壽終正寢啦。」
花穗小心翼翼地問我:「姐,你你怎麼了?你難道不開心嗎?」
看著她擔憂而微微發紅的眸子。
我笑:「開心, 我當然開心。」
花穗心滿意足地躺在我的懷裡睡著了。
迎著江河盡頭的一縷破曉的晨光。
我竟然一點也哭不出來。
忽然想起來很久之前,陸潭持我的手,一筆一畫地寫下:開得重山去,換與浮雲來。
他說, 開雲是個好名字。
雲的壽命很長,漂洋過海, 看盡世間疾苦, 最後淡然而過。
人也一樣。
陸潭說:「你能在長命百歲的人生愛過我幾年,我已經很知足。愛過了就算了,宋開雲, 繼續往前走。」
我怒了:「陸潭, 你怎麼能說這麼沒心沒肺的話?」
他吻了吻我,笑意很淡,最後消失在記憶裡。
……
陸潭不想捆住我。
除了房產、田地和錢財, 什麼也沒留給我。
我在一堆銀票和地契裡翻了很久,只找到了一張字條。
俐落遒勁的瘦金體,是他的筆鋒。
他說:「我希望宋開雲快樂。」
(完)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