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村裡最自由的孩子。
夥伴們都羡慕我無人約束。
可真相是我爸媽離婚了,他們都不想要我。
所以才把八歲的我,獨自留在山上的土坯房裡。
白天還好。
夜裡山風呼嘯,喝醉的老光棍把手從窗戶縫隙裡伸進來:「晶晶,你一個人害怕嗎?狗叔來陪你!」
1
爸媽離婚後,八歲的我被獨自留在山上的土坯房裡。
沒人管我。
我可以好幾天不洗頭。
我可以在泥地裡打滾。
我可以爬到高高的樹上摘野果。
我可以一路游到小河最深最危險處。
夥伴們都羡慕極了:「要是我爸媽也能不管我就好了。」
「我要弄一身泥回去,我媽非得打斷我的腿。」
「我媽不讓我下河游泳。」
……
暮色四合,炊煙嫋嫋。
呼喊聲此起彼伏:
「小強,死哪去了?」
「大鵬,滾回來吃飯!」
「嬌嬌,飯好囉!」
……
他們都要回家了。
我歪著頭,羡慕地看著大鵬被孟伯娘拿著掃把滿村子追著打。
「剛穿的褲子你刮這麼大個洞,你想氣死我!」
他一邊逃一邊嗷嗷叫,還不忘狠狠瞪我:「不准在這裡看我笑話。」
我一路踢著石子,回到自己山坡上的家。
開火做飯。
柴火放太多,火很旺。
飯又煮糊了。
我手忙腳亂把熊熊燃燒的柴火往外扒拉。
滾燙的炭火掉落在腳背,我尖叫一聲:「媽媽……」
吃痛的驚呼,被翻卷的山風吞沒。
只餘下一片寂靜。
哦……
我忘了。
我已經沒有媽媽在身邊。
其實就算媽媽在。
她也只會罵我沒用,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腳背被燙了個大水皰。
我咬牙用針把皮挑破,擠出膿液,把膿皮撕掉,再撒點草木灰在傷口上。
出了很多汗。
挺疼的。
但比爸爸那次酒後生氣,用扁擔捅青我的後腰要輕些。
飯還是糊了。
雞蛋羹醬油放太多,滿是氣孔,又黑又酸。
折騰了一圈,肚子早餓了。
我顧不上燙,大口大口往嘴裡扒拉。
舌尖都燙麻了。
一口氣扒拉完一碗飯,我馬上跑去廚房裝第二碗。
米飯壓得緊緊的,像是一碗板磚。
回到桌上,發現雞蛋羹一點都沒變少。
哎。
我又忘了。
已經沒人會限制我吃多少。
沒人會罵我是餓死鬼投胎。
沒人會在我盛飯時,把桌上的菜一掃而空。
我可以……
慢慢吃了。
那天晚上,我端著飯碗坐在門檻上。
一口一口,吃完了又糊又苦又酸的晚飯。
肚子明明撐得要爆炸了。
可我還是感覺很餓。
小時候不懂,以為多吃點就能抵禦饑餓。
可其實那時讓我感覺饑餓的不是胃,而是靈魂。
每個孩子的靈魂,都需要很多很多愛來飼養。
沒人愛我。
所以,幼小的我,靈魂像是一隻饑餓的饕餮,無法被喂飽。
獨自生活有很多不便。
2
下暴雨若是沒帶傘。
其他孩子都有家長來接,我卻得淋著雨跑回家。
柴火濕透了點不上,只能用冷水泡開掛麵,再就點鹹菜,就這麼吃了好幾天。
夜間雪白的閃電就在窗外撕開黑夜。
別的孩子都能躲在爸媽的懷裡。
我卻只能將老舊的棉被裹了一層又一層。
最熬夜的是冬夜。
整晚腳都是涼的。
被子又硬又重。
像板磚一樣壓在胸口,讓我噩夢連連。
我夢見爸媽離婚那天下著大雨。
舅舅開著拖拉機來接媽媽。
我扒著車邊緣使勁地哭。
媽媽也在哭。
舅舅歎著氣說:「晶晶,你懂事點。
「你媽媽要是帶著你這個拖油瓶,不好再嫁人的。」
我不過有兩秒的呆滯,媽媽就掰開我的手,將我推到地上。
她流著淚說:「晶晶,你別怪媽媽,要怪就怪你爸不中用。」
我又夢到爸爸背著大包南下打工那天。
我一路跟在他背後跑,幾次跌倒幾次爬起。
手被磨破,砂礫泥土混著血漬,糊滿了整個手掌。
我問:「爸爸,你走了我怎麼辦?」
他很不耐煩:「家裡米麵油我都給你準備了,你還能餓死?
「我不去賺錢,你吃什麼喝什麼?
「要怪就怪你媽,比蛇還陰毒,自己女兒都不要。」
我跟著他一直哭。
他一耳光甩在我臉上。
「莫哭了,老子要出遠門你哭哭啼啼,你想我死在外頭是嗎?」
醒來時,枕頭是濕的。
不該哭的。
最近天氣一直陰沉沉的,枕頭沒法曬。
潮潮的,睡得更難受。
小孩子適應能力強。
慢慢地,我也就習慣了。
做飯不會燒糊,洗冷水澡不會感冒,吃痛不會叫喊,冷被窩也能睡著。
我每天一個人上學,一個人放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
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山頂,看著家家戶戶熱熱鬧鬧。
我想,我已經學會了忍受苦難和孤獨。
誠如爸爸所說,我不會死。
日子很快到了臘月。
媽媽打電話到大鵬家找我。
她的聲音很愉悅:「晶晶,媽媽二十二結婚,到時候讓你舅舅帶你一起過來。」
她叮囑著:「假如賓客問起,你就說你是你舅舅的女兒。」
我急急問:「那以後我能跟你一起住嗎?」
3
她沉默了幾秒,回:「等我跟你魏叔安頓好再說吧。」
縱使是作為外甥女去見媽媽,我依舊滿心歡喜。
我把裡裡外外的衣服都刷得乾乾淨淨,就連襪子的破洞都一針針縫上了。
她是我唯一的媽媽。
一年不見,我有好多話想跟她說。
等到臘月二十一,媽媽的電話又來了。
她說:「晶晶,媽媽這邊不太方便,過段時間再去看你。
「媽媽也得顧及魏叔叔家的面子,晶晶,你體諒一下媽媽,好嗎?」
掛斷電話。
大鵬他爸孟伯恰好回村。
年初,爸爸是跟他一起外出打工的。
他摸摸我的頭:「你爸說來回車票太貴,今年就不回了。
「你年三十要不去你媽媽那吧。」
媽媽有了新家。
她也不歡迎我呢。
大年三十,一大早開始家家戶戶就在放鞭炮。
我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發呆。
香柳姐路過盯我看了一會,走出很遠後,她又折回來,在我旁邊坐下。
從兜裡抓出一把炒花生塞給我:「吃吧!」
大概是炒過火了。
吃起來好苦!
香柳姐比我大四歲,是村裡出了名的凶姑娘。
她爸愛喝酒,喝多了就打老婆。
她媽實在受不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跑了。
她爸於是轉而打香柳。
直到兩年前,香柳姐提起菜刀,剁了她爸一根手指,境遇才有所改善。
但自那以後,村裡的大人都讓自家孩子離她遠點。
怕她發瘋。
她不愛說話,總是拉著臉獨來獨往。
可我此刻覺得她很好。
吃完花生,我跑回屋裡,抱出一個全新的大糖罐。
拆開,從裡面挑了兩顆草莓味的棒棒糖給香柳姐。
「你哪來這麼多糖?」
「我媽走的那天給我買的。」我朝她笑笑,「她說等我吃完這些糖,她就會回來看我。」
4
香柳姐把糖塞回給我:「那你自己留著吃!」
「沒關係,你吃吧。」我放低了聲音,「她是騙我的。」
那些糖是哄小孩的把戲。
可惜我突然就長大了,怎麼都騙不了自己。
香柳姐撕開糖衣,狠狠咬下去。
大聲道:「她們回不回有什麼要緊的,我們靠自己也能活下去。」
從那以後,她會把最大的烤紅薯、最嫩的薔薇尖、最大的拐棗、最甜的野葡萄,都與我一起分享。
冬去春來,我陪香柳姐上山打豬草。
看到貧瘠的石壁上,有一叢蔥翠的不知名野草。
它們周邊沒有花也沒有樹。
就這麼孤零零地在風裡搖擺。
我指著它們,道:「那野草,好像我們哦!」
爹不疼娘不愛,要什麼沒什麼。
香柳姐看了幾秒,笑了笑:「可它們那麼綠,活得那麼好呢。
「那些樹蔭下的草,還沒長得那麼好。」
嗯!
縱使身處貧瘠,它們依舊生機勃勃呀。
幾個月後,我媽生了個弟弟。
她抱著弟弟回村,驕傲得嘴角壓都壓不住。
「你爸以前總說我生不出兒子,現在我就要讓所有人都看看,有問題的是他崔大頭,不是我!」
哦。
原來她是回來揚眉吐氣的,不是特意來看我的。
爸爸也不甘落後。
中秋節回家,帶回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他要再婚了,而且娶的是城裡的姑娘。
那姑娘是頭婚,結婚後爸爸可以跟她一起住在城裡。
村裡的男人羡慕不已。
「崔大頭是祖墳冒青煙了。」
「不知道走的什麼狗屎運。」
「那女人的眼睛是被眼屎糊住了?怎麼就看上他了!」
女人們則一邊嗑瓜子一邊逗我:「晶晶,以後你也是城裡姑娘了,開心嗎?」
我其實還是有點期待。
回家後小聲問爸爸:「你會帶我一起進城嗎?」
5
爸爸立馬拉下臉:「怎麼可能,她家親戚都不知道我還有個女兒。
「我看你一個人住也挺好的,Ṫŭ̀ₖ你就繼續在鄉下待著吧,米麵油我不會少你的。」
有一首歌是怎麼唱來著……
「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餘的。」
說的就是我吧。
村子裡的人都知道我被放棄了。
越來越多的惡意撲面而來。
比如張嬸每次見了我就笑:「晶晶,你爸媽都不要你了。
「不如你給我當女兒,以後長大就嫁給狀元。」
狀元是她兒子,比我大八歲,腦子不太靈光。
長得牛高馬大,卻還會當眾脫了褲子撒尿。
張叔喝得醉醺醺,嚷嚷著:「你爸運氣真好!
「你都快十歲了,供你到初中畢業你就能賺錢,到了二十嫁人再收一筆彩禮,這錢他一個人都占了!」
兩口子一樣招人嫌。
真是一家子拉不出兩樣屎。
村裡男孩們也會追在我身後,往我身上砸石頭扔木棍。
拉扯我的衣服,揪我的頭髮。
還會大聲喊:「掃把星,沒人要,爹嫌棄,娘扔掉。」
漸漸地,同齡的小孩也不太跟我一起玩。
還好有香柳姐陪我。
那年我已經十歲。
有日我們在一起吃野葡萄,村裡的老光棍狗叔路過,笑眯眯地伸手來摸我:「晶晶,好些天沒見又變漂亮了。」
香柳姐舉起鐮刀,冷冰冰地盯著他。
他訕訕地又把手收了回去。
也就是那天,香柳姐拿著剪刀,把我頭髮剪得很短很短。
坑坑窪窪的,實在難看。
我很委屈,眼淚噠噠地掉。
她凶我:「你一個人住山上,這樣比較安全。」
「為什麼?」
「因為山上有豺狼。」她叮囑,「睡覺一定要鎖好門窗,不要輕易給人開門,知道嗎?」
山裡是否真有豺狼我不知道,但山間夜裡的風很大。
吹動竹葉,嘩嘩作響。
間或有鳥鳴。
這麼晚,它怎麼還不睡呢?
是不是跟我一樣,沒有爸爸媽媽?
夜裡村落寂靜,各種自然的聲響反而會被放大。
明明我的耳朵裡這麼吵鬧啊。
我卻會感覺,格外地孤獨。
仿佛天地間,只剩下我一人。
就在這時,院門「吱嘎」響了一聲。
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很快停在了視窗。
薄薄的月光下,一隻渾濁的眼睛抵在窗戶玻璃的破洞裡,朝屋內看來。
我嚇得一聲尖叫,緊緊裹住被子。
狗叔醉醺醺的聲音傳來:「晶晶,我是你狗叔,你一個人睡是不是害怕?
「開門,狗叔陪你!
「狗叔抱著你一起睡,你就不怕了!」
我頭皮發麻,捏緊被子,渾身都在顫抖。
原來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山間的豺狼,而是人間的禽獸。
窗戶被他拍得邦邦響,生銹的鋼筋如同腐朽的樹枝,似乎再用力些就能被扳斷。
薄薄的玻璃在冷月下晃動不止,「哢嚓」碎了。
狗叔長毛遍佈的手,伸了進來。
6
我後背都是冷汗,精神緊繃到了極點。
就在此時,一道手電筒的強光照在玻璃上,清冷堅定的聲音響起:「你大半夜不睡覺,在晶晶家幹嗎呢!」
是香柳姐。
我一個咕嚕從床上爬了起來。
就聽到香柳姐喊:「你是豬嗎,他把手伸進去,你不會打?」
她的聲音給了我勇氣。
我抄起門後的扁擔,狠狠敲在狗叔的手臂上。
而香柳姐則用手電筒不斷晃他眼睛。
狗叔惱羞成怒:「你個死丫頭片子,我要陪晶晶睡覺,關你屁事!
「你不要她陪我睡,那你陪我睡。」
香柳姐冷笑:「那你試試,我身上帶了鐮刀,發起瘋來我連你胳膊一起砍了!」
我怕香柳姐被欺負,開著門舉著菜刀出去。
顫聲道:「我……我也剁你!」
狗叔怕了。
罵罵咧咧地走了。
第二天面對村裡人的指責,他嘻嘻哈哈:「喝多了,走岔路了嘛。」
七伯則惡狠狠盯著香柳姐,斥道:「大半夜不在家睡覺,在外面做野貓呢!
「你就是被人睡了也是活該。」
香柳姐陰惻惻冷笑:「誰敢對我動手動腳,我就把他剁碎喂狗。」
七伯臉色明顯白了下。
不再說話。
也是從那天開始,香柳姐每天晚上都會來陪我睡覺。
村裡有些大娘還勸我:「你離那個神經病遠一點,當心她發瘋起來傷了你。」
她才不會傷我。
她是這世上唯一會護我之人。
我們太弱小了。
如果不拼盡全力張牙舞爪,又如何能唬得住那些虎視眈眈的餓狼?
那時我念五年級,香柳姐因為入學晚,念初一。
從前沒人管束,我經常連作業都不做。
現在不行了。
香柳姐會逼著我一起寫。
還會檢查我功課,給我糾正錯題。
人的天性大約就是懶惰的,縱使她耳提面命,我對學習依然提不起熱情。
我不知道學習的意義在哪裡。
直到有天,她帶回了一本相冊。
是她從老師那借的。
她一張張翻著,眼底全是渴望:「這是上海東方明珠,這是故宮,這是長城……
「晶晶,你想不想長大後去這些地方看看?」
「很遠吧,我們能去嗎?」
在我的認知裡,我能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廣東,那裡有很多工廠。
「當然能!」她拔高音調,「只要我們好好讀書,考上高中,考個好大學,就能走出這裡。
「我英語老師老家比這還窮,可她考上了大學,分配了工作,她在這裡只待兩年,很快就會調走。」
她凝著我的眼:「你比我聰明,這是老天爺給你的補償。
「你難道想長大後,嫁一個像你爸那樣的男人?成為你媽媽那樣的女人嗎?」
7
我生生打了個寒戰。
也是從那天起,我知道了讀書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學習的主動性和信念感格外重要。
小學的課本並不難。
香柳姐給我傳授了很多她摸索到的學習方法,我每天跟著她學到十一點才睡。
全心全意之下,五年級的期末考,我拿到了年級第一。
媽媽得知後誇了幾句,然後匆匆道:「你弟哭了,我不跟你說了,掛了。」
爸爸更加不以為意:「女娃要那麼會讀書做什麼?」
只有香柳姐真心為我高興。
她上山采了一大包覆盆子。
這種果子長在滿是刺的藤蔓上,摘起來格外費勁。
稍不留神就會刮一胳膊血道子。
但它們熟透之後,比草莓還甜。
是孩子們都喜歡的零食。
香柳姐讓我把衣服兜起,分了一半覆盆子給我。
「我今天在山上看到我們的野草了,它們開花了呢。」
「真的?」
野草都能開花,我們的未來肯定會越來越好吧?
那天的晚霞如懷裡的覆盆子一般鮮豔,不知名的鳥在樹上嘰嘰喳喳唱著歌。
我們晃蕩著腳丫,坐在院門口的大石上,吧唧吧唧吃得很香。
同學們大多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只有我格外努力,進了六年級後,我成績一直穩步上升。
語文老師推薦我去參加作文比賽。
我寫了一篇《野草》。
拿了縣裡的一等獎,後來作文被選送到市里,得了第三名。
香柳姐也獲了縣裡的二等獎。
她站在凳子上,把我們的獎狀貼得高高的。
「以後咱們的獎狀,要把這整面牆都貼滿。
「一起加油!」
晚霞層層疊疊,深粉色的光芒裡,她笑得比路邊的紅薔薇還要美。
小學畢業是全縣聯考,我考了一百五十多名。
加上之前作文一等獎的加持,縣裡最好的私立初中城北中學向我拋出了橄欖枝。
香柳姐緊緊抱著我,眼睛都紅了。
「晶晶,我就知道你可以,你比我厲害多了!」
班主任也為我高興。
「崔晶晶,進了城北等於一隻腳踏入了一中的大門。這是天大的好機會,你千萬要把握。」
我開心地跟爸媽報告這個消息。
媽媽笑了幾聲後道:「的確是好事,去城裡念書你就可以住你爸爸那,正好他可以照應你。」
爸爸斷然拒絕:「你阿姨快生了,我照顧她都照顧不過來,哪有時間管你!
「再說,私立初中的費用那麼高,我拿不出來,如果你媽願意出學費住宿費,那你就去讀!」
媽媽也不樂意:「我還得攢錢給弟弟建房子娶媳婦呢。
「晶晶,你那麼聰明,就在鎮上的初中讀也是一樣的。」
8
窗外,幾個孩子正在踢一個發黃漏氣的皮球。
它在不同的孩子腳下輾轉,哪個孩子若是將它踢得高踢得遠,就會發出勝利的歡呼。
掛斷電話,我上山去找香柳姐。
發現那一叢野草開的花已經謝了。
山風吹過,花瓣凋零一地。
香柳姐問清了來龍去脈,拽著我就往山下跑。
「要去哪裡?」
「當然是再去爭取一下,難道就這樣放棄嗎?」
她騎著叮咚作響的自行車,載著我去找媽媽。
進了魏家村,有大娘跟我打招呼:「喲,晶晶來找你姑姑?」
我牽動嘴角點點頭。
到媽媽那時,弟弟把桌上的新茶壺扯下來打碎了。
媽媽抱著他左看右看,急得不行:「洋洋,嚇到了沒?
「有沒有傷到哪裡?」
我恍然記起,六七歲時,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個開水壺。
熱水從胸口一直淋下來,我整個人都被燙紅了。
媽媽當時很生氣,一直罵我:「剛換的新內膽,你就給造了。你怎麼那麼能敗家呢?
「糟心玩意,怎麼沒把你燙死?」
原來,她不是生性兇惡。
只是,單純地不喜歡我而已。
但我還是說明了來意,我跪下來哀求她:「媽媽,求求你給我出學費好不好?
「等我以後賺錢了,一定十倍,不,百倍地還給你!」
「閉嘴!」媽媽緊張看了看外面,「我不是跟你說過,要叫我姑姑?」
她把我扶起來,摸著我的頭:「晶晶,我在家帶孩子,錢都是你魏叔叔賺的,我哪拿得出這筆錢?」
她跟著我一起流淚:「我也不容易,你體諒一下我好嗎?」
「你姓崔,這事你得找你爸,他如今是城裡人,他肯定有錢。」
無論我怎麼哀求,媽媽都沒答應。
沒一會,魏叔叔回來了,他象徵性地留我吃晚飯。
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我卻沒法厚著臉皮繼續留下。
晚霞美得炫目,我的心卻一片廢墟。
走了一小會,媽媽追了上來。
9
她塞了一百塊給我:「媽媽也只有這麼多,你別怪媽媽!」
山路寂靜,只有自行車的鏈條嘎嘎作響。
暮色一分分沉下來,前路陷入一片黑暗。
恰如我的未來一樣。
就這麼慢慢騎了不知多久,香柳姐突然喊道:「你看,月亮出來了。」
今夜是滿月。
清冷月光灑落天地,照亮前路,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別沮喪,咱們明天再去找你爸。」
但我連爸爸的家門都沒能進去。
「你阿姨快生了,你別去氣她!
「村裡的女娃都是在鎮上讀初中的,就你名堂多?你要是再哭哭啼啼,鎮上初中的學費我都不給你出!」
香柳姐不肯放棄。
「咱們去找城北的校長,求求他,說不定他能給你免學費呢。」
「能有這樣的好事?」
「不試試怎麼知道?」
學校放暑假了,保安攔住我們不讓進。
他聽了我們的情況後,大聲道:「校長是在裡面,但我不能放你們進去!」
我們便一直等在校門口。
城裡樣樣東西都要花錢。
我們花一塊錢買了三個饅頭,找老闆要了一塑膠袋自來水就著吃了。
從上午十點多等到晚上六點。
一個中年男人出來了。
保安立馬站起,聲如洪鐘:「校長,你下班了!」
我和香柳姐趕緊沖了上去。
磕磕巴巴說完情況。
校長堅持請我們在門口小店吃飯。
辣椒炒肉、紅燒鯽魚,再加一份番茄雞蛋湯。
我心裡騰起希望。
可是飯後,他說:「我很同情你,可你的成績並不拔尖,你這樣的孩子太多,我沒這麼大的權力為你申請免學費。
「我很抱歉!」
這才是生活殘酷的真相。
天生天養的野草,是得不到命運太多眷顧的。
我們生而貧瘠。
或許終其一生,都是如此。
縱使能開花,也不過是短短瞬息。
校長開著小汽車將我們送回村口。
下車時,他遞給我一本《老人與海》:「送給ťų₊你的,別放棄,孩子!」
10
回家後我翻開書。
才發現裡面夾著兩百塊。
那個夜裡。
我跟香柳姐手牽手,躺在院子裡的竹床上。
烏雲閉月,星子稀落。
香柳姐緊緊握著我的手:「沒關係,讀鎮上的初中也可以,咱們正好做伴。
「晶晶,是金子在哪裡都發光。
「不能放棄!」
村裡的婆娘們也議論這件事。
「晶晶,大家都是在鎮上念初中的,就你例外些哦?」
「女娃讀那麼多書做什麼,還不是要嫁人的。」
「那些私立學校學費貴得要死,都是騙傻子錢,幸虧你爸媽沒上當!」
……
我最後還是去念了鎮上的初中。
香柳姐初三,我初一。
我們每天同進同出。
我來月事,是她教我怎麼應對。
在衛生巾的表面再墊幾張草紙,這樣就能延長使用時間,可以省點錢。
我發育了,是她帶我去買的小汗衫。
七伯有時會來找香柳姐,罵她賤貨,有家不回。
有一次他喝多了發瘋,緊緊抱著我:「你把我女兒拐跑了,那你回家當我女兒!」
香柳姐當時就瘋了,從廚房拿著菜刀紅著眼跑出來:「你那樣對我就算了。你要是不放開晶晶,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她把七伯的胳膊砍出了血。
七伯被嚇跑了。
我軟倒在地,電光石火之間,我明白了一些事。
為什麼她那麼厭惡七伯。
為什麼她知道山上有豺狼。
為什麼她寧願與我住在一起也不回家。
我們兩個抱頭痛哭。
哭聲在山間反復回蕩。
第二天村裡又有流言:說香柳姐沒救了,又發瘋了。
大爺大娘們紛紛指責:
「他好歹是你爹,你怎麼一再對你爹動刀子?」
「這是大不孝!」
「天下無不是之父母。」
「晶晶,你要是再跟她攪和到一塊,你遲早要被她帶壞咯!」
……
11
那時我們還太小。
臉皮薄,無法去辯解其中的真相。
只覺氣憤與窒息。
從那時起,我更加堅定了信念:我要逃出去。
我要逃出這個吃人的村莊,我要逃離這些站在道德高地,對他人苦難指指點點的人。
我跟香柳姐沒日沒夜地學。
城北的校長居然定期托人給我們他們內部的學習資料。
這些資料我從沒藏私,都給了老師。
如果同學需要,老師可以幫他們印刷出來。
可惜,需要的人寥寥無幾。
長大後我才懂,這世上渾渾噩噩活著的,本來就占多數。
能清晰知曉自己的人生目標,並為之努力,已經極為難得。
我的成績一直很穩定。
香柳姐的狀態有高有低,如果按照她的高位水準,應該是能考上一中的。
可麻繩專挑細處斷。
中考成績出來,她只比一中分數線低兩分。
兩分。
一個選擇題。
一個公式默記。
一句詩文填空。
就可以彌補的差距!
香柳姐眼裡的光都滅了,七伯卻喜氣洋洋:「我早說了她考不上,她還不信!
「她就不是那塊讀書的料。
「就算考上一中,我也不會供她讀!」
……
我緊緊抱著她,泣不成聲:「沒關係的,沒關係,我們可以再讀一年初三,學校會願意收留你的。」
那時管得不嚴,初三是可以想法子複讀的。
香柳姐成績不錯,再讀一年肯定能上一中,這對於學校也是好事。
可是七伯沒給她機會。
他趁著香柳姐回家拿東西,把她鎖在家裡。
他收了隔壁村一個聾子六萬塊的彩禮,要把香柳姐嫁過去。
我請求他放過香柳姐,被他用扁擔趕了出來。
「我錢都收了,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這都是她該給我的回報。」
我求村裡人幫香柳姐說話。
大家紛紛搖頭:「清官難斷家務事哦!」
只有孟伯娘和村支書出面去勸。
都被七伯罵回來了:「我嫁我女兒,關你們屁事!
「除非你們拿六萬塊給我,那我就把這女兒送給你們!」
隔著窗戶,香柳姐淚水漣漣沖我搖頭:「晶晶,算了,算了。
「可能,這就是我的命吧!」
12
不!
我沒法算了!
我不信這狗屁的命!
你曾為我披荊斬棘。
我也定為你負芒披葦。
為免夜長夢多,七伯將婚期定在五日後。
我不眠不休地蹲守。
婚事前兩天,老支書並三爺爺九爺爺來找七伯喝酒。
他們一直喝到下半夜。
七伯醉了,鼾聲震天。
我偷偷溜到他家,拿出帶來的錘子,使出吃奶的勁,使勁砸香柳姐窗戶上的鋼筋。
香柳姐把錘子接過去:「給我!」
剛砸彎一點,鼾聲停了。
七伯嚷嚷道:「你個小賤人,去哪兒!」
我頭皮都炸了,死死握住香柳姐的手。
好在幾秒後,鼾聲再度響起。
香柳姐趕緊繼續,鋼筋總算被砸彎,她擠了出來。
星月無光,我們沿著石子路一路往外跑。
家家戶戶的狗被驚動。
吠聲連天。
經過孟伯娘家時,她打開門看到我們。
屋裡的老太太在問:「是不是村裡進賊了?」
孟伯娘打了個哈欠:「沒有,沒人!」
一路跑到村口,香柳姐把鋤頭丟到河渠裡。
她緊緊抱著我,哽咽說:「別告訴任何人是你放了我,知道嗎?
「晶晶,我得走了。」
我把早就準備好的錢都給她,哭得不能自已。
香柳姐撫去我臉上的淚,笑了笑:「晶晶,我讀不成書了,但是你別放棄!
「帶著我的那一份,好好讀!
「考上一中,考上大學!
「走出這個村子,去看東方明珠,去故宮去長城。
「晶晶,你可以做到的,是嗎?
「答應我,答應我……」
我淚如雨下,不住點頭:「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我絕不會放棄。」
香柳姐最後抱了抱我:「別哭,我以後不能給你擦眼淚了。
「我會聯繫你的。
「在我心裡,你就是我親妹妹!
「不管我在哪裡,都會想你!
「晶晶,你永遠都不會孤獨。」
夜色那麼黯淡啊。
一點點,一點點。
就將她的背影全部吞沒了。
香柳姐跑了,七伯大怒。
第一時間跑來質問我。
13
可是大家勘探現場,發現鋼筋是從裡面被敲彎的。
而我畢竟是個小姑娘,哪裡有這樣的膽子。
七伯已經把彩禮花了一部分。
聾子家找上門,要走了剩下的錢,把七伯狠狠打了一頓。
等他好後,一條腿出了問題。
走快了就一瘸一拐。
活該!
怎麼沒把他打死!
爸媽的錢只夠活著。
想買課外書、練習冊,我就得自己想辦法賺錢。
去山上砍毛竹,手臂大的毛竹,用鋸子鋸成一米長短,再剖開成小拇指大小。
可以賣一分錢一片。
起早貪黑,一天能賺五塊。
就是手上會被毛刺拉出許多細密的傷口,又癢又疼。
還可以采野生的金銀花。
曬乾後能賣一塊五一斤。
它們有時纏著樹,有時繞著溪流。
有次為了采它們我被蛇咬了。
好在是菜花蛇。
無毒,就是腳腕腫得像饅頭,走路鑽ṱúₑ心地疼。
還能撿茶籽賣。
不過茶樹上經常會有綠色的洋辣子。
一旦被碰到,半個胳膊都會發紅,又痛又癢。
以前都是跟香柳姐一起做這些。
如今,卻只能我自己幹。
開學後,繼母生了個女兒。
媽媽得知這個消息哈哈大笑:「你爸命裡就沒兒子,他肯定氣死了,你那後媽肯定也沒好日子過。」
不!
爸爸很寵愛妹妹。
一口一個寶貝。
換尿片沖奶粉,樣樣都來。
原來他不是討厭女兒,只是單純地……
不喜歡我而已。
不過沒關係。
我有香柳姐就夠了。
我帶著她的期盼,沒日沒夜地學。
我發瘋一樣,把自己不會的題做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它化成灰我也認識為止。
香柳姐之前的英語老師如今繼續教我們英語。
她很負責,也很喜歡我。
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她:「張老師,你不是該調走的嗎?」
她沉默良久,淡淡道:「被有關係的頂替了。」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她反而笑了:「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的,越是不公平,我們越是要努力,不然,就會被永遠壓在大山之下。」
有天夜裡,我學到十二點。
出門上廁所,發現月色黯淡。
恰如香柳姐出逃那日。
大半年過去。
你如今在何處?
是否,也能看到這一輪明月?
初三開學,我被分到了重點班。
附近五所初中舉行聯考,我拿了第三。
真好!
可惜香柳姐不在,不然她一定很開心。
也就是這天,我收到了一個來自上海的包裹。
14
裡面有肉乾、奶粉、兩身新衣服,四件少女內衣和一打內褲。
還有一封信。
【晶晶:
我一切都好!
你要好好吃飯。
不必回信,我很快就要搬家。
別害怕,你永遠都不再是一個人!
……】
別擔心。
香柳姐。
我雖然現在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學習。
可我……
再也不害怕孤單了。
努力的日子過得飛快。
中考很快到了。
我們是在縣裡考試的。
考完那天,爸爸居然等在考場外,破天荒地叫我去縣城他家裡吃飯。
繼母沒給我甩臉子,也不再嫌我身上有跳蚤。
爸爸還給我夾了兩塊紅燒肉。
我久違地,感受到了一點父愛。
可爸爸很快就把這種幻覺打破。
他說:「我跟你阿姨準備開個店,妹妹正好沒人照顧,你反正也考完了,就留下來幫我們看下妹妹。」
媽媽得知後急了。
「憑什麼去給她帶女兒!」
她拉著我的手:「你還是幫我來帶帶弟弟,你魏叔叔承包了一個工地,正是缺人。
「晶晶,要幫你也得幫媽媽,以後你弟弟還能給你撐腰。」
崔晶晶。
別難過。
他們不愛你,你早就知道不是嗎?
我明確拒絕。
「我要讀高中,我要考大學!」
爸媽都跳腳了:
「供你讀完初中,我們已經完成任務了,讀什麼高中?」
「鄉下那破初中,就算拿了第一名也沒什麼了不起。」
「你一個女娃娃,讀那麼多書做什麼!」
村裡也有人勸:
「你爸媽沒收彩禮把你嫁出去,已經對你不錯咯!」
「你也大了。他們現在需要你搭把手,你還是得回報,做人要講良心,不能當白眼狼。」
「一中沒那麼好考的,當時香柳的成績也挺好,後來還不是沒考上!」
「就是,女娃娃一到大陣仗,心理素質就是不行,扛不住事。」
「平時考得好,不代表大考也能扛住。」
……
我收拾行李連夜跑路,進了一家電子廠做臨時工。
幹著兩班倒的活兒。
二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宿舍,每每下班後,頭一沾枕頭就能秒睡。
一開始操作不熟練。
有次不小心傷了手,血汩汩往外噴,骨頭都露出來了。
可臨時工沒有醫保,我不捨得去醫院。
就找宿舍的大姐處理了下,用白布條包好,下午繼續上工。
我很清楚:就算我考上,爸媽也不會出錢供我,所以我得靠自己。
我不能放棄。
宿舍同齡的佳佳每天一下工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玩。
還笑話我:
「都進廠了,還不認命呢?
「不是誰都有那個腦子有那個錢。
「還不如趁著年輕,找個條件不錯的男人嫁了。
「嫁人才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讀書可不是!」
……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
到了出成績這天,我一直心神不寧。
頻頻出錯,被組長罵得狗血淋頭。
好不容易等到換班,我在小賣部給班主任電話。
他歎口氣:「晶晶,你這次的成績有點遺憾啊……」
工廠門口的水泥地表面,空氣被加熱成扭曲的煙霧。
午後熱辣的日光將我盡數包裹。
我的手腳卻一片冰涼。
難道……
老天爺終究要拔掉我這株野草嗎?
15
正是心碎,聽得班主任又道:「你考了全縣第三十一名。
「一中的政策,前三十名可以免學費呢,就差那麼一點點,太可惜了。」
……
我那顆墜到崖底的心被高高拉起,大聲追問:「你說我考了多少?」
「全縣三十一!這是歷年來咱們初中最好的成績,去一中是板上釘釘的事。」
我考上了?
我考上了!
香柳姐,你聽到了嗎?
我考了全縣第三十一名。
你聽到了嗎?
宿舍的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臥談會時年長的大姐們不住地誇我,讓我好好讀書。
以後賺輕鬆錢。
平日懟我最狠的佳佳一直沒吭聲。
等夜深人靜,聽得她輕聲說:「我真羡慕你還能讀高中。我有兩個弟弟,就算我考上了,我爸媽也不會出錢讓我讀。
「所以,我也懶得認真學。」
其實我爸媽也不會。
一中的通知書已經寄到村裡。
標明學費、書本費、住宿費、校服等等的錢。
得交 1850。
我沒日沒夜幹了兩個月的暑假工,按理能拿 2200 塊。
可會計東扣扣西扣扣。
最後只給了我 1800。
他還假惺惺的:「本來你沒幹滿三個月,是不能給你這麼多錢的,看在你是要去讀高中,我才跟領導特意申請的。」
那時候管Ţṻ⁸理遠沒現在規範。
被扣錢是常有的事。
我離開廠子的那天,大家都在上工。
只有佳佳說不舒服請假了。
我上公交後,她不知從哪裡躥出來,隔著窗戶把一個布包扔了進來。
追著車吼:「崔晶晶,你要是沒考上大學,這錢得十倍還我。」
小布包裡有零零整整的三百塊。
她跟我前後腳進的廠。
上的工不多,花錢手腳大。
三百塊,大概是她全部身家了。
爸爸極力反對我讀高中。
「你去讀書了,優優誰來帶?
「三年高中,你知道要花多少錢嗎?
「你做暑假工賺的錢,也只夠一學期的費用,之後你準備怎麼辦,反正我是不出錢!
「我養你到初中畢業,已經仁至義盡。」
16
生下我。
惡待我。
放養我。
原來……
就已經仁至義盡啊。
媽媽也唉聲歎氣。
「家裡的錢都是你魏叔叔管,我也幫不上你的忙。
「要不,你跟著我們一起去工地上幹吧。
「媽媽還能照顧你。」
……
縱使前路晦暗,我依然要踏上征途。
因為我呀,無處可去,無人可依,唯有此路可走。
開學前一天,孟伯娘她們來家裡找我。
「晶晶,這是我做的剁辣椒。」
「我這是罎子扁豆。」
「我這有醃制的空心菜、醬黃瓜。」
「我這有茄子幹、白豆角……」
……
「你要是不嫌棄,就帶去學校,能省點菜錢。」
我開學的行李,是寥寥的幾件衣服,還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瓶子。
交完學費,我身上就只剩下四百來塊了。
早上饅頭夾剁椒。
中午晚上一份米飯一份最便宜的素菜,加上自帶醬菜。
一天的支出,可以控制在三塊錢。
室友們週末會嚷嚷著出去吃小炒。
AA 下來一次十塊。
我沒參加過。
她們給我分零食,我也從不敢接。
沒錢。
吃了後,拿什麼還她們呢?
那時到底還小。
沒有足夠的從容來面對由貧窮生出的自卑、敏感和怯懦。
漸漸地,她們也就不跟我一起玩了。
我又變成了獨來獨往。
沒關係的。
我早就習慣了。
只是在日光湛湛時,下雨時,在起風時,在解不出難題時,思念就會像藤蔓一樣瘋長。
香柳姐。
如果你在,我一定能更坦然吧?
從家裡帶來的瓶瓶罐罐都被我放在衣櫃裡。
有天我洗完衣服回來,發現櫃子被打開。
室友們圍在一處,臉色尷尬。
「我們聞到臭味,以為有死老鼠,所以打開看了下。」
「對,對不起……」
是有瓶醬黃瓜變質了。
可我捨不得扔,洗洗應該還能吃。
我笑了笑:「沒關係,我早該扔掉。」
從那天起,家裡條件不錯的室長果果和明霞老是搶我的鹹菜吃。
說開胃。
吃完後,為了補償我,就給我打葷菜。
紅燒肉炸豬排……
哪個肉多就打哪個。
入冬後,鹹菜也吃光了。
口袋裡只剩下最後二十塊。
怎麼算都到不了期末。
那時班上有個男生戴軍,頻頻向我示好。
給我買熱乎乎的豆漿,香噴噴的肉包。
在我桌洞裡塞我從未喝過的純牛奶,還有看上去就很貴的巧克力。
而那天早上,我為了省錢。
饅頭都沒吃。
饑餓如同巨錘,狠狠敲打著我的胃。
我握住那塊巧克力。
無數次想要將它撕開,送進嘴裡。
早自習一下課,戴軍就找我。
他臉紅紅的,很緊張:「你要是喜歡吃這個德芙,我以後天天都給你帶。
「你……做我女朋友好嗎?」
17
手心的巧克力早已被握得軟化。
正如我的意志一般。
我說服自己:答應他吧。
糊弄他一下。
他能讓你吃飽。
他能幫你撐到期末。
我抬頭,迎上他期盼乾淨的眼。
猛地打了個哆嗦。
不!
如果我真的答應他。
以後的每天,我都會鄙視自己吧。
我把巧克力還給他,拒絕:「對不起,我沒有任何談戀愛的想法。」
兩天后是週末。
我去找爸爸。
下雪了。
路人紛紛發出興奮的低呼。
只有我,裹緊身上單薄的外套。
房門虛掩著,我看到爸爸一次次將優優高高舉起在空中。
優優發出鈴鐺一樣清脆的笑聲。
爸爸亦是滿臉溺愛。
我就像個小偷一樣,在門縫裡偷窺著永不會屬於我的父愛。
我輕輕敲門。
爸爸看到我,臉色馬上沉了下來。
我站在門口,屋內的暖氣撲面而來。
我卻覺得越發地冷。
優優坐在沙發上,拿著一顆跟她臉一般大笑的棒棒糖在啃。
爸爸從錢包裡一遝紅票子抽出一張甩在我臉上。
「不是說了要靠自己讀高中,現在還不是來求我?
「拿著錢趕緊走。」
回學校的路上,我花一塊五買了一份鐵板炒粉。
大概辣椒放多了。
我一路吃一路流眼淚。
香柳姐。
好難。
真的好難啊。
我好怕,自己會堅持不下去。
可沮喪是暫時的。
其實我比初中時要更努力。
體育課,大家都會放鬆一下。
只有我埋頭看書做題。
果果經常說:「你別繃得那麼緊,要適當放鬆下。」
可我不敢放鬆。
我怕這口氣一旦泄了,就再也提不起來。
每天五點多,天濛濛亮我就會起床。
那時學校最安靜。
腦子也很清晰。
我在走廊的感應燈下來來回回地走。
試圖把書上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刻入腦子裡。
因為班主任老王私下裡跟我說,只要我能考入年級前十,他可以去跟學校申請減免下期學費。
我是全縣三十一名考進來的,我這麼努力。
考入前十,還是有希望的吧!
我以為只要付出就一定會有回報。
可現實給了我狠狠一耳光。
考試前晚,我一直在做噩夢。
夢見自己沒考好,被學校掃地出門。
夢見弟弟妹妹死死抱著我的腿,拽著我跳進一口很深很深的井裡。
夢見香柳姐背對著我一直往前走,不管我怎麼喊她,都不回頭。
第二天考試自然渾渾噩噩,頭像蒙著塑膠布。
成績出來,我掉到了年級一百三。
起步較晚的物理,才剛及格。
簡直晴天霹靂。
去拿成績單那天,老王一臉難色。
「你這個成績,我沒法給你爭取,你得自己想辦法湊夠學費。」
物理老師宋峰更是當著很多同學的面笑話我:「你物理考成這樣,別說免學費,考個好大學都是妄想!
「到底是鄉下考上來的,底子薄!」
我羞得臉皮通紅,低聲道:「我下次會考好的。」
他嗤笑:「好成績是考出來的,不是靠吹出來的。」
無法反駁。
實力不夠時,你只能咽下別人的嘲笑和輕蔑。
回去後我心事重重,村子裡卻鞭炮連天。
今天是老支書八十大壽。
他在村裡極有威望,是以爸爸媽媽分別都來了。
我路過喜棚時,也被生拉硬拽進去。
學生到了這種場合,少不得就要被問成績。
得知我掉到年級一百多名,爸媽的臉色齊齊變了。
媽媽唉聲歎氣:「我早跟你說過,你不行的嘛……」
爸爸嗤之以鼻:「考成這樣,幾千塊都打水漂了,純粹是浪費錢。」
一些叔伯也開始點評:
「我早說過,女娃到了大場面就撐不住!」
「女娃就是後勁不足,再怎麼努力,關鍵時刻還是比不過男娃。」
「讀那麼多書做什麼?女娃能認數字,會算點賬Ṫū¹就夠用了。」
「書讀多了,把腦子都讀傻了。一天到晚就嚷嚷著要出去看看。」
「外面那麼危險,是你們女娃能去的嗎?」
「乖乖待在家裡,伺候老人帶孩子,才是正經。」
男人們這麼想就算了。
有些嬸子大娘也紛紛點頭。
真的很可悲。
七伯一直埋頭喝酒,此時大著嗓門說:「趁早把她嫁出去收點彩禮,別像我,我家香柳那小賤貨估計已經死在外面了。
「我現在是人財兩空了。」
18
我「霍」地一下站起來,厲聲道:「你不要胡說八道,香柳姐她不會死的。」
七伯瞪我:「沒死這麼久她不遞一個信回來!」
「她不是跟你關係好嗎?」八伯哂笑著,「那這幾年她聯繫過你沒?」
「孟嫂子家的電話一直沒換號碼,她要是沒死,怎麼一次都沒打回來!」
「她就是死了。」八伯咬牙切齒,「小賤貨,當時要是聽我的嫁人,還能多活幾年。現在王聾子家又分了山錢。
「她就是賤命,一分都撈不著。」
我耳朵轟隆隆的,只有那一句:「她要是沒死,怎麼一次都沒聯繫?」
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那些隱秘擔憂,如火山一般噴湧而出。
她說過,會永遠牽掛我。
她說過,是我親姐。
如果我是她放在心上的人。
為什麼快兩年了,她都沒有聯繫過我?
她難道……
下雪了。
大片大片雪花飛舞。
可它們太輕太薄,根本壓不住我無盡的恐懼與心慌。
七伯還在絮絮叨叨。
「小賤貨,白養她這麼大。
「一分錢都沒撈著就死了。
「賤貨說不定就是在外面倒貼男人貼死的。」
……
憤怒燒紅了眼,我朝著七伯怒吼:「閉嘴,你不許這麼說她。
「你這個禽獸,根本不配當她爸爸。
「她沒有死,她不會死,她答應過,答應過會一輩子陪我的。」
……
眼淚不知何時洶湧而下。
說到最後,我已經哽咽不成調ƭŭ⁼。
「啪……」
便在此時,一個巴掌狠狠甩在我臉上。
是爸爸。
他拉著臉,怒道:「誰讓你跟長輩這麼說話的?
「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麼場合?
「你個沒娘教養的東西!」
19
媽媽拉下臉色。
「你罵誰呢!
「孩子跟了你,自然是你教導。你少把屎盆子往我頭上扣!
「你自己沒本事,以前生不出兒子天天怪我!
「我現在有兒子養老了。你去城裡倒插門,還是沒兒子。」
媽媽嘖嘖不已:「你啊,就是斷子絕孫的命。」
兩人已然離婚。
爸爸說不過,又沒法進行武力壓制。
轉而將一腔怒火發洩到我身上。
他恨恨瞪我,捏緊拳頭:「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用的玩意。
「老子該送你讀的初中已經送了。
「反正下學期的學費你自己也湊不齊,成績又是這熊樣,你不准讀書了,給我乖乖在家帶妹妹!」
我厲聲反駁:「你做夢!你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帶,我要讀書!」
爸爸冷笑:「那你告訴我,你去哪裡湊學費?」
我哀求地看向媽媽。
可她避開了我的視線。
喧鬧的喜棚裡,此時一片寂靜。
爸爸用言語的刺刀,狠狠戳向我脆弱的心臟。
「寒假太短,就算做兼職,也賺不了幾百塊。
「你考了一百多名,學校不可能免你的學費。
「你是不是還想著崔香柳拉你一把?
「她人都沒了,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再說,供一個高中生是不小的開支,就算是親姐都不見得能承擔,你以為她能這麼好?」
我被他一刀一刀,捅碎了所有的希望。
或許這就是野草的命運。
在冬日來臨的時候。
它們會被凍雨、被嚴寒、被冷雪肆虐。
然後孤獨地枯萎。
無望地死去。
正是絕望之際,一個清冷聲音響起。
「誰說我沒那麼好?
「我的妹妹,我當然會供她繼續讀書。」
20
這聲音……
我定在原地,根本不敢回頭。
或許是我的幻覺。
或許我又入夢了。
直到一隻手搭在我肩上,一道熱氣拂過我耳畔。
「崔晶晶,你不會忘了還有我這個姐吧?」
我緩緩轉身,看到了朝思暮想的臉。
她長高了,變漂亮了。
四目相對。
我的眼淚滾滾而落,她也紅著眼眶摸著我的臉。
哽咽道:「你怎麼搞的,非但沒長高,反而還瘦了?」
我再也無法控制,一把撲到她懷裡。
她緊緊抱住我,在我耳邊輕聲說:「晶晶,對不起!
「你等很久了吧!
「我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見你了。」
那天晚上,我們躺在山頂的土坯房中。
山風呼嘯,順著牆面的縫隙在屋內迴旋。
可我不覺得冷。
我迫不及待想知道香柳姐這幾年的生活。
原來她從村裡出去後,在流水線、飯店、服裝店都輾轉過。
後來機緣巧合她認識一個大姐。
那個大姐帶她上了船。
「那會大家都勸我別去,說不定就把我拉到國外賣了。
「可是她給得太多了,一個月六千塊!」
六千?
要知道,那時我在流水線累死累活一個月,才一千多塊呢。
不過……
我捏緊她的手。
「一定很難吧,你以前坐個竹筏都害怕……」
香柳姐輕描淡寫的:「還好,就是剛開始那個月一直吐。
「而且遊輪一旦出發,基本就漂在海上,你每天看到的除了大海還是大海。
「一開始語言不通,經常被投訴,有次下錯了單,那個顧客脾氣格外暴躁,把我提起來要扔到海裡……
「我把孟伯娘家的電話弄丟了,所以一直聯繫不上你。」
……
她摟住我的胳膊:「我本來都算好了,跑完那一條線,正好你中考結束,我就回來看你。
「可航線臨時調整,多加了半年的時間。」
黑暗裡,她輕輕摸了下我的臉:「還好,你自己撐住了。
「晶晶,你長大了!
「我真的很開心。」
獨自去異鄉。
獨自上大船。
面對形形色色的客人,耳邊全是聽不懂的鳥語,日日對著無邊無際的大海。
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才熬過來。
大概感應到我的低落,香柳姐一個翻身坐起來。
「給你看樣東西。」
是一張銀行卡。
「這裡面有兩萬塊!」她將卡塞到我手裡,「密碼是你的生日。
「我在船上不能常常聯繫你,這些錢應該夠你堅持到高中畢業,別再有後顧之憂,全心學。」
我推回給她:「可這是你那麼辛苦存下來的。
「我自己還留了錢。晶晶,我已經沒機會再念高中考大學了。你就當替我圓夢,好嗎?」
卡片的銳角嵌入我的掌心,我輕輕道:「你對我這麼好,可我卻沒辦法回報……」
「你早回報過了。」暗夜裡,她笑得像是盛開的曇花,「那時村裡人人覺得我是瘋子。
「只有你,分給了我人生中最甜的兩顆糖。
「只有你,會拿著錘子來救我。」
我們是兩叢寂寞的野草啊。
唯有相互依偎,才會覺得這世間,終有溫暖和牽掛。
才會感覺,自己的心是鮮活的,是正在跳動的。
七伯第二天一早就來院門口嚷嚷了。
「崔香柳,你還不滾回家?
「老子把你拉扯到這麼大,你在外面賺了錢,也沒見給老子買包煙買瓶酒。
「你這麼大不孝,當心老天爺把你收走。」
21
香柳姐拉開門出去,毫不留情對罵:
「你那時偷看我洗澡,對我動手動腳,怎麼老天爺沒把你千刀萬剮!」
她嗓門很大。
我驚詫又緊張地握住她的手。
這世間,對女子遠遠比男子更嚴苛。
這樣的事爆出來,唾沫星子都能把香柳姐淹死。
香柳姐握緊我的手,神色格外堅定。
「別怕,晶晶。
「我們沒有錯,我們不需要覺得羞愧和難堪!
「挺直腰杆,晶晶!」
她一定,經歷了很多很多,才能如此坦然,面對過去的不堪和陰影。
我深吸一口氣,揚高嗓門給她助威:
「你就是禽獸,對自己的女兒動歪心思。像你這樣的人,應該被剁成肉醬喂狗。
「你從來沒管過她,是姐姐命硬才扛過來的。你沒資格讓她孝敬你。
「你不配!」
……
我們舉著鋤頭和菜刀。
你一言我一語,七伯被罵得狗血淋頭,氣咻咻地跑了。
那個年,我們是在非議聲中度過的。
有很多人同情香柳姐的遭遇,罵七伯不是東西。
可他們也會私下議論,香柳姐應該不是黃花大閨女了。
說這麼漂亮的姑娘,實在是太可惜了。
更有人說香柳姐穿得這麼漂亮,看樣子賺了不少錢,說不定賺的也是髒錢,怕被戳穿,才遲遲不敢回家。
你看。
這就是再日常不過的鄉下生活。
他們目光短淺,他們總有無數的揣測與惡意。
我很生氣。
香柳姐毫不在乎:「這樣很好,名聲壞了,我爸也收不到彩禮再賣我一次了。」
期間七伯還想老支書出面,來找香柳姐要孝敬錢。
被老支書罵了個狗血淋頭。
「你對孩子做那樣齷齪的事,還指望她養你?
「等你真的七老八十躺床上動不了再說,現在你有手有腳的,以前香柳沒回來,也沒見你餓死!
「我倒要看看哪個不要臉的,能跟著你一起去勸香柳。」
他這麼一說,村子裡就沒人幫七伯了。
七伯只能日日咒駡:
「老子又沒真的把她怎麼樣。
「再說,她是老子的種,老子摸兩下怎麼了?」
……
幡然悔悟,都是電視劇裡的戲碼。
現實裡,壞人是永遠不會認識到自己錯誤的。
香柳姐的假期短,正月初八就走了。
我們在汽車站依依惜別。
約定未來的日子,彼此都會更加努力。
約定不管隔多久不見,我們始終會將對方放在心裡最重要的位置。
香柳姐給我帶了許多各國的零食。
開學後,我都分給了室友們。
果果和明霞說我變了很多。
22
變得開朗自信了。
因為我不用再擔心有今天沒明天。
因為我知道自己被愛著。
愛是雨水、是陽光、是養分。
可以讓貧瘠山壁上的野草,在春風裡肆意舒展。
香柳姐一再叮囑我。
衣服可以隨便穿,但飯一定要好好吃。
內衣褲要買合適的,衛生巾的錢一定不能再省。
錢是她辛辛苦苦賺的。
我依然很節約。
同樣價錢的速食麵,我一定會買克重大的。
三毛錢的饅頭和五毛錢的包子,我也會儘量選饅頭。
但。
我每頓都會吃飽。
沒了如影隨形的饑餓感。
腦子變清醒許多,記憶力和理解力也大幅提升了。
我能感覺知識源源不斷地湧入身體裡。
期中考試,我考了年級九十多名。
上升了四十來個名次。
物理從六十分漲到了七十五分。
宋峰發試卷時,盯了我一眼:「別以為漲這麼點成績自己就厲害了,你這水準距離好大學還差得遠呢。」
不知現在教學環境是如何。
可那時,對於老師的品行沒有任何考核。
他們高高在上,用成年人和師長的身份,隨意踐踏著我們的努力和尊嚴。
高一的期末考很重要。
因為之後要文理分科,理科前五十將進入配置最高的一班,五十一到一百,則進入二班。
剩下的則打亂成平行班。
我要想去一班,就必須把物理這塊短板補上。
我全力學習物理。
有些題同學解不出,不得不去問宋峰。
他直接拒絕:「我現在沒時間。
「你還是去學文科,死記硬背、沒有什麼邏輯思維的課程,比較適合你。」
倒是他一個辦公室的鄭老師看不下去:「這位同學,我給你看看。」
他是其他班的物理老師。
他花了幾乎一整個課間,來給我講那道題。
我離開辦公室時,聽到宋峰輕蔑地說:「你在她身上浪費什麼時間,女孩子根本就不適合學理科,何況她底子還那麼差。
「就算學理,也進不了一班。」
後來我就經常逮著鄭老師問問題。
他每次都傾囊相授。
宋峰講課,知識點之間是散落的。
可鄭老師講題,會將它們像串珠子一樣,串在一起。
當分散的知識勾連成串,記憶和理解起來就要輕鬆許多。
那是期末考前,我最後一次問鄭老師問題。
他講完題後,語重心長:「崔晶晶,無論何時,愛學習、努力學習都是值得肯定的品質。
「不要被任何人影響你前進的腳步。」
那日晚霞燦爛,照亮他眼角密密的皺紋。
我朝他鞠躬:「我記住了,謝謝你,鄭老師。」
很快到了期末考。
我全力以赴,三天後排名就出來了。
23
年級第五十名。
這就意味著。
我以最後一名的身份,進了一班。
而且,我物理考了 90 分。
那會兒到底年輕氣盛,我很想去大聲跟宋峰說:你看,我是可以的。
結果到了辦公室門口,聽到他跟其他老師吹噓:「我教書還是有兩把刷子,我們班那崔晶晶,短短一學期從 60 漲到 90。」
鄭老師淡淡笑著附和:「是啊,你教得好。」
我真的要氣炸了。
恨不得沖進去罵他一頓。
結果鄭老師看到我在外面,他趕緊推門出來。
他將我帶到走廊盡頭:「恭喜你,物理考得不錯,進步很多,但以後也不能鬆懈。」
「謝謝。鄭老師,如果沒有你的輔導,我考不了這麼好。」
「我以後還能來問你問題嗎?」
「當然!」鄭老師笑著拍拍我的肩,「以後我就是你班主任,任何時候都歡迎你來問我。」
他是一班班主任?
真是太好了。
之前的班主任老王如今帶二班,也繼續教我的語文。
而香柳姐也從歐洲航線換到了韓國航線。
週期大大變短。
她會定期打電話到宿管阿姨那。
「韓國人很愛化妝,六七十歲的老太太都化妝。
「他們這也重男輕女。
「我上次跟同事一起,還看到了裴勇俊。」
我問:「裴勇俊是誰?」
「一個很帥的韓國明星。」她笑了,「等你高考結束,可以去看他演的電視劇。」
不需要互相剖白心跡。
一些零碎的、日常的話語,就能將我們的心緊緊綁在一起。
是越努力越幸運吧。
老天爺好像突然,開始眷顧我了。
一班配的是全校最好的老師。
學習氛圍也很濃。
大家好像除了吃飯睡覺,就都在學。
果果和明霞分別在文科的一班和二班。
但我們還是會經常一起吃飯。
比起很多初中畢業就去打工的同學來說,我是聰明的。
可比起全年級的前十,全市的前十。
我又是如此地平凡。
當你站在山腳,茂密的樹蔭遮擋天日,你以為世界便是眼前的方寸之地。
可你越往上爬就會發現,眼前越來越寬,世界越來越大。
而我們……
如此渺小。
身後有無數雙手在拽著你。
他們在說:
「回來吧,待在山腳,跟我們在一起。
「Ŧū́ₜ大家都是這麼過一輩子的。
「何必那麼辛苦往上爬,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24
不!
我非要往上。
我要帶著香柳姐那一份,
爬到半山腰,爬到山頂。
我要站到最高的那棵樹上。
我要看看,這世界到底有多大。
哪怕渺小如塵埃,我也是立在山頂,俯瞰一切的塵埃。
人生性懶惰。
堅持學習格外地難。
淩晨五點,眾人都在酣睡。
你得強行將自己喚醒。
深夜十一點,天寒地凍。
你得站在走廊,抵抗住刺骨的寒意和睡意。
體育課,你別想輕輕鬆松地曬太陽。
課間,你也不能坐在臺階上發呆。
你的腦子除了睡覺,其他時間都是在滿負荷運轉的。
有時候也很累。
也會跟自己說:放鬆一下吧,沒關係的。
你看,年級第一不也在打瞌睡嗎?
然後你松了這口氣。
發現,只要不學習,好像一切都變得美好。
你一次又一次地放鬆。
直到考試,才發現自己排名一下掉了許多。
於是你明白:不能松。
這根弦時刻都繃著。
大家都在努力,往上爬排名格外地難。
我從分班的第五十名,到高二結束的年級二十五。
到高考前最後一次月考的年級十五。
我還想再往上走。
可時間已經不夠了。
高考第一場考試開始前,窗外的蟬鳴叫不止。
我想起十歲那年夏天,我進山撿蟬蛻。
這東西能賣錢。
我在密林裡,撿了一大塑膠袋。
開心得忘記了時間。
等反應過來時,天已經擦黑了。
而我……
迷路了。
就是鄉下人說的鬼打牆,來來回回打轉轉,怎麼都走不出那片林子。
天黑了。
我又餓又怕。
很是絕望。
爸爸媽媽都不在身邊。
不會有人發現我沒回家。
或許我就會這樣,默默死在茂密的森林中。
就像腳底這些腐爛的樹葉一樣。
沒人會記得,它們是從哪一棵樹上掉落的。
我靠著大樹,迷迷糊糊要睡去之時,聽到有人在喊:
「晶晶,崔晶晶……」
那聲音越來越近。
手電筒的光照進我的眼睛裡。
是香柳姐……
那時她超級凶:「你走這麼深是想喂豺狼?
「出門撿蟬蛻也不喊人做個伴?」
那些蟬蛻賣了十五塊錢。
我用那錢給香柳姐買了一雙新涼鞋。
她的鞋因為進山找我踩壞了。
找到我時,她光著腳。
腳底還有許多細小的傷痕。
香柳姐。
多年努力,就在此刻。
我一定能行的,對嗎?
那年高考是下午五點半出分。
考完後,鄭老師給我介紹了兩個家教。
一小時十五塊。
我從學生家上完課出來是五點十分。
出樓道時,看到香柳姐穿著旗袍、踩著紅色高跟鞋,站在香樟樹下。
我都怔住了。
她上前拉我:「愣著幹嗎,馬上就要出分,咱們趕緊去網吧。」
我對電腦一點都不熟悉。
輸入准考證時,好幾次都輸錯了。
還是香柳姐搶過鍵盤,我念她輸。
漫長的等待後,螢幕上跳轉出了我的分數。
25
641。
那一年,理科一本線是 535。
我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沒看錯。
手放在電腦螢幕上擦了又擦。
香柳姐敲了下我的頭:「傻子,你考了 641!」
「真的是 641?」
她重重點頭:「真的。」
我的眼淚「嘩」地一下就湧了出來,一把抱住她:「太好了,我剛才好害怕,我怕自己考不上,我怕會讓你失望。」
我怕浪費你的錢。
我怕辜負你的希冀。
香柳姐緊緊抱住我:「晶晶,你可真厲害!
「你做到了,我為你感到驕傲。」
……
她從網吧出來時,換下了高跟鞋和旗袍。
「為了好兆頭我特意穿的。旗開得勝,紅紅火火。
「腳後跟都快磨起皰了。」
那天晚上,我們沿著東湖的河堤一直走一直走。
闊別三年,說了好多好多話。
到後來,我們嗓子都啞了。
天色微明。
朝霞在天際悄悄探出頭。
香柳姐抱了抱我:「晶晶,我買了十點多的火車票,現在得走了。
「你就四天的假,幹嗎非要趕回來?」
那時沒有高鐵,火車要坐十幾個小時。
來回奔波,人很辛苦。
「之前錯過了你中考出分,不想再錯過你高考出分。
「我是姐姐,我希望你人生每一個重要的時刻,我都會在你身邊。」
臨走時,她輕輕擁住我。
「填上海或者附近的學校,以後我們能常常見面。」
她公司的總部在上海。
她以前說她想去故宮去長城去東方明珠看看。
至少,她已經實現了一部分。
我跟鄭老師反復商量和比較,最後填了上海的一所 985。
那會我母校的分數線還不算太高。
等我畢業幾年後再關注,它已經是當初的我企望不到的高度了。
通知書到手後,村裡的人都知道我考到了上海的好大學。
他們嘖嘖稱奇,讚歎不止。
「晶晶真的厲害!」
「這個妹子運氣真好,祖墳冒青煙!」
孟伯娘嗑著瓜子翻白眼:「你曉得她多努力不?
「大年三十晚上,她都在看書學習,我看應該考個清華北大才配得上。」
短短三四年的時間。
村子裡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去了。
他們見到了外面的世界。
知道了讀書的好處。
讀書可以拿更高的工資,讀書可以坐在有空調的辦公室。
讀書了不用幹髒活累活。
讀書的人,可以坦然走進那些窗明几淨,看上去就很乾淨的商場。
還有,女孩子讀了書,可以嫁得更好。
拿更高的彩禮,以後更能幫襯家裡的兄弟。
他們好像往前走了。
又好似……
一直停在原地。
爸爸回了一趟村,收到了無數吹捧。
「你是個有福氣的,女兒沒怎麼管,居然考個這麼好的大學!」
「以後你老了有人養咯。」
「再生個兒子,你的人生就完滿了。」
……
爸爸決定給我辦升學宴。
「這些年送出去這麼多禮金,總得收回來啊!」
他花兩百塊一個,租了八個拱門。
長長的一串,從山上一直延到馬路邊,看上去好不氣派熱鬧。
五十一個的禮花,他買了二十個。
大白天就這樣一口氣點了。
烈日炎炎,除了刺目的日光,看不到任何煙火的顏色。
他喝得滿面紅光,指著一片熱鬧景象問我:「你看,爸爸對你好吧?」
26
我靜靜看了他一眼,回:「那年冬天,我去找你要生活費。
「你為什麼當時不多給我一點呢?」
寧願把錢花在這些毫無意義的鋪張浪費上,也不肯給我。
我拿著那一百塊。
早上吃饅頭就冷水。
中午吃最便宜的泡面。
晚上在食堂打一份米飯,用中午剩下的速食麵調料,就著熱水泡了。
就這麼度過了那個漫長難挨的冬日。
如果那時候,他能讓我吃飽。
他能稍稍關心我幾句。
我可能,會心甘情願地供奉他,往後餘生都孝順他吧。
繼母帶著優優也來了。
她是城裡長大的,一貫不喜歡鄉下。
與爸爸結婚這麼多年,從未來過老家。
她扯出一臉的笑,把優優推到我面前:「優優,叫姐姐。
「姐姐考上了好大學,可厲害了呢。
「以後讓姐姐給你輔導功課,我們優優考個清華北大怎麼樣?」
優優天真無邪,仰著頭問繼母:「媽媽,她不是叫花子嗎?
「姐姐是叫花子?」
喧鬧的喜宴一片寂靜。
不知是誰打著圓場:「你家優優,說話可真是利索呀。」
媽媽將我拉到一邊。
翻著大大的白眼:「你那繼母不是什麼好東西,之前從沒對你有好臉色,現在你考上大學,倒是笑嘻嘻的,你可別被她騙了。」
那媽媽你呢。
我不是她生的,她不愛我,天經地義。
我是你的孩子。
你也沒有,深深愛過我呀!
有孩子在喜宴上撒潑打滾。
有男人喝多了,大聲嚷嚷,罵罵咧咧。
有大娘不知因為什麼吵了起來,面紅耳赤,互不相讓。
……
很熱鬧。
熱鬧得仿佛這場喜宴,無我無關。
我從喜棚裡出來,坐在院外的大石頭下。
上山的路無人整理,已經被雜草藤蔓覆蓋住了。
有一根長長的刺藤伸出來。
上面掛著一串紅色的覆盆子。
我摘了一顆放進嘴裡。
好酸。
記得小時候,香柳姐采的覆盆子,總是那麼甜。
宴席結束時,媽媽偷偷給我塞了五百塊。
說是她的私房錢,給我當生活費。
「以後要是有困難,你就跟媽媽說。
「你這麼有出息,以後一定要拉你弟弟一把。」
幾乎很少往來的舅舅,也將我拉到一旁,一邊誇我有出息,一邊拿了兩百塊給我。
「我家情況也困難,以前也幫不到你什麼。你別怪舅舅!」
從前那些質疑我不行的奶奶叔伯嬸子大娘。
如今也個個是笑臉。
是誰說的來著。
當你紅了以後,發現身邊全是好人。
其實,當你爬高,爬到那些人觸碰不到的高度時,你也會發現,他們會將惡毒的蛇信收回,對你展露討好的笑顏。
可我想要的是雪中送炭呀。
錦上添花,本就是可有可無。
上大學後,香柳姐來學校看過我一次。
我帶她去宿舍。
我們一起去吃食堂,我還帶她去上課。
她很緊張:「我不是這裡的學生,萬一被發現怎麼辦。」
「沒事的,老師不會管這些。」
那一堂課,她一直盯著講臺上的老師。
下課後,她笑著說:「原來這就是大學生的日子。
「我也算是當過大學生了。」
她給我帶了很多化妝品和衣服。
室友們看了都驚歎不止。
她們好幾個是本地的。
家境好,見識也廣。
「這都是大牌,很貴的,你姐姐好捨得哦!」
「可我姐說,這些在國外買很便宜的。」
也就是那一刻,我發現了商機。
27
那時網路購物還不發達。
大家買這些進口化妝品還習慣去商場,價格高得離譜。
那段時間她跑日韓線,來回週期很短。
發動同事一起幫忙人肉代購。
工資之外,還能賺不少外快。
也是那時我清晰地看到,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同樣是大學生。
有些人買一個幾千一萬塊的包包眼睛都不眨。
而我在食堂打一份五塊錢的葷菜,都要心疼半天。
有些人生在羅馬。
而我們拼盡全力,也只能堪堪站在城牆之下。
代購幹熟練後,香柳姐跟櫃檯的人都很熟。
有時也不用親自過去,可以請對方直接將東西快遞到買主手裡。
那時車馬慢。
大家願意花上一兩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去等待心儀之物。
我大學主修英文,第二語言是日語,韓語也學了點。
她給我配了一台電腦。
我也經常會在Ţṻ⁼深夜幫她聯繫對方,處理訂單。
香柳姐一年大半時間漂在海上。
可她還是在外面租了個單間。
我放暑假,過年都不回去。
大年夜,我們在小小出租屋裡燙火鍋,看平日裡堵得半死的馬路,此刻人煙稀少。
上大學後,爸媽經常主動聯繫我。
問我過得好不好。
問學長們畢業能拿多少錢。
問我為什麼大過年都不回家。
家?
哪裡是我的家?
是爸爸家?
是媽媽家?
還是山頂漏風漏雨的土坯房?
不!
那都不是我的家。
帶我走過人生至暗時期的香柳姐所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大三那年,出租屋隔壁有一套房子急售。
價格比市場價要低上幾萬,但房東要求全款。
那時上海限購政策還不嚴格,外地人交夠一年社保就能買。
那是個 70 多平的小兩房。
樓梯房,得房率很高。
香柳姐很想拿下。
她好多同事都勸她別買。
「七十多萬,太貴了。」
「你現在買,是高位接盤。」
「回老家都能買兩套了,而且離家也近。」
「可以跟父母家人在一起。」
……
可是。
七伯已經不是香柳姐的親人了。
她也不想回那個滿是偏見和惡意的家鄉。
只是要全款付,她還差了幾萬塊。
我將自己全部的存款五萬塊都拿了出來。
上大學後,我學費是貸款的。
做家教,接翻譯,再加上幫香柳姐接待客戶都能掙錢。
除了吃飯,也幾乎沒什麼開支。
「這是你的全部家當,我不能要。」
我把卡塞她手裡:「遠不及你當初為了供我上高中時的付出。」
她抱住我:「這房子,也會是你的家。」
我們是在新房裡過的年。
等過完年後,上海出了限購的政策。
外地人必須要兩年社保再加上結婚證才能買房。
房價開始一路上漲。
再後來變為五年社保時,房價又拉了一波。
香柳姐常常感歎:「如果那時候不買,現在我們就買不起了。」
那會好多同學開始准備考研保研。
我有點糾結。
香柳姐極力相勸:「讀研究生又不要學費,你的成績達到標準,幹嗎不申請?
「多好的機會!
「我想讀還讀不了呢。」
爸媽得知後都很反對。
「讀完研究生你得二十五六了,到時候還嫁得出去嗎?」
「大學畢業就回來工作吧,你一個人在上海孤零零的,有什麼好的呀。」
「我幫你物色了幾個不錯的對象……」
……
讓人窒息。
看來我真的要多讀點書,免得被他們吞沒。
我認真準備,最後也順利保研成功。
研一那年,香柳姐所在的公司開始走下坡路。
她思量再三,決定辭職。
一直在海上漂著太寂寞。
她決定落地謀生。
與此同時,她告訴我:她戀愛了。
或許,這也是她決定辭去工作的原因之一。
她跟男友李程請我吃飯。
李程跟她是同事,先她一步辭職。
他長得很帥。
又白又高。
而且很溫柔體貼。
看上去對香柳姐很好。
席間我們交換了手機號。
李程摟住香柳姐跟我說:「你以後也是我妹妹了,有事隨時找我。」
沒過幾天。
他給我打電話,說來了我大學門口,想請我吃個飯。
我去了後,才發現他是獨自一人來的。
我那時還很單純。
抱著盡地主之誼的想法,帶他在學校裡逛了一圈。
臨走時,他握住我的手:「我還以為女大學生都像你這麼漂亮。」
「原來只有你格外好看。」
我一個激靈抽回了手,驚愕看向他。
他卻笑得很無辜:「我誇你,你怎麼反應這麼大?」
我沒有談過戀愛。
把握不准他這種行為是否合適。
也就按下不表。
沒想到一周後,他又獨自來找我。
還帶了巧克力和花。
我明確拒絕後,心事重重回了宿舍。
想將這事告訴香柳姐。
可室友勸我:
「你可要想好。我以前也遇到過你這個情況,最後兩人吵一架和好了,我裡外不是人。我朋友還漸漸疏遠了我。
「他是你姐姐初戀吧,一般女孩子初戀都是盲目的。」
香柳姐會因為一個男人跟我生分嗎?
可如果我不說,她真的嫁給李程。
那如何保證這個男人的忠誠?
最後我還是找機會跟香柳姐說了。
她怒火中燒,當即帶著我去找李程對質。
結果李程矢口否認:
「香柳,是你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一直在勾引我!
「我們在一起這麼久,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清楚嗎?
「她明顯是嫉妒你, 故意挑撥我們關係。」
他看上去生氣又委屈。
演技好得, 我都快懷疑自己了。
可香柳姐毫不猶疑,一巴掌甩了上去。
「她是我親妹!
「我自然信她!
「滾!」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啤酒。
她抱著我號啕大哭, 大罵李程不是東西。
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長得帥的尤是如此。
而我, 一邊心疼她一邊慶倖自己及時提醒了她。
也羞愧。
我居然會懷疑她對我的信任。
城市的夜,燈火流轉。
看不到山間明月。
但, 可以看到陽臺花盆裡的野草。
它們是我從路邊挖回來的。
我們始終不知它的學名是什麼。
我們常常忘記給它澆水。
可它活得那般好。
在密密的翠葉之間, 有幾顆花苞, 正在無聲無息地綻放。
後記
研究生畢業後我打分落戶了上海。
回去辦戶口遷移手續時,爸媽十分地親切熱情。
一口一個乖女兒。
優優和弟弟都被寵壞了, 脾氣不好。
成績更是一般。
媽媽拉著我涕淚漣漣:「你說你弟弟這麼不聽話,以後怎麼辦?」
她盼望著我說出以後會關照他的話,可我始終緘口不言。
優優到了叛逆期, 天天跟爸爸頂嘴。
他感歎著:「優優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我記得你以前都不要我操心。」
我淡淡笑了:「不是不用你操心,是你那時壓根不管我。」
「那時候我年輕氣盛, 你別跟爸計較,以後還是要常回來看看。」
「我現在比你當時更年輕氣盛呢。種什麼因結什麼果, 你當初怎麼對我, 我如今怎麼對你。
「我素來講公平!」
……
他是老了, 或者是慫了。
以前我若敢這麼說話, 他非狠狠揍我一頓不可。
可現在, 他也只敢捏緊拳頭,剜我一眼。
回了村, 村裡人拉著我八卦不止。
問我大上海是什麼模樣。
問我有沒有談戀愛。
問我一個月工資多少。
得知才一萬多, 他們大失所望。
「一萬多, 我家兒子初中畢業, 做房產仲介一年都能賺二十萬。」
「你這書讀了也沒什麼用啊!」
「還有, 你年紀也不小了,結婚的事情要抓緊, 女孩子的青春就那麼幾年。」
……
他們又開始議論香柳姐。
說她都三十了還不嫁人,這輩子恐怕嫁不出去。
沒結婚沒生孩子,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
哪怕香柳姐這幾年,開外貿店加盟奶茶店,做得風生水起。
在他們眼裡,也不如生孩子重要。
沒結婚沒孩子的女人, 縱使成就再高,也是失敗的。
這就是我喜歡上海的原因。
三十歲,在這裡依然能被叫小姑娘。
沒人會拉著你的手說:「你年紀不小了, 快點嫁人吧。」
你可以說這裡淡漠。
但我覺得,這是分寸和自由。
臨別時, 我在當初幫過我的孟伯娘和幾個嬸子大娘家, 都放了紅包。
算是淺淺回報她們當初的善意。
我去了山上。
那片山已經被賣了,有公司在山裡採礦,灰塵四起。
那兩叢野草,早就不見蹤影。
我想……
它們的種子, 或許已經被帶到城市,在某個陽臺的花盆裡,生根發芽了吧。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