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主言情

千秋歲引

母親經常教導我:「正妻要有容人的雅量。」
我出身世家,又是嫡長女,從我出生那天起,就註定了我未來的夫君即使不是王侯將相,也應當是門當戶對的世家嫡長子。
可以想見,這樣會繼承家族基業的一家族長,大概率是不會一夫一妻的。
所以「正妻要有容人的雅量」這句話,我從幼時,一直聽到了大婚出嫁。
1
「正妻要有容人的雅量。」
我母親一直是這樣以身作則教導我的。
我父親正經接進府的妻室前前後後加起來大概十幾位——不算多,我幼時記憶最深的場景就是在我母親的正廳中,姨娘們來給我母親請安,熙熙攘攘、綿裡藏針地互相針對。
小時候看個熱鬧,長大就能看出這些姨娘話下隱藏在心底的真實想法。
有不得寵的姨娘想討好我母親尋求庇護,有得寵的姨娘想挑戰我母親的地位,有姨娘想給自己掙更多的錢權,有姨娘和另外姨娘不和,想找我母親做主……
這些面容嬌美的姨娘換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我母親,高高在上屹立不倒,永遠的雍容大度、溫和得體。
我父親歇在我母親院中的次數不算多,但他來的次數很頻繁。
我三歲那年,有個姨娘很得父親的寵愛,那個小院繁花錦簇的熱熱鬧鬧,襯的正院都冷清不少。
但我母親的正院無人在意,下人在提起那位姨娘時也只是面露不屑的說一句:「不過一個玩意兒。」
後來這位姨娘恃寵而驕,在我父親面前妄議主母,還沒到我母親這裡,我父親就遣人將她發賣出府了。
我父親為人謹慎,他天佑三年中進士不過十三名,後來入翰林院任修撰,再不過五年就升到兵部侍郎,他在官場上順風順水,靠的就是這小心謹慎的性子。
「寵妾滅妻」這種事,哪怕只有一個苗頭,也是不可能發生在我們家的,不然我父親政敵單是彈劾他的奏章,都能累成老大一堆。
更何況,我母親還是安國公侯家的嫡小姐,當年嫁給我父親時也算是下嫁,所以不管我父親妾室有多少,他敬重的,也僅我母親一人。
商量事情、主持家宴、宴請賓客、結交女眷、坐鎮中饋,錢莊地契後院的話語權,這些統統都在我母親身上。
我還有一個弟弟,以後這府中所有的繼承權,都在我弟弟手上。
這樣的耳濡目染和淳淳教誨,我覺得我以後也能做的很好。
至少曾經做的很好。
可我最近越來越難當了。
因為和小小的後院不一樣,我當年嫁給了大邑的東宮太子,成了如今母儀天下的皇后。
後宮——可比後院難管太多了。
2
連翹過來回稟我,說淑妃過來給我請安。
我近日身體抱恙,已經免了六宮的請安禮,只想清淨清淨。
只有淑妃,日日都要過來問一句,要給我請安,大概也是閑的無聊。
我歎口氣,讓她進來了,淑妃也是老人了,陛下還是東宮太子時她就進了府裡,如今也是一宮之妃,可行事作風還是直來直去,嘴巴也極其刻薄,所以和其他宮的嬪妃關係都不太融洽。
也只有和我能說上幾句話了。
她給我請完安後就忍不住發牢騷,說:「皇后娘娘,我知道您病著,但您也不管管,那個珍嬪入宮後就一臉狐媚子樣,皇上已經連續翻了她一個月的牌子了。」
她用力的絞著手中的絲帕,表情恨恨地說:「狐媚惑主,真應該拉出去杖打十幾棒給她長長記性。」
這話淑妃每天都要在我耳邊嘮叨一回,皇上翻了珍嬪多久的牌子,她就在我面前嘮叨多少次珍嬪的壞話。
她大概忘記了,當年她剛進東宮時,也專寵過一段時間,當時恃寵而驕,早上特意晚來給我請安,然後用帕子捂住唇一臉的嬌羞,說:「太子妃見諒,只是臣妾侍奉太子實在太過勞累,一時不察就起晚了。」
我眼都沒抬地讓她在門外跪了一個時辰,好讓她漲漲記性和規矩,後來她還跟我對著幹了一陣。
再後來有新人入府,她漸漸失了寵,有次我從書房和李翊商量完事情出來,她端著碗粥站在書房外的抄手遊廊上往這邊張望,更深露重,她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裙擺被打濕了還一無所覺,我歎口氣,跟她說:「太子去趙寶林那裡了,你快回吧,晚上風寒。」
她當時眼睛就紅了,淑妃出身武官世家,她自小就沒什麼規矩,來太子府後也一直粗枝大葉、咋咋唬唬的,但難得率直,入府第一天就敢爬樹去救一隻不敢下來的小奶貓,當時被李翊撞見,覺得甚是有趣。
李翊當晚就夜宿在她的宅院,而我身為太子妃的責任,還是要派一個嬤嬤去教她規矩的——比如不能爬樹,太子良娣成天不是上房就是爬樹,這傳出去成何體統。
但淑妃當時就以為我是故意找她茬,所以每次見我不是陰陽怪氣就是橫眉冷對。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露出那樣茫然無措的脆弱表情,她失魂落魄地問我:「他怎麼就去趙寶林那了呢?他不是說會來看我的嗎?」
我歎口氣,李翊其實不算重女色的人,我嫁給他之前,他身邊連個通房都沒有,嫁給他後,陛下賞的,皇后賜的,還有正經納進府的妾,加起來也有五六個了——這對一個太子來說,其實不算多了。
他公務又忙,總不能天天都在後院裡,即使來後院,也是不能厚此薄彼,今兒個這裡宿一晚,明兒個那裡待一夜,要是哪個合他心意,連寵只要不是太過分,也是能過得去的。
我看著像根木頭一樣站在那裡的淑妃,歎口氣,到底也沒說什麼責備的話,這種事是要自己經歷去看透的,別人說是沒用的。
就像當年的我一樣。
3
淑妃的話我沒放在心上,她其實也只是嘴上不饒人而已。
李翊並不是好女色的人,而且如今政治清明,他知人善任,也沒有因為寵愛珍嬪就昏了頭做出什麼有違祖制的事情。
至於淑妃說的他在一個嬪妃的宮中連宿一個月,我更是嗤之以鼻。
她不瞭解李翊,李翊要是真正寵愛一個人,是不會這樣大張旗鼓地讓她成為整個後宮的靶子的。
而且我也懶的因為這種事去諫言讓他不悅,雖說這應該是一個「賢後」的責任——但帝后帝后,向來帝在前我在後,我犯不著去他面前討不自在。
更何況如果可以的話,我是再也不想看見他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儘量能少見一面就少見一面。
可是淑妃和我告完狀沒幾天,就出了件事。
起因是她自己拿了塊紅色的靺鞨琉璃讓造辦處做了一支發簪,偏偏被去造辦處挑首飾的珍嬪看見了,很是喜歡,造辦處的掌事跟珍嬪說這是淑妃自己送來的靺鞨琉璃打造的,珍嬪笑著說:「不過一枚簪子,我喜歡的緊,姐姐肯定不會同我計較。」
珍嬪雖然位份低,但專寵一個月,這在後宮還是沒有的事,所以造辦處的掌事也沒攔,拿淑妃的東西做了順水推舟的人情。
淑妃知道當然咽不下這口氣,她雖然莽撞但也不是無理取鬧的人,她帶了人到珍嬪的宮殿,只是要將那支簪子要回來,但偏偏李翊當時正在珍嬪那裡用膳。
這個鬧哄哄的鬧劇傳到李翊那裡,他不耐地蹙了蹙眉,對淑妃說:「不過一枚簪子,你身為一宮之妃,也值得為這個和一個嬪錙銖必較。」他上下看了一眼淑妃,補充了一句,「更何況紅靺鞨炙熱璀璨,你眉眼本就平淡,壓不過這樣的顏色,戴上也不過徒惹笑話,珍嬪拿也就拿去了。」
據說珍嬪當時本來是跪在淑妃面前做小伏低地請罪的,聽了李翊這話,自然是知道李翊站在哪邊了。
所以她一邊小意溫柔、故作委屈地抬頭和淑妃請罪,一邊卻語笑宴宴地出言譏諷淑妃,說:「原是妹妹拿了姐姐的東西不該,只是一是妹妹不知者無罪,二是既然皇上都開口說是臣妾戴著更好看,也只能請姐姐割愛了。」
這位珍嬪是剛入宮,沒太摸清楚淑妃的脾氣,這要是其它嬪妃,當著皇上的面,這個啞巴虧吃了也就吃了,只能含血咽下去,說不定還要當著李翊的面笑著恭維她兩句這發簪果然適合她,襯的她國色天香呢。
只可惜淑妃向來不是能忍的主,珍嬪笑著站在她面前將這番明顯挑釁的話說完後,皇上坐在她身後連眼皮都沒抬,顯然是不會插手管這件事。
淑妃本來還想等李翊裁決,看到這也就什麼都懂了,她心一涼,失望地收回視線,然後冷冷一笑,直接走上前伸手狠狠捏住了珍嬪的下顎,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將那枚發簪從珍嬪的發間抽出來,玉石俱焚地往地上一擲,然後狠戾地說:「本宮的東西就是本宮的,你喜歡偷,那也要看我願不願意給你偷。」
嬌貴的紅靺鞨玉石落地即碎,細小的殘渣四下飛濺,有一塊碎片還飛濺到李翊的手上,劃出一道細碎的小口子。
珍嬪被嚇的花容失色,差點癱倒在地,而李翊大怒,淑妃卻挺直了背,沒有悔意地看著他,梗著脖子,一副要英勇就義的模樣說:「臣妾就是這副性子,皇上要是看不慣,賜臣妾一條白綾一了百了吧。」
李翊當然沒有賜她白綾,當年先皇在病中時,三皇子突然發難謀逆,淑妃的父兄都在精武門事變為了保護李翊犧牲,他欠淑妃母家這樣的大恩,若是因為珍嬪處置淑妃,別說後宮,就是前朝的言官,一人一口口水都能讓他煩不勝煩。
而且這事本來就是珍嬪挑釁有錯在先。
最後他罰了淑妃三個月的俸祿,在佛堂佛像前連跪七日靜心禮佛。
這件事發生時,我因為風寒一整月還沒好,下面的人不想拿這件事讓我勞神,所以等我知道,淑妃已經在佛堂跪了三天了。
她哪裡受過這樣憋屈的委屈,跪到第三日就因為怒火攻心生了重病。
我知道了立即去看她。
她生了病李翊也沒有免除責罰,還讓她每日跪著,我到佛堂時她正跪在佛像前,她身邊的大宮女杜鵑站在一邊,手裡端著藥急的眼眶都紅了,勸她喝藥。
淑妃聲音虛弱,但話依舊不改刻薄,她說:「我不喝,我死了才好,死了才稱他們的心。」
這話算是大逆不道了,杜鵑嚇的臉都白了,我剛巧進去聽見這句,杜鵑看見我,像終於找到救星一樣,臉色緩和下來。
我伸手,杜鵑心領神會地將手裡的藥碗遞過來,然後退下去,我接過她手裡的藥碗,用調羹攪了攪,才站在淑妃身後淡淡地接話:「親者痛仇者快,宋靖英,這些年了你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還能幹出這樣的蠢事。」
淑妃身影僵了僵,然後轉過身看向我,她臉色蒼白,這些天看出來是真傷心了,人瘦了一大半,只是神情一直強撐著不在意的樣子。
我端著藥碗垂眸看著她。
她嘴唇微微蠕動,看著我,委屈地像當年那個剛進東宮的宋靖英,大大咧咧又張牙舞爪地虛張聲勢。
她看著滿腔委屈,我以為她要訴苦和告狀,但她忍了又忍,最後強忍著眼淚,卻只是跟我說:「那簪子我不是自己要戴的,過兩天是平陽的生辰,我預備送她的。」
「她雖然還小用不上,但……但你也知道她生母獲罪被皇上厭惡……我……我只是提前給她一點點預備嫁妝……」
我歎口氣,蹲下來將藥碗遞給她,哄她:「我知道,先喝藥吧。」
她終於接過藥碗,然後眼眶一紅,碩大的淚珠從她的眼角無聲滑落,砸在藥碗裡。
這應該是從她紅靺鞨被搶到李翊罰她禁閉下跪禮佛至今,她第一次哭。
淑妃一直是個要強的人,從她嫁進東宮那天我就知道她的性子,這些年,我也只看她哭過三回而已。
第一回就是她進府不過半月就失寵,看著對她溫柔的李翊對新人同樣的溫柔繾綣,那回她不過眼眶紅了紅;第二回是我小產,那還是在東宮的時候了,她半夜守在我床邊,我在模糊中醒來,看見她坐在我床邊默默擦眼淚;第三回是她父兄為了掩護李翊逃走,命喪精武門,消息傳來她捂著心口昏過去,醒來就是躺在床上無聲地流淚。
再然後,就是這一回了。
我知道她委屈,心裡苦,也知道她哭什麼。
李翊那句「戴上也不過徒惹笑話」,簡直是活生生的拿ẗũ⁷刀直接戳她的肺管子。
她十六歲就進府,用最好的年華陪著李翊,她樣貌不算拔尖,才情也不突出,性子更和柔順沒什麼關係,只有家世背景還算體面,可她父兄死了這麼多年,那些虛名到如今,也沒什麼用了。
她沒有寵愛,沒有子嗣,家族為李翊順利登基賣過命,可如今,李翊卻為了一個小小的剛進宮的珍嬪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打她的臉,即使沒有寵愛,這些年,她們家是有功勞也有苦勞,李翊竟然連這點體面都不給她。
她在家時因為只有她一個女兒,也是如珠似玉的寵愛著的,要是她父兄還活著,她是絕對不會受這樣大的委屈的。
她是想到家人,傷心這個。
她像個孩子一樣抱著藥碗哭出聲,我攬著她,拍拍她的背,寬慰:「沒事了,還有我呢。」
她痛痛快快地哭了小半個時辰。
我靜靜地陪著她,直到她將心裡的那點鬱結抒發出來,看著像是好一點了,我也放了心。
然後我盯著她將那碗藥喝完,才讓杜鵑扶著她們主子回宮休息,跪是不必跪了,讓太醫再去給她開兩貼安神的方子,這幾日就好好休息。
然後我吩咐我身邊的大宮女春嵐:「讓內務府通知下去,本宮的病好了,明天開始,各宮恢復請安。」
我沒什麼情緒地淡淡補充:「本宮不過歇了一個月,這六宮,真是越發地沒規矩了。」
4
第二日卯時,基本所有的妃嬪就都到齊了。
我等到卯時末刻才進殿,滿殿的嬪妃們在我面前跪了幾排齊聲請安,我一眼掃過去,沒叫起,只是接過春嵐遞過來的一盞茶,慢條斯理的用杯蓋撇著茶葉。
我待後宮向來都是仁慈和善的懷柔手段,從未刁難任何嬪妃,偶爾她們犯點小錯我也不太計較。
這次她們跪在地上,我遲遲不叫起,她們也不意外,只是老老實實的跪在那裡,大概都知道我是動了怒,所以個個斂聲屏氣,安安靜靜地任我看著。
李翊的後宮其實不算充實,他登基以來只選秀過一次,也只選了十二位進宮,這新進的十二位家世也和前朝息息相關。
最受寵的自然就是那位珍嬪了,她家世在這批秀女中倒不是最突出的,只是她的眼睛,尤其是微微垂下眼睫的那一分神韻,和我印象中的一位故人有七八分的神似。
我看著珍嬪,她此時老老實實的跪在後面,頭低著,看不出表情,不過身體微顫,想也知道前幾天她和淑妃的事,我不會善了。
其實當年她選秀進宮,我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一定會得寵。
果然李翊當時愣了愣,第二晚就翻了她的牌子。
我頓了頓,視線往後落在和她同時期入宮的嬪妃身上。
剩下的這些沒有特別拔尖的,有幾位甚至至今還沒被李翊召幸過,位份最高的也就是惠嬪了Ṫų⁴,這批秀女中,只有她的家世最好,是工部尚書的孫女,李翊第一晚寵倖的就是她。
其餘的就是從東宮起就一直陪著李翊的嬪妃們了,好好活到今天的,也就只剩現在的這幾位了。
淑妃宋靖英,原先是東宮的良娣,她病著我今天沒讓她過來,和她之前同為東宮良娣的,一個因為育有一子被封為元妃,一個因為家族為李翊登基立過功,被封為齊嬪,還剩幾位沒什麼存在感,一律封為貴人,在後宮過著一眼能望到頭的日子。
死去的那幾個,有原先的太子側妃江綰一,李翊登基後將她封為皇貴妃,賜號宸,只不過她在李翊登基第二年就獲罪滿門抄斬了,李翊因為感念宸妃母家當年對他的扶持,所以特地饒她一命,只是宸妃性子剛烈,滿門抄斬的第二天就在冷宮裡用一根白綾上吊自殺了,只留下一個女兒,也就是淑妃想打簪子送的平陽公主。
剩下的,一個沈婕妤在福元三年導致我流產被滿門抄斬了,李寶林病死在李翊登基前,生下的二皇子也在她去世後得了天花沒熬過去,夭折了,最後一個趙寶林在當年三皇子發起宮變時,被人在混亂中捅死了。
這就是李翊後宮目前的現狀。
妃子良莠不齊、青黃不接,子嗣又單薄,至今宮中只有一位皇子,但性子怯弱,也怨不得前朝整天上諫李翊,請他廣選秀女,充實後宮。
我看著跪在眼前的這一排排女子,歎口氣,輕聲說:「都起來吧。」
她們無聲地鬆口氣,然後恭敬的站起來,按照位份坐在兩邊的椅子上,不夠格坐的就站著。
我垂眸,抿了一口茶,然後才說:「造辦處的掌事已經被處置了,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了,本來這樣一件小事,本宮是不會發這樣大的火的,只是在其位謀其事,主子吩咐下的這樣一點點小事都做不好,還敢敷衍了事,以下犯上,一點規矩都沒有,這樣的人,也沒必要留著了。」
我頓了頓,然後抬頭看向坐在末尾忐忑不安的珍嬪,溫和地笑著問她:「珍嬪,你說是不是?」
她嚇的臉色蒼白,從椅子上癱倒著跪在地上,顫抖著唇說:「請娘娘恕罪。」
我放下茶盞,態度平和地問她:「你有什麼罪?」

她幾乎快哭出來了,小聲地說:「是臣妾不該拿淑妃娘娘的東西,只是……只是臣妾實在是喜歡的要緊,想著淑妃娘娘不像我出身小門小戶,沒見過什麼好東西,應該不會和臣妾計較的,是臣妾錯了。」
我看著她垂淚的樣子,她其實性子和李令紓沒有半分相像,我記憶裡的那個女子,永遠低眉順眼,恭敬從容,安安靜靜地站在李翊身後,那時候江綰一和沈知念在東宮鬥的死去活來,哪裡想到李翊身後這個最不起眼的侍婢,才是他真正的心頭肉、朱砂痣。
李今紓不顯山不露水,低調穩重,連江綰一心機那樣厲害的人也在她手上吃過不少虧,這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珍嬪和李今紓像的,也就只這雙眼睛了。
不過這幾分像,已經可以保她只要不作死,就有三分榮寵不斷了。
我偏頭咳嗽兩聲,坐在我下首的元妃看著我,語氣關懷地接了一句:「娘娘切勿動怒,注意身體啊。」
我擺擺手,繼續看向珍嬪,語氣冷淡地說:「既然你自己也知道是錯了,本宮也就不必多費口舌了,想必本宮罰你你也是心甘情願的。」
「你目無尊卑,恃寵而驕,皇上雖然慣著你,但後宮的規矩不能亂,不然人人學你,日後這宮裡不是要翻了天去。」
「淑妃位份比你高,她雖然不該衝動,但事情到底是因你而起的,她也受了罰,你就日日在元清宮前跪著省過吧,每日跪四個時辰,跪足一個月,你也漲漲記性,順便讓後宮看看,以儆效尤。」
「就從今天開始吧。」
她眼睛裡噙著淚,神色略有不服,下意識的反駁我:「可是,可是那簪子皇上都說了賞我,臣妾就是有罪,也罪不過此,皇后娘娘您——」
她欲言又止,我笑了,問:「你是說本宮罰重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跪足三個月吧。」我頓了頓,看著她越發煞白的臉和楚楚動人的姿態,似笑非笑地補充一句:「你要是有什麼不服,就讓皇上來找我吧。」
我說完閉上眼,沒好透的身體有些疲倦,我說:「今日就到這裡,你們都回吧。」
5
當天晚上,李翊過來看我。
他大概剛忙完公務,還穿著龍袍,明黃色的錦衣襯的他長身玉立,他生母孝懿皇后當年在閨中時就以才貌雙全聞名大邑,先皇也相貌儀錶堂堂,他繼承了來自雙親最優秀的基因,所以長的豐神俊朗、劍眉星目,極其英俊。
如今被歲月沉澱,又久居高位,身上還多了一種不動聲色的含蓄氣度,所以剛進宮的那批秀女在初初看見他時,各個驚訝不已,然後低頭紅著臉,嬌羞不已。
他向來很得女子喜歡——這喜歡並不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而是單純的只喜歡他這個人,這是我從嫁給他就知道的事。
我們少年夫妻,我嫁給他時,不過及笄才一年,又陪他經歷過叛亂的動亂,一同風雨裡走過來的,算是同甘共苦過。
他敬重我,就像所有尋常家庭裡男子敬重自己的髮妻一樣。
他應該是用完膳過來的,但還是陪著我一起吃了點小廚房給我熬的粥。
他看著一桌的清淡小菜,蹙著眉說:「你這病都快一個多月了,怎麼還沒好?太醫院的那群酒囊飯袋,真是越發的不中用了。」
我給他添菜,語氣平淡地說:「本就是需要慢養的病,和他們也沒多大關係。」
他拿著筷箸不動,皺眉上下打量著我,又說:「你是不是又瘦了不少?每日吃這樣清淡的東西,身體怎麼能養的好。」
我對他溫和地笑了笑,溫言細語地說:「是我自己沒胃口。」
他就不說話了。
他陪著我用膳,讓我多吃半碗粥,盯著我喝完了才松一口氣一樣,伸手握著我的手,語氣喟歎,他說:「晚凝,你要好好養著身子,當年……」他臉上悵然和短暫的傷心不像是做戲,他說:「當年陪著我的人,只剩下你了。」
我溫柔地對他微笑,然後將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算作無聲的寬慰。
這是我一貫善解人意的姿態,李翊最喜歡的性子。
宮裡人人都知道我性子最好,賢德仁厚,待人和善,當然這和善不是軟弱可欺,任由下人糊弄,只是我很少計較什麼事情,比如嬪妃請安遲到,御前失儀,或者偷偷托家信寄回去,我從沒較真計較過,宮中踩高捧低,但所有不得寵的嬪妃的待遇我都親自盯著,免得被下麵的人欺負了去。
有些宮人有事求到我這裡,看情況我都能幫就幫,後宮政務我雖然病著,但也打理的井井有條,所以我在宮中很得人心。
這也是李翊一直敬重我的原因。
人人都當我是佛口仁心的菩薩。
我將手放在李翊的手背上,一副恭順柔和安慰的姿態,沒人看見我垂下眼睫低下頭,唇角溫柔的笑意一點點收斂起來後,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第二日早上我伺候李翊穿衣服,他看著我說:「怎麼起來了,有下人伺候,你多睡會。」
我站在他面前,低頭為他系黃帶子,說:「這是臣妾的本份。」
他神色一動,握著我的手,淩厲的眉眼一點點柔和下來,他歎口氣,說:「你身體好好的,就是最大的本份了。」
他不知道想到哪裡,微蹙眉,神色有些不悅:「你身子本來就不好,後宮就這幾個人,還惹你煩心,一個個的,病中也不知道讓你省心,還敢求我做主,真是沒規矩。」
我笑了笑,沒說話。
直到他用完膳離開前,他都沒提起珍嬪,我目送他的背影眾星捧月地消失在遊廊盡頭,才收回視線,坐回去。
春嵐站在我身邊伺候著,有些疑惑地輕聲問我:「娘娘,皇上怎麼沒提起珍嬪,奴才還以為……還以為皇上是來為珍嬪說情的。」
我笑起來,看著案臺上擺在的一瓶牡丹,這是內務府一大清早摘下來送過來的,還帶著新鮮的露珠,雍容華貴,我用指尖撥弄著花瓣,說:
「不過一個玩意兒,他當年那樣喜歡李今紓,為她百般隱忍謀劃,為了權勢還不是說放棄就放棄了,更不要說珍嬪這樣一個替身了,不過是罰跪三個月,我就是直接杖殺了她,李翊也不會為她說半句話。」
我看著面前開的像碗口一樣大的姚黃,微微有些失神,剩下半句話我沒說出口,不過春嵐跟在我身邊這些年,應該也懂。
更何況,李翊是不會為了這樣一個玩意兒,惹我不開心的。
在李翊心裡,他後宮的這些女人,每一個都有不同的份量和她應該待的位置。
就像珍嬪只是他懷念故人的一個玩意兒,再受寵也不過一隻無足輕重的寵物,可以有其它無數個寵物代替;就像江綰一是他踩著往上走的青雲梯,就像李今紓是他心口一碰就痛的朱砂痣……
就像我,就是他娶回來替他打理後宮的仁德賢厚的髮妻。
出身世家、對他的所有嬪妃都溫柔包容、寬宏大度、情緒穩定,和他的利益休戚與共,永遠站在他的角度為他考慮問題,更何況我娘家還識趣,在他登基第二年就將所有兵權如數上交,不做擅權弄政的外戚。
更何況,我還沒有孩子——這就是他眼中再適合不過的皇后。
不嗔不怒,不貪不驕,我活成了佛寺裡寶相莊嚴的佛像,沒有任何私欲,在李翊眼裡,這才是無害且完美的。
所以李翊不知道,我這樣的人,也藏著一個秘密。
一個包藏禍心、可以誅九族的秘密。
可我溫和地笑著,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6
珍嬪在罰跪的第三日昏倒了,去為她診治的御醫為她把出了喜脈。
後宮子嗣單薄,這是一樁喜事,李翊聽了免了她剩下的罰跪,大約是擔心我不悅,還特地遣人來跟我說了一聲。
我自然沒有任何異議,帶著著補品和賞賜去看了珍嬪,我進屋的時候她半躺在床上,佯裝要坐起行禮,到一半卻又倒下去,摸著平坦的小腹嬌羞地對我說:「娘娘恕罪,只是臣妾這幾日勞累,龍胎不穩,太醫說要臥床修養,皇上也說臣妾可暫時不必請禮,還請娘娘不要介意。」
我唇邊噙著淡淡地笑,跟她說無妨,然後按規矩溫和地叮囑她幾句注意作息的話,賜給她幾個服侍的嬤嬤才離開。
中午李翊沒去看珍嬪,先來了我這裡。
他過來時我正帶著平陽一起看繡娘繡香囊,他進門先看見平陽,一時間愣了愣。
平陽才五歲,長得粉雕玉琢,眉眼和她的生母很像,但因為極少看見這位父皇,所以很忐忑,在嬤嬤的教導下規規矩矩地行完禮後就抬頭看著李翊,忐忑中又帶著點眼巴巴的期待。
李翊的表情卻一點點冷淡下去,說:「平身吧。」
我看著他的表情,跟嬤嬤說:「淑妃在清河殿給平陽搭了個秋千架,你帶公主過去吧。」
等她被嬤嬤抱走,我才看著李翊,給他斟了杯茶,溫聲說:「平陽到底還只是個孩子。」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垂眸看著茶杯,靜默很久,才說:「朕知道,可朕一想起她生母,對這個孩子就實在是喜歡不起來。」
我沉默,過了片刻才轉移話題,問:「皇上怎麼這時候過來?」
李翊放下手裡的茶杯,抬眸看向我,他的眼神溫和,看著我的時候有種恍惚的溫柔,極其柔和,仿佛帶著愧疚一樣,他說:「珍嬪有孕,我想著,這胎要是個男孩,就抱到你這裡養著吧。」
「你膝下無子,又傷了根基,總得有點倚杖,我要為你打算打算。」
我眼眶一紅,極快的偏過頭,不想讓他看見我眼眶裡的眼淚。
但他到底看見了,他歎口氣,擁著我的肩將我攬進懷裡,歎息著安慰我:「是……是我對不住你。」
我在他懷裡低下頭,沒有說話。
嫁給李翊這些年,我一共懷孕三次,第一次小產,第二次生下皇子曜兒,只不過被宸妃下毒夭折,曜兒夭折後我傷心過度,身體越來越差,第三次懷孕時也沒保住,小產了。
後來太醫給我診斷,說我元氣大傷,日後恐難有孕,前朝的臣子們知道這個消息都很譁然,那之後李翊第一次廣選秀女,才算是堵住了朝中那些大臣的嘴。
李翊不看重元妃生下的大皇子,珍嬪懷的這個若是個男胎,就放到我膝下教養,這裡面的寓意不言而明。
李翊也沒含蓄,宮中沒有旁人,他直接說:「只是珍嬪不僅性子嬌蠻,還沒有腦子,那孩子要是抱到你這裡,我想著還是去母留子比較好,免得留下後患。」
我沒說話,想著今天珍嬪在我面前故意拿喬的樣子,她應該怎麼都想不到,她剛歡天喜地地懷上孩子,她一心癡戀的男人已經在背後輕描淡寫地決定了她的生死。
這是李翊慣常的手法,他捧著你時讓你高高在上、恩寵不斷,情深意重的仿佛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看著他溫柔繾綣的一張臉,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心裡是想要你死,還是想讓你活。
這手段,他在沈知念、江綰一、李今紓和我身上都用過,只是如今朝堂穩定,我這個皇后溫柔識趣,對他沒有威脅,他的手段,就用到別人身上了。
前三個不識趣的,都已經死了。
我沒接珍嬪的這個話茬,轉移話題說:「後宮本就空曠,珍嬪有孕不能伺候,要不還是再選幾個秀女進宮吧。」
他閉上眼睛,大概是累了,他說:「晚凝,你做主就好了。」
秀女的事很快就操辦好了,戶部主持,將冊子遞上來,李翊對此沒有興趣,所以秀女的冊子就交到我這裡,由我代為挑選。
因為上一批已經看在前朝有功大臣的面子上選了一批世家好的女子,這一批就著重在相貌性情上選,我仔細挑了挑,圈了幾位,然後交給元妃和淑妃,讓她們去操辦剩下的事情。
元妃恭敬應是,淑妃有些意興闌珊,懶懶應了句好,她病好後就漸漸沉默下來,平日除了給我請安,也不怎麼出來走動,只是帶著平陽玩。
殿中只有我們三個,向來穩重的元妃看她一眼,和她開玩笑:「靖英怎麼這樣無精打采的,莫不是宮中要進新人,你不開心?」
淑妃冷冷一笑,哼了一下,說:「進不進新人和我有什麼關係,皇上最好現在就將我遣送出宮,我在宮外買個院子,養幾個面首,逍遙自在的有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我意外地看著她,她如今這樣子和當初過來讓我罰珍嬪時的態度判若兩人。
她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最好還能允許我帶著平陽一起,反正他也不喜歡平陽,他要真是應允了我這件事,那他在我眼裡,還算個——」
「淑妃。」我不輕不重地打斷她的話,她自知失言,後面的話也就咽下去,沒再說了。
我朝元妃看了一眼,她敦厚笑著,仿佛沒聽見的樣子,翻著手中秀女的冊子,轉移話題,說:「看著都是相貌秀麗又知書達理的樣子,娘娘圈中的這幾位更是秀外慧中,咦——」她翻到某頁停頓下來,像是有些吃驚。
我朝她望過去,笑著問:「怎麼了?」
元妃頓了頓,有些疑惑驚疑地說了一句沒事,半響又遲疑地說:「這位中丞家的秀女,臣妾總感覺好像在宮裡見過一樣。」
淑妃說:「我看看。」她接過冊子就蹙起眉頭,說:「是嗎?不是宮裡的吧,我怎麼瞧著挺眼生的?」
元妃笑了笑,說:「那大概是我記錯了。」
又閒話一會,大概是看我精神不濟,所以兩個人沒待多久就請辭。
臨走前我留了淑妃一會,照例訓了她一頓口無遮攔,讓她回去抄兩遍佛經靜心,只是沒說什麼時候交過來,她笑眯眯地對我行禮,說:「臣妾就知道,娘娘心裡是疼我的。」
我頭疼地閉上眼,揮手讓她趕快走。
7
這批秀女進宮的時候,我在靜養,宮殿這種事情就全交給元妃和淑妃去做。
說是兩人共同協理,但大部分還是元妃操心的比較多,她做事比淑妃穩重許多,我也放心。
秀女進宮時來給我請了一個安,我身子虛,上次風寒還沒好透又到換季,每次換季我總要病上個數月,所以也沒見,只是隔著簾子對她們訓了幾句話,然後揮揮手就讓她們散了。
宮裡每次進新人都會熱鬧許多,新人總都是鮮妍活力,煥發著無限的生機的,不像老人,明明年歲不大,但已經死氣沉沉,毫無生氣了。
我養著病,也沒過問這些事,自從上次珍嬪被罰後,宮裡也消停不少,沒再出什麼亂子。
人本就少,還沒什麼得寵的,就是想翻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
李翊每日下朝會過來看一看我,和我聊聊天,我問他宮中新近這批秀女可有滿意的,他神色無意,說:「朕近日忙,沒宿在後宮,過幾日再說。」
我嗯了一聲,他取過旁邊小黃門手上的薄被,蓋在我膝上,勸我:「你身子本來就不好,就不要再替朕操心這些事了。」
然後又陪著我說一會兒話,盯著我把藥喝完後才走,臨走前恍若想到什麼一樣,跟我說:「對了晚凝,你上次送的香,我用著頭疼好了不少,得空讓內務府再送點過去。」
我微笑應是,看著他的背影離去。
大概是一個月後,這批新進宮的秀女中,有一位被李翊召幸,似乎重開珍嬪剛進宮時的連寵局面,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翊從來都沒有這樣毫無底線的寵溺過一個女子,聽說寵倖的第一晚,他讓內務府送了龍鳳呈祥的喜燭,仿佛大婚那樣燃了一整夜。
各國進貢的稀罕物,幾乎流水一樣往芳華殿送,也不管賞賜是不是逾越祖制,這還是記檔在冊的,私下賞賜沒有記檔的,只怕是更多。
後來這事傳到我耳裡,是因為李翊為了這個答應,忤逆祖制,直接將這個答應晉為良妃,眾人瞞不住了,才上報到我這裡。
事件的起因是某一日御花園,這位答應在御花園賞花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和大著肚子懷著龍種的珍嬪衝撞起來。
珍嬪讓良答應跪在她面前,狠狠賞了兩個耳光,還笑著說:「你一個小小的答應,也敢在我面前放肆,尊卑有別,我為尊,你為卑,知道嗎?」
這位答應一聲不吭,到晚上李翊翻了這個答應的牌子,她卻推三阻四,遲遲不露面,李翊心裡起疑,掀開簾子,看見她猶有掌印的一張臉。
他不動聲色地問發生了什麼事,良答應沒說,只說自己不動禮數,衝撞了珍嬪。
李翊是什麼人,不過一炷香,就將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都弄清楚了,當下笑著對良答應說:「她說你一個小小的答應,也敢在她面前放肆,她是嬪,你是答應,所以她為尊,你為卑,又菱,朕封你做良妃好不好?」
這話一出,不僅良答應心驚,後宮諸位也都心驚肉跳,連跳兩級已經是有違祖制了,更不要提直接從答應封為妃。
這是從大邑建國起,都沒出現過的荒唐事。
我雖然靜心養病,將宮中大部分事務交給元妃和淑妃在辦,但這件事她們也不敢不報,所以又原原本本的上報到了我這裡。
第二日,李翊來看我的時候,我就和他提了這件事,請他三思。
他面色淡淡地,不容置疑地說:「朕心已定,更何況我貴為一國之君,想抬舉一個人,難道還要看前朝那幫大臣們的臉色不成,什麼有違祖制,規矩是死的,他們也可以是死的。」
我沒露出任何情緒,表情和語氣依舊溫和,娓娓勸他:「祖制自然是死的,臣妾請皇上三思自然是為良答應考慮,宮中四妃之位目前只有兩位,餘下空缺良久,皇上喜歡良答應,想給她體面,封她為妃這自然是無可厚非,只是先不提她資歷尚淺,難以服眾,皇上您真心喜歡她,將她高高架起反而是引人口舌嫉恨。」
我看著他的表情,他表情鬆動,這一層他肯定想過,只是他如今大權在握,不用給其它朝臣或者嬪妃面子,也不必再像以前一樣,真心喜歡一個人還要看宸貴妃的臉色,藏著掖著不能露出馬腳,他如今想給良答應體面,想抬舉她,他要是執意,確實沒人能攔住他,只是良答應在這後宮卻要惹人非議了。
他捨不得。
我繼續勸他:「皇上真想給良答應體面,連跳兩級封嬪已經算是皇恩浩蕩,若是氣不過,不妨將珍嬪位份降一下,這樣不僅前朝後宮沒話,您給良答應的體面也有了。」
李翊終於笑起來,他拍著我的手,誇:「還是皇后巧心惠思,就按你說的做吧。」
我對他微笑。
後來我召見禮部,讓他們去擬良答應晉封的詔書,吩咐完春嵐為我揉著太陽穴,輕輕地說:
「良答應如此榮寵,倒是宮中許久沒見過的景象了。」
我沒說話,她猶豫很久,還是輕輕地說:「娘娘養病,沒見著這位良嬪的面,只是奴才見過幾面,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奴才早些年和宸貴妃打過不少交道,恍惚中……恍惚中,總覺得她像……」我睜開眼,她頓了頓,聲音幾乎微不可聞,說:「像極了宸妃。」
「也是奇怪,她的相貌細看沒有一處像的,可是……可是舉止神態,和眉眼組合在一起,恍惚中,就……就仿佛宸妃在世一樣,皇上先前那樣厭惡宸妃,如今卻又如此聖寵良嬪,依奴才看,只怕皇上都沒意識到他究竟在透過良嬪在寵誰。」
我笑起來。
李翊貴為天子,他這半生擁有過很多女人,可在他心中佔有一定地位的,只有三個。
第一個是我,因為我是他的髮妻,一國之母,賢德溫良,他敬重我,所以我在他心裡有一席之地。
第二個是李今紓,她八歲時就去東宮,在十歲的李翊身邊貼身伺候,李翊生母孝懿皇后早逝,國不可一日無後,孝懿皇后去世一年,先皇就將原先的貴妃立為新後,新後有個親生子,也就是三皇子,所以李翊這個太子就無比的礙眼,李今紓為了保護李翊,好幾次差點喪命,正值妙齡的少女,情竇初開的少年郎,朝夕相處,同生共死,所以李今紓在他心中的位置,從沒有人能越過去,直到她死去,就成了永恆的白月光。
最後一個就是宸貴妃江綰一,當年江綰一被滿門抄斬,之後李翊對和江綰一相關的一切都諱莫如深,連和她生下的平陽公主都不想見,人人都說皇上果然厭惡極了宸妃,只有我一笑置之。
李翊努力說服自己最愛的永遠是李今紓,可我那樣瞭解他,我想大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對江綰一到底是愛更多,還是恨和厭惡更多一點。
那個炙熱明亮跋扈像一團火一樣的女子,還是身份貴重的內閣閣老的孫女,在東宮最危險的時候對他一見鍾情,甘願嫁他為側妃,在自己的祖父門外跪了半個月,她愛他愛到骨子裡,算計他身邊的所有人,還毒死了他喜歡的李今紓。
李翊為了內閣家的權利,忍辱負重,在登基權勢穩定後,終於忍不住對江家出手,天子的秋後算帳,江家用滿門抄斬來還債,連只狗都沒有活下來,可誰知道呢,江綰一自戕死在冷宮的那一晚,李翊在寢殿聽說她的死訊後,就一口血吐出來,從此不能聽人在他面前提起宸妃兩個字。
他為什麼要在寵倖了良嬪那晚燃一對龍鳳蠟燭,因為當年江綰一以側妃之位進東宮,李翊曾對她說,他欠她一場大婚。
這對蠟燭江綰一至死都沒有燃過,如今卻被賜給了良答應。
李翊看著良答應,我想他自己都沒有深究,他對這個女子沒有緣由的寵倖究竟來自何處。
不過也好,他是看不透,或者自欺欺人都沒有關係,畢竟眉眼不相似的兩個人,只要他不往江綰一身上想,誰又會提醒他呢?他只要寵著良嬪就好。
這樣就不枉,我為了將這個良嬪送到他身邊,花的這諸多心思。
8
珍答應小產了。
懷孕六個月,孩子都成型了,是個男胎。
聽說是在御花園和良嬪起了爭執,然後不知怎麼的,她和良嬪腳滑齊齊摔入太宴池中,雖然及時救上來了,但珍答應大概是受驚,然後就發作小產了。
在她出事傳來的第一時間,我就帶人趕了過去。
李翊還沒到,良嬪在殿門外跪著,渾身濕答答的,我沒看她,扶著春嵐的手徑直走進屋內。
珍答應哭的死去活來,求我為她做主,要將良嬪誅九族,哭著哭著就哭昏過去。
元妃和聽到消息的嬪妃們都到了,淑妃不在,元妃一看見我就迎過來,臉色煞白地朝我行禮告罪:「皇后娘娘,您將宮中事務暫交臣妾打理,出了這事,是臣妾辜負您的信任了。」
我讓她起來,問她事情經過。
良嬪的宮女和珍答應的都各持一詞,但總結下來不過是兩個人在御花園撞見,起了爭執,良嬪的人說是珍答應先動的手,珍答應的人說是良嬪先動的手,總歸就是齊齊掉進了湖中。
我沉著臉聽著,元妃聽完對我說:「皇后娘娘,事情顯而易見,兩人眾目睽睽在御花園爭執,良嬪就是想抵賴也抵不了,您來之前,臣妾已經派人稟告皇上了,估計皇上待會就過來了,只是良嬪……不知道如何處置良嬪。」
我低低咳嗽兩聲,神色倦怠,抬頭朝元妃看了一眼,她向來穩重,這番態度卻有些急迫了,我淡淡地說:「不急著給她定罪,太宴池湖邊本就淺,又都是軟泥,之前給珍答應請脈的太醫都說她身體康健,她們這一摔,身上連個擦傷都沒有,如何就能流產了。」
我又咳了兩聲,然後才說:「讓太醫過來回話。」
太醫來回話的時候李翊剛好也到了,他大步流星的走進來,臉上反而看不出情緒來,他就是這樣,越是出事情,他就是越不顯山不露水,情緒莫測,連他身邊從小侍奉他的總管太監有時候都要猜他的心思。
我站起來對他行禮,然後才看向太醫,說:「剛巧皇上也來了,你把你剛剛說的話重新說一遍。」
李翊坐下來,那太醫額上的汗都出來了,跪伏在地,小聲地說:「回稟聖上,珍答應身體向來穩健,可今日奴才提珍答應把脈,發現……發現珍答應似乎長期食用性寒的東西,才導致一驚嚇,就輕易滑胎。」
李翊沒什麼表情,聲音平靜地反問:「所以說,就是她今日沒和良嬪起爭執摔進湖中,這孩子也留不久是吧?」
殿中的嬪妃都驚訝地朝他望過去,然後視線又不著痕跡的落在我身上。
大概是駭然都這個時候了,李翊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為良嬪開脫責任。
我淡淡地吩咐人封鎖後宮,將珍答應在小產前碰的東西、吃的、喝的統統都拿來讓御醫一一查驗。
御醫們細緻的去查,大概四個時辰後,才在珍答應常吃的補品中發現了端倪。
安胎藥中的甘草被人偷樑換柱換成了牽牛子,因為磨成粉,所以珍答應宮裡的人都沒注意,還是太醫一點點嘗出來的。
李翊直到這時,臉色才漸漸沉下去,他一句話都沒說,只在旁邊的太監為他斟茶時,抬手拂袖將茶盞摔落在地,厲聲說:「你們這是要反了天啊。」
我趕緊離席,帶頭率領眾人跪下。
李翊看著我,說:「晚凝,朕知道你身子不好,只是這件事,我不放心交給別人,還是你親自去查。」
我點頭應是,這時外面的人進來稟告說良嬪在外跪著,跪暈了過去,李翊臉色一變,也沒再管屋內的這些,拂袖急匆匆地出去了。
他走之後,春嵐走過來扶起我坐下。
滿殿的嬪妃都跪地不語,我的視線從她們身上一個個逡巡過去,閉上眼,疲倦的說:「珍答應這件事水落石出前,還請諸位安分守己,在自己寢殿等本宮傳召吧。」
這事在三天后就查的水落石出。
宮裡人領用什麼東西都記錄在冊,哪個宮在什麼時候領用哪些東西,都一目了然。
牽牛子這種東西功效特殊,宮中會領用的本來就少,寥寥幾筆,我看著內務府呈上來的證據。
最新的一筆記錄是三個月前,淑妃宮裡的宮女來領了五百錢。
我看著冊子,歎口氣。
是啊,淑妃,宮中都知道她和珍答應有夙仇,不和向來已久,淑妃在珍答應的藥材中下手,多麼說得過去的理由。
後宮會審那天所有人都在場,李翊在一旁旁聽,淑妃迷茫地跪在我面前喊冤,我問她:「牽牛子藥性獨特,你領這麼多牽牛子是做什麼用?」
她說:「臣妾都拿來驅蟲了。」
她身後的杜鵑淚眼朦朧地為自己的主子作證:「是,請皇后娘娘明察,前幾個月春華殿不知怎麼的,鬧了很多蟲子,牽牛子驅蟲效果好,加上宮中極少用到這味藥材,所以奴才就領了回來驅蟲。」
她頓了頓,不知道想到什麼一樣,說:「元妃娘娘可以作證,有次我們驅蟲的時候,元妃娘娘正巧過來找我們娘娘商量秀女進宮的安排,還問了一句我們在做什麼。」
眾人都朝元妃望過去,這種事情人人都不想沾染,所以元妃表情僵硬,在眾人的目光下硬著頭皮說:「是有這麼一回事。」
說完她不知為何,補充一句:「不過臣妾只能作證看見過淑妃用牽牛子驅蟲,但她畢竟領用那樣多,是不是遮人耳目,私底下藏下少許陷害珍答應,這個臣妾就不知道了。」
淑妃訝然地看著她,驚愕地說:「你——」
元妃偏過頭,不再看她。
我剛想開口說話,李翊卻打斷我的話,他親自開口,笑起來,目光卻對著元妃,說:「元妃這話說的不錯,淑妃即使證明她拿那些牽牛子是為了驅蟲,又該怎麼證明她不是為了掩人耳目,實則私底下偷偷留了一點,放在了珍答應的藥材裡呢?」
淑妃看著李翊,看了半天,然後突然譏嘲地笑出來,她說:「臣妾確實證明不了,陛下要治臣妾的罪就治吧。」
李翊卻不看她,還是看著元妃,唇角噙著冷冷的笑意,繼續說:「可是元妃順手牽羊,買通珍答應宮中的宮女替換藥材,卻是人贓並獲的事。」他偏頭,「來人,帶珍答應殿裡的秋容。」
元妃面色煞白,仿佛大禍來臨前,渾身癱軟在椅子上,然後跪在地上,含著眼淚認罪:「皇上不必喚了,臣妾認罪。」
事情到這也就水落Ŧùₗ石出了,我之前查到淑妃領用牽牛子,另一邊暗中監督珍答應殿中眾人動向的人向我彙報秋容在事發後不太對勁,於是叫過來一問,順著這條線查到元妃身上。
元妃其實做的神不知鬼不覺,也是她倒楣,牽牛子日復一日的食用,珍答應頂多只是胎弱,不至於小產,但日後生下來不管是皇子還是公主,受藥性影響大概也會身體病弱或神智不全。
這樣就沒有第二個皇子會影響到大皇子的地位。
她沒有爭寵的心,也沒有謀害皇家子嗣的野心,只是父母為子女則計深遠,她不過也是位為兒子打算的母親。
只可惜珍答應和良嬪湖邊爭執,導致小產,這才露餡。
李翊勃然大怒,他指著元妃罵:「蛇蠍婦人,大皇子有你這樣歹毒的生母,他能好到哪裡去,你貴為一宮之妃,不僅戕害皇子,還栽贓嫁禍,真是死一萬次都不足為惜。」
妃子戕害皇子罪不至死,但李翊以前身為太子,又沒有生母庇護,從小在後宮不知道死裡逃生多少次,向來對這種事嫉惡如仇,但他要直接賜死元妃,這也是超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所有人都跪地,我也跪地,為元妃求情,李翊在氣頭上,誰勸都沒有用,我心急下話說的有些快:「皇上,元妃戕害皇子,您怎麼處罰都是她罪有應得,只是元妃在宮中伴駕良久,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則元妃父親還是當朝大學士,元妃死罪可免啊……」
我說的太急,話沒說完就撕心裂肺的咳嗽起來,春嵐臉色一變,走過來撫著我的背,我用絲帕捂著嘴,過了好久我才停止咳嗽,掀開絲帕一看,上面都是血。
這下眾人都面色一驚,紛紛膝行圍過來喚我:「皇后娘娘——」
我還想為元妃求情,只是一張口,下一秒就暈了過去,暈前只聽見眾人七上八下的驚呼和聲聲的「皇后娘娘——」
我醒來時李翊守在我身邊,我身體虛弱,但還是下意識開口想為元妃求情,他握住我的手,打斷:「你好好修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元妃死罪可免,罪不及家人,我罰她去國寺剃髮修行,日日常伴青燈古佛,去為她造的孽恕罪。」
我咽下嘴裡的話,輕聲說:「皇上仁慈。」
他低下頭,將臉埋在我的手間,肩膀輕輕聳動,仿佛怕極了的模樣,他說:「不是我仁慈,我只是怕你再出事,晚凝,你今天暈過去的時候,我真的很怕,我從沒求過什麼事,但你要好好的,不要那樣快離開我。」
我看著他漆黑的發頂,掌心中有溫熱的濕潤,我能感覺他的睫毛在我掌心輕顫的感覺,他害怕我離開他。
我已經很久沒看見他這樣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了,就是當年在東宮,先皇后處處針對東宮要動手的那段時間,我都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或許是他心軟了,或許是他年紀到了,又或許是這些年斷斷續續離開他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皇上皇上,這個位置坐到最後好像都是孤家寡人。
相比李今紓和江綰一,他當然稱不上愛我,可我的陪伴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就像空氣,就像水,平時好像看不見,也不會刻意去想,可這種東西已經習慣成自然,深入骨髓,真的要剝離去,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我唇邊露出模糊的笑意,我說:「您說什麼呢,我自然是會一直陪著你的。」
我會一直陪著你,看著你,做我恭順賢德,人人稱讚的——皇后娘娘。
9
元妃在被送完國寺離開前,特地來給我謝恩,事發後她哭的眼睛紅腫、嗓音嘶啞,臨走前卻神色平靜,只是跪在我面前,給我深深地俯首,感恩我對她的大恩大德。
我特地將大皇子叫來,讓他來送自己的母親一程,這大概也是他們母子能見的最後一面了。
母子兩個抱頭痛哭,好久以後,元妃才整理形容,又正兒八經的對我行了一個大禮,頭在鎏金地磚上磕的砰砰響,說:「皇后娘娘,罪妾願意此生常伴青燈古佛,一輩子為您焚香祈福。」
我歎口氣,跟她說:「你放心去吧,大皇子本宮會照看,養在本宮殿裡,不會有什麼差池。」Ṱų³
她眼淚奪眶而出,又深深忍住,她轉頭看向自己的兒子,讓他跪在我面前,發誓會一生孝敬我。
大皇子生性怯弱,此時也哭的涕淚橫流,喚我母親,說會銘記我的大恩大德。
最後離開前,元妃猶豫一下,還是提醒我:「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只是那個良嬪,假以時日,一定會是娘娘您的心腹大患。」
我的語氣平靜自然,無悲無喜,我說:「不過都是為皇上分憂,她有她的難得可貴,沒有什麼不什麼心腹大患之說。」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又對我磕了幾個大頭,不顧身後大皇子撕心裂肺的哭聲,狠心轉身離開。
元妃走後,宮中只剩下一個淑妃,她又不是穩重能做事的,所以良嬪在數月後,晉升為良妃,宮中死氣沉沉,也沒有什麼人跳出來不服,說這不合禮制。
李翊對女色充實後宮也沒什麼興趣,我病著,天天養病,所以良妃一時風頭無兩,專寵後宮。
她封妃那天我才好好地看她,她穿著吉服跪在我面前,巴掌大的一張臉,很白,只是一雙眼睛黑黝黝的,仿佛一汪水銀泡著一粒黑水銀一般,黑白分明,看不出情緒。
她得體地笑著,對我行禮,她的眉眼和江綰一確實不像,可舉手投足間的感覺,仿佛回到了當年還在東宮的時候,江綰一進府的第二天,跪在我面前向我敬茶。
當時她也是這樣,眉眼間平和冷靜,唇角帶著些微的笑意,仰頭將手中的茶遞過來,輕聲地說:「姐姐喝茶。」
有光從門外一寸一寸地透進來,她背對著光,眼睛卻亮的驚人,那時候我在想什麼?哦,我當時在想,不愧是閣老家的孫女,這樣的才貌雙全,真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兒。
如今良妃跪在我面前,也是這般仰頭對我笑,說:「臣妾參見皇后娘娘。」
我從恍惚中回過神,看著她溫和地微笑,說:「起來吧。」
她站起來,退到一旁,低頭垂眸,這姿態,仿佛江綰一回來,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一樣。
就這樣,李翊還沒發現,或許是他自己在自欺欺人,不願相信罷了。
我臥榻修養了很長時間,每日藥羹不斷,除了李翊每天都會過來看我,良妃也日日過來請安,偶爾也會親自為我熬藥,服侍我用藥。
淑妃一開始對她還比較警惕,時間長了,也漸漸放下戒心,和她姐妹相稱,看得出來對她是真的還挺有好感的。
平陽也經常到我這裡來給我請安,她生母去世後,這孩子就淑妃和我帶的最多,所以對我很親近,這孩子被我養的很好,良妃一開始看見這孩子,還失手打翻了一個果盆,見我們望過去,才笑著問:「這就是平陽公主嗎?」
平陽朝她看了一眼,然後用小小的軟軟的手抱住我的頸,軟軟地跟我撒嬌:「母后,平陽想吃冰鎮蜜瓜。」
我抱著她,無情的拒絕她:「不行,冰鎮蜜瓜吃多了會肚子痛,你腸胃本就虛。」
她晃啊晃,哀求:「好母后,就一塊,平陽就吃一小塊。」頓了頓又說:「舔一舔也可以。」
滿殿的人被逗得笑,我拗不過她,只好讓人送來一小碗冰鎮蜜瓜,看著她吃下一小塊,就讓人端走了。
她戀戀不捨的看著,但也沒再鬧著要吃了。
她很乖。
良妃在一旁一直看著,然後才笑著說:「皇后娘娘將平陽養的真好。」
我微笑不語,偏過頭,假裝沒看見她眼中隱忍的細碎的淚光。
時間飛逝,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春夏秋冬四季輪替,就這樣又過了一年。
宮中還是沒有子嗣出生,良妃專寵一年多也無孕,後宮也沒有特別受李翊寵愛的嬪妃,良妃雖然專寵,但也知書達理,沒有做出什麼恃寵而驕的事情。
後宮平靜的仿佛一汪死水,唯一能拿出來說的ŧú⁶就是開春後,李翊突發了一場風寒。
這場風寒來勢洶洶,他本來身體康健,這場風寒卻好像抽走他的元氣一樣,他迅速的消瘦下來,每日也是咳咳咳,太醫院的太醫都束手無策,整日愁眉苦臉。
因為帝后都病怏怏的。
良妃每日在李翊身邊照顧著,大概是太累,她的臉色也明顯的蒼白起來,我就免了她每日的請安,讓她也好好休息。
一個月後,西北羯族大舉入侵,鎮守西北的大將軍猝不及防下被打的棄城而逃,西北連失三城,消息傳到朝堂上,李翊大怒,將那道摺子摔在大殿之上,一時怒火攻心,加上身體本就虛弱,最後竟然暈了過去。
他這一躺沉屙加重,良妃也病著,我竟然成了最健康的,我不得不出面主持局面。
我父親原先是兵部尚書,我弟弟也驍勇善戰,之前在鎮壓三皇子謀逆中出過不少力,只是李翊登基,江家被滿門抄斬後,我蕭家一家獨大,政局穩定也用不到武將,所以我父親交上兵權,在京都做了有名無實的定國公。
如此識趣。
只是現在西北戰事吃驚,朝中無人可用,只好重新啟用我父親和弟弟,令他們率兵西北,收復失地,驅趕羯族。
李翊躺在床上,拉著我的手,眉眼愧疚,說我爹那樣大的年紀,還要西征,是他對不住我,我安撫他,只讓他快點好起來。
本來一切都是好好的,直到三日後他突然又宣我過去。
這次過去整個殿中安靜的仿佛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李翊目光沉沉的坐在椅子上,我走過去給他行禮,跪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突然一個耳光狠狠甩過來。
他病中無力,但到底還是個男子,我身體本就虛弱,這一巴掌令我踉蹌倒在地上,殿中不知道誰發出低低的倒吸冷氣的聲音,我捂著臉,驚訝的望向李翊,因為震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翊看著我,他眉眼陰沉,只是不動聲色一點點地打量我的表情,我捂著臉,重新跪好,請罪:「不知道臣妾犯了什麼錯,惹皇上如此動怒。」
他面無表情的盯了我好一會,然後從旁邊的公公手裡接過一盒東西,摔到我面前,是一盒香,之前我為李翊做的凝神靜氣的香,他說有用,後來就一直用著了。
他笑起來,聲音卻冰冷陰狠,他問我:「蕭晚凝,你自己說說,你在這香裡放了什麼東西。」
我依舊冷靜,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勉力回:「這是讓造辦處研發出來的方子,都是凝神靜氣的香料,皇上何故有此一問。」
他冷冷笑著:「我這病一病蹊蹺,我看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讓太醫進來。」
太醫院的太醫很快進來,對著那香碾碎了仔細聞,好半天才跪下回話,說:「回皇上,這香裡確實都是凝神靜氣的香料,其中一味熏陸還有活血祛風、舒筋止痛、通氣化滯的作用,但和良妃日日給您煮的補養湯羹裡的一味草藥相生相剋,所以才導致您……」
他說到沒敢繼續往下說,李翊看著我,眼神失望又不解,仿佛帶著無限的痛意一樣,他問我:「晚凝,為什麼是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坦蕩地回視他,歎口氣,用比他更失望的語氣輕聲說:「皇上,臣妾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有件事臣妾可以肯定,您公務繁忙大概忘了,您可以想想,這香料,臣妾是什麼時候送到您宮中的。」
他看著我,我放下捂著臉的手,方才被他打過一巴掌的臉灼痛,大概已經紅腫起來。
可我絲毫不慌也不心虛,目光澄澈地和他對視,過了片刻,他眼神一點點柔和下來,仿佛懊惱至極一樣走過來蹲在我身邊,我知道他想起來了。
這香料,是良妃入宮前,我就送過來的。
那我是怎麼未卜先知的知道這香料裡的一味熏陸,會和後來進宮的良妃給他做的藥羹裡的一味草藥相生相剋呢?
他半抱著我,跟我道歉,小心翼翼地撫上我的臉,問我痛不痛。
我目光落在他身後的地磚上,沒說任何一句話。
李翊沒直接去審問良妃,她不懂醫理,這藥羹她完全可以以不知情的理由搪塞過去,畢竟她每日專寵,又陪著李翊飲食,連她自己身體都虛弱下去。
這可能就是一場誤會。
但李翊向來多疑,在驚動良妃前,他暗暗去查她的過往,不查還好,一查就查出,良妃並非中丞家親生女。
他家的嫡女和一個馬夫私奔了,他家就這一個女兒,因為不想家風被人指摘,只好從外面認了一個義女,頂替他原先女兒的身份,養在府裡。
後來選秀入了宮,這就是良妃。
那她在被中丞認為義女送進宮前,是什麼身份呢?
李翊派出的暗衛暗中細細查探,大半個月後,還真查出點東西來。
她是江家的女兒,江綰一的庶妹,江家被抄家時,她因為自小身體不好,曾經差點一度夭折,但被上門討水喝的道士救下一命,後來為她算命的道士將她收養在道觀中,說日後可以逃過一劫。
江家權勢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勢滔滔,對家中的兒女都是嬌養著,良妃母親極其迷信,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忍痛將這個女兒寄養在道觀,所以外人知道這個小姐的極其少。
江家被抄家時,她真如道士所說,逃過一劫。
如今她入宮,只為復仇。
這事還是淑妃過來講給我聽的,經歷這麼多事,她性子越發沉靜下來,跟我說起這件事時語氣很惆悵唏噓,說:「現在看看,她神態舉止,確實和江綰一如出一轍。」
「聽說皇上拿著證據親自去問良妃,她沉默很久,也沒否認,直接認罪了。」
「皇上將她收監大理寺,但還沒決定如何處置,他這個人,向來冷血無情,如今竟然也會有捨不得的時候。」
淑妃冷冷笑出來,唇角笑意譏諷,繼續跟我說:「只是撕破臉皮,良妃如今半分做戲都不想了,聽說良妃在去大理寺前,皇上曾在她殿中和她密聊一個時辰,出來後一口血噴在胸前,好像是氣的。」
最後她有些意興闌珊地問我:「娘娘,你說皇上對良妃這樣,究竟是喜歡她,還是喜歡江綰一?」
我偏過頭,第一次在人前譏誚地笑出來,我說:「只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10
良妃的處決很快就下來了,她欺上瞞下,意圖弑君,被賜死。
她的鳩酒,是我親自送的。
我過去的時候,她安安靜靜地坐在牢房裡,神色泰然自若,我看著她,摒退所有人,坐到了她對面。
她噙著微笑上下看著我,然後才說:「娘娘這身體,如今看著好像好多了。」
我為她斟酒,也笑著說:「休養這些時日,也該是時候好起來了。」
她目光沉沉地看著我,表情探究不解,但語氣卻娓娓道來一樣,問我:「我還有一事不明,皇后娘娘,你處心積慮的安排我順利進入中丞府,處心積慮地將我送進宮,送到李翊身邊,你應該知道我的心思,可我不明白,為什麼?」
她確實聰明,不過這些天,就全想明白了。
我溫和地微笑看著她,一如既往,仿若那個人人心中溫良淑德的皇后娘娘。
良嬪當然像宸妃,她是我親自找到救下來的,讓有名的換臉聖手花了兩年的時間才將她那本來和宸妃有七八分相似的臉一點點調成現在這樣神似樣不似的樣子,在選秀前將她放到中丞家養著,這兩年在她身邊教習她規矩的嬤嬤,教的全是帶著宸妃的習性的神態動作。
然後我親手將她挑進宮,將她送到李翊面前。
三年前江綰一死後我一病不起,躺在床上聽御前的公公跟我說李翊聽說宸貴妃死訊就一口血吐出來的那晚,我就在心裡布了一盤棋。
這一盤棋,我下了三年。
如今終於可以收局了。
良妃抬手將放在面前的鳩酒一飲而盡,然後看著我,表情平靜地說:「李翊這次元氣大傷,估計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只是心中疑惑,蕭晚凝,別人也就罷了,可你,大費周章地借刀殺人,你為什麼想讓李翊死?」
「這個秘密今晚我死後,再也不會有人知曉,只是你能否讓我黃泉路上,做個明白鬼?」
她頓了頓,猜測一樣問我:「你是恨他不愛你,身邊的女人那樣多?」
我笑起來,繼續為她斟上一杯酒,淡淡地開口:「良妃,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正妻要有容人的雅量。」
「我從幼時,我母親就日日叮囑我這句話,我們世家嫡女,婚嫁不由人,我母親一直擔心我日後嫁人,會在這上面想不開,更何況,我當年嫁了太子。」
「我一直做的很好,良娣、寶林、側太子妃,我溫柔大度,為李翊將這些女子一位一位的接進東宮,沒有任何私欲。」
「我為什麼想殺他?」我抬頭看著良妃,直視她的眼睛,唇角的笑意一點點收斂,直至面無表情,我才緩緩開口:「因為他實在不該,為了達到他自己的目的,一個接一個的害死我的孩子。」
良妃看著我,我歎口氣,語氣重新緩和下來,我說:「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以後也不會有人知道,既然你想聽,那我就說給你聽聽。」
所有的恩怨,都源于祈安五年。
而在故事的尾聲,也是時候還原整個故事的真面目了。
11
祈安五年前,我父親還只是一個兵部侍郎。
正四品的官職,雖說還行,但大邑武官向來地位不高,所以我這個兵部侍郎家的嫡長女,當然是配不上東宮太子的。
但是祈安五年,我八歲那年,先皇駕崩,傳位於肅陽太子,權力交接那晚先皇的弟弟景陽侯卻帶兵在深夜圍住了乾清宮,當時是我父親及時趕到,將景陽侯射殺於馬上。
肅陽太子登基為帝后,我父親就升為正二品的兵部尚書,加封一等公,我母親也封為一品誥命,我蕭家水漲船高,自然是身家倍漲。
父親帶母親和我入宮謝恩的時候,已經登基的天子看見我就笑了,指著旁邊十二歲的李翊,笑著跟我父親說:「承德你家小女真是粉雕玉琢,年齡也相仿,不若嫁給我家乾承做太子妃好不好?」
李翊字乾承。
我父親大驚,拉著我下跪謝恩,我偏頭看向李翊,那時候的李翊已經出落的挺拔英俊,又生的劍眉星目、面如冠玉,他穿著月白色的錦衣,身上卻是少年老成的穩重氣度,只是安靜的看著我,唇帶微笑。
我收回視線,隨著我父親跪地謝恩,就這樣,我在八歲那年,成了皇上欽定的未來太子妃——李翊未來的妻子。
那之後我所有的一舉一動,都是按照未來的太子妃來嚴格教導的。
來教我禮儀的是皇后身邊的老嬤嬤,一舉一動,都要貞靜淑嫻、舉止端莊,比如立容,要「固頤正視,平肩正背,足閑二寸,端面攝纓。」不僅端投整足,體不搖肘,還要笑不啟唇,行不動裙。
這樣一整天下來,晚上回到小院,我身上幾乎都是一塊塊淤青,小腿和背都酸澀不已,可即使這樣,也不能露出任何一點的失態來,用嬤嬤的話來說就是:
「簫小姐,您以後是要站在太子身邊的,再之後,就是一國之母,您的一舉一動,都是時時刻刻被無數女眷和世家小姐們爭相效仿的,所以您可以累,可以苦,但不能在面上露出分毫來。」
她這樣跟我說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每月初一十五,陪我母親去上香時候的場景。
那些金鍍的佛像也是這樣,高高在上,唇帶微笑,慈眉善目的接受世人供奉,每張佛臉永遠都是面帶微笑。
她讓我做這樣的雕像。
我禮儀學的很好,琴棋書畫也學的不差,看的書從四書五經到天文地理,其實熟讀的應該是《女誡》,只是其它的閒書算是我唯一的愛好和樂趣,所以嬤嬤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不是什麼有傷風俗的市井小書。
我第一次名動京城是十五歲及笄那年,我的及笄禮辦的很盛大,是皇后娘娘親自為我梳頭加笄,而我及笄後的第一次公開露面,也是在皇后親辦的花朝節上。
被邀請來的都是各大世家夫人,作為從小就被欽定的太子妃,自然有無數人對我感到好奇,這又是我第一次公開露面,所以無數目光或打量或揣測的落在我身上,大約想苛刻的從我身上找出一點點不足的地方來。
我安靜地坐在皇后娘娘身邊,面容嫺靜,任由這些視線落在身上,巋然不動。
後來我給皇后娘娘煮茶斟茶,袖著暗紋的廣袖從茶几上傾斜而下,手執著茶壺懸在空中,洗茶泡茶過濾,一套下來行雲流水,動作姿態優雅,皇后娘娘神色滿意的看著我,握著我的手朝眾人感慨:「貞靜清嫻,娉婷秀雅,長得又這般國色天香,蕭家晚凝,當真是風姿綽約,配我家乾承真是綽綽有餘了。」
席上一時恭維四起,我低著頭,神色淡然不變。
從小時候,我就被作為一位太子妃培養,《女德》、《三綱五常》熟讀於心,所以我怎麼可能,因為李翊嬪妃眾多,就因愛生恨想要殺了他呢?
12
我對李翊,一開始確實在責任之外生出過感情。
我和他定親後的第一面是在皇后娘娘舉辦的這場花朝節上,他過來和皇后請安,滿殿的人向他行禮,他一路過來,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不必多禮。」
皇后娘娘笑著將我拉到身邊,跟李翊說:「這就是你蕭家的妹妹,你們也數年沒見了,瞧瞧還認不認識?」
我下意識抬頭朝李翊望過去,剛好他也低頭望過來,四目相對,我微微愣了愣,李翊長相英俊,氣質矜貴,比七年前我見他的那面更加成熟穩重,身姿頎長挺拔,望過來的眼神裡帶著溫和的笑意,只是笑意盈盈的看著我。
我臉一紅,不由垂眸低下頭去。
皇后發出會心的笑聲,拉著李翊又說了一會兒話,才讓他離開。
畢竟殿中還有這樣多的女眷,衝撞到確實不太好。
我和他的第二ẗű⁽次見面是在這之後,他奉皇命去沿海辦差,回來時卻給我帶了一份九層糕,親自送到我府上,我出去的時候身後跟著一大堆丫鬟,他身姿清朗的站在正廳中央,正負手仰頭看我父親題在正廳中央的一幅字畫,他看見我笑了,將手中的九層糕遞過來,說:
「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只是京城沒有,我看那些沿海的小姑娘都很喜歡這種糕點,所以帶回來給你嘗個新鮮。」
我臉微紅的接過來,晚上燭光盈盈,我將這幾塊幾層糕裝在青瓷釉碟中,一塊塊的疊起來,只是支頤在燭光下看著,都覺得心中微甜,我拿起一塊,一點點慢慢的吃,細嚼慢嚥,吃著吃著就不由笑出來。
後來他還遣人給我送給一些東西,瑪瑙珊瑚夜明珠,還有金釵琉璃燈,因為我和他早有婚約,這種也不算私下私相授受,有一次他送了我一斛東洋珠,這樣名貴,連我母親都動容,可那晚她卻憂心忡忡的拉著我的手,歎口氣,說:「晚凝——」
我知道她這欲言又止下的擔憂,太子年少英俊,又對我上心,這樣溫柔體貼,動心似乎是很順理成章的事,而他貴為東宮太子,還會有三宮六院,我母親怕的陷的太深,日後面對後宅,做不到心平氣和。
而女子善妒是大忌,尤其還是皇家。
我只能將手搭在我母親的手背上,笑著跟她說:「女兒都懂。」
她歎口氣。
我第三次看見李翊,是皇家圍獵,我弟弟是京中勳貴子弟,跟隨在太子身後圍獵,我站在旁邊的輿臺上時,看見他挽弓,隨意射中天上的飛鳥,長長的箭簇像流星一樣墜落,連皇上都笑了,說:「太子騎射都是不差的。」
我看著眾星捧月的他,日光炙熱,他身姿挺拔的騎在黑色的駿馬上,極目眺望遠方,我看見他流暢的側臉、緊抿的唇,這樣意氣風發,仿佛在日光下也在熠熠生輝。
那時我就想,這就是我要嫁的人。
是我喜歡的人。
這時候我其實從未擔心過李翊會不會不喜歡我,除了他日常給我送的這些東西外,我自身的條件並不差。
我禮儀才學在京都都是數一數二,針黹刺繡是江南明繡娘親自教導的,四書五經、琴棋書畫幾乎樣樣全能,相貌更是不在話下,名滿動京城,家世背景又這樣的好。
那時候我就想,我這樣的好,李翊怎麼會不喜歡我呢?
他確實喜歡我——喜歡過我一段時間。
13
我是在十六歲這年嫁給李翊的,他剛好二十立冠,是成家的年紀了。
東宮大婚的儀式繁瑣隆重,我肩背挺直了一整天,尤其是大婚的禮服禮冠綴滿金線珠珞,到晚上入新房時,也忍不住腰酸背疼,可依舊不能懈怠分毫。
我在禮儀這塊向來不會落人話柄,所以等李翊過來掀開我的蓋頭時,我依舊莊嚴端莊,在瀲灩燭光下朝他盈盈一笑,才算是真正的嫁給他了。
我每回看他,他都穿的素色的錦袍,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紅,英氣逼人,卻有另一種溫柔來,我們兩個人都是大紅的喜袍,滿屋都是紅色的喜燭,這樣喜ţũ¹氣洋洋的顏色。
我想縱使他日後會有三宮六院,但能陪他一起穿紅的,也就僅我一人了。
李翊看著我笑,他輕聲問我:「累不累?」
我抿著唇對他微笑,說:「臣妾不累。」
我和李翊,渡過很長一段恩愛且相敬如賓的日子。
他為我畫眉梳發,和我討論詩詞歌賦,為我畫像……那樣小意溫柔,體貼細緻的模樣。
其實一開始也有過奢望,也有過期待,也有過不合時宜的幻想,畢竟李翊在寵著一個人的時候,是真的能將你捧到天上,讓你以為,他這輩子,最愛的,就是你。
我漸漸從這個幻想中走出來,是宋靖英進府的時候,一個良娣,我看著他看著宋靖英眉眼溫柔的樣子,想起他看我的眼神,從那刻,就徹底從我自己的幻境中醒過來。
我感謝我母親從幼時對我時時的耳提面命。
一個深宅大院的女人,要想做好一個賢德本分的當家主母,不記恨,不藏私,不嫉妒,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心。
宋靖英出現後,我就收起了自己的心。
我不悲不喜,不嗔不怒,溫和地對待李翊接進府的所有侍妾,一視同仁。
宋靖英進府後是李寶林,李寶林後是皇后賞賜給他的沈知念沈婕妤,再後來是內閣的孫女江綰一側太子妃,後來陸陸續續,又有那樣多的人……
而每一位,李翊都曾仿佛情深似水一樣。
江綰一之後又有幾個女子,直到她發現李翊真正喜歡的是他的侍女李今紓,江綰一曾笑著跟我說,那時候她直呼我名,說:「蕭晚凝,你知不知道有時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你對李翊的每一個女人都能溫和的笑著,一碗水端平,從沒有任何情緒。」
她說:「可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是她太傻了,也太相信李翊對她表現出來的愛了。
其實一開始在東宮,最受寵的是皇后送來的沈知念,府裡的人都知道沈知念是皇后送來的眼線,李翊當然也知道,只是那時候他還不能和皇后翻臉,所以只能寵著沈知念。
那時候沈知念囂張跋扈,仗著皇后和李翊的寵愛在東宮橫行霸道,後來沈靖英對我這樣言聽計從,就是因為我曾在沈知念手底下救過她幾次的緣故。
那時候先皇病中的一段時間,皇后把持朝政,三皇子聲勢浩大,東宮的日子很不好過。
現在想來,我和江綰一,在那段時間,竟然有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因為除了我,只有她能撐得起東宮。
那時候李翊為了麻痹皇后,很是故意荒唐了一段時間,青樓、揚州瘦馬、堵坊、酗酒……
皇后自然不會教訓李翊,我身為太子妃,所以每次都是叫我進宮,不管是寒冬臘月,還是烈日酷暑,李翊一荒唐,我就要被叫進宮裡先訓話,然後跪在正殿大門口,不允許任何人送水送吃的,跪到皇后叫起才行。
演戲演全套,李翊不會為我求情,只有江綰一,會藉故進宮請安,偷偷給我塞跪墊,抑或是手爐或者吃的。
有一次大雪紛飛,我跪在雪地裡,她進宮站在我旁邊,說她身為東宮側妃,東宮不嚴,她與我一樣,都有責任,皇后那時正拉攏閣老,不敢不給江綰一體面,就沒讓她跪,所以她站在我旁邊,為我撐了一天的傘。
第二天我回東宮就病倒了,我病了多久,她也病了多久。
再後來就是我第一次懷孕,因為我不懷孕,東宮其他人侍寢完就不能停藥,我記得我被診斷出懷孕的時候,她站在我面前,突然黯淡下去的眼神。
這個孩子沒留住,五個月大的時候,我都能聽見這孩子的心跳,它每一次翻身,每一次踹向我的肚子時的動靜,初為人母,我那樣歡悅,直到它流掉,我都沒反應過來。
我傷心,大病很久,李翊比我更傷心,闔府嚴查,最後查出是沈知念動的手。
這給李翊一個理由,即使皇后想保也保不住,沈知念死之前猶不可信,在東宮大喊:「太子,臣妾冤枉啊太子,太子,您不是最愛臣妾的嗎?」
他坐在我床邊,親自喂我喝藥,聞言冷冷地,面無表情地吩咐左右在處死沈知念之前拔了她的舌頭。
他曾經還為沈知念寫過一首賦,去讚揚她美妙的歌喉。
不知道他讓人拔掉她的舌頭時,有沒有想過這首曾為她而做的賦。
其實那時候沈知念已經很久沒有向皇后告密過東宮的消息了,她一個棋子,妄圖擺脫執棋人的掌控,真心實意地去愛李翊,所以皇后不執著於救她,李翊也沒了做戲的理由。
沈知念沉溺在李翊的寵愛裡,殊不知這是一場醉生夢死的幻境,夢裡為她編織的,從來都沒有愛,最後,也只有她入了戲。
沈知念之後,就是江綰一了。
那時候我第二次懷孕,江綰一一直沒對我動手,一是那時候東宮不穩,二是我不愛李翊。
是啊,我收心及時,若我愛李翊的話,我做不到那樣的寬宏大度,將他的所有女人都安排的井井有條țû⁺,我情緒穩定從不失控,即使訓斥下面的良娣和寶林,也僅僅只是我身為太子妃的責任。
我身上沒有嫉恨,沒有佔有欲,沒有陰謀陽謀,所以江綰一說她羡慕我。
她很愛李翊,所以沈知念死後,她無意中在書房發現李翊對李今紓的小心翼翼的隱藏和寵愛後,她就瘋了。
她先是語笑宴宴地請我給李今紓名分,李今紓出身低,也只能封為寶林。
雖然太子寶林的身份比一個侍女好聽,但是原先李今紓當侍女伺候時,至少能時時在李翊左右,正式封為寶林後,李翊想和她見面,也不容易。
但那個時候,李翊沒說什麼話。
先皇病中恢復,李翊和皇后及三皇子的爭端幾乎擺在明面上,內閣閣老是左右局勢的人,他最寵愛的孫女嫁給李翊,他自然只能站隊太子,所以李翊對江綰一的寵愛,是整個東宮罕見的程度。
後來三皇子謀逆被鎮壓,皇后被囚禁自殺,李翊的太子之位牢不可破,等先皇一薨,他就順利繼位。
可在他登基前,李今紓病死了。
在她病死前,江綰一和她鬥了一年,李今紓忍辱負重,可江綰一是不會將她留到李翊登基後的。
她那時候眉眼熠熠生輝,穿著紅衣,看著李翊說:「我愛你,李翊,我能接受你有很多女人,可我受不了你愛她們。」
後來在我的寢殿,我第一次看見李翊流淚,他跟我說他和李今紓的相依為命,跟我說李今紓為了救他曾經有多少次九死一生過。
他說他對不起她。
可哭完後,礙于江綰一,他連一個完整的棺木都沒給李今紓打,這個他嘴裡他深愛的女子,為了討好江綰一,一襲草席卷著,就要扔到亂葬崗。
最後是我不忍心,讓人收斂好好下葬。
因為我出面,江綰一也沒說什麼。
後來李翊就登基了,他花了一年的時間穩固政權,最後就迎來了對江家的秋後算帳。
我對李翊的殺意,就是從這個時候起的。
那時候江家被抄家斬首其中的一個理由,就是江綰一戕害皇子,毒殺了我的曜兒。
我那樣小的曜兒,才兩歲,可那樣聰明和乖巧,我愛著他,只願他平平安安。
可他還是死了,人人都說是江綰一毒殺了他,我抱著他涼透的屍體去找江綰一,可推開門,她穿著一身紅衣,笑的比我還淒涼。
我說到這裡笑出來,抬眸看向良妃,我問她:「你知道你姐姐跟我說什麼嗎?」
良妃安靜地看著我。
漸漸有淚沁出來,我恍惚地繼續回憶。
當年我推開那扇門,江綰一淒涼地看著我,跟我說:「蕭晚凝,當年他用這招對付沈知念,正大光明的除掉她,我從沒想過,有一天,他這招,用在了我身上。」
「我承認我害過你,可是曜兒不是我動的手,你的第一個孩子,是我和李翊弄掉的。」
她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我沒必要騙你,如果我騙你,就不會承認你第一個是我下手弄掉的了,李翊知道,他甚至還推波助瀾。」
最後她大笑出來,笑的比哭還難看,她瘋狂地笑著,直到嗓音嘶啞,再也笑不出來,她跟我說:「蕭晚凝,我們都跟錯了人。」
是啊,沒有比謀殺我的孩子更重的罪名,因為我是太子妃,現在是皇后,我的孩子,是這個國家的嫡長子,所以謀殺我的孩子,多麼完美的嫁禍。
最後她跟我說:「我死了,下一個就是你了。」
她死後,我第三次流產後,就修書給我父親,讓他將兵權上交,我在這後宮,繼續當了李翊溫柔賢德的皇后。
可沒人知道,江綰一自戕死去的那晚,我抱著曜兒的屍體一步一步走回宮殿。
路上的每一步,我都在想,我要怎麼讓李翊死。
我不恨沈知念,不恨江綰一,因為我再清楚不過,造成這一切悲劇的源頭,都是因為李翊。
人人都說我賢德仁厚,待人和善,不嗔不怒,不貪不驕,說我是佛寺裡寶相莊嚴的佛像,沒有任何私欲,在李翊眼裡,我從來都是無害且完美的。
他不知道,我這樣的人,也藏著一個秘密。
一個包藏禍心、可以誅九族的秘密。
我要殺了他。
14
故事到這裡,已經漸漸接近尾聲,良妃的毒性已經慢慢發作,有血順著她的唇角一點點溢出來,可她恍若未覺,還是笑著看著我,問我:「你都做了什麼?」
我裹緊身上的大氅,淡漠地看著她。
我做了什麼?
比如找到在街頭流落的她,將她換臉,順利將她送進中丞府,只等有一天選秀,將她順理成章的安排進宮,為她鋪平她想復仇的路,讓她順利來到李翊身邊,還以江家舊僕的身份送一個嬤嬤到她身邊,讓嬤嬤教會她那道藥羹,當然,這樣一枚復仇的棋子,是永遠不能懷孕的,她對她身邊的嬤嬤毫不設防,下手下的神不知鬼不覺。
比如提前為李翊準備好相克的香料,擺脫我身上可能有的一切嫌疑。
比如我長久的纏綿病榻,沒有什麼, 比一個身體不好的皇后更能降低李翊對我的警惕。
比如珍答應的流產, 李翊說等珍答應生完孩子, 就去母留子, 我可沒忘記他是怎麼對待先皇后的,不是自己的孩子永遠不能放心, 等他死後, 我可以做垂簾聽政的太后, 一個太后, 是不需要一個傀儡皇帝多麼聰慧的。
大皇子多麼合適的人選啊。
怯弱膽小, 我要做的, 就是讓他對我感激涕零,讓他記得,沒有我, 他和他母親都會死,那個秋容是我安排的, 元妃上鉤很快, 幾乎沒讓我再費什麼心神, 而後一切順水推舟, 這母子倆都對我感恩戴德。
我殺了珍答應的孩子,借良妃的手搞垮李翊的身體, 我還有了一個對我說一不二的「兒子」, 我父親弟弟重領兵權, 而我呢?
我在眾人面前還是不爭不搶、慈悲為懷、賢德仁厚的皇后。
我看著良妃唇邊不斷溢出的血,站起來轉身往外走。
春嵐站在外面等著我, 我對她笑, 說:「走吧。」
一步一步往外走的時候,這些故人的音容相貌不斷從眼前劃過。
沈知念、江綰一、李今紓、李寶林、宋靖英、元妃……還有待在後宮那些無望絕望的嬪妃們……
她們這輩子, 斟不破看不透, 被困在李翊虛假的愛情裡自欺欺人。
我比她們要幸運。
最後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 我還沒出嫁的時候。
那時候我只想好好做好一個有容人雅量的太子妃, 為李翊打理後宮, 賢德仁厚, 待人和善,不嗔不怒, 不貪不驕, 名垂青史。
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從無怨言,從無他念。
最後的最後,浮現在我腦海的,卻是天琴老人的一首《千秋歲引》的詞:
【綠波南浦,一段銷魂賦。
怕見江南合歡樹, 梨花影似娉婷女。
娉婷淚似梨花雨, 曲欄幹,深院宇, 愁來路。
妾自傍鴛鴦湖畔住, 郎自向鳳凰山畔去。試問銀河幾時渡, 有情總被無情負。
負情悔被多情誤,欲往愬。休往愬,天憐汝。】
有情總被無情負, 等李翊死後,我和他,才是真正的兩不相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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