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謝承宴失憶的時候,我正在梨園養胎。
他磕傷了腦袋,記憶停留在了十六歲。
我稍作思考,大手一揮,叫侍女給他送去一封和離書。
「且去告訴他,以後也不用記得了。」
畢竟十六歲謝承宴,心裡只有那個放棄他的小青梅。
更重要的是,年少時,我們是死敵的關係。
不死不休的那種。
1.
謝承宴失憶了。
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動作一頓,轉身問身旁的阿溪:
「傷得重不重?」
他出事時,我們正在冷戰。
起因是,他覺得我不在乎他,明知他對芒果過敏,還給他送了過去。
天曉得我有多冤枉,那芒果,是送去給凱旋歸來的魏小將軍的。
誰料中途被他劫走,還倒打一耙。
阿溪磕磕絆絆地回答,額角落下了一滴冷汗。
「殿下…駙馬他沒事…但是他…他腦子有點事…」
我:「……」
阿溪嘟嘟囔囔說了好半天,到我耳朵裡只有一句話:
謝承宴失憶了。
他忘記了與我五年的相伴時光,只記得他還是十六歲喜歡溫菱的少年郎。
阿溪說他醒時得知娶了我,第一反應竟是要與我和離。
好啊,真是好。
我笑出了聲,抬手在紙上書了三個大字——和離書。
十六歲的謝承宴巴不得我死,同他講什麼夫妻情深,恩愛非常,簡直如天方夜譚。
叫我跟在他後頭同他解釋什麼往日回憶,亦絕無可能。
本宮堂堂承德長公主,還能受他的氣了不成?
離,一定得離!
大手一揮,我瀟灑轉身,末了叮囑一聲:
「把府上的金創藥給他送過去,這個人嬌氣得很,用不慣別的藥。」
回過頭去再看,阿溪已拿著和離書走了好遠。
一息之間,我與謝承宴再無干係。
十六歲的謝承宴,少年意氣,天賜風光。
他不滿我干預朝堂,在滿朝文武面前罵我意在謀權篡位,在佛前咒我不得好死。
那時我亦與他對著幹。
要他跪在我殿前三日不休,亦在無人處踩上他的背脊,要他折下這傲骨。
我與他,十年前不死不休,十年後,卻成了一對恩愛夫妻。
他曾說過,我這樣作惡多端的人,早晚會遭到報應的。
瞧,這報應不就找上門來了。
但這對於我,舍了便是。
十六歲的謝承宴,實在沒什麼能讓我動心的。
在他面前軟弱,便是輸給他一成。
和離書送去第三日,謝承宴怒吼著踹開了我的府門。
「沈明儀!你給我出來!」
他衝開侍衛,猛地把和離書拍在桌上。
「為何你與我會成婚!」
我淡然飲下一口茶水。
「是你求來的。」
「絕無可能!」
聞言,我抬頭看他,他也看到了我如今的模樣,怔愣在原地。
從前的我,最愛以滿身琳琅點飾,一席紅衣,猶如一把利劍,劍下,是阻我之人的鮮血。
而現在,我仍舊一身紅衣,卻披散著頭髮,比之從前,皮膚更加白皙,也圓潤了一些,在外人眼裡,便是收進劍鞘的軟劍,毫無威脅。
謝承宴驚於我的變化,最後目光落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你……怎麼胖了這麼多?」
我:「……」
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我靠在貴妃椅上,拍了拍小腹。
「我有孕了,你的。」
他瞪大了雙眼,聲音裡帶了些絕望:
「絕……絕無可能!沈明儀,你向來滿口謊言!」
我看著他不知所措地後退一步,心情尚好地支起腦袋。
「謝承宴啊,從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好玩?」
從前與他鬥得你死我活,恨得牙癢癢。
後來嫁給他,又被他如珍如寶地護著。
事實上,從他失憶,到我們見面為止,我未說過一句假話。
我是他拿著先帝遺詔,跪在殿外七日求娶來的。
那時阿弟初登基,明明需要謝家勢力,卻還是一口否決謝承宴的求娶。
即使他拿著先帝遺詔,即使他大權在握。
「謝承宴。」
我忽然喚他。
「無論你如何不敢相信,二十六歲的你,與我成婚五載,亦欲與我,相守百年。」
他看著我,眸光閃了閃。
最後俯身將和離書拿走,聲音歸於平靜。
「沈明ṭũ₅儀,我絕不可能喜歡你,真相如何,我自己會找出來。」
「你休想騙我。」
我噗嗤一笑,看他決絕離去的身影漸行漸遠。
心上有些酸澀,平息一瞬,我轉頭,對阿溪說:
「阿溪,把他的東西都給我丟出去!燒了、扔了都行,別出現在我眼前就行。」
礙眼,礙眼極了!
「讓人去看著他去哪了,別給我死在外頭。」
現在侯府可不會收留他。
十六歲那年冬,長平關履履受犯,謝承宴領旨出征,卻在看見是我為軍師時,一時置氣,棄我于長平關。
可我還是自己抗下來了,援軍來時,老侯爺坐在馬上,將謝承宴丟了下去。
「逆子在此,請公主責罰。」
我踏著雪,一腳踩在他的頭上,俯身看他。
「謝承宴,你總說我心狠手辣,可現在自私無情,置滿城百姓于危難之中的是你,不顧家國,捨棄將士的也是你!」「」
一掌打下去,我在他愧疚的目光中,將劍橫在他的頸間。
「你說,我該怎麼罰你?」
他走後其實也悔了,正要回去時,被前來支援的老侯爺逮住,打了二十軍棍。
前後間隔十天,再見面時,我又罰了他三十軍棍。
畢竟老侯爺戰功赫赫,他的獨子,總不能真的叫我斬了去。
謝承宴領了刑罰,從此以後,便是謝家被流放,他與我邊關三載,為我捨生忘死多次,從未說過一次放棄。
亦沒有因為他的偏見,將我捨棄。
後來謝家重回京都,那時我與他的誤會竟然揭開,情愫暗生。
而老侯爺那邊,每每見他都沒什麼好臉色,只有我來時,尚能和顏悅色地談上一談。
如今他沒了記憶,就算回了侯府,怕也只能被趕出去。
2.
果不其然,當天晚上便有人來報,謝承宴被老侯爺趕了出去。
街上下著小雨,我打著傘,一眼就看見了縮在角落的謝承宴。
我緩緩走過去,笑著蹲了下來。
「呦~怎麼這麼狼狽呀?」
他一聲不吭地偏過頭去,眼睛裡到底蓄滿了淚水。
絲絲雨點落下,他蹲在角落,好是可憐。
我伸出手,抹去他臉上的雨水。
「你上個月才參了你爹一本。」
老侯爺老年得子,如今已至花甲之年。
老頭子不服老,天天去演武場找ťű₃人比試,敗下陣來還要鬧好大一陣脾氣。
別人倒是氣不著,偏偏氣得自己夜不能寐。
謝承宴參他擾亂軍規,氣得老侯爺吹鬍子瞪眼,可第二日還是乖乖地不去了。
如此,父子這梁子算是越結越深。
可眼下,十六歲的謝承宴吃驚地抬頭。
「我哪有膽子參我爹?沈明儀,你又騙我?!」
「起開,不用你看我笑話。」
他拍開我的手,向溫府的方向走去。
我的聲音冷了下來。
「你想去找溫菱,怕是不能了。」
他停了下來,似是真的想聽我會說些什麼。
「溫Ŧû⁽府諸人,早在五年前,就被我下令斬了。」
天空忽然響起一聲悶雷,他回頭看我,袖下雙拳緊握。
雨下得愈發大了。
「沈—明—儀!」
我笑著拂了拂身上的雨點,指甲也無知覺地扣進了皮肉裡。
「我道實在是不能與你講道理,可謝承宴,你別糟蹋我夫君的身體,來日他回來得了個病弱之軀,怕ẗűₙ是不太能接受。」
余光一掃,阿溪給他遞去一把傘。
「你若是冷靜下來,我們便好好談一談。」
「若是不能,和離書你簽下,我與你好聚好散,來日你恢復記憶,我們再行商議。」
「但謝承宴你記住,你若傷我傷得狠了,來日便是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我想他怎麼也不可能會再來見我。
可第二日,他敲響了梨園的大門。
昨日腹中的孩子實在鬧騰,我幾乎一夜沒睡。
他見我一副疲倦模樣,眸光微動,不自然地偏過頭去。
「沈明儀,你若是編得真實些,我便信上一信。」
我忽然來了精神,沒忍住,笑出了聲。
一巴掌拍了過去。
「好好說話不會?嘴裡像吃了炮仗一樣。」
張嘴閉嘴便是不信我,不信我,為何又會站在我眼前?
嘴硬罷了。
我好像回到了十五歲那年,天天扇他耳光的時候。
可他低著頭,聲音有些落寞。
「我……今日見到溫菱了。」
「她嫁人了,沈明儀,這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唇角笑意不收,我偏頭看他,眼神鋒利一瞬,卻連聲音都輕了起來。
「你說,你見著誰了?」
他低著頭,再不說話。
我伸手攥住他的衣領,猛地往下一拉。
「欸!沈明儀,你幹什麼!」
我皮笑肉不笑道:
「你不是想聽你我過往嗎?我一字一句,講給你聽啊。」
說罷,拉著他便往屋內走。
謝承宴當即吱哇亂叫。
「沈明儀,別以為你有孕了我就不敢動手!」
「沈明儀,你鬆開!」
我把他甩到床上,拍拍手,垂眸看他。
「我們,在床上說。」
3.
我與謝承宴相識二十餘年,那時我身在皇宮,我們不常見面。
直到父皇病重,秦王擁兵自重,意欲謀反。
那時阿弟九歲,我也不過剛剛及笄。
為護阿弟,我營造出貪戀權勢的假像,將一切鋒芒對準自己。
也借此,為阿弟結交權貴大臣。
此後朝中分三派,秦王一派,皇室一派,還有不站隊的寥寥幾位元老。
看不慣我的人很多,謝承宴屬其中翹楚。
他以為我想謀朝篡位,常常與我對著幹。
我們在朝堂上爭得面紅耳赤,轉眼他便被我罰跪,被我追著扇巴掌。
我年少心高氣傲,不想與他解釋什麼,於是打到最後,對方都在佛前許願要對方死。
虔誠又惡劣。
他效忠我阿弟,阿弟卻又被迫演著與我離心,於是他更討厭我了。
這樣一番下來,秦王一黨有多少人,也被我們摸清楚了。
只可惜,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座高山。
昭明三十二年,秦王為順利登上皇位,以萬人性命為祭,陷害謝侯意欲謀反。
「人證物證」俱在,父皇無法,只得將謝家滿門流放,彼時我手中暫無兵權,一群文臣,只能任人宰割。
於是我請命赴邊關,求南北二位將軍為我所用。
南北二位將軍只效忠大楚皇室,至於皇位之上是誰,他們其實並不在意。
而只有獲得他們的支持,如此,才能與秦王一較。
秦王愛面子,想名正言順地登上皇位,這也給了我和阿弟機會。
我就是在邊關,再次遇見了謝承宴。
謝家被流放時,我去瞧過他。
那天我打扮得極為豔麗,高昂著頭,幸災樂禍地笑他:
「嘖,謝承宴,你也有今天。」
他紅著眼,墨發被風吹起,眼中開始堅韌起來。
「沈明儀,你待我來日,必親手殺你!」
他怨我暴戾,恨我不擇手段。
可我殺的是不忠之臣,腳下鮮血盡屬叛黨。
我不能說,也不屑於對他說。
他謝承宴,在那時的我眼中,蠢貨一個,難堪重任。
直到我們于滿面黃沙之中重逢,默契又嫌棄地同時別過頭去。
後來我才知,謝家被流放一事,有溫家參與。
且溫菱,在謝承宴離開的第二日,便與旁人定了親。
那年我十八歲,謝承宴十九歲。
彼此狼狽又默契地不提過往,他要為謝家平反,就要上位。
我要權利,就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於是兩條惡犬一拍即合,相攜而行。
我以為我們的關係,也就是此間事了,一拍兩散的消息。
直到我急功近利,遭遇敵軍埋伏,謝承宴為我擋下致命的那一箭。
他在我震驚的目光中拔下肩膀的箭,劍指敵軍首領。
「就憑你,也敢動我大楚長公主?」
「那就先拿你的命來償!」
謝家乃武將世家,謝承宴卻以文臣入仕,以至於所有人都忘了,他當年曾在比武場上贏過武狀元。
援軍來時,他卻又退至我身後,將一切功勞推在我的身上。
他那時說什麼呢?
他說:
「沈明儀,以後再找你算帳。」
後來無數個日夜裡,在我明知故犯的挑釁中,他只是歪頭,無奈一笑。
「沈明儀,你真是混世魔王一個。」
我們都曾在這場針鋒相對的關係中犯過錯,而回過頭時,經歷那般水深火熱,相互扶持的三年,有些東西,他懂了,我亦懂得。
但是,我不欠他什麼。
他要什麼,我太清楚不過。
同他一起,實在有些引人注意,當時謝家人人避之不及,但我不怕,他借我公主的身份,一月便在邊關ţṻ₆闖出些名堂。
他是我的面首,那時我可一句都沒有反駁,畢竟說實話,我心裡還是挺爽的。
後來回京時,秦王自封攝政王,執掌朝堂。
這一假像打破于他逼宮那日,層層月光映不出那日景象,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南北二位將軍會擁護我阿弟,而群臣倒戈,利劍指向他的脖頸。
他問我:
「沈明儀,你明明大權在握?為何不自己執掌朝堂?」
「或許你我聯手,殺了他沈承乾!」
我歪頭思考,緩緩走到他身前。
「皇叔說的還真有點對。」
我朝他勾唇一笑,在他得逞的目光中,將劍刺入他的胸膛。
「因你狼子野心困我整整五年,皇叔,我本該無憂無慮的活著。」
「可你卻還是想把我困在那兒。」
我嗤笑一聲,將他嘴角的血抹去。
「那可是不能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我,最終死不瞑目。
謝承宴不阻我,卻在我鬆開手時,拿出帕子將我手裡的鮮血擦乾淨。
他說:
「沈明儀,此後,世間萬物都不能阻你。」
他看向惶恐倒在地的丞相溫朗,親手殺了年少時他曾愛慕之人的父親。
而溫菱,卻不知所蹤。
4.
阿弟登基時,我沒去看。
我抱著父皇留給我的賜婚聖旨,哭得眉眼皺巴巴的。
每一道賜婚聖旨上都寫了一個父皇挑出來的好兒郎。
只要我想,聖旨一出,我便能嫁給心愛之人。
謝承宴赫然在其列。
所以後來,他從我處偷走了遺詔,求阿弟賜婚。
我在邊關受過傷,再難有孕,他知道。
我對他心生歡喜,但永不會主動開口,他也知道。
謝家返京之日,是他與我成婚之時。
我們喝了合衾酒,他對著天地發誓,此生絕不背叛。
往後五年,他也秉承誓言,忠我愛我。
我們也於成婚第五年,有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但是,他卻失憶了。
這沒什麼,因為發毒誓的是他,作出承諾的也是他。
月光照在二十六歲的謝承宴身上,映出十六歲少年的影子。
他聽了我們的十年,卻沉默得一句話也不說。
「謝承宴。」
我輕聲喚他,在他迷茫的目光中吻向他的唇角。
我想,他會不會有一刻會記起我們的過往。
他下意識地開始回應我,卻在下一秒猛然站起。
「你有病啊,沈明儀!你親我做什麼!」
我支起身子,理所當然地說:
「你我夫妻,我憑什麼不能親你?我便是霸王硬上弓,你也無權說什麼。」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終將自己緊緊抱住。
「我……我才不信你的。」
我「哼」了一聲,側身躺在床上。
「你愛信不信,誰稀罕你信。」
「滾滾滾,別打擾本宮睡覺。」
他走了,沒一會兒又走了回來,嘟嘟囔囔地問我:
「可,我睡哪?」
我挪了一塊兒地給他。
「愛睡睡,不睡滾。」
與他僵持了一ṱú₆會兒,我沒忍住困意,逕自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天光大亮,而我正躺在謝承宴懷裡,與他大眼瞪小眼。
「你不是不睡麼?」
「你管我睡不睡。」
好,好,好…
我氣極,又扇了他一巴掌。
他躲開了,還沾沾自喜地朝我挑眉。
我倏地問他:
「若有一日,我和溫菱都在你眼前,你選誰?」
謝承宴後退一步,疑惑地問我:
「你問這幹什麼?」
「沒什麼。」
我偏過頭,再不多言。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問出這句話。
大抵是,真的信了他說過的諾言。
午後的太陽總是好的,我悠哉悠哉地曬著太陽,阿溪走過來,朝我行禮。
「殿下,魏小將軍來見。」
魏清毓,南將軍魏林的女兒。
只是人們第一次見她,大多以為是個秀氣的男子。
她未等我同意,便從牆上跳下來,走到我的身旁。
極其熟稔地坐下,大手一揮,吃盡我盤中的桂花糕。
「聽說那勞什子姓謝的失憶了?」
我輕點頭,勾著唇角把她往近處一拉。
「再敢一聲不吭地進來,我治你刺殺之罪。」
她歪頭挑釁,離我越來越近。
「沈—明—儀!」
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傳來,我轉頭,便見謝承宴指著我與魏清毓,聲音裡竟摻了些委屈:
「他是誰!」
一夕之間,攻守交換,他指著我與魏清毓:
「你昨夜說了那麼多,可半分沒提這個人。」
「沈明儀,你同他什麼關係,倒是說與我聽聽?」
魏清毓歪頭看著我倆,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人腦子摔壞了,竟有膽子和你叫囂。」
說罷,她挑釁似的,偏過頭在我臉頰親了一口。
「我還敢更放肆呢,有本事打我呀。」
我想,十六歲的謝承宴巴不得我喜歡上別人,為情愛所累,再不干預朝堂。
畢竟當年我倆一同跪在佛前,罵得一個比一個難聽。
可眼前之人氣紅了眼,大步走過來,一拳打向魏清毓。
「誰允你辱我大楚長公主!」
「她就算再惡毒,再不好,也不容你褻瀆半分!」
魏清毓偏頭躲過,吊兒郎當地躲在我身後,勾唇朝他道:
「想動我?小心你的長公主治你的罪。」
我歎息一聲,走到謝承宴身前,將他緊握的拳鬆開。
「你同她一個女子置什麼氣?謝承宴,別太小氣了。」
謝承宴一愣,下一秒便反應過來我話中之意,仔細打量了魏清毓一下,竟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
「我只是怕你被人騙了,沈明儀,你做事向來過於激進。」
我一噎,堪堪握住要揚起的右手。
謝承宴。
你懂個屁。
5.
不知為何,一直抗拒太醫醫治的謝承宴改了主意,想治自己的失憶之症。
於是這些天,他白日裡拿我當擋箭牌去見老侯爺,回來便蔫巴巴地等太醫施針。
「沈明儀,我爹好老了啊……」
「沈明儀,能不能不讓魏清毓來?」
「沈明儀,東街的餛飩攤怎麼不見了?」
「沈明儀…」
我拿糕點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伸出手威脅他:
「老實一點,不然趕你出去。」
他叼著糕點,弱弱出聲:
「那我還求之不得呢。」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他一直不見好轉,每天打打鬧鬧,日子竟也這麼過了下來。
只是也不知為何,謝承宴無論是什麼年紀,總是會對魏清毓有所不滿。
整日裡雞蛋裡挑骨頭,兩個人天天打得雞飛狗跳。
這一日,魏清毓又來了,她見我靠在樹上吃蘋果,鬧著也要來一口。
「謝承宴剛啃了一口,你還要嗎?」
她說不要,說謝承宴占我便宜。
歡聲笑語中,門外一陣嘈雜,箭矢破空而來。
我側身躲過,抬眸看向被踹開的院門。
謝承宴將我拉進他的懷裡,他抱緊我,卻在看見門外的溫菱時,松了手上的力道。
溫菱穿著年少時的淡粉色衣裳,青絲被玉簪束起,她朝謝承宴伸手:
「阿宴,別被她騙了,快過來。」
謝承宴鬆開我,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
「阿菱。」
下一秒,一把匕首橫在他的頸間。
我的聲音冷了下來。
「謝承宴,你敢去,我便殺了你。」
我看向溫菱,眸中殺意凜然。
「你還敢回來,當年便是你毒殺侯夫人,致使老侯爺一蹶不振,心存死志,被你們趁機陷害滿門流放!」
「溫菱,本宮今日,便要將你大卸八塊。」
我曾在無數個深夜裡見到謝承宴孤零零地坐在樹下,握著母親留下的玉牌,訴說思念之情。
也曾在再次遇見老侯爺時,被他滿頭白髮所驚。
我把謝承宴推到身後,拿過阿溪手中的長鞭就要上前。
「沈明儀。」
魏清毓拉住我,她上前ťū́ₒ一步,活動了下筋骨。
「肚子裡還有個瓜娃子,打架的事,我來吧。」
「你還當你是當年的赤將軍?顧著點你的身子吧。」
「那可是你期盼了五年的孩子。」
話落,無數暗衛從屋頂跳下,在溫菱驚詫的目光中,大門緩緩合上。
事實上,在我得知謝承宴看見溫菱時,我便知道她是來報仇了。
任人宰割是絕無可能的,於是當天晚上,信鴿分成兩路,一路飛向皇宮,一路飛向南北將軍府邸。
我實在是安穩太久,久到所有人都忘了,我也是當年從皇位之爭中活下來的少年英豪。
京都沈明儀,承德長公主,天潢貴胄,帝王血親。
一柄長槍削敵首,威武不過赤將軍。
一盞茶的時間,院外一片祥和,院內鮮血滿地。
溫菱被一群侍衛護在身後,她含淚朝謝承宴道:
「阿宴,如今我就在你眼前,你要信她嗎?」
「你說過會一輩子對我好,你便是忘了對我的誓言,也忘了她是如何折辱你的嗎?!」
「阿宴,她害死你阿娘,還要你做別人孩子的父親,她趁你失憶欺你辱你,你萬萬不能,再信她……阿宴,我才是你的未婚妻啊。」
對上溫菱略顯得意的眼,我迷茫轉身,卻看到謝承宴拉開弓弦,將箭身對準我。
「謝承宴!你他娘的有病是吧!」
耳邊是魏清毓的嘶吼聲。
我與謝承宴相視,在那雙眸中看到我們的重重過往。
「沈明儀,你不說我便什麼都不懂,說到底,也只是不信我罷了。」
「沈明儀,別哭,我才死不了,我還要找你要報酬呢……」
「沈明儀,我有些喜歡你,我就是說說而已,你就算拒絕我我也不會傷心的……其實……還是會有些。」」
「明儀,我再不會將劍對準你。」
到後來,他執著地握著我的手,寫下我們的婚書。
「此後,我若負你,千萬莫留情,於現在的我而言,便是萬死,也難以平此恨,恨此身,竟讓你傷懷。」
「明儀,作出承諾的是我,秉承誓言的,也必須是我,你無需做什麼,你就站在那兒,我來愛你。」
最後,所有的一切,破碎在他將箭尖對準我的那一刻。
無數碎片劃破我的心臟,鮮血淋漓,痛徹心扉。
我忽然笑出了聲,眼中到底凝了些淚水。
「真是……錯得離譜啊……」」
眼淚落在地上,我握緊手中的袖箭。
抬手間,對上他的笑顏,動作頓在原地。
「沈明儀。」
他輕聲喚我,眼中帶了些無奈。
「你那日問我,若有一日你與溫菱都在我眼前,我選誰。」
「我不傻,我知道自己該信誰。」
溫菱在催他。
「阿宴!快殺了她!」
魏清毓想喚醒他。
「謝承宴,你會後悔的。」
可他看著我的袖箭,輕歎一聲。
「沈明儀,從不屑於在這種事上騙我。」
「就像她從不信我一樣。」
在我微怔的目光中,箭矢劃破長空,射向溫菱的心口。
可他終究是那個十六歲歡喜溫菱的少年郎,抖著手,還是射偏了。
可謝承宴知道,他該殺了她。
那天晚上他一夜沒睡,最恨的人成了妻子,歡喜的人成了仇人,母親離開,父親白髮蒼蒼。
唯一值得慰藉的是,他擁護的人登上了皇位。
得知阿娘身死時,他有些承受不住,要去找阿爹問清楚,可沈明儀拉住他的手,柔聲問他:
「你還想要老侯爺再傷心一次嗎?他承受不住,謝承宴,人要好好活著,不僅是活給自己看,也是要活給那些逝者看。」
「于仇人,你如意地活著便是報復;于親人愛人,你好好的,便可全無法同你走完一生的遺憾。」
她伸出手抹去他的眼淚,緩緩將他抱住。
「明日,我們去見老侯爺,也去見見,你阿娘。」
謝承宴看著她,鬼使神差,點了點頭。
他同沈明儀,合該是仇人的關係。
可夜深時,看到身旁的人難受地皺著眉,給她舒展眉頭的瞬間,他忽然想起那個熱烈張揚的少女,她總是笑得很苦澀。
想起他見到二十五歲的沈明儀,她的身上多了絲溫柔,唇角總是帶著笑,但一眼便能看出,那是幸福的笑。
他在院子裡逛了很久,終於在角落找到了那時自己愛讀的書,整個院子,都是按沈明儀的喜好來的,他的東西,很少很少。
他在阿溪的帶領下,打開了自己的書房,被裡面的裝潢嚇了一跳。
全是沈明儀。
趴在桌案上的沈明儀,坐在秋千上的沈明儀,打馬過長安的沈明儀,在溪邊玩鬧的沈明儀,全是他沒見過的沈明儀。
這些畫像中間的書案上,是一雙未繡成的虎頭鞋。
二十六的謝承宴,很愛很愛沈明儀。
他問阿溪:
「我……是不是真的求了很久,才娶到的她?」
阿溪答:
「七日,您跪了整整七日,前一段時日,陛下不許讓人給您吃食,給您封侯拜相,也只是讓您放棄娶殿下的想法。」
「後一段,陛下心軟了,他派人去尋公主殿下,於是群臣在前,跪著的人,成了您和殿下。」
十六歲的謝承宴息了聲,他終於承認,他佔據了二十六歲,那個很愛很愛沈明儀的謝承宴的身子。
「我接受醫治。」
把他還給她。
也把這個溫柔的、幸福的,對他笑吟吟的沈明儀還給二十六歲的謝承宴。
箭射向溫菱的那一刻,十六歲的謝承宴想的竟然是,他替阿娘報仇了。
遇見溫菱的那天,她說:
「阿宴,我嫁人了,是沈明儀逼我嫁人的。」
「這些年,她一直不讓我們見面,可是阿宴,我們本來應該在一起的,都是沈明儀毀了這一切!」
她騙人,她嫁的人是秦王世子。
她害死了阿娘。
她還要害死如今他的妻子。
謝承宴不傻,那些所謂真相,在這一月來的相處中拼湊成了他和沈明儀完整的過往。
溫菱,孤注一擲,也只是想殺了沈明儀而已。
她自小便執拗且慕權,篤定一件事,死也要做下來。
也正是因為這樣瞭解,謝承宴才能那樣坦然地接受她嫁了別人。
「阿菱。」
謝承宴看向倒在地上的溫菱,將弓丟在地上。
「我們都該死掉。」
讓沈明儀平安快樂一生,讓二十六歲的謝承宴回來,同她白首。
他說著,一滴眼淚落在地上,就那麼倒在了地上。
「謝承宴!」
他看著沈明儀朝他跑過來,恍惚中,看到少女一身紅裙,滿頭的琳琅朱翠,氣得臉頰通紅,將雪球扔向他。
此後世界失去了顏色,少女鼓著雙頰,朝他大喊:
「謝承宴!」
他想,他該回去,和十五歲的沈明儀道歉。
告訴她,對不起啊,誤會你這麼多年。
告訴她,沈明儀,很累吧。
告訴她,以後,我同你並肩。
那年陛下壽宴,一席紅衣闖入殿前,蹁躚起舞的少女,到底是,走進了自己的心裡。
此後,針鋒相對,不可言說。
他與她,在年少時,根本無癡纏的容身之所。
「沈明儀,你我的緣分,初時,可真是淺薄的風一吹就散。」
6.
謝承宴昏迷了三日,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沒有說出個什麼所以然來。
我喝著安胎藥,看阿弟在屋內走來走去。
「朕要將溫菱五馬分屍!」
「阿姐,不能再等謝承宴了,你即刻和我回宮!外面太危險了!」
「我不走。」
我抬眸,看向阿弟。
「他與我是夫妻,他不走,我便不走。」
「阿姐!你何必如此意氣用事!你肚子裡可還懷著……」
阿弟這才想起謝承宴是我的夫君,聲音軟了下來:
「阿姐,你不走,我便多派些人來護你。」
他如兒時般靠在我的膝上,說出的話卻冰涼極了。
「溫菱,即刻行刑。」
我歎息一聲,實在沒有想到,有一日,竟會為她求情。
「留她個全屍吧,陛下。」
謝承宴暈倒後,溫菱不顧疼痛,朝謝承宴的方向爬了幾下。
她說:
「沈明儀,我明明只想殺你的,若沒有你,秦王便可登基為皇,我便是太子妃,阿宴,無論如何,都會是天子近臣,我明明都算好了,我的阿宴那麼好…他那麼好…」
他那麼好,你卻殺了他娘親。
「可我生來便是要做那人上人的!沈明儀,憑什麼你生來便擁有這一切,憑什麼你該享受如今這安穩如意的人生!」
我不屑於與她解釋什麼,但走到今日,是我求仁得仁。
「他們告訴我,他忘記了與你的一切,阿宴明明最想殺了你,他為何要護你!」
她說著,吐出了一口血,朝謝承宴伸出手。
「沈明儀,我只是……輸給你罷了……」」
我終於轉身看她,默然開口:
「不,你輸掉了所有,也永遠贏不了我。」
大約是懷了孩子,我竟起了惻隱之心。
曾經的溫相嫡女,還是留給她最後的尊嚴吧。
她身受重傷,本也活不長。
一杯毒酒了卻溫菱性命,亂葬崗處一扔,無人再記得那年風姿卓絕的溫家小姐。
謝承宴於第四日醒來,他睜開眼見著我,眉眼一彎,險些哭出聲來。
「娘子…」
我揚起唇角,緩緩靠近他。
謝承宴癟著嘴就要親上來,卻被我一巴掌拍了回去。
「還知道回來啊……」
我都以為就要和十六歲的謝承宴過一輩子了,心裡還給他立了塊碑。
沒成想,竟就這麼恢復了記憶。
謝承宴只以為自己做了些光怪陸離的夢,看我紅著眼睛,心疼地把我抱進懷裡。
「要醒的,不然,我的明儀,就要和別人白頭偕老了。」
我一顆心安定下來,在他懷裡輕閉上雙眼。
「歡迎回家,謝承宴。」
7.
我生產那日,外面烏壓壓地站了一片,也不知是何時,身旁守著的人成了謝承宴。
他握著我的手,為我擦去額頭細碎的汗珠。
「沈明儀,早知如此,我寧願一生無子嗣,也不願你受此磨難。」
我努力朝他勾起唇角,可最後,還是哽咽的朝他說了一句:
「謝承宴,我害怕。」
我母妃,就是為了生阿弟難產而亡。
「不怕,最差不過你我奈何橋上一走,再做一次恩愛夫妻。」
「可是,明儀,你可是承德長公主啊,除卻天神,無人能將你帶走。」
他吻上我的額頭,眼中帶了些殺意。
「你腹中之子,亦不能。」
迷蒙間,我見謝承宴腰間玉牌閃著光,於是用盡全力,意識模糊地聽見一句:
「生了,生了!」
我也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我夢到十五歲那年,忽然有些天,謝承宴很不對勁。
他叮囑我少吃些涼的,要我不要那麼逞強,凡事可以依靠他些。
我那陣子真怕他是被我折磨瘋了,離得他好遠好遠。
可他偏生又湊過來。
「你和我解釋解釋也沒什麼的,你解釋了我就信了,我是個傻的,你不說,我們平白誤會了好些年。」
「沈明儀,你待自己好些,別什麼都自己扛著。」
我打了個哆嗦,邁著小碎步離了他好遠。
「你真是有病。」
「你瘋了吧!」
他也不鬧, 只歪頭盯著我笑。
「我明日與你細說,我們能避免好多災禍。」
說什麼?說個屁!
那個月我下了朝就閉門不出, 讓下人嚴防死守,也沒讓他進來。
直到一月後, 謝承宴又開始在朝堂上與我作對,我這才松了一口氣。
原不是失憶了。
那位一向以溫柔待人的柴娘子,老侯爺的妻子, 謝承宴的娘親, 我的婆母, 留給我們最後的遺物,護住了我們。
時光流轉,哪怕最後我們還是經歷萬般苦難, 才走向了今日的結局。
謝承宴恢復記憶後常說他做了一個回到過去的夢,可總在提及時微微歎息。
「可惜,大抵是命運使然, 我得見那時的你,明知你苦楚, 卻被束縛說不得,做不得。」
他抱住我,眼淚浸濕了衣衫。
「明儀,我那時,真是混帳。」
我不可置否,笑著給他擦去眼淚。
「是我未同你開口。」
所幸如今過著安穩日子,平淡且幸福。
我之所求,也不過如此。
此後,宴青山, 悅流年, 醉以百年。
不負, 人間。

番外:
十六歲的謝承宴一覺醒來,驚覺自己做了個噩夢。
他竟然夢見他娶了沈明儀!
青天大老爺, 他是萬萬不能娶這個潑皮無賴啊!
可仔細回想一下,除了他娶了沈明儀這件事, 其餘竟全然不記得了。
想起夢中沈明儀給他擦眼淚的模樣, 他決定今日不彈劾她了。
可沈明儀看見他,說了句「晦氣」, 轉身跑了好遠。
好似看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謝承宴:「……」
後來他們依舊在朝堂上針鋒相對,一直到很多很多年後,他忘記了那場荒唐大夢。
午夜夢回間,娘親入了他的夢, 她揪著他的耳朵,笑著罵他:
「真是個不爭氣的。」
謝承宴覺得, 他這輩子做的最爭氣的事就是——纏著沈Ṫüₕ明儀。
一個彆扭的人, 需要一個怎麼也趕不走的愛人。
於是,他娶到了沈明儀。
於是,他有了一個可愛的, 像她的女兒。
於是,他終於擺脫魏清毓,和心愛的人,逛遍萬里河山。
這一生終得圓滿, 無需杯酒宴青山,往後百年,相守以悅流年。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