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言情

土地娘娘

我是鎮裡的土地神。
有個書生三跪九叩,來求我救他妻子。
他磕腫了額頭,神色哀戚卻虔誠:
「願以一生功名富貴,來換我妻兒性命。」
這書生,是我生前的夫君。
可我病死前,他怕我日夜咳嗽影響他念書,搬去同窗家居住。
我孤寂地死在家中,直到三天后屍身腐爛,才被鄰居發現。
現如今,他是凡人,我卻成了神。
這人,我救,還是不救?

1
「柳家小姐上輩子定是做了不少善事,才能有周公子這麼好的夫君。」
「嗚嗚嗚,太感人了,天底下竟有這麼好的男人!」
「快看,周公子的額頭都磕出血了!」
「周公子,快別磕了,你可是要考狀元的,小心磕壞腦袋呀!」
好吵。
吵死了。
土地廟向來冷清,今日為何這般喧嘩?
我伸個懶腰,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一看之下唬一大跳。
呵,怎麼有這麼多人!
發達了發達了,這麼多人,得有多少香火啊?
我美滋滋地整好衣服扶正頭冠,準備接受這潑天的富貴。
嗯?
為什麼只有一炷香火?
滿屋子擠擠挨挨的這些大娘子小媳婦們,竟都是來看熱鬧的?
陳舊的蒲團上,正跪著一個清瘦的身影。
天青色的長袍,垂落的發帶上繡著一簇翠綠的竹子,看著十分風雅。
這應該是個書生,還是個非常俊俏的書生。
書生跪在蒲團,以頭磕地,聲音嗚咽如同受傷的幼獸:
「願以一生功名富貴,來換我妻兒性命。」
這話,引起了周圍一片驚歎聲。
我很快就從她們的議論聲中,搞明白了情況。
原來這書生妻子難產,鎮上最好的張大夫說了,怕是大人小孩都難保住。
書生說自己苦讀聖賢書,不語怪力亂神。
可此刻,他願遍求天下神明,只為保妻兒平安。
他跑去求了月老廟,觀音廟,財神殿。
現在,是從財神殿三步一跪,九步一叩,一路跪到我土地廟中的。
我怔怔地望著他匍匐在地的身影,思緒不由得飄到了三年前。

2
「咳,咳咳咳!」
我用帕子捂著嘴,努力把咳嗽吞在胸腔中,卻依舊發出了響動。
「嘖~」
周景遠蹙起兩道長眉,清冷的聲音中滿是不耐煩:
「沈燕婉,你吵到我抄書了。
「這一張書頁算是白寫了,我花了整整半個時辰。」
我又是愧疚又是難過:
「對不住,夫君。
「夫君,我這咳嗽拖兩個月了還沒好,我,我想去張大夫那裡問診,你能不能——」
夫君說我學術不通,頭腦簡單,所以家裡的銀錢都是他在掌管。
張大夫是鎮上最好的大夫,診金不菲,看診一次要兩百文。
周景遠抿起薄唇,低頭思索一番後放軟了語氣:
「婉兒,不是為夫小氣。
「你也知道,我正在準備童試,要是考中,你以後可就是秀才娘子了!」
參加童試要請人作保,保費就要五兩銀子。
周家貧困,我家日子雖還算好過,卻也供不起一個書生。
科舉要花的銀錢,實在太多太多了。
和周景遠才成親三年,我便賣掉了陪嫁的七畝良田,還掏空了壓箱底的嫁妝銀。
周景遠也算爭氣,在書院的成績素來名列前茅。
就連院長都說他,只要下場,必能高中。
現在家裡的銀錢一共就五兩,如果給我看了病,那夫君就沒錢參加科舉了。
我按住胸口,覺得每呼一口氣,就像有刀片劃過肺腑。
我的病,真的不能再拖了。

3
「夫君,你,你能不能向同窗借些銀錢?
「你和柳公子素來要好,柳公子他爹柳員外,便是咱們鎮上有名的富戶——」
「住嘴!」
周景遠打斷我的話,怒氣衝衝一甩袖子。
「君子之交淡如水,怎可沾上這世俗的銅臭氣!
「連給娘子看病都要問人借銀錢,你讓其他同窗如何看我?!」
周景遠越說越氣,最後竟收拾東西搬去了書院居住。
他說馬上就要鄉試,自己得安心備考。
走之前,還拿走Ṱü⁾了家裡所有的銀子,連一個銅板都沒給我留下。
他說家中米糧足夠,我也不用花什麼錢。
等他考中秀才,得了賞銀,便帶我去看病。
他走後沒幾天,我便病死了。
也是我運氣好,幾年前曾在河邊救下一條擱淺的鯉魚。
那鯉魚,是河神之子。
河神感念我的救子之恩,向閻王求情,讓我做了鎮上的土地娘娘。
做了土地神後,我懊悔自己一腔真心錯付。
同時,也恨周景遠眼中只有功名利祿,沒有夫妻情分。
便不願意再見周景遠,一直刻意躲著他。
不過頭七回魂之時,我倒是遠遠瞧過他一眼。
他跪在我墳前哭得十分傷心,說自己中了秀才,算是苦盡甘來,我卻無福消受了。
村裡人還安慰他,說是我自己身弱福薄,同他無關,讓他莫要自責。
我看著跪在地上久久未起身的書生,真想讓周景遠來看看。
不是我福薄,而是他不夠愛我珍我。
瞧瞧這書生,同樣是姓周,人家願以一生功名來換妻兒平安!
差距啊,這就是差距!
看熱鬧的小娘子們說得對。
他妻子,當真是好福氣,能有這麼一位情深義重的好夫君。
我看得十分感慨,不由得開始好奇這位周公子的長相。
看周邊娘子們的表現,這周公子應當十分俊俏。
我生前見過最俊的人,便是周景遠。
不知道他和周景遠,誰更俊一些?

4
我給這位周公子設想了許多種長相。
文質彬彬的,眉眼淩厲的,氣質清冷的。
唯獨沒想到,他竟和周景遠長得一樣俊!
是真的一樣。
一樣眉如遠山,一樣鼻樑高挺,就連那雙桃花眼下的淚痣,都長得一樣!
天爺,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長相酷似我先夫的周公子仰著臉,神情哀戚,眼眶紅腫:
「我周景遠到底犯了什麼錯,老天要一次又一次奪走我心愛之人?
「土地娘娘,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死,那就取走我的命吧!」
等等,誰?!
周景遠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了土地廟裡一片哭聲。
一個個小娘子捂著帕子哭得不能自已,好似她們才是那在鬼門關產子的周家夫人。
「快,快看!土地娘娘動了!」
「對,我也看到了,她眨眼睛了!」
「老天,土地娘娘被周公子的真情感動,竟然顯靈啦!」
眼前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人。
周景遠更是一邊流淚,一邊拼命磕頭。
我坐在高臺上,心情十分複雜。
剛才因為太過震驚,不小心在泥塑裡顯露了真身。
可這,也不能全怪我。
誰能想到呢?
面前跪著的這個絕世好男人,千古癡情種,竟然是那不顧我死活的先夫?!
而且他還說什麼,老天一次又一次奪走他心愛之人。
生前,我可從未覺得自己是他心愛之人。

5
周景遠暈過去了。
據被硬拉來的大夫說,他這是多日水米未進,力竭所致。
這一路又是跪又是拜的,觀音廟在城西,財神殿在城東,月老廟在城北,我的土地廟則在城南。
這番折騰,正常人都吃不消,更不用說餓幾天的周景遠了。
情深至此,當真令人感佩。
如果,他不是我先夫的話。
我茫然地跟在周家下人身邊,等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周府。
大老遠,我就聽到了一陣淒慘的呼叫聲。
周景遠的現任夫人柳舒雲,柳員外之女,家中開了兩家布莊,一家酒樓,還有三家米行。
此刻她臉色慘白如紙,髮絲混著汗水粘在臉上,ẗú₋狼狽又憔悴。
但是,這份狼狽卻無損她的美貌。
柳舒雲長得可真好看啊。
我眨了眨眼睛,心頭湧上幾分酸澀。
論長相,論家世,我都不及她。
只可惜,這麼美麗的女人,卻要死了。
因為勾魂的陰差已經站在床邊,就等時辰一到便帶她上路。
看到我,陰差朝我拱手行禮:
「見過土地神,您老怎麼在此處?」
柳舒雲死死握著她丫鬟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別,別管我!
「快,快救我的孩子!讓大夫一定要救我的孩子啊!
「相公呢,讓他和大夫說,要救孩子!」
圓臉丫鬟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小,小姐,姑爺去求神仙們保佑你了!
「他說,他求遍諸神,總能求動一位來救你……」
柳舒雲輕扯嘴角,露出一個苦笑,笑著笑著,眼淚洶湧而出:
「夫君怎麼那麼傻啊……」

6
陰差見慣了生死,不為所動。
他無聊地揮了下手中的引魂棒,不停抬眼去看窗紙外的落日。
「時辰快到了。」
柳舒雲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時日無多。
她奮力抬起手,輕柔地摸著自己小腹:
「娘親恐怕堅持不到你出生了。
「我,我真想看你一眼,一眼就好……」
看到她,我想起自己臨死前的掙扎。
也是一樣地不甘,和絕望。
她肚子裡,還有一個孩子呢……
我歎了口氣,攔住陰差舉起的引魂棒:
「和判官大人說,柳舒雲的命,暫時放我這裡。」
地府賣天介面子,每位元神仙每年都有三次從地府撈人的機會。
起死回生,可是招攬香火最好的手段。
陰差一怔,詫異地瞥了柳舒雲一眼:
「土地神倒是心軟。
「只是這女子心中鬱結,就算您救下她,恐怕也壽元無多啊。」
被神明保下之人,需格外注意身體。
畢竟他們餘下的時間,本就是額外借來的。
柳舒雲平安生下一女。
此時,周景遠也醒了。
只是聽聞喜事的他並未高興,反而捂著臉痛哭。
「為什麼!為什麼我當初沒有去求神明!
「婉兒啊,婉兒,是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錯!!
「早知,早知道——」
他哭得噎住,捂著胸口發不出半點聲音。
什麼意思?
我站在他身邊,滿頭霧水。
我死在夏至日前,他歸家之時我已經臭不可聞。
就算神明來,恐怕也救不了一具早已腐爛生蛆的屍體吧。
人死了知道自責了,早幹嘛去了!

7
從那以後,土地廟的香火陡然旺盛起來。
鎮上的人都說,是周秀才一番真情感動神明,跪活了妻子和女兒。
一時間,柳舒雲成了所有大閨女小媳婦羡慕嫉妒的物件。
只是我看她,卻並不開心。
周景遠給他們的女兒起名,念婉,周念婉。
柳舒雲常常看著女兒的面容發呆,呆著呆著,便紅了眼眶。
她的圓臉丫鬟為哄她開心,捧出一頂精心繡好的虎頭帽:
「小姐,還有三天就是咱們小小姐的滿月宴了。
「聽說姑爺這幾日一直在忙著籌備小小姐的滿月禮呢!」
柳舒雲來了興致,眉眼間的鬱色散去不少:
「是嗎,姑爺準備了什麼?」
丫鬟抿著嘴,笑得十分開懷:
「好像是在雕什麼東西,姑爺馬上要去參加鄉試,竟然還花這許多時間親自準備禮物,可見對您和小小姐十分上心。」
我看過周景遠雕的東西,是一支雕著桃花的木簪子。
他女兒這個年紀,送木簪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夫妻三載,相識六年,我發現自己似乎並不懂周景遠。
他父親早亡,母親守寡將他養大。
為供他念書,他母親積勞成疾,在他成婚第二月便匆匆離世。
自那以後,周景遠便發了瘋般念書。
他說一定要給母親掙個誥命出來,讓她哪怕當了鬼,也要做鎮上最風光的鬼。
我知道他對名利和權勢的渴望。
那些渴望融在他的血中,刻進他的骨頭,讓他每日像打了雞血一般,聞雞起舞,囊螢夜讀。
為了科舉,他可以忍受饑餓,可以忍受嚴寒酷暑,也可以忍受貧窮。
為此,他不惜搭上了我一條命。
可現在,他卻說,願以一生功名富貴,來換妻兒性命。
說實話,我甚至都有些嫉妒柳舒雲了。
可我冷眼旁觀這些天,發現周景遠似乎,對柳舒雲並不好。
兩人之間的相處淡淡的,比起夫妻,倒更像是不太熟悉的親眷。
客氣有餘,親密不足。

8
今天是柳舒雲女兒的滿月禮。
周景遠一大早就沐浴焚香,打扮得人模狗樣。
柳家有錢,將大半家產都陪嫁給了獨生女柳舒雲。
如今的周府,呼奴喚婢,滿月宴也辦得十分豪華。
歲月漫長,當神仙的日子,十分無聊。
我坐在房梁上蕩著腳,觀賞周家幼女的滿月禮。
這小女娃白白胖胖,長得像一顆飽滿的湯圓,還怪可愛的。
賓客都到了,周景遠這個主人卻遲遲未到。
柳舒雲心中焦急,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不住拿眼神去瞟她丫鬟。
小丫鬟十分機靈,朝她點了點頭,便向屋外跑去。
看樣子,是去找周景遠了。
我也有些奇怪。
周景遠是個非常守時的人,以往最討厭人遲到。
今日可是他寶貝閨女的滿月禮,他幹嘛去了?
小丫鬟熟門熟路地跑到周景遠書房,沒找到人。
她臉上的神情不太好,咬著牙,恨恨地一跺腳:
「可惡,姑爺肯定又去看那個女人了!」
那個女人?
誰?
難道周景遠還有其他相好的,我咋沒發現?
我跟著小丫鬟出了門,七繞八拐,來到一處小山坡。
山上種著一片桃林,山腳下,還蓋著一座簡陋的茅草屋。
小丫鬟爬得氣喘吁吁,嘴裡還不忘罵罵咧咧:
「可惡的周景遠,這麼捨不得亡妻,怎麼不去殉葬!
「小姐怎麼這麼倒楣,嫁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三天兩頭往山上跑,有本事一輩子都別回府住!」

9
我此刻的心情,實在是有些一言難盡。
周景遠跪坐在一座墳前,溫柔地撫摸著墓碑上的字,目光幽遠。
這墳打理得十分乾淨,周邊一絲雜草也無,墳後還種了一圈桃樹。
等春暖花開之時,景色想必十分漂亮。
「愛妻沈燕婉之墓」。
周景遠不去女兒的滿月禮,竟然是為了來給我上墳?
「婉兒,我後悔了。
「你活著時,我總覺得功名富貴才是我一生所求。
「所以我做下許多錯事,這可能就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吧,讓我永失摯愛。
「婉兒,我好想你……」
真是深情啊,深情到令人噁心。
老天要懲罰你,為什麼要搞死我?
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我站在一邊直翻白眼,小丫鬟雙手叉腰,氣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姑爺!
「今天是小小姐的滿月禮,所有賓客都在等著呢,你快跟我回去!」
周景遠眉毛都沒抬一下,淡淡回應道:
「今天,是婉兒的生辰。」
哦對,今天確實是我的生日。
多可笑啊,活著時,周景遠可一次都沒有給我慶過生。
他忙著念書,忙著上學,風雨無阻。
小小的生日,自然不會記在心上。
石碑前放著宋記的桂花糕,那是我最喜歡的糕點。
此外,還有一支精心雕琢的桃花簪。
我突然記起,自己曾經和他說過,最喜歡桃樹。
所以這一片桃林,也是為我種下的。
真奇怪,活著時對我愛搭不理。
等我死後,他倒是記起要怎麼愛我了。
遲來的深情,比草都賤。

10
我不耐煩看周景遠每日緬懷我,便不再去周府晃蕩。
如今土地廟香火鼎盛,每天都有人來上供燒香,磕頭許願。
做了神仙後,仙凡有別,不能隨意插手人間因果。
除非是他們主動找到我,向我請願。
剛開始當神時,我很想回去狠狠收拾周景遠一頓。
如果不是他那麼摳門,不給我錢看病,我又怎麼會病死?
可閻王說,既然做了仙,就應該徹底告別凡塵往事,不許我去找周景遠麻煩。
這日我正躺在土地廟睡覺,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圓臉杏眼的小丫鬟跪在蒲團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哭得十分傷心:
「求土地娘娘救救小姐吧,嗚嗚嗚~
「小姐要是走了,小小姐該怎麼辦?
「她還那麼小,她不能沒有娘親啊!
「嗚嗚嗚,小姐,你怎麼那麼狠心啊,這可是你拼了命生下的骨血。
「你,你怎麼忍心丟下她一個人,你……」
小丫鬟哭得岔了氣,我聽得一頭霧水。
什麼意思?
柳舒雲又要死了?
三個月前我不是才救了她嗎,為此還用掉一個名額呢!
我急匆匆跟著小丫鬟來到周府,看到柳舒雲時吃了一驚。
她臉色青黑,形容枯槁,看起來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
床尾站著一個熟悉的黑影,正是上次來索命的陰差。
見到我,陰差歎了口氣:
「上次我就同你說,她心思鬱結,時日無多。
「土地神的好意,浪費了。」
她年輕漂亮,不但有錢,還有個玉雪可愛的女兒,怎麼就心思鬱結了?

11
柳舒雲無力地靠在床榻上,嘴唇嚅囁半晌,才發出輕微的聲音:
「夫,夫君呢?」
小丫鬟抹了把眼淚,黑亮的眼眸中滿是恨意:
「他,他又去後山祭奠他那亡妻了!」
柳舒雲露出一個淒苦的笑,慘白的臉色更加灰敗:
「他從未愛過我。
「那茅草屋簡陋狹小,他住在裡頭,卻甘之如飴。
「他恨自己沒有替亡妻守靈三年就娶了我,不喝醉從來不碰我。
「哪怕碰ŧũ̂₃我,嘴裡喊的也是他亡妻的名字。
「沈燕婉,沈燕婉……
「你雖死了,卻日日活在他心中。
「而我,雖然活著,卻恨不得變成一個死人……
「咳,咳咳咳!」
柳舒雲嘔出一大口鮮血,在小丫鬟驚恐的眼神中,頹然地垂下了手臂:
「沈,沈燕婉,我可真羡慕你啊……」
柳舒雲死了。
就這麼孤零零地死在病床上,身邊跪著一個快哭昏過去的丫鬟。
倒是比當初的我強一點。
所以她生病,死,是因為愛而不得?
因為太愛周景遠,心中日日煎熬,就這麼把自個兒給熬死了。
柳舒雲的魂魄慢悠悠飄出體外,在看到我和陰差時嚇了一跳:
「你,你們是誰?」
我朝她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
「我就是你羡慕的那個,沈燕婉。
「也是如今的土地神。
「旁邊這位,是陰差。
「哦對了,恭喜你,你得償所願,變成一個死人了。」

12
當了鬼後的柳舒雲,突然母愛迸發,記起自己有個可憐的閨女了。
她不跟著我在土地廟好好修煉,每天都往周家跑。
「周景遠中舉了。
「周景遠給我的墳邊種滿了玉蘭花,那是我最喜歡的花。
「周景遠給女兒起了個小字,喚作思雲。
「他把我的牌位放在屋中,每日上香。
「他好像,在我死後,愛上我了。
「你說,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摸了摸下巴,面容嚴肅:
「這說明他是個變態。
「不喜歡活人,只喜歡死人。」
只是柳舒雲不聽我的話。
她生前未能如願的事情,在死後反而得到,讓她十分開懷。
她現在,是一隻光彩照人的鬼。
可惜這份喜悅並沒有保持太久。
這日,柳舒雲垂頭喪氣地趴在供桌上,連周府都沒去。
「周景遠要成婚了。
「他要娶宋知府的侄女為妻。
「聽說那宋小姐是個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比我這等商戶女強多了。」
柳舒雲神情落寞,鬼臉上寫滿了哀怨。
「燕婉,你說他會不會逐漸忘了我?」
我死之前也算是個戀愛腦。
可柳舒雲比我更可怕,她活著是戀愛腦,死了還是個戀愛鬼。
「忘記我也好,聽聞宋家小姐賢良溫婉,定能好好照顧夫君。
「希望宋小姐能長命百歲,不然夫君也太可憐了,兩次痛失摯愛。
「老天對他,何其殘忍。」

13
周景遠是我們隔壁村的,因為他娘是個藥罐子,家裡日子十分不好過。
而我雖然是農家女,家中條件在我們村卻是數一數二的。
爹娘又十分疼我,不但沒要什麼聘禮,還給了許多嫁妝。
柳舒雲條件更是遠勝我許多,她父母只有她一個女兒,家中偌大產業都是她的。
現在她一死,這些錢都成了周景遠的囊中之物。
現在,他又中了舉人。
男人三大喜事,升官發財死老婆,他全占了。
不知道柳舒雲可憐他什麼。
成親那日,柳舒雲非要拉我去觀禮。
周家這門親事,辦得極為隆重。
周景遠穿著紅色喜袍,意氣風發,和之前鬱鬱寡歡的樣子判若兩人。
看著他對新娘溫柔體貼,小意討好的模樣,柳舒雲十分心酸:
「夫君他,從未如此對過我。」
我嗤笑一聲,朝柳舒雲翻了個白眼:
「那能一樣嗎?
「宋小姐不但是知府的侄女,聽說她母家在京城,外祖家可是二品高官。
「娶了宋小姐,周景遠便是一隻腳踏進了金鑾殿大門,中進士不過是早晚的事。」
柳舒雲咬著唇:
「我不信。
「夫君不是看重名利之人。
「他念書是為了心中抱負,絕不是為了功名利祿。
「而且,而且我們成婚之時,他也只是個秀才,我家略有錢財,他也從未刻意討好我,反而對我有些冷淡。」
柳舒雲堅定地認為,周景遠是個君子。
清高孤傲,正直純良。
她愛的,也正是他這份高潔的人品。

14
我懶得和她費唇舌,好奇地打量著婚房。
宋小姐的許多嫁妝都是從京城採買的,我還沒去過京城呢。
看了沒多久,周景遠帶著一身酒氣醉醺醺推門而入。
我站在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喝交杯酒,互訴衷腸。
宋小姐趴在他懷中,嬌滴滴地問他:
「周郎,我和你兩個亡妻,你更喜歡誰?」
周景遠笑著捏了捏她的臉蛋:
「娘子說笑了,她們怎配和你相比?
「一個是粗鄙無知的農女,一個是滿身銅臭的商戶之女。
「娘子千金之軀,和她Ŧû₂們比,不是辱沒了自己的身份嗎?」
宋小姐十分滿意,捂著嘴嗤嗤地笑。
柳舒雲愣了一會,眼眸瞪得極大:
「他,他,他怎麼這麼說我們!」
別說她吃驚,這般油嘴滑舌的周景遠,我也是第一次見。
宋小姐沒有見好就收,繼續摟著他脖子撒嬌:
「可是我聽說,你對兩個亡妻十分深情,閑來無事便去她們墳前祭奠。」
周景遠摟住她的腰,柔聲安慰:
「我雖不喜她們,可她們好歹是我妻子。
「我娘臨終之前,一直是那農女幫忙照顧。
「而柳家姑娘,則是替我產了一女,我對她們雖無情,卻記著她們的恩。」
宋小姐將一張白嫩的鵝蛋臉貼在他胸前,目光癡迷:
「周郎,你可真是重情重義。」
接下來的畫面,便有些不可描述。
柳舒雲沒好意思看,她被氣走了。
我趴在床邊,越看越是吃驚。
宋小姐竟毫無高門貴女的矜持,兩人輕車熟路,看著竟像是早就來過幾百回了!

15
一番雲雨完,宋小姐沉沉睡去。
周景遠起身來到佛堂,跪坐在他母親的牌位前。
良久,他聳動肩膀,發出一陣快意的笑聲。
笑著笑著,他雙手捂住臉,竟開始低聲抽泣,狀若瘋子。
「哈哈,哈哈哈,娘,我現在已經是舉人了。
「娘,你知道嗎,宋昭甯的外祖父,便是這次科考的主考官。
「娘,我馬上要中進士了。
「等我中了進士當了官,就能替您請誥命了!
「娘,嗚嗚嗚,娘,我步步為營那麼多年,終於馬上要成功了!」
周景遠十分小心,模模糊糊說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後,便仔細擦乾臉回到了房間。
他睡著後,我一動不動站在門外,越想越覺得心驚。
周景遠這一路走來,實在太過順利。
我當初死活要嫁他,是因為一次上山被陷阱傷到了腳腕。
是周景遠背著我下山,之後又為了保護我的名節,上門提親。
當時,我已經有了相看的人家,對方家是開食鋪的,雖算不上富貴,卻比周家強上許多。
周家除了幾畝薄田,只剩下個病弱的老娘,人丁凋零,我爹娘並不太瞧得上。
而他和柳舒雲結緣,是因為柳舒雲在一次上香途中,被一幫地痞流氓調戲。
是周景遠拼死救下了她,為此還被地痞打傷了腿,在家休養好久。
娶我,讓他有錢念書,中了秀才。
娶柳舒雲,讓他從一個窮書生成了富公子,有錢去更好的書院念書,中了舉人。
而娶宋家小姐,則讓他從寒門,一躍成為士族。
周景遠的運氣,也未免太好了一些。
可如果,這些不是運氣呢?

16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你是土地神,如果真是周景遠故意害我們性命,你為何不知?」
柳舒雲十分激動,一張鬼臉憋得鐵青。
我頹然地坐在一旁,仰頭看著漫天星空: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神,自然也有神道。
「土地神雖護佑一方太平,可只管大奸大惡和妖魔歪邪之事,並非全知全能。
「我們不能過多干涉人間因果。」
做了神,就得和前塵往事一刀了斷。
不能因為一己私欲殘害人命,不然,這土地神的位置便是坐到頭了。
況且,周景遠害人的手段實在是高明。
畢竟,我是自己著涼生病的。
而柳舒雲,也是自己想不開病死的。
就算親屬告到官府,也沒法治他的罪。
柳舒雲在院子裡不停地轉圈,似乎要把地面踩出一個坑來:
「我不信,周郎是正人君子,他是愛我的,他只是醒悟得太晚而已!
「你,這些都是你的猜測,你沒有證據!」
要找證據是吧?
我想了想,帶著柳舒雲找到了當初調戲她的混混。
這混子張二狗是鎮裡有名的地痞無賴。
三十好幾也沒娶媳婦,一直幫賭場、妓院幹一些髒活。
賺了錢,也花在賭場和妓院中。
此時已經夜深,張二狗抱著酒瓶,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屋裡臭氣熏天。
我嫌惡地扭過頭,示意柳舒雲動作快點。
天庭對諸神限制良多,尤其是我們這些地位最低微的土地神。
而柳舒雲作為鬼魂,卻無諸多限制。
只要不做那害人性命,吃人血肉的惡鬼便成。
柳舒雲點點頭,化作一縷黑煙,進了張二狗的夢中。

17
張二狗這種地痞無賴,最是沒有骨頭。
柳舒雲在他夢中稍微嚇唬一番,他就什麼都說了。
當時他和幾個狐朋狗友一起調戲柳舒雲,確實是收了周景遠給的銀子。
而周景遠被打傷,也都是做戲給柳舒雲看的。
那傷都是皮肉傷,看著嚴重,其實啥事都沒有。
柳舒雲出了夢境後,和我在張二狗家的屋頂上坐了一夜。
一人一鬼,都同樣地失魂落魄。
「我真是廢物啊。」
沒用的人不管做神還是當鬼,依舊是這麼沒用。
比如我和柳舒雲。
我幽幽地歎出一口氣,很想抽自己兩巴掌。
柳舒雲眼神發直,呆愣半晌後突然跳起身:
「我要殺了他!
「我要挖出他的心肝看一看,是不是黑色的!」
她身上鬼氣翻湧,一雙眼睛猩紅,眼看就要化作惡鬼。
「你先別急!」
一旦沾染人命,墮了惡鬼道,便永世不得超生了。
我掣肘頗多,但是柳舒雲沒有這種煩惱。
我就不信,一鬼一仙,還對付不了一個人。
當晚,喝醉酒的張二狗便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兩個女鬼纏著他,他跑到哪,女鬼跟到哪。
一個女鬼臉色青灰,頭髮散亂,身上長滿了蛆蟲,看著像是癆病鬼。
另外一個女鬼,形銷骨立,瘦得不成人樣。
也不說話,就這麼直勾勾看著他,眼中流下兩行血淚來。
癆病鬼女鬼一邊跟著他,一邊幽幽地哭訴:
「周景遠,你好狠的心,你還我命來!」
瘦女鬼嗓音沙啞地跟著附和: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18
場景再次變幻。
簡陋卻溫馨的農家小院中,有個女子正在屋裡洗澡。
她夫君站在屋外,偷偷打開了窗戶。
女子渾然不覺,卻忍不住打了幾個寒戰。
到晚上睡覺之時,她夫君坐起身,等女子睡熟之時,掀開了她身上的被子。
反復幾次之後,女子便感染風寒,患上了咳疾。
而書生帶走了家中所有銀錢,讓女子最終染病身亡。
畫面一轉,這次,農家小院換成了雕樑畫棟的四進大院。
依舊是那個男子,只是女子卻換了一人。
她深深地愛著自己夫君,渴慕得到夫君關懷。
夫君卻悼念亡妻,對她十分冷淡。
在和她同榻而眠時,故意裝睡,嘴裡不停喊著亡妻名字。
女子本就是淺眠之人,被吵醒後,就這樣一夜一夜枯坐到天明。
吃不好睡不著,她的身體日漸消瘦。
再加上生孩子傷了身,她也和上一個女人一樣,孤寂地病死在床上。
張二狗醒來後,先是扯著嗓子大喊一聲:
「有鬼啊!」
他連滾帶爬跑到院子裡,看到白花花的日頭後松了一口氣。
「娘咧,原來是個夢。
「只是這夢,為什麼如此真實?」
張二狗猛一拍大腿:
「天爺,是女鬼托夢!
「俺,俺要發,發達了!」

19
按照我原本的設想,張二狗知道這事後,定會多嘴地向其他人轉述。
等流言四起,我們再多托夢幾人,將周景遠的事情公之於眾。
其實我到底是怎麼得的傷寒,我都不記得了。
但柳舒雲是鬼。
鬼嘛,自然鬼話連篇,偶爾有些誇張很正常。
反正,我們又不上公堂,更不是什麼青天大老爺。
對付惡人,就該用些不正當的手段。
被托夢的張二狗沒有向任何人訴說這晚的事情。
他做了一個讓我們意想不到的選擇。
張二狗,決定去勒索周景遠。
他找到個讀書人寫了一封信,信很簡短,就寫了幾行字:
【我知道你的秘密。
【要想永遠都保守秘密,給我準備五百兩銀子。】
他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啊。
我跟在他身邊,十分期待周景遠看到這信的表情,想必十分精彩。
作為地痞流氓,張二狗毫不費力就讓人把信送到了周景遠手中。
周景遠拿到信後,臉色沒變,手指卻緊緊攥住了茶杯:
「信是誰送來的?」
門房撓了撓頭,神情有些懊惱:
「小的沒看清,那人蒙著臉,動作很快,把信一扔扭頭就跑了。」
周景遠沒再說話,臉色陰沉,眼眸中有精光閃過。

20
第二天,他如約來到了張二狗約定的地點,在城郊的一棟廢棄宅子裡。
此時太陽西落,天色漸黑,宅子中靜悄悄的,一個ŧū́₅人都沒有。
只有滿院荒蕪的雜草被風吹過,發出沙沙的響聲。
「你要的銀子,我帶來了。」
周景遠彎腰把一隻荷包放到地上,一雙眼睛緊張地注視著周邊。
「你可以滾了。」
張二狗捏著鼻子,躲在樹上朝下喊話。
周景遠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他深吸一口氣直起身子,朝張二狗躲著的樹上望去:
「你說的秘密……」
張二狗嘿嘿一笑,表情分外猥瑣:
「周舉人放心,您那兩個先妻怎麼死的這事,我保證不告訴第二個人!」
周景遠捏住了拳頭,眼眸冷厲:
「希望你說話算話。」
說完,非常果斷地轉身就走,倒是把張二狗看得一怔。
確認周景遠走後,張二狗身手利索地跳下樹。
他打開荷包,看到白花花的銀子時笑得嘴都合不攏,撿起一個最大的咬了一口。
「嘿嘿,這銀子成色真不錯!
「老子這下發財了!」
只是還沒等他高興太久,突然捂著肚子弓下了身。
柳舒雲雖然變成了鬼,依舊躲在樹後,看得緊張不已:
「他這是怎麼了?」
「他中毒了,周景遠在銀子上塗了毒藥。」
柳舒雲倒抽一口冷氣,隨即拍了拍胸口,滿臉後怕:
「老天,他可真狠啊!幸虧我已經死了,不然還要再被他殺一次!」
我無語地看著她:
「你還能再沒用一點嗎?」

21
走出沒多遠的周景遠去而複返。
他嫌惡地踢了一腳張二狗,確保他已經死透:
「原來是你。」
隨後,費力地抬起張二狗的屍體,將他扔到了院中的枯井中。
又在院中挖了不少土倒進井中,確保屍體被完全掩蓋。
最後,他才撿起地上的荷包和銀子,慢悠悠走了。
他自以為一切做得天衣無縫,卻不知有一神一鬼,正站在一邊冷眼看他。
哦不對,現在有兩隻鬼了。
張二狗生前便作惡多端,死後魂魄很快就被鬼差拘走。
走之前,他還不甘願地跳著腳罵周景遠:
「他奶奶個腿!
「難怪總說負心多是讀書人,老子竟然陰溝裡翻了船!
「老子不服,不服啊!!!」
張二狗無父無母,孤家寡人一個。
不過他這人好賭,而且買東西時常拖欠銀子,倒是有著Ṭů₄不少債主。
酒樓,點心鋪,藥鋪,布店,還有鐵匠鋪……
這一晚,這些店鋪的掌櫃全都做了個相Ṫú⁰同的夢。
夢中,一口枯井中緩緩伸出只慘白的手掌,張二狗白慘慘的臉從中間探出,七竅流血:
「嗚嗚嗚,我好慘啊……
「還我命來,嗚嗚嗚,還我命來~」
而在家中埋頭苦讀,准備考進士的周景遠,卻對此一無所知。

22
第一晚,這些掌櫃並未把這夢當回事。
連著做了三個晚上夢後,酒樓的吳掌櫃率先憋不住了。
他雖長得高高胖胖,卻是個膽小的。
這幾日做夢被嚇醒沒睡好覺,他臉色發青,頂著兩個烏黑的眼圈找到了賣點心的馮掌櫃。
兩人一交談,發現竟都做了這個可怕至極的夢。
這下,吳掌櫃崩潰了:
「馮掌櫃,張二狗肯定死了!
「他這是給咱們托夢來了啊!」
馮掌櫃也嚇夠嗆,連兩撇精心打理的八字鬍都在顫抖:
「他,他找咱們幹啥!我平日裡可沒得罪他!」
吳掌櫃擰著眉頭思索半天:
「難不成,是因為咱們對他太好了?
「這狗東,咳咳,他還欠我二兩銀子呢!」
馮掌櫃眼睛一亮:
「他也欠我銀子!」
鎮上開店的掌櫃們多多少少都有些交情,而張二狗又是個愛賒帳的。
兩人稍一瞭解,就把張二狗的債主都給找齊了。
不聊不知道,一聊嚇一跳。
原來這七八個掌櫃,竟全都做了同樣的夢!
吳掌櫃和衙門裡的捕頭有些交情,當即央求捕頭帶著兩個捕快,還有幾個掌櫃浩浩蕩蕩來到了那城外的破樓。
很快,捕快們便在井裡找到了張二狗的屍體。
雙目圓睜,七竅流血,正是他們夢裡的模樣。

23
本來死張二狗這麼一個地痞流氓,算不得什麼大事。
可奇就奇在,張二狗給人托夢了。
兇殺案加上惡鬼托夢,這事情在鎮裡鬧得沸沸揚揚。
一時間,到底誰殺了張二狗,成了鎮上最大的熱鬧。
茶樓,大街小巷,所有地方都在議論這事。
周府,自然也不例外。
周景遠聽著下人們嚼舌根,罕見地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就連宋家小姐都驚動了。
「周郎,你這是怎麼了?」
周景遠揉了揉眉心,把腦袋靠在宋小姐身上撒嬌:
「娘子,我頭疼。
「許是殿試將近,心中緊張。
「我想早日出發去京城,你可願陪我一起去?」
成婚以來,周景遠溫柔體貼,宋家小姐對於這郎君十分滿意。
聽他這麼說,立刻點頭答應,並命僕婦去收拾東西。
我知道,我們得加快速度了。
於是當晚,宋家小姐,知府,衙役捕快,還有那些掌櫃都做了同樣的兩個夢。
第一個夢,是張二狗之前做的。
第二個夢,則還原了周景遠殺害張二狗的畫面。
這一晚上,把柳舒雲給折騰夠嗆。
「累死我了,我都不知道托夢有這麼累。
「要不是最近修煉刻苦,我肯定托不了這許多夢。」
柳舒雲喘著粗氣,臉上卻滿是期待之情。
衙門的捕快都不是傻子。
案發現場都被還原了,要破案自然是水到渠成。
幫張二狗寫信的秀才,收信的門房,賣藥給周景遠的藥鋪掌櫃,還有那日傍晚看到周景遠朝城外走去的路人……
知府原本想偏幫周景遠的,這畢竟是他侄女婿。
可惜,他也怕鬼。
而他一向信奉的原則,便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關鍵時刻,妻兒都可捨棄,何況區區侄女婿。

24
周景遠的馬車,在出城之時被攔了下來。
他一臉茫然地跟著衙役們來到公堂,見到張二狗的屍體時一連聲喊冤。
只可惜面對諸多證人證物,再喊冤也是無用。
按照本朝律法,殺人者死。
張二狗雖然是個地痞無賴,但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娘子!娘子我是冤枉的,救我啊!」
宋小姐不語,只是一味低頭裝聾。
昨晚在夢中,柳舒雲可是重點關照了她和知府。
言明要是周景遠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她便日日纏著他們。
有時候鬼的威懾力,比神還大。
受到驚嚇的宋小姐很快就想明白了。
俊俏郎君多的是,犯不著為了一個周景遠,搭上自己一輩子。
在柳舒雲的威脅下,衙役很快對周景遠用了刑。
他只是一個文弱書生,哪裡吃過這種苦。
不但招了張二狗之事,連我和柳舒雲的事也一併招個乾淨。
沒想到,我感染風寒,竟真的是他半夜掀了我的被子!
我瞪著被打得渾身是血的周景遠,恨不得顯形再去狠揍他一頓。
「別衝動啊,等他死了再揍他!」
關鍵時刻,還是柳舒雲攔住了我。
周景遠定在秋後問斬。
行刑前一天,我和柳舒雲特意去牢中看了他。
他如同肉泥般癱軟在稻草堆上,一雙眼睛失神地看著屋頂。
看起來比乞丐還要落魄,身上再也找不到往日那個俊俏書生的半點痕跡。
「不會的,我是要中狀元的。
「中了狀元,我還要給我娘請誥命呢。
「到時候,那些欺辱過我們,看不起我們的人,都要跪在我的腳下!
「不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

25
柳舒雲沒忍住,在他身前現了形:
「你想出人頭地,不靠自己努力,卻要踏著我們的屍骨往上,算什麼男人?!」
「誰?!」
周景遠猛然坐起身,在看清眼前的人影后朝後踉蹌一退:
「舒雲?
「你是來接我的嗎?我果然是要死了……」
「呸,誰來接你?你害死了我,還想我來接你?」
周景遠不悅地皺起眉頭:
「怎麼是我害死你的?
「我既沒給你投毒,又沒打殺你,是你自己病死的。」
柳舒雲氣得差點說不出話:
「你,你明知道我愛慕你,卻在我面前故意裝作思念亡妻,害我鬱結於心。」
周景遠不耐煩地擺擺手:
「是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鬱結於心的嗎?
「殺張二狗蛋事情我認,但是你的死,不能全然怪罪於我!
「要怪, 就怪你自己性子不好。
「這世道, 本就是弱肉強食,你這種性子, 自己立不起來,嫁給誰都過不好。
「不是被夫君磋磨死,就是被婆婆折磨,怎麼能全然怪我?」
柳舒雲氣哭了。
我實在看不下去,在周景遠眼前現出身體:
「那我呢?」

26
周景遠見到我,自嘲一笑:
「你也來了,看來我真是要死了。
「罷了,既然要死, 自然得說個痛快。
「你咳嗽咳了兩個月, 都不知道去看大夫, 作何怪我?
「我可沒綁著你手腳吧?
「你說銀錢都在我手上, 可你也有賣雞蛋、繡帕子掙錢, 為什麼不自己攢些私房?
「你自己懦弱無能, 就知道一味討好夫君,這才死了。
「要怪,也應該怪你自己的卑微怯弱。」
不但殺人,還要誅心。
啊啊啊啊啊!
我用力掐著自己的手, 連做幾個深呼吸才勉強平復下心情。
「你說得有點道理。
「但是, 這麼機關算盡的你卻要死了。
「而懦弱無能的我,卻當了土地神。
「嘻嘻,等你死了,我還能讓陰差將你魂魄留在我身邊幾年。
「到時候讓你知道, 什麼叫真正的人為刀俎, 我為魚肉。」
周景遠臉色大變,不可置信地瞪著我:
「你這般廢物居然能當土地神?!!!
「我不服, 我不服!」
再不服, 他也很快要死了。
從地牢出來後,我和柳舒雲心情都很沉重, 絲毫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

27
柳舒雲耷拉著肩膀,眉眼低垂:
「我想我閨女了。
「她小小年紀就喪母又喪父, 父親又是弑妻的負心之人, 還不知道以後要面對多少流言蜚語。
「是我害了她。
「都說女子本弱, 為母則強, 可我卻一心撲在那負心漢上。
「既害死自己,又害了她一生……」
我張了張嘴, 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這世道, 如我和柳舒雲般的女子很多。
我們自幼便被教導著溫柔恭順, 三從四德Ťü², 以夫為天。
一個以夫為天的女子,怎麼會不愛自己的天?
又怎麼能生出勇氣,去對抗自己的天?
殺死我們的, 不只是周景遠, 還有這世道。
我突然知道,自己當這土地神,應該做什麼了。
「別難過了,走吧。」
柳舒雲抹了抹眼淚, 茫然地仰起臉:
「去哪?」
「去幫助更多如你我這般的女人。」
這世上最偉大的救贖,是自救。
而我,便要去教會她們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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