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賣給了侯府快死的二公子沖喜。
成親時,侯爺發話。
二公子活,我活;二公子死,我陪葬。
洞房花燭夜,我看著床上,不許我靠近的二公子,一咬牙,把他給睡了。
二公子雙腿殘廢,不能反抗,氣得直罵我不知廉恥。
我一邊哭,一邊幹活。
「對不住了,我不想死,若能有個孩子,就不用死了!」
可後來,我把睡過他這事給忘了,背著包袱想回家。
二公子卻死死抓著我的手,目光偏執:「趙璃,不准丟下我。」
1
「你……下流!」
紅紗帳中,謝無咎怒火中燒,卻因雙腿殘廢,無法反抗,十指緊緊抓著被褥。
原本清冷貴氣的臉,如今覆著一層薄汗,潮紅不堪。
「二公子,你且忍耐一些,就……就快好了。」
我流著淚,咬唇。
謝無咎雖厭惡我,卻終究敵不過我軟磨硬泡。
「趙璃,你一個大家閨秀,怎能這般……不知廉恥……」
……
謝無咎罵我,一個大家閨秀,不知廉恥。
可他不知,我不是什麼大家閨秀,更不是趙璃。
我本名尤小七,只是個農戶之女,為了給娘治病,才把自己賣給趙家,頂替趙小姐來沖喜。
臨走前,趙老爺同我說:「謝無咎的病已無力回天,不出十天半月便會咽氣,到時候,我便接你回去,與你娘老子團聚。」
可我到了侯府才知道,趙老爺是騙我的。
侯爺告訴我,我已經被買斷了,生死全憑侯府。
謝無咎活,我活;謝無咎死,我陪葬。
我慌了。
我不想死,可若叫侯府知道我不是趙璃,只怕也活不成。
思來想去,唯有強睡了謝無咎這一條路。
只要在他死前,能有個孩子,侯府就不會讓我陪葬了。
2
四更天,塵埃落定。
我雖然沒有經驗,但從前常常在小樹林裡撞見這種事,照做起來也算順利。
能不能懷上,就全憑造化了。
我輕舒一口氣,倒了下去。
謝無咎氣息渾濁,他被我折騰了半宿,恥辱不堪,奈何他身子不好,又拿我沒辦法。
平復一會兒,他咬著牙道:「還不下去?」
「是!」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識趣兒地下了床,裹上自己的衣裳。
又扭頭,去幫謝無咎清理。
「別碰我。」
他繃著臉,不想再看見我。
玉一般清貴的人,如今叫我糟蹋了,自然一時不能接受。
可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收回手,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默默掉了兩滴眼淚
「二公子莫怪,我也是為了侯府子嗣著想啊!你我既是夫妻,這一遭事,遲早要經歷的,早些晚些也沒分別。」
「你放心,他日你去了,我會為你守靈,讓你風風光光地走,若有了孩子,我也會將孩子好生養大,讓他日日給你磕頭,一輩子記得你……」
「你還說!」
謝無咎氣極,捂著心口,差點吐血。
「好好,我不說了!你別動氣!」
我怕湊在跟前,再惹得他動怒,一命歸西,那可就不好了。於是連忙退了幾步,到門邊坐下。
謝無咎咳了一會兒,就沒聲兒了,也不知是死了,還是睡過去了。
我也不敢過去看,抱著膝,擁成一團打瞌睡。
3
半夜,我內急,又不敢問謝無咎茅房在哪裡,只好偷偷打開房門,溜了出去。
謝府很大,我摸黑找了許久,才找到地方。
回去時,卻忘記自己是從哪個方向來的,東找西找,忽聽見角落裡,有人在說話。
其中一人沉聲道:「放心,管他謝無咎是真病還是假病,我絕不會讓他活到太子回京那日。」
「嗯,還是穩妥些好。」
有人要謀害謝無咎?
我嚇得退了一步,卻不慎踩到一片碎瓦,弄出了聲響。
「誰!」
裡面的人追了出來,我拔腿就跑,但那人身法極快,轉眼就追了上來,一巴掌拍在我脖子上。
我倒了下去,身體像煮軟的麵條,站不起來,也喊不出聲。
掙扎間,聽見一人說:「她肯定聽見了,快殺了她!」
另一人認出了我,急道:「不可!她是謝無咎的新婦,若弄死了她,府裡就亂套了。」
「那怎麼辦?」
那人沉吟片刻,沉聲:「無妨,我這裡有藥,能讓她忘了今日之事。」
4
我醒來時,不知是什麼時辰,只覺得地上硬,身上痛。
我捶了捶背,吃力地爬起來,卻見紅燭已滅,謝無咎睡得正香。
可是,我怎麼會在地上?難不成,是讓謝無咎給踹下來了?
不不,他都癱了,如何踹我?想必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來的。
我默然站了片刻,回憶起今日之事,心裡一緊。
糟了,不是打算辦了謝無咎,留個後麼?怎麼就睡著了!
我連忙跑到床邊,借著微弱的月光打量謝無咎。
他沉睡著,呼吸極弱,瞧著隨時都要死。
我咬咬牙,一骨碌爬上床。
對不住了謝無咎,我不想死,若能有個孩子,就不用死了!
我伸手探進被窩,掏啊掏。
謝無咎從夢中驚醒,見鬼一般:「你,你幹什麼?!」
我嚇了一跳,卻不敢停:「二公子莫怪,我也是為了侯府子嗣著想啊!你我既是夫妻,這一遭事,遲早要經歷的,早些晚些也沒分別,你就配合些吧!」
「趙璃,你也太不知饜足了吧?又來!」
什麼叫又來?
我不解,也不肯放手:「二公子,你就從了我吧!要個孩子,對你我都好!」
「我……我真的已經沒有了!趙璃,你給我下去!」
謝無咎快崩潰了,終於忍不住,一腳把我踹了下去。
我捂著肚子,好半天才緩過氣來。
然後,忽然感覺不對。
他不是癱了嗎?
怎麼還能踹我呢!
「你……」
我剛想問,謝無咎一揮手,一陣白煙飄過。
怪香的嘞!
我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5
我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天已經亮了,丫鬟們要進來伺候我梳洗。
我緩緩坐起來,頭疼得厲害,揉了揉腦袋,卻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睡的了。
只依稀記得,我想辦了謝無咎,卻沒有辦成,還被他踹了一腳……
踹了一腳?不對不對,謝無咎雙腿殘廢,如何踹我?大約只是推了一把,我肯定記錯了。
敲門聲再次響起,我回頭看了看沉睡的謝無咎,糾結片刻,一口咬破手指,將血抹在被褥上。
「進來吧!」我輕聲道。
一大一小兩個丫鬟推門而入,小丫鬟手裡捧著藥,大丫鬟手裡捧著衣裳,淡笑著走來:「少夫人……」
「噓!」我打斷她們,「低聲些,別吵醒了二公子。」
小丫鬟猶豫了一下:「可,這是吊命的參湯,每日清早必須要吃的。」
「那你等他醒了再喂。二公子他……昨夜累了,讓他好生休息吧!」
我偏過臉,作羞怯狀。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大丫鬟放下衣裳,理了理被褥,正好看見那一抹血。
她眸光一動,悄聲對那小丫鬟道:「快去告訴侯爺……」
後面的,我就聽不見了。
小丫鬟一愣,點點頭,連忙出去了。
大丫鬟見她走了,拿過衣裳,對我笑笑:「少夫人,我伺候您更衣吧!一會兒還要去敬茶呢!」
我點點頭,忐忑地看著小丫鬟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
只願,這樣能騙過侯府的人,讓我多活幾天。
6
換過衣裳後,我被那大丫鬟領去了前廳。
廳中左右兩邊站滿了人,但侯爺和夫人卻不在,主持大局的,只有一個二房的姨娘。
也是,我這樣的沖喜新娘,哪裡值得他們來見。
進屋後,姨娘拉著我的手,可憐地看著我:「孩子,苦了你了。」
確實是苦了我了。
我心裡一酸,捏著帕子流起淚來。
姨娘連忙抱著我,輕聲安慰。
「我聽說,昨夜你和無咎圓房了?好啊,這太好了,說不準,你還能給他留個後呢!」
這消息倒傳得挺快,可我根本沒睡成謝無咎,上哪留個後呢?
也不知道謝無咎還能活幾日,我還有沒有機會。
想到這,我更傷心了。
正要哭,卻聽見角落裡有人比我哭得更傷心。
我扭頭,看見個白衣女子,身形嬌怯,面若桃花,正瞧著我抽抽搭搭地哭。
怪哉,就算覺得我可憐,也不必哭成這樣吧?
姨娘見狀,忙道:「這位是無咎的表妹,叫柳寒煙,六年前來的府上,如今已與府上的管事定了親,好事將近了。」
說完,她朝那女子使了個眼色:「快別哭了,叫夫人看見可怎麼好!」
柳寒煙咬咬唇,看了我一眼,紅著眼跑了。
7
敬完茶,一名丫鬟領我回去伺候謝無咎。
穿過花園假山時,一道身影忽然攔住去路,原來是柳寒煙。
她揮手叫那丫鬟先退下,待丫鬟走了,才捏著帕子,紅眼問我:「我問你,你真的跟表哥圓房了?」
好奇怪的話,圓不圓房的,和她有什麼關係?
難不成,她喜歡謝無咎?
我想了想,咬咬唇,羞澀地偏過臉去:「這種事,難道還能有假?表妹怎麼問這個?真是羞死人了。」
「我不信!」
她急了,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表哥雙腿殘疾,連床都下不了,怎麼還能同房?」
「表妹這就不懂了,他不能動,我能呀!」
「當真?」
我點點頭,眼神愈發嬌羞:「我騙你做什麼。」
柳寒煙愣了好一會兒,眼神空洞,只有一顆一顆的淚,撲簌簌往下掉。
果然是了,若不是因為喜歡謝無咎,怎麼會因為他和我同房,便如此傷心?
聽姨娘說,她已許配給管事了,愛而不得,也是個可憐人。
我一時心軟,拍了拍她的手:「表妹,別傷心了,世上也不止無咎這一個好兒郎。」
「你知道什麼!」
她扁著嘴,嚶嚶抽泣,「我與表哥青梅竹馬,這世上只有我最瞭解他,若不是因為我的身世,我們本該……本該是夫妻的!」
她生得漂亮,哭起來更是嬌滴滴的,我要是個男人,只怕魂都叫她勾去了。
「好了好了,事已至此,便看開些吧!我看那管事也很俊嘛!」
「他哪裡能和表哥相提並論!」
「話也不能這麼說,只要他為人踏實,對你好,日子總能過下去,你說是不是……」
我歎氣,哄了她好一會兒。
她止了哭,直勾勾地盯著我:「表嫂,你是個好人。」
「我知道,我是。」
「所以今晚,我能不能和你們一起睡?」
?
我鬆開手,不確定:「和誰?」
柳寒煙哀切地望著我:「我不日就要嫁人了,可我實在厭惡那人,若能在成親前,跟表哥好一場,就是死也值了。表嫂,你就可憐可憐我吧!」
我愣了好一會兒:「你……你瘋了吧?」
她哭起來:「反正燈一吹,誰也看不清誰,表嫂,你就當不知道……」
「閉閉閉嘴!」
她一個大家小姐,怎麼比我們鄉下人還粗野?
我被她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早知道,我才不安慰她。
「這話我就當沒聽見,你別再提了!」
我再不敢看她,轉身匆匆跑了。
8
回房時,謝無咎已醒了,正坐在床頭,被丫鬟喂著,一口一口地喝參湯。
看見我進門,他嗆了一下,湯水弄到了身上。
丫鬟正要擦,我連忙上前:「我來吧!」
還沒碰到,他便已躲開:「不許碰我。」
我的手僵在半空,訥訥地收了回去。謝無咎對這麼討厭我,我該怎麼辦呢?
我坐在床邊,垂著頭,感覺自己死期將近。
坐了一會兒,我起身就要出去。
謝無咎抬眸,茫然地看向我:「趙璃,你去哪兒?」
「反正你看見我就煩,我還是出去待著吧。」
「我何時……」
謝無咎說了一半,就不說了,鬱悶地扭過臉。
我也沒再說什麼,垂頭喪氣地關門出去了。
其實不是怕他煩我,是餓了。
早上到現在,我還沒吃過東西呢!
我摸摸肚皮,依稀記得廚房在東南角,便循著記憶去找。
剛出院門沒幾步,就遇上兩個人,其中一人的聲音十分熟悉,可我卻記不得在哪裡聽過。
那人看見我,停下了腳步。
我怔了怔,認出了他,去敬茶的路上,遠遠看見過,丫鬟說過,他是侯府庶長子謝長林。
我福了福身:「大伯怎麼過來了?」
「哦,我來看看無咎好些了沒有。你……認得我?」
「認得,今早在路上遠遠看見,丫鬟給我指了。」
「原來如此。」
他點點頭,眼神晦暗不明,須臾,抬眸笑道:「聽丫鬟說,方才柳姑娘找你了,她沒跟你說什麼吧?」
那她說得可太多了。
我搖頭:「沒說什麼,就是閒聊幾句。」
「那便好。」他輕歎,「寒煙和無咎一向要好,我正擔心她不喜歡你,對你說些沒輕沒重的話呢!」
我有些訝異,聽這話,柳寒煙和謝無咎的事,竟是人盡皆知的?
「大伯,寒煙和無咎,從前很要好嗎?」
「是啊,無咎對寒煙一向愛護有加,若不是病了,他不想連累寒煙,否則……哦,我多嘴了。弟妹,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別放在心上。」
謝長林不再說下去,對我笑笑:「我先去看無咎。」
「好。」
我目送他走遠,心裡翻起千層浪。
今早,我還以為柳寒煙對謝無咎是單相思,如今看來,他們原來是兩情相悅,只是因為各自的苦衷,不能在一起。
謝無咎不肯與我同房,一定是惦記著柳寒煙,為她守身如玉呢。
我想了一會兒,心中有了算計。
既然柳寒煙送上門來,想跟謝無咎好一場,那我何不成全她?
謝無咎不肯碰我,難道還不肯碰她嗎?
等她搞完了,我也去搞一下……
說辦就辦,我提裙就去找柳寒煙。
花園裡,我見到了她。
「表妹,你今早說的事,我答應了。但我有一個條件。」
柳寒煙感激不已:「表嫂,你只管說,我什麼都答應!」
9
抓心撓肝地等到天黑,丫鬟們都走了,我才藉口要找東西,把柳寒煙放了進去。
屋裡燭火昏昏,交談聲低不可聞。
我在院門口把風,豎著耳朵,一邊留心外人,一邊注意著屋裡的動靜。
我和柳寒煙說好了的,她弄一半就得出來換我,可不能出差錯。
柳寒煙進去沒多久,燭火忽然滅了。
我暗道這下穩了,搓手等著換人。
可沒一會兒,屋裡卻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音。下一刻,柳寒煙推門而出,捏著帕子低著頭,腳步匆匆。
我忙拉住她,低聲:「這是怎麼了?成了嗎?」
她抬眸,眼淚汪汪的:「表嫂,不行……」
說著,回頭看了一眼,咬了咬唇,狠心離開了。
什麼意思?我愣神片刻,連忙跑回屋裡。
房間裡一片死寂,地上碎瓷滿地,謝無咎垂眸坐在床頭,衣冠齊整,神色沉鬱。
所以剛才他們什麼也沒做?
柳寒煙說不行,不會是謝無咎不行吧!
我又看了看謝無咎,心裡咯噔一下。
完了,李嬸每次罵牛叔不行的時候,牛叔就是這副垂頭喪氣樣,跟謝無咎如出一轍。
我原以為,他只是雙腿殘了,別的地方總還能用,沒想到……
「你站那兒做什麼?」謝無咎見我進來,淡聲發問。
我回過神,連忙點燈:「屋裡的燈怎麼滅了呢?二公子,方才我看見柳姑娘出去了,你們……」
他打斷我:「你與她說過話?」
我心虛地搖頭:「啊,不曾,只是敬茶時見過一面,怎麼了?」
「沒怎麼。」
他蹙眉,目光複雜:「你以後,最好離她遠點。」
嘶,怕我善妒,欺負他的心上人?他這麼關心柳寒煙,倒也是個情種。
只是,我如今自保都來不及,哪裡有閒心去害別人。
「你放心吧!我人生地不熟的,不會去招惹別人的。」
我歎了口氣,在床邊坐下,同情地看著他。
牛叔說過,男人可以死,但不能不行。
謝無咎在心上人面前被戳破自尊,也太可憐了。
許是我表現得太明顯,謝無咎怪異地瞧著我:「你那是什麼眼神?」
「唉,沒事,沒事。」我輕輕搖頭,垂下眸子,為自己擔憂起來。
謝無咎不行,那就留不了後了,我可怎麼辦呢?
想來想去,總是沒有辦法。
一扭頭,見謝無咎袖子破了個洞,順手拿過針線,要給他縫。
「二公子,你袖子破了,我給你縫一縫吧。」
我哀哀戚戚地低下頭,一針一線地縫起來。
謝無咎看了我好一會兒,狐疑道:「趙璃,你怎麼了?無端端地來獻殷勤,又打什麼算盤?」
「你這話說的,我是你的妻,對你好,難道不應該嗎?」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你有什麼話直說行嗎?別這麼邪門,弄得我直發怵。」
「你!」
我抬頭,原想頂他兩句,想想還是算了,嘴一扁,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昨天你爹說,你若死了,便要我陪葬,你能不能跟他說說,讓他放了我?人死不能複生,把我埋了有什麼用啊……」
我越說越委屈,想到爹娘,眼淚就簌簌地往下掉。
謝無咎一愣,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原來你是因為這個?趙璃,我爹是騙你的,你怎麼還真信呐?」
「你怎麼知道他是騙我?」
「我當然知道,他是怕你不好好照顧我,才說這種話的,何況,皇城腳下,哪有隨隨便便殉人的?放心吧。」
我紅著眼睛,還是不信。
「誰知道他怎麼想的?到時候你都死了,你還能攔他不成?」
他不笑了,歎了口氣,認真地看著我:「不會的,我保證。你實在不放心,我床底下還有個暗道,能逃出謝府,你到時候從這裡跑掉就是了。」
「暗道?真的!」
我將信將疑地爬進床底,摸了一會兒,掀開一塊木板,果真看到了一條地道。
10
「還真有啊!」
我鑽進去,確認那暗道能出府,才高興地爬出來。
謝無咎眼神有些無奈:「放心了?」
「放心了放心了!這下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怕了!」
我心中激蕩,一屁股坐在床邊,又忽然覺得剛才那話不對,訕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最好還是別死,好好活著。」
他冷哼一聲:「夜深了,快睡吧。」
「好。」
謝無咎對我這麼厚道,我也該報之以李,之前為了留後,總往他身邊湊。現下既沒了後顧之憂,也就不必勉強他和我睡了。
我左看右看,櫃子裡翻出來一床被褥,鋪在了地上。
謝無咎愣了愣:「你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我頭也沒抬,往被窩裡一滑:「我睡地上。謝無咎,我再也不會碰你了。」
「為什麼?」謝無咎一下坐起來,「咳,我是說,你碰我碰得還少麼?現在倒矜持了。」
我一下睜開眼:「我碰你什麼了?」
他一噎,有些說不出口:「你昨晚都……都那樣了……」
哦,他說我半夜爬床那事?那不是沒辦成嗎?也就是摸了兩把,他們城裡人太保守了。
我又閉上眼:「多大點事,你就當什麼也沒發生吧!咱們誰也別再提。」
「多大點事?趙璃!」
謝無咎瞪大了眼,卻發現我早就翻過身,不搭理他了。
於是咬牙,卷著被子背對我睡了。
剛躺下,門外忽然傳來丫鬟的聲音:「二公子,大公子來了!」
11
我一骨碌爬起來,胡亂將被褥塞回櫃子裡,這才去開門。
只見門外站著的,除了謝長林,還有一個端藥的丫鬟。
「大伯怎麼來了?」
謝長林臉色蒼白,笑得溫和:「我今日得遇神醫,求來了一副好藥。神醫說,這藥對無咎的病是極好的,我等不及,想讓他試試。」
我看了看那藥,沒問是什麼,側身將他請了進來。
謝無咎咳嗽著坐起來:「大哥。」
「快躺好,無咎,你不必起身。」
謝長林扶著床坐下:「神醫說這藥對你好,我不敢耽擱,想立刻熬好給你送來,不承想,竟熬到這個時辰。」
「什麼藥?大哥何必親自來熬呢?」
「沒什麼,一個古方罷了。」
謝長林笑笑,虛弱地捂了捂肩,旁邊的丫鬟看不下去了,紅著眼道:「大公子,您為什麼不告訴二公子,是您割了自己的肉做藥引呢!」
「春意!你多嘴了!」
「為什麼不能說?您得了方子,一點沒猶豫便割了肉,為此元氣大傷。別說是親兄弟,就是親父子,也沒有這樣的,您每次都是這樣,明明為別人做了許多,卻一點也不肯說,奴婢實在心疼!」
「春意!」
謝長林眉頭壓低,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謝無咎愣了半晌,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割肉入藥?大哥,你這樣做,我如何受得起?」
謝長林見瞞不住,搖頭笑笑:「無咎,只要能救你,大哥做什麼都願意,別說割肉,就是要我一命換一命,我也捨得。」
「大哥……」謝無咎內疚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好。
謝長林拍拍他的肩,站了起來:「我先走了,你喝了藥,便早些休息,你好了,我才能好。」
說完,便讓春意扶著,往門外去了。
我緊跟著一起出去:「大伯,我送送你吧!」
「好。」
謝長林往外走了幾步,院門口,他回頭看了看謝無咎,輕聲問道:「弟妹,我聽下人說,剛才寒煙來過?」
我腳步一頓,微垂下眼眸,含糊應道:「是,柳姑娘她……來看看無咎。」
他點點頭,像是知道什麼了一般,拍拍我的肩:「寒煙和無咎自幼交好,放不下也是人之常情,你莫要介懷。你初來府上,人生地不熟,若有什麼不懂的,或有人欺負你,儘管來找我就是,我替你出頭。
「還有,我父親說的話,我也知道一些,你放心,我絕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父親真要做什麼,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我眼皮子跳了跳。
謝長林的話,乍一聽,句句都在關懷我,細想想,卻又覺得不對勁。
難道這侯府裡人人都有壞心思,只有他謝長林一個靠得住?
我不願無憑無據地揣測別人,但不知為何,潛意識裡就是不喜歡他,甚至,有些怕他。
沉吟片刻,我捏著帕子,感動地望著他:「多謝大伯,大伯對我這樣好,叫我如何報答呢?」
他抿唇,笑笑:「什麼報答不報答的,你照顧好無咎就夠了,我雖是他大哥,卻也不能時時陪著他,你多留心一些。他若有什麼異樣,或者身子好一些了,你可一定要告訴我。」
「是,大伯放心,我一定幫你好好看著無咎。」
謝長林滿意地點點頭,往自己院子去了。
看著他走遠,我才關上院門,匆匆回房。
12
「這藥,你還是別喝得好。」
我沉吟片刻,起身將藥全部倒進了花盆裡。
謝無咎驚訝地望著我:「你幹什麼?」
我坐回床邊,表情嚴肅:「謝長林給的東西,最好還是不要收,我不放心他。」
謝無咎蹙眉,搖了搖頭:「我們是親兄弟,他難道會害我?你多心了。」
「親兄弟怎麼了?村裡面,為了爭一口鍋、一袋面,弄死親兄弟的,我見得多了。農戶家裡尚且如此,你們侯府家大業大的,就更要爭了。」
「不會的,大哥與我感情極好。當年我父親出征,三年沒有消息,是大哥每日帶我讀書練功,照顧我長大的。這次我病了,也是他四處求醫,跑斷了腿,我怎麼能懷疑他?」
「從前感情好,如今可就不一定了。我們村裡多的是幼時相依為命,長大後為爭家產,鬥得你死我活的兄弟。人都是會變的,你太單純了。」
謝無咎安靜了一會兒。
「你們村裡?」
我一愣,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眨了眨眼,咧嘴笑:「……對呀!我們村裡,我家在村裡有親戚,我常去玩,怎麼了?」
「是嗎?」
謝無咎若有所思地瞧著我,我後背發涼,忙轉過臉咕咕喝茶。
他看了我一會兒,到底沒再問什麼,喃喃道:「可大哥為了我,不惜割肉入藥,若真想害我,又何必做這樣的事。」
我放下茶杯:「割肉入藥算什麼?咬咬牙的事。明兒我再去問他要一些,他若還捨得,我就再也不懷疑他了。」
謝無咎沉默半晌,搖了搖頭:「別想這些了,睡吧!」
他躺了下去,我也從櫃裡掏出被褥,鋪在地上睡了。
沒一會兒,謝無咎往床邊挪了些。
「趙璃,床上來睡吧,地上硬。」
「不來,我說了再也不碰你的,絕不食言。」
他一噎,氣鼓鼓地轉了過去。
13
第二天清早,我醒來時,身上仍裹著睡前那一床被褥,人卻在床上。
我驚奇地搖醒謝無咎:「我怎麼在床上?」
謝無咎睜眼,沒好氣地瞧著我:「誰知道呢?許是你半夜嫌地上硬,自己上來的。」
是嗎?難道是夢遊?
我懊惱地爬起來:「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了!」
他冷冷地撇過眼,不再看我。
「我去找大公子再要一點藥引吧。」我說著就要起身。
謝無咎一把拉住我:
「你真要去?」
「不然呢?」
我扯回手,匆匆洗漱過,端著碗就去找謝長林了。
「大公子,少夫人來了!」
丫鬟匆匆通報,引著我進了謝長林的屋子。
時辰尚早,謝長林剛起身不久,穿著中衣,來不及換衣裳ṭūₑ,左臂處用絹帛包紮著,隱隱透出血跡。
「我的兒,你何苦呢!這家裡也沒人會念你的好!」
說話的是鳳姨娘,也就是謝長林的小娘,正紅著眼,幫謝長林穿衣。
我進屋後,謝長林輕輕咳了一聲:「無咎是我弟弟,只要他好,我做什麼都願意。」
說完,抬頭看向我:「弟妹,你怎麼來了?」
我看了看鳳姨娘,猶豫了一下,抱著碗走上前去。
「大伯!昨夜的藥果真有效,無咎以前一夜吐七八次血,昨夜吃了藥,只吐了一次!真是多虧了大伯的藥引!」
謝長林點點頭,欣慰地笑笑:「那便好,我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
「所以……」我捧著碗,希冀地望著他,「大伯能再給我一些肉嗎?無咎再吃幾次,一定能痊癒!」
「啊?」謝長林沒想到我會再要,一時反應不過來。
鳳姨娘瞪眼,一巴掌拍在桌上:「哪有要了還要的!我兒身子都沒恢復呢!」
我縮了縮,抱著碗,紅了眼:「對……對不住,我也是關心則亂,大伯若不願意,就算了吧……」
我噙著淚就要走。
「慢著。」
謝長林心中天人交戰片刻,硬著頭皮道:「罷了,無咎是我親弟弟,我有何不肯的。」
「我的兒!你不能……」
「娘!」謝長林沉聲道,「只要無咎能好,我做什麼都行。」
我看了看謝長林,激動地把碗捧過去:「太好了,大哥仁義!大哥先割一斤給我吧!」
鳳姨娘一下站了起來:「一斤?你要做東坡肉啊!」
她指著我,渾身發抖:「你要救老二,也不能拿我兒的命去換吧!」
「對……對不起……」我ṱú⁼收回碗,惶恐地望著謝長林。
謝長林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須臾,睜眼瞧著我,溫笑道:「弟妹,這是藥引,不是當飯吃的,只用一點就夠了。」
他拿過碗,垂眸看了看,不顧鳳姨娘阻攔,一刀剜下臂肉。
我嚇了一跳,肩膀隱隱作痛,就好像那刀剜在我身上似的。
「弟妹,給。」
謝長林咬牙忍痛,將碗遞給我。
我瞧著碗裡那指甲蓋大的藥引,怔愣良久。
所以也就沒有發現,謝長林看我的眼神,變了。
14
「我以後,再也不懷疑你大哥了。」
我將碗遞給謝無咎,抱著臂,冷酷地坐下。
雖然我依舊不喜歡謝長林,但我說了,只要他肯割第二次,我就再也不懷疑他,說話要算話。
我以為,謝無咎會說我一頓,可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他出聲。
我扭頭看過去,發現他正盯著那藥引,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麼。
「怎麼了?」
「沒事。」
他搖了搖頭,說完將碗放到一邊,抬眼對我笑笑:「今日天氣不錯,推我出去轉轉吧!」
「你這身子能出門?吹了涼風可怎麼辦?」
他抿唇:「你都跟大哥說了,我吃了藥好了許多,那我自然得出去轉轉,好叫大哥放心,你說是不是?」
我想了想,也行。
總不能整日困在這房裡不見天日,曬曬太陽,說不準還好得快些。
說走就走,我掀開被子,將謝無ṭųⁿ咎背到了輪椅上。
「你力氣還真不小。」他隨口道。
我一怔,裝模作樣地捶腰:「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謝無咎笑笑,再沒說什麼。
15
出門前,謝無咎先去看了一趟謝長林,送了藥,道了謝,這才讓我推著他出府。安全起見,身後還跟了四個護衛。
我也就是出嫁那天,從花轎裡匆匆看過一眼京城,今日實實在在地走在街上,感受與那日完全不同。
轉過了一條街,謝無咎看見前面的慈恩寺,便讓我推他進去喝杯茶。
入寺後,一個小沙彌引我們見了主持,那主持認得謝無咎,許久不見,兩人在房中講起佛法來。
我聽不懂,乾脆先出去,在寺院裡溜達。
慈恩寺修在城中,卻十分僻靜,往來香客沒有一個高聲言語的。
我認不得菩薩,只覺得大殿裡一排金燦燦塑像很好看,想去摸一摸,看看是不是黃金。
瞧得入神時,身旁走過來一位衣著樸素的婦人,被一位老媽媽扶著,上佛前點香。
「求菩薩保佑我兒,早日痊癒,只要我兒能好,哪怕折了我餘下的性命,我也願意……」
婦人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那老媽媽輕聲道:「夫人已在寺中齋戒數月,菩薩一定會聽到您的祈願,保佑公子快點好起來的。」
「但願如此。」
我看那婦人生得美貌和氣,猶豫了一會兒,出聲道:「夫人,您的孩子病了,該陪在他身邊,帶他看郎中才是,在這裡齋戒有什麼用呢?菩薩可沒有郎中管用。」
婦人睜開眼,有些驚訝地望著我,卻並不生氣,眼裡只有看小輩的慈愛:「你怎麼就知道,菩薩不管用呢?」
我默了片刻,抿唇道:「我大姐生病,娘日日求佛,頭都磕破了,大姐還是死了。我家隔壁師爺家的孩子,生了和大姐一樣的病,師爺帶她去城裡,讓郎中開了幾服藥,那孩子幾個月就好了。您瞧,菩薩是不是不如郎中管用?」
婦人目光複雜,瞧了我許久,眼底漸漸有些濕潤。
「你的話沒錯。可是,你太小了,你不會明白,當一個母親什麼也做不了的時候ţůₜ,便只剩下,訴諸神佛這一條路了。」
她抬眸望著佛像,輕輕歎氣。那口氣落在我心上,像是咚地敲了一下鼓。
我忽然明白,她未必真的相信神佛能救她的孩子,她不能陪在孩子身邊,大約是有苦衷的,在這裡齋戒,不過是求個心安。
我輕吸一口氣,沉默片刻,從一旁取香點燃,插在香爐裡。
「希望這位夫人的孩子,能早日痊癒。」
我拜了拜,抬頭時,婦人淚流滿面,卻是笑著的:「多謝你。」
我搖搖頭,正要說話,卻聽見身後傳來謝無咎的聲音。
「母親。」
16
母親?
我瞪大了眼睛,見謝無咎被護衛推進Ṫṻⁱ來,神色平靜地看著那婦人。
婦人怔愣片刻:「無咎,你怎麼來了?你……身子好些了麼?」
謝無咎不鹹不淡地笑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說完,對我招招手:「阿璃,過來,見過母親。」
我心裡泛著驚濤駭浪,原來這婦人竟是侯夫人?
可她為何穿著如此樸素,又為何會住在慈恩寺中呢?
我回過神來,忙走到謝無咎身邊,對侯夫人福了福身:「見過母親。」
謝無咎牽過我的手,神色平淡:「母親,這就是趙璃。」
侯夫人安靜了好一會兒,才輕笑道:「原來,這便是他們給你找來沖喜的新娘。」
我頭皮發麻,怕被她厭惡,忙道歉:「母親勿怪,我剛才沒有認出您,不是故意冒犯……」
「你又沒有見過我,我怎麼會怪你?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心裡害怕,卻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抬起頭來。
意外的是,侯夫人眼裡,卻並沒有責備,反倒讚賞地點點頭。
「好孩子,委屈你了。」
說著,從手腕上取下一隻玉鐲子,戴在我手上:「今日倉促,來不及準備什麼,這只鐲子就當作見面禮吧!」
我有些惶恐:「這怎麼行……」
「收下吧。」謝無咎冷眼看了會兒,道,「母親,我和阿璃就不打擾您清修了,改日再來看您。」
不等侯夫人說什麼,他便示意護衛推著他出去了。
我被他牽著,直到出了慈恩寺才放開。
我心裡有一萬個不解,忍不住問他:「謝無咎,你和你娘怎麼這樣生疏?她為了你,在寺中齋戒……」
「她不是為了我。」
謝無咎語氣平淡,落在我耳朵裡,卻像是平地驚雷。
「什麼?」
他勾唇,諷笑:「她掛念的孩子,另有其人。你不知道?我母親入侯府前,曾嫁過人的,她祈福,是為了她前頭那個孩子,我怎麼會有這樣的福氣。」
我驚了驚,好半天說不出話,原來侯府裡還有這樣的事,難怪謝無咎病得那麼重,我卻從未見過侯夫人。
我垂眸看著謝無咎,他淡淡看著前面,目光涼薄,可我能感覺到,他在難過。
17
一路無話。
回府後,謝無咎坐在院裡,閉目曬了很久的太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安靜地坐在一旁,偶爾撿撿他肩頭的落花。
不知第幾次伸手時,謝無咎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識地一縮:「你,你幹什麼?」
「讓我牽一會兒,行嗎?」
他仍閉著眼,輕輕地握著我的手。
我側頭看去,卻看見他的眼角,沁著半滴淚,很快又淌回眼睛裡去了。
他的手溫熱寬厚,不知怎麼,我心裡像有只貓兒亂撞一般,怦怦地跳。
可很快,又冷靜了下來。
他的心上人,是柳姑娘,牽我,大概只是想娘了。
我深吸一口氣,環抱住他,輕輕地拍:「謝無咎,你要是想你娘了,就把我當成她吧!無咎,乖,娘在呢……」
謝無咎呼吸停了一瞬。
氣得睜開了眼睛。
「別,碰,我。」
18
與謝無咎朝夕相處,我心態漸漸有了變化。
我希望他別死,好好活著,不單只為了我自己,也是真心希望他能好起來。
過了兩日,早膳過後,謝無咎讓我幫他寄一封信,特意交代我,不要讓別人看見。
我不解其意,但也沒有多問,將信塞進袖袋,避開旁人,從後門出府。
路過花園魚池時,卻迎面撞上了謝長林。
「弟妹這是要去哪兒?」
他瞧著我,似笑非笑。
我不知怎的,忽覺後背發涼,訕笑道:「大伯怎麼在這兒?我……正想出去買些藥呢。」
「買藥?我和你一起吧,無咎常吃什麼藥,我是最清楚的。」
「不不……不必了,大伯,你這樣忙,怎麼好麻煩你。」
「恐怕不是怕麻煩我,而是,有所隱瞞吧?」
他忽然湊近,惡狠狠地盯著我:「我猜得對嗎?尤,小,七?」
我瞬間僵住,渾身血液凝固了一般。
他怎麼會知道,我是尤小七?
「大伯說什麼呢!我不明白……」
「不明白?」
他一把扼住我的咽喉,摁在魚池邊上,只差一寸,我便會淹進水中。
「那你可認得此物?」
他從懷中掏出一支木簪,眼神陰冷。
那是我娘的簪子,我親手削的,如何不認得。
我瞳孔一縮,嗓子啞了一般,說不出完整的話。
「你把我娘……怎麼了?」
「她?她把你塞進花轎,冒充趙小姐嫁入侯府,你說此事若讓侯爺知道了,會如何處置她呢?」
「不……不是這樣的,我娘沒有參與此事!」
「是嗎?替嫁之事敗露,你覺得趙家會怎麼說?」
我呼吸一滯,此事若敗露,趙家為了自保,一定會將所有罪責都推給我家的。
侯爺若知道,我和我娘都要活不成了。
謝長林冷笑:「我給過你機會,可惜你是個不開竅的,自己找死。尤小七,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給我盯好謝無咎,把他的一舉一動,事無巨細,都告訴我,我便替你隱瞞替嫁之事,如何?」
「不,二公子待我不薄……」
「哦?」
他挑眉,鬆手,木簪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我答應,我答應你!你別傷害我娘!」
我哭得發抖,連聲答應他。
謝無咎,對不住了。
謝長林這才鬆開我,從我袖中搶過那封信,拆開掃了一眼。
「想不到他竟如此信任你。」
他滿意地笑笑,將信塞回我袖中:「以後,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別露餡。」
19
我獨自出府,將謝無咎的信送了出去。
又若無其事地回到他身邊,按照謝長林的要求,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盜取他的每一封書信。
謝長林對此十分滿意,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透露我娘的消息。
只讓我好好看著謝無咎,等候吩咐。
謝無咎自慈恩寺回來之後,病情漸漸好了起來,不再整日關在房中,偶爾會讓我推他出府去轉一轉。
十日後,京中人皆傳,太子東巡結束,就要回京了。
也是這一日,謝長林找到我,讓我將謝無咎騙到城外去。
我顫聲問他:「你不會殺他吧?他可是你親弟弟,是這世上最信任你的人了。」
謝長林沒有正面回答,冷冷道:「還想見你娘嗎?」
我緊抿著唇,只能應下。
午膳後,我藉口去見一位有名的藥師,帶著謝無咎乘馬車出城。
然後將謝無咎推進了一座荒寺。
「藥師會住在這裡?」
「是啊,那藥師懸壺濟世,從不收取費用,囊中羞澀,只能借住於此,你且在此等候,我去請藥師出來。」
我最後看了一眼謝無咎,匆匆離開了荒寺。
謝無咎笑著點點頭,耐心地等著。
可他沒等到我,卻等到了謝長林。
我離開後,謝長林進入荒寺,默默站在謝無咎身後,很久都沒有出聲,直到謝無咎自己發現了他。
「大哥?」
謝無咎眼眸明亮:「這麼巧,你怎會在此?也是來找那藥師的?」
謝長林沉默良久,方道:「我是來送你的。」
「送我?送我去哪兒?阿璃呢?為何不見她?」
「別找了,她,還有護衛,全都被引走了。」
謝長林說著,藏在身後的一隻手露了出來,那手上,握著一把劍。
謝無咎定定地瞧著他,笑意漸漸淡了。
他知道發生什麼了,ťú⁶目中是濃濃的失望,卻又藏著一絲希冀。
「大哥,咱們是親兄弟。」
「是親兄弟,所以,我親自來送你。」
謝長林環顧荒寺,笑著:「記得這兒嗎?小時候,這兒還沒有荒廢,你總是鬧我,說喜歡這兒,讓我帶你來。很多年沒有來過了吧?無咎,若我不是庶長子,若你早些病死了,咱們倆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為什麼?為了爵位,還是幽王?」謝無咎慘笑。
「看來你都猜到了。」
謝長林歎了口氣,目光越發地冷:「這些年,我為侯府鞠躬盡瘁,可父親卻怎麼也看不見我,你什麼也不用做,便能得到一切。而我,只因一個庶出的身份,便永無出頭之日,這公平嗎?
「現在,我終於有了出頭的機會,只要三皇子上位,我便能平步青雲,再也不必看人臉色!我等這一天太久了,所以,我絕不能讓你毀了這一切!」
謝長林目光一凜,提劍刺向謝無咎。
謝無咎動也沒動,眼睜睜看著他刺向自己。
直到,空氣中,一支箭倏然而至,刺穿謝長林的右臂。
「啊!」
謝長林吃痛,手中的劍應聲而落,他憤然回頭,卻看見了震怒的侯爺,以及侯爺身旁的,我。
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任他擺佈。
與其讓他威逼利用,再殺人滅口,我自己坦白此事,豈不更好?
謝長林驚惶地看了看我,又看向侯爺,不敢相信:「父親?」
「孽障!你為了權勢,連親兄弟都要殺!」
侯爺紅著眼,渾身顫抖:「若非親眼所見,我絕不敢相信,我那清正端方的長子,竟是個畜生不如的東西!你可知我從來就沒有因為你是庶出,就看低你,也沒有想過要把爵位傳給無咎?!你太讓我失望了!」
謝長林如遭雷擊,怔愣許久,咬牙笑起來:「回不了頭了,幽王的人已經找到太子。現在,太子恐怕已經人頭落地了!父親,您還是早點棄暗投明吧!」
他笑得倡狂,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謝無咎卻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目露憐憫:「你怎麼就確定,幽王已經殺掉太子了?」
謝長林一怔,驚慌回頭。
卻看見,謝無咎緩緩站了起來。
他瞪大了眼睛:「你?」
我和侯爺也愣住了。
我並不知道,謝無咎是可以站起來的,我與他朝夕相處這麼久,竟一點也沒有發現。
荒寺外,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一道尖細的聲音劃破寂靜:「太子駕到!」
謝長林一震,不可置信地盯著謝無咎:「你……你從一開始就在做局?」
「不錯。」
謝無咎憐憫地看著他,苦笑:「只是我從未想過,入甕的,會是大哥你。」
20
謝長林被抓走了。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
謝無咎和太子早已發現,有人暗中與幽王聯手,意圖謀害太子,只是那人隱藏得極好,他們一直查不到那人。
於是,為了引蛇出洞,謝無咎開始裝病,導演了一出大戲。
一開始,他並沒有懷疑過謝長林,直到那次割肉入藥,謝長林演得太過,這才讓謝無咎起了疑心。
至於那些信,自然,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回侯府的路上,我看了看謝無咎,尷尬笑笑:「與你朝夕相處這麼久,我竟一點也看不出來,你的病是裝的。」
甚至,在我向他和侯爺坦白身份後,他也沒有告訴我。
謝無咎一怔,垂望著我,有些抱歉:「之前是形勢所逼,不得已而為之,阿……小七,我並非不信任你。」
「我明白。」
我明白這都是為了大局嘛!畢竟連侯爺都被他騙了,可心裡還是有一點失落。
我垂眸捏著衣角,不知道該說什麼。
轉眼間,馬車已經到了侯府。
謝無咎頓了頓,輕聲叮囑我:「我和父親還要進宮一趟,你先回家吧!好嗎?等我回來,你想問什麼,我都告訴你。」
我點點頭,怕顯得太矯情,又抬頭笑笑:「好。」
他這才放心,轉身下了馬車。
21
回侯府後,女眷們一擁而上,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只說不知道。
她們覺得沒趣,也就不問了,一群人坐在前廳,焦急地等消息。
幾個時辰後,宮裡終於傳出了消息,說幽王已經被貶為庶人,關進天牢了。只是謝無咎和侯爺何時能回來,尚未可知。
女眷們心Ŧůₒ急如焚,不停地讓下人出去繼續打探。
我卻看了看日頭,然後默默回到房間,開始收拾包袱。
幽王被處置了,那謝無咎和侯爺,就不會有事了。
知道他們平安,我也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我並非趙璃,替嫁一事,侯爺不處置我,已是仁慈,我怎麼能厚著臉皮留下來?
何況,我與謝無咎並無夫妻之實,婚書上,寫的也不是我的名字,這婚事自然做不得數。
我該回家了。
我取下侯夫人給的鐲子,仔細包好,放在首飾盒上,又擬書信,與謝無咎辭別。
我的字不好看,寫了好幾遍,塗塗改改,勉強能看。
磨蹭許久,我才背著包袱,從暗道離開侯府。
出城時,恰至黃昏,我雇了一輛牛車,拉我回鄉。
牛車搖搖晃晃,塵煙四起,我回頭看著金燦燦的京城,心中竟有些不舍。
很快,我轉過頭去,釋懷地笑笑。
我走了,謝無咎和柳姑娘就能在一起了吧?
真好啊。
我朝拉車的大嬸喊道:「嬸子,再快一點,我娘正等著我回家呐!」
22
我回到尤家村時,天已經黑透了。
村東頭的茅草屋門口,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夜風寒急,她縮成一團,不肯進屋。
在看到我一深一淺的身影時,她一下站了起來,嘶啞地喊著:
「小七!」
這一聲驚動了許多人。
屋裡四五個哥哥姐姐一擁而出,攙著娘向我跑來。
「七妹!」
「小七!」
「你可算回來了!」
我抹了一把淚,抱著娘哭。
十日前,謝長林派人將她捉走了,我向侯爺ţŭ⁷坦白後,謝無咎便派了人,將我娘救了出來,為了不驚擾謝長林,仍將她藏著,直到今日才送回家。
我沒想到,她會一直在門口等我。
倘若我不回來呢?倘若我回不來呢?
我不敢想,抱著她捨不得撒手。
過了許久,一家子才進屋去,爹洗了手,急急忙忙給我下了一碗面。
我抱著碗,狼吞虎嚥,和家人說著我一個月裡的經歷。
我說侯府頓頓白米飯,又香又甜,我說我住屋雕樑畫棟,美輪美奐,綢子做的衣裳穿也穿不完……
說著說著,天都快要亮了,我望著外頭慢慢變淡的月亮,不知怎麼就掉下淚來。
我想,我去過一個地方,喜歡過一個人,真值啊!
想著想著,村裡的雞突然打鳴,村裡的狗也紮堆兒地吠個不停。
好多人家都被吵醒了,披件衣裳開門出來看。
我也打開門,探頭往村口看。
這一看可不得了,我竟然看見謝無咎了。
在薄薄的晨光裡,在濃濃的霧氣裡,他牽著馬,踏過村裡的黃泥路,一深一淺地往我家走來。
我想這怎麼可能呢?他怎麼會來找我?怎麼會連夜來找我?
我是困暈了,做夢了?
我把門關上,又重新打開再看一遍。
這下他離我更近了,都到我家門口了。
他衣裳都沒換,眼中佈滿血絲,憔悴著急得不像樣,望著我喊:「小七!」
我不知所措地望著他,魂兒都丟了半個,我說:「二公子,你怎麼來了?」
謝無咎氣個半死:「好你尤小七,堂也拜了,房也圓了,你說不算就不算?」
「我何時……」
我正要爭,腦袋一疼,忽然閃過一些零零碎碎的事。
洞房夜,我好像……的確……把他給辦了……對了,是謝長林和幽王給我下了毒!
原來我和他早就……
我不知怎的,委屈不已,說不出話,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
謝無咎走上來,抱住我,腦袋埋在我發間,比我還委屈。
「我娘不要我,我最信任大哥想害我,如今就連我心愛的女子都要拋棄我,我這人就這麼糟?為什麼都要這麼對我?」
「心愛……的……女子?」我抽泣,「你心愛的女子,不是柳姑娘嗎?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大家都告訴我了,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我和她?我從小看著她長大,親妹妹似的,能有什麼心思?」
「她可不是這麼說的,成親第二天,她還說要跟你好一場……」
「你可知她為何那樣說?她在外頭和旁人珠胎暗結,怕此事敗露,才想賴到我頭上來。我礙于親戚的面子,不想與她撕破臉罷了。」
「什麼?」
我驚了驚,回想柳寒煙說過的那些話,心底生寒,我竟讓她算計了!
「我……我要找她算帳!」
「罷了罷了,她已經和那人跑了,你找不到她了。」
謝無咎輕輕拍了拍我的背:「小七,和我回去,好嗎?」
我愣了愣,猶豫:「可我,可我與你都沒有正經拜過堂,婚書上也不是我的名字……」
「那咱們,就再拜一次。」
23
後來呀!我與謝無咎又成了一次親。
這次拜堂,侯爺侯夫人,我爹我娘,全都在。
我在婚書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我瞧著婚書,想著,這回可作數啦!
新婚夜,謝無咎低頭親我,我一皺眉,哇地一口吐了。
他急忙請了郎中,郎中說,我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謝無咎望「肚」興歎。
他原以為這回他能主動了,沒想到,卻被這小娃娃壞了事。
他貼在我肚皮上,咬牙:「且暫忍一年,君子報仇,一年不晚!」
我摸著肚皮,咯咯笑了。
後來,我生了個胖娃娃,取名甯兒。
那時,侯夫人仍在慈恩寺中,很少回府。
我帶著謝無咎,去了慈恩寺,把甯兒遞給侯夫人。
她喜歡小孩,抱著久久捨不得撒手。
我與侯夫人說話時,謝無咎就抱著臂,高冷地站在院裡,背對我們,一聲不吭。
我看了看謝無咎,刮刮甯兒的鼻樑,說:「母親,您看,他長得多像無咎呀!」
侯夫人笑盈盈地說:「是啊!」
「無咎小時候,您也曾這樣抱著他嗎?」
她明白我在說什麼,怔了怔,很快垂下眸子:「我厭惡侯府,是因為他父親。只是我沒想到,我與侯爺糾葛多年,最終傷害的卻是無咎。我身為人母,怎麼會不疼他呢?我也想過彌補他, 可他實在怨我,不肯與我親近, 我真的沒有辦法。」
我沉默良久。
「我不知道您與侯爺發生過什麼, 可我知道, 無咎他怨您, 是因為他心裡仍希望您愛他。
「小時候,我家孩子多,我娘不能總把心思放在我一個人身上, 她無暇顧及我時,我也會怨, 會故意不理我娘。
「可是,只要娘抱抱我,給我煮一顆雞蛋, 那些怨, 就通通沒有了。我又會覺得, 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了。
「我想, 無咎和我是一樣的。」
空氣安靜了許久。
侯夫人抬眸, 看著院中,一身孤絕的謝無咎。
她抿唇笑笑:「無咎。」
良久, 謝無咎才轉過頭,不鹹不淡地問:「母親可有吩咐?」
「你過來。」
謝無咎遲疑片刻, 抬步走來。
「什麼事……」
話未說完,侯夫人已拉住他的手。
他怔了怔, 下意識地想要掙脫,侯夫人卻牽得更緊了些。她望著他,溫柔地笑著:「房中太悶了,你陪我去花園轉轉吧。」
謝無咎慌張地垂下眸子, 片刻,耳朵變得通紅, 短促地點了點頭:「嗯。」
侯夫人這才鬆開手, 抱著甯兒,往門外走,一邊問他, 孩子可有表字?這幾日朝中忙不忙?
謝無咎起初遠遠地跟著,走了一會兒,卻又偷偷靠近, 母子倆第一次肩並肩地,慢慢地走著。
離開慈恩寺時,謝無咎抱著孩子, 心情頗好。
「小甯兒,你笑什麼呢?嗯?說給爹聽聽好不好?」
我在一旁抿唇笑著, 沒有出聲。
雖然謝無咎和侯夫人之間, 依然有些生疏。
但今日,至少是個好的開始。
走了一會兒,謝無咎對我輕聲道:「多謝。」
我回過神來, 抬眸望著他:「嗯?謝什麼?」
他頓了頓, 轉過頭,逗弄甯兒:「自然是……謝你給了我一個這麼可愛的孩子啊!」
真是個彆扭的人。
不過,還挺可愛的。
日頭越發低了。
四周屋舍都鍍上了一層金色。
謝無咎催促我:「娘子, 咱們快回家!」
「急什麼!」
他低低地笑:「天快黑了,你說急什麼?」
「什麼?又來?」
「誰叫你當初懷疑我不行?我一定要你看看,到底是誰不行!」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