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婚夫是世家大族的嫡長子。
古板、持重、雅正。
所以我不喜歡他。
為了與他退婚,我從十五歲胡鬧到十七歲,終於惹出禍事,險些死在塞北。
是我那一生克己復禮的未婚夫,千里迢迢,將我從馬匪手裡贖了回去。
我後悔了,想同他好好在一起。
可他一回京便病得藥石罔效,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叫我珍重。
再睜眼,我回到了十五歲。
在母親與妹妹的攛掇下,我當眾羞辱他,與他退婚。
1
我渾渾噩噩地立在崔府門前。
風雪漫漫,天地裹素,白幡每一回招展都仿佛利刃落在心頭。
我等了很久,才終於有一個管事出門見我。
「馮女郎,我家夫人說,不知該如何面對女郎,不如不見。」
這個往日總是對我慈眉善目的老管家冷著臉,將一封信遞給我:「這是我家郎君臨終前,要老奴轉交給女郎的。」
我近乎顫抖地拆開信,裡面是一封退婚書,與一張薄薄的信紙。
信很短。
【今日如何,全然是瑜自願之舉,女郎切莫自譴。】
【此後山水遙遙,望爾珍重。】
最後幾筆,筆鋒繚亂。
崔瑜一生雅正持重,大約從五歲開始,便沒寫過這樣潦草的字。不難想像他是如何在病榻上,握著筆,寫下這寥寥數語。
我心沉得幾乎喘不上氣。
眼淚止不住地下落。
「崔瑜,究竟是什麼病?」
管家腳步一頓,回頭看我。
枯樹般的面皮抖動幾下。
「哪有什麼病?不過是在塞北受的傷惡化罷了。」
「他什麼時候——」
我忽然愣住。
腦海中浮現崔瑜來馬匪部落接我那日。
青年臉色慘白,腳步虛浮,從來一塵不染的衣袍近乎襤褸,可他帶給我的衣物乾淨柔軟,糕餅還冒著熱氣。
他說連日趕路疲乏,我便信了,沒有多想。
「郎君不讓我告訴女郎真相,為保全女郎名聲,對外也只說是病故,可旁人便罷了!女郎憑何……」
管家的話還在繼續,可我已經聽不見了。
眼前一片黑暗,如墜深淵,寒風霜雪漸漸遠去,所有知覺都仿佛消失了。巨大的悲痛仿佛洶湧汪洋,將我吞沒。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溫暖的春風吹拂到我臉上。
有人推了推我:「姐姐,快去啊。」
我茫然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騎在馬上。
陽春三月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草長鶯飛,青鬃馬打了個響鼻,晃悠悠地帶我走向前方。
小道盡頭,靜靜立著一道頎長身影,風輕拂著他的長髮與發帶,讓我一時分不清是夢是真。
四目相對,崔瑜朝我淺笑起來。
「女郎安。」
2
我幾乎立即想起了這是什麼時候。
盛安五年的春日,我剛剛從塞北南下來到上京,安樂公主邀請我參加她的馬球會。
也是在這裡,我第三次見到崔瑜。
這位清河崔氏的嫡長子,風光朗月,芝蘭玉樹,哪怕遠在塞北,我也久聞他的名聲。
可伴隨著盛名而來的,卻是源源不斷的浮詞曲說。
妹妹說他嚴肅古板,母親誇讚其言行莊重,我未見他便先生了三分怯意。
回京之後,更時常有奴僕在庭院間竊竊私語,議論崔瑜此人名不副實,看似雅正,背地裡偷偷養了八房小妾。
這般流言我自不會信,可沒過多久,妹妹便慌慌張張告訴我,她目睹崔瑜出入風月之所。
我性情耿直,當即便要上門問個清楚。可母親攔住我,說她自會替我打探,如此魯莽實在不是閨閣女郎所為。
說著母親就紅了眼眶,我只能應下。
等來的結果,卻是崔瑜不但輕浮好色,還性情殘暴,曾將府中婢女淩虐致死。
跪在堂上的少女聲淚俱下,我不得不信。
於是就在這場馬球會上,我當眾羞辱崔瑜,要與他退婚。
崔瑜沒應。
哪怕我口出狂言,他眼裡已浮現傷心之色,卻仍然強撐著一絲溫雅笑意,對我道:「女郎或許對瑜有什麼誤會,不知可否容瑜辯解一二?」
我揚起的馬鞭遲疑地放下,妹妹卻適時露出身後婢女——那個指控崔瑜虐殺自己親姐姐的少女神色悲戚,嘴唇幾乎被咬破。
於是,我冷冷道:「不必,我與崔郎君沒什麼好說的。」
那日回去,我被祖母罰跪了三日,仍不鬆口。
祖母對我的憐惜遠比不過與崔氏聯姻的誘惑,她狠心將我關在家中,直言我何時答應嫁給崔瑜,便何時能走出房門。
但我素來叛逆。
傍晚被鎖進房間,第二日清晨我就已經在回塞北的路上,祖母連寄三封信將我罵得狗血淋頭,我一封接一封地認錯,但就是不歸。
又過了兩年,我十七歲,接到崔瑜來信。
他說若我不願嫁他,他願與我退婚,並上門說服我的祖母。
我還沒來得及回信,便為救一支商隊被馬匪俘虜。馬匪得知我是馮家女兒ťùⁱ,揚言要萬金來贖。
我等了一個月,等來的卻是風塵僕僕的崔瑜。
這才知道,祖母怕我連累馮家女郎的名聲,不打算贖我,父親嫌我身為馮家女卻折于馬匪手中,也覺得丟臉。
若不是崔瑜以我未婚夫與清河崔氏的名頭相逼,我早已「病故」。
從始至終,只有他,執意救我。
3
我呆望著崔瑜太久。
他耳尖緩緩攀上一抹紅。
「女郎。」
崔瑜略有些慌亂地整理儀容:「可是瑜有何不妥?」
妹妹也在身後小聲催促我。
「姐姐,你怎麼了?不是有話要跟崔郎君說嗎?」
我回過神,忍住眼中淚意,轉頭望了妹妹一眼。
上一世,崔瑜接我回京的路上,曾與我徹夜長談。
我們解開了那些誤會。
但我並未告訴他這些流言是從何而來。
因為我不相信,或者說不願相信——我的母親,與我的妹妹,會如此算計我。
可回府那日,我滿腔歡喜想去拜見母親,卻見她憐愛地撫弄著妹妹的發頂。
「我的兒,馮蘭璧那小賤人名聲已經壞了,必不可能再嫁給崔瑜。清河崔氏的主母,只能是你。」
經此一遭,我總算長了些心眼,沒有立即沖進去。
打算日後細細探查。
但還沒能查出什麼結果。
我便聽聞崔瑜的死訊。
我也因此回到十五歲。
一切都還不算太晚。
妹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
如前世一般,她微微側身,露出身後神色悲切的婢女。
「姐姐,崔郎君還在等你。」
我慢慢收回目光,翻身下馬,走到崔瑜面前。
安樂公主的馬球會,世家郎君貴女如雲,見我與崔瑜這對未婚夫妻站在一處,都有些揶揄地看過來。
上一世,我便是在如此眾目睽睽下,羞辱崔瑜。
此時,我也同樣開口了。
「崔郎君,我可否問你幾句話?」
崔瑜定了定神:「女郎,請。」
我嗓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我的妹妹馮蘭茵親眼見你出入風月場所,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崔瑜微微一怔。
還不待他回答,馮蘭茵已經失聲道:「姐姐!」
「還有……」
我不緊不慢,一指她背後的婢女:「這個女子說,你性情殘暴,將她在崔府為婢的姐姐淩虐致死,此事可也是真的?」
4
話音落下。
周遭一片寂靜。
誰也沒想到,我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客氣地問出這般無禮的問題。
崔瑜的神色卻仍然溫和,嗓音不疾不徐,但只有與他相對而立的我,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急切。
「女郎,瑜從不曾靠近風月場所,更不是那等暴戾恣睢之人。其中必定有什麼誤會,請女郎切莫聽信。」
眾人也在片刻的沉默後,紛紛為他辯駁。
「崔郎君怎會淩辱婢女?他路遇瘸腿老翁都會叫奴僕攙扶。」
「是啊,崔兄淵清玉絜,只要我說同他一道出門,家中長輩都不會多問。」
就連宴會的主人安樂公主都聞訊趕來。
「瑜弟的品行盡人皆知,馮女郎是從哪裡聽說這些譎怪之談的?」
安樂公主的神色隱有不悅。
前世,直到我被祖母責駡才知道,安樂公主的母親竟然也出身崔氏。
她邀請我參加馬球會,本就是愛屋及烏,想為我引見京中貴女,誰知賽事還沒開始,我便將崔瑜當眾羞辱一通,令他顏面掃地。
若不是崔瑜阻攔,斥責我言行無狀的女官,當夜便已叩開馮府的大門。
這般重要的人際關係,我遠在塞北不知曉,早已回京侍奉祖母的母親和妹妹,竟也從未向我提及。
我曾以為是她們忘了。
可看此時妹妹冷汗涔涔的模樣。
分明比誰都清楚。
我努力忽略心頭的刺痛。
斂衽,我向安樂公主與崔瑜行了一禮。
「公主,崔郎君,請恕我唐突。正是因為郎君與我有婚約在身,我才不願與郎君有半分齟齬。與其迂回打探,不如當面問個清楚。
「既然郎君否認,我便絕不相信這些無稽之談。」
「原來如此。」
崔瑜輕舒一口氣,眼中忐忑轉為柔和笑意:「多謝女郎信重,此後女郎有何疑慮,可隨時相問。瑜對女郎,赤心相待。」
安樂公主的神色也緩和了幾分。
但她卻並沒有將此事揭過。
她的目光越過我,看向妹妹與她身後的婢女。
「公主,或許,或許是我看錯了。」
妹妹尚能勉強穩住身形,那個婢女卻從安樂公主出現開始,便瑟瑟發抖,此時更是一下跪倒在地,哭喊道。
「公主饒命!公主饒命!奴婢,奴婢也是受人——」
妹妹臉色由青轉白,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打斷了她的話。
「賤婢!竟敢欺瞞我與姐姐!」
婢女摔倒在地,不敢再辯駁,只能拼命磕頭。
安樂公主看著這一幕,厭煩地擺了擺手。
她終究要給馮家和我這個崔氏未過門的新婦顏面,默認了妹妹將婢女推出來頂罪。
婢女被拖了下去。
但意味不明的目光卻頻頻落在妹妹身上,刺得她搖搖欲墜。
今日能來參加馬球會的郎君貴女無一不出身高門大戶,縱使妹妹打斷了婢女的話,真相如何,卻早已呼之欲出。
就連方才還邀請妹妹一起打馬球的幾個貴女,也遠遠走開了。
妹妹強撐著坐了一會兒,便藉口身體不適。
她紅著眼眶匆匆離去。
而我此時,正與崔瑜並肩走在湖邊。
縱然百般克制,我卻仍然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看向他。
活著的,崔瑜。
我好害怕,好怕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夢醒後,只有冰冷的白幡在風中招展。
5
崔瑜的耳尖又紅了。
手不自覺地扶了扶玉色冠纓,又將微微有些褶皺的袍角小心地撫平。
我趕在他之前開口。
「你沒有什麼不妥,一切都很好,妥當極了。」
崔瑜怔了怔,忽然停下步伐,轉身看我。
「女郎,瑜今日很歡喜。」
燦金色的陽光灑在崔瑜臉上,令他清潤的眼瞳裡也似有華光流轉。
「方才在園外遇見女郎,女郎看也不願看我一眼,還以為必定厭惡我了。不想女郎還願給我一個辯解的機會。」
我心頭一顫,忍不住抬眸看他。
崔瑜眼中,是真真切切的溫柔笑意。
那目光,令我想起前世,無論何時何地,他始終都用這樣溫柔包容的目光看著我。哪怕是我當眾羞辱他之後、想要離開秋園卻因為驟雨被困在廊下。
他仍然送來一把還帶著淡淡余溫的傘,溫聲同我道別。
「女郎,路上小心。」
煙雨濛濛,我撐著傘,終於還是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
崔瑜仍在目送我,身影挺拔如松,卻又單薄似雲。
仿佛隨時都要消散。
我心頭又湧起一陣難過。
還未開口,他卻敏銳地察覺:「女郎,是瑜說錯話了嗎?」
我不敢再與他對視,近乎慌亂地挪開目光。
「不是,是我想同你道歉。我不該錯信他人,更不該如此待你。」
「這不是女郎的錯。」
崔瑜嗓音輕緩溫柔:「女郎久居塞北,對瑜所知甚少。我本該多與女郎通信,卻擔心自己唐突,只敢逢年過節時傳書問候女郎,是我做得不好。」
「你怎麼能這樣?」
他微微一怔:「女郎……」
「崔瑜,你為何待我這麼——」
雷聲吞沒了我的話。
前世那場驟雨,如期而至,崔氏的奴僕離得近,忙不迭地送來一把傘,崔瑜將它撐過我的頭頂,把我完全遮在傘下。
「女郎,當心。」
我突然不想再問什麼了,伸手把他也拉入傘下,又將傘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在崔瑜驚訝的目光中,我朝他粲然一笑。
「郎君也要當心。」
這一世,換我來為你擋雨。
6
馬球會在驟雨中匆匆結束。
車輦送妹妹歸家還未趕回,我便乘坐崔瑜的馬車回府。他將我送下車還不夠,甚至一直將我送到了臺階上,才站住目送我進門。
我走了幾步,從奴僕手中接過燈盞,又折回來。
「郎君,我看著你走。」
前世,我們幾回相見,幾回分別,都是他目送我。
如今,該我送他了。
崔瑜低頭看我手中燈盞,燭光盈盈,氤氳了他的眉眼:「女郎……」
他抬眸淺笑:「日後見。」
兩段話之間,夾雜了極輕兩個字,可我聽清了——「蘭璧」。
他說,蘭璧,日後見。
我目送著崔瑜的馬車消失在巷尾,這才轉身進府。
尚未到垂花門,便有兩個老僕請我去正堂。前世,我被馬匪擄走之後,哪怕再回到馮府,祖母也不肯見我,嫌我這個孫女髒了門楣,如今這條路對我來說都有些陌生了。
祖母滿臉怒氣地坐在上首,左手邊是埋頭垂淚的馮蘭茵與抱著她安慰的母親。
我一進去,祖母便將茶盞劈頭蓋臉地朝我砸來。
「我們馮家怎麼會有你這般女兒?!竟然當眾讓你妹妹沒臉!踩著姐妹出風頭就能讓別人高看你一眼了?!
「殊不知姐妹鬩牆才最惹人笑話!你真是在那蠻荒之地待得不知禮義廉恥了!」
我旋身避開茶盞,剛要開口爭辯,母親卻上前抓著我的手,眼淚盈盈地朝我搖頭。
我知道她的意思。
祖母年齡大了,我不應與她爭辯,只需要乖乖低頭認錯,自有母親替我轉圜。
從前,我也一直是這樣做的,哪裡會有母親害自己的女兒呢?母親說的,必是為我好的。
我盯著她。
我曾經懷疑自己不是她的女兒,可我跟她的眉眼實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甚至我比妹妹長得更像她。
那你為何要這樣對我,娘?
見我不語,母親低聲催促。
「蘭璧,快給你祖母認錯,別讓她氣壞了。娘知道是祖母誤會你了,此事是你妹妹不對,待你祖母氣消了,娘會同她解釋的。」
「我知道了,娘。」
母親松了一口氣,放開我:「母親,您別生蘭璧的氣,她已經知道錯了。蘭璧,還不給祖母道歉?」
我順從道:「祖母,我錯了,雖然妹妹污蔑我的未婚夫荒淫好色、暴戾恣睢,還慫恿我在安樂公主的馬球會上當眾與他退婚,可我也不應該不順著她的意思,就該與崔氏退婚,得罪安樂公主才對。」
7
祖母震驚地望向妹妹。
「蘭茵,你姐姐說的可是真的?你真的攛掇你姐姐跟崔家郎君退婚?」
妹妹臉色蒼白:「祖母,我、我……」
母親又驚又怒地看了我一眼:「母親,蘭璧都是瞎說的!蘭茵自幼乖巧,又是在您面前長大的,怎麼會如蘭璧一般混不吝?!」
她轉頭抓住我的手,眼裡浮現出失望之色。
「蘭璧!別胡鬧了!」
我靜靜地回望她。
與妹妹不同,我常年待在塞北父親身邊,與母親相見的時候並不多,所以我也格外渴望得到母親的關注。
她的每一封信我都要看好久,她說我是長姐,要照拂弟弟妹妹,我便對他們無微不至,無所不應。
我事事聽話,事事謙讓,因為我也想像弟妹一樣,伏在母親膝頭上撒嬌。
所以她一露出這樣的神情,我便什麼都妥協了。
可如今不會了。
不是我做得不夠,是母親偏心,非我之過。
我掙開她的手。
「今日在場的郎君貴女十數人,並非我一張嘴就能顛倒黑白,祖母不信盡可派人探問。
「只是我也想問問母親,為何在妹妹污蔑崔瑜之前,我們家的園子裡,還恰好、適時、總會有奴僕在我出入時議論我的未婚夫名不副實?
「上京的奴僕,怎麼比塞北還不懂規矩?」
母親神色驚駭:「你、你……」
她顫抖地指著我,卻又說不出話來,正在此時,一串佛珠砸在了她的額頭上。
祖母怒不可遏,指著母親罵。
「好哇!後母果然就沒有好的!你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搞這些花樣!你是不是打量著壞了蘭璧的婚事,崔氏主母的位置就能落到蘭茵頭上?!你別忘了,當年崔氏來提親,指名道姓要的是蘭璧!
「若不是崔家大郎君瞧上了她,崔氏怎會跟我們這無根基的武將家結親!」
母親臉色唰地白了,捂著額頭慌亂地看向我。
「母親!孩子還在呢!您、您怎麼能說這個?!」
祖母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臉上閃過一絲懊悔。
就連妹妹都忘記哭了,攪著帕子站起來,看著我手足無措。
我的手指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目光從三張血脈至親的臉上一一掃過。
「後母?什麼後母?」
8
那日,我終究沒能從祖母口中得到更多消息。
所有人都說我聽錯了,祖母、家中的老僕乃至外祖家都告訴我母親就是我的生母,甚至外祖母還將我按在鏡前。
「蘭璧,你看,你跟外祖母長得多像,跟你母親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的生母怎麼會另有其人呢?」
望著外祖母慈愛的面容,我沒有再爭辯。
前世教會我最大的事,便是不要輕信他人之言,哪怕是血脈至親。
我懷抱著最後的希望,給遠在塞北的父親去了一封信。
弟弟出生以前,我也曾被父親抱在馬上,親手教導箭術;也曾手舞馮家槍,看得父親撫掌大笑,說我是他最得意的女兒。
可我最終等來的回信,卻是父親的斥責。
他說我不應當與母親起了口舌之爭,便生出如此荒謬不孝的想法。
「女兒之身,便是小肚雞腸。」
我枯坐窗前,腦海中一時是父親將我架在脖子上招搖過市,一時是他聽聞我被馬匪俘虜的消息,面露失望,對正拿著小弓的弟弟道。
「你姐姐終究是女流之輩,哪怕學了多年馮家槍,也不成氣候。」
我忍不住笑了。
上一世,我活到了十七歲,一直覺得家中父母慈愛、弟妹和睦,唯一的煩惱便是家中為我定下的這門親事不好,未婚夫嚴肅古板,還是個表裡不一的偽君子。
可後來才發現,血脈至親都在騙我。
我明明秉承馮氏家訓鋤強扶弱,最終被俘也是因為將快馬讓給婦孺。可祖母厭我髒了門楣,父親嫌我自幼學馮家槍卻仍折于馬匪之手。
只有一直被我冷待的未婚夫,從始至終,不肯棄我。
何其可憐。
何其可笑。
9
我在上京無人可用。
輾轉多日,也不過探得外祖家曾在十三年前病亡過一位未嫁的女郎。據說外祖母當時過於哀慟,幾回暈倒,便不許家中人再提。
倒是塞北那邊有所Ŧů₋進展,好友來信告知,馮府在我出生那年處置了內院的許多奴僕,可惜年代久遠,實在難以追查這些奴僕的去向。
我回信道謝,並托她繼續為我留意。
暮春時,父親回京述職,正逢天子春蒐,准父親攜家眷隨行。
這段時日我與家中關係不睦,不但弟妹避著我走,就連父親和祖母也惱怒我對生母之事盤根問底,待我十分冷淡。
到了晉山獵場,我獨自離開營地在山間閒逛。
臨近溪邊,對岸忽然傳來一聲毫不客氣的呼喝。
「你就是馮蘭璧?」
我朝聲源看去,是一群華冠麗服的年輕男女,如眾星拱月般圍繞在一對姐弟模樣的少年身側。
出聲的正是那名弟弟。
得到我點頭回應,少年上前兩步,仔細打量我一陣,嗤笑道:「崔瑜的未婚妻,也不過如此嘛,比我姐姐差遠了。」
華服少年們一齊哄笑起來,只有中間的少女沒笑,她挽著披帛,淡淡地注視著我。
樹影婆娑,我抱臂回應。
「我與你姐姐相比如何,我不知道。可你確實比崔瑜差遠了。」
少年一愣:「你!」
他手指向我,又放下。
「我不跟你逞口舌之快,實話告訴你,我們是太原王氏的嫡系。你這般武將之女,本就配不上世家的嫡長子,我姐姐與崔郎君才是最般配的。
「你若識相,便退了與崔氏的婚事,我可以在王氏尋一郎君娶你。」
但我這人,偏愛逞口舌之快。
「好大的口氣,知道的是王氏公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玉皇大帝。你這麼喜歡點姻緣,怎麼不去月老廟裡當廟祝?
「要我說,我與崔瑜才是最般配的。」
話音落下。
樹林間忽然傳來一陣忍俊不禁的低笑。
10
幾個錦衣公子從樹影間款款走出,落在最後的青年,瓊枝玉樹,如圭如璋,只有耳尖染著淡淡的粉色,望向我的目光溫柔繾綣,仿佛揉碎了滿園春色。
「馮女郎,我們可不是故意偷聽的。」
最先發笑的郎君拱手向我賠罪。
「一聽見你的聲音,崔兄便想出來,只是我們看女郎興致正濃,便攔了一攔。
「女郎才思敏捷,令某佩服。」
王家小郎君被氣紅了臉,卻礙於幾位世家公子不能再說什麼。王家女郎拍了拍弟弟的肩,朝我們這邊微微頷首,轉頭去了另一個方向。
其餘人皆魚貫跟隨。
幾個錦衣公子揶揄地看我們一眼,也告辭離去。
溪邊,頓時只剩下我與崔瑜。
方才Ṫûₓ在王氏面前大言不慚,到了正主面前我還是覺得有些臉熱,正想尋些話找補,卻聽崔瑜道。
「我與女郎,正是最般配的。」
他似乎也羞於看我,目光側向身畔流水。
「我與王家女郎,因兩家交際,有數面之緣。但王郎君所言之事,瑜並不知情,更非瑜之意,從始至終,我心中的妻,只有女郎一人。
「旁人說什麼,我無法約束,可我的心意,望女郎知曉。」
說到最後幾句。
崔瑜目光回轉,直直地望向我。微風樹影,與我一身紅色窄袖,皆倒映在他琉璃般的眼眸裡。
我的心跳也不由得急促了幾分。
偏偏風也來湊熱鬧,將崔瑜的長髮吹起,與我的釵環鉤在了一起。
青年道了一聲「得罪」,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一些,用手扶住我的釵環,慢慢解開纏繞的頭髮。
「郎君Ṫű⁶。」
我躲開他的視線,聲如蚊蚋:「我有個小字,叫『滿滿』。」
「滿滿。」
他低聲重複了一遍,短短的兩個字,卻被他念得分外綿長:「我還未取字,滿滿可喚我『阿瑜』。」
我與崔瑜沿著溪邊漫步,直到日頭西沉。
他才送我回馮家的營地。
分別之前,崔瑜忽然叫住我:「滿滿,有一事,或許是我唐突了。但我聽聞你在尋找當年馮、孫二氏的舊僕,便自作主張吩咐僕從探查一二,尋到了馮氏的一位瘸腿老僕。」
我略有驚訝與緊張地看向他:「那位老僕如今在何處?」
「在我一處別院,待春蒐後,我帶滿滿去見他。」
11
第二日便是春蒐。
我終究是少年心性,頭一回參加這般盛大的狩獵,鬥志昂揚,連日來的煩悶一掃而空。
待天子以金弓射中大雁,鼓聲沸揚時,我也縱馬奔入山林。
晨光爛漫,逐漸驅散山霧,我張弓拉弦,箭矢朝著一隻毛色極好的白狐射出,卻被半路殺出的另一支箭矢擊飛。
白狐受驚逃走,我轉頭向箭矢射來的方向看去,那位王小郎君得意洋洋地看著我。
「旻之。」
王女郎從他身後出現,輕聲斥責他一句,禦馬來到我面前。
她對我微微點頭:「馮女郎,旻之無禮,我替他向你賠罪。可他有一句話沒有說錯,女郎嫁入崔氏,並不會過得快樂。」
我又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
「可我不嫁進崔氏,崔瑜會很不快樂。」
王女郎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回答。
她愣了愣:「馮女郎,你似乎自視甚高了。你以為崔瑜非你不可,實際上你不過是他想與家族抗爭的手段罷了。每一個世家子都會有這樣離經叛道的時候,你最好不要當真。」
我調了調弓弦:「是嗎?」
我舉起弓,箭尖對準不遠處的王小郎君,在姐弟二人驚惶的呵斥聲中,箭離弦而出,射斷王小郎君的鬢髮後沒入樹幹兩寸。
我大笑著拍馬而去:「君子六藝,高貴的王氏女郎可事事過人?」
身後傳來王小郎君的咆哮,我毫不在意。
接下來的狩獵,我果然被王氏及其門生圍堵。
可他們這些門閥子弟在靶場練出來的箭術,哪比得上我在大漠的夜裡、在漫漫黃沙中、在馬匪的彎刀下、在蠻子的巨錘裡磨煉出的百步穿楊?
我不但衝破王氏的突圍,甚至反過去搶王氏的獵物,王小郎君的箭矢被我擊飛八次,我搶先射中他命人圍堵多時的一頭野豬、兩頭野鹿。
王小郎君氣得拔箭要射我。
我縱馬躲過他的箭,反身射穿他腰間環佩。
他呆呆捧著碎玉,終於不敢再造次。
與王氏追逐一陣,我終於有些疲累,在僻靜處下馬歇息,卻忽然聽見一聲哭泣:「姐姐,救我!」
12
是馮蘭茵。
她跌坐在地,楚楚可憐。
「姐姐,我不慎落馬,腳扭到了,無法行走。
「你可否,帶我去找僕從?」
我略微遲疑,仍然向她走去。
離她三步遠時,地面忽然傳來一陣沙沙嗤嗤的響動。我背後生寒,反手拔出箭矢,對準蛇的七寸插下。
一條、兩條……攏共四條紋路鮮豔的毒蛇從不同的方向竄騰逼近,被我用箭矢穿成一串,長長的蛇尾扭曲著掙扎。
馮蘭茵幾乎被嚇傻了。
她的臉上被我濺了一滴蛇血,卻一動也不敢動。
我撥開她面前的草叢,撚起她身前鋪了厚厚一層的鮮黃粉末。
「雄黃粉……」
我氣血上湧,怒極反而想笑。
從前我想,縱然我與馮蘭茵不是一母所生,但仍然是血脈相連的姊妹,她年齡尚小,或許也是受了生母的蒙蔽。
「現在看來,你就是生性惡毒。」
我狠狠地將蛇扔到她臉上,冰冷黏膩還沾著血的觸感,嚇得她放聲尖叫起來,我掐住她的臉,將她扯到我面前。
「關於我的身世,你知道什麼?」
她哭著道:「我不知道,爹娘不讓我告訴你……」
「不說,我便把你丟去喂蛇。」我平靜地威脅她。
馮蘭茵嚇得一抖:「我說,我說!你是爹和外面不三不四的女人生的!是個卑賤的野種!所以你根本不配嫁給崔郎君!」
我的手不由得一顫。
但很快,我鬆開她:「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娘從小都是這樣告訴我的……」她抽噎道。
我將手上的蛇血擦在她精美的騎裝上。
「以你母親那『仁慈』的性格,若我真是爹的外室所生,你認為我還能佔據馮氏嫡長女的位置活到今日?」
我沒說的是——
不但她的母親、祖母與父親,以及對我最慈愛的外祖母,大約也不會容許。
13
我沒了狩獵的興致。
但春蒐本已近尾聲,多虧王氏替我圍逐了那麼多獵物,縱使遇見馮蘭茵後我便沒怎麼拉過弓,卻仍然拔得頭籌。
天子親手將金弓賜予我,我捧著金弓,特意去王氏的營地道謝。
王家郎君氣得倒仰,連晚上的篝火盛會也沒出席。
父親倒是對我露出了久違的驕傲之色。
他撚須打量金弓:「蘭璧,你今日讓爹出盡了風頭,很好。但再過幾年,你弟弟也可以參加禦狩,那時你便不要只顧自己,要幫著你弟弟揚名才是。」
「……」
我如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拿回金弓轉頭便走。
身後,傳來母親的歎息。
「哎,蘭璧這孩子,嫁去崔氏又有什麼用?終究與家裡不是一條心,也幫襯不了我們的兒子……」
我腳步一頓,並未回頭。
春蒐結束後,我迫不及待地去了崔瑜的別院。
從瘸腿老奴口中,得知了一個荒謬的真相。
我確實是馮氏的嫡長女。
而我的弟弟妹妹,也確實與我一母同胞——名義上的。
孫家有兩位女郎,長女嫺靜,次女活潑。姐妹之間相差兩歲,相貌卻如出一轍地美麗,若非親近之人,難以辨別。
長女嫁去塞北馮氏,琴瑟和鳴,懷胎時思念家人,將妹妹接來塞北家中小住。可妹妹卻對英俊勇武的姐夫生了愛慕之心,趁姐夫醉酒時,爬上了他的床榻。
姐姐當時已懷胎九月,驚怒之下誕下一個女嬰血崩而亡,而馮、孫兩家為遮掩這樁極大的醜事,竟讓妹妹代替姐姐做了馮家的主母。
直到兩年之後,才放出「妹妹病逝」的消息。
老奴顫顫巍巍說道。
「那時,郎主對現在這位夫人深惡痛絕,將她打發回上京侍奉老夫人,獨自在塞北撫養女郎。
「可就那一夜,竟然有了二女郎。稚子無辜,看在二女郎面上,郎主才對夫人假以辭色,再後來……」
我喃喃地接過他的話:「再後來,有了弟弟。」
我那位孤零零死去的娘親,便徹底在夫君心中失去蹤影。
崔瑜在屋外等我。
他並未跟我一起入內,而是告訴我,若我願意,可親口告訴他。若我不說,他便絕不探聽。
我推開門,向他討要這名老僕。
崔瑜擔憂地看著我的臉色。
「滿滿,可有需要我幫忙的?」
「沒有。」
我還是下意識地掩蓋了這樁醜事,不為其他,只是覺得它這樣荒謬,這樣卑鄙,根本不配在崔瑜這般淵清玉絜之人面前展露。
他沒有多問,只是將我送回家的路上,試探著將我的手攏在他的掌心,我飄忽不定的心,仿佛突然就有了歸處。
14
回府之後,我並沒有直接去找父親,而是先去拿起了我的銀槍。
父親見我持槍而來,臉上先是驚怒,但見到我身後那名瘸腿老僕後,轉為震驚:「你、你從哪裡找到……」
「父親,」我打斷他,「客套的話,女兒便不說了。我已知道當年真相,只有一個要求——我要孫氏『病故』。」
「你說什麼?!她是你弟弟妹妹的生母!」
我拄著槍在檀木椅上坐下。
「父親,別急嘛,我也不是要真的逼死她,畢竟當年害死我娘的也不是她一個人,就算論罪也論不到死罪。
「我只是要她將鳩占鵲巢多年的位置還回去,為奴為妾,不過瞞天過海換個身份罷了,父親不是擅長得很嗎?」
父親氣得發抖。
「逆女!你簡直要氣死你老子!你有沒有想過這麼做,你的弟弟妹妹要怎麼辦?他們要如何自處?!」
明明已近初夏,我卻還是感覺到了一絲冷。
「那爹,這麼多年,你有沒有想過我怎麼辦?」
他一愣。
「還有我娘,埋骨多年,卻未曾享受一絲香火。甚至我這個親生女兒,都沒能去她墳前祭拜過一次。這對我娘又公平嗎?」
父親望著我,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愧色。
「是我對不起你娘……」
「你爹對你娘已經仁至義盡!」
門外忽然傳來拐杖觸地的震動,是祖母聞訊趕來,怒氣衝衝:「你娘死後,你爹一個人在塞北苦寒之地撫養你長大!因為對你娘的歉疚,多年來他都未踏足你繼母房中一步,你還要他如何?」
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有點想笑。
明明祖母也是女人,可她對女人卻是最苛刻的,無論是我娘,還是我,甚至一直在她膝下長大的馮蘭茵。
只要與弟弟起了爭執,那被責罰的便一定是我們這些孫女。
「是啊,我娘只是失去了名字、失去了生命,我爹可是被愧疚折磨了多年啊!」
我持槍站起,冷冷地凝視著這兩個血脈至親。
「要麼,孫氏『病故』,要麼,我去伐登聞鼓,狀告孫氏謀害親姊,父親謀害髮妻!」
博古架上的瓷器被我一槍掃去,砸得粉碎。
父親手指向我,不住地顫抖:「馮蘭璧,你真的瘋了!你難道要與家中義絕?!還是你以為你外祖家會支持你這樣做?!」
我握著槍的手緊了緊。
當然不會,若外祖家會支持我這麼做,這件事便根本不會發生。
這時,瘸腿老奴忽然顫顫巍巍地開口。
「崔郎君說,他替女郎撐腰。」
我愣了愣,朝他看去。
乍然被幾雙眼睛盯著,老奴瑟縮了一下:「總之,總之崔郎君叮囑老奴,凡是有人欺負女郎,便讓老奴轉告眾人,他為女郎撐腰。」
父親看看他,又看看我。
最終頹然坐下。
15
我的「母親」在半個月後「病故」。
因為悲痛過度,我沒能走到靈堂便暈倒了,只剩弟弟茫然地跪在棺槨前。
Ţù⁸落後兩步的馮蘭茵倒是一走進靈堂便痛哭出聲,但那哭聲中,毫不見悲痛,全是惱怒與不甘。
她名義上還是嫡女,可是她的母親,從此țū́ₐ只能做府中一個妾室。
我娘的棺槨也被挪回了馮氏祖墳,牌位進入祠堂,弟妹和如今的妾室小孫氏被我抓來跪在我娘的牌位前誦經。
父親聞訊趕來,剛要開口斥責我,我卻握著槍恍然。
「爹,你也該給ŧű̂₍我娘賠個罪。」
父親勃然大怒,抽出奉在祠堂一角的長槍。
「你是不是真的以為你翅膀硬了?!為父也奈何不了你了?!」
我跟我爹打了一架。
我的馮家槍,都是他教的,攔、紮、劈、絞……
如今這些招數,也盡數被我使了出來。九歲的時候,即便我擋住父親一招也會被他大聲喝彩,可如今我挑飛了他的槍,他看向我的目光卻充滿了震驚、迷茫、惱怒……
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一絲欣慰。
他看了看被我挑飛的槍,搖了搖頭。
「我十八歲那年,打贏了你祖父,做了馮家的掌舵人。
「如今,我也管束不了你了,你要如何,便如何吧。」
父親走了。
他帶著弟弟回了Ťūₔ塞北。
小孫氏和馮蘭茵則被我日日抓到祠堂誦經。
誦了五個月,她們便受不了了,竟然趁我小憩時偷偷往茶水裡下毒,可她們卻沒想過,我箭術那麼好,自然耳聰目明。
她們以為我睡著了,但其實她們從蒲團上一起身,我便微微睜開了眼睛。
所以最後,我將那杯茶,灌進了她們嘴裡。
她們僅存的一絲人性救了自己。
茶水裡的並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而是令人肌膚潰爛的藥水。
小孫氏知道我不會放過她們,所以在我灌茶水的時候,拼命喝了更多的茶水,她的肌膚也潰爛得更厲害,而馮蘭茵則好了很多。
我有點羡慕。
我想,如果我娘還在,大概也會這麼護著我。
小孫氏百折不撓,竟然這樣都不死心,寫信給我爹哭訴,說我要害死他們母女,希望我爹將她們接去塞北。
但我爹卻久久沒有回信。
直到又一年回京述職時,他才帶著弟弟和一個抱著男嬰的女子回來。
父親說,這是他在塞北救下的女郎,雖然出身寒微,但性情柔順,他已稟明祖母,將她娶作繼室。
小孫氏瘋了,竟然趁著夜色,想將男嬰掐死,幸好被守夜的忠僕阻止。
父親震怒,將她送去城外寺廟剃度,而馮蘭茵沒了親娘庇護,終於徹底老實了,只守著弟弟等待出嫁。
馮家的波譎雲詭,已經與我沒什麼關係了。
三年孝期將至,我與崔瑜的婚事,也提上了議程。
16
前世,我並沒活到這個時候。
所以也不知道,在這年冬日,晉王舉兵謀反。
陛下半是遷怒,半是威脅,敕令晉王同胞姐姐的兒子前往雍城勸降。
而這位郡主唯一的兒子,正是即將與我成婚的崔瑜。
崔瑜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收拾好了行囊。
他輕輕撥開我臉上略有些淩亂的額發,嗓音一如既往地溫柔,卻帶著一絲不容抗拒的堅定:「滿滿,在家等我。」
「伯瑾。」崔瑜上月及冠,家中為他取了字,「我要跟你一起去。」
他眷戀地看著我。
「此去我並無萬全把握,你與我同去,只會令我瞻前顧後。再者,我不能看你涉險,滿滿,這與逼我自戕何異?」
崔瑜獨自南下,去勸自己的舅舅降服,當今天子仁愛嚴明,即便沒有敕令,他也想勸晉王不要因為一己之私將萬民捲入戰火。
但很顯然,崔瑜失敗了。
晉王若真的顧及那一絲親情,就不會無視自己在上京的姐姐、外甥,舉兵謀反。
這本就是個必敗之局。
我只能賭,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至少晉王會放他的外甥平安回來。
可我賭錯了,崔瑜進了晉王的營帳便沒能出來,被送回來的只有一個滿是裂痕的發冠。晉王以清河崔氏嫡長子的名義廣邀南地崔氏門生相聚,可宴會上,崔瑜卻摔碎腰間崔氏環佩,以彰其寧為玉碎之志。
朝堂上,也分為兩派,吵得不可開交。
以崔氏為首的一派請求陛下援救崔瑜,而以王氏為首的一派卻請天子直接攻打晉王,不能因崔瑜一人貽誤戰機。
陛下以手支額,久久未作決斷。
就在這個時候,在安樂公主的帶領下,我走進了金鑾殿。
幾乎是在我們出現的同時,斥責我們的話語便不絕於耳,甚至有個迂腐的老臣氣急,用手中笏板砸向我。
「放肆!放肆!朝堂重地,豈容爾等女子踏足?!」
我不躲不避,任由笏板砸在身上,跪下舉起金弓。
「馮氏蘭璧,自幼隨父學槍,盛安三年,殺流寇五人。盛安四年,退敵二十人。盛安五年,春蒐得陛下親賜金弓。
「請陛下予我精兵百人,兩軍交戰時,偷襲敵軍腹地,救出我未婚夫崔瑜!」
朝堂一陣譁然。
不但王氏沸反盈天,就連崔瑜的父親也不贊成地看著我。
只有安樂公主,與站在崔氏最末端的一名武將替我說話。
這名武將曾在春蒐時目睹我獵鷹,當時便誇我神乎其技,對崔瑜開玩笑道,待我嫁入崔氏,可要與我好好討教!
崔瑜的父親略有動搖,最終援救兒子的誘惑占了上風,亦出列替我請命。
有了崔氏的聲援,就連陛下都微微坐直身子。
他記得我,自他繼位以來,從未有女子奪得禦狩頭籌,我是第一個。
但王氏仍然堅決反對,認為一百精兵交到我一個女人手裡,無異於擲珠投淵。
就在這時,王氏中走出一個人:「馮女郎,三年未見你開弓,身手沒有退步吧?」
我轉頭看去,竟然是王小郎君。
我不明其意,但還是答道:「勤修苦練,一日未敢懈怠。」
「好!」他舉起笏板,「陛下!馮女郎箭術了得,她願舍生援救未婚夫婿,本也是一番美談,不如令她就此立下軍令狀,攜精兵百人偷襲反賊營帳救出崔瑜,若敗,提頭來見!」
有王小郎君為我進言。
陛下,終於應允。
17
兩軍在淮水交戰。
大軍正面突襲,我則命精兵分為兩支,八十人隨我伏在敵營右側,另外二十人則牽牛伏在左面山坳。
待晉軍換防時,左面的士兵便放出被火點燃尾巴的火牛,又猛擊戰鼓,營造千軍萬馬衝鋒之勢,將守衛的晉軍都吸引至左側。
而我則帶領剩下的精兵沖入敵營。
右側此時防衛鬆散,但並非無人,我一邊揮舞長槍挑飛逼過來的敵兵,一邊用槍尖劃破一個又一個帳篷。
這個是空的,那個也沒有崔瑜。
我越來越急,將槍抵在一名晉軍喉頭:「崔家郎君在何處?」
他給我指了個方向,我不敢信,一槍將他劈倒,又抓了一個。
終於在幾個人都給了我同一個答案時,我才朝著那個方向奔去,在近乎敵營腹地,我劃開營帳,對上了一雙黯淡的雙眼。
青年委頓在地,形銷骨立,皮膚透露著病態的白。
「伯瑾!」
我沖進去扶起他,這才發現,他竟被挑斷了手筋、腳筋。
崔瑜略有些茫然地看著我。
我咬牙逼退眼中淚意,將馬上軟甲披在他身上,又扯下旌旗擰成繩,將他綁在我背上,呼號精兵聚攏,重新殺出一條逃生的血路。
崔瑜伏在我背上,單薄似雲,我心頭湧起一陣從未有過的恐慌,不斷喚他。
「崔瑜!崔瑜!」
耳邊的呼吸微弱,卻一遍遍回應。
「我在。
「我會活著。
「別擔心,滿滿,別哭。」
18
不知道策馬狂奔了多久。
黑夜中,終於隱現城池的輪廓。
我近乎摔下戰馬,連帶背上的崔瑜也隨我墜落,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悶哼。
我這才發現,他後背插著兩支箭矢,但怕我擔心,從始至終他都沒有發出一聲痛呼,只在痛極時將頭深深埋入我的肩窩,仿佛這樣,便能給予他堅持下去的勇氣。
所幸我為他披了軟甲,箭傷並不致命,令醫師棘手的反而是他被挑斷的手筋、腳筋。
軍醫只擅救命,這等精細的傷勢他並無把握。
商議之後,決定由我先帶崔瑜回京,交由御醫診治。
為了減少路上顛簸,我選擇了水路。
崔瑜終日在船艙裡昏睡,偶爾醒來,也是怔怔望著窗外。
船行月餘,終於見到上京景色,我如往常那樣想拆開崔瑜手腕上的裹簾替他上藥時,他卻瑟縮著避開了我。
「馮女郎,」他的嗓音不復往日清潤,帶著一絲澀然,「待我們回到上京,便退婚吧。」
我愣了愣,停下手頭的動作看向他。
崔瑜避開我的眼睛。
他的長髮隨著他這個動作,如瀑布般傾瀉而下,蒼白如瓷的臉在黑髮的襯托下格外美麗,也格外脆弱。
他慢慢道。
「我如今形同廢人,不堪與女郎……」
我打斷了他的話。
是這樣打斷的——我捧住他的臉,俯身吻了上去,堵住他那張喋喋不休,說著我不愛聽的話的嘴。
崔瑜琉璃般的眼眸驀地張大,裡面,映出我的臉,還有一絲從窗外照進來的斜陽。
「崔瑜,我不貞了。」
我故意說:「你真的不願娶我嗎?」
他望著我,目光盈盈。
分不清是窗外波瀾的流水,還是他的淚意。
「我願意。」
他的嗓音帶著微微的顫抖:「我願意,娶你這件事,我盼了兩世。」
番外
1
崔瑜一生克己復禮。
唯一做過的出格之事,大約是十歲那年,在家祠跪了三日。
求娶馮氏蘭璧。
馮蘭璧一直以為他們馬球會前見過兩次。
但其實,是三回。
第一回,是他十歲那年,馮蘭璧八歲,隨父親入京述職,參加宮宴。
那場宮宴在城郊別宮,湖面結冰,有宮人在冰面上作冰上舞。宮人舞完後,孩童們紛紛跑到冰面上玩耍,崔瑜也陪著幾個弟弟妹妹踏上了冰面。
湊巧不巧,他們走到離岸邊數步時,冰面塌了。
眾人頓時亂作一團,可宮人們一踩上冰面,便裂得更厲害,反而讓崔瑜和兩個弟弟離冰岸越來越遠。
一籌莫展時,一個女童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支粗壯的木棍,把木棍另一端朝他們遞了過來。女童身輕,冰面未因她踩踏繼續開裂。
崔瑜讓弟弟抓住木棍,女童便如舞槍一般,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將弟弟拉了過去。
拉完兩個弟弟,又來拉他。
待他們都上了岸,父母及族人頓時將他們圍在一處,哭天喊地、噓寒問暖, 崔瑜只能從人群的縫隙裡窺見女童抱住一個武將的胳膊, 大聲問。
「爹!我剛才帥不帥?!」
事後他才知道,救他的那個女童, 是塞北守將之女, 馮蘭璧。
他記住了這個名字, 並在祠堂跪了三日,終於讓家中長輩鬆口,讓他與一個武將之女定了親。
第二回,便是提親那日, 他隨父母去馮家。
見到那個女童在院中練槍。
未來岳父面色微窘,對他父母解釋道:「蘭璧這孩子……從小就不愛紅妝愛長槍,但請兩位放心, 我今後一定多加管束她。」
崔瑜頭一回如此不識禮數,趕在父母開口之前插嘴。
「馮伯父不用管束馮女郎,她這般就很好。」
崔瑜並不知道, 就因為他這句話。
馮蘭璧便真的沒受到家中太多約束。妹妹馮蘭茵學女紅的時候,她在塞北的漠上跑馬, 妹妹跟著女先生學琴的時候,她拉弓張弦, 一箭射下雄鷹。
第三回見,則是馮蘭璧的父親在塞北擊退了蠻人, 回京受賞。
他亦到街邊看大軍班師,卻意外見馮蘭璧女扮男裝, 騎馬跟在父親身邊,像個英姿颯爽的小將。
馮蘭璧那麼自由。
她就像塞外最自由的風,吹拂到他這樣從生下來便循規蹈矩、不能鬆懈一日的崔氏嫡長子身上, 好像令他也變得自由了。
2
崔瑜一直覺得自己會愛馮蘭璧一世。
可某日與馮蘭璧賞雪之時, 圍著爐火小睡醒來, 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愛了馮蘭璧兩世。上一世, 他在這一日,為馮蘭璧而死。
崔瑜轉頭望向伏在另一張貴妃椅上熟睡的少女,心裡湧出莫大的滿足。
他甚至起身,半跪在馮蘭璧面前,手指輕輕描摹她的輪廓。
他愛她, 所以為她而死,並不後悔。
正如他前世親手寫給馮蘭璧的絕筆信——「今日如何,全然是瑜自願之舉」。
反而崔瑜心中還感到一絲竊喜。
你看, 就是因為他的愛, 為他們求來了來世。
這一世, 他的風, 也願意為他停留。
3
後來, 手腳還是養好了。
只是比常人更加柔弱,馮蘭璧將他呵護得無微不至。
但她也因此找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樂趣——最喜歡將他按倒在柔軟的榻上, 看著他白瓷一般的面容染上殷紅, 看著他世家長公子的完美面具被揉碎。
看著清河崔氏的瓊枝玉樹,在風中戰慄。
每當這個時候,馮蘭璧還會湊到他耳邊,壞心眼地問。
「誰最愛馮蘭璧?」
「我。」
崔瑜徹底沉淪, 毫無抵抗之力,毫無抵抗之意。
「我最愛,馮蘭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