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裴非墨退婚這日,我啓程回青州。
誰也沒想到追了他五年的人是我,要退婚的人也是我。
昨日他酒後失言,我才知道他有心上人,裴非墨仰慕她才學多年。
小渡口的漫天大雪中,我將婚書大大方方地遞給裴非墨:
「對不起呀裴大人,纏了你這麼些年。
「可你也真是的,有心上人怎麼不早和我說呀。」
後來再見裴非墨是兩年後,我應召入宮,為宮裡娘娘們作畫。
「裴某仰慕姑娘才學多年,此番護送姑娘入京……」
抬頭看見抱著畫卷的我,裴非墨怔住了,
「……怎麼是你?」
冬日水路慢,燈火融融,船上只有他的ẗū₋沉默和小爐煮茶聲,靜得可以聽見雪落。
我生怕尷尬,呵了呵手,沒話找話:
「你別看退婚那會說得灑脫,其實我哭了一路呢。
「……那這兩年裴大人你呢,你娶到你的心上人了嗎?」
1
燈花嗶剝炸了一下,裴非墨遲疑片刻,啞著嗓子開了口:
「……沒有。」
我捧著熱茶,吹散霧氣,頗為理解地點點頭:
「婚姻一事,自然要慎重。」
更何況裴非墨性子孤高,一般姑娘大約很難入他的眼。
我猜能讓他癡心等到今日,裴非墨喜歡的那位姑娘應當是很好很好的。
「對了,剛剛上船時大人說甚麼?我顧著撿畫,沒有聽見。」
「……沒甚麼。」
紅泥小爐,茶湯微沸,卻安靜得有些尷尬。
我盤算著水程,最快也要八九日,日日相對,總要找些話茬。
「一別兩年,京中冬日多雪嗎?姨奶奶的腿疾寒日裡還發作嗎?」
「不多,不大疼了。」
我訕訕地點頭,又想起朱雀街外的歌伎小憐,也算半個舊相識:
「聽說有人為小憐姑娘贖了身,那她的糖水鋪子開了麼?」
「不知道。」
我尷尬地撓撓頭,覺得自己很不會說話。
「……怎麼總問旁人的事?」裴非墨頓了頓,臉色也有些不自然,「……你呢?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這話把我問住了,因為從前裴非墨很不願意聽我的事。
那時我準備了一肚子的話,總盼著他問一問。
如今忽然問起了,我竟然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
「我呀,我沒甚麼好說的事,總是跟著師父學畫,山水也畫,美人也畫,跑了不少地方。」
「不是問這個。」裴非墨猶疑片刻,目光落在我未盤的發上,終於開了口,「……你嫁人了嗎?」
「還沒有。」我忽然覺得臉上發燙,將頭低下去,「但師父說,這次入宮是有人極力在官家面前舉薦我,裴大人若是認識那位公子,替安寧謝一謝他呀。」
我沒說的是,師父擠眉弄眼告訴我,官家最喜歡做媒,他未娶你未嫁,等你到了京城,官家必定要喝你倆一杯喜酒了。
提起這人,裴非墨眼神有一瞬的松動,想說點甚麼。
我明白了,他是怕我像從前一樣追著他不放。
「你可能不記得了,從前為了讓你娶我,我鬧了不少笑話呢。
「七年前我初來京城,你嫌我不懂畫很丟臉,後來我幫仇娘子收了足足八甕梅上雪水,她才肯收我為徒,不過也好笑,第一年手凍壞了,腫得像蘿卜,拜了師卻連筆都拿不了。
「五年前朱雀街有Ṭų₂流寇作亂,我拿了竹刀去尋你,結果旁人說你已經護著小憐姑娘走了,我又轉頭回裴家找你,結果裴家熄了燈落了鎖,沒人給我開門,我兩頭撲了個空,第二天你看我抱著竹刀睡在門口,才發現我一夜未歸。
「跟你退婚那天,別看我說得灑脫,其實船行了幾日我就哭了幾日,到了青州,眼睛腫得都瞧不見路,下船還跌了個跟頭,摔得頭破血流。」
提起那些蠢事,我比裴非墨先笑出聲。
我拜入仇娘子門下學畫,學有所成時為他繪了一盞四面宮燈,只是他未曾把我放心上,所以那燈也不知隨手丟去哪了。
就連最後小渡口的風雪裡,我故作灑脫地把婚書遞給他時。
他ƭū́⁾也未曾下馬,只是五年來頭一次正眼瞧我,面無表情地伸出手:
「要走就走,不必做這種姿態。」
裴非墨,我在青州渡口摔得很疼很疼,所以真的已經長了記性。
燭火躍躍,我抬起眼,大大方方地望著他:
「裴大人,我長了記性,真的、真的不會再喜歡你了。
「所以你別怕,我不會再纏著你啦。」
我自說自話的時候,裴非墨不知看了我多久。
我驟然抬頭,他反倒垂下眼,叫我看不清他臉上表情是難過還是錯愕。
船外風雪呼嘯,一如兩年前小渡口,吹得人心口酸澀。
「祝姑娘,兩年前在小渡口裴某就想問。
「為甚麼五年都過來了,忽然要退婚?
「為甚麼哭得那樣傷心,還是一定要走?」
這話問得我一怔。
是啊,明明五年都過來了。
被京城人人看笑話,被裴非墨奚落過不知羞恥。
怎麼忽然清高起來,怎麼忽然就要走啊。
現在想想。
大約是那天雪大,僥幸盼著你也許會留一留我。
或者我不想走,卻不想船夫好死心眼,收了錢竟然真的開船。
不然要怎麼說呢?
總不能說我後知後覺才發現這五年裡,我喜歡你,喜歡得好辛苦。
幸好尷尬時,有船家殷勤,送來自家釀的綠蟻驅寒。
裴非墨飲了口酒,連聲音也苦澀了起來:
「……祝姑娘,再和我說說你的事吧。
「……說說那個,愚蠢傲慢的裴非墨從沒真正認識過的祝安寧。」
2
我和裴非墨的婚事,其實定得很草率。
裴非墨幼時總生怪病,看了許多大夫都無果。
這次回外祖父家,更是發了三日不退的高燒,大夫都說不中用了。
是他母親哭著跪在庵裡觀音相前,求神佛給一絲生機。
我小娘總拜佛,所以那庵裡的老尼認識我,她對蹲在地上用木棍畫畫的我招招手:
「祝三姑娘願不願意幫一幫她?」
「可、可我不會給人治病,怎麼幫她呢?」
「三姑娘願不願意讓裴家小公子做你夫君?」
七歲的我自然不肯,忙躲在小娘身後:
「……我又不認識他,我不要他!」
「可是你不救他,他就要死了。」
看著裴非墨娘親滿臉的淚,我一怔,忽然很怕我死了,小娘也會哭得這麼傷心。
「……那好吧。」
拂塵掃過我的頭頂,像觀世音的楊柳枝拂過。
那老尼望著我的目光不掩悲憫:
「祝三姑娘命韌如蒲草,狂風不可摧,霜雪不可欺,能保小公子平安長大。
「只是替你擔了災厄,今後祝三姑娘的路會坎坷磕絆些,小公子不要欺負了她呀。」
奇的是婚書簽下當日,裴非墨的高熱就退了。
也是從那以後,裴非墨無病無災,連個磕絆也沒有,平平安安長到十七歲。
而我那時年幼,雖然從未見過裴非墨,也並不懂夫君二字意味著甚麼。
卻也真心念他的好。
因為認下這樁婚事後,我的小娘就有大夫看病,有藥吃了。
父親也很肯給我和小娘一點好臉色,一個箍桶發家的小商販能跟國公家攀親,讓他面上有光。
所以從那以後,哪怕無故平地跌跤摔得很疼,或是總犯從前不曾有的咳喘,我都沒有抱怨,甚至有點高興,高興自己能幫裴非墨擋一擋災。
甚至小娘過世時也不忘叮囑我,祝家主母待妾生子從來苛刻,要我一定攀上裴家高枝。
可那是件很難的事。
因為明眼人都看出來了,裴非墨平安長到成年後,裴家就漸漸不把這樁婚事放在心上了。
父親寄去京城的信如石沉大海,派去的人連二門都進不去。
被退婚的姑娘再議親就矮人一頭。
從前眼紅我的妹妹們,如今都笑我癡心妄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直到七年前,祝家主母忙著姐姐們的婚事,忽然一低頭,看我也到了出嫁的年紀。
送我去京城時,主母卻並不指望裴家認賬:
「若是被裴家退婚,想必是你德行有虧。
「你也不必回來哭,我這沒有好親事等著你挑。」
妾生的姐姐們,不是被主母嫁給年老的有錢地主換了聘禮,就是給有些權勢的做了填房攀關系。
半年前做填房的二姐姐,夫家說是病死了。
我偷偷揭開草席看過,二姐姐死時還懷著身孕,被打得像個血淋淋的肉葫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總做夢。
夢到二姐姐的血淌成了溫熱的海,我就坐在那張婚書折成的紙船上飄飄蕩蕩,海浪推著我快快走,可四面八方看不到岸。
夢醒時,我正在去京城的船上,緊緊抓著懷裡的小包袱,像茫茫苦海中抱著一塊浮木。
飄來浮去的時候,我如小娘一般祈盼世上有觀音,觀我貪與苦,觀我怖與憂,觀我萬般不由己,由來處處都是難。
3
也許是我一路都抱著包袱,叫那船夫以為有甚麼珍寶,又見我是個Ṱū₀弱女子,起了歹意拉扯著不肯放。
我怕將婚書撕壞,不敢硬搶,便不顧男女大防,死死拽著他,哪怕扯壞了袖子露出半截手腕也不肯松手。
那年春日日頭正好,畫舫上有富家子弟賞春作畫,不知誰撩起簾子看見了熱鬧,嘻嘻哈哈地賭一賭:
「我猜是古董寶物!」
「我猜是珠釵首飾!」
初春河上還有碎冰,眼見我要被拖下水去。
還是一個紫衣少年看不下去了,攔下船夫,要我們說出包袱裡的東西對質。
那船夫抬手要推搡他時,他居高臨下地斜睨一眼,震了震腰間佩刀,嚇得船夫再不敢多說一句。
其實那一刻,我望他時就在想,救苦救難觀世音手中的楊柳枝應該也會變化,會變成眼前這把震懾惡人的刀劍。
連紫衣少年的朋友都來了興致,紛紛湊上來看:
「到底是甚麼東西,讓這姑娘扯壞了衣服,連尊嚴體面也不要了?」
打開包袱,裡頭只有幾塊碎銀和一張泛黃的婚書。
幾塊碎銀是我在京城幾日的吃用。
一張泛黃的婚書也許可以換一個好前程。
每一樣都可以排在尊嚴體面前頭。
有舞姬指著碎銀,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就為了這點錢?」
還有一個姑娘咬著畫筆拈起婚書,忽然發現了甚麼,促狹地大笑:
「你拼死拼活就為了要嫁人嗎?」
眼前少年們滿目綾羅,香風撲面,我羞慚地用包袱遮住手腕,怯怯地點點頭。
眾人哄笑著指著那位紫衣少年:
「裴大人!你的小救命恩人找上門嘍!」
我錯愕地看著一旁陰沉著臉的裴非墨。
他只是很厭惡地瞥了一眼我露出的手腕,丟下一句:
「不知廉恥。」
也許是初見太不堪,所以後來的五年裡,哪怕我追在他身後,投其所好苦學丹青,他也從不肯正眼瞧我。
眼前燈花結了又炸,裴非墨猛然觸動心事。
「那你想退婚,是不是怪我當初說你不知廉恥?」
我搖搖頭。
不是的,那年的祝安寧沒有脾氣。
裴非墨喜歡書畫丹青,她就去學。
只要能讓裴非墨娶她,她甚麼都肯做,也不在意甚麼臉面體面。
決定退婚的那天,是我聽裴非墨和小憐姑娘說起,他不想娶一個為了幾兩碎銀就拋棄臉面尊嚴的人,更不想娶一個費盡心思來京城攀扯裴家的人。
小憐姑娘嘆了口氣,同為女子,也忍不住為我說了句情:
「也許,也許她一個姑娘家,真的有難處。」
「她能有甚麼難處?兩個姐姐要麼嫁有錢的,要麼嫁有權的,她又能好到哪裡去?本來這些年我冷落她,是希望她自己知趣。
「況且小憐你知道,我喜歡的姑娘人品貴重,她曾救我一命卻並不挾恩圖報,與那祝三姑娘雲泥之別。」
玩笑間,裴非墨也調侃起當年老尼說的話:
「到底是心性堅韌如蒲草,還是人品低賤如蒲草呢?」
那日我提著燈站在門外,怔怔聽了很久。
這些年習慣了裴非墨的冷嘲熱諷,所以我其實並不委屈,也並不想為自己辯白。
只是不知道怎麼,那一刻我想起了二姐姐,心裡忽然很為她難過。
我明明沒有哭,可怎麼冬夜的風吹在臉上發癢時,又後知後覺擦了一手冰涼的眼淚。
裴非墨連忙解釋,像一個孩子急於訂正他做錯的課業:
「當初我說有心上人,可是我現在才發現我的心上人就是……」
「裴大人喜歡哪位姑娘,把心意說給她聽就好,不必告訴安寧。」
我笑著搖搖頭,醉意上來時,也敢打斷裴非墨,
「裴大人沒說錯,當年那祝三姑娘確實不知廉恥,想要挾恩圖報。
「可她二姐姐不是,她二姐姐並不是自願嫁過去的,她沒有辦法。
「她死的時候,還有六個月的身孕,我、我還給她肚子裡的孩子縫過小鞋子呢。」
雪慢慢落著,照見裴非墨滿臉的愧疚和錯愕。
佐以舊事,飲酒亦如飲白水。
最後一口見底時,我已經醉得趴在桌子上說起胡話:
「嘻,偷偷告訴你,我每晚睡前,都會想一遍這輩子丟臉的事。
「扯ẗų₆破袖子的祝安寧很丟臉,追在裴非墨身後學這學那的祝安寧很丟臉,說了退婚轉頭又哭著走的祝安寧很丟臉。
「你們都可以看不起她,可我、可我不能再去怪她。
「……沒有辦法呀。
「……那會的祝安寧和二姐姐一樣,都沒有辦法。」
4
眼前醉酒胡言亂語的祝安寧,又是裴非墨沒有見過的另一面。
她趴在桌子上,又要忙著說話又要忙著掉眼淚。
怎麼有點可憐又有點好笑。
當裴非墨猶豫著要不要伸手為她擦淚時,她卻哭累了,不吵也不鬧,趴在桌上安靜地睡了。
這七年裡他不屑瞧上一眼的人,如今只是安靜睡在那裡就叫他心跳如雷。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是我不好,沒認出你。」
眼前人枕著手臂,燭火映著她濕漉漉的眼睫。
醉酒如登小舟,叫他想起那年夏日一見鐘情。
他在觀荷渡遭了暗算,所幸被仇娘子所救,在仇娘子畫舫上養傷。
夏日晝長,隔著珠簾,竹簟生涼,光細碎地灑在他手邊。
昏昏中,他看見仇娘子新收的女學生坐在牀畔,執輕羅小扇為他扇風。
心細如她,水邊多生蚊蚋,想來是怕他被蚊蟲叮了又起高熱。
可是顧著男女大防,她戴著面紗,裴非墨看不清她的容貌。
只看見她身後一盞才畫好的四面宮燈晾著。
綠的是芭蕉,青的是山石,白的是她袖下一寸皓腕,金的、金的是水面粼粼波光,照她眉眼盈盈處。
裴非墨極力想看清卻看不清她的容貌,珠簾和宮燈穗子一並晃他的眼睛。
「阿寧,過來替我礬一礬絹子。」
阿寧,原來她叫阿寧。
後來他想登門致謝,仇娘子卻已經出門雲游去,尋不到人問了。
後來那樣的四角宮燈,他去集市上找了許久,希望有一點阿寧姑娘的下落,可燈鋪都說早不賣那樣的,雖說風吹不滅,雨淋不壞,做起來卻費心費力。
最後的消息是兩年前,脾性古怪的仇娘子終於松一松口,說那位阿寧姑娘是她的關門弟子,是來京城投奔夫家的,可夫君不喜,甚至不願多瞧她一眼,她的日子過得很難。
那時裴非墨只覺得心痛,這世上怎麼有如此混賬的男人,把珍珠當魚目糟蹋。
命運好像很喜歡跟他開玩笑。
官家要他去接仇娘子的關門弟子,阿寧畫師入京時,裴非墨心中狂喜。
馬車停了,他恭敬拱手一拜:
「裴某仰慕姑娘才學多年,此番護送姑娘入京……」
此番護送阿寧姑娘入京,是存了私心希望與她獨處。
那個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終於不是在夢中遇見。
可她忙著撿地上的畫軸,並沒聽見他說了甚麼:
「抱歉,大人您說甚麼?」
再抬起臉,卻是兩年小渡口,那張笑著哭的熟臉。
「……是你?你叫阿寧?」
看見自己的臉,她也一怔,抱著畫卷笑道:
「原來是裴大人,好久不見啊。
「阿寧是師父喚我的。
「你還是像從前那樣,叫我祝三姑娘吧。」
他看不起的未婚妻祝三姑娘,他日思夜想的阿寧畫師,居然是同一個人。
昨晚冬夜行船,水聲和雪聲一般靜謐,他看見窗邊她偏著頭呵著手,輕描淡寫地說起從前,落落大方地問起他娶沒娶到心愛的姑娘,他才發現兩年前小渡口的風雪,原來在他心頭,下到今日也沒停。
她能輕輕提起,說明早已輕輕放下。
可怎麼她越是雲淡風輕,他越是耿耿於懷。
「裴大人,我長了記性,真的、真的不會再喜歡你了。」
裴非墨不知道,祝姑娘喜歡他這些年,還受了多少委屈,怎麼說了放下,又紅了眼圈。
怎麼她越是笑著,他的心越被牽扯著發疼。
第二日雪霽初晴。
昨日自知醉酒失態的安寧睡醒,決計不肯飲酒了。
船行了一夜,已經快出了青州地界。
船娘送吃食時掀起雪簾,寒風吹得人心中一凜。
今日日頭正好,前頭又是商埠,移船靠岸,再採買些吃食用度。
方才船上丫鬟送了點心果脯,他瞧著安寧貪嘴,喜歡吃紫蘇梅子和子薑蜜餞,等下可以多買些送她。
素日寫字畫畫容易手冷,也要送她一只手爐。
卻不想才勸動安寧和他出去走走,見識風土人情。
岸上嚮起一個脆生清麗的聲音,那人興高採烈地去挽他的手臂:
「裴非墨!我就知道你躲我躲到這裡來了!」
那姑娘一身華麗珠翠,行動間珠光寶氣,富貴逼人,她上下打量了安寧,滿眼疑惑,
「祝三姑娘?你怎麼在這?難道你們……」
是舊相識,小憐姑娘。
不對,上次她救駕有功,如今應該叫小憐郡主了。
安寧卻很怕跟他扯上關系,忙欠身笑道:
「小憐姑娘,你誤會了,裴大人護送我入京是公務。」
安寧急於撇清,讓他心中悵然若失。
「官家說找了一位極好的畫師為我作畫,」小憐望著裴非墨,紅了臉,「好為我尋一件婚事,原來那個畫師是你。」
安寧聰慧,一眼就看出小憐對他有意。
裴非墨很盼著安寧再醋一醋。
就像從前他與小憐姑娘走得近時,安寧會難過。
可如今安寧並不多看他一眼,只是低下頭,慢慢挑選一方好墨。
望著她低垂的眉眼,裴非墨心頭忽然塌下一塊:
從前那個捧著真心追在自己身後的姑娘,如今真的一點也不在意他了。
5
「我要和你們一起回去!」
裴非墨下意識拒絕,我卻點了Ṱū́₃點頭:
「正好,也順路。」
晚飯畢,我在房中畫畫,卻聽見隔壁又吵又鬧,小憐姑娘捂著臉哭著跑出來。
她趴在牀上,將頭埋進枕頭裡放聲大哭,抽噎著問不出一句話。
見我望他,裴非墨欲言又止。
「不好這麼放著她不管不顧的。」我嘆了口氣,「你說了,我也好勸勸。」
「我說我不想娶她,我想娶的人是……」
不等他說完,我已經關了門。
小憐只顧著哭,連晚飯也不肯吃。
我塞給廚娘一把賞錢,要她們單獨做一份蜜酥酪和糖圓子送來。
「我不要吃,餓死了好讓裴非墨心疼死!」
我打趣道:
「我沒聽過誰沒了妻子,心痛而死的。
「倒是見過不少男兒,妻子死了不出七日就再相親。」
小憐腫著眼睛,猶猶豫豫從牀上坐起來,抱著那一碗糖圓子抽抽噎噎地吃:
「我偏不叫他如意。」
一碗糖圓子下肚,小憐漸漸止住了哭。
她又要逞強又要吃的糢樣,我覺得好笑,忍不住抿一抿嘴。
見我笑,小憐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
「……你是在笑我嗎?」
「沒有,我是在笑自己。」
小憐將信將疑地看著我。
「若是吹了冷風,眼淚幹了要起凍瘡了。」
我伸手為她擦幹臉上的淚痕,笑道,
「看見你,就好像看見我自己。當初船上我也哭了很久,哭餓了的時候,我才發現比起來誰的喜歡,我更想要一碗熱乎乎的甜湯。」
似乎是想到了當初我離開的樣子,小憐小聲說:
「……可是裴非墨如今又喜歡你了,他還說回京要和官家求賜婚,你心裡肯定好得意吧?」
下筆不穩,美人臉上平白多了個墨點。
不好。
「他說很後悔當初錯把珍珠當魚目。」小憐垂下頭,不安地抱著手中的碗,「我想求你教一教我怎麼討裴大人的歡心,可是我從前那樣對你,你一定不肯教我了。」
「我再也不會喜歡裴大人了。」我笑笑,「所以如果你問裴大人的喜好,我大概可以告訴你。」
裴非墨生母去世後,裴父續弦再娶,又有了他兩個弟弟。
別人看來侯府高門,父親慈愛,後母寬厚,兄友弟恭。
裴非墨又很肯在刀光劍影裡豁出命去拼殺,不論是朱雀街鎮壓流寇,還是觀荷渡護駕遭毒手,都叫他在官家面前得臉。
只有我寄住裴家那五年,從姨奶奶和下人們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一個形單影只的裴非墨,除了手中的刀劍,他的身後空無一人。
父親已經不大記得他生母的祭日。
五年前裴非墨祭掃時,刮風下雨山路難行,偏偏又跌了燈,摔了腿。
「所以你做了一盞燈送他?」小憐猛然記起,「我記得那燈是四面,畫了……畫了誰來著,好像是個美人……」
「畫的是裴非墨的母親,我曾見過她一面,在山下的庵裡。」我笑著搖頭,「都是過去的事了,裴大人那時很討厭我,所以那盞燈他一眼也不曾看,就扔掉了。」
……
小憐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後來我告訴他,畫舫上救了他的人是我,蒙著面紗一是因為我發了春癬,不能見風,二是我怕他覺得我不避外男,不知廉恥。
「他自然不信,說仇娘子不問紅塵事,不會與我對質,那盞燈也已經被他丟棄,找不到證據了。
「到最後變成我品行低劣,滿口謊話。」
小憐已經顧不得傷心,滿眼驚詫:
「那他心心念念那些年的心上人,竟然是你?
「那你為甚麼不跟他說呢!為甚麼不再去證明呢!差一點你們就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為甚麼啊,大概是祝姑娘學了點本事,泥人也有了三分土性。
大概是她發現除了嫁人,好像筆下還有另一條生路。
「他不願信我,再多說多做,也不過自取其辱。」
因為裴非墨是個很固執的人。
他若認定甚麼,認準了誰,就是冬雷夏雪也不能改。
對事是這樣,對人也țŭ̀ₜ是。
就像姨奶奶和我聊天時常嘆息:
「他母親在的時候,哥兒還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會的哥兒性子溫和,並不像現在這樣刻薄又自負。
「但是有後娘就有後爹,將來裴家的家私並著他母親的嫁妝,都未必有他一分一厘。」
姨奶奶說在這個家中,只有裴非墨像個外人,
「沒有母親的孩子,總不免多吃些苦。
「他母親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定下你們二人的婚事。
「祝姑娘心性堅韌,哥兒與你是一路人,若是你與他成家,也算彼此終身有了依靠。」
小憐抱著甜酥酪已經聽得出了神。
「別人贊他是天子近侍,禦前紫衣郎。
「但我寄住裴家這幾年看得清楚,他的日子過得很辛苦。」
故事講到最後,比起自己的終身,小憐更在意我和裴非墨這段有緣無分:
「如果你覺得他辛苦,為甚麼不回心轉意,明明他如今有意……」
……
為甚麼不回心轉意。
大概是因為喜歡他的這些年,我也過得很辛苦。
話音才落,忽然聽見門外聲嚮:
「公子手上這碗酥酪都冷了,小的為您端下去再熱一熱。」
我抬頭望去,是裴非墨。
他眼中悵然若失,可是欲言又止。
我並不知道他在門外聽了多久,聽了多少。
見我望向他,他才想起手上冷掉的點心,連忙討好地遞給我:
「我聽說你想吃些甜的,就去買了碗糖酥酪。」
我搖搖頭:
「我不愛吃甜食,就算想吃也會自己去買。裴大人不必費心了。」
6
有小憐在,我免去了許多和裴非墨打照面的麻煩。
快入京時,小憐與我熟絡起來,話也漸漸變多。
最多說的一句還是:
「我有位相識的皇兄,心腸是極好的。
「我聽說也是他在官家面前舉薦你,這次官家一定為你們指一件更好的婚事!」
我推辭了幾次,小憐卻堅定了要為我牽紅線的心思。
裴非墨聽見了,連拿著酒盅的手都輕顫了一下,洇濕一片。
到京城這日,雪霽初晴,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有一點初春的暖意。
「三哥哥!」小憐興奮地抱著我的手臂,「這是安寧畫師,你聽我和你說……」
我屈身行禮。
是三皇子宋昭,從前聽過他的傳聞,大都說他是皇子中最不精明的一位,無心政事,只愛金石書畫,很得官家偏心。
宋昭望著我時,滿眼溫溫笑意:
「我知道你,姨母的徒弟,安寧畫師。
「我跟姨母求來了你兩幅畫,很有道玄之風。」
得人當面稱贊,我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倉促,改日必定登門拜訪。」
小憐擠眉弄眼地望著他,滿眼促狹的笑意:
「從前三哥哥從來不管這些迎來送往的虛禮,怎麼聽仇娘子說安寧畫師要入京,就急忙來接?」
小憐笑一次,宋昭的臉就紅一分。
我轉身接過裴非墨手中的行李,謝謝他一路護送。
裴非墨看著宋昭,還想對我多說兩句話,可我已經轉身離開,沒有多看他一眼。
一切安頓完畢,我住在小憐郡主府上。
「三哥哥人很好,正好安寧姐姐的師父仇娘子也是他姨母,親上加親。」小憐就笑,「誰知道收你為徒,又薦你入京,仇娘子有沒有為自家孩子藏一份私心?」
其實我隱隱察覺,師父說那位舉薦我入宮的人,大約就是宋昭。
面見官家,呈上舊作,官家贊不絕口,又問了師父的安。
一夜間的拜帖如雪花,侍女們光是收拾,也費了半日工夫。
有小憐授意,她們精心挑出來的,便是宋昭的拜帖。
賞梅宴,春日宴,處處都是好畫的景。
綠柳如煙處,我依靠欄桿,忍不住問宋昭:
「師父收我為徒,是否有你的情分?」
我拜入師父門下前,聽別人說過仇娘子性子古怪,已經許多年沒有收過徒弟。
也是很久以後師父和我提起,其實不管是梅上雪還是瓦上雪,化了都沒有分別,只是說出來叫旁人知難而退,她一個都不要的。
宋昭並不為自己攬功,只笑:
「那年看見一個傻姑娘把姨母的話當了真,在梅苑不眠不休地收雪,我沒想幫她,只是覺得梅苑的花開得好看,就請了姨母來看。
「就多了一個人看見這世上有一個姑娘,活得很艱難。」
回去時,春雨霏霏。
滿城燈輝都搖曳在雨幕裡。
下車分別時,宋昭遞給我一盞明角燈並著傘:
「比不上姑娘從前丟那盞,但也是好的。
「希望這盞燈能照著姑娘的路,不再跌跤。」
門口有人等了我許久,連衣擺都叫雨淋濕了。
是裴非墨。
他淋了雨,瞧見我手中的傘和燈,慌忙去捉我的衣袖:
「安寧,從前你送我的燈尋到了,我沒有丟,只是收在庫房。」
我低頭就瞧見他手裡那盞燈,因為年歲久受了潮,已經看不清燈上人的面目了。
「再補一補,會和從前一樣的。」
怎麼能一樣呢?
我一點點抽開衣袖,勉強地笑笑:
「裴大人,我並不會補燈,而且我也不記得您母親長甚麼樣子了。」
見他半邊身子淋著雨,我將傘偏了偏:
「如今沒有我替你擋著災了,淋雨恐怕會生病吧。」
頭頂雨傘撐起半片晴空,叫裴非墨無端升起希冀:
「安寧,你還是在意我的,對嗎?」
「不是,只是手裡有傘,哪怕一只貓兒,我也不忍心看它淋雨。」
形同陌路時,溫柔也殘忍。
所以他怔住,無端紅了眼眶:
「你其實還在氣我,氣我從前傲慢,氣我對你漠視?氣我羞辱你和你姐姐,是不是?」
其實不是,那五年裡點點滴滴的委屈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祝姑娘不爭氣, 她沒有多少脾氣,也沒有太Ťũ̂₉大的記性。
所以一直恨和一直愛,對她而言都是很難的事情。
因為婚約曾經庇佑我和小娘,因為在渡口那次仗義出手。
所以我曾經真的炙烈盲目地愛慕著你, 受了再多的委屈都不要緊。
「說來遺憾, 其實裴大人, 我們原本有很多機會能相守。
「倘若你打聽我二姐姐的時候,再多聽兩句。
「倘若朱雀街那日, 你發現我一夜未歸。
「倘若你放下成見,聽我講一講觀荷渡。
「倘若你念著小渡口的風雪太大, 開口留一留我。」
倘若這五年裡,你曾有一次回頭看我。
就會發現, 我喜歡你, 喜歡得很辛苦。
提起那些有緣無份的過去,裴非墨後知後覺滿臉錯愕:
「從前你追在我身後五年, 如今換我對你好, 好不好?
「……安寧,你先別答應他,好不好?」
我沒有答應任何人。
眼下要做的事情很多, 為娘娘們作畫,與宮中畫師們切磋技藝, 還有幾處好景都值得花時間慢慢畫下來。
我的心已經無法為像從前,為誰停留了。
滿城細雨都朦朧在夜色中。
我將傘放在他手上, 輕聲道了珍重。
身後人一言不發,卻已經淚流滿面。
7
半月後,綠柳如煙,晴光好時,正是入宮的日子。
我謝絕了宋昭的好意,也回絕了裴非墨的挽留。
有時官家和娘娘們會拿裴非墨和宋昭打趣我。
甚至小憐悄悄攢了局,押了註,猜誰能先叫我點一點頭。
忙完了宮內娘娘們的畫像, 閑來可以暢游山水。
這一日探訪山中小庵。
有些破敗, 一如當年小娘為我祈福時常去的。
庵小卻有許多邨婦來朝拜, 據說很靈驗。
我觸動心事, 捐了些香紙錢。
又瞧見那觀音畫像有些破敗,看不大清容貌,便想為它修補一番。
有一個枯瘦老尼,先問了女施主安,又謝絕了我的好意:
「世間苦厄, 不如求己。」
那糢糊的畫像,觀她時如觀己, 叫人生出許多希望與寄托。
我忽然想到當初小娘和我說的趣事。
她說從前觀音為善男子相,後來朝拜的女信徒眾多。
女子們有許多男人不懂的難處和困苦,便求菩薩救苦救難,求菩薩大慈大悲, 工匠們便有意逢迎女香客們,將菩薩塑成女身女相。
所以楊柳枝未必只是誰手中的刀劍,亦可是自渡的槳,或是手中的筆。
若人生在世, 如苦海泛孤舟。
那麼不必誰憐我怖與憂,不需誰懂我不由己。
自有我知我苦厄,我祝我安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