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賒刀人

我家世代都是賒刀人。
謝家欠了我家一把刀,允諾用婚事來換。
這門親事,謝明川深以為恥。
他縱容下人欺負我,帶著一個又一個紅顏知己在我眼前招搖。
更是在大婚之前貶妻為妾,另娶他人。
可他們不知,賒刀人的債,是不能欠的。

1、
「宋清舒,你在做什麼?」
柳新月徑直推開屋門,緋色石榴裙擺如海浪般翻動,帶來一股子冷風。
我沒看她,依舊低頭認真繡著帕子。
院子裡的丫鬟素來不把我放在眼裡。
沒人倒茶,沒人伺候,更沒人看門。
不管是誰,進我院子就像進無人之地一般,我已經習慣了。
「你這人雖然出身低微,長相土氣,繡工倒是不錯。」
柳新月低頭湊近看那一株粉色牡丹花,感慨得瞪大了眼睛。
她的貼身丫鬟石榴掩著嘴,站在一邊嗤笑;
「小姐這話說錯了。」
「就是因為出身低微,才需要練好繡工啊。」
「不像咱們府上,光是繡娘就養了十幾個,哪裡輪得到小姐動手?」
柳新月是謝明川表妹,家中是皇商,自然是一等一的豪富。
謝明川和我定親後,最不服氣的就是她。
在她眼中,自己表哥家世好,模樣好,又有才學,便是公主也配得。
而我,出身鄉野,長相普通,給她表哥當丫鬟都不夠格。
所以每次一來謝府,她便要跑到我院子裡來尋我晦氣。
當我咬斷最後一根絲線時,柳新月劈手奪過我手中的帕子。
「這帕子不錯,歸我了!」
我伸手去搶;
「不行,這帕子我有用。」
我是十四歲進的謝府。
進府以後,謝家便撥了一個偏僻的小院給我住,還安排了兩個丫鬟伺候我。
只是兩個丫鬟架子都很大,輕易使喚不動。
而且,每天給我端來的吃食都是青菜饅頭,吃得人兩眼發綠。
我每天都吃不飽,無奈之下,只能繡點東西拿出去賣。
賣來的錢,全都換成各種零嘴進了肚子。

2、
上次繡的幾個香囊就被柳新月搶了,算起來,我已經有整整十天沒吃過肉了。
柳新月開始和我撕扯起來,她向來嬌身慣養,力氣自然比不過我。
「哎呀!」
柳新月沒搶到帕子,反而腳下一滑跌倒在地。
「好啊,你竟然敢打我!」
「我這就去告訴表哥!」
柳新月柳眉倒豎,咬著一口銀牙,氣衝衝奪門而出。
沒多久,謝明川被她扯著袖子拉來了院中。
「道歉。」
謝明川身子還沒站穩,冰冷的話語已經重重落下。
「宋清舒,快給我表妹道歉。」
「這些年謝府待你不薄,從來不曾缺了你吃喝。」
「沒想到你竟然眼皮子這麼淺,要去偷表妹的帕子!」
「真是給我謝家丟人!」
謝明川有著一副好皮囊。
身姿如松,面若冠玉,眉目如畫。
只可惜,還長了一張會說話的嘴。
剛進府時,我也曾偷偷愛慕過他。
哪個少女不懷春?
更別說,謝明川長得這樣好看,還是我未來的夫君。
只是隨著這些年謝明川對我的態度,再熱的一顆心,都給凍寒了。
「這帕子是我的,我沒有偷她的東西。」
柳新月立刻就紅了眼眶,一雙大眼睛濕漉漉地看著謝明川;
「表哥,她這是什麼意思?」
「她不會想污蔑我拿了她的帕子吧?」
「我從小到大,想要什麼奇珍異寶沒有,需要去拿她的東西?」

3、
謝明川很疼他表妹。
見她受了委屈,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竟是話都沒說,直接從我手中搶過帕子。
他力氣比我大很多,我毫無防備之下被他這麼一扯,仰面摔倒在地。
「噗嗤~」
柳新月破涕為笑,眼中滿是得意。
我撐著手勉強站起身,這才發現剛才用手拄地時,被小石子磕破了皮。
手掌滲出一片殷紅。
看到我的手,謝明川更惱了,語氣中帶著三分懊悔;
「宋清舒,你是豬腦子嗎?!」
「這麼大個人,連站都站不穩!」
說完,一把拉過我的手,用剛才搶到的帕子細細擦去我手掌上的碎石子。
「你這院裡的下人也該好好管教一下了,連個路都掃不乾淨!」
「疼不疼?你等著,我去拿藥箱。」
謝明川步履匆匆而去,連眼角都沒給柳新月一個。
我怔怔得看著他,說不清心底的感覺。
謝明川總是這樣。
打完巴掌,又給你送上一顆糖。
讓人的心像一捧將滅不滅的灰,稍微吹幾口氣,便有再度複燃之像。
我有時候,甚至覺得他是喜歡我的。
只不過就連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這份喜歡。
「表哥,表哥!」
柳新月氣得直跺腳,依舊沒喚回疾步而去的謝明川。
她側過頭,死死盯住我的臉,一雙杏眼中帶著不符合這個年齡的怨毒;
「宋清舒,你別得意。」
「你這樣低賤的人,給表哥提鞋都不配!」
「我不會讓你嫁給他的!」
放完狠話,她伸出手重重推我一把,隨即帶著丫鬟揚長而去。

4、
我在院中站了許久,直到太陽西沉,都沒等來謝明川的藥箱。
我想,他應該不會再來了。
算了,也就是磕破點皮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晚上,謝夫人身邊的桂麽麽親自帶人來了我院子。
丫鬟手中捧著的嫁衣是用名貴的浮光錦織成,在燭火的照耀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華光。
桂麽麽招招手,丫鬟們又遞上一箱子金銀線。
「婚期就定在兩個月後。」
「這嫁衣已經根據姑娘的身形裁好,按照京中規矩,嫁衣上的花得由新娘子親手繡上。」
「聽說宋姑娘繡工精湛,這兩月就好好呆在屋裡準備嫁妝吧。」
我和謝明川的婚事,在我三歲那年就已經定下。
宋家一諾千金,定好的事情,從來就不會更改。
所以哪怕謝家待我不好,我也沒想過不認這門親事。
我柔順地接過嫁衣,開始閉門不出。
柳新月也知道我在繡嫁衣,來了兩次,倒是沒再挑我事。
只是那表情十分怪異,沒事情就捂著嘴偷笑。
這段時間,就連兩個丫頭都對我好上不少。
端來的飯菜不再是青菜豆腐,每隔一天,都會有份肉菜。
偶爾,還能吃上一盤點心。
我對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手上動作加快,在大婚前七日就繡好了嫁衣。
桂麽麽對我繡的嫁衣讚不絕口,又帶來一方織金錦蓋頭。
嫁衣都繡了,紅蓋頭也得好好繡才是。
我摸著紅蓋頭上鑲嵌的ƭū́₄東珠,心中有些感慨。
謝府雖然對我算不上好,在準備嫁衣上倒是十分大氣。
這幾顆東珠,恐怕價值千金。

5、
謝家和我家的婚事,定在十五年前。
當時謝老侯爺還只是一個七品縣令。
因為被人誣告貪污縣上修理堤壩的公款,即將被下大獄。
大壩決堤,沖毀千畝良田,死傷無數。
一旦獲罪,重則滿門抄斬,輕則全家流放。
就在這時,我爺爺主動找到謝老侯爺,送給他一則預言,和一把刀。
並言明,等謝老侯爺封侯拜相之日,他會讓自己的孫女上門同他孫子結親。
這門親事,就是買刀錢。
謝老侯爺當時已經半隻腳踏進棺材裡,病急亂投醫,指天發誓立刻就應了我爺爺的條件。
後來,謝家找到了自證清白的證據。
謝老侯爺還因此傍上了貴人,步步高升。
當我帶著一個簡單的包袱來到謝府時,他剛剛被皇帝封為安平候。
安平候看到我,神情十分複雜。
良久,才撫著鬍子低歎一聲,算是應了這門親事。
算一算時間,我在謝府,住了也有三年整了。
我正捧著繡好的蓋頭發呆,門被人用力推開,柳新月帶著丫鬟一陣風一樣進來。
「呀,這鳳穿牡丹繡得可真漂亮!」
石榴目光灼灼得盯著那紅蓋頭,十分豔羨;
「也只有這麼漂亮的蓋頭,才能配得上小姐!」
柳新月抓著紅蓋頭左看右看,滿意極了;
「你這蠢村姑手藝當真是好,以後做了妾,倒是可以給我繡繡衣裙什麼的。」

6、
看到我憤怒又茫然的眼神,她挑眉冷笑;
「你還不知道吧,明日要成婚的,是我和表哥。」
「你啊,只是一個小小的妾。」
「這幾天,多謝你替我繡嫁衣了。」
我只覺一股熱血從腳底湧到天靈蓋;
「你說什麼?!」
石榴伸出手,老母雞護崽子一樣把柳新月護到身後。
隨即,雙手叉腰,唾沫橫飛;
「我呸!」
「你個泥腿子鄉下賤丫頭,不會真做什麼飛上枝頭當鳳凰的美夢吧?!」
「讓你做妾,已經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別不知好歹!」
我深吸一口氣,用力握緊拳頭;
「謝,謝家這是要賴帳?」
柳新月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賴什麼賬?」
「當初你爺爺死皮賴臉要攀附謝府,許你一個妾位,還不夠嗎?」
她將蓋頭丟給石榴,傲嬌得朝我一甩頭;
「石榴,我們走。」
「明日大婚,我可得早點回家做準備。」
嘎吱搖晃的木門,似乎也在嘲笑我的天真。
我枯坐半晌,直到蠟燭爆出一朵燈花,才從中驚醒。
謝家食言了。
可是,這世上,沒人能欠賒刀人的債。

7、
素來安靜的小院今日特別熱鬧。
謝家派了許多丫鬟婆子來我院中,佈置喜床,貼紅字,掛上了大紅的燈籠。
桂麽麽帶了一身淺粉色的衣裙,說是給我大婚之日穿的。
我坐在位置上巋然不動,沒有伸手去接。
桂麽麽瘦削蒼老的臉,便帶上了一絲隱隱的怒氣,說話聲音也不由得加重;
「這裙子可是從張記成衣坊買的,花了足足二十兩銀子呢!」
「你們莊戶人家在地裡刨食一年,也賺不到二十兩吧?」
「虧得少爺怕委屈了你,還特意許了你一個良妾的身份。」
「宋姑娘,您呐,見好就收吧!」
我身側的丫鬟玉蘭見狀,趕緊直起身接過裙子,朝桂麽麽擠出一個討好的笑;
「麽麽,宋姑娘這是歡喜過頭了!」
「您放心,有我在呢,保證大婚當日出不了岔子。」
等送走桂麽麽,玉蘭的臉立刻拉了下來,一雙細長眼中滿是嫌棄;
「宋小姐,我們喚你一句小姐,莫不是真把自己當小姐了吧?」
「也不看看你什麼身份,要是明日趕使喚讓少爺夫人不開心,看我怎麼收拾你!」
玉蘭是謝府指給我的貼身丫鬟,以前對我雖然愛答不理,但是面子上還是勉強過得去。
像如今這般疾言令色,還是第一次。
每次柳新月來院中時,她都是殷勤備至。
看樣子,是給自己找到新靠山了。
這一天,我像個提現木偶一般,任由她們折騰。
梳洗,換衣,上妝。
一夜未眠。

8、
我住的院子十分偏僻,饒是這樣,也聽到了正門處傳來的鑼鼓喧囂聲。
這婚禮辦得,當真是熱鬧無比。
院子裡的丫鬟都有些待不住。
玉蘭更是時不時站起身,墊著腳,試圖將目光穿透院牆,親自去看一眼柳新月的十裡紅妝。
「玉蘭姐,快去,前面在派喜錢呢țű₃!」
有小丫鬟握著一串用紅繩子串好的銅錢,滿臉喜氣跑進門;
「新夫人身邊的麽麽,身後跟著幾個小廝抬著滿滿十筐銅錢,見人就發!」
玉蘭再也按捺不住,一甩袖子站起身;
「我也去!」
其他丫鬟婆子見狀,也跟著都跑了,倒是給了我一點難得的清淨。
我給自己倒上一盞茶,靜靜地看著水霧升騰而起,帶出一股子綠茶特有的清香。
嗯,清香中還夾雜著淡淡的黴味。
謝家可真是,大喜的日子,連點好茶葉都捨不得給我。
我嗤笑一聲,將茶杯推到一邊。
等柳新月進了門,和謝明川拜過天地,大禮既成,那這債,謝府便欠下了。
今晚,便是我收債之時。
說起來,賒刀人的債,已經很久沒人敢欠了。
我給自己重新倒了壺熱水,順便把丫鬟們備著的點心吃了個精光。
吃飽喝足,才有力氣辦事情。
天色漸黑,院中的丫鬟回來幾個,沒坐一會又一臉雀躍出了門。
聽她們說,這是要去看鬧洞房。
我挑挑眉,換下了玉蘭硬要我穿上的水紅色衣裙,從櫃子裡翻出一套白色裙子。
按規矩,賒刀人收債時,需穿白色。
收債嘛,總是容易弄出人命。
穿白色,也是為亡者服喪之意。

9、
「哎呀,新娘子可真漂亮!」
「可真是郎才女貌啊,瞧瞧,好一對壁人!」
眾人的一片誇讚聲,在看到我時戛然而止。
謝家正是烈火烹油之時,前來觀禮之人眾多。
喜房雖然大,卻還是顯得十分擁擠。
在屋裡的都是謝家親眷,我隨意瞥了一眼,發現沒幾個認識的。
「宋清舒,你來幹什麼!」
柳新月的丫鬟最先看到我,當看清我穿著一身白衣時,她氣得差點沒昏過去。
柳新月的臉色也由紅轉白,她用力捏住衣角,朝謝明川投去一個委屈到極點的眼神;
「表哥,你看她~」
謝明川的額角跳了又跳,半晌才深吸一口氣,冷著臉朝我走來。
「宋清舒,你別鬧了!」
「你先回房去,晚上我自會來看你。」
「你這穿的什麼鬼樣子?還不趕緊去換掉!」
說罷,他又擠出一個笑,朝在場眾人解釋;
「家中的妾不懂事,吃醋來鬧洞房,讓諸位見笑了。」
洞房中有幾個女眷是柳新月的親戚,聽到這話十分不滿。
「這麼不懂規矩的妾,合該打一頓發賣了才是!」
「就是,打死都是應該的!」
「謝家怎麼連個妾都管不好…」
眾人的議論聲讓謝明川的臉色越發難看。
他再也按耐不住,伸出手用力捏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將我骨頭捏碎。
「還不快走。」
我挺直脊背站在屋裡,環視一圈,發現這屋裡人可真多啊。
人多才好。
人越多,消息傳得越快。

10、
「謝明川,你聽說過賒刀人嗎?」
「賒刀人是鬼穀子傳人,他們身上的刀只賒不賣,並會留下一句預言,等預言實現之時再來收錢‌。‌」
「十五年前,我爺爺賒給謝老侯爺一把刀,並言明等他封侯拜相之時,便讓我來收債。」
「這債,便是我和你的婚事。」
「當時謝家遭逢禍事,眼看謝老侯爺就要人頭不保。」
「是我爺爺替謝家引薦的那位貴人,也是我爺爺讓謝老侯爺去城東老槐樹下等,這才找到了翻案的證據。」
「用謝家上百條人命,來換這樁婚事,謝明川,你覺得吃虧嗎?」
謝明川吃驚得看著我,半晌,才皺著眉頭開口;
「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也有些意外;
「怎麼,謝老侯爺沒告訴你?」
柳新月再也忍不住,氣急敗壞站起身過來推我;
「什麼狗屁賒刀人,你這是胡說八道!」
「你就是一個鄉下來的泥腿子,就憑你們,拿什麼來救謝家?」
「今天是我的大婚,你就是因為嫉妒才心生不滿,編造出這麼一個彌天大謊。」
「表哥,你看她,竟敢污蔑謝家忘恩負義!」
謝明川的眼神陡然變得淩厲。
今日洞房中彙聚了京中名流,如果我說的話被傳出去,那麼謝家的名聲就要臭大街了。
知恩不報,貶妻為妾,食言另娶。
頂著這樣的名頭,謝家恐怕再也難以再京中立足。
「來人!」
「堵上她的嘴,給我拖下去!」
謝明川一聲令下,立刻有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氣勢洶洶撲了過來。
「讓大家見笑了,這是我一個妾室,平日裡就喜歡拈酸吃醋。」
「眼下看我娶親,因為太過嫉恨,竟然得了失心瘋。」
謝明川說完,幾個腦子靈光的宗親立刻反應過來,幫著上前打圓場;
「哎呀,這女的一看就有些神神叨叨的,眼神看著怪滲人的!」
「就是,大喜的日子,偏她故意穿一身喪服,擺明就是給新人來添堵的。」
眾人七嘴八舌,婚房裡很快再次熱鬧起來。

11、
我被堵著嘴關進了西廂房。
那兩個婆子顯然恨極了我,動作粗魯又莽撞,
「呸,不要臉的小蹄子,竟然敢破壞少爺婚事!」
其中一個婆子估計是迫不及待想要向新少奶奶投誠,一腳踹向我的膝蓋,逼我跪倒在地。
她粗糙的手用力捏住我的下巴,眼神像粹了毒的刀子;
「等夫人過來,你就等著掉層皮吧!」
只可惜,要掉層皮的不是我,是柳新月。
因為她穿著我親手縫製的嫁衣。
我爹是賒刀人,而我娘,則是二皮匠。
二皮匠,也叫縫屍匠,主要負責縫合屍體,以確保死者能夠全屍入殮。
縫合屍體的針線都是特質的,全都是至陰至邪之物,以免衝撞亡靈。
我縫嫁衣時,用的便是那枚陰針。
這嫁衣陰氣極盛,只有我穿著才能安然無恙。
柳新月搶了我的嫁衣,怕是活不過今晚。
兩婆子罵罵咧咧一陣,狠狠在我身上擰了一把,才不甘不願地關上門走了。
因為雙手被反剪捆在背後,我費了一番功夫才從地上爬起身。
這繩子捆得極緊,手碗上火辣辣的疼,估計皮都被磨破了。
很好,謝府欠我的債又多了。
房間裡沒點蠟燭,月光透過窗戶紙斜照在地面上,倒是能隱約看清房間的佈局。
西北角放著一ţũ₃張貴妃榻,我挪動腳步坐到塌上,準備休息ẗú⁾一下再想辦法解開繩子。
這一休息,就休息的有點久。
直到屋外傳來開門聲,謝明川迎著燭光站在臺階外,一張俊臉半明半暗,看不清神情。
賓客這麼快就散了?
他不在婚房好好待著,來這幹嘛?

12、
「爺爺說,十五年前,他確實答應了這門婚事。」
「宋清舒,是謝家負了你。」
謝明川幽幽歎出一口氣,見到我被捆的狼狽模樣,臉上有些羞愧。
他輕手輕腳給我解開繩索,想要觸碰我的傷口,卻在半空停住了手。
「疼嗎?」
「你放心,你的事情,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有些好奇了;
「你打算怎麼給我交代?」
柳新月十裡紅妝,八抬大轎娶進門,難不成他還能休妻再娶?
謝明川頓了頓,側過臉不敢對上我的視線;
「我會重新給你安排一個院子住。」
「位份,也從良妾變成貴妾,以後你在謝府的一應待遇,都按照謝少奶奶的標準來。」
我似笑非笑看著他;
「貴妾,也是妾。」
謝明川握住我的手,態度十分懇切;
「宋清舒,你就不能體諒體諒我?」
「我以後會好好待你的,名分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等你以後有了孩子,我會把孩子記在新月名下,成為謝家的嫡子。」
「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別計較這些俗物了?」
真是,好大的面子。
我抽出手,嘴角露出一抹譏笑;
「謝明川,你和你爺爺可真像。」
「你們謝家人,還真是一脈相承。」
謝明川煞時紅了臉,嘴唇嚅囁半晌,神色有些黯然;
「宋清舒,你既然已經是謝家婦,自然同謝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我都已經向你道歉了,你還想怎麼樣呢?」
我詫異地看著他,謝明川給我道歉了?
我怎麼不知道?

13、
「宋清舒,你個狐狸精快給我滾出來!」
柳新月帶著一幫人,穿著大紅嫁衣,一腳踢開了房門。
看到謝明川緊挨我而坐,她瞪大眼睛,瞳孔中似乎要噴出火來。
「表哥,今天明明是我們大婚之夜,你卻背著我來找她。」
「你是不是喜歡她?」
「你這麼做,讓我的臉往哪裡放?」
柳新月的一疊聲質問讓謝明川有些心虛,他站起身,擁住她肩膀柔聲安慰;
「新月,我不是讓你在房裡等我嗎?」
「你放心,你是謝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誰都越不過你去。」
「我來找宋清舒,只是和她講明情況。」
他一邊說一邊朝我使眼色,我瞬間讀懂了他的眼神。
這是想讓我,陪他一起安撫柳新月。
柳新月自小嬌生慣養,性格跋扈,自然沒有那麼好打發。
她扯著謝明川的衣袖,哭得梨花帶雨;
「表哥,宋清舒今天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讓我抬不起頭做人。」
「不懲罰她,我還怎麼當謝府的少奶奶?」
「我才是你的夫人,你為什麼要偏心她?」
謝明川手忙腳亂的哄她,急出一腦門子汗。
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向我投來求救的眼神;
「宋清舒,你給少奶奶道個歉吧。」
這話,還真是熟悉。
這些年,我不知道聽了多少遍,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我覺得自己腦子是被驢踢了。
也可能是太久沒收債,忘記怎麼收了。
都到這時候了,還要站在這裡,受他們倆的氣。

14、
柳新月哭鬧一會,我冷著臉沒說話,她面子上愈發掛不住。
「來人,給我打爛這個賤人的嘴!」
「站住!」
謝明川呵斥住擼起袖子上前的婆子,無奈得揉了揉眉心;
「新月,看在我的面子上,別鬧了。」
「今天畢竟是我們的新婚之夜,我們回去吧。」
柳新月轉了轉眼珠,側過身對我伸出潔白纖細的手指;
「要我回去也行,她得給我跪下磕三個頭。」
「我是主母,她是妾室,給我磕個頭總可以吧?」
謝明川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向柳新月妥協了。
一如既往,沒有任何改變。
「宋清舒,你給少奶奶敬杯茶吧。」
柳新月緊皺的眉心舒展開,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她趾高氣昂朝椅子上一座,用眼神示意丫鬟去倒茶。
滾燙的茶水很快就被端來,還冒著嫋嫋熱氣。
我挺直脊背站在一旁,神情漠然。
柳新月剛下去的火氣再次翻湧。
她再也按耐不住脾氣,猛然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抬起手就要抽我耳光。
「賤人!」
「啊!」
慘叫聲在屋內響起。
柳新月突然就抱住身體,臉色慘白,全身顫抖;
「疼,好疼啊!」
我朝一頭霧水的謝明川無辜得擺了擺手;
「我可沒碰到她。」

15、
謝明川抿唇,漂亮的鳳眼中流露出不耐煩;
「好了新月,別鬧了。」
柳新月沒理他,叫喊聲愈發淒厲。
「救命啊,有蟲子,有蟲子在咬我!」
「疼死我了!」
「表哥,是宋清舒,肯定是宋清舒這個賤人下毒害我!」
這話說得,連她丫鬟石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石榴尷尬得朝謝明川瞥了一眼,走上前試圖阻止柳新月;
「少奶奶,少爺都看著呢…」
柳新月見眾人都不信自己,更加激動了。
一邊叫一邊撕扯自己身上精緻華麗的大紅嫁衣;
「這衣服上有蟲子,好多好多蟲子!」
她驚恐得瞪大眼睛,仿佛碰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
只可惜,其他幾個人都不相信她。
謝明川見她鬧成這樣,又氣又惱;
「新月,適可而止吧!」
「一個個都傻站著幹嘛,還不把少奶奶請回屋裡去!」
這事,確實是他們冤枉柳新月了。
子時已到,那嫁衣,成了鬼衣。
柳新月穿在身上,會有蝕骨啃肉之痛,確實覺得像被蟲子咬了。
而且,這嫁衣一旦穿上,便會和皮肉粘在一起。
要想脫下嫁衣,除非脫去一身皮。
誰叫她這麼喜歡穿別人的嫁衣呢?
既然穿上,就別脫了吧。

16、
柳新月身嬌肉貴,從小到大連皮都沒磨破過,哪裡受得住這種痛。
劇烈的疼痛早已摧毀她的理智。
現在她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把這該死的嫁衣脫下來。
石榴試圖去抱住她,卻根本拉不住。
發狂的柳新月力氣極大,她一邊尖叫一邊拼命撕扯身上的衣服。
她平日喜歡塗蔻丹,一手指甲養的又尖又長。
平日裡,為了養護這一手漂亮的指甲,她可沒少下功夫。
只是現在,這指甲卻害慘了她。
她一邊喊叫一邊抓扯身上的衣服,長長的指甲刺進肉中。
每次剝下一片衣料,便連皮帶肉扯下一大塊血肉。
一時間讓人分不清,那鮮紅的,到底是血,還是嫁衣。
屋裡人都被這驚恐的畫面嚇到了。
這時候,再蠢的人都發現了不對勁。
幾個丫鬟嚇得一邊尖叫一邊後退,竟是沒人敢上前阻攔。
「新月,新月你怎麼了?」
「快,快去叫大夫啊!」
謝明川又急又氣,直接朝退到身旁的石榴用力踹了一腳;
「一個個都是吃白飯的!少奶奶有事我剝了你們的皮!」
丫鬟婆子們如夢初醒,這才紛紛上前抱住柳新月。
真是熱鬧,比鬧洞房,要好看百倍。
此時已經夜深,因為廂房動靜實在太大,謝家主子們都被驚動了。
就連謝老侯爺,都帶著一臉倦容登場。
挺好的,人都到齊了。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才好。

17、
幾個丫鬟用繩子把柳新月捆住,為防止她咬舌,還在她嘴中塞了帕子。
謝夫人是柳新月的親姨母,是看著她長大的,對她十分疼愛。
見她這樣,心疼得直抹眼淚。
「月兒這是怎麼了?」
「快去叫大夫來啊,這是犯了什麼病?」
石榴縮著肩膀站在一邊,聽到這話,眼神一亮,站出來指著我;
「肯定Ŧū́ₘ是她!」
「小姐本來好好的,就是碰到她了才會變成這樣。」
「對了,嫁衣,那嫁衣也是她繡的!」
謝夫人目光如利劍般射來,謝老侯爺也是眼神陰沉,一言不發的盯著我。
我看向謝老侯爺,朝他拱了拱手;
「謝候既然不認這門親事,那把刀,可得還給我。」
謝老侯爺臉色鐵青,良久,才冷哼一聲;
「一把生銹的破刀,早就被我丟掉了。」
我遺憾得歎了口氣;
「真可惜。」
「Ŧű₈那把刀,可是貴得很呢。」
謝明川似乎不願意讓我和謝家鬧僵,朝謝候行了個禮後試圖上前打圓場;
「宋清舒,一把刀而已,能有多貴?我賠給你。」
我搖搖頭,面無表情地看向謝老侯爺;
「你賠不起。」
「這刀,得用人命來還。」
幾乎是我話音剛落,謝老侯爺就厲喝出聲;
「放肆!」
「來人,宋姨娘因嫉恨而毆打主母,以下犯上。」
「給我拖下去打三十棍!」

18、
「祖父!」
謝明川大驚,三步並作兩步擋在我身前。
「祖父,宋家畢竟對我們家有恩。」
謝老侯爺蒼老的皮肉上扯出一抹譏笑;
「什麼恩?」
「一把破刀子,幾句似是而非的預言。」
「我謝家能有今日,全靠我努力打拼而來!」
「走到今天,你們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嗎?!」
人總是這樣。
遇到困難時,抱怨命運的不公。
扶搖直上時,又沾沾自喜自鳴得意,覺得一切都是靠自己。
過分誇大自己的努力,而忽視掉那些最重要的東西。
「我謝元洲乃聖上御賜的安平侯,世襲罔替,滿門權貴。」
「我孫子便是公主都尚得,憑什麼娶一個泥腿子進門?」
「就因為一把破刀?」
謝老侯爺越說越是氣憤,眼眸中竟然泛起殺意。
「來人,把這玷污我謝家門楣的妖女拖下去打死!」
多年來位高權重的生活,讓謝老侯爺早已習慣高高在上。
在他眼中,平民皆螻蟻。
打殺幾個普通百姓,和碾死幾隻螞蟻也沒什麼區別。
謝明川瞳孔猛然一縮,不可置信得抬頭看向謝老侯爺。
見他神情嚴肅,眼神陰狠,便知他不是隨便說說的。
他慌亂得開口,向謝夫人求情;
「母親,你快勸勸祖父!」
說完,又跑過來握住我肩膀;
「宋清舒,你向祖父道歉啊,快跪下給祖父磕頭!」

19、
「你喜歡磕頭就自己去磕,每次都要拉我做什麼?」
我拍開謝明川的手,對他十分無語。
你說他不喜歡我吧,謝候爺要我的命,他還挺著急。
如果說喜歡我,為什麼每次不問青紅宅白就要我給人下跪道歉?
他的喜歡,可真是廉價。
廉價到,我沒法因為這個對他網開一面。
「川兒,你讓開。」
「要是再敢胡鬧,你這世子的位置,就讓給你堂弟。」
謝老侯爺看著上躥下跳的謝明川,眸中露出不滿。
謝明川神情一滯,隨即握緊拳頭。
謝夫人瞬間慌了神,顧不得其他,忙跨步上前扯住謝明川的衣袖;
「川兒,別惹你祖父生氣。」
謝明川還想再說些什麼,對上謝夫人擔憂哀求的眼神,最終還是垂下了頭。
看他這樣,我我忍不住笑了。
這就是男人的喜歡。
我和門當戶對的柳新月之間,他選擇柳新月。
我和世子爵位之間,他選擇爵位。
「還愣著幹嘛,動手!」
謝老侯爺一聲令下,即刻有兩個五大三粗的護院要過來拖我。
謝明川死死咬著唇,痛苦得閉眼不忍再看。
反倒是柳新月,哪怕被綁著繩子堵上嘴,聽到這話還是十分興奮,不停發出「嗚嗚」聲。
謝夫人也有些期待。
看來,我這個泥腿子身份的未婚妻,是謝家所有人心中的恥辱。

20、
我被護衛鉗住手臂,卻一點都不慌亂。
「謝老侯爺,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見我仰著臉發問,謝老侯爺淡淡得瞥我一眼;
「死到臨頭,還故弄玄虛。」
年紀大了,耳朵就沒那麼靈光。
不過,這院裡有的是年輕人。
謝明川驚訝得抬眸,左右張望一番,似乎有些不確信;
「我好像聽到了馬的嘶鳴聲,可這個點,外頭不應該宵禁了嗎?」
不止是馬的叫聲。
還有腳步聲,行走間鎧甲發出的撞擊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顯然,有大隊全副武裝的兵士,正朝謝府而來。
謝老侯爺總算是聽到了響動,臉色變幻十分精彩。
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
最終,在看到帶兵而入的年輕男子時,演變成了徹底的絕望。
他嘴唇翕動半晌,才頹然地跪下行禮;
「微臣,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看都沒看他一眼,反而快步走到我身前,年輕卻又威嚴的臉上帶著幾分恭敬;
「宋姑娘,許久不見,可還安好?」
謝家人傻了。
就連柳新月都停止了掙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得看著我。
謝老侯爺更是一副隨時快要中風的模樣。
按著我的護衛見太子和我打招呼,早已嚇得魂飛魄散。
此刻正跪在地上,拼命磕頭。
謝明川漂亮的鳳眼中透露著茫然;
「宋清舒,你,你怎麼會認識太子?」
我揉了揉被按得發酸的胳膊,朝他挑眉;
「自然認得。」
「因為,太子欠了我宋家賒刀債。」
「他今日呀,是來還債的。」

21、
謝家當初攀附上的貴人,是三皇子。
而三皇子要殺掉太子奪取儲君之位,就是我爹送給太子的預言。
作為回報,太子允諾我,會將謝家命運交到我手中。
我要他們生,他便從輕發落。
我要他們死,謝家則會因為跟著三皇子謀逆,滿門抄斬。
聽完我說的話,謝老侯爺捂著胸口,嘴裡不停喘著粗氣,像一頭得了病的老牛。
謝夫人則是非常乾脆得兩眼一翻,暈倒在桂麽麽懷中。
只有謝明川,驚喜得站起身,還試圖過來拉我的手。
「清舒,你也是謝家人,你肯定不會看著謝家出事的對不對?」
我嫌棄得推開他,覺得這人簡直蠢得可笑;
「謝明川,剛才你祖父要殺我時,你怎麼不說我是謝家人?」
謝明川嚅囁半晌,才猶豫著開口;
「祖父剛才說的只是氣話,你還年輕,身子又素來康健,三十棍,打不死人的。」
「我沒想讓你死的,等受完刑, 我會去請最好的大夫給你看Ṱṻ₃傷。」
我點點頭;
「三十棍打不死人對吧, 行,勞煩太子殿下,謝家人按照律法來, 該怎麼定罪就怎麼定罪。」
「就是在定罪前,一人先賞個三十棍吧。」
剛剛醒過來的謝夫人聽到這話, 再次昏了過去。
唯一沒有被用刑的是柳新月。
幾個官兵鬆開她身上的繩索後,她發瘋一般扯下了自己身上的嫁衣, 全身鮮血淋漓沒一塊好皮。
看著人不人鬼不鬼的,十分滲人。
謝老侯爺自然逃不過一個死刑。
其餘人倒是還好, 沖軍流放,徒三千里, 發配北疆。
行刑前, 我去地牢裡看了一眼謝老侯爺。
他消瘦得厲害, 仿佛一夜之間被人抽幹了精氣神,行將就木。

22、
「謝候爺。」
「這情景, 是否熟悉?」
「如果沒有當初我爺爺的刀和預言, 謝家也是這個下場。」
「如今謝家多享了十五年的榮華富貴,已經算便宜你們啦。」
看到我, 謝老侯爺渾濁的眼睛陡然發出一道精光。
他爬過來緊緊握住地牢欄杆, 乾枯的手背上青筋爆起;
「宋清舒, 之前是我錯了,一切都是我的錯!」
「宋家能賒我一次刀, 能不能再賒我第二次?」
「我孫子體弱, 流放三千里不一定能活命,能不能, 給我謝家留下一條根?」
我想了想, 來謝家這麼長時間, 似乎還沒人對我有過好臉色。
謝明川帶頭不待見我。
其他庶出子女, 自然以他馬首是瞻。
一個個把我當成蹴鞠, 沒事情就過來踢上兩腳。
所以我拍了拍裙擺站起身, 朝謝老侯爺搖頭;
「我不喜歡謝家人。」
「我的刀,不能賒給你們。」
謝老侯爺一屁股蹲在地上,蒼老的臉上流下兩行清淚。
「天要亡我謝家。」
「不是天, 是你的言而無信,是謝家的狗眼看人低害了你們自己。」
說完,我沒再看謝老侯爺一眼。
路過另外一間牢房時, 謝明川叫住了我。
我不耐煩和他說話,謝明川卻大喊一聲;
「宋清舒, 你是不是半分都不曾喜歡過我。」
我停住腳步, 覺得謝明川這人真是可笑至極。
「喜歡你什麼?」
「喜歡你縱容別人欺負我,喜歡你全家對我冷眼以待,還是喜歡你永遠護著柳新月?」
謝明ťṻ⁸川不再說話, 眼眶泛紅,死死咬住嘴唇。
良久,才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
「對不起。」
我緩步從地牢中走出,陡然的光線讓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陰雨連綿幾天, 總算是放晴了。
我抬眼看著那一輪紅日,只覺得心情也跟著明媚起來。
走吧,還有好多賒刀債等著我去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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