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霸纯爱

夏夜與蟬鳴

我和陳書嶼是從小到大的死對頭。
也是同一條胡同裡混日子的難兄難弟。
高考後我們分道揚鑣,再見面時,他已經發達了,穿得人模狗樣。
陳書嶼上下打量我一番,冷笑:「你也沒混多好嘛。」
潮濕的夜裡,也是他緊緊摟著我,嘴裡呢喃:「周嘉辭,你別再拋下我。」

01
我和陳書嶼相識在幾歲。
同年生,我還大他幾個月。
按照大人們的介紹,他應該喊我一聲哥。
但這小子從小就是個拽哥,他根本不搭理我。
不知是他倒楣還是我倒楣,我們上了同一所小學、初中、高中,榮譽榜上時常為了第一爭得頭破血流。
當然,有時候第一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
只是這麼多年過來,第一是誰根本ťū́ₜ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子得在他上面。
但其實我們都很倒楣。
有記憶起,我就知道自己有個畜生爹,吃喝嫖賭就算了,他還家暴。
我媽離開的時候我已經懂事了。
我不恨我媽,她那時候渾身是傷,不走難道留在這裡被打死嗎?
周大成又一次打我的時候,胡同巷子裡搬來了一戶人家。
我看到白白淨淨的陳書嶼被他爸抱在懷裡,他媽媽是位漂亮的淑女,爺爺奶奶也和藹可親。
我在拐角處看著他們一家人和鄰居們寒暄,好生熱鬧。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從陰溝裡窺探他人幸福的感覺。
他們一家人不算很有錢,但幸福得不像話。
不湊巧,轉學來的陳書嶼和我一個班,其實在此之前,我們在胡同裡見過好幾次。
他媽媽很溫柔地問我叫什麼名字,家住在哪裡,又問我多大,最後發現我和陳書嶼同年,還大Ţű̂₂他幾個月,於是招呼兒子喊我一聲哥哥。
陳書嶼那時候白白淨淨像小饅頭,又不愛笑,難怪他爸媽都喜歡逗他。
我也很期待他喊一聲哥哥,可是這小子繃著一張臉,盯著比他還矮一點的我不吭聲。
他不服。
也不樂意喊我一聲哥。
小學時我就知道陳書嶼聰明,他好像只要隨便學一學就能名列前茅。
我也很努力讀書,因為成績好能讓周大成少打我一頓。
周大成後來也找過別的女人回家,但他不是什麼有錢人,臉也不如年輕時能哄騙女人,不是誰都像我媽那麼傻的。
他的不如意最後發洩在我身上。
好一段時間裡,我身上都帶著傷口。
陳書嶼的媽媽時常會偷偷給我送吃的,給我上藥,還想著給我聯繫我媽。
可是沒用的,我媽好不容易走了,她不可能回來,也聯繫不上。
我還是要跟著周大成生活的。
沒人能幫我。
我那會兒最大的願望就是長大,強壯到周大成不敢對我動手。
陳書嶼一家讓我看到原來家庭也可以是另一個模樣。
他的爸爸儒雅,性格溫和,也不會和別人紅臉,搬來這個小鎮,是因為工作變動。
可惜命運也給陳書嶼開了好大一個玩笑,他父母在他十歲時出了車禍,雙雙離世,肇事司機醉駕。
頭髮花白的兩個老人帶著孫子顫顫巍巍地去醫院認領兒子和兒媳的屍體。
那是一個冬天,連雪都是淒涼的味道。
我眼中像小王子一般幸福的陳書嶼,也成了一個可憐小孩兒。
不知為什麼,我那時候竟然還同情起他了。
我活得那樣狼狽,偏偏見不得他遭遇這番。
原本靠著積蓄和賠款,二老撫養孫子成人不是問題,但大概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楚太過,兩位老人都生了病。
花了不少錢。
陳書嶼的爺爺在他初中時放棄治療,說橫豎治不好,不如留錢給孫子讀書。
沒多久後撒手人寰。
陳爺爺的葬禮很簡潔,我甚至還是幹完家務活後瞞著周大成偷偷去的,他嫌晦氣。
在賓客散盡後,我無意看見紅著眼的陳書嶼跪在地上哽咽地懇求著他的奶奶
「奶奶,我們去治病好不好?求求您了,別留我一個人……」
他奶奶也病了,老兩口一直怕拖累孫子,每一分錢都斟酌好了再用。
終究捨不得將孫子孤苦伶仃地留在世上,陳書嶼的奶奶還是去治病了。
只是有些病,治療只是延長生命而已,難以根治。

02
上高一那年,陳書嶼像抽條了似的,長得越來越高,模樣也好。
他的抽屜裡偶爾會出現情書。
有個隔壁班的女生在追陳書嶼,但他是個ŧű̂ₜ油鹽不進的悶油瓶。
他拒絕的話說得太直白,傷了女孩兒的心。
小鎮上的中學不算好,學生素質也參差,追陳書嶼的女孩長得漂亮,性格開朗,校內校外都認識人。
那時候鎮上有群不讀書的混混,有些學生會和他們有交情,認大哥之類的。
那個女生認的大哥看不得她受委屈,於是在一個下晚自習後的夜裡堵了陳書嶼。
染著黃毛的小混混帶著自己的小弟,將穿著校服的陳書嶼堵在幾乎無人經過的小巷。
「叫陳書嶼是吧?長得跟小白臉似的,就是你看不上我妹?」
我本來不該多管閒事,但是偏偏,陳書嶼走的那條小路最近,我也經常走,這晚倒楣,我走在他後面。
夜色昏暗,隔著一段距離,我聽見陳書嶼依舊用他那拽得沒邊兒的語氣說:「不認識,有事嗎?」
「……」
有時候覺得他被揍一頓也是應該的,我甚至能想像出他說這句話時面無表情的臉。
好幾個混混圍著陳書嶼,就算他是硬骨頭也經不起揍,我倒是可以換條路回去,橫豎陳書嶼這臭小子和我的關係也一般。
很一般。
尤其是他爺爺離世後,他就像是被鍍上一層冰霜般,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只是想起他奶奶,我又只能認命地歎口氣,我和陳書嶼關係一般,可我幾乎受過他所有長輩的恩惠。
為首的黃毛被陳書嶼的態度激怒,他拿著手電筒直照著陳書嶼的眼睛:
「一個小白臉還敢在我面前拽,看我不好好教訓你一頓!」
動手了。
這條路人少,鬧出動靜說不定也沒人能發現。
陳書嶼這整日只知道讀書的呆子,哪裡扛得起揍?
我沖出去的時候,連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我確實被周大成揍多了,但我其實是個怕疼的人。
周大成是我爹,沒辦法,和陳書嶼一起扛揍,我倒像是有病。
果然,陳書嶼看見昏暗中竄出一個我時,那雙向來不起波瀾的眸子閃過詫異,只是下一秒,他就被一個小混混揍了一拳。
被群毆還分心,我真服了。
我靈活地拽開要往他身上招呼的小混混,混亂中不知踹了誰幾腳,隨後眼明手快地拽住陳書嶼的手就跑。
儘管這樣,我還是被人揍了。
疼,但沒周大成揍得那麼疼。
我怕那群混混追上來,拉著陳書嶼的手腕一直跑,夏夜的蟬鳴聲一直在耳邊響起,跑起來時耳邊風聲呼呼。
直到跑到家附近,我才緩緩停下來,轉頭一看陳書嶼,這小子跑得臉都紅了,滿頭大汗也不吭聲,和我一樣大喘氣。
我忽然有點想笑,事實上也笑了。
「學霸體力不錯啊。」我喘著粗氣調侃他。
「你體力也不錯,」片刻,陳書嶼也開口了,他盯著我看,「這次月考是第二名吧,周學霸?」
我的笑僵住了。
就不該幫他!
第一有什麼了不起的,看誰能笑到最後!
昏黃的路燈下,我瞥見陳書嶼嘴角的傷口。
書呆子果然不經打。
「奶奶這個點睡著沒?」我問他,「我給你上個藥吧。」
他奶奶身體不好,睡得早,我對他家也算熟悉,熟門熟路找到藥箱就要給他上藥。
也不是我反客為主,主要是這些年沒被我那個爹餓死或者打死,真多虧了各位鄰居的接濟,尤其是陳家,這藥箱說實話,我用的次數估計比他多。
陳書嶼細皮嫩肉的,這傷口看著還有點駭人。
我嘖了聲:「明天奶奶看見該心疼了。」
「不是我說你,你但凡拒絕人家時說話委婉點,也不至於惹上這麼一出……」
我話沒說完,手中的藥被陳書嶼奪過,他在我愣神的目光中忽然拿棉簽塗了一下我的手臂,我才發現手臂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傷口,後知後覺的刺痛感襲來。
應該是混亂中也讓人揍了。
「小傷來的,我習慣了。」我說。
陳書嶼動作似乎停頓了一下,垂著眸子,很快又繼續上藥。

03
那天晚上一起挨揍被追的經歷,到Ţũ̂₁底讓我跟陳書嶼處出了一絲革命友誼。
說實話,我們也算是一起長大,除了不太熟以外。
陳書嶼在路上見著我時不像以前那樣冷著一張臉,朝我看一眼就算是打招呼了。
「……」
真的很拽。
十幾歲的少男少女正是對愛情產生憧憬的年紀,陳書嶼這種成績和相貌都優越的男生,可以說是不少姑娘心中的理想型。
正好這兩年流行小說和電視劇裡的男主角有不少都是高冷拽酷的人設,陳書嶼吸引了不少姑娘。
但我忘了,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
我身上經常帶著周大成造成的傷,他才不管動手打的是什麼部位,臉也照打不誤。
喝醉時盯著我的臉時,他惡狠狠道:「你長得跟你那個水性楊花的媽一個樣兒,一樣下賤!」
我都有點記不住我媽長什麼樣子了。
但我看著周大成那張面目可憎的臉,還是慶倖自己長得不像他。
要是長得像自己討厭的人,我活著還有什麼盼頭?
我的成績跟陳書嶼不相上下,為了方便,我長年留的都是寸頭的造型,身上時不時出現的傷口讓同學們對我有點誤會。
有些人以為我是那種校內三好學生,校外不良少年的形象。
事實上,這些傷大部分是周大成造成的,我現在這個體格,不像小時候只能任他揍,但也沒多少好處。
我是班上的貧困生。
和陳書嶼不同,他就算父母亡故,也有他們留下的遺產和當初的賠款熬著,雖然陳奶奶的病燒錢,但她早早為孫子計算好,供他上大學沒問題的。
除了補助金,我只能通過成績來獲得額外的獎學金。
唯二知道我個人狀況的班主任和陳書嶼倆人的嘴比誰都嚴。
班主任認為這個年紀的少年,自尊心比天高,她替我仔細守著。
其實我無所謂,窮又不是我的錯。
我畢竟不是多聰明的人,現在的成績是我用大量的時間和努力換來的,未成年賺錢的管道少得可憐。
對我來說,還真是應了那句話: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我只有這條路,所以不可鬆懈,每天傍晚都是儘早回教室學習。
但有天也差不多這個時間,班上的文娛委員紅著臉站在我跟前結巴著對我表白:「周嘉辭,我、我喜歡你!」
我腦子還在想剛才做的今年高考數學的壓軸題,還以為她是像以往一樣來請教我問題的,結果猝不及防聽見了這麼一句。
更糟的是,我餘光瞥見教室門口站了道頎長的身影,穿著校服。
「……」
我很確定陳書嶼聽見了這場突兀的告白,因為他腳步一頓之後,往後退了。
我當然無暇顧及他,只是擰眉看著眼前的女同學,我在想她腦子裡到底有什麼泡泡,喜歡我這種人。
「我不是要你現在就答應我,我想追求你,可以嗎?」
「不可以,」我義正言辭地拒絕她,「根據校規,高中生不可以早戀,我的時間只能用來學習和生活,希望你也好好學習,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她愣住了,不知是不是我的話讓她有了反省的意思。
但下一秒,她又不死心問:「那高中畢業後我可以追你嗎?」
「……」
真是油鹽不進。

04
班裡的文娛委員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那種被男生私底下討論的校園女神類型。
她唱歌跳舞樣樣都有涉獵,家裡條件不差,在男孩們情竇初開的年紀,不少人喜歡她。
我喜不喜歡她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承擔不起放縱的後果,我這種人,跟我扯上關係能是什Ťų³麼好事?
「對不起。」我很真誠地和她道歉。
是我的問題,不是她的。
在小姑娘被拒絕後紅著眼睛走開,陳書嶼才慢悠悠不知從哪兒進了教室。
他瞥了我一眼,眸光裡似乎帶著點嘲笑。
我上次笑話他拒絕人家表白太生硬,現在才發現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
這其實只是高一即將結束時的一個小插曲。
要分班了。
暑假即將來臨。
每到這個時候,老師們都會不厭其煩強調,這是彎道超車的好時機。
彎道超車現不現實不知道,但我得想辦法賺錢了。
我都忘了上次花周大成的錢是什麼時候了,他吃喝嫖賭樣樣都沾,手裡沒幾分錢,上初中時就盯著我的錢。
學校發放的獎學金他知道的一概不會放過。
小城鎮,補貼家用的方式也多,打點零工,都是街坊鄰居雇人幹活的,以前我還給人看過小賣鋪、廠裡做工,中考結束後,有鄰居請我給他們孩子補課。
給人補課輕鬆些,賺的錢也多點。
當然,我有同行。
陳書嶼就是其中一個。
陳奶奶疼他,根本沒讓陳書嶼為錢愁過,但他還是很有自知之明地賺錢補貼家用。
這個暑假很湊巧,我們兩個被同一家雇了。
鎮上為數不多住自建別墅的一家人,有兩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姐姐讀初二,弟弟讀初一,我和陳書嶼一人負責一個。
我教弟弟。
兩姐弟兩個房間,都敞著門,我的學生剛坐下就跟身上長了跳蚤一樣亂晃。
「嘉辭哥,我想打遊戲。」他眼巴巴看著我。
「你媽不讓。」我回得心如止水。
他又問我會不會玩市面上一款大熱的遊戲。
「看同學玩過,我不會。」這小子不知道他的家教老師聯手機都是二手的,記憶體感人,別說玩遊戲,說不定用久了就卡。
這家的姐姐弟弟我之前就認識,關係也還行,姐弟倆性格都不差,就是弟弟明顯話癆很多。
「嘉辭哥,這數學我是真不會啊……」
「你會的話你媽花錢請我來幹什麼?」
「……」
這戶人家是鎮上為數不多會多方面培養家裡小孩的人家,在我和陳書嶼之後,姐弟倆還有鋼琴課和書法課。
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土包子,被學生家長留下來吃了點水果,便聽見樓上傳來練鋼琴的聲音,不禁小聲感慨了句:「這就是有錢人的世界嗎?鋼琴聲聽著都像金錢的聲音。」
陳書嶼一直都是那副正經的模樣,他沒說什麼。
但我又想起小時候好像看陳書嶼媽媽送他去過鋼琴班,嘴快問了句:「陳書嶼,你現在還會彈鋼琴嗎?」
以前他上的那個鋼琴班不遠,鋼琴老師是個漂亮的長髮女士,喜歡穿碎花裙,練琴的地方有透明的玻璃牆體,我曾經望過去,陳書嶼坐在裡面彈鋼琴,像矜貴的小王子一樣。
我那時候很羡慕他。
「不會了。」陳書嶼幾秒後才回答我的問題。

05
這個暑假因為服務同一家雇主,我和陳書嶼待在一起的時間甚至比上學時還多。
主要是每天差不多時間出門。
雇主家不算遠,我倆騎個自行車很快就到了。
我家在巷子更深的位置,經常剛推自行車出門,就看見陳書嶼家的門也跟著開了,他奶奶在門口叮囑他路上小心,還一邊給他塞早餐,我路過跟她打招呼,也給我塞兩個肉包子。
陳奶奶真疼我。
我這個人看事情其實還算樂天派,畢竟生在這種家庭,再不樂觀點,上吊都沒力氣。
周大成最近不知在忙什麼,三天兩天不回家。
我也懶得管他,不回來我反而自在些,也不用管他吃喝。
教的學生最近講過的同類型題目都會了,我相當欣慰,感覺未來職業多了一個選擇。
隨著上的課時越來越多,我跟這對姐弟更熟了。
我帶的那個弟弟看著他姐在陳書嶼那邊安靜如雞地做練習題,心有餘悸來了句:
「嘉辭哥,還好是你給我補課,書嶼哥那氣勢太像我班主任了。」
「……」
附近最近不知從哪跑來了一隻小奶狗,白色的,身上帶點黑色的花紋,尾巴尖兒也帶著點黑。
沒看見狗媽媽,但小狗長得胖乎,親人,附近的小孩兒都喜歡逗它玩。
有幾戶人家會喂點剩飯剩菜和骨頭,但沒人想著帶回家養。
但也有不喜歡狗的,生怕它傷人,看見就驅趕,那小傢伙確實膽子小,慫慫的,人家一喝就跑開了。
沒半點狗的殺傷力。
我和陳書嶼回家路上碰見過它,吃幾家剩飯剩菜給它吃成小胖子了,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狗,更像是土狗跟什麼品種狗的串兒。
還吃過我兩根火腿腸。
「陳書嶼,你看這狗是不是特別胖?」我蹲下來擼狗,仰頭沖陳書嶼笑,「流浪都給自己養這麼胖乎,怪讓人稀罕的。」
陳書嶼盯著我摸狗的手,很煞風景地來了句:「流浪狗身上很多細菌的。」
「……」
「你不喜歡狗?它多可愛啊。」
「不喜歡。」
陳書嶼就很適合練無情道,我懷疑他根本沒喜歡的東西。
八月底連著幾天下了大雨,周大成好像跟他的狐朋狗友去了外地,說是尋什麼發財路,不知道幹什麼。
晚上,我準備再做點習題就睡覺,外面雨聲風聲都不小。
一道微弱的叫聲就混雜在其中傳入我耳朵。
我以為聽錯了。
過了會兒,又聽見了,開門一看,一坨濕漉漉的小東西趴在門口躲雨。
但雨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根本沒法躲雨。
門開著,我也被撲了一臉雨,好半晌,腳底邊上的小東西又叫喚了聲。
我回過神來,遲疑幾秒,到底是將它抱進來了。
拿不用的毛巾將狗擦了擦,又拿吹風機吹幹,那只小胖狗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訛上我了。

06
我將狗放在我房間,給弄了點吃的,盯著它看了半晌。
養狗的想法其實從來沒在我腦海萌生,不現實,但這狗偏偏就待在我的門口。
吃飽喝足後,它繞著我的腿轉圈,還歡快地嗷嗷叫。
剛還是落水狗呢,現在快樂成這樣,我真想給它一套高考真題。
想了想,我掏出自己那個二手機,對著它拍了張照片,在連絡人那兒劃了劃,最後發給了陳書嶼。
其實我和他也沒那麼不熟。
就憑我們兩家的距離,我和他都算是竹馬。
就是他那性格不討喜。
消息發過去幾秒,他回了一句:【你要養狗?你爸回來怎麼辦?】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當然想過這個問題,等這幾天過去,不下雨了,說不定它自己就跑了,要是不跑的話,我看看能不能給它找戶靠譜的人家。
周大成不可能給我養狗的,就算養,他也是當肉狗來養的。
陳書嶼的奶奶其實也喂過這只狗,但她狗毛貓毛過敏,年紀又大了,不能養的。
這小胖狗意料之外地討人喜歡,我沒給它起名字,怕起名字它真當這是自己家了。
雨一連下了幾天,周大成都沒有回家,陳書嶼難得步入我這亂糟糟的家,幫忙喂了幾次狗。
他說他還是不喜歡狗,因為他奶奶惦記著才過來看幾次。
雨停了,門開著,但是那小傢伙似乎真拿這裡當家了,門開著也不走。
我發愁了。
「你喜歡哪戶人家啊?我去問問人家願不願意收留你?」我問它。
這傻狗只知道繞著我的腿邊轉圈,沒心沒肺的樣子。
我愁得又擼了它一把。
這天跟陳書嶼去上暑假最後一節課,回到的時候發現不對。
周大成回來了。
他在我房間裡,到處都亂七八糟的,我心底湧現不詳的預感。
周大成不知多久沒打理過自己了,他那張臉年輕時還行,現在發胖了,還不修邊幅,之前還妄想出門勾搭小姑娘,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幾斤幾兩。
「你在我房間幹什麼?」
周大成轉頭看我,不知為什麼冷笑了聲。
我看著自己的房間,放錢的盒子之前一直放在衣櫃裡,現在被翻了出來。
小縣城這邊花現金的時候還是不少,我兼職得來的報酬大多是現金,我剛過 16 歲生日不久,想著等做家教的最後一筆錢到了就去銀行辦卡存起來的。
我蹙眉:「你拿我錢了?」
「我是你老子,花你點錢怎麼了?」他根本不打算否認。
「那錢是我讀書用的,你還給我。」
那是我攢的上大學用的錢,還沒多少,但差不多是我全副身家了。
「吃老子的住老子的,我用你點錢怎麼了?我這次有獨家消息,賺錢了還能少了你的?」
他還是在賭。
「你什麼時候贏過……」我說著,忽然想起來其他不對勁的地方,「狗呢?」
那只小傻狗,通常會乖乖待在我房間,我回來了它才跑出去一會兒,又跑回來。
周大成冷哼了聲:「你說那只小畜生?我什麼時候准你在家裡養這種東西了?賣給狗肉館了,也沒幾兩肉,不值什麼錢。」
「你說你賣去哪兒了?」我呆愣地看著他。

07
跑去家門那一刻,我腦子是空白的,甚至沒心思去計較周大成偷的錢。
鎮上是有人吃狗肉的,自然也有狗肉館。
周大成說賣去狗肉館了,我不知道他話裡有多少真的,但我賭不起。
我小時候保護不了我媽,後來保護不了自己,現在連條狗都護不住。
早知道那天晚上我就不該收留它,反而害了它。
出門的時候我沒留心看路,和路上的陳書嶼撞了個滿懷。
「周嘉辭,你怎麼了?」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臉上。
我甚至沒發現自己的聲音哽咽了:「我爸將狗賣去狗肉館了!」
他愣住,然而下一秒,他就將自己的自行車調轉方向:「上來,我載你過去。」
剛剛太急,我甚至只想靠雙腿跑去狗肉館。
這是我第一次坐陳書嶼的後座,以前也沒見他載過誰,我的體重應該和陳書嶼是差不多的,但這趟自行車他還是快蹬出火花了。
周大成常去的狗肉館只有兩家,我們去了最近的那家。
路上我的腦子不停胡思亂想,那只活蹦亂跳還認家的傻狗,我想像不出最糟糕的結果。
陳書嶼還沒完全停下,我就沖了進去,直接走向店後面關著狗的地方,一個個地按照籠子找狗。
老闆認得我,走過來:「你不是老周家的兒子嗎?有什麼事?」
「老闆,我爸今天是不是送了只狗過來?」
「對,送了只三個月左右的狗過來,問能賣多少。」
我著急道:「那狗呢?還在嗎?」
「不在了。」老闆說。
我的心涼了半截,跟著進來的陳書嶼也聽見了這句話,他走過來拉住我:「周嘉辭,你冷靜點。」
「那它還剩下什麼嗎?」我的聲音都不由地低下去。
「什麼都沒剩,」老闆頓了一下,「沒宰呢。」
我驀地抬頭看他。
「對面街尾的徐老頭路過看上了那只狗,我就轉手賣給他了,」老闆嘀咕了句,「我這都是飼養的肉狗,一般流浪狗和別人養的寵物狗都不要,要不是你爸非要塞過來要點錢,我也不收。」
我和陳書嶼按照老闆指的方向找過去,他口中的徐老頭住在一幢低矮的老舊房裡,就只有他一個人住,兒女都在外面打拼。
透過那扇沒關好的門,我看見那只記吃不記打的傻狗被頭髮花白的老頭抱在懷裡擼著腦袋,旁邊有個不銹鋼鐵盆,裡面裝著老人買來的狗糧。
不富裕的老人為一隻從狗肉館贖身的小狗買了狗糧。
「還要狗嗎?」陳書嶼問我。
我轉過身去,隨後抹了把眼睛:「要什麼要,這不挺好的嗎?」
他沉默地騎自行車將我送回去。
周大成已經走了,帶走了我所有現金積蓄。
我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丟錢的傷心,眼淚又控制不住跑出來了,完全忘了陳書嶼還在旁邊。
他僵住,不熟練地給我遞了張紙巾:「狗不是已經找到了嗎,哭什麼?」
「我爸將我的錢全拿走了。」太難過了,想想我都心疼。
我寧願拿錢出去丟也不願意給周大成拿去賭。
「……」
陳書嶼站著說話不腰疼地來了句錢沒了還能再賺。
還不如閉嘴呢。

08
一個暑假到底給我和陳書嶼培養出了更深厚的革命友誼。
以往我和他的交情中間都有他奶奶作為樞紐,現在好像不需要了。
因為成績相當,我和他不出意外又被分在一班。
高二這一年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
我始終以超過陳書嶼為第一目標,有時候甚至是不是第一都不太重要,能壓他一頭就是很爽。
吸取教訓,我將獎學金和兼職賺的錢都辦了卡存好,我想要出人頭地的路不多,讀書已經是最簡單的了。
我必須要上個好大學。
那只被徐爺爺收養的傻狗,我和陳書嶼找時間去看過它,還記得我倆,沖我倆小聲汪汪叫,尾巴搖得像撥浪鼓。
它有了個名字,叫平安。
徐爺爺偶爾在傍晚牽著它在江邊散步,小狗快樂起來看著更傻了。
我看著它從毛絨絨的小狗變成毛絨絨的胖狗,不知徐爺爺怎麼喂的。
高二一整學年,四次月考,兩次期中考試,兩次期末考試。
我考第一有三次,陳書嶼三次,還有兩次是一位隔壁班的女同學。
我們三個形成了相對穩定的鐵三角。
但令我耿耿於懷的是,陳書嶼在我前面的次數更多。
高三開學,年級那邊決定重點培養有機會考上重點大學的學生,全年級成績最好的那批被分在一個班。
我和陳書嶼成了同桌。
這種感覺還挺微妙,我和陳書嶼多年同學,還是第一次坐在一起,班主任讓我倆學習上互相幫助一下,譬如我英語差點,他語文差點。
其他科目還好說,這兩門,有時候真得看悟性。
坐在我倆前面的鐵三角成員之一,那位女學霸,她才是當之無愧的全面型選手,經常是我倆問人家借筆記看。
人家偶爾也轉頭跟我們討論數學題物理題,但她不是不會,就是想看看我們兩個的解題思維,最後再若有所思地轉頭回去。
不知她在解題上到底打通了什麼任督二脈,高三前兩次考試,她都在第一。
「……」
她的修煉秘笈……學習秘笈到底是什麼?
和陳書嶼成為同桌後,經常他來到課室一坐下來,從包裡掏出倆大肉包和一瓶牛奶遞給我。
「奶奶讓我帶給你的。」他神色淡淡。
有時候不是肉包子,是他奶奶做的粉卷、肉夾饃、花卷這些。
我吃早餐的習慣硬生生被他和陳奶奶培養起來的。
有時候路過他家,他或者他奶奶喊住我,又塞了點吃的過來。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懷疑他們祖孫從投喂我這件事上得到了什麼奇怪的樂趣。
今年冷得很突然,這天出門被風一吹清醒了,但冬天的衣服在箱底,我懶得回頭,想著中午就不冷了,乾脆就這麼騎車去學校了。
班上的同學大多都套了外套,陳書嶼踏進教室門口時也穿著外套,目光落在我身上兩秒,將手上提著的早餐放我桌上,又自然而然從他難得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裡掏出一件外套,就這麼搭我身上。
「?」
外套上沒有壓箱底的黴味兒,反而有股和陳書嶼身上平時差不多的淡淡的洗衣液和陽光混雜的味道。
「奶奶說你肯定沒添衣,讓我給你帶一件。」
後座上關係不錯的男同學沒忍住調侃了一句:「哎呦喂,你倆比早戀的小情侶都曖昧。」
他的同桌也犯賤道:「書嶼哥哥,我也冷,外套能給我也帶一件嗎~」
陳書嶼面無表情:「滾。」
外套帶來的暖意仿佛隨著這些調侃慢慢湧上我的臉頰。
有點熱了。

09
高三,年級主任加強了抓早戀的力度,班會上班主任在講臺再次強調早戀的危害。
同學間誰早戀其實我們大家都有眼睛看,但一般沒人去舉報。
不是成績好就不早戀的。
班上有一對,班主任未必不知道,但又生怕有什麼舉動搞得兩人成績下降,只要倆人成績穩定進步,睜隻眼閉隻眼也沒什麼。
老師也很為難的。
課間,我身上披著陳書嶼的外套,拿筆帽戳了戳他的手肘。
「陳書嶼,你現在多高啊?」我覺得他的外套穿在我身上有點大。
「不知道,沒量。」他說。
他是比我高點,怪讓人不服氣的。
至於具體的數值,等到高考體檢時才真正揭秘。
他憑什麼高我 3 釐米!
吃別人家的飯吃習慣了,我臉皮厚到還會提前一晚問第二天吃什麼早餐。
有時候陳書嶼能說出來具體吃什麼,有時候問我想吃什麼。
我總覺得有些很朦朧的東西在心底生根發芽,但我和陳書嶼都沒有意識到。
在我和陳書嶼商量著高三畢業後去哪個補課機構賺點外快時,某個晚自習中途,他被班主任喊去辦公室,整個晚上都沒回來。
我一開始沒留意,畢竟臨近高考,老師們喊學生去說說話是很正常的事。
直到下晚自習,我去辦公室看了眼,陳書嶼不在。
給他發消息也沒回。
等回到家後才聽到鄰居說,陳奶奶住院了。
我趕到醫院找到陳書嶼時,他坐在長椅上,額前的碎發擋住了眸子,看不出神色,但我就是能看出他在悲傷。
那種壓抑的氛圍似乎瞬間蔓延到我心底。
我仿佛和陳書嶼一樣喘不過氣來。
他身邊還站著我們的一位鄰居,我們喊他東叔。
東叔說:「小嶼,醫院這邊叔給你看著,你現在最重要的是高考,你奶奶之前一直念叨著想看你上大學,你別讓她失望。」
陳奶奶身上是老毛病了,之前一直保守治療,也花錢,但這回醫生說,要有一線生機,必須得動手術了。
還得轉醫院,上大城市做,這裡做不了。
醫藥費是個問題。
他們家這麼多年來確實不缺錢,但也只夠生活和陳書嶼讀書,沒有太大的抗風險能力。
陳書嶼知道他奶奶存摺的位置和密碼,那些錢是不讓動的。
可現在哪怕全部拿出來,說不定還不夠。
我看了眼自己那點存款,也是杯水車薪。
我在醫院陪著陳書嶼坐了一晚上長椅,他讓我回去也沒走,最後到天濛濛亮,我和他互相靠著對方睡著了。
陳書嶼推醒我:「周嘉辭,醒醒,去上課了。」
我睡眼朦朧:「那你呢?」
「我請假了,」陳書嶼說著一頓,「你記得去買早餐吃。」
陳書嶼家裡的情況連班主任也密切關注著,陳奶奶已經醒了,精神不錯,就是不願意去動手術,不許陳書嶼在醫院守著,讓他回學校複習。
六月了。

10
周大成最近在家裡,賭錢輸了不少,他脾氣暴躁得很。
我儘量無視他的存在,但還是免不了被他當出氣筒。
在我的房間再次被翻個底朝天,他沒找著錢,滿身酒氣地一巴掌扇了過來:「你個賠錢貨將錢藏哪兒了?快給我吐出來。」
周大成說我要是個女兒,早嫁了我拿彩禮,是個男的反而是賠錢貨。
他是人渣這件事我早就知曉,我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作為他孩子這一點就足夠不幸。
不過我已經長大了,到了能還手的年紀,我惡狠狠地瞪著他:「我沒錢,更沒錢讓你去賭,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你個小畜生,真反了!」他將桌上的煙灰缸往我的方向砸,砸中了我的左手,那台用舊的手機「啪」一下摔在地上,螢幕當場碎裂。
「你發什麼瘋?」我面無表情看他。
「別以為你高考了就能出去上大學,」周大成指著我,「想拋下你老子,沒門兒!」
說著,他又猛地撿起我的手機,怒氣衝衝地扔進了院子的水缸。
這一泡算是徹底報廢了。
周大成到底沒下狠手揍我,一來我已經會反抗,二來他想盡辦法想將我留在這個小縣城,怕沒人給他養老。
可笑的是,他當初也沒怎麼給爹媽養老,啃老不說,現在五十不到就想著讓兒子養老了。
我沒多少心思放在他身上,高考近在咫尺,我護好我的身份證和准考證才是正事。
陳書嶼這幾天來回跑醫院,高考當天上午,我看到他出現時才松了一口氣,進去前順便檢查了一下他的筆袋,怕他心不在焉忘記帶什麼東西。
「好好考試。」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陳書嶼高考期間沒去醫院,他奶奶不讓去,每次只能在手機上問東叔狀況,東叔總說情況還穩定。
高中生涯最後一天晚自習。
氛圍並不輕鬆,因為前面數學卷子很難,有人剛出考場就哭了。
但當教室斷電那一刻時,大家還是克制不住地歡呼,黑漆漆的一片,有人忍不住跑到走廊大聲叫喚,其他班也有人跑了出去。
我們班算克制的了。
歡呼聲中,旁邊的陳書嶼猛然抓住了我放腿上的手。
我愣住。
昏暗的光線下,陳書嶼的棱角依舊分明,他看過來,目光灼灼。
「周嘉辭。」
「嗯?」
「你以後想幹什麼?」他問。
我注意力被帶偏,忘了他還抓著我的手。
「我想當老闆,賺很多錢。」一個很淳樸的夢想。
「你呢?」
他說:「我想當醫生。」
「那很好啊。」我乾巴巴道。
陳書嶼似乎捏了一下我的手,他似乎有點忐忑問:「我們報一個大學怎麼樣?」
「好啊,」我心裡似乎有什麼在湧動,但眼下只能看見他那雙明亮的眼睛,「等高考成績出來再說,我這次肯定考得比你好!」
他笑了笑:「我等著。」
那個六月,窗外的蟬鳴格外惱人,但夏風撩人,我分不清是風動還是心動。

11
最後一科考完走出去,我有意等陳書嶼一起,但看到他的同時,也看見了在校門口焦急等待的東叔。
陳書嶼也看到他了。
下一秒便快步走了過去,我不知東叔說了什麼,陳書嶼跟著他的摩托車就跑了
周圍人太多,我的聲音穿透不過去。
手機摔壞之後,我一時間也沒法聯繫陳書嶼。
原本高考結束應該放鬆下來的六月,似乎蒙上了一層霧霾。
我後來從其他鄰居口中得知,陳奶奶的病情惡化,她不讓人通知陳書嶼,怕耽誤他高考,也不願意上大城市治療,怕花錢。
陳書嶼趕到醫院第一時間做了決定,他要送奶奶去動手術。
他家裡的錢是很緊張的,也許散盡家財也救不回來,但他還是義無反顧。
彼時距離他成年還有幾個月,再次面臨這樣生死兩隔的場面。
命運對他實在有些殘忍。
我幫不上他。
幫著忙前忙後的東叔回來過一趟,替他們收拾東西的,準備送陳奶奶去別的醫院了。
鄰里間幫忙湊了點錢,我的錢也放了進去,但好像和高昂的手術費比起來,還是杯水車薪。
我問東叔還差多少錢。
他搖頭歎了口氣:「少說還差十萬吧,先送去那邊醫院住著,看能不能湊齊醫藥費,實在不行只能聽天命了。」
十萬在這個縣城,對於我們這個年紀來說已經是個很大的數目了。
作為旁觀者尚且這樣無力,我不敢想像陳書嶼的壓力。
我想去醫院看他和奶奶,但又怕過去礙事,想了想,還是往醫院方向走了。
剛出門沒多久,在拐角處看見一道和這一處格格不入的身影。
我頓住。
這邊街裡街坊大多眼熟,哪怕不認識,陡然出現一個融入不進來的,明顯是外來客。
我停住不是因為那是外來客,而是因為她和記憶中的某張臉重疊在一起,歲月或許添了點痕跡在她臉上,我本來也以為自己不在意的。
可偏偏只一眼就認出來了。
離開周大成後,看得出她過得好很多。
我更小的時候偶爾也會心生怨念,怨她丟下我,可後來明白,她其實本來能走得更早的,是我綁住了她。
與其兩個人受苦,不如讓她離開,起碼她有可能幸福一點。
那個女人的目光起初還在張望,似乎想從記憶裡尋到以前的路。
然而當目光落在我身上後,先是一頓,又仔細辨認起來,我看見她眼圈紅了起來,像是認出我了。
我自然是變了很多的,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認了出來。
她慢慢走近我,試探性開口:「是嘉辭嗎?」
我沉默。
她近距離更仔細看我,眼睛裡閃爍著淚光。
「嘉辭,我是媽媽呀。」她說。

12
我當然是記得我媽的。
甚至在腦子裡想像過很多次和她重逢的畫面,在我大學畢業或者工作後,起碼不是現在。
她說:「嘉辭,你快成年了,也高考結束了,你跟媽媽走吧,媽媽現在有錢能供你上大學了。」
「你考成什麼樣也沒關係。」
我記得她和周大成離婚時什麼都沒帶走,最初周大成天天在家酗酒罵她,再打我出氣,後來鄰居看不下去,婦聯的人就上門了。
她當時沒錢,也爭不來孩子的撫養權。
而我現在這個年紀,高考結束,讀書的事基本不用愁了,即將成年,所謂撫養權也沒什麼好爭的了。
而且周大成明顯不會出錢給我上大學。
可以說,我媽出現在我最需要用錢的時候了。
按道理來說,我應該開心的,但我看著她半晌,問了一句:「您有別的孩子了嗎?」
她聞言後一頓,很久才回答道:「我有個八歲的女兒。」
她很快又補充道:「你妹妹一直知道自己有個哥哥的,家裡有給你準備房間,媽媽現在住在淮城,那兒也有很多大學,也是一線城市,你到時候就報那裡的大學好不好?」
我媽的出現不在我的計畫當中,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復她。
淮城很好,能滿足我要遠離這裡的要求,但我沒想過去那兒。
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遲疑,我媽從隨身攜帶的包裡掏出了一張卡塞到我手裡,她眼神懇切地看著我:「嘉辭,這是媽媽這些年來給你存的錢,密碼是你生日,不算多,也就十幾萬,本來應該按時給你撫養費的,但你爸那人你也知道,錢給了他,他也不會花在你身上的,這是給你的錢,你可以隨便處置。」
她說著,還有些警惕地看向對面的巷子,似乎害怕被誰碰見。
這看著像是周大成家暴給她留下的陰影。
「跟我過去,你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我還是照樣會出的,」她抓著我的手,眼神裡甚至有些哀求,「算媽媽求你了,就在媽媽身邊好不好?」
這十年來沒出現過的媽媽,她表現出來的愛意我不知道真假,可有一點騙不了人。
錢。
我看著手中那張卡,想了很多。
「這裡面的錢,都隨我處置嗎?」我問。
「當然,都是媽媽給你存的。」
「如果我將錢都給別人呢?」
她愣了一下。
我知道自己的話不對,我不知道我媽是怎麼從身無分文到現在能掏出一張十幾萬存款的卡的,哪怕她這十年來被運氣眷顧,這筆錢也必定是她省吃儉用才存下來的。
「我有個朋友,他奶奶病了,要用錢,他家幫過我很多。」
陳書嶼家裡每個人都幫過我。
我媽眼看著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她眼裡依舊帶著淚光。
「嘉辭,你被你爸養著,還能這麼善良,媽媽很慶倖。」
後來我媽說,她原本以為自己要面對一個不良少年的兒子。
她允許我將卡裡的錢都給別人,說那是給我的撫養費,本來就該花的,既然陳家人照顧過我,那這筆錢給他們也可以的。

13
我媽帶我去銀行取了現金,取完錢卡裡只剩下 43 塊 8,十幾萬的現金看著也沒有很多,整整齊齊地塞入我的背包裡。
耳邊風聲呼嘯,我熱得滿頭大汗跑進了醫院,正好在一樓碰見了東叔。
「東叔!」我氣喘吁吁跑過去,直接將手裡的背包塞給他,「這裡有 15 萬 6 千塊錢,您幫我轉交給陳書嶼吧。」
東叔看著裡面的現金瞪大眼睛:「小辭,你去搶劫了?哪來的錢?」
「我媽給的。」我回頭指了一下我媽的位置。
東叔也算半個長輩,不跟他說清楚他哪敢拿我的錢。
結果這句話又震驚了他一次:「你媽回來了?」
「東叔,您別管那麼多了,先拿錢去救人吧,別跟陳書嶼說是我給的。」我催促道。
其實後來回想起來,那天我應該去見見陳書嶼的。
可陳奶奶的狀況太緊急了,當天夜裡就轉去了省醫院,陳書嶼自然是跟著去的。
有我媽給的那筆錢,陳奶奶的手術費應該是夠的。
我決定跟我媽去淮城了。
我不能拿著她的錢一次性揮霍了,又不願意跟她走。
她給了我幾天時間收拾東西,這幾天陳書嶼那邊是什麼狀況我一概不知,也不知陳奶奶的手術有沒有進行,或者有沒有成功。
收拾東西時才發現我其實沒什麼東西可帶走的。
這些年穿得最多的衣服是校服,但收拾著發現衣櫃裡有件陳書嶼的外套,也不知什麼時候穿回來的,忘記還他了。
十幾萬都白給他了,我帶走一件他的衣服應該不過分吧。
我想。
跟著我媽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小縣城後,我住進了她的家,像外來入侵者一樣進入這個三口之家。
我媽二婚的男人年紀比她小幾歲,姓黃,我能理解他對我這麼大的拖油瓶的抵觸,但他其實做得很不錯了,話不多,但面子工夫不含糊。
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很可愛,一口一個「哥哥」,原來有手足是這種感覺。
高考成績出來,我媽和黃叔都驚訝了,那個成績足以填報淮城最好的大學,我媽說都做好給我讀幾萬一年的學校的準備了。
她給我買了一台新手機,辦的新卡。
其實只要我願意,我也能補辦之前那張卡,或者登上以前的帳號,這樣就能和之前的朋友聯繫了。
但十七八歲的年紀,我擰巴得連自己都覺得討厭。
一些很朦朧又青澀的情感在我義無反顧願意給他十幾萬塊時浮出水面了。
陳書嶼對我,可能也有類似的情感。
但不一定是愛情。
情竇初開的年紀,感情的萌發是很自由的,或許只是荷爾蒙的錯覺。
他是很好的人,陳奶奶也是,我相信他已經去世的親人都盼著他能有一天事業有成,結婚生子。
和一個男人糾纏算什麼事?
於是在各種擰巴和糾結中,時間慢慢過去。
是九年光陰。

14
最近醫院排的都是夜班,推來了兩個醉駕出車禍的,撞樹上了,沒傷及無辜。
一來就進手術室了,主刀醫生加急趕回醫院做的手術。
我也不知這都忙了什麼,恍恍惚惚地幹完活,剛出來喘口氣。
讀了醫之後才知道這個世界玩命的人真的很多,我還剩一年的規培期,想想還是覺得當年本碩博連讀是腦子進了水。
這會兒已經淩晨一點多了,同一期進來的搭子罵罵咧咧地過來,跟我吐槽道:「又來一個喝酒喝到酒精中毒的,一個個拿自己當酒神似的。」
醫院是個很人生百態的地方。
幾乎輪轉的每個科室都有勁爆的真人故事上演,患者和患者家屬的、醫生和護士之間的以及醫生和製藥公司之間的。
我和他寒暄了兩句,就打算繼續回去等待早上下班。
今晚應該不會再有什麼事了。
上層樓的事兒,我也就懶得去坐電梯了。
然而就在樓梯抬腳幾步後,我目光觸及到一雙黑色的皮鞋,在光線下泛著光澤,順著往上是黑色的西褲,我抬頭去避讓。
也就那麼一瞬間,眼前人的臉映入眼簾。
熟悉又陌生。
陳書嶼身上的氣質和九年前真是判若兩人,但時間這把殺豬刀明顯善待他,面容只是比十七歲時成熟,但在時間的沉澱下,整合成了一個英俊且氣場強大的男人。
他穿著黑西褲和白襯衣,很簡單的搭配。
我心底湧動的情緒遠比想像中要洶湧複雜,其實有那麼一瞬間,我的眼睛甚至有些酸澀。
一別經年。
我們斷聯的時間太久了,久到大概應該形同陌路才對。
光一個照面,我就知道我們早就不是一個圈子的人了。
我還沒想好是應該打個招呼還是若無其事走開,就聽見跟前的人垂眸落在我身上,似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周嘉辭,你也沒混得多好嘛。」
這是闊別九年後他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帶著點嘲諷意味的,但我的情緒反而平和了下來。
是的,一個苦逼醫學生能混得多好,也就拿點補貼拿點獎。
和他這麼光鮮亮麗看著是不太一樣,手腕上那只手錶都能抵我一年賺的錢了。
這句話不知被我打了多少次腹稿,還是說出口了:「陳書嶼,好久不見。」
他看我的眼神裡透著疏離,和疏離之外還有我看不懂的複雜。
「陳總,吳總洗胃結束了,醫生說沒什麼大礙。」陳書嶼身後驀地有人出現對他說了話。
我聽了兩句,原來那位逞強喝到酒精中毒被甲方送來醫院洗胃的是陳書嶼的合作夥伴。
「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工作了。」我對陳書嶼道,隨後和他擦肩而過,壓下了舌尖的苦澀。
我很努力扮演著不在意了。
我不知道陳書嶼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麼,但他走到今時今日怕也不容易。
九年的時間足夠消磨太多。
他現在看著功成名就,說不定已經娶妻生子。
挺好的。

15
早上交班後,我拿著手機往外走。
準備坐地鐵回去。
我媽年初說想給我買輛代步車,我拒絕了,還不如攢著過幾年給我妹付個首付。
小姑娘夢想當個室內裝修設計師,想給自己設計一套房子。
剛出醫院大門沒走幾步,我驀地頓住腳步。
醫院前面那排停放的車輛,有輛黑色的大 G,陳書嶼就靠在車門,不知在等誰。
看得出來,他是真發達了。
陳書嶼還穿著昨晚的衣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晚上沒回家。
說起來,昨晚後半夜我腦子都是亂的,我沒想過陳書嶼會出現在淮城。
「周嘉辭。」他喊住了我。
看樣子確實在等我。
我遲疑片刻ṭûⁱ,還是往他的方向走了過去。
「你有事?」我問他。
他又露出了那種冷淡且複雜的神色。
伸手打開了車門,他說:「上車,我送你。」
我有點不解地看著他,但那張英俊的臉似乎更冷了些。
糾結幾秒,我還是上了他的車,這個夜班上得太累了,有免費接送還是別不知好歹。
總歸,陳書嶼不會對我做什麼,仔細想想,我們無仇無怨的。
「地址。」陳書嶼再次紆尊降貴般開口。
我住的地方離醫院不遠,很快就到了,陳書嶼路上沉默得像個啞巴,我也不好開口說什麼。
車內的氛圍壓抑得我有點想逃離。
「到了,就在這停吧,謝了。」車緩緩停下,我抬手就要去開車門,結果發現陳書嶼沒開。

陳書嶼對上我的目光時依舊冷淡,他沒開車門的意思,而是對我伸出了手。
「手機。」
我愣了一下。
他又催促我:「手機給我。」
我也不知自己是什麼想法,莫名其妙地就將自己的手機解鎖遞了出去。
現在流行的社交軟體和九年前不一樣,我看見陳書嶼在我手機上點開了微信,拿我的帳號去掃描他的二維碼,緊接著在我手機裡輸入一串號碼,撥打了他的電話,一聲鈴響後掛斷。
就這樣我們重新擁有了聯繫方式。
他將手機還給我,車門這次可以開了,但他也跟著下車了。
陳書嶼很執拗地要將我送到門口,看著我開門,他沒進去,但掃了一眼裡面。
其實沒什麼,我一個單身狗租的一室一廳小房子而已。
他似乎還有事,給我留下一句:「我遲點聯繫你。」
沒說聯繫我幹什麼,但就是這麼一句話,像湖面投入的小石子,砸在我心上,又泛起層層圈圈的漣漪。
讓我胡思亂想了很久。
我已經很久沒夢見過陳書嶼了,在上大學期間,對他曾經微妙不明的情愫愈發清晰,白天尚且能控制思緒,但夢裡不行。
從前夢裡是十七八歲時的少年陳書嶼,穿著乾淨整潔的校服,身上永遠是淡雅的洗衣液味道。
經年累月後,夢境中陳書嶼的形象終於更新,穿著白襯衣的更加成熟穩重的陳書嶼儼然在我夢裡攪動春心。
醒來時,我認命地起身去處理身上的狼狽。
對陳書嶼,我分不清是喜歡還是執念了。
太久了,對一個人的情愫怎麼能維持九年?

16
我盯著陳書嶼的頭像看了很久,是一張狗的照片,看著有點像網圖。
他的朋友圈僅三天可見,我更無從去了接他的過去。
好奇與糾結填滿了我的心,重逢後陳書嶼扔下的那句話讓我忐忑又期待。
可他第二天沒有聯繫我,我看著空白的聊天視窗,到底沒有發消息過去的勇氣。
第三天傍晚,在我即將下班時,一通電話打了進來。
看著那串號碼,我眼皮跟著一顫。
陳書嶼的號碼一直沒有變過。
「喂?」
對面傳來淡淡的聲音:「周嘉辭,你在哪兒?」
「醫院。」我回答道。
「什麼時候下班?」
「二十分鐘後。」
陳書嶼沉默了兩秒,他說:「我等下去接你,敘敘舊。」
又是那種讓人忐忑的心情。
我難得下班前去照了照鏡子,鏡子中的青年皮膚很白,模樣比十七八歲時肯定是有變化的。
同事進來上洗手間,看見我在鏡子前撥弄頭髮,喲了聲:「小周,晚上有約會啊?都這麼帥了,還打扮呢?」
「……」
陳書嶼其實很好認,當年走出那個小縣城之後我才發現他的臉即便在大城市也是難得的。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襯衣,最上面的兩顆紐扣沒系好。
向他走過去的路不遠,又仿佛走了很久。
我被陳書嶼緊緊盯著。
陳書嶼帶我去了一個高檔餐廳,這個餐廳明顯不符合我的日常消費水準。
但他請客,就隨他吧。
我看著侍應生將紅酒端了上來,提醒了一句:「你要開車。」
陳書嶼嗯了聲,面色不改地將酒倒入我的酒杯:「你喝,我不喝。」
「……」
我平時不怎麼喝酒,酒量一般。
但喝點也沒什麼。
我總覺得我和陳書嶼既然能坐下來一起吃飯,就不至於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
所以我像尋常久別重逢的寒暄一樣說了一句:「你現在發展得很好啊。」
陳書嶼說:「大學時學了電腦方面的專業,跟學長和同學做了些專案,後來和學長一起開了個工作室創業,就開起公司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我總覺得聽著心酸。
他這麼年輕擁有這些成就,背後不知付出多少努力。
喝下喉嚨的紅酒讓我視線變得有些模糊。
陳書嶼的視線如影隨形,我想看他的眼睛,又害怕對視。
我們說了一下這些年的經歷,我說起我的媽媽、繼父和妹妹,以及大學和醫院。
走出餐廳時發現外面下了雨,還不小。
我努力維持著走路平穩,儘量不讓陳書嶼發現我有點醉。
在車上時,周圍好像又安靜下來了,除了雨聲,好像聽不見其他聲音。
我視線有些模糊,心裡有點難受,我意識到我和陳書嶼回不到以前那樣無話不談了。
原來歲月這樣現實且殘酷。
但我怪不了任何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終於,車停下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問出了那個想知道卻一直害怕知道的問題:「對了,忘記問你了,現在成家了嗎?」
「你覺得呢?」他將問題拋回給我。
「應該結婚了吧,」陳書嶼畢竟優秀,我又順嘴問了句,「孩子有了嗎?」
這個問題問得我有點心堵。
陳書嶼沒回答,半晌才冷笑了聲:「你還挺看得起我。」

17
雨滴打落在車窗上,又順著滑落下去,這狹小的空間裡,沉默蔓延,一些想像讓我正緩慢走向窒息。
我想下車了。
但抬手後才發現,陳書嶼像上次一樣,沒開鎖。
「為什麼學醫?」我聽見他這樣問我。
這個回答我斟酌過的。
「學醫不是很正常嗎?穩定,等我規培期過留院薪資也不低,還有各種人才政策,挺好的。」我說。
我頓了一下,張了張嘴:「那你呢,你當初不是說想學醫嗎?」
又是一陣沉默。
「因為錢,」陳書嶼說,「我需要錢,而當個醫生的回報週期太長,回報率達不到我的期望。」
不知為什麼,他這個回答好像給我膝蓋來了一箭。
陳書嶼拿起了手機,螢幕亮起,光打在他臉上,不知道他都按了什麼,隨後抬眸看向我。
「你看看手機。」
我疑惑低頭點亮一看,剛剛好像確實是有消息震動來著。
這一看,我瞬間覺得清醒不少。
「你給我轉那麼多錢幹什麼?」
「還你的,」陳書嶼說,「加上利息。」
他果然還是知道那筆錢的來處。
「我又不是借給你的……」我語氣一頓,忽然想起些什麼,小心翼翼問了句,「奶奶呢?」
陳書嶼垂下眸子,車內氛圍又沉下去了。
「托你的福,當年手術費湊夠了,還剩個兩萬塊給奶奶當營養費,多活了幾年,我畢業後接她出來住了兩年,還是走了。」他語氣平靜,像在闡述別人的故事。
我眼睛酸澀起來。
「這錢我沒想著讓你還,」半晌,我小聲說,「我又不是放高利貸的……」
「我知道,」陳書嶼接過話茬的同時目光落在我臉上,「你任何聯繫方式都沒留下,我想還錢都找不著人,很大方嘛。」
「九年了,周嘉辭。」他淡淡的一句話,我的心像被人扯著。
再和他待下去,我說不定會失態。
「陳書嶼,你要還錢我也收到了,放我下車吧。」
不曾想,他還是沒開。
片刻,我聽見他幽幽來了句:「我欠你的還清了,你欠我的呢?」
我愣了一下:「我欠你什……」
話音未落,他的手探過來,摸到我的脖子,順著繞到後頸。
我汗毛直立。
下一秒,他用力按著我向前,我眼睜睜看著他的臉在眼前放大,唇瓣相貼。
我甚至沒來得及計較這是初吻,陳書嶼便接著得寸進尺,唇舌都是軟的。
反應過來後我掙扎將他推開,無果。
車外雨聲和我胸腔的心跳聲似乎旗鼓相當。
我記得我咬了他,這個吻才結束。
「陳書嶼,你瘋了!」
這是我們九年後的第二次見面。

18
陳書嶼頂著那張冷淡的臉嗯了聲:「你覺得我瘋了就瘋了吧。」
「周嘉辭,你知道這九年來我每天都盼著找到你嗎?」他輕聲說,「我一直給你以前的帳號發消息,拜託以前的鄰居留意你有沒有回去過,你記得我們約定好上同一所大學的嗎?我們以前討論過的大學,我跑去看過人家那一屆新生名單,一個個找,看到同名的就跑去打聽,沒一個是你。」
「還是前幾年,你爸說你在淮城,我的公司選址才選在這裡的。」
我愣住。
前幾年周大成確實報警找過我,他欠了很多賭債,需要血包了,我和員警說了等他需要養老再聯繫我,員警也沒透露我的地址。
我不知周大成現在怎麼樣,也不關心。
「周嘉辭,九年太久了,我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追求和反復確認你對我是什麼感情上了,我想立刻就和你在一起,我沒有結婚,也沒所謂的孩子,沒有前任和情人,更沒有曖昧物件,」他就這麼看著我,平靜地告白,「我不知道現在,但我確定九年前你喜歡我,我也確定我現在還愛你。」
我知道自己有點語無倫次:「可、可是九年,我們不瞭解彼此了。」
「沒關係,只要是你,怎樣我都認了。」他說。
陳書嶼又接著道:「沒經過你同意吻你是我不對,你可以扇我,我不還手。」
他怎麼能這樣?
我的眼睛酸澀得說不出話,他等著我發洩我的不滿,就這麼一直盯著我,仿佛下一秒我巴掌扇過去他都不帶眨眼。
潮濕的夏夜,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眼淚掉下來那一刻,我閉著眼睛義無反顧地親上了陳書嶼。
雨聲在耳邊響起,但似乎沒有我們彼此的呼吸聲更清晰。
「陳書嶼,對不起。」淚水滑入嘴裡,鹹鹹的,但我顧不上,淚眼朦朧地向他道歉,為那逃避和糾結卻始終沒放下的九年。
陳書嶼的吻緩慢又堅定地落下,他說:「周嘉辭,我要聽的不是你的道歉。」
對視間,我的思緒仿佛被他牽扯。
「我愛你。」這三個字在心裡輾轉反側日日夜夜,終於宣之於口。
陳書嶼撫摸著我的後腦勺,他輕聲道:「不要再離開我。」
這天晚上,我們重逢後的第二次見面,陳書嶼沒有走,他的車在樓下的停車位淋雨,他跟著我上樓,在我的小出租屋留宿。
我們擁抱、接吻,互訴衷腸,不知什麼時候睡著。
我們談了場遲到九年的戀愛。

19
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又慢慢回到了九年前,但我們又清楚,有些時間帶來的變化是改變不了的。
陳書嶼問我要了值班表。
下班的時間就過來接我吃飯,擁抱和接吻。
他在我的出租屋內住了好些日子,晚上我們睡在一起,在黑暗中接吻和聊天,聊這些年的點點滴滴。
陳書嶼找到了掛在我衣櫃裡的那件,九年前我帶走的本屬於他的外套。
他當時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似乎為找到我愛他的證據而開心。
戀愛一個多月後,他提出讓我搬去他家。
我愣神,下意識要推辭。
陳書嶼再次提起那九年:「九年都夠一對情侶走入婚姻殿堂了,我要補回來過分嗎?」
「可是我們又沒有結婚。」
一陣沉默。
半晌,陳書嶼道:「你身份證和護照給我。」
「幹什麼?」
「訂機票,我們去結婚。」
我還是搬去了陳書嶼的房子,離醫院遠了點,然後他又很財大氣粗地將一把車鑰匙遞給我,讓我挑順眼的開。
「……」
第一次去他家,一出門,一條胖乎乎的白狗搖著尾巴出現,身上帶著些黑色花紋。
是他頭像的那條狗。
但除此之外,似乎還有些眼熟。
它繞著我轉了幾個圈圈,似乎有點高興地蹭了蹭我。
我終於認出它:「平安?」
「汪!」
我不解看向陳書嶼:「平安不是被徐爺爺養了嗎?」
陳書嶼說:「徐爺爺去世了,他的兒女沒將平安帶走,我有一年回去發現它又成流浪狗了,就接過來養老。」
平安的年紀已經算是一條老狗了,都不如從前活潑,蹭完我後又找塊地趴著了。
我不知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有暖流在胸腔流淌過,我快要融化了一般。
陳書嶼有時候要出差,住進來的第二個月,他要出差一周。
晚上視頻時,他忽然問我:「等我回來,我們的關係能更進一步嗎?」
他現在看著依舊高冷,但很多時候張口就是直球。
這句算委婉了。
但也能懂。
陳書嶼回來這天,我休假,他沒說自己今晚就回,我以為還得一天才能看見他。
晚上我在浴室洗澡,水聲淅瀝,聽不見外面的動靜。
直到浴室門毫無預兆被人推開,頎長的身影出現,我被嚇了一跳。
「你怎麼回來了?」我說完覺得不對,又補充了一句,「你怎麼進來了?」
陳書嶼的目光很赤裸掃過我,就這麼一邊看著我,又一步一步解自己身上的手錶,襯衣、皮帶……最後在我的視線下推開了磨砂門走進了淋浴間,站在我面前。
哪怕之前親密, 但這樣坦誠還是第一次。
他將被花灑出來的水沾濕的頭髮往後撥,低頭吻上我。
他說:「你答應了的, 我們的關係可以進一步。」
……
迷迷糊糊間,我趴著,陳書嶼不知道在我後面抹什麼,我一動他就開口了:「別動, 給你上點藥。」
我不說話了,不久前的記憶湧上來, 我臉都是燙的。
等陳書嶼洗完手過來, 我忍不住控訴一句:「你太過分了。」
「我過分?」他修長的手指探過來,捏了一下我的臉頰,我不覺張開嘴,他仿佛在檢查我的牙齒, 「牙口這麼好呢,都給我胸口咬破皮了。」
「這麼喜歡?」他笑道, 眸光裡混雜著意猶未盡的欲念和愛意。
「……」
在一起才發現陳書嶼的需求很大,我以前夢裡幻想過的畫面一一成真。
不知前面九年他是怎麼過來的。
後來有天我和他一起休假在家, 在沙發坐著,他拿著平板像看什麼表, 我刷著手機,刷到一個帖子, 是討論情侶間最愛做什麼事的。
我便推了一下他:「陳書嶼, 你最喜歡和我做什麼事?」
他低著腦袋,頭也不抬:「吃你……」
我猛然乾咳兩聲,陳書嶼抬頭,我示意:「孩子在呢。」
一旁養老的狗狗晃悠著尾巴看過來。
陳書嶼又低頭看報表, 緩緩補充了兩個字:「嘴巴。」
不過沒過幾分鐘,我聽見他問:「今晚能吃嗎?」
「啊?」
「我說的不僅僅是嘴巴。」
「……」
番外(陳書嶼視角)
奶奶走的時候,我跪在病床前, 使勁兒地抓著她的手。
那種無力感再次席捲全身。
她還安慰我,說我以後會有新的家人的, 會娶妻生子, 不會一個人的。
我哭著和她坦白:「對不起奶奶, 我喜歡周嘉辭。」
那時候我失去周嘉辭的消息已經六年了,我不是非要喜歡男人或者女人, 我是只要周嘉辭。
奶奶沉默了半晌,摸摸我的頭, 她說如果我和周嘉辭其中有一個是姑娘就好了, 這樣就沒人會拿世俗批判我們。
我孤家寡人的後三年裡,只有那條我曾經不怎麼喜歡的狗陪著。
直到我終於找到周嘉辭。
一些經年累月的執念讓我變得有些扭曲。
28 歲生日那天, 周嘉辭答應願意滿足我任何他力所能及的願望。
我將他帶入了三樓那間我親手打造的房間,床頭床尾都有鎖鏈, 黃金製成的。
我Ťûₖ將所有鑰匙都放在周嘉辭手上,溫聲細語哄道:「嘉辭哥哥, 你隨時能掙脫的。」
周嘉辭喜歡這個稱呼。
他一言難盡地看著這房間裡的佈置, 最後還是將鑰匙放在床頭櫃上,任我為所欲為。
在這個房間裡,周嘉辭親口承諾,他是我的情哥哥, 我的配偶,我的家人,以及獨屬於我一人的乖小狗。
我愛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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