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十裡八鄉的名廚,一道烤全羊做得皮酥肉嫩,人人垂涎。
攝政王的愛妾聽了,叫我爹去王府做菜,點名要吃這道烤全羊。
我爹去了,被人丟出來時,渾身皮肉都被火烤爛。
原來是那愛妾臨時起意,想要道沒有羊肉味的烤羊。
我娘知道後,一滴眼淚沒掉。
只是三個月後,她在王府門口支起一口大鍋,開始賣羊。
1
我爹死後第二個月,我娘帶著家裡剩下的錢,去了巷尾的劉婆子家。
那劉婆子是個神人,一雙妙手,嫁過人的婦女,在她手裡可以變回黃花大閨女。
只是據說痛極了,曾經有位小姐喊了一夜的疼,差點死掉。
但我娘回來後,沒喊一聲疼,只是臉色有點白。
她把我叫到面前:「阿凝,往後不可再叫我娘親了,只能叫阿姐,你可明白為什麼?」
我點頭:「我明白。」
我娘笑了笑,誇我懂事。
她帶我去了京城,找了處破落的舊宅子安身。
隨後,在攝政王府門前的那條大街上支了口大鍋,賣起了羊湯。
2
我娘做羊的手藝,是跟我爹學的。
我爹是十裡八鄉的名廚,最拿手的菜是一道烤全羊。
同樣是烤,我爹做出的烤全羊就是比別人更入味,皮酥肉爛,肉香濃郁,卻又不膻,就是平日裡嚷著不吃羊肉的人,聞到後都會忍不住吃了一塊又一塊。
我爹做菜的時候,我娘就在後院幫廚。
別家的老闆娘很多都在前廳攬客,但我娘從來不露面。
我明白為什麼,因為我娘生得實在是太美了,美得太容易招惹是非。
而我們一家人都是無依無靠的升鬥小民,在這個世道上惹不起是非,只求躲著是非走。
我爹唯一一次出風頭,是攝政王府的人聽聞他這道烤全羊天下一絕,邀他去給王爺做菜。
我爹高興地對我娘說:「這次的賞錢肯定多,我在京城給你買幾套新衣裳,再打一對純金的小兔子,給咱們阿凝當嫁妝。」
我最喜歡小兔子,聞言立刻撲到我爹懷裡:「小兔子!我要小兔子!」
我爹就笑嘻嘻地把我背在背上滿屋跑,我娘在後面一邊笑一邊攔:「你別再給孩子摔著!」
那樣的時光就好像夢一樣。
早知道我就不要小兔子了。
我只要我爹。
……
我爹是被下人們從攝政王府的後門丟出來的。
大街上來來往往,愣是沒一個人敢去撿他。
因為那已經是個被烤焦的人,身上的皮肉都是黑色,裂開的地方,血跟膿一起流下來。
最後是個好心的同鄉大叔,趁著夜色用板車把他拉了回來。
那個同鄉大叔落著淚罵:「都是那個柳沐瑤!都是她……」
柳沐瑤,多麼好聽的名字啊。
她是攝政王新納的愛妾,京城第一美人。
這位美人聽說我爹擅長烤羊,問他:「聽聞你可以將羊肉,烤得沒有半點膻味?」
我爹如實答道:「姨娘放心,這羊肉定然一點不膻。」
柳沐瑤突然不笑了。
她說:「那能不能沒有羊肉味?」
我爹賠笑:「既是烤全羊,怎麼可能一點羊肉味沒有。」
柳沐瑤捏著帕子,冷冷地道:「誰說沒有?今日就由我下廚,做個一點羊肉味也沒有的烤全羊,如何?」
她叫人塞了我爹的嘴,綁成羊的樣子,架到火上烤。
火光熊熊,柳沐瑤用帕子捂著嘴笑起來:「這可不就是沒有羊肉味的烤全羊?」
最後,她看著被烤得皮開肉綻的我爹,眼神怨毒:
「我說過自己斷不做妾的,連王爺都答應了,你算個什麼東西,竟敢稱呼我為姨娘?」
3
柳沐瑤最恨別人說她是妾。
她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被蕭安從戰場上帶回。
他們同生共死,以命換命,感情至深。
但蕭安的府中已經有了奉父母之命娶的正妻。
這位正妻出身世家大族,即便蕭安與她沒有太多感情,也絕不可休廢。
因此留給柳沐瑤的名分,只能是姨娘。
但她不認。
「我與安哥哥在塞北戰場上同生共死,立誓一生一世一雙人,有雪山為證的!如今要我做妾?絕無可能!」
她寧可沒名沒分地留在蕭安身邊,對他說:「世人怎麼看我都沒關係,只要你拿我當唯一的妻。」
蕭安既感動,又愧疚。
感動于柳沐瑤的一片癡心,愧疚於他當初的確隱瞞了自己已經成婚的事實。
他只能愈發地對她好。
柳沐瑤說一句想吃河鮮,蕭安立刻叫人不遠千里下江南,帶著新鮮的魚蝦快馬加鞭地回來。
她頭疼腦熱,蕭安便推了上朝,在府中陪她。
至於她由於心情不好,當眾活烤了一個無辜的百姓,對於蕭安而言,雖然有些頭疼,但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他只歎了口氣:「罷了,沐瑤最介意名分的事,也怪這個外鄉人不會說話。
「既然沒出人命,叫管家多賠些銀子給他治傷就好。」
……
我娘聽了同鄉轉告的這些話,沒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拿著勺子,試圖給我爹喂水。
我爹已經喝不進去了。
上位者一句輕飄飄的治傷,就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可一個人,全身六七成的皮膚都焦黑發膿,還能怎麼治呢?
幾個郎中來看過,都搖著頭說無藥可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潰爛完,然後死掉。
其實我爹早就該走了,之所以能撐住最後一口氣,是他有話想跟我娘說。
費力地張著嘴,我爹用最後的力氣說:「蘭馥,你千萬不要……不要……」
「知道了,不要報仇。」我娘溫柔地握著我爹的手,輕聲道。
「你放心,我才不會以身犯險呢。
「那可是攝政王,皇上都敬他三分,我一個普通女子,有幾條命去給你報仇?
「我啊,以後就帶著阿凝好好過日子。反正你存的銀子也不少了,我把鋪子一關,和阿凝春天去踏青,夏天去賞荷,秋天做桂花糕,冬天堆雪人……」
我爹放心了,他安然地閉上眼睛,眼角滲出一滴淚來。
我娘幫他拭去那滴淚,很輕很溫柔,生怕弄疼了我爹。
「好好睡一覺,睡醒了,我還做你的妻。」
說完這句話,娘拿起那根我爹定情時送給她的蘭花簪。
閉上眼,她反復穩了穩手,將簪子對準那個已經燒黑的咽喉,插了下去。
……
我爹的喪事辦完後,我在他的包袱裡,找到一對小小的金兔子。
我將它們緊緊地抱進懷裡。
眼淚沖掉了小兔子上的血跡,我抹抹眼睛,說:「阿娘,我想去京城。」
我娘看著漫天飄飛的白紙錢,沉默良久,低聲道:
「當然,我們自是要去京城的。」
4
人們都說,京城米貴,居大不易。
不過對於我和我娘來說,好像也沒有那麼難。
我娘手藝好,一口鍋子支起來,人人聞香而來。
我手腳麻利,在攤子前幫著攬客收錢。
「客官,您的羊湯,好吃再來!」
羊湯濃白,撒著翠綠蔥花,鮮美極了。
我們的生意也興隆極了。
直到有一次,我剛端起湯,後腰就被人猛地踹了一腳。
「阿凝!」我娘驚呼。
她想來救我,但那口大鍋隨即被人一腳踹翻,我娘也被撞得倒下。
半鍋Ťű̂ⁱ滾熱的羊湯澆在了她的裙子上。
面前站著的是攝政王府的家丁,一排鐵桶似的壯漢後面,是一個鵝黃色襦裙的美人。
美人皺著眉,滿臉不快:「給我把她們的攤子砸了。」
「是!」
眼看著那些家丁要衝上來,我沖上去護著鍋,淒厲地叫:「救命啊!救命啊!」
那家丁伸出手,我便一口咬上去,他疼得大叫,抬手要打我。
一片混亂間,一個清冷的聲音道:
「這是怎麼了?」
聚在遠處的民眾自發讓出一條路,一身青墨長袍的男人走上前來。
他穿得並不奢華,身邊也只帶了一個隨從。
但那些家丁見到他,立刻全部跪下:
「參見王爺!」
攝政王,當今皇上的親叔叔,蕭安。
他走上前來,臉色有些不快:「朗朗乾坤,京城要地,弄得仿佛要殺人放火一般,像什麼樣子?」
柳沐瑤立刻ţü⁴上前,挽住蕭安的胳膊,委屈地扁了扁嘴。
「安哥哥,你知道,我最聞不得羊肉的味道了。
「本來想跟她們商量一下能不能搬遠些,哪知這個狗崽子上來就咬人,我這些手下才不慎打翻了湯鍋……」
那家丁立刻舉起被我咬得鮮血淋漓的手,為柳沐瑤做證。
蕭安歎了口氣:
「也罷,那就叫人幫她們把攤子搬走吧。」
「是!」
立刻有兩個家丁上前拉我娘。
我娘費力地起身,卻又跌坐回去,裙擺散落,露出一雙被燙得通紅的小腿。
而拉扯間,帷帽從頭上掉落,她的面容也露了出來。
人說布衣荊釵,難掩國色。
一時間,兩個拉她的家丁愣住了。
連蕭安也微微一怔。
更何況,美人含淚,更多了三分楚楚可憐。
我娘忍著淚,慢慢起身,沖蕭安叩頭:
「衝撞了貴人,奴家罪該萬死。
「奴家這就搬去遠處,一定再不出現在貴人面前。」
說罷,我娘在我的攙扶下艱難起身,去扶那口沉重的大鍋。
她的腿剛被燙傷,鍋又沉重,我娘身形踉蹌,看著格外可憐。
有那麼一瞬,我注意到,蕭安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扶我娘一把。
但他很快收回了手。
這一幕同樣落在了柳沐瑤的眼中。
她站在蕭安的身後,怨毒的目光一直盯著我們。
5
娘帶著我搬去了西街,租了個門面暫時落腳。
這裡偏僻,客人稀少,我們一天也賺不到幾個錢。
我去周圍的山上采了草藥,想幫我娘敷上,讓她好受些。
娘對著我的額頭親了親,卻將那些草藥扔進火盆:「不能敷。」
我明白她的意思,卻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爹最心疼ṭůⁿ我娘,我娘磕破點皮,他都大驚小怪。
看到我娘被燙成這樣,他該多難過。
我娘卻看著自己的傷腿,輕聲道:「這大抵沒有他當時的萬分之一疼。」
娘的話音未落,前廳便傳來了鍋碗瓢盆撞翻的聲音。
我跑去前廳,看到了柳沐瑤。
她帶著十幾個丫鬟婆子來的,那些婆子把我們好不容易置辦來的桌椅都推翻,廚具砸了一地。
「你們幹什麼!幹什麼!」
我沖上去想要攔住她們,但根本攔不住。
柳沐瑤嗑著瓜子:「那個勾引王爺的賤人呢?」
我娘被從後院拖了出來。
她傷沒好,走不太得路,兩條被燙過的小腿拖在粗糙的地面上,裙擺很快被染紅。
柳沐瑤叫人把她扔在地上,隨後走上前,用尖尖的指甲掐起我娘的臉,將口中的瓜子皮呸到她的臉上:
「賤人,你當我看不出來,仗著自己有三分姿色,就在王爺面前擺那楚楚可憐的款兒。
「今日若不給你點顏色看看,怕是絕不了你這份爬床的心思。」
兩個婆子一左一右地摁住我娘,柳沐瑤拔了金釵,就要往我娘的臉上劃。
「不要!」
我撲了上去,用身體護住我娘,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聲哭喊:
「貴人,求求你了,我阿姐從沒有做過壞事,求求你要殺就殺我吧,不要殺我阿姐……」
柳沐瑤氣急了,眼看那金簪子就要插進我的身體。
一個碟子飛過來,打在金簪上。
碟子碎裂,金簪也從柳沐瑤手中飛出,她捂著手腕,發出一聲輕呼。
我被我娘緊緊護在懷中,再ţū́³抬眼時,發現門口站著一個長身玉立的人影。
是蕭安。
微弱的光線下,他臉色鐵青。
6
碎瓷片劃疼了柳沐瑤的肌膚,她捂著手腕,睜大了眼睛:
「安哥哥,你……」
不可置信隨即化作了滔天的憤怒,她指著我娘,「你竟然對我動手,就為了這麼個下九流的賤人?為什麼,就因為她長了一張招男人喜歡的臉嗎?」
柳沐瑤氣瘋了,她沖上來要撕爛我娘的臉。
蕭安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來,一把抓住柳沐瑤的手腕。
「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他低聲斥道,「再不阻止你,你只會捅出天大的簍子!」
他們吵得好厲害。
到最後,蕭安氣得面色發白,脫口而出:
「這京中的婦人加在一起,都沒有你一半的悍妒!」
柳沐瑤一下子愣住了。
她的眼圈隨即變得通紅,眼淚大顆地落下。
「是,全天下的女子都不如我悍妒。」
柳沐瑤慘笑道。
「可是除了我,又有誰會一步一個腳印把重傷的你從雪山裡背出來,誰會割血入藥為你醫治,誰會寧可自己死也要護你周全!
「現在看來,我不如死在塞北,至少會讓你永遠念著我,好過現在這樣,受一個賤人的委屈!」
柳沐瑤狠狠瞪了眼我娘,隨後摘下脖子上的同心鎖,摔在地上,轉身跑了。
丫鬟婆子惶恐地跪了一地。
其中一個膽子最大的撿起同心鎖,舉過頭頂:
「王爺,沐瑤姑娘長在塞北,不比京中的女子守禮,但她對您真的是一片癡心。
「這女兒家的心若是碎了,以後可就再難修補了。」
「是啊,王爺快去追一追沐瑤姑娘吧,她人生地不熟的,在這京城中亂跑,若是遇到危險該怎麼辦!」
蕭安拿起那枚同心鎖。
又回眸,望向我娘。
我娘跪在地上,低著頭,從蕭安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一截素白的脖頸。
她顯然感受到了蕭安在看她,但並沒有抬頭看蕭安。
蕭安閉了閉眼。
最終還是握著那枚同心鎖,去追柳沐瑤了。
7
那之後,我有好多天再沒見過蕭安。
只有店鋪外面的議論聲,將一個個新消息遞進來——
蕭安哄回了柳沐瑤,他們和好了。
柳沐瑤的生辰上,蕭安買下一整個鋪子的翡翠做禮物。
蕭安找人在燈會上放了千盞彩燈,博柳沐瑤一笑。
……
人們感歎著蕭安對柳沐瑤的盛寵。
也譏諷著我娘。
「她真是癡心妄想,頂著那樣一張狐媚的臉蛋兒在攝政王面前亂晃,不是勾引還能是什麼?」
「等沐瑤姑娘騰出手了,立刻就來收拾她。」
「嘖嘖,聽說那沐瑤姑娘的手段,可是狠辣極了,這狐媚子不知還能活幾日……」
難怪他們這樣議論。
上一個這樣勾引攝政王殿下的,是個書房裡負責研墨的丫鬟,她只不過是在鬢邊簪了幾朵花兒,對著攝政王多笑了笑。
結果第二日屍體就在井裡被發現,臉上全是劃爛的傷口。
插足在蕭安與柳沐瑤之間的女人,從來都是這種慘死的下場。
……
夜深了,我有點害怕,去抓娘的手。
她的手好涼,笑容卻是溫柔的。
娘親親我的額頭:
「阿凝,你記住,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離真相很遠,所以他們的話也不值得聆聽。
「我們只需做好自己的生意。」
……
其實柳沐瑤鬧過後,店裡就沒什麼生意了。
但我娘還是每天認真地擦好桌椅,備好食材。
終於,在一個極靜的夜,一匹馬出現在巷子的盡頭。
是蕭安。
他孤身一人,推開吱呀的木門。
「打烊了嗎?」
我娘從後院走出來,蕭安看著她,她也看著蕭安。
月光從窗櫺滲進來,二人對望,像是很短,又像是很漫長。
那一瞬過後,我娘讓開身,輕聲道:
「客官進吧。」
8
柳沐瑤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在她帶著人踢翻王府門口的攤位前,蕭安,曾是我娘的常客。
他在大柳營練完兵,一身的疲憊,沐著夜色回來。
我娘已經煮好了鮮美的羊湯,熱氣騰騰的一碗,是深夜裡唯一的慰藉。
蕭安每次都吃上一碗,再回去睡覺。
他穿著尋常衣服,自稱是王府中守夜的府兵。
我們便也裝作不知他的身份。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日子。
蕭安不再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只是個肚子餓了的士兵,在一對姐妹的攤子前吃點東西,講兩句閒話。
我娘那時還沒有被柳沐瑤扯落帷帽,蕭安看不到她的臉,但聞得到她身上那股軟而甜的香氣。
像是春日裡的花。
我娘的性子也像花一樣溫暖爛漫,她會為夜歸的蕭安留著燈,會關心他手上被凍過的疤。
甚至會打趣著試探蕭安:「小軍爺,可有心上人呀?」
蕭安笑著,不說話,耳垂卻變得有些紅。
……
如今,再沒有那樣的好時光。
我小心翼翼地將菜端上來,還是那幾道蕭安最愛吃的。
氛圍卻完全不同了,我娘不再說笑,不再打趣。
她低著頭站在很遠的地方,像是不敢看蕭安。
月光下,她的臉上還帶著被柳沐瑤弄出來的傷。
蕭安肉眼可見地難受了起來。
他幾次放下筷子,想要開口說什麼。
卻又什麼都沒能說出。
最終,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話題:「杏花酒呢?」
……
杏花酒,是我娘專門為蕭安釀的。
只因他提過一句,喜歡杏花的香氣。
每次把這酒端給蕭安時,我都不高興地嘟著嘴:「大哥哥,我阿姐笨透了,這酒其他客人出多少錢她都不賣,少賺了好多好多錢。」
蕭安抬頭望向我娘,我娘則羞澀地背過了身。
……
此時此刻,蕭安又抬頭望向我娘,但我娘沒有再背過身。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望向窗外。
蕭安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
窗外,暴雨剛過,樹幹光禿。
……
杏花已經落了。
9
那之後,蕭安再沒來過。
外面的街上不時會傳來策馬聲,是蕭安帶著親兵前往大柳營。
他每日都要經過這裡,卻再沒進來看過。
我和娘每日天不亮就起來生火燒菜,卻往往直到打烊,都沒有客人來。
事情似乎在變得越來越糟。
不但沒有客人,還有幾個閑漢和婆子蹲在門口,用不堪入耳的髒字辱駡我娘。
他們說,我娘四處傍貴人,一心想爬上王孫公子的床。
他們還說,我娘看著雲英未嫁,背地裡早就偷過不知多少次漢子,是個被無數公子哥玩過就丟的破鞋。
我沖出去,用燒火棍打他們。
他們不怕,笑嘻嘻地逗我,掐我,踢我。
直到軍靴聲叩動青石板路,我回過頭,看到一身玄衣的蕭安。
夜晚露水重,他的額發被微微打濕,顯然已經在暗處站了一會兒。
原本一直咬著牙不出聲的我,在見到蕭安的那一瞬,放聲大哭。
……
蕭安一邊讓親兵將那些閑漢婆子帶走,一邊將我抱起來:
「你阿姐呢?」
我抽噎著:「阿姐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出來,我叫她她也不理我,房門上鎖了,我怎麼都打不開……」
蕭安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他抱著我沖進後院,一腳踹開了廂房的門。
隨即,房中響起我淒厲的喊叫:
「阿姐!!!」
10
我娘把自己吊在了梁上。
蕭安一刀砍斷白綾,將她抱下來。
她閉著眼,臉色蒼白極了,如同一個雪人,下一瞬就要化掉。
我哭得聲嘶力竭。
「阿姐,阿姐,求你不要死!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啊!」
蕭安抱著我娘,不停地喚她:
「蘭馥,蘭馥,你醒一醒。」
那是我娘的名字。
當初,在蕭安來食攤前光顧生意時,我娘曾刻意落下一方帕子。
上面繡著她的名字,和一朵栩栩如生的蘭花。
蕭安當時沒有撿,任由它一直落在地上。
現在看來,那帕子沒被撿起,卻留在了他心裡。
攻心之戰,何其漫長。
一步步走來,如今,總算到了最關鍵的時候。
我娘在蕭安的不斷呼喚中,終於費力地睜開眼。
在看清是蕭安的那一刻,她閉上眼,一滴眼淚滑落。
「王爺不該來的。」
蕭安驟然生了氣:
「我的確不該來,畢竟來了也是看你這張冷臉。」
他閉上眼,額角青筋跳動:
「為什麼,沈蘭馥,你明明有那麼多機會可以求本王幫你,你為什麼從不開口?
「你明知道那些說閒話的人是柳沐瑤派來的,也明知道本王一直在暗中守著你,可你就是看都不看本王一眼。
「是不是因為本王當初騙了你,所以你即便死,都不肯來求本王一句?」
蕭安說完這些,微微喘息。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激動。
我娘靜靜地等蕭安發洩完,低著頭,輕聲道:「王爺說完了嗎?說完了的話,就請回……」
她沒有說完那句話。
因為蕭安用吻封住了她的唇。
唇齒交纏間,他咬牙切齒地說:
「沈蘭馥,你再趕我走試試?」
11
紗帳間的香霧繚繞著,我坐在院中,一塊塊劈開炭火,投入香爐之中。
這香味真是好聞極了。
和我娘身上的一模一樣。
蕭安天明時分才出來。
我已經幫他喂好了馬,擦好了刀。
將刀遞給他的時候,我低著頭。
他蹲下身,問我:「怎麼哭了?」
我忍著眼淚,說:「我好替阿姐高興,又好替她害怕。」
我哭泣的樣子一定很可憐,蕭安的臉上浮現出動容的神色。
他蹲下身,摸摸我的頭。
「以後有我護著你們,阿凝什麼都不必怕。」
12
我娘被接進王府的那一天,柳沐瑤發了好大的瘋。
她拿著劍想要殺了我娘,卻驟然看到院子門口,跪了一排人。
那是柳沐瑤派去門口羞辱謾駡我娘的閑漢婆子們,此時此刻,他們每一個都被拔了舌頭,發出含混的慘叫聲。
那場面實在是太過可怖,柳沐瑤當場昏了過去。
她醒來時砸了一屋子的瓷器,尖聲喊著:「賤人,日後你一定會報應!」
王府中的人沒有像之前那樣對她戰戰兢兢。
因為人人都知道,王爺最寵愛的女人,已經由柳沐瑤,變成了沈蘭馥。
但沈蘭馥並不像柳沐瑤那樣無法無天,相反,她溫順守禮,進府的第二日就去給王妃敬茶。
王妃崔氏坐在佛堂中,一身素衣,敲著木魚。
聽到我娘進來,她只是淡淡道:「這王府中,想不到還有人會記得本宮。」
崔氏在這府中,已經被冷落了很久。
蕭安不寵愛她,柳沐瑤欺負她,下人們便也敢輕賤她。
甚至她被柳沐瑤害沒了一個孩子,蕭安也只是說:「沐瑤她不是有心的。」
愛與不愛的區別如此明顯。
崔氏從此退居佛堂,心海成灰。
沒有人再記得這個無能的主母,王府中上上下下,只以柳沐瑤為尊。
但此時此刻,我娘奉上茶盞,輕聲道:「妾是會一直記得王妃娘娘的。」
她推推我:「阿凝,你收了禮物,還沒有謝過王妃。」
我捧出那對小金兔子,它們的底座上,有個小小的「崔」字。
我說:「阿凝謝過王妃娘娘!」
崔氏的手顫抖起來,那雙永遠古井無波的眼睛中,劃過了驚濤駭浪。
她想起來了。
……
在那場慘絕人寰的風波中。
崔氏是整個王府裡,唯一幫過我爹的人。
她信佛後一直吃齋,因此沒有參加那場烤羊宴。
等她看到沖天的火光趕過去時,我爹已經被架在火上,燒得不成人樣。
崔氏已經避世良久,打定主意不再與柳沐瑤爭執。
但那一日,她還是指著柳沐瑤發了大火:
「踐踏人命,生靈塗炭,你就不怕入地獄嗎!」
柳沐瑤笑嘻嘻地看著崔氏:
「喲,姐姐不是都打定主意不問世事了嗎,怎麼出來發這麼大的火呀?
「莫非住在佛堂心也不清淨,這火上烤的人,是你的情郎?」
說是這樣說,柳沐瑤到底還是揮了揮手,「沒意思,這羊烤得不好,不烤了,丟出去吧。」
崔氏知道自己不該插手這事。
蕭安實在太偏心柳沐瑤,如果惹ŧū₁得柳沐瑤不快,最後倒楣的人還是自己。
但她最終還是沒有忍心。
她一面派人去通知我爹的同鄉,一面打開我爹的包袱。
裡面有張清單,記著「給阿凝買一對小金兔子」。
……
沒錯,那包袱裡的小金兔子。
不是阿爹買的,他那時還沒來得及。
是崔氏看著那張清單,驟然落了淚,然後回到閨房中,從自己的嫁妝裡,拿了一對小金兔子出來。
那是她已經去世多年的父親,留給她的。
她將那對小兔子放進阿爹的包袱裡。
幫一個父親,將最後的禮物,送給了女兒。
……
就這樣,一個被逼進佛堂的懦弱主母,一個身若飄萍的卑賤妾室,在陽光下靜靜地對視。
命運的榫卯在這一刻終於完全吻合,我娘俯身長拜:
「王妃娘娘幫過妾一次,妾斗膽,請娘娘再幫我一次。」
13
恨其實是世間最濃烈的感情,遠比愛要長久。
只是恨往往潛在深水之下,靜謐無聲,無人可察。
人們只知道,這王府變得消停了。
蕭安每晚都來我娘的房裡,我娘會備好一碗熱氣騰騰的羊湯,撫平他一天的疲憊。
崔氏仍然在佛堂誦經,做著被世人遺忘的王妃。
至於柳沐瑤,她也罕見地安靜了下來。
沒有再哭,再鬧,再對我娘爭風吃醋。
但我娘和我都知道,她的恨也變得很深很深,流在靜水之下,總有一天要爆發。
果然,在一個極其平靜的夜晚,我娘像往常一樣熬好了羊湯,等著蕭安。
他卻一直沒有來。
我娘等到天亮,院門終於傳來聲響。
來的卻是柳沐瑤的丫鬟。
她看著我娘,眉毛尖都要飛起來:
「沈姨娘,跟我走一趟吧。」
我娘是被人一路摁著跪到柳沐瑤腳下的。
我要去救她,被兩個家丁一左一右地拽著胳膊,摁在堂下。
「王爺!」我沖著堂上哭著喊,「這是為什麼!你不是說過會護著我們……」
話音未落。
我的臉上已經挨了一耳光。
柳沐瑤甩著手腕:「小賤人,你阿姐做下這樣羞恥的事,Ŧūₜ你還有臉叫王爺。」
我含著淚望向蕭安。
他撐著頭坐在最高處,目光低垂,不看我,也不看我娘。
臉色難看極了。
我娘的臉色一寸一寸地變得蒼白,她站不起身,只能掙扎著說:「沐瑤姑娘,阿凝還小,你有什麼話盡可以對我說。」
柳沐瑤笑了:「別急啊,這不很快就輪到你。
「等證人上來了,你可以慢慢說。」
她揮了揮手,「帶上來!」
兩個丫鬟扶著一個老婆婆走上來。
這老婆婆大概已有八十歲高齡,頭髮雪白,手上全是雞皮。目光呆滯,眼神渾濁。
我娘一看到她,臉色瞬間變得雪白。
柳沐瑤看著我娘的臉色,大笑起來:「怎麼樣,認識吧?」
我和我娘都認識。
這個老人,是巷尾的劉婆子。
14
「柳氏,你有話明說,帶這樣一位癡呆的老人上來做什麼?」
問話的人是崔氏。
由於事情涉及後宅,她今日也來了。
柳沐瑤素來最討厭崔氏,看到她問話,冷冷一笑:
「這位劉婆子今年年初中了風,的確神智不大清楚了。
「但在此之前,她可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巫醫。
「會煉毒,會用蠱,而更妙的是……
「她能把嫁過人的女子,變回處子之身。」
每說一個字,我娘的臉色就白一分。
像是欣賞我娘的痛苦一般,柳沐瑤盯著我娘的臉,最後粲然一笑:
「蘭姨娘,也去劉婆子那裡醫治過吧?」
蕭安盯著我娘的臉。
我娘低著頭:「妾說沒有,王爺相信嗎?」
「別再裝模作樣地扮可憐了!」柳沐瑤厲聲道,「你不承認也沒關係,叫劉婆子自己來認!」
柳沐瑤一把將劉婆子拽過來,指著我娘的臉說,「你好好地看看,這個女人,有沒有上門找過你?」
劉婆子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娘,她看了很久,緩緩地點了點頭。
有茶盞碎裂的聲音。
是蕭安失手摔碎了手中的杯子。
碎片飛濺,有一片割傷了蕭安的手,血滴落下來,但他就像是感覺不到疼。
蕭安站起身,一步步離開,全程沒有再看我娘一眼。
柳沐瑤笑起來。
她彎下身,沖我娘的臉上吐了口唾沫。
「賤人。
「敢勾引王爺,這就是你的下場。」
15
我娘和我被關進了後院的柴房。
據說天亮時,就會有族老過來,將我娘塞進豬籠,溺進河塘裡。
蕭安歇在柳沐瑤的院子裡,據說他頭痛發作了,柳沐瑤在拿著藥膏,細心地為他揉。
柴房裡好冷,外面有只大黑狗,一直在叫。
我有點怕狗,縮在娘的懷裡,微微發抖。
娘摸著我的頭。
「我的阿凝受委屈了。」她親吻我的發頂,哼起童謠,「小豬吃得飽飽,閉上眼睛睡覺,大耳朵在扇扇,小尾巴在搖搖……」
我特別小的時候,阿爹就總唱這首歌哄我睡覺。
我真的睡著了。
再醒來時,柴房的門打開了。
蕭安站在外面,只有他一個人。
他說:「你走吧。」
……
很久之後,我會想,阿娘那一刻動容過嗎?
蕭安,這個以多疑、冷血、殘暴聞名的攝政王,在明知被騙的情況下,仍然願意偷偷放她離開。
這已經是令無數女子動容的愛了。
但我沒有機會問出口。
因為我娘還沒來得及回答蕭安,遠處就傳來了聲響。
「王爺,王爺……事情有變!」
來的是個穿著素衣的丫鬟,她是崔氏的陪嫁。
「王妃收留劉婆子在院中住了一夜,然後她覺得,事情好像不太對勁。」
16
柳沐瑤實在是太勝券在握了。
以至於她在完成了堂上的問話後,直接把劉婆子丟出了王府。
吃齋信佛多年的崔氏不忍看到一個癡呆的老婦人就這樣流落街頭,於是派人將她接進了自己的偏院,還讓來請平安脈的郎中順便為她看病。
郎中看完後,臉色很奇怪。
他說:「感覺這位婆婆不像是真的癡呆,而是……被人下了藥。」
崔氏立馬察覺到不對勁,趕忙叫人來找蕭安。
太醫在房中密診,經歷了催吐、針灸和湯藥調理後,劉婆子清醒了過來。
她看著四周,神情茫然。
此時此刻,崔氏指著我娘,問劉婆子:「你見過這位女子嗎?」
劉婆子點了點頭。
就在蕭安的臉色再度沉下去的瞬間,劉婆子說:
「見過的,在柳姨娘給我的畫像裡。
「她讓我反復看那畫像,然後給我灌了一碗藥……再醒來時,我就已經在這裡了。」
17
蕭安抱著我娘走出廂房時,柳沐瑤從她的院子裡沖出來。
她不顧府兵們的阻攔,披頭散髮地沖向蕭安,去抓他的袍角。
「安哥哥,Ťů⁹我真的沒有給那劉婆子下藥,我真的沒有……」
蕭安已經不再聽她的辯駁了。
人證物證俱全,劉婆子周圍的全部街坊都做證,是柳沐瑤帶著人沖進劉婆子家,給劉婆子強行灌了藥。
又有崔氏的手下在柳沐瑤的房中,搜出了我娘的畫像。
因此不管柳沐瑤怎麼哭著說自己是冤枉的,蕭安都不再相信了。
他只是厭惡地看了柳沐瑤一眼,把她扔在了下過雨後泥濘的地上。
我看著她在大哭大鬧,然後悄悄翻牆,去了王府的後門。
劉婆子站在那裡等我。
我將一大包金子塞進她懷裡,小聲道:「謝謝婆婆,也請婆婆代我娘謝謝街坊大夥兒。」
劉婆子沒有接我手中的金子。
她摸摸我的頭,吸了吸鼻子:
「每次嘴裡沒滋味了,都真想著你爹做的那口羊肉啊……」
18
柳沐瑤被禁足了。
她在屋子裡大哭大鬧,求著要見蕭安一面。
但蕭安就是不見。
他整日留在我娘的院子裡。
入秋的第一場雨落下時,柳沐瑤病了。
病得很重。
她身上有舊傷,是為了蕭安留下的。
當初在塞北的戰場上,她為他擋過一箭。
箭Ŧũ₊尖淬了毒,雖然當時緊急將血吸了出來,但還是有殘存的毒素留在她的體內。
如今,或許是連日的積鬱,或許是天氣的變冷。
舊傷發作,柳沐瑤昏迷不醒。
她的貼身丫鬟跪在廊下,撕心裂肺地求蕭安:
「王爺去見沐瑤姑娘最後一面吧,她怕是不行了。」
與這個請求一同被遞上的,是一枚斑駁的同心鎖。
上面有洗不掉的血跡,印證著兩人曾經生死相依的歲月。
到底是難以忘懷的啊。
蕭安握緊那枚同心鎖,他看著我娘:「我去看看沐瑤。」
我娘乖巧地點頭說好。
蕭安進了柳沐瑤的院子,一同被叫去的,是整個太醫院的太醫。
她撒潑的時候,他厭惡她。
如今她要死了,他到底是捨不得的。
無數的珍奇藥材灌進去,三日後,柳沐瑤終於從昏迷中醒來。
而她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是抱著蕭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安哥哥,我不要一生一世一雙人了。
「是我太貪心了,我不該那樣,我只求你別拋下我,別不要我……」
書房裡,崔氏溫了熱茶,遞給蕭安。
她說:「我父親在江南有處宅子,還有個相熟的太醫住在那邊。
「不如就讓沐瑤去那邊養病吧。」
蕭安揉揉眉心,他在猶豫。
崔氏輕聲道:「我知道王爺對沐瑤有舊情,可太醫說了,養病時不能動氣。
「沐瑤的性子王爺也知道,若她待在府裡,再看見蘭姨娘可怎麼辦?再說這蘭姨娘的肚子,也一日比一日大了……」
崔氏沒有說錯,在柳沐瑤病得最重的時候,我娘被診出了身孕。
為了孩子能平安生下來,也為了柳沐瑤能夠不再動氣傷身。
蕭安最終還是同意了。
柳沐瑤不願意離開。
她哭得厲害,求見蕭安:「安哥哥,我要守在你身邊,我哪裡都不去!」
蕭安輕聲哄她:「瑤兒,等你養好病,我就去接你回來。」
柳沐瑤實在沒有辦法,她哭得昏昏沉沉,被送上了去江南的馬車。
19
時間過得很快。
蕭安起初是牽掛柳沐瑤的,不時會找崔氏問她的近況。
後來,蕭安問的次數就逐漸減少了。
他的心思都在我娘身上。
我娘其實已經漸漸地老了,眼角生出細紋,容光逐漸黯淡。
但仍舊做得一手極好的菜。
蕭安還是最愛喝她做的羊湯,幾日不喝就想念得緊。
我娘又一次為他端上羊湯時,他摸著我娘的頭髮,輕聲感慨:
「蘭馥,你都有白髮了。」
我娘笑了笑,沒說什麼。
她其實早就有白髮了。
我爹死的那晚,她一夜白頭。
蕭安見她時得那頭青絲,都是用烏木膏染出來的。
我娘的月份逐漸大了,太醫說不宜再與蕭安同房。
在夜晚漫長的寂靜中,蕭安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我已經十三歲了。
像抽芽的枝條一般漸漸張開,褪去孩童樣貌,進入豆蔻年華。
蕭安常常來我娘的院子裡。
他先是說起娥皇女英的典故,接著又提大小周後。
意思無非是,姐妹共侍一夫。
我娘還是笑得那樣溫順:「怕是沒有這樣的福氣。」
蕭安將她摟入懷中:「怎會?你和阿凝都是有福之人。」
他沒聽懂。
我娘說沒有福氣的人明明是他。
她要殺他了。
20
那一年的冬天,蕭安病了。
病得來勢洶洶。
崔氏率領著女眷們,輪流侍疾。
原本覺得不要緊,哪知道短短半個月內,病勢越來越重。
有幾個女眷在侍疾的時候被蕭安罵了出來,身上還有傷痕。
人人都看得出,蕭安起疑心了。
無緣無故地病成這樣,除了天公不作美,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身邊有人害他。
大雪初晴那一日,蕭安讓我娘和我去侍疾。
他說這些日子喝藥喝得嘴裡沒味道,想再嘗嘗我娘熬的羊湯。
我娘熬了湯,端給蕭安。
他卻不喝,反而笑著看向我:「阿凝,過來,把這湯喝了。」
我娘頓了頓:「王爺這是做什麼?」
蕭安不說話。
他低聲道:「蘭馥,為何你熬的湯,總有一種奇異的香氣?」
我娘說:「因為裡面有妾的血。」
蕭安微微抬眸,打量著我娘。
病中的他看著比之前要陰鬱很多,他看著我娘:「你的血?可你身上,連個傷口都沒有。」
我娘沒有再回答,她只是輕聲道:「王爺疑心,妾願意先喝。」
她舉起碗就要喝,蕭安卻擋住她的手。
「讓阿凝喝。」他低聲道,「蘭馥,我知道,你最疼阿凝的。」
我走過去,拿起碗,一飲而盡。
真好喝啊。這乳白濃香的湯汁流入我的肺腑,強烈的快意幾乎要讓我戰慄。
看著我喝得一滴不剩,蕭安的眼神變得溫和了些。
也許是生病的緣故,他的思緒飄得很遠,一路飄到了塞北。
「沐瑤……她怎麼樣了?
「原本想著等你生下孩子就接她回來,結果如今本王也病了……」
我娘不接話。
她收起碗,說:「王爺明天還要喝羊湯嗎?」
「不了。」蕭安倦怠地說。
「也好。」我娘說,「畢竟沐瑤姑娘的身上,也沒有幾塊好肉了。」
室內一下子變得安靜極了。
蕭安轉頭看著我娘,他失聲道:
「你說什麼?」
21
我娘笑了。
她說:「我告訴過王爺的啊,這湯中濃郁的香氣,是妾的血。」
她舉起手腕,那裡光潔如玉,並沒有傷痕:
「除了我之外,王爺還有哪個妾呢?」
蕭安的眼睛睜得極大,他想起身,但是坐到一半就跌了回去。
「你殺了她?你和崔氏合謀殺了她?」
不得不說,蕭安是聰明的,病成這個樣子了,仍然能一下就反應過來。
他用力拍著床榻:「為什麼?沐瑤她罪不至死!她……」
他不記得了。
他只知道柳沐瑤燙傷過我娘的腿,還給劉婆子下藥誣陷我娘。
以及柳沐瑤害崔氏小產,沒了孩子。
這些在他看來,只是內宅的爭風吃醋,都不算什麼要置對方于死地的仇恨。
至於其他那些人。
那些因柳沐瑤慘死的人,在蕭安的世界裡只是螻蟻,他根本就不記得了。
我娘揉了揉額頭,說:「阿凝,我累了,你來和王爺說吧。」
「好的,娘親。」
蕭安瞪大了眼睛。
他盯著我,用見鬼一般的神情。
「你叫她什麼?」
22
我給蕭安,講了一個故事。
我對他說:「你喜歡我娘的貌美,可有人不是。」
我爹就不是。
因為我爹認識我娘的那一年,她根本不好看。
在難民堆裡,瘦得像根豆芽菜,頭髮蓬亂著,只露出一雙亮亮的眼睛。
有人搶了她的饅頭,她撲上去,沒搶過, 就用牙咬對方, 咬得自己滿嘴是血。
我爹幫我娘打了那人,然後將自己的餅掰了半塊給她。
我娘狼吞虎嚥地吃完了, 然後說:「餓。」
我爹只好將剩下的半塊也給她。
我娘又吃完了,她變得很不好意思, 低著頭:「還餓。」
我爹沒說什麼。
我娘以為, 這個半大的少年肯定煩了,不要自己了。
就在我娘慢吞吞地去牆根旁蹲下時, 我爹跑回來了。
「都在這了。」他把乾糧袋子遞給我娘。
他又說, 「你等著, 以後我會把世上最好吃的東西,都拿來給你吃。」
……
他踐行了這個諾言。
在後來的十幾年裡,他學遍了天下美食, 一道一道做給她吃。
他們有了女兒, 有了自己的小店,原本未來可以如此幸福美滿。
直到遠在京城的攝政王聽說了他的手藝,讓他去烤羊。
23
我去地窖裡, 把柳沐瑤接了出來。
她和蕭安對著雪山盟過誓, 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們合該死在一起的。
柳沐瑤還剩最後一口氣, 她罵我:「小賤人,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和那個該被烤死的賤民長得一模一樣!等我告訴王爺……」
她愣住了。
因為她看到了蕭安。
蕭安被綁著四肢,架在木堆上。
「喏,第一隻羊。」我指指他, 然後看著柳沐瑤的眼睛,欣賞著她眼中驚濤駭浪般湧現的恐懼:
「你, 第二隻。」
24
蕭安和柳沐瑤死後的第二個月, 我娘生下一個孩子。
她將孩子交給了崔氏。
崔氏一直想要個孩子, 但因為柳沐瑤,她這輩子沒法擁有親生的孩子。
崔氏抱著繈褓中的嬰兒, 欣喜地落著淚。
她問我娘:「你要去哪裡?」
我娘笑著褪下華服, 換上一身粗布麻裳。
「去我該去的地方。」
巷尾的劉婆子, 和所有的街坊們發現。
那家小店又開張了。
裡面的香氣傳得很遠很遠。
熱意傳進每一個客人的胸膛。
25
很多年後, 京城附近鬧了災荒,很多難民湧入京城。
富貴人家的夫人們紛紛設下粥鋪, 給難民們施粥。
我娘也在其中。
她老了,不再美貌,但笑眯眯的,像個和氣的女菩薩。
一個半大的小男孩來討粥, 總是討了一碗又一碗。
其他的難民不幹了, 要打他。
我娘連忙帶著人攔了下來。
她問小男孩:「你不夠吃嗎?」
小男孩害羞地搖搖頭, 他指著遠處的草垛, 那裡有個探頭探腦的小女孩。
「她總是說餓。」小男孩不好意思地說,「喝了一碗說餓,又喝了一碗還是餓。」
時隔多年, 我娘的眼睛紅了。
她擦著眼睛, 說:「夠的,都夠的,阿凝,再帶人去你崔娘娘那裡搬二十袋米來。」
我指揮著馬車運來更多的米。
難民們都有了足夠的粥。
小男孩端了一大碗給小女孩, 看著她喝下去。
「還餓嗎?」
「不餓啦!」
「不餓就好。」小男孩拍拍胸脯。
「你等著,以後我會把世上最好吃的東西,都拿來給你吃。」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