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消失的夫妻嗎?
但我今天不說這個案子,我說的是另一個。
我手裡的這起案子的窒息感和消失的夫妻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最相似的一點是,那個獨自矗立在村尾的房子。
孤立無援,可以適時地掩蓋一切滔天的罪惡。
不同的是,這起案件消失的不是受害人,而是罪犯。
消失了整整五年。
直到五年後,罪犯的母親找到我們,說:「我的兒子,就藏在那塊柳條地裡。」
1
那個滾落在地的頭顱和牡丹花下的隔壁老王,沉默了五年。
我們手裡的線索就是那天夜裡倖存的兩歲男孩,和嫌疑人一年一度不定時投喂給自己 80 歲高齡老母的錢。
而第二個線索,我們是案發第五年才拿到。
因為嫌疑人的母親年歲已高,身體日漸蒼老,她覺得自己快死了,她想在臨死前見到自己的兒子,於是,她找到我們說:「我的兒子,他每年都來給我送錢。」
2
天剛濛濛亮,王老太就起床了。
人老覺少,睡不著了。
她顫巍巍地走出房門,首先就走向雞窩。
人的房門開了,雞的房門也得打開了。
王老太的雞窩是二層樓,下麵是雞的臥室,有門。
上面是雞產蛋的地方,沒門。
王老太打開雞窩門,然後習慣性地往二層一摸。
摸到了一卷鈔票。
王老太慌亂地把那一卷鈔票一把抓在手裡,又揣進懷裡,像一個偷人的賊,慌慌地逃進了房間……
「我的栓兒又給我送錢來了,我可憐的兒啊,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也不知吃得飽穿得暖不……」
王老太細碎地哭著,儘量壓低嗓門。
不能讓別人聽到啊,讓別人聽到就了不得。
兒子是個逃犯。
公安局正布下天羅地網通緝他。
3
鞠東海的宅子在村子最西首,確切地說已經游離在村子之外了,和村子還隔著一個寬大的池塘,然後再往西就是二三十畝的柳條地,案發的時候正值夏天,池塘裡的荷葉鋪天蓋地,柳條地裡的柳條子鋪天Ṫù⁰蓋地。
於是,哪怕那天夜裡院子裡的血鋪天蓋地,村裡人仍舊一無所知。
直到淩晨時分,大家才被一聲淒厲的孩子哭聲驚醒,池塘這邊的季大爺聽到哭聲以為是鞠東海的媳婦香草兒又在打孩子,沒往心裡去,當他挨到天亮打開大門時,卻發現鞠東海家的大門敞開著,鞠東海剛學會走路的兒子蹦蹦,渾身是血地坐在大門口鋪天蓋地地哭。
探頭一看,黑紅的血從堂屋流出,糊了半院子,滿院子的蒼蠅鋪天蓋地……
沒錯,現場的感覺就是四個字:鋪天蓋地。
4
我們到的時候,現場說是人間地獄都毫不為過。
受害人香草兒不著寸縷,仰面躺在床上,四肢被綁在床腿上,嘴唇半張,脖子上一個大血口子。
這個口子像一個打開的水龍頭,放光了香草兒身上所有的血液。
昔日的香草兒豐盈健壯,像田野裡葉片肥厚的馬齒莧,縱使風吹日曬,Ţű̂₄依舊豐碩逼人。
現在的香草兒比平時整整小了一大圈,像一個被榨幹了汁水的甘蔗渣,蒼白又破碎,唯有嘴唇因為塗著厚厚的口紅,驚悚地鮮紅著,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全世界都不知道的秘密。
5
現場很殘忍,但破案很神速,因為嫌疑人在現場留下了太多的痕跡。
血泊裡的玉觀音掛件。
被害人身上殘留的體液。
另外,經過檢測,現場的血不僅僅是香草兒一個人的。
一個人根本沒有那麼多血。
另外一份血和香草兒身上的體液是屬於一個人的。
另外一份血和香草兒身上的體液,和血泊裡的玉觀音,也是屬於一個人的。
這個人叫王二栓,村裡的一個大齡光棍兒。
6
王二栓的玉觀音一個村子的人都認識。
碩大無比,做工粗糙,凹凸不平的紋路裡塞滿陳年泥垢,像一隻骯髒的癩蛤蟆,一天到晚趴在王二栓黝黑的胸脯上。
那是王二栓去省城走親戚時,花 74 塊錢從地攤上買的。
當然不是玉的,是塑膠的。
74 塊錢是買不到玉的。
但小販說是玉,王二栓Ṭṻ⁷便當玉一樣心疼了起來。
小販說:「男戴觀音女戴佛,你戴了這個便時來運轉,很快就可以遇到良緣,娶回一個漂亮媳婦兒了!」
漂亮媳婦這四個字讓王二栓很心動țù₂,但掏光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湊到 74 塊錢,小販無奈,只好將開價 200 塊的玉觀音虧本賣給了他。
因為賣得太便宜,小販很生氣,沒有給他配可以掛在脖子上的繩子。
回到家裡,王二栓瞎眼的娘摸索著,用一根織毛衣的紅毛線給王栓兒編了一條繩子。
那根紅繩子只戴了一個月就成了黑繩子。
現在那根黑紅相間的繩子被暴力扯斷,玉觀音跌落在香草兒床前的血泊裡,凝固在那裡。
「這是王二栓的!」村裡所有人都這麼說。
7
案件線索明朗得像十五的月亮。
王二栓見色起意,深夜進入鞠東海家侵犯香草兒,香草兒不從,便起了殺心……
只是讓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法醫的鑒定結果是,香草兒所遭受的所有變態至極的侵犯都是在生前,她是怎麼忍住疼痛,不呼救的?
當然,呼救可能也沒人聽見,或者呼救會驚醒隔壁的孩子,然後孩子一吵,可能連孩子都遭殃了。
也許是為了孩子,她經受了非人的折磨都沒吭一聲?
偉大的母親。
行兇的兇器就扔在院子裡,是男主人鞠東海的一把斧頭。
上面有王二栓的指紋,也有鞠東海的指紋。
這很正常。
8
最後敲定王二栓為殺人犯的是王二栓的一雙布鞋。
一雙很普通的老北京布鞋,10 塊錢一雙,大集上拉一三輪車叫賣的那種。
村裡人大多都是幹活解放鞋,不幹活就是涼拖鞋,很少有人穿這種黑布鞋。
王二栓一年到頭都穿這種鞋,這又是一個明晰的標籤。
這雙鞋是我們跟著一雙血腳印追到的。
這雙血腳印出了大門就進了柳條地,順著柳條地來到了大河邊,然後這雙鞋留在了河邊。
腳印消失了。
大家推斷,王二栓從這兒跳下河,遊到了對面,逃走了。
對面是大公路,車水馬龍。
公路上的腳印成千上萬,線索中斷。
但這些,就足夠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我們這些推理是多麼荒唐。
9
在外打工的鞠東海接到當地公安局的通知後,在案發的當天晚上回到了家裡。
彼時因為要保護現場和家屬未到等諸多原因,屍體仍舊維持現狀,天氣炎熱,為了防腐,屍體兩側放了冰塊,但當時法醫光顧著採集血樣和體液,沒有去縫合頸部的傷口。也沒有大幅度地移動受害者的頭部。
鞠東海進門後悲痛欲絕,他不管不顧地撲向妻子,就在他抱住妻子肩膀的那一刻,香草兒的頭一下滾到了地上。
斧子砍得只剩一層皮連著,所以法醫根本都不敢動香草兒。
滾到地上的香草兒嘴唇猩紅,雙眼圓睜,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丈夫。
鞠東海驚得「娘哎」一聲昏死了過去。
10
鞠東海是個木匠,一直在工地上打工,農忙時回來幫妻子幹幾天農活,俗稱顧忙。
這次他剛剛離開家才兩天。
「我前天才走,她把我送到車站……」
鞠東海不相信這個噩耗,他不顧員警的阻攔一次又一次地沖向自己的妻子。
怎麼就成了這樣了呢?
怎麼就成了這樣了呢?
前天香草兒送鞠東海去車站的模樣,村裡人還都記得清清楚楚。
鞠東海的家在村尾,院子外面就是一望無際的柳條地,沒有路,所以他要出村就要穿過村子。
那天他騎著車子馱著香草兒穿村而過的時候,村上很多人都起來了,端著碗在大門口響亮地喝湯吃早飯,響亮地跟鞠東海打招呼:「喲,這又走啦,忙完啦?」
「忙完了,回去了,耽誤一天少掙一天的錢。」
王二栓也端著碗在大門口站著,看著鞠東海,笑了一下,沒說話。
鞠東海卻粗著嗓門打了招呼:「二哥,吃早飯呢?」
「哎哎,你吃了沒,這就走了啊?」
「哎哎,家裡忙完了,走了!」
鞠東海說:「那天,我就覺得他不正Ţù⁵常,但我沒多想。」
11
「那天她一大早就起來,給我烙了好多餅,裝了好多大蒜,還有醃辣椒。」
鞠東海跟每一個人哀哀地哭訴。
鞠東海的每一個字都敲在鄰居們的心上。
如果說人間必須有悲劇,這算是最慘的悲劇了吧?
恩恩愛愛的小倆口,一轉眼就再也不見。
這起人間慘劇震驚了這個寧靜的小山村,很多在外打工的男人們都嚇得跑了回來,守著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妻子。
他們怕王二栓死而復生,不,是去而複返。
12
王二栓逃得一點線索都沒有,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縱使鞠東海想把他碎屍萬段,也是枉然。
鞠東海滿腔的仇恨無處發洩,只有抱著大難不死的兒子痛哭流涕。像個祥林嫂一樣對每個人訴說他和妻子最後的恩愛時光。
他訴說得深情又瑣碎,反反復複,讓所有傾聽的人肝腸寸斷。
哪怕五年後,我在審訊室面對鞠東海時,仍舊能想起他當年的深情哭訴,並神奇地根據他哭訴的碎片串起一部深情款款的電視連續劇來。
13
那天鞠東海天一擦黑就關上了院門。
麥子收好了,棒子也種上了。
明天他又要回工地了。
那天的天氣很燥熱。
那天的鞠東海很燥熱。
他早早地洗過澡就坐在床上著急地看著妻子香草兒進進出出,在外屋刷鍋洗碗,給兒子蹦蹦洗臉洗腳安排睡覺……
鞠東海急不可耐地看著,等著。
終於忙完了,蹦蹦睡得像小豬一樣,鞠東海趕緊把他抱到隔壁房間。
他和妻子的臨別一戰必須激烈得驚天動地。
畢竟,下次回來就得到中秋了。
一切就緒,香草兒渾身搽得噴香,笑盈盈地撩起臥室的珠簾走進來。
面霜的香氣鑽進了鞠東海的鼻孔,撩撥得他一下躥下床一把抱起香草兒就往床上搡,香草兒欲迎還拒,哧哧地笑著掙扎:「猴急啥啊,我還沒擦口紅嘞!」
14
那支口紅是鞠東海請在工地做飯的錦花兒參謀買下的,45 塊錢,顏色淡淡的,擦上去不扎眼,但潤澤明亮,整個人都顯得精神了。
香草兒心疼地念叨了好久:「買這玩意兒幹啥嘞?還不如買個褂子穿,45 塊錢能買件怪好的褂子嘞。」
鞠東海耐著性子等香草兒鄭重地拿著那只外殼是炭黑色的,芯子是棗紅色的口紅在自己上唇擦一下,下唇再擦一下,再抿一下,然後嘟一下嘴問鞠東海:「好看不?」
「好看!」話未落地,鞠東海便狠狠地吻了上去。
不得不說,口紅真是個好東西,怪不得城裡女人天天擦時時擦,擦了口紅的嘴親起來就是不一樣,以前香草兒的嘴唇總是又幹又皺,有時還會有死皮,像顆乾癟的杏兒,哪像現在滑溜溜又香噴噴。
鞠東海在口紅的香氣裡沉沉浮浮。
15
雞叫頭遍香草兒就起來了。
靜悄悄地起來了。
她先和了一塊面在盆裡醒著,然後拿個蛇皮袋去西屋裝大蒜。
大蒜是自己家地裡種的,今年剛起的新大蒜,香草兒專門挑那些又大又圓溜,一個疤都沒有的一級蒜裝進去。
城裡的大蒜貴,像這樣的一級蒜要好幾塊一斤呢,香草兒打算給丈夫多裝點,自己吃,也送點給工友,拉點人情,丈夫在外面有個頭疼腦熱也好有人關照下。
把大蒜拎到堂屋,香草兒又從碗櫃裡拿出一罎子早就醃好的尖辣椒。
鞠東海最好這一口,這也是香草兒的絕活,新鮮的辣椒采下來,洗淨切兩半,放入花椒大料精鹽,吃上一年都綠油油的,一點不變樣,又辣又鮮,過癮又下飯。
放好辣椒,香兒又拿出兩包牛皮紙包好的點心,這是昨天香草兒專門趕集買的蜜三刀和羊角蜜,蜜三刀是濃油醬赤的顏色,上面遍佈金色的芝麻,羊角蜜圓鼓鼓的肚子裡都是甜甜的糖稀,咬一口順著嘴角流,外面是晶瑩剔透的糖粒子,像童話裡的糖果小屋,看一眼就豐衣足食。
這也是鞠東海喜歡吃的,那邊買不到。
只要是鞠東海喜歡吃的,香草兒都記得牢牢的。
把所有東西裝進蛇皮袋子,面也醒得差不多了,摸一把,柔軟又光滑,像女人的肚皮。
擀單餅剛剛好。
16
柔軟的麵團在香草兒的手下變成一個個小劑子,又變成一個個圓圓的薄薄的單餅,然後放在圓圓的小鏊子上一反一正就烙好了。
這也是要給鞠東海帶走的,單餅卷醃辣椒是鞠東海的心頭愛,辣椒太辣了,用來吃饅頭或者米飯總是熱辣辣的,太霸道,但用單餅裹起來吃就不一樣了。
看不見的東西人都會忽略,哪怕自己心裡知道得一清二楚。
當最後一張單餅從鏊子上熱火朝天地爬起來時,香草兒忽然一陣心酸,淚水止不住地冒了出來,在俯身揭餅的一刹那滴到了鏊子上,刺啦一聲騰起一陣小小的煙霧。
香草兒呆呆地看著煙霧愣了一會兒,直至煙霧消失,鏊面上恢復平靜,她才回過神來,擦一把淚慌忙站起身去刷鍋炒菜。
「我的妻子是個好女人,我每次走她都會偷偷地哭。」
「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她那是裝的。」
第一句是鞠東海五年前說的。
第二句是鞠東海五年後說的。
說第二句的時候,鞠東海垂下頭,哭了。
17
等香草兒把青椒毛豆焅小魚,豆橛子炒肉絲,蒜泥拍黃瓜,番茄炒雞蛋四樣小菜,還有一盆小米粥端上桌時,天色已經放亮,小鳥已經開始在樹枝頭嘰嘰喳喳地吵架了。
香草兒趕緊提了一桶拔涼的井水洗了把臉,又仔仔細細地搓了一遍面霜。
最後又擦上了口紅,抿了好幾下,對著掛在堂屋門口的鏡子照了又照,才輕手輕腳地進臥室喊鞠東海吃飯。
其實鞠東海早就醒了,每次離家的時候他都醒得格外早,他躺在床上聽著香草兒輕手輕腳地走來走去地忙活,回味著昨晚兩個人的溫存,感到格外幸福和滿足。
「起來吃飯了。」香草兒倚在臥室門口柔柔地喊。
「過來。」鞠東海低低地說了一聲,聲音裡有隔夜的纏綿。
鞠東海又在口紅的香氣裡沉沉浮浮。
女人是個好東西。
口紅是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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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堂屋裡的鐘「鐺」地敲了一下,兩人才手忙腳亂地開始穿衣裳:「快點快點,不早了,別誤了車就麻煩了。」
「不著急,來得及,我九點到汽車站就行,火車是下午兩點的。來,再親一下。」
鞠東海的手帶著曖昧的腥氣,捧著香草兒因為長期田間勞動黑裡透紅的臉膛又親了一下說:「我不在家,你就別擦口紅了。」
「嗯!」香草兒抿一下嘴,又點一下頭。
可是,在那個讓鞠東海蒙羞的夜裡,香草兒的嘴唇鮮豔如血。
鞠東海搞不明白,明明那款口紅的顏色是淡淡的,為什麼那天夜裡就那麼紅?
但不管是什麼原因,香草兒擦了口紅的嘴唇激怒了鞠東海:「我說過,我不在家你就不要擦口紅了!你為什麼還要擦?你這個臭婊子!」
那天夜裡,香草兒的血流了一天一地,流到整個人都像隔夜的豆腐一樣又黃又白的時候,只有那張嘴還是獵獵的紅,紅得讓鞠東海肝膽欲裂,天塌地陷。
「她騙我,她用我給她買的口紅擦給別的男人看。」
每每說到這裡,鞠東海就像受了奇恥大辱般渾身顫抖,面無人色。
他坐在我的對面,一臉無辜的傷感和憤憤不平:「她怎麼可以這麼做,我對她那麼好,她在我面前也那麼好,那麼賢良本分,她怎麼可以如此兩面三刀?」
我有點無語:「你不是也兩面三刀嗎?」
「可我是男的啊,她可是個女的,我怎麼都行,但她怎麼可以這樣?她怎麼可以這樣!」
我苦笑:「你這不是雙標嗎?」
他忘了,這支口紅,是錦花兒買的。
如果香草兒知道工地上還有個錦花兒,是不是和他一樣面無人色?
可惜,香草兒永遠不會知道了。
或者,永遠沒有人知道香草兒到底知不知道了。
19
吃完飯,單餅還熱乎乎的,就被香草兒包起來放進蛇皮袋裡:「你到了地方趕緊拿出來晾晾啊,不要捂長毛了。」
香草兒一邊說著一邊又往蛇皮袋裡塞了一些昨晚在自家菜園采的黃瓜和番茄:「這些你都帶著路上吃吧,火車上啥都貴。」
鞠東海提起那天的蛇皮袋試了試,很重。
那是香草兒的愛。
是一個留守婦女最淳樸最無奈的愛。
如果可能,她甚至想把自己也裝進去。
什麼時候鞠東海能把她和兒子一起帶出去呢?
沉重的蛇皮袋綁ŧűₔ在電動車後尾箱那裡,香草兒緊緊地擠在鞠東海和蛇皮袋之間向著汽車站出發了。
20
出了村子,上了大路,鞠東海放慢車速,一手握把,一手伸到後面來握住香草兒的手。
香草兒把另一隻手環住鞠東海的腰,臉貼在丈夫寬厚的脊背上。
淚水又不爭氣地冒出來了。
鞠東海用力攥了一下香草兒的手,輕輕地說:「再撐兩年,等我掙夠了錢買了學區房,把你和蹦蹦接出去。」
這句話鞠東海打從一結婚就說,說了好幾年了,一次比一次輕,一次比一次沒有底氣。
但香草兒還是像第一次聽到那樣在鞠東海背後重重地點了下頭,重重地「嗯」了一聲。
她相信鞠東海,不管他做不做得到。
連續劇播放到這裡,還是深情款款,滿滿的正能量,一如趙本山的《鄉村愛情》,雞零狗碎的是桃花般淳樸又讓人沉醉的爛漫,背井離鄉的哀愁裡是如柳條地一般鋪天蓋地又生生不息的思念。
但,當鞠東海坐上了離鄉的客車的那一刻,一切,便變了模樣。
21
走的時候是兩個人和蛇皮袋熱熱鬧鬧地擠在車子上,回來就剩香草兒一個人空蕩蕩地坐在車子上了,一想到要回到那個同樣空蕩蕩的家,香草兒有點受不了了,一掉車頭就奔著田裡去了。
有一塊蒜茬子都長老高了,還沒來得去看看,差不多要喂點化肥了。
剛把車子在地頭支好,一回頭看見隔壁田裡的王二栓正在看她:「走了?」
「嗯。」香草兒低低地應一聲,突然不想看棒子了,推起剛支好的車子就要走。
王二栓卻快步走過來,一手抓住車龍頭,一手抱住香草兒的肩把嘴湊過來,香草兒頭一偏,王二栓的嘴落在了頭髮上。
香草兒氣憤地推了王二栓一把:「你幹嘛啊,大白天的!」
王二栓訕訕地笑了一下:「那啥,幾天不見,還生分了,你這塊棒子地該喂化肥了,你哪天想了吱一聲。」
香草兒沉下臉,一句話不說就跨上車擰開了鑰匙,手裡狠狠一加油門,嗖一下就走了。
王二栓趕緊追了兩步,壓低聲音說:「哎~今晚別忘了給我留門哈!」
22
王二栓是村上少有的不出去打工的男人,第一因為他懶,第二因為他有個瞎眼的娘,需要照料,但人家心眼活絡,在家裡販個雞蛋賣個老鼠藥也掙不少錢,因為懶,不想幹活,他又把所有的錢買了一些農機,可以換人家勞力,也可以掙錢,家裡噴灌機,收割機啥都有,一到農忙跟香餑餑似的。
但再怎麼香餑餑,因為人長得跟糊老鼠似的不出挑,再加上前面那兩條,他一直娶不上媳婦兒,一直和自己的老娘相依為命。
去年鞠東海走了就大旱,一滴雨不下,眼看棒子苗都要幹了,香草兒急得滿嘴燎泡,為了早一點澆上地,她炒了兩個菜請王二栓喝酒,結果地澆了,王二栓趁著酒意也把她澆了。
香草兒哭得死去活來,覺得生對不起在外面辛苦掙錢的鞠東海,死對不起才兩歲的兒子蹦蹦。
但王二栓確實從那以後幫了她不少忙,家裡田裡,明裡暗裡,不等她說話都給拾掇得妥妥帖帖。
比干自己的活還勤快。
農村的活沒有盡頭,家裡地裡總有很多一個女人不能獨立完成的活。
但鞠東海總要走,王二栓也總會來。
當王二栓躺在昨天鞠東海躺的位置時,香草兒的淚又止不住了,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壞的女人。
王二栓趕緊安慰她:「你不要為了這事覺得對不起他鞠東海,興許他外面也有呢,現在大城市不都時興什麼……什麼臨時夫妻嗎?」
香草兒一下惱了,一把把王二栓掀床下去了:「你以為他是你啊,他才不是那樣的人!」
把王二栓轟走了,香草兒一個人在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烙餅,後來好不容易睡著了,一覺睡到了太陽照進窗縫才醒,趕緊拿起手機問鞠東海到了沒?
鞠東海正坐在錦花兒買菜的電動三輪車上,身邊靠著那個鼓鼓的蛇皮袋,他耳朵貼著手機大聲說:「到了到了,正在往住處趕呢,想到地方再給你報平安呢!」
一邊說著一邊習慣地摟住了正在開車的錦花兒肥碩的腰。
23
沒錯,王二栓說得太對了,錦花兒是鞠東海在工地上的臨時妻子。
錦花兒也是個好女人。
鞠東海如是說。
錦花兒不要他的錢,只要他管吃管住就行。
這樣的話,錦花兒的工資就可以全部拿回家。
錦花兒有一個偏癱的丈夫和一個讀小學的兒子。
錦花兒是個可憐的女人。
鞠東海如是說。
我並沒有在錦花兒身上花多少錢,說是管吃,其實錦花兒在食堂工作,總能拿回來一些食堂淘汰的青菜,饅頭,甚至肉。
鞠東海如是說。
他們在工地光明正大地像夫妻一樣生活,可以這樣光明正大地、招搖過市地摟著錦花兒的腰。
這樣的夫妻工地上有很多對,誰也說不著誰。
24
香草兒裝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放在屬於鞠東海和錦花兒的出租屋裡。
錦花兒像一個饞嘴的孩子,一頭紮進蛇皮袋,嘗嘗這個嘗嘗那個。
鞠東海微笑著看著錦花兒吃著羊角蜜,吃著蜜三刀,吃著烙餅。
想起香草兒說:「你到了地方趕緊拿出來晾晾啊,不要捂長毛了。」
於是跟錦花兒說:「你把那個單餅拿出來晾晾,別長毛了。裝的時候還有熱氣呢!」
於是那一張張還帶著香草兒氣息的單餅被另一個女人一張張揭開。
揭開那個早晨的柔情和留戀。
錦花兒肥膩的身軀在鞠東海的身下顫抖,鞠東海滿足地歎息著,輾轉著,在攀上高峰的時候,腦子裡突然閃現了臨別時妻子倚在臥室門口的樣子:嬌羞,不舍,又萬般無奈。
鞠東海的心裡有一塊地方突然尖銳地疼了一下,疼得他喊了一聲:「香草兒……」
他便收斂了自己,索然無味地仰面躺了下來。
錦花兒意猶未盡地湊過來,說了和王二栓幾乎一模一樣的話:「你不要為了這事覺得對不起她香草兒,興許她在家裡也有呢,一個女人在家裡孤孤單單的,怎麼熬得住?」
鞠東海一下惱了,他用力推開錦花兒,第一次爆了粗口:「滾!你以為她是你啊?我老婆才不是那樣的人!」
語言真的是個神奇的東西。
只能說,人類的悲歡其實是相通的。
25
錦花兒吃了癟,識趣地躲到一邊去睡了。
鞠東海卻再也睡不著。
錦花兒的話讓他心中一個模糊的念頭明晰了起來。
昨天早上出來的時候,周圍鄰居都跟自己打招呼,王二栓為什麼不打?
昨天早上出來的時候,香草兒對每個鄰居都點頭微笑,為什麼看到王二栓把頭別開了?
如果說昨天早上這些現象當時只是讓鞠東海覺得奇怪,覺得不舒服,那現在錦花兒的這句話就像一碗鹵水,把這些糨糊一樣的不舒服像點豆腐腦一樣,點成了一塊具象化的豆腐。
只是這塊豆腐太硬了,硬得鞠東海難以下嚥,也難以忍受,硬得他的右眼皮突突地跳了起來。
跳得他根本睡不著。
他輾轉反側了半夜,在豆腐腦和豆腐之間焦躁地來回穿梭,終於在天剛濛濛亮就爬起來,又買了回程的車票悄悄回來了。
26
他要親手砸碎這塊豆腐,讓它碎成渣,碎成泥。他才能安心在工地掙錢。
回來的時候他在心裡暗暗發誓,如果這塊豆腐不存在,他回來就跟錦花兒斷了。
好好跟香草兒過日子,再也不做一絲一毫對不起香草兒的事兒。
鞠東海到家的時候天還沒黑。
他又磨蹭了一會兒,在天黑之後才靠近村子。
村子裡沒啥娛樂,天一擦黑大家就睡了。
為了不驚動鄰居,不驚動香草兒,鞠東海蹚柳條趟子回去的。
柳條趟子幽深得像一口井,輕而易舉地就吞沒了鞠東海。
鞠東海像一個身負重任的特工,心裡莫名地就生出一種悲壯來。
他的眼皮還在跳。
他不想看到豆腐。
他躲在兩米多高的柳條趟子裡,聽香草兒吆喝蹦蹦的聲音傳到柳條趟子裡,鞠東海有點慚愧。
香草兒是個多麼好的女人啊,給自己生了這麼好的兒子,守著自己這個並不富有的家。自己還這麼懷疑她。
真不是個東西。
也許那塊豆腐本身就是錦花兒的羡慕嫉妒恨罷了。
這次回去,說什麼都要跟錦花兒斷了。
男人還是要講點良心的。
不能自己在外面風花雪月,對不起在家裡獨守空房的妻子。
鞠東海在幽深的柳條趟子裡深刻地悔過自新。
再抬起頭,看自家的燈已經滅了。
27
鞠東海長舒了一口氣,從柳條趟子裡走了出來。
他站到了自己家大門口,準備敲門。
他已經聽到了豆腐破碎的聲音。
他的心裡滿是歡悅的浪花兒。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香草兒問他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怎麼剛走又回來了,他就說他想她了,想得不行,一刻也不能等。
他似乎已經聞到了口紅的香氣。
他甚至想好了,要不就不出去打工了吧,院子外面那麼大一片柳條地,靠編柳條筐也能養家糊口的吧?為什麼非要拋家舍業地跑那麼遠多掙那幾個錢呢?
他甚至都仔細地計畫了一下,周圍有木工活就幹幹木工活,沒有活的時候就編筐,馬上可以收割夏條子了。
門口的大樹下,他在編筐,香草兒在用筷子給柳條兒打皮兒,一根根雪白的柳條在香草的手指間飛舞,蹦蹦在旁邊吵著要吃冰棒,知了在樹梢不知疲倦地高歌……
多麼美好的畫面啊!
美好得讓他有點迷離,有點心不在焉,敲門的手一不小心變成了推門的手。
門靜悄悄地開了。
鞠東海的血一下子涼了。
香草兒是個心細的女人,她獨自一人在家不會不鎖大門的。
剛剛碎掉的豆腐迅速聚攏了起來,又凝結成一塊堅硬的豆腐,堅硬得像一塊巨石,咚一聲就砸在了鞠東海的胸口上,讓他瞬間就喘不過氣來。
28
大門靜悄悄地開了,二門也靜悄悄地開了。
鞠東海靜悄悄地走了進來。
走進屬於他和香草兒的臥室。
那是這個家最美好的地方。
確切地說,那張床,是這個家最美好的地方。
也是這個家最後的壁壘。
香草兒很喜歡在床上下功夫。
哦,不,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香草兒是個勤快利索的女人,她不像村裡有的娘們那樣只會幹地裡的活,家裡像個豬窩。
她會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尤其床上,被她紮裹得像一個花轎一樣,粉色的蚊帳,粉色的床裙,碧綠碧綠的竹席,讓人看一眼就柔情氾濫。
鞠東海站在黑暗裡,看著那張床。
床上只有香草兒自己,蹦蹦在隔壁。
香草兒是個好妻子。
每次鞠東海回家,她都把蹦蹦哄睡了放在隔壁房間。
然後專心致志地陪鞠東海。
她說丈夫回來一次不容易。
現在鞠東海不在家。
蹦蹦依舊在隔壁。
鞠東海的面前晃過那天早上遇到的所有鄰居的臉,他們的臉上佈滿了憐憫和譏諷,他們那天的所有問候都成了別有用心的冷嘲熱諷。
原來自己早就成了這個村子裡的笑話。
鞠東海在這一刻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凝固成了豆腐。
床上的香草兒動了一下,開了口:「來這麼早幹嗎?就不怕有人看見嗎,大門關了沒?」
鞠東海不作聲,豆腐一般走近床頭,啪一下打開床頭燈。
29
粉色的蚊帳在床頭燈的微光下發出曖昧的光芒。
這光芒曾在無數個夜裡讓鞠東海柔情似水。
現在讓他萬分癲狂。
他的五官在粉色的光芒裡扭曲得全部挪了位元,像一個魔鬼,他的眼睛扭曲得像毒蛇的信子,嗖嗖地噴著毒液。
香草兒在粉色的光芒裡驚叫一聲,從床上像一條美女蛇一樣彈起來。
今夜的香草兒格外香豔。
她穿著一套粉色的內衣,擦著紅色的口紅,在粉色的光芒裡像一個豔麗的妖精。
胸罩是蕾絲的,內褲也拼了一塊蕾絲,關鍵部位若隱若現,讓人生出無限遐想。
這件內衣也是鞠東海在大城市給她買的,也是錦花兒幫忙挑的款式。
鞠東海走的時候說:「我不在家,你就不要穿它了。」
香草兒很乖地答應了。
對,她總是很乖。
然後轉臉就是這副賤兮兮的模樣。
穿著粉色的內衣,擦著紅色的口紅。
像個站街女郎。
想到站街女郎這個詞兒,鞠東海心裡有塊陣地轟隆隆地炸了。
毫不留情地炸掉了他所有理智的堡壘。
30
香草兒渾身顫抖,像只待宰的羔羊一樣躺在床上,鞠東海仔仔細細地把她綁在床上,溫溫柔柔地說:「別害怕,我不打你。你只要說實話。」
香草兒拼命點著頭,淚珠兒隨著點頭的幅度雨點一樣地甩出來,甩到鞠東海的胳膊上,溫溫的,像盛夏裡暴風雨的前奏。
鞠東海很快就綁好了,他在床邊跪下來,粗大的手掌溫柔地撫過香草兒的額頭,將香草兒額頭的碎發一絲不苟地撫到後面去。
香草兒飽滿的額頭便袒露了出來。
香草兒所有的秘密便在刹那間無所遁形。
「你給誰留的門?」
鞠東海啞啞的聲音好像來自地獄。讓香草兒魂飛魄散。
鞠東海的聲音原本不啞的,但今夜,怒火和癲狂聯手抽幹了他身體裡所有的水分。
香草兒說不出一句話,她好像被封印了聲音,她想說話,但巨大的驚恐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三?」
香草兒搖頭,
「李四?」
香草兒搖頭
「王二麻子?」
香草兒搖頭。
「哦,我說錯了,是王二栓對吧?」
香草兒抖得像狂風裡的狗尾巴草,兩顆豆大的淚珠順著眼角重重地滾了下來。
「好了,我知道了,等著吧。」
鞠東海從床前爬起來,找了一條毛巾塞進了香草兒的嘴裡,順手按滅了床頭燈。
31
窗外的黑夜深不見底。
窗內的黑夜深不見底。
有流浪狗在深不見底的柳趟子裡聲音很慘地哭號,像落單的狼。
王二栓在深不見底的黑夜裡水靈靈地來了。
王二栓在深不見底的黑夜裡水靈靈地走近那張粉紅色的大床。
那是他精神的光,肉體的芒。
他激動的聲音都是水靈靈的:「寶貝兒,我來了……」
鞠東海在他身後啪一下打開了大燈。
32
王二栓在刺眼的光芒裡魂飛魄散。
像白蛇傳裡的白娘子一樣在法海金缽的光芒裡軟成一攤爛泥。
鞠東海手持利斧,像鐵塔般背靠著房門,冷冷地看著他。
王二栓無處可逃。
他癱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大兄弟,我該死!你饒了ṱūₜ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床上的香草兒雙目緊閉,抖如篩糠。
鞠東海的聲音毫無波瀾:「別緊張,女人如衣服,沒事兒,你只要好好回答我的問題,你就可以好好地走出這個房間。」
王二栓點頭如搗蒜。
他能怎麼辦呢?
他打不過鞠東海的,鞠東海鐵塔一般的身軀可以將他的小身板碾成粉末。
他手裡的斧子可以將他劈成八瓣。
更何況,自己偷了人家的老婆,不占理。
33
「什麼時候開始的,誰先主動的?」
「一共多少次了?」
「都有哪些姿勢?」
「哦不不,你說得不夠形象,要不你演示一下?」
「哦,真不錯,但你好像沒進入狀態,要不你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我說的話你沒聽懂嗎!」
「要不你打她一頓吧,我從來沒有打過她,我很想看看這個賤人挨打時是什麼模樣?」
「我讓你打你就打!你都聽不懂人話嗎?」
「照著她的臉給我狠狠地扇!」
「打完她,你就可以走了!」
「香草兒,這就是你偷的男人?」
「結婚這麼多年,我可是唾沫星子都沒到你臉上啊!」
「再打,我還沒看夠!」
「再打,我還沒看夠!」
「她是不是很漂亮?你是不是很喜歡她?」
「說話!你是不是很喜歡她?」
「你呢,香草兒,你是不是也很喜歡他?」
「說話!」
「哦,我忘了,你的嘴裡有毛巾,你說不了話了。再忍一會兒,乖,聽話!」
「你把毛巾給她拿掉!」
「你再給她補點口紅吧?她最愛擦口紅了!」
「對,就這樣,再擦點,再擦點!多擦點!」
「我讓你多擦點,你沒聽見嗎!你是不是喜歡她擦口紅的樣子?」
「親她一口吧,親一口你就可以走了。」
……
王二栓像一個提線木偶,他已經完全沒有了思考的餘地,只能唯命是從。
他俯下身,看著香草兒鮮紅的嘴唇,不敢下口,他不知道該親哪兒,想回頭問問鞠東海,但他脖子還沒扭過來就斷掉了……
34
「一箭雙雕。」
鞠東海用這四個字定義他的捉姦成果。他甚至有點得意:「我真沒想連她一起剁,但我實在太氣了,用力過猛了。他俯下頭去親她的角度又實在討巧。一斧頭下去,兩個。」
「如果,我是說如果,蹦蹦在隔壁醒了,哭了,你會不會連他一起剁?」
「會。」鞠東海不假思索。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收不住手了。」
真的,收不住手了。
這是所有殺人犯的共性,就像一條瘋狗, 只要見了血, 他的世界就毀滅了。
「你為啥給王二栓的娘偷偷扔錢?」
「掩人耳目,加強王二栓在逃的假像, 證明王二栓還活著。」
35
鞠東海又一次站到了這堵牆外。
這已經是第 5 次了。
他發誓,這是最後一次, 下次, 再也不來了。
院子裡的王老太太睡得正沉。她的雞鴨們也睡得正沉。
夜半更深,整個村子都睡得深沉。
鞠東海輕輕攀上低矮的牆頭,輕車熟路地一伸手,把一卷鈔票遞進了緊挨著牆頭的雞窩裡……
明天,王老太撿雞蛋的時候,就會發現這卷鈔票。
然後老淚縱橫地認為是自己的兒子王二栓送來的。
王老太是個瞎子,鈔票只有放在雞下蛋的地方她才能發現。
但他剛放好鈔票還沒鬆口氣, 一雙有力的大手扭住了他的雙臂將他按在地上,院子裡瞬間燈火通明。
王老太雙手上上下下地撫摸著鞠東海:「你不是我的栓兒,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知道的!我的栓兒不會五年來光給我送錢,不跟我說一句話的!」
「你說, 你把我的栓兒弄哪兒去了?」
36
王二栓躲在柳條地裡。
王老太說的。
五年裡, 她做過很多夢。
每個夢裡的王二栓都渾身是血地躲在柳條地裡。
跟她說:「娘, 我在這兒,娘, 我在這兒。」
王老太解不了這個夢。
也不敢跟別人說這個夢。
便在醒來之後就去柳條地裡一趟趟地摸。
但柳條地太大了,大得無邊無際, 她怎麼摸也摸不到自己的兒子。
37
行刑前, 鞠東海對他爹說:「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柳條地裡吧。」
這塊柳條地在這裡有多久了?
鞠東海不清楚。
反正從他記事起這塊柳條地就有了,割了長, 長了割,生生不息。
割下的柳條可以編籃子, 編糞箕子,編簸箕,編筐……編世間萬物。
少年的他一放學就和小夥伴們來柳條趟子裡捉迷藏, 誰藏都找不到。
那群小夥伴裡也有王二栓吧?
再長大點就幫父母割條子編筐去街上賣。
割得每個夏天他都害怕,又熱又累。
這綿長的柳條地啊,充斥了他的整個少年時光。
他曾無數次地想過, 長大了一定要走出這個鬼地方,再也不割柳條子。
他從來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把王二栓埋在這裡。
更沒想到, 自己將再也走不出這塊柳條地。
38
那天夜裡,他用家裡蓋大棚的塑膠薄膜將王二栓纏成了一個粽子,纏到一滴血都漏不出去,然後扛到了柳條地的最深處。
那個地方, 鬼都不去。
但他知道,他永遠走不出這片柳條地了。
轉過頭,香草兒倚在門口柔柔地喊:「起來吃飯了……」
「過來……」鞠東海的聲音又甜又黏,像羊角蜜肚子裡飽滿的糖稀Ṭũ⁺, 在那些平常的日子裡,綿密得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39
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突然想起來,那天晚上,香草兒直到死, 連一句話都沒說。」
說什麼呢?
那天晚上,所有人的羞恥值,都像後羿射日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