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是個天才。
年僅十八便已三元及第。
結果入朝後,三年被貶七次。
折騰得家裡人仰馬翻,我忍無可忍去考了科舉,剛出集英殿就收到了我哥的消息——
【妹!撈撈!】

1
到家的時候,我哥謝圖南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京。
我娘和嫂子在一旁哭得肝腸寸斷。
我深吸一口氣,問了句:
「又貶去哪兒了?」
謝圖南梗著個脖子道:
「謝銜星你會不會說話?什麼貶?我那叫建設祖國大江南北!」
我身上還穿著大紅色的狀元袍,冷笑著沒有出聲。
我哥謝圖南是個天才。
當初十八歲三元及第,風頭無兩。
結果,短短三年內,上罵小皇帝,下罵當朝首輔祈雲舟,火力全開的時候,連路過的狗都要被他罵兩句。
現在好了,三年被貶七次。
北至甯古塔,南至嶺南,簡直就是大周的旅行青蛙。
謝圖南當官的這三年裡,俸祿總共不足二百兩,七次貶官花費約兩萬兩。
差點兒把家裡花破產。
人家當官了是帶錢回來,謝圖南倒好,工作了花的錢比讀書的時候還多。
還不如回來啃老呢。
眼看著家底就要被他花完了,眼看著謝家是越來越不得聖心了,我連夜把書讀爛,女扮男裝,終於考了個狀元。
結果!
集英殿前剛唱完名還沒有打馬遊街呢,就收到了謝圖南傳來的小紙條——
【妹!撈撈!】
三個字,氣得我想把他打回三歲。
見我不說話了,謝圖南訕笑出聲:
「那什麼,哥這次要去大同。」
我兩眼一黑。
大同靠近瓦剌,這些年來,多有衝突。
就謝圖南這個小雞崽子,去了還有活路?
家裡哭聲一片,我皺著眉把謝圖南送出了京,看四周無人,咬著牙問他:
「謝圖南!你這次得罪誰了?」
謝圖南張了張嘴,剛要說話,一輛馬車疾馳而過,嗆得他咳嗽了兩聲,又把嘴閉上了。
我想了半天,看著謝圖南的樣子,臉色都變了:
「謝圖南,你不要告訴我,你得罪了當朝首輔祈雲舟!」
謝圖南哭喪著個臉。
我倒吸一口涼氣,差點兒沒忍住給謝圖南一巴掌,怒道:
「你得罪誰不好得罪祈雲舟!祈雲舟那就是個……」
忍了忍,「亂臣賊子」這些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
只能憤怒道:
「謝圖南!你自己等死吧!」
實在是沒忍住,踹了謝圖南一腳:
「那可是祈雲舟啊!」
年少及第,短短六年,官居內閣首輔,以一己之力把控朝綱,手段淩厲,死在他手裡的朝臣不知凡幾,鬼見了他都害怕。
我氣得又想踹謝圖南了,還沒踹過去,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祈雲舟怎麼了?」
冷冽戲謔。
我猛地一回頭,就看見祈雲舟在馬車上單手掀車簾,散漫地看了過來,身上緋紅色的官袍顏色深得像一團血,像是能在頃刻間就要人性命。
見我不說話,他又追問了一句:
「祈雲舟怎麼了?」
尾音帶著上揚的戲謔:
「嗯?怎麼不說話?
「我的——
「狀元郎。」
我冷靜地扯起一抹笑:
「祈相國。」
祈雲舟沒什麼表示,只是又看了我一眼,落在我身上鮮紅的狀元袍上,冷聲道:
「不日就要進翰林了,謝三元還是抓緊時間回京吧。」
我哥抬起了頭。
祈雲舟沉默了會兒:
「不是你這個三元。」

2
謝圖南轉頭就跑。
我站在原地恨不得再把他逮回來再踹兩腳。
祈雲舟看著我發了話:
「上車,我帶你一起回京。」
我剛要拒絕,天邊就轟然落下了雨,只能看向祈雲舟,笑了笑:
「那就麻煩相國了。」
祈雲舟沒有說話,只是在我上馬車的時候,下意識伸了手過來,我要搭過去的手頓了頓,自己爬了上去。
六年前,祈雲舟年少及第,拜我爹為師,那日他穿了一身青色官袍走進來,我換了男裝死活要和謝圖南一起出去查京中少女失蹤案。
謝圖南不願意帶我,我就纏著他。
結果爭執中撞到了祈雲舟身上。
他伸手扶了我一下,觸感溫熱,笑得清風朗月:
「小心。」
從院子裡出去,才聽人說,那是今年的新科狀元。
入了翰林。
這幾日正好被刑部借調去查失蹤案了。
我停下了腳,謝圖南在一旁叫我:
「你還去不去了?」
我搖頭:
「我才不和你們這群還沒考官的去呢!」
謝圖南來脾氣了:
「那你和誰去?快點,王二他哥是刑部侍郎,我們就在一旁幫忙打打雜。」
說著說著,謝圖南做夢道:
「以後我考官了,也要去刑部。」
又意識到我沒有辦法考官,哄了兩句:
「等哥哥以後當官了,你就當我的幕僚。」
我冷笑著提醒他:
「謝圖南,你今年的作業可都是我寫的!就你這樣考個什麼官?快走吧,快走吧。」
謝圖南氣哼哼地走了,我站在門口等祈雲舟。
他一出來,我就朝他笑道:
「師兄,那個案子,我幫你呀。」
祈雲舟應該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同意了。
我娘管得嚴,不樂意我天天往外跑。
於是,我就和祈雲舟約定,讓他每天什麼時候駕著馬車去側門那兒等我。
為了掩人耳目,也不讓他下來,他就坐在車裡,溫和地將手伸過來,讓我搭著上車。
我通常會擺擺手,說一句:
「不用。你別擋著我就行。」
可祈雲舟下一次還是會伸出手。
久而久之,我也就習慣了。
現在我爹已死,而祈雲舟位列首輔,謝圖南也因為他被貶大同,前塵往事物是人非。我自然是不敢再那麼放肆了。
車內一片靜謐,祈雲舟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為了能讓謝圖南回來,我主動問了一句:
「相國怎麼會在城外?」
祈雲舟回神:
「什麼相國?」
大周並無相國一職。
只不過大家在稱呼內閣閣老的時候,會尊稱一句「相國」。
我抿了抿唇,換了個稱呼:
「祈閣老。」
「我很老嗎?」
我放在一旁的腳蠢蠢欲動。
很想踹上去。
繼續換稱呼:
「祈大人。」
「我不想聽這個。」
他連裝都不裝了。
我忍著怒氣問他:
「那你想聽什麼?」

3
祈雲舟給自己倒了杯茶。
長久身居高位,隨意的一個動作被他做起來,也帶了一股雍容大度。
把茶遞了過來,露出了拇指上的玉扳指。
玉質算不上好,最起碼是配不上他首輔身份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摸了摸玉扳指,看向我。
我頓了頓。
這枚玉扳指是我送給他的。
當年祈雲舟德才兼備,君子六藝樣樣拔尖。
手持一把弓箭,一箭射穿京中少女失蹤案的兇犯,就是抓捕行動來得太急,忘記戴扳指了,導致拇指受了傷。
我有心討好他,好讓他以後接著帶我一起。
拿了私房錢出來,送了他一枚玉扳指。
笑得獻媚又討好:
「師兄,送你個玉扳指,讓我接著當你的幕僚唄。」
要說的話在嘴裡過了一圈又一圈,還是沒有辦法再心安理得地喊出一句「師兄」。
祈雲舟似是看出了我的糾結,眉眼柔和了一瞬。
我有些莫名其妙。
索性也快到家了,要讓我娘看到祈雲舟的馬車,估計得發瘋。
乾脆叫停了馬車,直接道:
「不麻煩祈大人了,接下來的路我自己走就行。」
祈雲舟眉眼處的柔和倏然被掩住,問了句:
「為什麼?」
我沒回答。
只是往馬車口坐了坐。
很有一種要是不停車我就直接跳下去的衝動。
祈雲舟叫停了馬車,我剛要往下跳,卻被Ŧū₍人握住了手腕,祈雲舟欺身壓近:
「謝銜星,給我個理由。
「三年前,你為什麼不告而別?」
我嘗試掰開他的手。
祈雲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還在問著:
「是因為當年你哥謝圖南及第,你要去幫他,還是因為別的?」
大雨已停。
巷子中忽地傳來杏花味,三年前杏花謝時,金榜公佈,謝圖南高中狀元。
那日天氣極好,我在祈雲舟家中想和他商討開海一事,可左等右等卻怎麼也等不來祈雲舟。
消息傳來,我急匆匆地要回家慶賀,這時候,祈雲舟從外面回來了。
一身的傷,失魂落魄。
見我要走,難得沒有挽留,只是說了一句:
「銜星,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面嗎?」
彼時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很是疑惑,看著祈雲舟的傷,著急萬分地去叫大夫,告訴他:
「當然。」
他吐出一口血來,我還要留下,謝府的馬車卻來了,讓我立即回家。
我有些害怕,這三年,我給祈雲舟當幕僚的事一直是瞞著家裡的,這會兒人都找到這兒來了,肯定是都知道了。
一想到我娘那嚴肅的樣子,我就渾身發抖。
祈雲舟一邊咳血一邊安Ṫṻ₌撫我:
「師娘她,不會打你的。」
他眼中神情交錯,可惜我沒有全然看明白。
到家才知道,我爹出了意外,留下三條遺囑後,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娘茫然地哭著。
樁樁件件證據皆指向我爹唯一的弟子——祈雲舟。
朝中又傳來消息,說祈雲舟與大太監王直越走越近,儼然已背離了清流一派。
而我爹,恰是清流領頭人。
那日,我嘔出一口血來,大晚上的躺在床上燒得迷迷糊糊。
恍惚中有人進來,站在我床邊看了許久,守了我一整夜,臨走的時候,低頭在我眉梢落下一吻。
那是,祈雲舟。
我泰然自若地回頭:
「哦,因為三年前的那個晚上你去找我的時候,我沒睡著。
「祈大人,還要我再明白些嗎?因為,我不是斷袖。夠了嗎?」
祈雲舟的手倏地就握不住了。
我趁機抽出。
下車的時候頓了頓,調笑的樣子,話中卻有著試探:
「怎麼,祈大人以為是什麼?
「難不成,你還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你心虛?」

4
春風微涼。
杏花味困在巷子中久久不散。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裡扔出來一把傘,祈雲舟聲音清冽:
「自然不是。」
我接住了傘,笑道:
祈大人的傘我就接下了。
「希望有了這把傘,前行路上再無風雨。」
祈雲舟已讓馬車調轉了方向,只留下冷冷的一句:
「給你傘自然就是讓你遮風擋雨的。」
我握著傘柄,看著馬車濺起水窪遠走。
果真沒有濺到我身上分毫。
到家的時候,我嫂子正在收拾東西打算去找謝圖南,我娘在一旁哭哭啼啼地罵著:
「早知道當時就不讓他那麼努力地讀書了!
「他那時候天天只想著出去玩。
「後來有一次和你公爹不知道怎麼吵起來,吵完就開始抱著書讀了。」
我頓在了門口。
我知道為什麼。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會兒朝中以我爹為首的清流一派與大太監王直鬧得硝煙四起、水火不容。
祈雲舟跟在我爹身後奔走,我跟在他後面出謀劃策。
某日晚間回來,被我爹叫走。
那日謝圖南剛好犯了錯,在書房罰抄。
便聽到我爹跟我說:
「銜星,這些年我一直由著你的性子,你喜歡讀書,我就特意給你捏了個身份,讓你去讀書。除了沒有讓你去科考,其餘的,和男兒也差不多。
「現在爹爹有事讓你相幫,你是幫還是不幫?」
我當即回答:
「肯定幫啊。」
這些年,我爹的確縱著我。
因我喜歡讀書,喜歡在外面玩,又不喜歡被約束,所以直接替我捏了個男子的身份。
謝相國一出手,必是萬無一失的。
至於女扮男裝去科考,被逮到了那是殺頭還會株連的大罪。
我不至於為了圓自己的一個夢,就把整個家都架在火上烤。
剛答應完,就聽我爹說了句:
「祈雲舟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更遑論身後還站著朝中諸多年輕官員。」
我點了點頭,聽他繼續說著。
書房裡的謝圖南也放下了筆。
便聽我爹扔下一句:
「銜星,爹爹想讓你嫁給祈雲舟。」
我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拒絕,謝圖南就沖了過來,大聲道:
「我不同意!」
他和我爹爭執著:
「爹!你知道你想鬥倒王直,可,祈雲舟已經是您的學生了!這個關係已經夠緊密的了,您為什麼又要犧牲銜星的未來,讓她嫁給祈雲舟呢?
「銜星的婚事,只有她願不願!而不是為了幫誰去犧牲自己!」
那日的最後,我爹指著謝圖南罵道:
「謝圖南,你以為我這個閣老當得輕鬆嗎?你看其餘閣老,均有子孫在朝!朝堂終究還是會屬於年輕人的,可我現在只有一個祈雲舟!」
謝圖南冷笑道:
「爹,那你讓銜星犧牲自己,到底是為了鬥倒王直還是為了黨派之爭?」
我爹揮手讓我倆滾。
謝圖南帶著我出去,想要哄我,我就已經搖頭了:
「其實爹挺好的。最起碼,還問了我的意見。」
謝圖南擦了擦我眼角的淚,我終於沒忍住還是哭了出來:
「可是憑什麼啊?我自小也是學君子六藝的,讀書時成績都是拔尖的,我也做過科考的題,連我爹都說,若我是男兒身,定能榜上有名。我也想上朝堂,我也想報國!我也想光明正大地談論開海,我也想去征戰瓦剌……
「可是,可是……」
我哭得眼淚止不住。
謝圖南就在一旁陪著我,握緊了拳,他說:
「銜星,別哭了。哥去科考,Ťũₔ你就在我身邊,我們倆一起實現抱負。」
那日之後,謝圖南整天抱著書看。
他本不想那麼早下場科考。
首輔之子,打馬過京城。
少年風流。
他雖沒明說,我卻也知道,他怕我爹再把我犧牲掉。
他有著未曾說出口的倔強,豎起一身刺,竭盡所能護著我。
那日終究還是不歡而散,隔日,我去祈雲舟那兒,發現祈雲舟也有些不對勁。
臉上沒什麼表情,看起來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臨要走的時候,我還沒走出大門,就被祈雲舟叫住了:
「謝銜星。」
「嗯?」
「我不值得信任嗎?」
我皺了皺眉,這是拉攏心腹失敗了還是什麼?
要安慰他的話在嘴邊轉了一圈還沒有說出來,就ẗú⁷聽他說:
「銜星,如果你是女子,你信任我嗎?」
我點頭:
「信任啊。」
祈雲舟肉眼可見地高興了起來,追問了一句:
「那這樣的話,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要說的話就頓住了。
倘若我自小沒有讀過書。
倘若我沒有這一腔抱負。
倘若……
我想,我是願意嫁給祈雲舟的。
我垂了垂眼,佯怒道:
「說什麼呢!我又不是女子。」
說完甩手便走。
我記得很清楚,那日是上元節,晚間的時候我氣衝衝地回了院子。
沒一會兒,祈雲舟就追了過來。
雪衣白領墨色狐裘,手提一盞明燈,賠罪道:
「抱歉,銜星,白日裡是我自己腦子不清醒。」
我順勢下了臺階。
和他一起去逛了燈會。
禮部尚書之女登高奏了一曲琴,昂揚向上,錚錚鐵骨。
有不得志的中年文士惡臭道:
「琴彈得好又有什麼用?日後無非也是要嫁人『洗手作羹湯』的。」
旁邊有人不同意道:
「此言差矣。此女既有如此文雅,日後『洗手作羹湯』實在是委屈了她。這得啊,紅袖添香,才不失為一段佳話。」
我看著他們,幾乎要忍不住冷笑。
一旁的祈雲舟握緊了手中的燈,送我上馬車時,說了句:
「銜星,我知道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祈雲舟卻搖搖頭沒有再說話。
謝銜星文韜武略樣樣精通,從不輸於男兒,他又怎麼能為了一己私欲將她囿於內院?
那日之後,祈雲舟恢復了正常。
而謝圖南下場科考,三元及第。

5
家裡亂糟糟的。
我捏了捏眉心,無奈道:
「別哭了。大同那地方可不是什麼好去處。」
嫂子和娘哭得更大聲了。
「這樣,我好好當官,爭取把謝圖南給撈回來。」
我娘哭啼啼道:
「別到時候你哥還沒撈回來,你自己身份就暴露了。」
我十分欠揍地來了一句:
「想開點,運氣好呢,抄家流放大同,也算是變著法子和我哥團圓了。
「運氣不好呢,那就直接殺頭,一家人死得整整齊齊的,怎麼不算是團圓呢?」
她倆不敢說話了。
前一科的進士因為開禁海和江南鹽場的事,死的死,貶的貶。
朝中缺人。
我們這一科的進士極速上崗。
我作為這一科的狀元,不僅進了翰林,還入值了上書房,輔導小皇帝讀書。
好巧不巧,當值的第一天,就遇上了祈雲舟。
那麼大一個首輔一整個無所事事的樣子,竟坐在一旁聽我們上課。
小皇帝指著「親賢臣遠小人」問我:
「謝翰林,大儒總是跟朕講這句,可是卻沒有告訴朕誰是賢臣誰是小人。」
我兩眼一黑,顫巍巍地就要跪下去。
天要亡我。
往事種種早已時移境遷。
唯一不變的是,如今朝中清流一派和閹黨依舊水火不容。
當年靠大太監王直平步青雲的祈雲舟重回清流一派,執掌內閣,好不風光。
要我說,目前朝中最大的奸佞一是王直,二就是祈雲舟!
但話不能這麼說。
我跪在地上看著小皇帝書房內的奇珍異寶,開展頭腦風暴。
死腦子快想啊。
今天能不能活著走出上書房就看你的了!
還沒想出來,就聽見祈雲舟輕笑了一聲,來了一句:
「謝翰林還是講講你眼裡的小人是什麼樣的吧。至於到底有誰,回去想想再說也不遲。」
看來這下是必死無疑了。
我跪在地上抬眼看向祈雲舟,他身上緋紅色的官袍襯得他芝蘭玉樹,人模狗樣,一手置於膝上,一手隨意地垂在一邊,露出了戴在手上的玉扳指。
我不由得怒從心來。
罷了,反正今天肯定會死。
不如直接一點。
「陛下,朝三暮四者是為小人。折節者亦是小人。」
我沒死。
活著出上書房了。
就是出來的時候看到祈雲舟臉色不好。
手握成拳,指尖用力到泛白。
剛出宮門,就被祈雲舟追上來了。
他猛地攥住了我的手,面色陰沉,聲音裡有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謝銜星,我在你眼裡就是不堪小人?」
官袍擦在手腕上,兌著春風,讓我心裡戰慄了一下。
恰好大太監王直走過,小皇帝身邊的太監來接,嘴甜道:
「陛下一直等著先生呢。」
王直進去前還扭頭朝祈雲舟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
何其荒唐。
天下大儒,滿朝文武,均未曾得到小皇帝一句「先生」。
可他偏偏喊了王直一句「先生」。
當初導致我爹死亡的那支箭就是由王直射出。
而眼前攥著我手腕的祈雲舟,三年前掩蓋王直罪行,三年後將我哥貶去大同。
我張了張嘴就要說瞎話。
還沒開口,就被祈雲舟打斷了:
「說實話。」
他語氣中有些不易察覺的卑微。
他身上緋紅的官袍就像他剛及第的那一年。
穿著大紅的狀元袍騎馬遊街,街道兩旁的小樓上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我恰好也在其中。
手裡捧著幾枝還未謝的杏花,祈雲舟騎馬而過,我將杏花扔了下去。
他恰好抬頭接住。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祈雲舟眉眼含笑,朗聲道:
「這一支晚春,祈某便收下了。」
我笑道:
「只願郎君少年自當扶搖而上!」
當初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已面目全非。
祈雲舟顫聲道:
「謝銜星,你說實話,我不會怪你。
「我們好歹曾有過那麼多的交情。
「你難道不信我嗎?」
於是,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冷聲道:
「能為了權力害死恩師的,難不成會是什麼賢臣?
「至於什麼信不信任的,對大人來說重要嗎?」

6
祈雲舟眼尾猩紅一片。
握在我手腕上的手緊了緊,我狠狠抽出,說了句:
「祈大人,日後沒有什麼必要的話,我們就不要再見了。」
話說得早了。
小皇帝已到了要迎娶帝后的年紀。
當初先帝留給他的幾位托孤大臣,早就死光了,這事就落在了祈雲舟頭上。
禮部來翰林借調,把我們這一科的全給借去了。
我不想去。
我嫂子特意過來勸我:
「不行啊!你得去啊!聖上成婚可是大事,這要是辦好了,聖上高興了,說不定能讓你哥回來呢。」
嫂子說這話的時候,還淚眼汪汪地握著我的手。
我被她哭得心軟,畢竟,她和我哥從小一起長大,我們三人雖然形容得有些不太貼切,但我們是貨真價實的青梅竹馬。
曾經她還沒有發覺自己喜歡上我哥的時候,還想著嫁給我來幫我掩蓋我女子的身份來著。
我答應了下來,還沒說兩句,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是上一科的探花徐楨,他目光落在我和嫂子的手上,滿是不贊成地把我拉去了一邊,責怪道:
「你幹什麼呢?那可是你嫂子!」
徐楨指著我的手都在抖,怒駡道:
「謝銜星!你這樣做對得起……」
話還沒說完。
手指就被路過的祈雲舟拍下去了,冷聲道:
「翰林院可不是你們聊天胡鬧的地方。」
徐楨紅著張臉要說什麼,又不敢把我牽嫂子手這事給供出來,只能漲紅著張臉聽著。
我有些看不下去,又想了想自己昨天說的話,最後又看了看徐楨,咬牙道:
「這事和徐大人無關。」
上一科我哥的同僚中可就剩下徐楨一個了。
好不容易憑著對各路招攬通通為零的眼色以及對朝堂走向為零的悟性才待到現在的,可不能讓祈雲舟給罵死了。
我橫插進去,祈雲舟倒是開始陰陽怪氣了:
「以前我在翰林的時候,怎麼不知翰林同僚之間關係如此之密切?」
張口就扣了個結黨營私的帽子下來。
我張了張嘴,就聽祈雲舟繼續道:
「還望兩位翰林知道,同僚之間相交,也要有個限度、有個距離。」
祈雲舟說著,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和徐楨一眼。
說得徐楨滿臉通紅。
中午吃飯的時候,徐楨拒絕了我的邀請,端著自己的餐盤獨自坐在一邊。
上官路過他那看了半天,徐楨擋住了自己的午餐,抬頭義正詞嚴地道:
「學士,我覺得我們翰林院下次吃飯的時候應該立一條規矩。單獨吃飯,禁止交談,一張桌子只能有一個人!」
……
徐楨身邊的翰林都端著餐盤跑了。
學士走過來的時候,我聽到他和身邊的同僚小聲且疑惑道:
「不是,誰又惹他了?」
我默默地看了看徐楨。
天殺的,難怪他一直在翰林院。
我還以為他就喜歡看書呢!

7
原本根據禮部那邊的安排,我和徐楨被分在同一組。
現在好了。
下午去宮裡的時候,徐楨都不和我坐同一輛馬車了。
他出身清貧,京城居之不易,為官三年,馬車都還沒買。
這會兒坐的還是京城裡的「共用馬車」,老馬呼哧呼哧地往裡走著。
我放下了車簾,深深地歎氣。
我和徐楨的任務是整理秀女名冊,和戶部一起配合禮部選人。
徐楨坐得離我八丈遠。
準確地說,他坐得和任何一個官員都很遠。
對所有人都冷著張臉,包括祈雲舟,一視同仁。
祈雲舟還挺會揣摩聖心,這種事,他不用一項一項親自盯著,但他偏偏就是來了。
一坐就是半天。
天氣已慢慢炎熱了起來。
尤其是這會兒剛吃完午飯的時候,哪怕是坐在屋裡,都讓人頭昏腦脹。
我自小就怕熱,每年這個時候都會被熱得滿頭大汗。
正想著再喝點兒水壓一下燥熱,就有小太監提了酸梅湯和冰塊進來。
為首的太監主動道:
「祈閣老怕各位大人太過辛勞,特意讓咱家準備的。」
眾人剛要起身感謝。
就看見徐楨唰的一下跪了出去,朗聲道:
「多謝閣老體貼。我等必為國盡忠!」
徐楨身上連一滴汗都沒出。
倒是喊完這句話後,紅了臉。
動靜大得讓其他人不知道該幹什麼好。
坐我隔壁的戶部侍郎悄聲道:
「不愧是你們翰林院的啊。就是會說話。」
我無力道:
「不是,他在翰林院的時候,真不是這樣的。」
小太監已經提著酸梅湯分到這邊了,我索性住了口。
酸梅湯偏酸,是我最喜歡的口味。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祈雲舟,我給他當幕僚的那幾年,每年這個時候,我被熱得整個人都蔫巴了。
某一日,祈雲舟家的廚房送了一碗酸梅湯上來,說著:
「郎君,你看看這個味道像不像你說的那個?」
我要了一碗。
雙眼發光道:
「祈雲舟,你家這廚子是江南來的吧?我前年跟著我爹回江南探親訪友,喝的酸梅湯就是這個味道。」
那種味道的酸梅湯在祈雲舟家一喝就是三年。
後來我不再去祈雲舟家了,還怪想的。
我收回了眼,繼續看著手中的冊子。
看著看著,不由得皺了皺眉。
自先帝開始,東南沿海深受倭寇侵襲,當年我爹在世的時候,曾奉命領欽差之職前往倭寇肆虐之地勘查,我那會兒年紀小,天天縮在我爹書房,聽到我爹和手底下人談話,說沿海劉家與倭寇合作的事。
只可惜,還沒聽明白,就被我爹發現了,被他抱出了書房。
我把手中的冊子又往後翻了翻,我手中這本,只有一個劉氏女的名字——劉小鳳。
且也不是來自沿海地區。
可我總覺得有哪兒不對。
這事撓得我渾身不舒服。
好不容易忙完出宮,事情還沒想明白呢,就碰到了王直。
他帶著一群太監抱著畫冊要進宮。
那些個小太監被畫冊壓得都要站不起來了。
王直直接開口讓我們幫忙,這事吧,其實挺侮辱人的。
但祈雲舟和戶部侍郎不在,我們這一行人中,官職最高的也就五品,王直還搬出了都是幫皇帝選秀的大道理出來。
不得不幫。
轉身進宮沒走多遠,就碰上了祈雲舟他們。

8
看到我們的時候,祈雲舟神色未變。
只是走近了,看到我們手裡的畫冊時,他頓住了腳,不軟不硬地刺了一句:
「知道的,是幫陛下做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呢。」
走在我旁邊的徐楨感慨道:
「祈閣老這是在幫我們出氣呢!一群閹人!剛剛要不是祈閣老突然有事,這群太監也敢欺負到我們頭上!」
我憐愛地看了徐楨一眼:
「有沒有可能……」
話還沒說完,我看著手中的畫冊忽地頓住了。
祈雲舟的視線也看了過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我竟久違地在祈雲舟眼裡,看到了一抹慌亂。
王直被刺得往後退了一步,揮手讓小太監來接我們手中的畫冊。
小太監動作很快,就是手不穩,收到我懷裡的畫冊的時候,一卷畫冊跌了下去。
祈雲舟伸手要過來接。
我動作更快,接住了畫冊,溫和地遞給了小太監:
「下次,手穩些。」
小太監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道謝。
祈雲舟站在一旁,身上紅袍獵獵。
我快走兩步出了宮門,回頭看去,只見祈雲舟還站在那裡,面容冷峻地看著我,像是在等我宣告死刑。
一到家,我就鑽進了書房。
六年前,祈雲舟一箭射穿京中少女失蹤案的兇犯,實則,那是一樁拐賣案。
被拐的少女主要來源於東海沿海。
那地方受倭寇侵襲,少了那麼些人,都可以栽到倭寇頭上。
那些少女被拐賣到大周各地,為他們帶來了豐厚的錢財。
後來,他們膽子大了,竟將少女送至京城。其中有個姑娘膽子大,做事也謹慎,趁著某官員下職的時候,直接跪到了紅袍官員面前,哭訴這件事。
好巧不巧,那位官員恰是刑部尚書。
彼時刑部尚書正好需要一件事來進入內閣,於是這事,他管了。
可第二日,那少女人去樓空。
不僅是她,是同一時間,那些被拐來的少女全部失蹤。
聖上親自命此案為——「京中少女失蹤案」。
而一開始跪出來的那個少女,最後找到她時,已奄奄一息,握著我的手道:
「大人,我叫小蓮。我不姓……」
話未說完,便咽了氣。
這件事後,小皇帝派人去了一趟沿海,錦衣衛與大太監王直一起,端了劉家,開海一事重新提上日程。
而一直主張開海的,就是我爹。
我爹的名聲也敗在開海。
他自己也死在了開海。
而這開海再往前追溯,恰是少女失蹤案。
而少女失蹤案的卷宗是祈雲舟一力封閉的。
我回想著小蓮的相貌,又想著下午的那卷畫冊。
當初小蓮的未盡之言,在六年後終於讀懂了。
我不姓什麼呢?
我不姓劉。

9
我娘端著湯過來的時候,我還坐在書房裡。
昏沉沉地沒有點燈。
我娘被嚇了一跳,點上了燭火,念叨著:
「你不會也要被貶了吧?」
「啊?」
我沒反應過來。
我娘已經開始絮絮叨叨地說了:
「你哥被貶大同之前,也喜歡不點燈坐在書房裡。那時候朝裡正在討論開海吧,我問他是不是在想開海的事,結果你哥上來就是一句,娘,你還記得我爹遺囑嗎?記得啊,怎麼不記得?我和他成婚那麼些年,到最後三句話,連一句都沒給我。
「提到你爹我就來氣。當年你爹死前朝裡不也在討論開海嘛,你爹要去查江南鹽場,去之前也沒開燈,在書房坐了半天,最後死了。」
我娘說著,突然頓住了。
直晃晃地看著我。
我在她的言語中站起了身,差點兒就以為她想起什麼了,就聽她繼續道:
「不好,現在朝裡是不是也在說開海的事?」
我點頭。
我娘立即道:
「我們這書房不吉利啊!快,你別坐了。」
我拎著外袍出去了。
我娘在後面喊:
「你幹什麼去?」
「覺得我哥真厲害。」
「啊?」
「我爹死後,他在家守孝半年,意思是,他只上班了兩年半,兩年半被貶七次!」
我娘也覺得他丟人。
不說話了。
三句遺囑。
第一句——「我的死和雲舟無關」。
第二句——「圖南,把我的絕筆信給陛下」。
那封絕筆信不知是他什麼時候寫的,早早地放在書房。
裡面寫的是,只需讓我哥守孝半年,不需要三年。
是父母之愛子。
也是,怕時間太久,謝家再無起來之日。
杏花早已謝了個徹底。
青杏酸澀,我買了兩兜杏子直奔祈雲舟家。
剛到,還沒下馬車,祈雲舟就迎了出來。
他身上的官袍都還沒有脫下,見我來了,他引我進去,沒說什麼,可是走路的步伐都是僵硬的。
我把青杏遞了過去:
「來的路上碰上的,還挺好吃的。」
祈雲舟二話不說就往嘴裡塞。
「是挺好吃。」
我牙疼。
真是個狠人啊。
「你知道我會來?」
「不知道。」
已經到這兒了,再逃避也沒用了。
祈雲舟乾脆直接道:
「左不過就兩個可能,你沒來直接在心裡給我宣判死刑。你來了,也是兩個可能,要麼當面給我宣判死刑,要麼,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謝大人,我猜,你不會直接給我宣判死刑。」
我坐了下來,面前擺著酸梅湯和青杏。
就好像,那些不願回憶的時光從未遠走。
隔著許多年,我說:
「我還記得見你的第一面。狀元郎打馬遊街,春風得意馬蹄疾,我祝你少年自當扶搖而上。
「也記得你第一次來謝家的時候,青衫官袍,笑聲朗朗。
「這些年雖然有很多人在罵我爹,但是我一直記得我爹曾在文華殿上大罵——集英殿前唱一回名,不是讓你們來當亂臣賊子的。你是他的弟子,不該也不會是亂臣賊子!
「就這三條,讓我決定賭一把。賭你祈雲舟良心未泯。」
祈雲舟又吃了口青杏,忽然開口道:
「不是第一面。」
我不解地看著他。
就聽他開口道:
「恩師的確是被王直害死的。但那支箭,一開始是向我射來的。」

10
三年前,開海一事朝中吵成一團。
我爹是贊成開海一派,他是首輔,大權在握,站在他那邊的官員本該越來越多。
然而就在這時,江南鹽場又曝了出來。
大周國祚至今,因江南富裕,滿朝文武,往前追溯追溯,大半來自江南。
這些年來,因沿海倭寇事件,沿海鹽場大多荒廢,鹽大多出自江南,這些個官員東插一腳西插一腳的,只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能得到豐厚的回報。
其中王直更是斂財無數。
眼看小皇帝就要同意開海了,王直曝出了江南鹽場。
拉著江南一派共沉淪。
本來嘛,有好些人都打算放手江南鹽場來開海了。
畢竟讀過那麼多書,畢竟集英殿前唱過一回名,畢竟家裡還有個進士碑,哪怕多年沉浮,往骨子裡扒一扒,還是一把君子骨。
哪怕微弱,終究還有一腔熱血。
希望大周越來越好。
可這並不代表著要拿他們的前途和名聲來換。
於是,我爹奉命查江南鹽場之時,一場針對他的刺殺案也就開始了。
怕查到他們頭上,他們將本被抄家流放大同的劉家接去了江南。
畢竟劉家一事是我爹查出的,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那年江南血流成河,我爹連自己族人都照斬不誤,駡名全擔,只為開海。
可天不遂人願,劉家在王直他們的幫助下,重新和倭寇聯繫了起來,還有在大同時聯繫的瓦剌一起,讓我爹他們無路可逃。
最後那支箭由王直射出,本是沖著祈雲舟去的,可我爹擋了那一箭。他說他這一生不算忠臣,也不算奸佞,年少青雲之志早已被消磨,好不容易臨到頭想當個忠臣,可惜最後也沒有做成。
他為祈雲舟擋的這一箭,是下意識而為之。
是護住了年少時還有青雲志的自己。
也是知道,他逃不過的。
現在不死,等他的就是王直他們早已被他安排好的汙名——通敵叛國,費盡心思的開海也會被栽上倭寇之名。
他不願。
我爹將查出來的所有東西都給了祈雲舟,送他一條青雲路。
而祈雲舟回京後,與王直虛與委蛇,保全了我爹身後的名。
師徒一場,今生緣盡。

11
我吃了口青杏。
發現它真的不酸。
喉中像是哽了一塊,說話的時候,鼻尖都在泛酸:
「我爹當時有提到我和我哥嗎?」
祈雲舟有些不忍道:
「提到了。
「恩師說當初剛入朝堂時,你哥出生了。他當時年少得志,為你哥取名圖南。」
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說你出生的時候,族人找他幫忙掩蓋罪行,他頭一次覺得,他的少年意氣不知還能堅持多久,所以,為你取名為銜星。」
少年自當扶搖上,攬星銜月逐日光。
「他說,此次一為國,二為君,三為家裡孩子。說家裡孩子也快進朝堂了,他自小教你們不墜青雲之志,總要以身作則。」
青杏的汁液迸進了口腔中。
嗆得我幾乎要掉眼淚。
祈雲舟沒有遞帕子來,只是有些灑脫地道:
「王直這盤棋可下錯了。他把小鳳送到你面前來,無非想看我們決裂。想用謝家餘下的人脈和我硬碰硬。他沒想到,你信我。」
如今朝堂上開海已是大勢所趨。
只缺一個燃點,便可轟轟烈烈。
我起身對著祈雲舟行了一禮:
「祈閣老,開海一事謝家必全力以赴。不為承父志,只為平倭寇之亂,讓民眾有家可回,揚我大周國威。」
祈雲舟沉默片刻。
輕輕一哂:
「好。」
臨走的時候,祈雲舟主動道:
「你不問謝圖南的事嗎?」
我灑脫道:
「不用問。為了牽制瓦喇嘛。」
謝圖南那人渾身都是使不完的牛勁。
年少時長槍策馬也是沖在京城子弟前頭的。
就是不能把他搞回來了。
我摸著下巴回了家。
我娘和我嫂子在家等了半天,看我回來了,激動道:
「是不是祈雲舟答應要放你哥回來了?」
「沒有。」
「那你怎麼匆忙就出去了?聽說還買了兩斤青杏。」
我停了腳,較真道:
「聽誰說的?」
我娘張了張嘴,意識到了什麼,和我嫂子對視了一眼,立即吩咐道:
「把家裡幾扇門全關了。給我一個個地查!」
說著說著,還把自己給說紅眼了:
「一個兩個的都欺負到我們家頭上了是吧?自從老謝死了,家裡就不得安生!老謝啊!你睜開眼看看啊!看看這些人都是怎麼欺負我們家的啊!」
帶著我嫂子也哭喊著:
「謝圖南!你看看我自從嫁給你後過的什麼日子!」
……
我處理完了家裡被收買的奴僕,要出去的時候,倆人還在號。
我直接從狗洞出去了。

12
這是小皇帝登基以來的第一次選秀。
攤子鋪得大。
我鑽出去的時候,祈雲舟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看到我從狗洞出去的,他沉默了片刻。
委婉道:
「一定要這樣出來嗎?這洞是不是——?」
我看著狗洞沉吟:
「說得對。狗洞太大了,容易讓人鑽進去。我找幾個人把它填一下。」
祈雲舟住了口,乾脆不說話了。
我要去找小鳳,沒提前和祈雲舟說,但他就是知道。
直接把我送去了地方,說了一句能讓我安心的話:
「只要你不把她殺了放了,我都能兜住。
「你先上去,我把周圍的人給處理了。」
我安心地上去了。
然後「啪」地把門關上了。
不是!
如果秀女「私會」大臣,那祈雲舟能不能兜得住啊!
剛剛開門的動靜已經讓裡面緊抱在一起的兩人分開了。
徐楨一身青色官袍,直接站了出來:
「是我喜歡的小鳳!
「宮中腰牌也是我偷的!
「外面的侍女也是我弄走的!」
我都驚呆了。
不是,哥們!你看著老老實實的,怎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幹的全是掉腦袋的事!
我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把門關緊緊的。
看著徐楨半天說不出話來。
徐楨看著我也沉默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怎麼是你?」
我拉了把椅子坐下,看著小鳳,她和她姐姐長得很像。
自帶一股倔強。
「你姓什麼?」
小鳳跪著,愣了一下,瑟縮道:
「劉——劉小鳳。」
我歎了口氣,身後忽然有人敲門,徐楨第一反應就是把小鳳往身後藏,我扣著桌子提醒道:
「徐楨,現在應該躲的是你。」
徐楨摔了我手中的茶杯,拿著碎片就要拼命。
然後看著進來的祈雲舟愣住了。
祈雲舟施施然地進來,有所悟地看了徐楨一眼:
「原來是你先過來了。我說周圍的侍女侍衛怎麼全都不見了。」
大半夜的,一個首輔兩位翰林,坐在宮內秀女房間裡。
我想喝茶,伸手撈了個空,往地上看了看,茶杯四分五裂。
乾脆搓了搓臉來提神:
「來吧,大家都把消息往一起對對。」
小鳳整個人都恍惚了,片刻後,對著祈雲舟跪了下來:
「敢問祈大人還是六年前查失蹤案的那個祈大人嗎?」
房間裡靜得能聽到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祈雲舟輕笑道:
「當然。」

13
「小蓮,是我姐姐。我們在戶籍上,都姓劉。但是到底姓什麼,早就不記得了。」
小鳳一字一句地說著。
沿海倭寇橫行。
然而在這之外,還有不少地方豪強假借倭寇之手侵佔土地,劉家就是其中之一。
講完的時候,天邊微亮。
徐楨也跪了下去。
他與小鳳青梅竹馬,當年倭寇上岸,徐楨家裡逃了出來。
他跪在地上,彎著脊背:
「我不想幫他們做事,可是我爹娘在他們手上。」
徐楨眼淚砸在地上。
我從祈雲舟袖子裡摸了張帕子遞給他:
「你的確沒幫他們做事。」
徐楨突然就繃不住了:
「可是,我也沒做事。
「和我同一科的同僚各個為國盡忠,只有我,依舊在翰林院裡!我甚至不敢與同僚相交。只敢一個人虛度光陰,不參與任何朝事討論,尤其是開海一事。
「可是我最開始讀書考官,為的就是走上文華殿,告訴他們倭寇橫行霸道、地方豪強欺淩弱小,我是,想幫他們說話的啊。」
年少傲骨盡數被折斷。
走出去的時候,已經要開始上值了。
我回頭放了幾兩銀子在桌上,不好意思道:
「我們來這一趟,倒把你這杯子給弄壞了。抱歉啊,花點錢讓內侍再給你送一套來。」
又交代Ţúₘ著:
「一定要等我們啊。千萬別做什麼傻事。」
小鳳忽地笑了笑:
「大人,大概要等多久呢?」
我沉默了。
給不出一個具體的時間。
開海一事從太祖至今有人曾統計過,禁海時常約占了七成半。
其他時間雖說開海,但也各țü⁶有問題。
拿最近來說,從我爹入內閣開始,到現在,已有十年之久。
祈雲舟忽地開了口:
「兩年內。我保證,兩年內。」
小鳳笑了,她說:
「好啊,我等你們。」

14
可惜,小鳳終究還是說謊了。
我和祈雲舟本是想將她想辦法換出來的,但她自己不願意。
她一個人從東南沿海重重剿殺之下來到皇城。
明知王直在利用自己,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抓住了那塊浮木,然後奮力一搏,跪在了小皇帝面前,喊了句:
「還請陛下睜開眼睛看看吧!
「不要再讓王直等閹党禍害大周江山!」
聲音洪亮。
穿過皇城,振聾發聵。
與此同時,京中登聞鼓被敲響,數名女子走上街頭,有的早已為人母,她們不知從何而來,一起掀翻了這團污水。
小皇帝當場就變了臉色。
他年少登基,先帝留下數位內閣大臣,當時就有傳聞說他名不正言不順,好不容易這些年在王直的幫助下掌權親政,結果,選個秀都能打他一巴掌。
簡直是恥辱。
我得知消息的時候,刑部已加班加點地把那些人全抓了起來,徐楨腿一軟就要往下倒,翰林院內靜悄悄的,時而有人湊在一起講話。
我徑直找了學士交上了今日發下來的任務,就要往外走。
有人喊住了我:
「謝大人,您幹什麼去?」
我停了停腳。
外頭已落了雪,翰林院內青絲白髮。
「昔日在集英殿前唱名,許是年少輕狂,滿腦子的橫渠四句。但是仔細想想,也才過去了不到一年,還是年少輕狂的時候,我腦子裡還是那幾句話。」
像轟地在油鍋裡滴了水。
四周傳來嗡鳴聲。
徐楨也追了上來,我伸手接了一片雪,想著,這麼冷的天,江南鹽場又該血流成河了。
大同也太冷了。
謝圖南是時候回家了。
小鳳這奮力一搏算是直接把這事給點燃了。
我被刑部借調一起去了牢房,到的時候,祈雲舟已經在了。
穿著一身紅色官袍,身形瘦削。
這一年來,為了開海和江南鹽場的事,他忙得不行。
有幾次見到,他穿著官袍騎馬而過,遇見我時,會壓低些速度,偏過頭來露出幾分細碎的笑意。
還有一次,我被刑部借調。
比較忙,點了燈才出來。
一出來就看見了祈雲舟,他坐在馬車裡路過,不知怎麼的,忽地注意到了我,伸手拉開了車簾,臉掩在車廂裡,明明暗暗的,看不清楚,張口道:
「刑部可真不把你們翰林當人使啊。我聽說,這段日子,你恨不得吃住都在刑部?」
我笑著提醒他:
「什麼叫我們翰林?怎麼,祈閣老,你閣老當久了,忘記了當初被刑部借調的事了?」
祈雲舟怔愣了片刻,而後笑開了:
「也是。那會兒多虧有你幫忙。聽刑部的大人說,近期刑部的案子處理得又快又准,就連一些陳年的案子,也快要清乾淨了。」
說著,祈雲舟嗓音溫和了些:
「都說,謝翰林是個辦案的高手。有不少人稱你為謝青天呢。我記得你年少時候,那會兒給我當幕僚的時候,就很會辦案。我還記得我問過你,若有一日你踏上朝堂有什麼願望。
「你說,願天下太平、再無冤假錯案。」
我眼睛有些亮,微微揚著下巴,語氣裡不自覺地就帶了些許驕矜:
「那是。從小到大,沒有人能查案能比得上我。」
我多講了幾句:
「其實我小時候還挺文靜的。大概五六歲那會兒吧,我爹去了刑部,天天查案子,我娘那會兒身體不好,不好帶我,我小時候比較黏人,我爹沒辦法,就帶著我一起了。從那會兒開始我就喜歡了。」
祈雲舟坐在馬車裡笑了笑,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來了句:
「銜星,再喊我一聲師兄。」
我從善如流道:
「師兄。」
後來才知道,那一日祈雲舟剛從城外回來。
遭了一場王直的圍追堵截。
事情都到這份上了,小皇帝卻還是顧左右而言他,大意是讓他別太追究。
剛出宮,又得知派去江南收拾鹽場的人被迫生了一場重病,也不知還能不能回來。
想來,他當時應該是極累的。
那段我跟在他身後喊師兄的日子是一段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卻依舊讓人懷念的好時光。

15
數日不見,祈雲舟又瘦了些。
見我進來了,刑部的大人朝我點了點頭,把位置讓給了我。
大周律規定,凡敲登聞鼓的,要打五十殺威棒。
她們渾身都是血,眼睛卻是明亮的。
天色已晚,祈雲舟揮退了其餘人,和我一起站在小鳳面前,我看著她,她朝我笑了笑,卻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只是道:
「大人,我等不了了。
「我身後的姊姊妹妹們還在等我們為他們殺出一條血路呢。」
我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小鳳還是笑著的,她說:
「從沿海賣到內陸,也不需要多久。一年呀,我的姊姊妹妹會被賣好幾個來回呢。」
問到最後,我和祈雲舟往外走,小鳳忽然喊住了我,她說:
「兩位大人,當年有人告訴我,文華殿上本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雖然他沒有做到,但是我在兩位大人身上看到了。
「我想說,這件事無論結果如何,最起碼,我努力了,我的姊妹們也努力了,兩位大人也努力了。如果結果好,那就再好不過了,如果結果不好……」
我打斷了她:
「結果一定是好的。」
小鳳抿唇笑了:
我們當中曾有人被賣去了大同,差點兒就要被送去瓦剌了,被一位大人救了下來,那位大人姓謝,名圖南。
「我從小到大,沒過過什麼好日子。仔細想來,過得最好的時候,是幾年前,那會兒朝中有位大臣緊盯著沿海不放,那段日子,我是過的難得的好時光。那位大臣姓謝,名惟。
「他們說,當初謝閣老之所以緊盯沿海,是因為想開海,想青史留名。可我聽徐……讀過幾頁書,書裡說,君子論跡不論心。那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我想,這便是跡。
「三年前,那些被賣到江南的姊妹們,被救了下來。她們說,那位謝閣老身邊站了一位青年,姓祈。雖然這些年,祈閣老的名聲不好聽,但是我想著,我總是願意去信一信。信熱血難涼。
「我之所以選這個時候,是因為,這真的是再好不過的時候了。」
有些話我和祈雲舟明明沒有問,但是小鳳卻在此時全部解答。
她是個再聰慧不過的姑娘了。
我也想讓她得償所願。
大晚上的,我給家裡遞了消息就繼續埋頭苦幹。
祈雲舟進進出出的,終於,在我又一次抬頭的時候,祈雲舟從外面進來了,手裡提著還冒著熱氣的包子,往我桌上遞了遞,一夜沒睡,他眼底有隱約的清灰。
「找到思緒了嗎?」
我一邊咬著包子一邊搖頭。
頗有些無從下手。
就算有地方可以下手,也會被王直擋回來。
我啃著包子惡狠狠地想著,天殺的王直要這麼多錢權幹什麼!
他可真該死啊。
祈雲舟給我倒了杯水,平靜道:
「銜星,今天早朝我會啟奏去江南,京城交給你了。」
我驚愕抬頭:
「你瘋了?現在一團亂的,你去送死?」
祈雲舟語氣有多平靜,做的事就有多瘋:
「八年前,恩師曾以訪親問友的名義回了一趟江南,然而,為的就是江南鹽場。一張由恩師在世時編就的大網,也該到了由我收尾的時候了。」
祈雲舟說著便已放下了手中的茶水,往外走去。
我喊住了他:
「祈雲舟,我會在京城給你遞消息的。」
他頓了頓腳。
我又添了一句:
「祈雲舟,一定要平安回來。我想知道我們見的第一面。」
他身形微動。
要轉頭之際,我笑了:
「我現在不要聽。等你回來再告訴我。」
說著,我又扔了一枚玉扳指過去:
「師兄,當年年紀小,身上沒什麼錢,送你的玉扳指算不上好。這幾年讀書考學花了不少錢,也送不起貴的。這枚玉扳指是八年前我過生辰的時候,我爹送我的,它保了我這些年平安無虞。如今這枚玉扳指送你了。
「師兄,我爹恩師在上,你我情誼在此。你定要平安無虞。」
他輕輕笑了笑,聲音疏朗:
「有你此話,我定平安無虞。」
紅袍獵獵而出。
像極了昔年那光彩奪目的狀元郎。
也像極了當初小皇帝初登大寶之時,我爹率領內閣穿紅袍跪下行禮,又率著朝中紅袍大臣迎小皇帝登基的風采。
當年春風不再。
鐵骨尤錚錚。

16
朝中風聲鶴唳。
王直派人來刑部幾趟,我愣是一次沒見。
他乾脆演都不演了,直接威脅道:
「謝大人,你還是想想你的家人吧!」
說得好。
我直接把原話傳了回去。
我娘當天晚上就帶著我嫂子兩人哭天喊地。
沒一點貴婦人的樣子。
哭著喊著——
「老謝啊!自從你走了,誰都欺負我啊!我乾脆也不活了,你等等我,我現在就去死!我現在就去找你!」
「謝圖南!你個沒用的東西!嫁給你和守寡有什麼區別!老娘都要死了,你還在大同!你等著回來給老娘收屍吧!」
……
左鄰右舍聽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那幫禦史,隔日早朝就把事情拿出來說了,小皇帝忍著頭疼想罵我,結果發現以我在翰林的階品根本上不了朝。
一肚子氣沒處撒。
我娘和嫂子還在家鬼哭狼嚎,無奈之下,大手一揮,以太后的名義將她們召進了宮。
王直氣得摔了杯。
我知道消息的時候,正在看江南鹽場近些年來的產出,聞言,松了口氣。
只要能進宮,我娘就能抱著太后哭,讓她們留在宮裡。
刑部的幾位大人看了看我,其中一位就住在我家隔壁,歎了口氣,說道:
「謝閣老走得太早了些。」
我怔愣了片刻。
曾經我娘也是京中人人稱讚的當家主母。
處事妥帖漂亮,事事都講究一個體面。
可我爹死後,這些年,家裡一直被人盯著,我爹的書房也被別人翻過了好幾遍。
就連他們成婚時,我爹親手Ṱů⁷栽下去的枇杷樹都被人刨了一角,我娘氣得絞斷了帕子,罵道:
「一群閹人也敢欺負到我頭上!」
她挺著脊背要一個公道。
可王直勢大。
那天晚上她在院子裡坐了很久,我哄她去睡覺,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說:
「銜星,你告訴我,那群閹人之前是不是也欺負到你爹頭上了?」
我岔開話題。
我娘卻道:
「你爹那人一輩子爭強好勝,讀書時就要一騎絕塵,後來該娶妻了,一個窮小子,竟敢求娶我。你可知道,我當年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
「婚後你爹在外,我看他扶搖直上。
「那群人怎麼敢欺負你爹?」
我沉默著沒有再說話。
只聽我娘堅定道:
「我在閨中時,總聽他們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我總看著你,不願你跟在你哥他們身後瞎胡鬧。嫁給你爹的這些年,倒也跟著讀了幾本書,聖賢話也讀了幾句。銜星,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你讀了那麼多書,走得總歸會比娘遠些。日子也合該過得比娘好。
「娘這一輩子可能不會有什麼出息,但是我總不會拖累你們。」
那晚,我哭得雙眼通紅。

17
沒了軟肋,我做事更瘋。
已至年末,瓦剌狼子野心,說不準就會去大同搶東西。
祈雲舟也在江南鹽場中脫不開身。
不過,每隔一段時間我倒也會收到他的一兩句消息。
時值年末,祈雲舟派人送了書信過來,只有短短幾句——
【委屈你一個人過年了。
【昨日處理公文至天明,恰遇一家點心店開門,那家山楂小餅乃是一絕,被稱為江南第一。忽想起,三年前你在處理事務時,喜食酸,故而買了些給你送回去。
【我不知你如今口味有無變化。仍祝你新歲安康。
【新年舊年,歲歲安康。】
我收了山楂小餅,將書信點了火燒盡。
重新埋頭處理起了事務。
家裡冷冷清清的,我乾脆沒回去,繼續在刑部查閱著東西,還是徐楨提了壺酒來,感慨道:
「謝大人,大過年了還不休息啊?」
我收起了公文,擺出了幾樣糕點。
還沒擺好,就聽徐楨又說了句:
「我想去看看小鳳。」
手抖了抖。
把山楂小餅拿出來了。
我憤恨地強調:
「徐楨!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不老實!但是你是不是太不老實了點!能不能不要天天說些抄家滅族的話!」
徐楨張了張嘴,我怕他再說些什麼,徑直塞了塊糕點過去。
我給自己倒了杯熱茶,還沒喝進去,就看見徐楨雙眼通紅地掉下了眼淚。
我默了默,還沒說話,就聽徐楨說:
「銜星,我不是為了讓你帶我去看小鳳才這樣的。我只是,有些忍不住。」
他又撿起了一塊山楂小餅。
語氣似懷念似惘然:
「我失態只是因為,上一次吃山楂小餅的時候,還是在數年前。
「那年劉家賺了不少錢。過年的時候,給我們這些人發了幾塊糕點。
「我爹娘捨不得吃,硬是要都給我。我不要,我娘就編理由說自己剛剛吃多了,撐得慌。
「那年劉家春風得意,家裡的那些下人臉上也笑嘻嘻的,聽到我娘說這個,就說,家裡也熬了酸梅湯,正好再喝點酸梅湯吧。」
我心裡突突地跳。
緊緊地盯著徐楨。
「然後呢?」
徐楨陷在回憶裡:
「我這個人說好聽點,是老實,說難聽點,其實就是膽子小。根本不敢踏錯一步。那天我知道小鳳的存在後,我本來是不想去看她的,可是,那天,我偏偏喝過了酸梅湯……」
徐楨從回憶裡掙脫了。
猛地看向我。
我已拿起了權杖和山楂小餅,拖著徐楨就往牢房跑。

18
大過年的,小鳳吃著山楂小餅就開始一點一滴地回憶了:
「那年其實沿海的日子不算好過。
「夏天裡刮了大風。
「後來又是倭寇登岸。
「可是大人,我想不明白,為什麼那群倭寇裡,還有人講的是我能聽懂的土話。
「可是大人,我們大周,不是有官話嗎?」
那年日子不好過。
可是劉家還是發了大財。
到了過年的時候,劉家的人從江南回來,帶回了大批量的好東西,那些個糕點也跟著被送了回來。
無非是因為,那家糕點店是他們的聯絡點罷了。
往事零零碎碎,小鳳盡可能地去還原。
我垂在身側的手越握越緊。
這些年,江南鹽場報上來的產鹽量越來越低。
多少人拿著朝廷簽的文書一次又一次地用。
無非,是鑽文書的空子罷了。
而這些文書是當初王直在江南任江南織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總管太監時簽發的。
當年我爹去江南尋親訪友時,王直被調任回京,老皇帝身死,小皇帝登基。
老皇帝給小皇帝留下三位托孤大臣,我爹是其中之一。
三位大臣嘔心瀝血,大周內憂外患,向來富裕的江南,稅收年年減少,朝中可信任的大臣寥寥無幾,且江南事關重大,三位大臣商議了一下,最終讓我爹以尋親訪友的名義去了江南。
短短數月,回來後,另外兩名托孤大臣,一重病不愈,一已被逼離任,小皇帝跟在王直身後一口一個先生。
我閉了閉眼。
忽地想起了小皇帝的那些奇珍異寶。
忽地想起了先帝駕崩時陪葬的那些東西。
又陡然睜開眼。
小皇帝是想掙脫的。
他需要借助王直的手去親政。
可親政了他卻又重情。
……
我眯著眼看向天際,霞光萬道。
徐楨也追了出來。
還沒開口,我就喊住了他:
「徐楨。」
「怎麼了?」
我抿了抿唇,似輕鬆卻又鄭重地告訴他:
「我今晚就把你借調過來,然後派你出個出差,你去南直隸幫我送個東西給祈雲舟。」
徐楨張了張口要說些什麼。
我搖了搖頭,看著他,說:
「徐楨,現在在京的這些人,同僚也罷、同窗也好,我能信的只有你了。」
徐楨閉了嘴。
直到我把公文遞給他,他才把沒說的話說完:
「不是,我剛剛的意思是,在翰林,你也就比我高一級,怎麼到了刑部你還管借調?」
我歎氣,深沉:
「總的來說,現在我在刑部只要不殺人放火,其餘的都隨我。」
徐楨詫異:
「啊?為什麼?」
我勾了勾唇,微微揚了揚下巴,動作裡,有自然流露出去的自得:
「自然是因為,這個案子,只有我能破,也只能讓我破。」

19
我沒騙徐楨。
只不過他剛走,我就派人給祈雲舟和謝圖南都送了信過去。
開朝第一天,所有京官都要上朝。
最前面的幾個內閣大臣剛走完流程,站在我旁邊的翰林拜年的話剛說出口:
「哎,謝大人,等會兒……」
我站出一步:
「等會兒。」
那人閉嘴了,還在等我說話呢,我就已經跪了出去,將小鳳案、江南鹽場案以及曾經的少女失蹤案、大同邊境瓦剌案全部翻出,劍指王直。
朝堂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王直一身朱紅蟒服,面色沉沉地看著我,我直接道:
「王直亂國!
「其罪當誅!」
王直沒被當場誅殺,我倒是被當場帶進了牢房——
女扮男裝被王直揭穿了。
我被押進了刑部,刑部尚書親手給我戴上鐐銬。
我雙手向前一伸,尚書面露不忍,我笑著哄他:
「行啦。你看,我對刑部的東西多熟悉啊。
「手就這麼一伸,正好是鐐銬的長度。」
尚書被我氣笑了。
「這說明,我對刑部足夠瞭解,也足夠瞭解大周律。放心吧,我會活著出去吧。」
會不會活著出去不知道。
倒是知道刑部有王直的人。
大晚上的,王直帶著人過來要提審我,我眯著眼看著他。
他冷笑:
「謝銜星,你以為你真的能活著出去?」
我抿唇不說話。
從我爹當初還在刑部時,我就一點點瞭解這個地方。
後來跟著祈雲舟破了不少案子。
時至今日,我與刑部打交道的時間,差不多佔據了我生命的一半。
那些個刑具我可能用得比錦衣衛還熟悉。
直到那些東西用到我身上,渾身都是刺骨的疼。
偏偏笑著看王直:
「王直,你只有這點兒本事了。」
江南掀起驚濤駭浪,王直滿目悚然。
可越是這樣,他越是不敢殺我。
他怕我手上還有別的東西。
再次見到徐楨的時候是初春。
牢房陰暗潮濕,徐楨滿臉滄桑,眼都哭紅了。
我撐著力氣閉著眼,強調:
「你怎麼又幹些抄家滅族的事?」
「祈大人幫我打點過了。」
我睜開了眼。
就看見徐楨哭得跟什麼似的:
「祈大人說你想赴死。」
心上忽然被敲了一下。
這讓我怔然了片刻。
徐楨再也忍不住了:
他讓我告訴你。
「謝銜星,你聰慧奮進,年少氣盛卻又懂得隱忍,正直良善,為大周前進一步可灑熱血。但是這大周,有你有我,還有無數向上托舉之人。」
我被他哭得頭疼。
皺著眉告訴他:
「那祈雲舟有沒有告訴你,那只是一個想法,並不代表我會那麼做。而且準確來說,那也並不是一個想法。」
徐楨點頭:
「他說了。當初謝閣老留下三條遺囑,最後一句是給你的。你不會死,也死不了。
「可是銜星,我們是朋友啊。
「看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朋友會難過的啊。」
我抿了抿唇。
徐楨已站起要往外走,青衫落拓:
「我知道朝中如今很多人拿你女子的身份說事。
「可是銜星。志同才能道合,你我相交,言的是志。
「以你如今做的事,日後你定彪炳千秋,青史之中或有人來殺你,但這人絕不會是我徐楨。
「我們是朋友,是摯友。
「你所做的事和性別無關。也,超越了性別。若僅僅因性別框住了你,那未免太過可惜。」
我忽然有些想哭。
徐楨走前給我留下了祈雲舟的書信,短短一句——
【大周史書見。】

20
我出不去。
也不能出去。
留在牢房是為了牽制王直,也是為了必要的時候奮力一搏。
刑部尚書來了幾次,次次對著我卻又啞口無言。
最後一次過來的時候,歎氣道:
「我不得不承認,你們謝家人看人眼光都不錯。你那個朋友,叫徐楨的,這段時間一直攛掇著翰林院幫你上書,而且,都是些小官。」
我沒說話。
就聽他繼續道:
「你們很聰明,我以為你們會攛掇著太學和國子監一起,還會拉上你爹在世時的那些故交,沒想到,僅僅就拉了那些小官。
「既給了陛下面子,卻又挺直了脊背。
「江南的事快要收尾了,大同有你哥哥鎮著,也快要結束了。銜星,小心王直與你同歸於盡。」
尚書說完便要出去,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頓住了腳:
「對了,我當初和你爹也算是朋友。你要是趕在清明前出來了,我就去給你爹上炷香。」
「哦,你要和我爹說什麼?」
尚書不說話了。
朗聲笑著往外走。
說什麼?
大概是說:「老謝啊。一門三狀元,三人傑,日後史書上定有你謝家傳奇。」
我總覺得尚書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再見到王直的時候,他身上的蟒袍已經被扒下了。
這次是會審,以觸大周律的名頭,順帶著給我爹安了個罪名。
身上的囚衣全是血。
王直咬著牙看我,他還沒說話,我倒是笑了:
「王直,我是不是要出去了?」
他強撐著:
「你做夢。」
我「哦」了一聲:
「行啊。
「王直,你猜我為什麼會進牢房?你猜到了吧。什麼因為女扮男裝,太假了。無非是,逼你一把。」
也,逼小皇帝一把。
「王直,這些日子不好受吧?雖然,就那麼些小官。但是,那是清流文臣,是官階極小的清流,他們一腔熱血,丹心一片向陛下。這就夠了。」
王直的臉越來越黑。
我繼續:
「雖然挺不想拼爹,但是不得不承認,我有個好爹,可以拿出來拼的好爹。就因為他,王直,你殺不了我。
「我爹謝惟當官二十余載,門生遍佈朝野。
「得先帝看重,為托孤大臣。
「歷經兩帝,均為股肱之臣。
「的確,我謝銜星女扮男裝參與了科考,但是以大周律判,罪不至死!你猜,如今我死在了牢獄之中,我爹的門生故舊會如何?
「就算不拿我爹來說。我謝銜星狀元之才,入翰林後助鴻臚寺翻譯文書上百部,借調刑部辦案六十七件,其中,陳年舊案三十二件,冤案十一件,錯案五件。得民間一句謝公、謝青天。
「你敢殺我嗎?
「換句話說,我謝銜星敢死在這獄中,你敢讓我死嗎?
「你敢和所有清流作對,敢賭一把嗎?當初三名托孤大臣,只有我爹還有子女在世,這份情誼,你敢賭嗎?」
小皇帝重情。
我敢用命去賭,賭小皇帝捨不得讓我死,也賭他看到了朝中的星星之火。
但是王直,你呢?
你敢賭嗎?
王直不敢。
他想留住自己的一條命,幻想著小皇帝再看到他的那一天。

21
最後一次提審是小皇帝親自審的。
刑部尚書與幾位大臣分坐兩側。
我跪在地上,抬頭看著小皇帝。
他垂眼看我,認真道:
「當日上書房中,你給朕講親賢臣遠小人。朕記得,當時你並沒有明說什麼,現在,是要把當初沒講的給講出來嗎?」
我點頭稱是。
小皇帝看了我好幾眼,即將提審之時,忽有鼓聲敲響,大門轟然打開,是風塵僕僕的祈雲舟。
帶著江南鹽場與沿海倭寇案的重要證據急切趕來。
身上有著難掩的疲憊,可跪下的時候,依舊身形如松。
「臣,不辱使命。」
小皇帝站起。
刑部外,降落了大周永和九年的最後一場春雨。
他踏雨而來。
隨之而來的是兵部尚書,手捧瓦剌國書。
這是謝圖南之功。
刑部外還有數千百姓冒著雨站在外,他們在等,等刑部放出他們的謝青天。
王直一派還想魚死網破,我捧出了先帝遺旨。
這也是我爹當初遺囑的最後一條。
他說:
「銜星,我沒什麼好給你的。便給你一個保命的。你前途無量只管去闖。命我替你保著。」
遺旨上寫的是:
【執此旨意者,非叛國不可斬。且,罪不及親眷。】
大周自立國以來用重刑。
這份遺旨是先帝與我爹最後的君臣之誼。

22
我出獄那天,下了永和九年的第一場夏雨。
朝中開海一事已成定局。
祈雲舟撐著傘過來接我。
陪我收拾了東西,今年的杏花還剩最頂端的一簇,他將傘給了我,徑直去摘了杏花,伸手送給了我。
他長了一張極其好看的臉,說話的時候,卻是溫和的,也是少有的坦誠:
「我現在告訴你,我們之間的第一面。那年,你跟著謝閣老回南直隸,南直隸下了第一場夏雨,你手裡捧了一束杏花,另一隻手牽著韁繩拿著把弓,手上還戴著玉扳指。明明下著雨,但是你卻笑得很明媚。看見了獵物,抬手搭弓,一箭命中。
「那時我雖還沒有科考,但是在江南一帶,素有名聲,謝閣老找到了我,我們相談甚歡。所以那天,我就在你們的馬車裡。
「一掀車簾,就看到了你的風姿。
「後來回程,我要回去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出了很大的太陽,你就在這個時候,騎馬趕了回來。下馬的時候,杏花沒拿穩,灑了我滿身。」
我默了默。
我記得那天我有些不好意思,道了好幾句「抱歉」。
看對方是個書生,模樣好看又不像缺錢的書生,也拿不出什麼銀子,怕對方覺得折辱。
最後想了想,乾脆把腰間剛買的還沒有喝的酸梅湯遞了過去,朝他笑道:
「郎君,這個酸梅湯可稱為江南之最,特別好喝。送你了,當賠禮好不好?」
對方怔愣了片刻。
我爹在裡面喊我進去,等我再回頭,對方已經離開了。
原來,那麼早。
我沉默許久。
祈雲舟卻始終溫和:
「銜星,恩師去世後,因王直的存在,我不得不疏遠你們。我怕你參與進來,怕你受傷。現在想想,這對你也不公平。
「銜星,我仰慕你許久。但現在我所說的這些,也不僅是因為喜歡。」
我收下了杏花,忽地就笑了:
「祈雲舟,我心動過。迄今為止,仍然心動。」
下面的話我沒有再說。
祈雲舟接話道:
「但是,你是謝銜星。銜星,我這麼說,並不是為了讓你嫁給我。而是讓你,心裡有我。我知道你有更廣闊的天地,餘生不應只背負祈夫人之名。如今你雖被陛下罷免了官職,但是以你之能,日後定能再次入朝。
「以女子之身入朝。
「我不能也不願困住你。
「銜星,我想讓你心裡有我。這樣百年之後, 青史之中,你我共同留名,便也算作佳話。」
我怔愣片刻, 眨了眨眼, 笑道:
「師兄, 當年我爹送我的那枚玉扳指, 可是想讓我當定情信物的。」
祈雲舟呼吸急促了起來。
末了, 忽然執起了我拿杏花的手,有淚砸在我手背上。
溫熱到滾燙。
「謝銜星, 有生之年,我喜歡你、仰慕你,追隨你。一生無悔。」

23
【謝銜星,少聰穎, 不畏權貴,尤擅律法。永和八年,狀元及第, 年末, 揭露大太監王直一案,【身份暴露,被迫入獄。受盡酷刑,然其心昭昭。
【永和九年, 王直案震驚朝野。銜星捧先皇遺旨出獄。然, 官職被罷。其後三年, 雖無官職在身, 【卻仍為百姓奔走。謝青天之名日盛。
【永和十二年,民間有怪盜。官府束手無策, 帝聞銜星之名, 官復原職, 命其入刑部主理此案。銜星破此奇案。
【永和十五年, 帝命其為巡撫。其所至, 明察秋毫。主理辦案上千起, 無一冤假錯ŧű̂⁶案。
【永和十九年, 升任刑部尚書。
【永和二十三年, 入內閣,歷經兩朝,修律法、正綱紀。上書請修國律, 帝允, 命其主理。而後數年, 終成《大周律》。
【後世所用律法大多由《大周律》變換而出。
【其一生, 剛正不阿,鞠躬盡瘁,促進女子科考, 對後世影響深遠。
【史稱——永和功臣之首、萬代律法之宗。
【諡曰文正。】
——《大周·謝銜星傳》
注:銜星一生未嫁,唯與永和首輔祈雲舟屢傳情事。雲舟坦言:「她就是她。其功績不應因女子身份所淹沒。我欣賞她、仰慕她、追隨她。一生無悔。」二人之情,令人感慨。後銜星致仕後,二人歸隱。二人在朝期間, 推動開海,整頓鹽政,功在千秋。史稱「永和雙璧」。——以上標注內容部分節選自《大周·祈雲舟傳》以及《大周·徐楨傳》等。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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