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王朝有宮規,無論尊卑貴賤,誰生的孩子由誰撫養。
阿娘是後宮最沒地位的小才人。
自打我出生,就跟她一起居住在無人問津的承澤殿。
我八歲那年,太醫診斷阿娘得了重疾,命不久矣。
那天,阿娘跳入太液池,救起落水的三皇子。
她救了三皇子的命,自己卻溺斃在太液池中。
宮裡謠言四起,人人都說:「三皇子踩著崔才人的腦袋,把她踩進水裡,這才得以爬上岸。」
他們煽風點火,我卻心知肚明,阿娘是故意為之。
她用自己的一條命,換她死以後,我能被三皇子的生母齊貴妃收留。
阿娘好傻。
她以為給我鋪了一條路。
她忘了。
沒娘的孩子,日子苦。
1
我天生耳力出眾。
在一定範圍內,只要集中注意力,就能排除雜音,隔著亭臺樓閣,偷聽到別人講話。
我聽到齊貴妃跟她的大宮女青芙商量,要將我送去碧芳宮,給莞嬪娘娘照顧。
「長生雖小,卻也到了知世事的年紀。」
「若她當真聽信謠言,以為是擎兒害死了她的母親,難保不會懷恨在心。」
「我若養她在沐晨宮,豈不為我兒養出一個禍患來?」
「還是送去給菀嬪吧,叫她離擎兒遠一些。」
齊貴妃的話,門外的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不由得想起那日阿娘的屍身被打撈上岸。
地上泅濕一灘水,阿娘睡在水中間。
太液池的水將阿娘泡得沒了人味兒。
她腫脹得像發胖過頭的白麵饅頭。
我擠過人群,撲在她身上,哭喊著阿娘。
她沒有再像往常那樣溫柔地詢問我發生了什麼事,而是雙眼緊閉,渾身散發冰冷的寒意。
我的阿娘,再也無法睜開眼睛了……
她豁出一條命為我掙得出路,我怎能辜負?
丫鬟進屋通報:「貴妃娘娘,六公主在門外求見。」
「她怎麼來了?」齊貴妃放下茶盞,才道:「喚她進來吧。」
沐晨宮富麗堂皇。
齊貴妃居住的無瑕殿更是暖香熏人。
原來,屋內不止她一人,還有一個一直未曾出聲的少年。
我的目光方才只是往那少年的方向一瞥,便被齊貴妃打斷道:「六公主怎麼來了?」
我收回視線,規規矩矩行禮:「見過貴妃娘娘。」
齊貴妃招呼我不必多禮。
青芙欲代她上前來扶我。
我噗通跪在地上,將身體彎下去,額頭觸碰地面,求道:「求貴妃娘娘收留。」
屋內霎時安靜下來。
青芙頓住腳步。
我保持跪姿,靜靜等待齊貴妃回話。
似乎等了很久,才聽她道:「長生,你且放心,你母妃對擎兒有救命之恩,本宮自會做主為你安排一個好去處。」
「晚些時候,青芙姑姑會送你去碧芳宮,菀嬪娘娘為人和善,你跟著她,定然不會受委屈。」
三皇子得救之初,齊貴妃也曾感激涕零,連夜派人接我到沐晨宮,將我攬在懷裡,摸著我的頭髮,一遍遍向我承諾會好好照顧我,視如己出。
然而,自打謠言四起,她便開始擔心我對三皇子懷恨在心,不光打消了照顧我的念頭,如今連面對我時,也只剩冷淡了。
我不肯起身,一味求道:「長生求貴妃娘娘收留。」
沒人喜歡固執的小孩。
齊貴妃亦然。
見我油鹽不進,她聲染厲色,問我道:「六公主!你想賴上本宮不成?」
我將背脊彎得更低了些:「貴妃娘娘息怒,長生並非挾恩自重。」
我語氣很輕,氣息穩當,聲音一字一句傳入齊貴妃耳中。
「甫來沐晨宮之初,貴妃娘娘曾戲言說要收養長生,這段時日以來,卻再未聽您提起此事。」
「長生猜測,娘娘心中計畫有變,不知是否因宮中謠言之故?」我問得直白。
齊貴妃長眉輕擰,面露不悅。
她身旁的少年卻忽然將目光移到我身上。
他在凝視我。
阿娘曾說,三皇子趙擎只比我大兩歲。
可,他看人時,眼神很深。
我能看出齊貴妃不喜被我猜中心事,卻看不出我這個三皇兄此時在想什麼。
我悄然俯垂視線,保持以首叩地的卑微姿態,繼續說道:「早在數月前,太醫診斷,阿娘身患重疾,時日無多。」
「那日,太液池落水之人,若換作其他皇子,阿娘未必肯跳進水裡捨命相救。」
「阿娘曾說,滿宮妃嬪,唯有齊貴妃娘娘值得託付。」
「別人不知道,我卻心知肚明,阿娘是為了給我鋪路。」
「她並非為救三皇兄而死,而是為了我。」
「阿娘臨終所願,是盼我能得到貴妃娘娘庇佑,還望貴妃娘娘成全。」
我坦誠的一席話最終說動了齊貴妃。
她答應收養我。
然而,走出無瑕殿時,我聽到齊貴妃在背後唏噓。
「好厲害的六公主,才八歲而已,就能如此明白地為自己謀劃出路了。」
「擎兒,」她叮囑身旁的三皇子,「崔才人於你有救命之恩,于情於理,我們都該償還這份恩情。」
「母妃答應庇佑六公主,只為償還這份恩情。」
「六公主小小年紀,心思如此縝密,絕非單純良善的性子。」
「你記住,切莫與她親近。」
那少年恭謹道:「是,母妃。」
2
我在沐晨宮長到十六歲。
八年間,我與三皇子未曾多言一句。
我怕觸犯齊貴妃的忌諱ƭû⁻,自覺與他保持距離。
他也恪守母妃的叮嚀,對我從來客氣疏離。
長慶二十八年,冬堅城破。
北狄大軍破城而入,燒殺搶掠,如狼似虎。
守關大將邵氏一門十余名將領盡皆戰死。
屍身被大卸八塊,斬下首級,連同談判文書一同送至太明殿。
邵氏鎮守邊關五十年,沒有人比他們更懂如何與北狄交戰。
他們尚且滿門戰死,北狄彪悍至斯,一時間,朝堂之上無人敢鬆口應戰。
北狄王只給大盛月餘時間考慮,聲稱若不按文書上的要求跪地求饒,他們將稍作整裝,進攻下一座城池,一路攻打至上京。
談判文書上,除了大量的賠償外,還特意提出進貢一名公主前往北狄為奴。
為粉飾顏面,使臣將「進貢」一詞做了遮掩,稱其為「和親」。
和親公主需要儘快選出一名來。
大盛王朝適齡的公主只有五位。
景和公主乃皇后所出。
皇帝親自交代:「景和留下,和親人選在剩餘四位公主裡面選。」
剩餘四位公主有劉昭儀的明珍公主,甯婕妤的萬甯公主,秦美人的永平公主,和我。
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不管平日裡有何恩怨,劉昭儀、甯婕妤和秦美人全都選擇暫時按下不提。
她們一起去見皇后。
皇后居住在廣安宮。
廣安宮北側有一條長長的宮道。
只需從那宮道上走過,就能聽見廣安宮內的談話。
「咱們大盛自古以來就有『長女不嫁,次女不婚』的禮儀。」
「雖是和親,也應當遵循祖宗禮法。」
「剩餘的四位公主裡面,六公主年歲最長,和親人選理應是她。」
「是呀!景和是嫡長公主,身份尊貴,與其他公主自然不同,陛下親自開口留她,我們心服口服。」
「可,景和之後,長生為長,她自當擔起長姐之責,難不成要幼妹們越過她去,先她一步成婚?」
「長生公主寄養在齊貴妃名下,端莊淑雅,送她去和親,不辱大盛顏面。」
「反倒是我們那幾個丫頭,皇后娘娘,您平時照看著她們長大,心裡最是清楚,她們沒吃過苦頭,驕傲任性慣了,哪去得了北狄那樣的凶蠻之地?」
「皇后娘娘……」
她們嘰嘰喳喳圍著皇后念叨,無非是想求皇后將和親人選釘在我頭上。
她們一口一句「長女不嫁,次女不婚」,說得頭頭是道,好像選出來的公主真是去成親一般。
可是,誰能不知道呢?
北狄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公主不是去和親,而是送去為奴。
她們說我寄養在齊貴妃名下,說自家女兒沒有吃過苦頭,不過只是暗示我並非齊貴妃親生。
明珍也好,萬寧也罷,包括永平……她們都有母親袒護。
唯獨只有我。
即便送去和親,也不會有人為我出頭。
她們只是欺負我沒有阿娘罷了!
三位娘娘輪番陳情,說啞了嗓子,說破了嘴皮子。
皇后雍容和氣地聽著。
直到後來,三位娘娘實在無話可說了。
皇后這才斂了斂衣袖,沉靜威嚴地宣佈:「和親人選按抓鬮決定,誰抓到誰去,四位公主,無有例外。」
「此事已定,無需多言。」
3
直到親耳聽到皇后的金口玉言,我繃緊的背脊才默默放鬆下來。
見我終於停下徘徊的腳步,丫鬟梨雪問我:「公主,要進廣安宮,拜見皇后娘娘嗎?」
「不了,回去吧。」
當今聖上的後宮,沒有妃嬪膽敢挑釁皇后。
人人皆知,皇后還是太子妃時,整個東宮,除她以外,再沒有別的女人。
直到皇帝登基,才冊封了新的妃嬪。
歷朝歷代,不乏盛極一時的寵妃,受帝王偏袒,反壓正宮娘娘一籌。
唯獨只有當今聖上,專寵皇后一人,給予她獨一份的尊榮。
皇后的地位固若金湯。
她既然決定抓鬮,那便只能是抓鬮。
其他人的算盤打不響了。
直到心神鬆懈,我才恍然驚覺,腿肚子攥著筋疼。
我走了足足一個時辰。
方才那一個時辰裡,恐怕只有鋪在廣安宮宮道上的方磚知道吧,我從它們身上行走過的每一步有多麼的忐忑惶恐。
我慶倖自己躲過一劫。
儘管嚴格說起來,這一劫並非真的躲了過去,畢竟,抓鬮的結果誰也不知道。
但,至少皇后娘娘給了我一個公平直面命運的機會。
她親自準備抓鬮的各項事宜,確保沒有任何人能夠在她眼皮子底下作弊。
一切但憑天意。
抓鬮這一天,每位公主都由自己的母妃陪同。
齊貴妃也需陪著我。
臨出門前,梨雪端來一盆水讓我淨手,海棠拿香葉在我身上拍打。
她們說著一連串吉祥話,祈禱我鴻運當頭,黴運消散。
我去見齊貴妃時,她也已用過早膳。
這些年來,她對我的態度,始終不冷不淡。
似乎想用這樣的態度告訴我,她從未有一刻放鬆對我的警惕,但凡我要敢生出禍心,她就能立刻翻臉,把我踢出沐晨宮。
見到我,齊貴妃開門見山:「抓鬮由皇后親自監督,無人敢作弊。」
「這是一場公平的篩選,若你不幸抓中,那便是天意,你得認,本宮不會幫你求情。」
我道:「是。」
齊貴妃這才點頭,跟我一起前往廣安宮。
明黃錦緞上放著四個圓球。
拿在手中,順著方向扭動,會擰開成兩半。
裡面刻著「中」字的,就是「鬮」。
誰抓到,誰去和親。
抓鬮的順序,按抽籤決定。
我抽到最短的簽,是最後一個。
也就是說,三位皇妹挑剩的,就是我的。
第一個抓鬮的人,是永平。
她站在錦緞前,深呼吸,手指從第一個圓球摸到第二個,猶豫不決。
秦美人緊張地幫她看著,泛白的手指攥著錦帕,像要把錦帕給絞碎了。
永平挑了右手邊第二個圓球。
屏息凝神,擰開。
發現沒有「中」。
高興得歡呼一聲。
「母妃!沒有中!不是我!」
她第一時間拿眼睛尋找秦美人。
秦美人終於放過了那可憐的錦帕,長舒一口氣,雙手合十,連聲低語:「阿彌陀佛,謝謝菩薩,謝謝菩薩。」
永平將圓球遞給安嬤嬤檢查。
安嬤嬤宣佈:「永平公主,不中。」
第二個是明珍。
她倒沒有多花時間挑選,咬牙拿起左手邊第一個。
擰開。
下一秒,她身體一僵,嘴裡一聲慘叫,直挺挺暈厥過去。
劉昭儀瞬間從椅子上彈起來。
丫鬟們眼疾手快接住明珍的身體,沒讓她真的倒地。
「啪嗒——」
明珍手中的東西沒拿穩,砸落在地上,剛好露出一半刻著鮮紅大字的——中。
劉昭儀大睜著眼,盯著刻印,整個人石化了般,好半天一動不動。
安嬤嬤彎腰拾起刻印,拿在手中,一一展示給大家看。
她宣佈:「明珍公主,中。」
皇后起身,正欲開口講話。
劉昭儀忽然扯起嗓子,大聲嚎啕起來:「珍兒!皇后娘娘,快請太醫啊!太醫在哪裡?我的珍兒這是怎麼了?」
4
明珍公主只是嚇暈了過去。
太醫給她紮了針。
她醒來後,抱著劉昭儀哭喊,她不要去北狄。
劉昭儀哄著女兒道:「咱們不去,咱們不去。」
懷裡的明珍瑟瑟發抖,劉昭儀用發紅的眼睛瞪著皇后,不顧尊卑體面,嘶喊道:「皇后娘娘,您也看到了,珍兒身子弱,哪裡經受得住北狄的風霜?」
皇后眉眼不動,問:「明珍受不住,難道萬甯、永平、長生就受得住?」
劉昭儀裝聾作啞,不接這話。
皇后並不慣著她:「鬮是明珍自己抓到的,既然抓到了,就按規矩辦。」
「莫說她現在還好好活著,便是只剩最後一口氣,前往北狄的人選就非她不可!」
當晚,明珍公主上吊尋死,劉昭儀抱著她哭了一宿。
隔日一大早,劉昭儀帶著明珍跪在廣安宮外。
皇后不召見她們。
劉昭儀就在廣安宮外喊:「皇后娘娘,我只有明珍這一個女兒,您今日若不見我,我便帶著她一頭撞死在廣安宮!」
她們終是被請入殿中。
皇后不見她們便罷,偏偏,她還是心軟了。
我害怕,怕事未定而能轉圜。
一得到劉昭儀入廣安宮的消息,我立刻前往無瑕殿求見齊貴妃。
沒想到,三皇子也在。
很奇怪,好像每一次意外遇見,都是我跪在地上求他和他母妃。
我認得他的鞋,比認得他的臉還多。
我喚齊貴妃道:「母妃。」
「昨日您說若我抓中鬮,讓我認天意,您不會幫我求情。」
「如今,抓中的人,不是我,母妃可願意為我求情?」
齊貴妃無奈歎了口氣。
「走吧,」她道,「劉昭儀實在欺人太甚!」
甫一進廣安宮,就聽到劉昭儀響亮的哭聲。
「憑什麼是珍兒去北狄?六公主是姐姐,和親這種事,輪不到我家珍兒啊!」
齊貴妃聽到這話,冷哼一聲,這才帶我走進殿中。
皇后端坐主位,面容沉靜,氣質冷然。
見我們來。
賜了坐。
剛一坐下,齊貴妃看都沒看癱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劉昭儀一眼。
而是直接面向皇后:「皇后娘娘,和親人選由抓鬮決定,這是您一早定下的,現在結果已出,萬沒有再隨意更改的道理吧?」
皇后頷首,淡淡瞥了眼劉昭儀。
劉昭儀生得嬌媚,此時,眼中懸淚。
她本捏著錦帕,柔弱姿態,聞言,眼睛像針一樣盯向齊貴妃:「貴妃娘娘,這事兒跟你有什麼關係?」
「跟我無關?」齊貴妃呵呵兩笑,「剛剛在殿外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某些人捨不得自己的女兒,想著法兒要把我家六公主往火坑裡推呢!」
「你家六公主,呵!」劉昭儀拔高嗓音,聲音尖銳而譏誚,「貴妃娘娘,你真當趙長生是你親生的?你可別忘了,她的親生母親可是被你家三皇子踩著腦袋淹死在太液池裡!」
「閉嘴!」
「放肆!」
齊貴妃和皇后一前一後怒斥。
劉昭儀卻不慫。
她手一揚,婢女們攙扶著她從地上站起來。
她也不哭了,俏生生站著,神色間帶著幾分不顧一切的瘋狂:「好聽話誰不會說,可我如今哪有心思同你們兜圈子打啞謎?」
「齊貴妃,你當真要為一個才人所出的六公主與我撕破臉皮?」
劉昭儀氣勢驚人。
齊貴妃被她問得一愣。
劉昭儀見狀,緩和神色,又開始啜泣起來。
她用錦帕擦拭眼角的淚,聲音淒婉:「皇后娘娘,你有景和公主和太子殿下,貴妃娘娘,你也有三皇子,還請你們體諒我做母親的心情,放過我家明珍吧!」
她一改前一秒的咄咄逼人,失聲痛哭著,再度跪倒在地。
她身後,明珍喊著母妃,也跟著一起跪地而哭。
我看著面前發生的一切,心裡有種說不清的鈍痛,以及隱約的恐懼。
我看向齊貴妃。
她沒有察覺我小心翼翼的視線,目光落在哭泣的母女二人身上,眉頭緊皺,眼中分明有幾分不忍。
她可憐她們。
身為母親,她共情她們母子分離的苦楚。
她同情劉昭儀為女發瘋的可憐。
可…我呢?
難道沒有母親為我哭泣,我就該被送去北狄嗎?
5
「母妃,」我逼自己從眼角擠出淚來,輕喚齊貴妃道,「劉昭儀和明珍妹妹母女情深,那,我要被送去北狄了嗎?」
齊貴妃這才回過神來,扭頭看向我。
我眼中泅著一層淚光,迎著她的視線,擠出一抹悽惶苦笑。
齊貴妃一愣,下意識抬手為我拭去臉頰上的淚痕。
「別怕,」她壓低聲音同我道,「皇后娘娘不會由著劉昭儀胡來的。」
言畢,她不太自然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仿佛予以我寬慰。
果不其然,這些話剛說完,皇后娘娘便開口了。
「劉昭儀,本宮體恤你愛女心切,容你胡鬧一場,但,胡鬧歸胡鬧,明珍前往北狄之事,已成定局,再無轉圜。」
「你莫要再胡攪蠻纏,帶著十一公主回你的棲霞宮去,好生做準備吧。」
「皇后娘娘!!」
見皇后毫不動容,劉昭儀慌了。
她手腳並用,爬向皇后,企圖抓住她的衣角,聲嘶力竭地喊:「你這是要逼我們母女倆去死嗎?
「住嘴!」
皇后一個眼神。
安嬤嬤心領神會,上前扣住劉昭儀的肩膀,將她壓在地上。
「身為陛下的妃嬪,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樣,可還像一個妃嬪該有的樣子?莫不是本宮太過寬容,才縱得你如此放肆?」
「安嬤嬤。」
「老奴在!」
「將劉昭儀和十一公主送回棲霞宮,在北狄一事塵埃落定之前,不許劉昭儀出棲霞宮半步!」
「老奴遵命!」
安嬤嬤將劉昭儀從地上提起來。
廣安宮大殿上空回蕩著劉昭儀不甘的哭喊聲,還有十一公主一疊聲叫母妃的聲音。
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忽聽門外有人喊:「傳聖上口諭。」
緊接著,皇帝身邊的大太監余雋鶴,攜一幫小太監,魚貫而入。
進得大殿,餘雋鶴恭敬向皇后行禮:「皇后娘娘,傳聖上口諭。」
皇后起身。
殿內眾人紛紛起身。
余雋鶴微一哈腰,中氣十足道:「聖上有旨,念及劉老君爺年事已高,不忍見曾孫女遠嫁,十一公主就待在上京城吧,讓六公主替十一公主前往北狄。」
念完口諭,餘雋鶴低眉順眼同皇后解釋:「老君爺快八十高齡了,今兒一大早進宮求見萬歲爺,萬歲爺答應此事遂老爺子心願。」
皇后頷首:「陛下的意思,本宮明白了。」
餘雋鶴又揖了一躬,這才帶著一眾小太監魚貫離開。
聖旨已下。
事成定局。
明珍劫後餘生,與劉昭儀抱頭痛哭。
鬧了這麼一場,皇后也乏了,揮手遣我們離開。
回去的路上,齊貴妃什麼話都沒說,直到進了沐晨宮,她才一句三頓地開口:「並非本宮不盡力。」
「陛下親賜口諭,君無戲言,此事再無轉圜餘地,你且準備前往北狄吧。」
我道:「是,母妃。」
我如常同齊貴妃告別,腳步不亂地回到自己居住的薇花殿。
梨雪和海棠跟在我身後抹眼淚:「公主,我們真的要去北狄嗎?」
「不,」我回答她們道,「我一個人去,你們不用跟著。」
她倆嗚咽一聲,掩面而泣。
我歪坐在窗邊的美人靠上,望著院子發呆。
從一開始,我就心知肚明,勝利的天平不斷在搖擺,屬於我的籌碼少得可憐。
我想過,我會輸。
可是,儘管做了無數遍最壞的打算,我依然想像不到……孤身前往虎狼之地,我該怎樣苟且地活著?
阿娘,我好像……很快就能來見你了。
我將腦袋埋在手臂裡,眨了眨眼睛,眨去眼角泛起的濡濕。
我現在唯一想做的,是最後再去看一回阿娘。
然而,就在我動身之際,北狄送來的文書,被三皇子挑劍刺破。
「泱泱大盛,數以萬計的鐵血男兒,豈由得區區蠻夷蹬鼻子上臉?」
三皇子請命出兵,誓驅北狄,收失地,複邊關,重建冬堅城。
皇帝思索半日,回復:「准。」
王師出征,一去一春秋,不負誓言,大勝而歸。
百姓夾道歡迎。
皇帝龍顏大悅,冊封三皇子為鎮北王,賜住鎮北王府。
我從未想過再次見三皇子,是他趁著月色登門來訪。
他身上往日象徵尊貴的錦衣玉服消失不見,換成少年將軍才穿的挺闊甲胄。
站在我的殿門外,身勁如松。
我驚詫莫名,忘了請他進殿入座,問起他的來意。
他道:「六皇妹,崔才人當年的救命之恩,我報了。」
我道:「不夠。」
從我口中吐出的這兩個字,出乎三皇子意料。
他飛快愣了一下,爾後,神色恢復如常,平靜詢問我道:「六皇妹想要什麼?」
我抬頭看著他。
6
今夜,月色很亮。
三皇子生得挺拔,一襲將軍甲胄使得立在我面前的他,有種巍峨的感覺。
他寬闊的後背將月光擋得結實,可是,距離這麼近,我依然能夠清楚地看見他的臉。
他的臉上有戰場廝殺打磨出的穩重與不動如山的冷靜,好像無論我提出怎樣荒謬的要求,他都能面不改色照單全收。
我細細觀察半晌,才決定給出答案:「我想出宮,想擁有一座自己的公主府。」
三皇子的眉頭蹙在一起:「按照慣例,只有出嫁的嫡公主才能擁有公主府,其他公主沒有這個待遇,一般公主嫁人後,也需住到夫家……」
「三皇兄,」我打斷他道,「我的意思是,我不嫁人,但,我想擁有一座只屬於我自己的公主府。」
三皇子輕斥我道:「異想天開!」
我仰著臉,不閃不避看著他的眼睛,明明白白讓他看見我眼中的堅持:「若出宮的代價是嫁人為妻,那與躍出龍潭,跌入虎穴又有何區別?我既決心要掙扎,何妨一次掙扎到底?」
「三皇兄,你若助我得償所願,前塵往事,一筆勾銷,如何?」
我的語氣算不上溫和,甚至有幾分破釜沉舟的咄咄逼人。
三皇子的眉頭蹙得更深了。
沉默過後,他的聲音悶悶的:「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這個回答已然算得上同意。
我展顏而笑,朝他拱手作揖:「多謝三皇兄。」
這一晚,我與三皇子達成同盟。
第二日,上京城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
一年多前,北狄攻破冬堅城,守城將領盡數戰死。
當時,邊關戰火飄搖,北狄狼子野心,國門搖搖欲墜,百姓水深火熱。
朝廷上下忙著解冬堅城之危,顧不上其他。
而今,冬堅城重建,北狄被三皇子率領的復仇王師驅逐至八百里開外,舉國上下,民心振奮。
原守城將領邵氏一族的老太君攜家中所剩不多的婦孺老小一同跪在宮門外。
以老太君為首,向天子喊冤。
她們聲稱,邵氏一門鎮守邊關長達數十年,與北狄交戰不下百餘回,沒理由一夜之間就被北狄攻破城牆,滿族兒郎盡皆戰死。
「其中必有貓膩,求聖上徹查,以慰我邵氏一族戰死英靈之亡魂!」
邵氏一族的男丁,上至一眾戰場老將,下至剛入行伍的少年兒郎,盡皆戰死在冬堅城,唯有生活在上京城裡的婦孺幼子活了下來。
這些人在長直門外跪了三個時辰。
圍觀的百姓遭士兵驅逐。
來往的官員們,與邵氏有交情的,不乏有人上前勸慰。
可惜,老太君不聽勸,堅持要讓天子答應她們的請求。
然而……所謂的冤情,並無任何佐證。
無證喊冤,此舉無異于逼宮。
站在長直門城牆上方,看邵氏一族喊冤的人,不止我一個。
春寒料峭。
那人裹在毛茸茸的大氅裡,連腦袋都沒露,眼睛直直盯著城牆下方的「熱鬧」。
隔得遠,她又藏著腦袋,我看不清她是誰。
可是,我清楚地聽見,她咬牙切齒問身旁的婢女:「那個庶女交代了嗎?」
婢女回:「大公子傳來消息說,還未撬開那女人的嘴巴。」
「廢物!」女人惡狠狠咒駡道,「梁秋爽那個老匹夫真是沒用,連區區一個庶女都拿捏不住!」
丫鬟正欲回話,發現了遠處的我,忙壓低聲音提醒:「娘娘,有人來了。」
女人噤聲,側身朝我看過來。
是蕭嬪。
我遙遙朝她福身,算作行禮。
她微一頷首,慢行至我跟前,同我說了幾句話後,帶著婢女離開。
7
蕭嬪的母親進宮來探望她,我特意去她的宮殿外繞了一圈,倒是聽到一些意料之外的消息。
兵部員外郎梁秋爽大人家裡有一庶女,名喚梁春嫣。
這女子如今正被關在梁家暗牢裡受刑。
蕭嬪的父親,乃是兵部尚書,他們合夥想從梁春嫣嘴裡撬出某個秘密。
至於秘密是什麼?她們不說,彼此心知肚明,我未能探聽出來。
老太君與邵氏婦孺們在長直門外跪了整整一夜。
皇帝不曾有任何表態,任由她們跪著,這讓許多想要從中斡旋的大臣們望而卻步。
其實,仔細追究起來,守城大將弄丟城池,乃是重罪。
或許是看在邵氏一門盡皆戰死的情分上,一直以來,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未曾追責。
按理,邵氏一門應當感恩戴德,關起門來,從此小心低調才是。
偏偏邵老太君「不識抬舉」,愣是將一家老小的命運架在火上烤。
朝臣們隱約洞察出皇帝的不滿,只敢觀望,不敢輕易攪和進這樁糟心事裡。
所以,當我站在老太君跟前時,年邁的老人抬起蒼老的眼睛,看著我,表情有些錯愕。
我太年輕。
她認不出我來。
是她身旁的大兒媳婦告訴她說:「母親,這位是六公主。」
「六公主……」老太君打量著我,問,「你今年年歲幾何?」
我蹲下,與她平視,回答她道:「過完今夏,就該十七了。」
「年輕著呢,」老太君的眼神很慈祥,她不無懷念道,「和我家孫兒差不多的年紀,他去年死時,也正好十七。」
這話不由得讓我想起阿娘來。
阿娘走後,我也總是想起她,在每個不經意的瞬間。
「好孩子,」老太君拉過我的手,輕輕拍了拍,叮囑我道,「你還小,不知其中深淺,且離這裡遠些,莫要再過來了。」
我反握住她的手,搖頭道:「既然來了,就未曾想過離開。」
鬆開老太君的手,我站起身,看著面前跪了一天一夜,早已疲憊不堪,卻仍然在苦苦支撐的邵氏婦孺們。
她們按長幼順序,長輩跪在最前面,後面跟著幾個半大孩子,最小的那一個甚至還在母親的繈褓中。
我脫下身上的大氅,蓋在那嬰孩身上。
孩子的母親朝我一笑,低聲同我道了謝,沒有推拒,用大氅裹緊小兒凍得發抖的身體。
我深吸一口氣,在老太君身後,並著各位將軍夫人們一同跪下,向著宮城方向,恭敬叩首道:「邵氏一族鎮守邊關數十年,今戰敗而亡,雖死猶榮,求父皇念及昔日功勞,聽一聽邵氏遺孀們的請願!」
「求父皇開恩!」
我不過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公主,並不能為邵氏婦孺求來帝王的接見。
但,我的加入,像在密不透風的袋子上紮破一個口子,打開了邵氏婦孺們沒人支援的困境。
從某個角度而言,我起到了我應起的作用。
剩下的,就是漫長的等待,等待帝王最終的決定。
早春的寒風,刮在人臉上,溫柔地剔著人的骨頭。
跪得久了,不光膝蓋失去知覺,連暴露在空氣裡的肌膚也被風吹得麻木。
「老太君,有一件事,興許冒昧,想向您打聽。」
「六公主,請問。」
「不知老太君可否認得兵部員外郎梁秋爽大人家的庶女梁春嫣?」
我方如此一問,老太君尚未有反應,倒是同我跪一排的一位夫人猛一下看向我。
老太君跪在前方,看不見後排的動靜,但大夫人將那位夫人的反應看在眼裡,出聲問道:「弟妹,你莫不是認得六公主提到的姑娘?」
那夫人猶豫半晌,有話要說不說的樣子。
老太君發話道:「老二家的,六公主問話,無需隱瞞,知無不言。」
「是……」得了老太君命令,二夫人這才吞吞吐吐道,「早些時候,懷安曾向我提起,說他看上了一家姑娘,欲娶回家做正頭夫人,他……他看上的正是梁家的庶出女兒梁春嫣。」
「竟有這種事?」大夫人驚訝道,「怎的從未聽你提起?懷安這孩子也到了該娶媳婦兒的年紀,你為何不曾告訴我?」
「因為,因為……」二夫人囁嚅半天,才抹著眼淚,委屈說,「庶出女子如何配得上我家懷安?我不同意這門親事,逼著懷安與那女子斷了聯繫。」
「這……」大夫人沒想到還有這茬事,一時僵住舌頭。
邵懷安已經死了。
再談論他的婚事,已是多餘。
老太君問我:「六公主,你為何忽然提起梁家這位姑娘?」
我正欲回答,長直門內,一群太監魚貫而出,領頭的正是大太監余雋鶴。
「陛下有令,宣老太君覲見。」
談話終止。
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
老太君叩首:「臣婦領命。」
在兩位太監的攙扶下,她搖搖欲墜地起身。
餘雋鶴行至我跟前:「六公主,陛下命你與老太君同行。」
8
皇帝在禦書房召見老太君。
我則被要求跪在禦書房外等候傳喚。
我老老實實跪著,將他們的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老太君為邵氏一門戰死的二十五位將領喊冤,聲稱若無貓膩,北狄絕無可能一夜攻破冬堅城。
皇帝讓她拿出證據來。
她沒有憑證。
她所言,只因對自家兒郎們的信任與瞭解。
皇帝不與她爭辯,輕描淡寫地說出令人膽戰心驚的話。
他說:「空口無憑,你是怎麼敢率眾逼宮的?」
老太君惶恐不已:「陛下息怒,臣婦絕無逼宮之意。」
皇帝不知是何反應,禦書房內忽然響起三皇子的聲音。
他道:「老太君,實不相瞞,出征前,父皇也曾下密詔,令我暗中調查邵氏二十五名將領戰死的真相。
「目前來看,冬堅城大敗,實因北狄新研製出的攻城器械不管破壞力,還是殺傷力都十分驚人,殺了大盛一個措手不及。」
三皇子詳細講述了他與北狄交戰期間,在明知對方擁有攻城武器的情況下,那些仗打得有多艱難,意在讓老太君知曉,北狄此次使用的兵器厲害得遠超以往認知。
皇帝召見老太君,已算給了她莫大的顏面。
老太君想要爭取調查的真相,三皇子也給了她一個有理有據的解釋。
再想深究,必須得拿出實證來。
老太君拿不出證據,註定鎩羽而歸。
走出禦書房的老太君,背脊彎曲,看上去更加蒼老了。
她行至我身旁,發現我還跪著,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腦袋,取下大拇指上的祖母綠扳指,放入我手中,對我道:「老身犯了糊塗,連累六公主受罪,還請六公主收下這份薄禮,算作老身對六公主的感激之情。」
我珍重收下,朝她笑了笑,從地上爬起來,在老太君的目送下,跟隨餘雋鶴步入禦書房。
我很少見到我的父皇。
對他僅有的印象,一回是阿娘的棺槨停在承澤殿裡,他半夜前來,也不祭拜,就在棺槨前站了兩炷香的時辰,連一滴眼淚都不曾為阿娘流。
另一回則是餘雋鶴帶來的口諭,說皇帝有令,讓六公主代替十一公主前往北狄。
只這兩回,印象深刻,再就沒有了。
一進禦書房,我熟練地下跪,將腦袋磕在地板上。
視線裡出現兩雙腳,一雙五爪金龍,是我很少謀面的父皇。另一雙是早已看慣的鞋子,是三皇子。
五爪金龍立在我面前,聲音從頭頂飄下來。
「朕沒想到,敢跟邵氏婦孺跪在一起的人,是你。」
所謂天子,大抵如此吧。
光從語氣裡,很難判斷他懷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
聖心難測。
我伏跪在地,從善如流道:「兒臣知錯。」
皇帝似乎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不知想了些什麼,再開口時,語氣充滿厭惡。
他說:「你既然這麼喜歡跪,就去後小門跪著吧。」
從進禦書房,到出禦書房,我連皇帝的樣子都沒看到,只看到他的腿了。
說我是最不受他待見的女兒,這句話恐怕再合適不過。
後小門這個地方,也是有說法的。
宮裡的太監婢女最常從這裡經過。
這邊道路窄。
我往路上一跪,他們打我身邊經過都得十分留心,不然,指不定踩我一腳。
便是犯了錯的宮婢都不曾罰來這裡跪。
我也算獨得一份羞辱了。
要不是齊貴妃差青芙給我送來大氅披在身上,讓不少有心人記起我是養在沐晨宮的,難保我不會被人踩在腳下蹂躪。
我從晌午一直跪到日落西山,肚子咕咕叫時,眼前出現一雙熟悉的鞋子。
我從兜帽裡抬起頭來。
自從回到上京城後,三皇子就不常穿甲胄了。
他又換回了那身金貴無比的錦衣華袍,看上去少了肅殺的冷魄,多了一份尊貴的疏離。
和從前一模一樣。
只是,這樣的他,突然轉身,蹲下,向跪著的我露出寬闊的背脊。
他說:「上來,我背你回去。」
我很少震驚。
在短短十七年的人生中,這應該是正兒八經第一次,因為覺得意外,腦子久久沒能轉過彎來。
「三皇兄,這是……何意?」
三皇子不明白我疑惑的點,他理所當然道:「宮裡慣會踩高捧低,我背你回薇花殿,好叫他們擦亮眼睛,醒醒腦子。」
他的話,我可以理解。
他乃軍功加身的鎮北王。
他紆尊降貴背在身上的人,旁人怎敢欺淩?
他在為我撐腰。
可是,他為何願意這樣做?
我思來想去,想不明白,索性占了這樁便宜,往他背上一趴。
一路上,當真有不少眼珠子恨不得在眼眶裡拐彎,轉著方向偷窺。
他們的竊竊私語,全叫我聽進耳朵裡。
我草草聽了幾句,不感興趣,便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三皇子身上。
「還未恭喜三皇兄被冊封為鎮北王,聽說不日你將搬進新的府邸,屆時請帖會送我一份嗎?」
我只是試探一問,沒想到,三皇子應道:「自然有你一份。」
我一頓。
因為在他背上的緣故,再怎麼細微的變化,亦瞬間被ẗū́₃他察覺。
他問我:「怎麼了?」
身為一個不受寵的公主,我一直很難尋到合適的理由出宮。
如今一個現成的機會擺在我面前。
我的心臟隱秘地加速跳動,思緒早已飛遠。
我按捺激動,感恩道:「多謝三皇兄。」
末了,又擔心地叮囑:「千萬別忘了,給我送一份請帖來。」
許是我特意交代的樣子有些好笑,三皇子的唇邊露出一點笑意,他說:「好,不會忘的。」
9
我坐上馬車,前往鎮北王府赴宴。
馬車一出宮門,梨雪得我命令,吩咐車夫道:「拐道前往雲珮坊。」
不過幾盞茶的功夫,馬車停在雲珮坊外。
我攜梨雪和海棠一同走進去。
沒一會兒,再從坊裡出來,我已換了一身打扮。
我穿著一身看似樸素,實則材質上好的衣裳,低調地從車夫面前經過。
他未能認出我來。
這段時日,我已暗中打聽清楚,梁秋爽的府邸在五柳街。
距離城中心不近。
一路打聽過去,約莫半個時辰後,我叩響梁府大門。
守門小廝問我是誰?
「同你家主子講,我奉蕭嬪娘娘之命前來。」
蕭嬪的名頭甚為好用,梁秋爽親自出門迎接。
他哈著腰,帶著笑,不著痕跡將我打量了一番,問說:「敢問姑娘是?」
我一腳邁進梁府,高傲得像一隻孔雀:「我乃蕭嬪身邊的大丫鬟,大人可喚我為西月姑姑。」
梁秋爽眼睛一轉,跟在我身後:「西月姑姑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我哼了一聲,吊起眼睛:「我此次前來,所為之事,梁大人與我心知肚明,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若大人辦事得力,還輪得著我來嗎?」
被我一個小小的奴婢嗆了一嘴,梁秋爽臉上的笑著實有些掛不住。
但,他畢竟與人周旋慣了,表情很快恢復自然:「姑姑所言之事,梁某一知半解,不知姑姑此番前來可有憑證,好讓梁某見了,心中有個章程。」
我從袖中掏出一枚宮牌。
這是一枚仿製宮牌。
上面寫著蕭嬪宮殿的名稱,與我假冒之人的姓名。
仿製宮牌乃殺頭大罪。
為了得到這枚宮牌,我可謂煞費苦心。
梁秋爽見了宮牌,這才略微放下戒心。
「怠慢姑姑了,姑姑裡面請。」
他引我往府內去。
我道:「不必麻煩,梁大人直接引我去見她便是,我自有法子撬開她的嘴。」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明。
梁秋爽稍一猶豫。
我面露不悅:「大人,如我這般出來一趟,實屬不易,還望你莫要浪費時間壞了蕭嬪娘娘的事,若娘娘怪罪下來,我們誰也擔當不起!」
「那是自然!」梁秋爽連連稱是,腳步換了個方向,「姑姑隨某來,這邊請。」
梁家暗牢修建在僻靜處,從外面看,是一方小院。
院門外,有家丁看守。
院內是一間擺設雅致的書房,偏偏是這樣斯文的地方,留有一道暗門,進得裡面,暗無天日,只聞到潮濕的發黴味,和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走完一截暗路,眼前才出現火把的亮光。
許是在地下的緣故,見不到陽光,也不通風,氣溫很低,涼颼颼貼在肌膚上,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看到了梁春嫣。
她被鐵鍊扯住四肢,呈大字型,懸吊在刑架上。
她遭受過酷刑,身上遍佈鞭痕,以及烙鐵的痕跡。
就在捆綁著她的刑架旁,擺放著許多刑具,一些明顯使用過多次,上面殘留著乾涸的暗紅色血跡。
我強行忍住心中翻湧而起、激蕩不已的憤怒,指揮施刑者將人放下來。
施刑者見我發號施令,不搭腔,去看梁秋爽的臉色。
梁秋爽朝他們點點頭。
他們這才將梁春嫣從刑架上抬至地上。
「梁大人,你們出去吧。」我不客氣地下達驅逐令。
梁秋爽猶豫道:「這……」
我遞給他一個冷酷的眼神,警告他莫要多問。
他眯了眯眼,揮手示意其他人離開。
等其他人都走了。
他才笑著向我拱手:「此處便有勞姑姑了,我等皆在外頭候著,姑姑若有吩咐,儘管開口喚人。」
我滿意地點頭,叮囑他道:「此事既然交由我接手,便由著我的法子來。在我出去之前,還望大人在門外看著,莫要放任何人進來。」
「自然自然,」梁秋爽點頭如搗蒜,笑得見牙不見眼,分外討好道,「一切盡依姑姑。」
10
我在梁春嫣的身邊蹲下。
她身上的疤痕,清楚映入我眼中,昭示著她所受的非人折磨。
「到底是什麼秘密?值得你如此守護?」
也不知是否聽到了我的聲音,梁春嫣緩緩睜開眼睛。
她的目光,是渙散的。
落在我身上,如蜻蜓點水般,輕輕一撇,又很快闔上了。
我不確定她能否聽到我講話?準確來說,是不確定她如今的精神狀態是否依然能夠理解我的話。
但,總歸要試一試。
「梁春嫣,我叫趙長生,我假扮蕭嬪身邊的大宮女西月前來尋你。」
「因為我猜,你或許知道冬堅城破的真正原因。」
這些話未能引起梁春嫣的反應。
她依舊癱在地上,如一條脫力的死魚。
我接著道:「我不曉得你是何時關進這裡的?前一陣子,邵氏一族的老太君帶領一家老小跪在長直門外求陛下徹查冬堅城破的真相,這件事,你可曾聽說?」
梁春嫣不語。
我話語不停:「邵氏婦孺在冬堅城外,跪了一天一夜,陛下不肯召見。」
「隔天,我去了長直門,陪她們一起跪求。」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打聽出你和邵懷安有過一段險些談婚論嫁的感情。」
梁春嫣的眼睫毛輕輕一顫。
我不由得松一口氣。
她至少還能聽見,且能聽懂我的話。
「我知你疑我,不瞞你說,我肯來尋你,也冒著巨大的風險,一旦我的身份被識破,我會淪落到和你如今一樣的境地。」
「我冒險前來,只為賭一把,賭是否真能從你這裡得到有用的線索。」
「倘若能揭穿冬堅城破的真相,我便算立了大功。」
「我雖貴為公主,可,不受陛下喜愛。」
「只有立下大功,方有機會為自己求得一座公主府,從皇宮裡逃脫出來。」
「梁春嫣,你可以信我,我以我阿娘的名義起誓,倘若你藏起來的秘密,當真能為邵懷安,以及邵氏一族二十五名將領洗去他們丟失城池的冤屈,我定竭盡所能將這個秘密告知天下,為他們平冤。」
梁春嫣再度睜開眼來。
這一次,她渙散的目光中凝聚出一道神采。
她打量著我。
我從懷裡掏出老太君給我的綠扳指,輕輕放入她手中:「那日,我為邵氏婦孺下跪,老太君獲得陛下召見,為表感激之情,她給了我這個扳指。」
「我不知能否拿它當個信物?你且瞧上一瞧。」
梁春嫣腫脹的手指在扳指上不斷摩挲,她想將扳指拿起來湊近眼睛前面看清楚,可是,試了多次,卻無法完成這個動作。
我將她的狼狽看在眼裡,鼻子驀然一酸。
我取回綠扳指,替她舉著,叫她能看個仔細。
「我認得,」梁春嫣的嗓音嘶啞得宛如喉嚨管道乾裂了,從喉嚨中擠出的每一個音節都是破碎的,她說,「我見過老太君戴這個扳指,這是老太君最珍惜之物。」
「你認得便好,」我道,「我們時間不多,你且將秘密告訴我吧!」
梁春嫣沖我伸手:「扶、扶我起來。」
我應她所求,將她從地上攙扶起來。
她沒有力氣,只能靠在我的肩膀上。
很輕。
她背脊上嶙峋的骨頭甚至硌疼了我。
我強咬住嘴唇,將眼淚逼回去。
倘若流淚不能解決問題,那麼每一滴都是浪費。
與其花時間哭泣,不如花時間解決問題。
光會哭,有何用?
梁春嫣歪在我懷中,她攢了些力氣,才重新開口道:「懷安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提到技機老人。」
「那位老先生是奇才,懷安尋到他後,立刻將人送去了兵部製造局。」
「冬堅城失守,懷安戰死,我原以為……真是大盛軍隊不敵北狄……」
「直到後來三皇子領兵出征,我偶然聽到父親與人密談,說北狄研製出的攻城武器,實乃技機老人的巧思。」
「懷安的死,怕是……怕是有人洩露了宮城器械圖。」
「在兵部。」
「是兵部的人。」
原來如此!
我捕捉到重點,忙問:「那封信呢?」
梁春嫣費力地湊到我耳邊,悄聲嘀咕了兩句。
我捏著濡濕的手心。
原來她將秘密藏在了那裡!
問完所有話,我將梁春嫣重新放回到地上。
她睜著眼睛殷切望著我。
我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對她道:「你且再支撐些許時日,我定找人來救你。」
她搖頭,搖碎了眼裡的淚光:「我唯有一個心願,倘若事成,還望公主替我周旋。」
「你講。」
「若邵氏不嫌棄,請、請認我做邵氏婦,與、與懷安同葬。」
我牽住她的手,向她保證:「只要你活下來,老太君定親自來迎你回邵家,為你做主,將你的名字寫進邵氏家譜,以邵懷安正妻之名。」
她遙想一瞬,臉上露出嚮往神色:「多謝公主,春嫣等著那一日。」
11
梁秋爽守在門外,一見我,立馬迎了上來:「西月姑姑,事情可成?」
我故布疑陣,不答,反而陰陽他道:「梁大人,你可當真是生了個好女兒!」
摸不准我話裡的意思,梁秋爽賠笑:「這小蹄子骨頭硬得很,軟磨硬泡,威逼利誘,什麼辦法都用盡了,偏她就是不肯開口。」
「可惜她母親死得早,否則我何愁拿捏不了她的軟肋?」
我聞言,眼中不覺閃過一道寒光。
梁秋爽咯噔一下,暗中觀察我的神色。
我不與他周旋,丟下一句:「把人看好了,莫要弄死,留她一條性命,將來還有用。」
言畢,我甩袖離開。
沒走幾步,梁秋爽一個示意,跟隨在他身邊的小廝們堵上前來,攔住我的去路。
我心中暗驚,面上不動聲色,轉身逼問梁秋爽道:「梁大人此舉何意?」
「姑姑莫要動怒,此間事情,關係重大,梁某不敢擅自做主。」
「早前已差人前去請示。」
「還請姑姑暫留府中歇歇腳,待得消息傳來,姑姑再離開也不遲。」
我這時方知這梁秋爽原是狡兔三窟的狡猾性子。
事到如今,我若執意要走,只怕惹他懷疑。
我極快拿定主意,回看梁秋爽,面上刻意流露出幾分欣賞:「梁大人今日若當真這般輕易讓我離開,回去後,我免不得要在娘娘面前數落您一頓。如今這般攔我,倒顯出幾分可靠來。」
「也罷,大人請帶路,我便在府中多叨擾一陣。」
見我肯配合,梁秋爽暗松一口氣。
「姑姑謬贊,」他擺著低姿態,示意我道,「姑姑這邊請。」
我不著急動彈,穩穩立在他跟前,繼續說道:「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宮人出宮,都是計了時辰的,倘若晚歸,輕則問罪,重則進不了宮門。」
「我最多只能再留半刻鐘,半刻鐘後,無論如何,我得趕回宮去。」
梁秋爽笑容不變,只一個勁兒點頭:「那是自然,不過是留姑姑喝一盞茶罷了,耽誤不了姑姑的正事。」
「如此便多謝大人。」
我不再與他推諉,提步朝他示意的方向先行。
梁秋爽邀我至涼亭喝茶,言裡言外跟我打聽是否從梁春嫣口中探聽得有用消息。
我一邊敷衍搪塞,一邊暗自籌謀。
若沒有猜錯,梁秋爽所說的派人去請示,是指差了人去尚書府詢問。
兵部尚書乃是蕭嬪的娘家。
冬堅城破,攻城器械圖洩露一事,與他們脫不了干係。
我假扮蕭嬪的大宮女前來梁府,尚書府得知此事,恐怕無法第一時間同蕭嬪核實。
他們定會派認得西月的人前來一探究竟。
倘若被揭穿身份,我便休想再出梁府了。
如今,我只剩兩條活路。
一則祈禱尚書府來人之前,我能想到法子從梁府脫身。
方才說的半刻鐘,或許算是一個法子。
可,這法子不一定管用,尚書府很可能很快來人。
又或者,等時間到了,梁秋爽大可以翻臉抵賴,不放我離開。
還有另一條路。
離開雲珮坊前,我曾同兩個丫鬟交代,倘若兩個時辰後,我未能回去,讓她們去找鎮北王。
只是不知她們能否將消息傳到鎮北王耳中?
倘若傳到了,三皇子又是否真會趕來救我?
我心中七上八下。
兩個法子,實際上,無一個摁得住準頭。
12
半刻鐘已過,尚書府一直未曾來人。
我假模假樣看了好幾回時辰,實在不能等了,起身同梁秋爽道:「大人恕罪,我得告辭了。」
梁秋爽臉色一變:「姑姑何必著急?再等等,一會兒我差人送姑姑回去。」
果不其然。
他根本沒想放我先走。
我沉下臉來,佯裝生怒:「誰知道大人派去請示的人出了什麼么蛾子?難不成要我在府上等到天黑不成?」
不管梁秋爽是否阻攔,我執意要離開。
梁秋爽到底顧念我是蕭嬪的人,不好強加阻攔,怕將我得罪狠了。
我仗著他的這份忌憚,不管不顧往外走。
梁秋爽跟在我身後,一個勁兒喊:「姑姑請慢,姑姑稍停腳步,姑姑……」
「梁大人,並非我不通融,實則宮規森嚴,要是誤了回宮的時辰,便是蕭嬪娘娘也是要被怪罪的。」
「我們做奴才的,被怪罪責罰倒也無妨,若牽連了主子,罪過可就大了。」
我方說完這些話,便聽得噗嗤一聲笑。
我心頭猛地一沉,朝笑聲處望去,目光所及處,是一頭戴高冠的男子。
他身量不高,高冠戴在他頭上,有種虛張聲勢的感覺。
從前便總聽人笑話他,說他身量不夠,強拿高冠來湊,像是瘸子踩高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瘸。
他最是聽不得這種話。
那些嘲笑他的人,家中一直昌盛還好,但凡家道中落的,沒一個逃過他的報復。
人人皆知,兵部尚書之子,蕭津逸,睚眥必報。
一見到蕭津逸,我便知事已敗露,心下湧起一股股寒意,只道:「完了。」
蕭津逸假模假樣向我行禮:「見過六公主。」
他喊出我名諱的一瞬間,一旁梁秋爽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黑沉下去。
我後背在冒冷汗,可,我曉得一個道理。
若我此時露怯,只會更加縱得他們無所顧忌。
若我不動聲色,他們反而會暗自掂量我的分量。
我強作鎮定,抬眸,平靜地看著蕭津逸,同他說:「我什麼都沒打聽出來,你放我走,今日之事,無論誰問起,我絕口不提,如何?」
「六公主盡想美事,」蕭津逸朝我走來,他步子不大,沒幾步,就離我近了,「我還有許多事想跟公主打聽,譬如,公主怎會找來這裡?」
問罷,他止步在我跟前。
我不喜有人離我太近,可面對他有意施加的壓力,我未曾後退半步,反而微笑提醒他道:「蕭津逸,我再不受寵,也是帝王家的公主。」
他說:「正因如此,才絕不可放你離開。」
我道:「謀害皇族,株連九族,你們蕭家和梁家當真做好準備了嗎?」
一旁聽聞此言的梁秋爽,額頭上的冷汗大滴大滴往下滾。
蕭津逸卻是扯出一抹惡笑:「只要沒人知道,誰管公主死在哪裡?」
像是對他這句話的回應,門房突然急急忙忙跑來:「大人!鎮北王登門拜訪,人、人此刻就在門外。」
「誰?!」梁秋爽問。
「鎮、鎮北王!」
梁秋爽腿一軟,險些跌坐在地。
蕭津逸一把揪著他的衣領子,將人提拎起來,恐嚇的話,一字不漏砸在梁秋爽的臉上。
「梁大人,我們所做之事,早已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如今再想回頭,為時已晚,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鎮北王又如何?你是朝廷命官,他還能強拆你家不成?」
「你且去見他,將他敷衍過去。」
「至於她,」蕭津逸的目光移到我身上,發出頗為愉悅的笑聲來,「你那庶女耐得住折磨,這位可不一樣,身嬌體貴的公主,只怕連刑具長什麼模樣,都沒見過。」
他伸手拽住我的頭髮,將我往下狠狠一扯。
力道之大。
我被他扯得彎下腰去,口中發出一聲痛呼。
我知,我已走投無路。
我眼睛一閉,豁出去,扯起嗓子,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三皇兄!救命!!!」
後脖頸倏然一痛。
我的喊聲戛然而止,人也軟綿綿倒地。
13
一盆冷水潑到我身上,我睜開濕漉漉的眼睛,入眼看見的是蕭津逸的臉。
他噙著笑,問我:「公主醒啦?」
我環視四周。
這裡是梁府暗牢。
我看見了梁春嫣。
她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順著我的視線,蕭津逸也看向梁春嫣。
他咧嘴一笑:「說起來,我還不知道,公主可從梁家小姐口中打聽到了那封信藏在何處?」
「什麼信?」我問。
蕭津逸審視著我,像要看清我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也罷,」他擺手,「公主與我不熟,並不曉得我這人的脾性,最不喜浪費時間。」
他也不嫌髒,往地上一坐,隨手指向旁邊一個施刑者,道:「你,去,好生表現表現,讓公主開開眼。」
那施刑者答:「是。」
隨即,脫去衣衫,朝梁春嫣走去。
我隱約意識到了什麼,猛地看向蕭津逸,問他:「你要幹什麼?」
他沖我一笑:「公主可要看仔細了,看清楚梁家小姐是如何在這渾身惡臭的男人身子底下打開雙腿的。」
「蕭津逸,」我說話的聲音不自覺顫抖,「你讓他住手。」
蕭津逸無動於衷。
那男人趴在梁春嫣身上。
梁春嫣的眼睛睜得很大,絕望地盯著頭頂上空。
男人的手撕開她的衣衫。
她的身體掙扎著彈動了一下,喉嚨裡擠出一聲模糊的悲鳴,卻因無力反抗,只能任由男人粗暴地掰開她的雙腿。
我拼命想要掙脫捆住我手腳的繩子,用盡全身力氣扭動、撕扯、掙扎,恨不得把手折斷了從繩子裡逃脫出來。
「蕭津逸,」我語無倫次地喊,「她什麼都沒告訴我。」
「梁春嫣不信我。」
「你若逼死了她。」
「你們想要的秘密,永遠別想打聽出來。」
「蕭津逸!」
「蕭津逸!!!」
那個男人在梁春嫣身上聳動。
「啊!!!」
我發出絕望的嘶吼,眼淚成串甩落在地上。
我好恨!
恨自己無能為力!
恨自己不能一刀捅死他們!
我恨得生生將嘴唇咬出血來。
便此時,忽聽噗噗的聲音,我驀然抬頭,一眼望見噴濺而起的血幕。
那血噴了男人一臉。
他頂著血淋淋的臉,扭頭向蕭津逸稟告道:「公子,這女人方才偷藏了一把刀在身上,現在割了脖子,死了。」
蕭津逸淡淡「哦」了一聲,面不改色道:「繼續。」
男人答:「是。」
他轉身甫又動了起來。
指甲紮破掌心,如同紮在我的心上,血流如注,痛不可抑。
我兇狠地看著男人在梁春嫣的屍體上動作。
我逼自己清清楚楚地看著,將這一切牢牢記在心裡。
「蕭津逸,」我咬著後牙槽,一字一句,如生嚼血肉般,「你們真該死啊!」
「公主,」蕭津逸滿不在乎地聳肩,「我早就告訴過你,我這個人不喜歡浪費時間。」
「你瞧,現在不什麼都明白了嗎?」
「在此之前,無論怎麼折磨梁春嫣,她死活吊著一口氣,不肯讓自己死。」
「而今,見過你之後,她那口氣散了。」
「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沒有說話,眼淚在我臉上如小溪般流淌,心口處忽有氣血翻湧,我一個沒忍住,張口噴出一口血來。
蕭津逸嘖嘖兩聲,從地上爬起來,牽起衣袖,替我擦乾淨嘴角血跡。
「公主氣性真大,不過只是旁觀,就氣得吐血。若此事發生在公主身上,想必能生生氣死過去吧。」
「呸!」我一口唾沫啐到他臉上。
蕭津逸微眯眼睛,眼裡閃過一道凶光。
便此時,有小廝打扮的人匆匆行來:「公子,大人托我給公子傳話,鎮北王已經離開,應是敷衍過去了。」
蕭津逸聞言,滿意一笑,說:「知道了。」
小廝躬身退下。
蕭津逸面容舒展,拿眼覷我:「若我記得不錯,你與三皇子素來沒有什麼交情,他肯為你跑這一趟,已是仁至義盡,你總不能指望,他當真為了你掀翻整個梁府吧。」
我垂下眼眸,嘴角牽出一抹自嘲:「我從未這樣指望過。」
蕭津逸不說話,他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說:「小時候,世家子弟們常常背地裡譏笑我,說我矮子戴高冠,公雞插羽毛。」
「有一回,我隨我爹進宮參宴,所有人都拿我尋樂子。」
「唯獨只有你,沒有說過一句譏諷我的話。」
「景和公主想誘你也說上一句。」
「你裝傻充愣,說自己也矮。」
「你還說,蕭大人長得那樣高,蕭津逸將來肯定也能長高,他只是長得比較慢罷了。」
說到這裡,蕭津逸猝然笑了一聲,又接著道:「我一度將你這話引為圭臬,盼著自己有長高那一天,然而,安慰人的話,終究不過只是一句謊言罷了,哪能當真?」
「父親不喜我矮小,卻喜我心狠手辣。」
他停住話語,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陰惻冷凝的陰雲。
「公主,我不想對你用刑。」
「只要你告訴我那封信藏在哪裡,我給你一個痛快,保證不讓你受苦。」
14
我一言不發。
蕭津逸無奈歎氣:「公主何苦這般執拗?」
「說到底,邵氏也好,梁春嫣也罷,同你有何關係?」
「倘若今日,受姦污之辱的人,是你。」
「就算你將那封信呈於御前,又能如何?世人不會因你孤身涉險,而贊你英勇,亦不會因你查出真相,而感念你高風亮節。」
「他們只會把你當成是用爛的腐肉,像蒼蠅蛆蟲般,往你身上爬,拿世間最惡毒的言語詆毀你,譏諷你,恥笑你。」
「公主,你當明白,不入世人眼,活著便是世間最痛苦的事。」
我忽然抬眸問他:「蕭津逸,你知道你為何生得矮小嗎?」
他抿緊嘴唇,似料到我將說出難聽的話來,臉色先一步變得難看起來。
我嬉笑,眼裡泛起淬毒的光,挑最傷人的話,刺痛他道:「因為陰暗鼠輩,不配高壯,你天生就該是任人唾棄的矮子!」
「公主,若我是你,便不會逞口舌之快。」
因為憤怒,蕭津逸脖子上原本並不明顯的青筋驟然鼓脹成深色,隨著加重的呼吸,不斷搏動著,像要爆開一般。
我看到後,只覺痛快。
然而,並未痛快多久。
他抽出皮鞭,往我身上抽打。
那皮鞭帶刺,抽在身上,拔出去的瞬間,將肉也剜出去一坨。
我痛得慘叫。
他每抽一鞭,便數一個數。
抽完十鞭,停下來,勾著笑,同我說:「公主,今日十鞭,明日二十鞭,一日日增加,看你能熬到哪一日?」
我渾身火辣辣地疼,卻仍有力氣拿話噎他:「梁春嫣什麼都沒告訴我,如今她被你害死了,你想要的東西永遠也別想拿到,你爹只會覺得你是個廢物。」
蕭津逸被我氣得胸膛上下起伏,憋半天,才森冷冷道:「公主,你說話真難聽,等你哪天說了實話,我先割掉你的舌頭,再將你的嘴巴縫起來,我要親耳聽一聽,你的慘叫聲是不是跟你說的話一樣難聽。」
他的目光一一掃過旁邊的刑具,隨手挑起一樣,對著我比劃:「公主,我還想知道,你和梁春嫣,誰的骨頭更硬?」
他最終挑了長釘與鐵錘,拿鐵錘將釘子敲進我的指甲縫裡。
我痛得幾度暈厥過去。
又被他用鹽水潑醒。
如此反復多次,他拽住我的頭髮,迫使我不得不向後仰起脖子。
「公主,你當真不願說出那封信的下落?」
「莫要逼我。」
「我對你的那點子耐性,已經快要消耗殆盡了。」
我已經沒有餘力,連呼吸都淺弱了許多,身體宛如被拆成了很多塊,每一塊都尖嘯著痛苦。
我真想知道,梁春嫣到底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緩了好幾口氣,我才有力氣掀開眼皮,眼神冰冷,看著蕭津逸:「我告訴過你的,是你自己不信。」
蕭津逸道了一聲好:「既如此,公主便莫要怪我親手送你進人間煉獄。」
我看清了他眼裡的狠辣。
其實並非不害怕。
我甚至相信他先前所言,活著經受的痛苦,比一死百了,要難熬得多。
可是,在真正死之前,哪怕最後一秒,我永不背棄自己。
我有未完成的心願,有未實現的承諾,有埋在心底的希望。
它們吊著我的命,讓我永遠背對死亡,迎著生路前行。
哪怕生路逆風,遍佈荊棘。
15
蕭津逸解開我的捆綁,任由我倒在冰冷潮濕的地面。
我的臉貼在地上,渾身鑽心地疼。
視線裡,忽然出現一雙熟悉的鞋子,玄色靴底,上繡金雲雷紋,因用上好皮質製成,鞋面光澤柔滑。
我遲鈍地眨了眨眼睛,耳邊聽到暴喝聲,以及兵戈相撞聲。
下一秒,蕭津逸被人壓住脖子。
他的臉,同我一樣,貼在地面,被巨大的力道壓變了形。
總是戴在他頭上的高冠,在打鬥中不慎跌落。
他披頭散髮的樣子,好生狼狽。
忽然,我的身體一輕,被抱進一個冷硬的懷抱。
視線被迫調轉,映入眼中的是有別於女子的瑩白修長,男人喉結微凸的麥色脖頸,以及刀削斧刻般深刻的下巴輪廓。
「我來晚了。」
三皇子抱著我的手臂很穩,儘管大步前行,我卻不覺得顛簸。
「莫怕,皇兄這就帶你回鎮北王府。」
他抱著我上了馬車,平常還算寬敞的馬車,此時顯得逼仄起來,裡面的空間並不能很好地安置我。
他便只能繼續將我抱在懷中,讓我得以靠在他的肩膀上,尋找到合適的支撐力。
「飛月,速去請太醫過府來。」
他的屬下領命而去。
「三皇兄。」我喚著他的名字,努力湊到他耳邊,將梁春嫣藏信的地點和盤托出。
他聽後,忽然埋頭瞧著我,眼睛裡蹦著火星子。
我一心記掛著那封信,本沒注意他的情緒,直到被他這樣盯著,我才慢慢感到一陣莫名的心虛。
他隱怒的模樣,有些嚇人。
我小心觀察著他的臉色,好不容易放鬆的心神不覺又繃了起來。
他將我的反應看在眼裡,喉結上下動了動,強行壓下一口氣,對外喚了聲:「齊安。」
他的心腹鑽進馬車。
他低聲同他交代了幾句。
對方領命而去。
我松一口氣。
我信他的人能將那封信平安帶回來。
馬車內又只剩我們二人。
他總算找到時間仔細打量我身上的傷,目光先是從鞭痕上一一掃過,然後落在我那十根插著長釘的手指上,胸膛劇烈起伏。
我的心思卻早已轉到下一樁事上。
此刻雖已得救,可我曉得自己的狀態算不上好。
我身上冷得很,偏又不停地往外冒汗。
手指頭早已沒有知覺,精神氣全憑一口氣吊著。
我怕有些話,若此時不交代,便來不及了。
「三皇兄。」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大一些。
他的嘴唇緊抿成一條線,一言不發,附耳過來。
我欣慰於他的配合,稍微緩了些力氣,告知他道:「若邵氏之冤能平,全是梁春嫣的功勞,她最後的心願,是入邵府,做邵懷安之妻,與他合葬一處,你千萬要讓老太君知曉。」
他極快地點了點頭。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認真聽,因為他好似一直在分神。
譬如現在,我分明說著很重要的事,他卻半隻耳朵聽著,全副心神用來觸碰我的手指。
他的動作太輕了,我其實什麼都感受不到。
他卻像突然忍無可忍般,對外暴喝了聲:「秦費!」
「屬下在。」
「活虐蕭津逸!本王要讓他生不如死!」
「是。」
我很少見到他暴戾的一面,大多數時候,三皇子冷淡、疏離、喜怒不形於色。
同其他皇子比起來,他並不弱小,卻很少露出獠牙。
所以大家都誤以為他脾性尚好。
實則,那是沒惹到他罷了……
「疼不疼?」
我的思緒被這聲帶著心疼的詢問給拉了回來。
我下意識地反應是將手從他手中抽走。
他手中一空,埋頭看向我。
「三皇兄。」
我想扯一扯他的衣袖,讓他知道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很重要。
然而,手指無法動彈。
吊著的那口氣逐漸在渙散。
我有些著急,想甩甩腦袋,讓自己保持清醒。
可,甩頭的動作,真正做出來,不過是貼在他肩膀上的腦袋軟綿綿地蹭了蹭。
他往我這邊偏耳朵,耐著性子問:「你想說什麼?你說,我在聽。」
大腦昏昏沉沉,意識迷迷糊糊,我零零碎碎拼湊道:「若、論功行賞,我、我要公主府。」
16
長釘需要一根根拔出來。
我疼得死去活來。
太醫說,即便精心調養好,我的十根手指頭,也比不得旁人穩當有力。
像彈琴作畫這種風雅之事,從此以後,便只能當做閑玩。
為避免遭受太多痛苦,太醫給我開的藥裡,有輔助睡眠的成分。
故而,大多數時候,我都在昏睡。
某天夜裡,我意外醒來,發現床榻之上竟還有另外一人。
我吃了一驚。
那人很是警覺,幾乎在我抽氣的瞬間,他睜開眼睛。
發現我醒來,他不慌不忙,披衣而起。
我驚詫莫名:「三皇兄,你……怎會在此?」
床頭放著溫水,三皇子傾身,倒了一杯,遞給我。
我接過水杯,拿在手上,腦子亂成一鍋粥。
「你得了癔症,」像是怕我著涼,三皇子尋了件衣裳,披在我身上,慢聲解釋道,「自你生病之後,每天晚上都會從床上爬起來,在屋子裡遊蕩。」
「太醫說,不可喚醒你,恐有癡傻的風險。」
「那日,你……」他話音驟停,沉默幾息,才又接著道,「你將我當作你阿娘,要我哄著,才肯入睡。」
這些事,我一丁點兒不記得。
他說得雲淡風輕,可是不難想到,我做過多少荒謬之事。
當著三皇子的面,我不敢細問。
隔日,我找梨雪和海棠打聽。
她倆提起此事,神色複雜:「王爺想過旁的法子,想讓您換個人認阿娘……」
「我們都上前扮演過,偏您只認他。」
「您不光要王爺哄,還得王爺陪著方能入睡,否則就赤腳整宿在屋子裡閑走。」
「王爺心疼您,對您有求必應。」
「不過,公主放心,王爺是公主您的親兄長,況且,咱們薇花殿沒有旁人。」
「薇花殿?」我迷茫問,「何時回宮的,我為何竟一點不知?」
「沒有回宮,我們還住在鎮北王府呢!」
「王爺疼愛公主,在府中專門又辟了個薇花殿,說是給公主住。」
得知真相,我的精神遭受莫大衝擊,興許是這個緣故,癔症當晚便好了,從此再沒犯過。
邵懷安寄給梁春嫣的信中藏有緊要線索。
三皇子抽絲剝繭,幾番調查與追捕,終是尋出了事情的真相。
兵部混入敵細,洩露機密圖紙,兵部尚書賣國求利,為其掩護,致使技機老人身死,機密圖紙被北狄盜取。
證據呈到御前。
皇帝震怒,蕭梁兩家抄家滅族。
此案牽扯甚廣。
上京城抓了不少人。
風風火火鬧了兩月。
待事件平息,邵氏一族得到封賞,邵氏女入宮,冊封為珍妃。
皇帝庇護邵氏一族之心昭然若揭。
這般風光無限之際,老太君親自為梁春嫣立了牌位,以邵懷安正妻之名,大禮迎回家,放入宗族祠堂。
此案沉冤得雪,我功不可沒。
賞完了所有人,皇帝終於打算來鎮北王府看望我。
沒有人知道,這一天,我等了有多久。
我機關算盡,以身犯險,廢了十根手指,丟了半條命,拼盡一切才換來這一次機會。
這可能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可以不靠婚嫁,逃脫後宮的機會。
我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這一天,我早起換了一身衣裳,親手給自己化了妝。
三皇子迎著帝后進門。
我得到特赦,因有病在身,不必出門相迎。
我歪靠在床榻上,身後墊著半腰高的墊子。
待得帝后進屋,我剛想坐直起來,便聽皇后道:「躺著吧,不必動彈。」
「謝母后。」我仰起頭來,朝皇后輕輕一笑,又看向皇帝道,「謝父皇。」
皇帝的腳步驀然僵停。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原本冷肅的眼睛裡,忽起一陣大霧。
歲月幾經流轉,恍惚間,他好似見到霧影深處那位久別的故人。
他竟有些不敢靠近。
呆站了幾息,才提起腳步,慢慢走近。
這幾步路的間隙,他終是回過神來。
因是故人之子,故有故人之姿。
皇帝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長得像你阿娘。」
他說的不是母妃,亦不是母親,而是阿娘。
屋內頓時陷入詭異的寂靜。
皇帝提起我阿娘的語氣,尋常的好像……他不是九五之尊,而是一位溺愛妻子的丈夫。
可是,他不配這樣提起我的阿娘!
我眼中飛快閃過一道寒光,怕被瞧見,迅速低頭。
壓下心底湧起的陣陣寒意,我努力讓聲音保持不變。
「阿娘去世很多年了,是齊貴妃娘娘看顧兒臣長大。」
「齊貴妃將你照看得很好。」
皇帝並非慈父,大多數時候,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威嚴的帝王。
然而,此刻,他的語氣難得柔和。
他問我:「今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麼獎勵?」
他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內心激動,悄悄攥緊手心,說出了長久以來的夙願。
「希望父皇恩准兒臣擁有一座公主府。」
私下裡,我反復思忖過很多次。
我想,皇帝沒有理由拒絕。
我索要的僅僅只是一座公主府而已。
更何況,為了賭他心軟,我今日特意做了和阿娘相似的打扮,即便只是一瞬間的懷念,也足夠讓他鬆口答應我的請求吧?
下一秒,我聽到皇帝的回答。
他說:「不允。」
他俯垂視線,盯著我,語氣冷肅,不容商討:「你只能留在宮中,哪裡都不准去。」
17
我被冊封為太平禦公主。
大盛王朝公主的封號有兩種,一為太平禦公主,另一為禦公主,象徵不同的兩種地位。
一般來說,只有皇后所生的嫡公主才有資格被冊封為太平禦公主。
而我,因平冤有功,皇帝破例賜我與嫡公主一樣尊貴的地位。
我身體大好以後,宮裡派了人來接我回宮。
皇帝的賞賜如流水般湧入薇花殿,一時間,我竟成了得寵的公主。
我歪靠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心中暗自盤算著,倘若立功建府這條路已然行不通,那麼,是否退而求其次,選擇當初拋棄的另一條路,嫁人出宮?
今非昔比。
我享有太平禦公主的稱號。
我若出嫁,是要入住公主府的,不必嫁入夫家。
屆時,我照樣能得到公主府,也算殊途同歸。
而且公主出嫁,即便是皇帝,也無法阻攔。
有太平禦公主的頭銜在,不管將來我的駙馬是誰,他都不敢欺我、辱我,只能尊我、敬我。
這樣一想,似乎嫁人出宮,並非不值得考慮。
思忖間,海棠進屋來報:「公主,珍妃娘娘前來拜訪。」
我這才想起,前些時日,有一位年輕的邵氏女子進了宮,成為皇帝的新妃子。
「請她進來。」
不多時,海棠引進來一人。
鵝蛋臉,秋月瞳,紅唇圓潤,鼻樑秀挺。
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幾歲,可是,為了邵氏婦孺能得到皇族的庇佑,她只能委身於年長她許多的皇帝,一生困于宮牆之中。
她面上倒不見怨恨蕭條,款款行至我跟前,雙手枕額,深伏下去,向我結結實實行了大禮。
「邵氏女文靖,替邵氏一族,感謝六公主大恩。」
我慌忙扶她起來:「娘娘不必如此。」
她揚眉而笑,落落大方道:「該的,我甘願向您行此大禮。」
我邀她一同在窗邊坐下。
我們坐得近。
屋內除了彼此的貼身丫鬟外,再無旁人。
她殷殷叮囑我道:「老太君讓我轉告六公主,往後有用得著邵氏的地方,公主不必客氣,儘管開口。」
我腦中閃入一道靈光:「倒真有一件事,或許,由邵氏出面,正合適。」
珍妃聞言,嚴陣以待:「何事?」
我將心頭的想法同她一說。
她先是驚訝,爾後,順著我的思路,思索起來:「我明白了,公主放心,此事不難,交給我來辦。」
不多久,邵氏於瓊英山舉辦登高宴,廣邀上京名流。
如同這樣的宴會,一般來說,家中有適齡婚配兒女的長輩都樂意參加。
前來赴宴的客人,地位越高,宴會越受人追捧,想要參加的人也就越多。
登高宴既然由邵氏牽頭舉辦,規格自然不必多說,便是皇子公主都有可能見得到。
故而,自打登高宴的風聲傳出去,上京城內熱火朝天足足討論了小半個月,誰都想求得一張請帖。
邵氏的請帖送進了宮裡。
我跟齊貴妃請示,說想去瓊英山赴宴。
齊貴妃興致勃勃:「本宮同你一起去,擎兒也不小了,前些年忙亂,沒顧得上他的終身大事,如今倒是可以好生挑一挑。」
我低眉順眼。
關於三皇子的一切,在齊貴妃面前,我從不妄言。
她願意說,我便聽。
她不說,我也絕不打聽。
齊貴妃一向滿意我的識趣,故而,順帶捎上我道:「你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此次去瓊英山,本宮亦會替你掌眼。」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你若有心怡之人,可告知本宮,只要對方人品貴重,本宮亦可替你做主。」
說來正巧,此次前往瓊英山赴宴,本就是我想尋一位合適的駙馬人選。
邵氏替我一手張羅起來的宴會,早在發出請帖之初,老太君便已調查過一遍上京城有哪些不錯的適齡兒郎,將他們的資訊偷偷托珍妃帶給我了。
我已從中挑選出幾位,摸不准他們是不是真的好,所以想親自去看一看,再做最後的打算。
齊貴妃的話無意間正中我下懷。
我由衷感激道:「多謝母妃。」
18
登高宴邀請的人不算多,都經過精挑細選。
邵氏處事周到,在山中準備了許多活動,不拘打馬球、投壺、紙鳶,抑或涼亭詩會、賞菊展、南坪狩獵……
有文有武、可動可靜,花樣繁多。
倒是真正讓上京城感受到了,即便是元氣大傷的大家族,也依然擁有不容小覷的底蘊。
大盛王朝缺乏能征善戰的將領。
皇帝有意想要改變這種局面,對邵氏遺孀們很是優待。
這是自族中男兒戰死以後,邵氏第一次舉辦如此大型的宴會,就連皇后娘娘都代表皇家前來出席。
老太君年事已高,身子骨卻依然硬朗,帶著大夫人一起招呼宮裡來的貴人。
席間,各種熱鬧。
宴席散後,主客便都不再拘著。
登高宴本就以登高玩樂為主,接下來,客人們可自行尋找樂趣,除卻幾位重要貴客外,主人家不必再時刻陪同。
大家隨意散開,各找自在。
不知是否秋日寒涼的緣故?飲完酒後,我覺困乏,不大提得上勁兒,便帶梨雪和海棠回客室,打算小憩一陣,養足精神。
邵氏給皇家準備的客室,單人單院,環境雅致,位置也僻靜,輕易不會被人打擾。
只是,我方回到客室,便覺身上燒起來。
喝了幾杯涼水,那種燥意非但沒有壓下去的意思,反而越演越烈。
我意識到不對勁。
腦中那根弦,在危機關頭,自覺繃緊。
我先叫梨雪和海棠將門窗關緊。
她倆發現我在冒汗,知道出了問題,焦急得團團打轉。
我讓她們別慌。
所幸我的腦子此刻還是清醒的,沒有被奪去意識。
我不確定,這種清醒還能堅持多久。
我必須得爭分奪秒!
我飛快在腦中搜索了一圈,根本想不出是誰要害我。
這個問題如今也來不及細想了。
緊要關頭,我將每個人都在腦中過了一遍,爾後吩咐梨雪道:「去請貴妃娘娘來,莫要驚動旁人,跑著去!」
梨雪機靈,辦事穩妥,如果快的話,最多一盞茶的功夫,她就能找到貴妃娘娘求助。
只要齊貴妃過來,我身上發生的事,她便有辦法替我遮掩。
在此之前,我需要做的,是保證不會有任何節外生枝的情況發生。
梨雪已經跑著去找齊貴妃了。
我身邊只剩海棠。
海棠的性子較梨雪更為潑辣。
「海棠,你去門外守著。」
「記住,從現在開始,我這間屋子,任何人都不能進來,懂了嗎?」
海棠道:「是,公主!」
海棠打開門,走了出去,她的身影映在門扉上。
我只要一看到她的影子,就曉得門外有人守著,便覺安心一些。
只是,這種安心是紙糊的,不牢固。
我心中清楚,不管是誰要害我,既然處心積慮叫我中了招,必然還準備有後手。
這個老練縝密的獵人,不知在我背後悄悄潛伏了多久,而我,竟從未察覺。
我的身體出現了羞於啟齒的變化。
饒是未成親,我亦曉得自己中了哪樣不入流的齷齪招數。
我不敢靠近床鋪,逼自己端坐羅漢椅上,靜靜數著時間。
肌膚變得敏感,便是空氣流動中卷起的一股小小氣流,都叫我有種觸電的感覺。
我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欄,指尖用力到泛白,強迫自己對抗體內張狂叫囂的渴望。
我不停去看門,祈求齊貴妃早些出現,卻在又一次抬眼時發現,門扉上的影子不見了。
如同一塊巨石將我拖入層層深淵。
海棠不見了。
她去哪裡了?
19
右手邊放著茶盞,我企圖摔碎茶盞,挑一塊銳利的瓷片藏在手心。
抬手才發現,提不上勁兒。
我想出聲喊海棠,聲音發不出來。
絕望在心底蔓延。
我轉動眼珠警覺地掃視門窗,集中注意力,側耳聽著四周的動靜。
便在此時,我聽到了說話聲。
那個聲音很耳熟。
我曾經聽到過。
「娘娘,您還在猶豫什麼?」
「此次宴會由邵氏牽頭舉辦,您並未參與其中,就連來赴宴,都是陛下要求。」
「六公主喝的酒,所有人都喝了。」
「她身上擦的香膏,是她自己喜歡的。」
「齊貴妃是她遣丫鬟去請的。」
「便是那妖僧,也是陛下當年自己作的孽。」
「樁樁件件,每一個環節裡,皆無您的影子。」
「此事不管怎麼查,也絕不會查到您身上。」
像是一道驚雷落下,直直劈進我腦海裡。
這個聲音,是……安嬤嬤!
撥雲散霧,織就這場陷阱的幕後兇手,她的身影浮現在我眼前。
可是……怎麼會是她?
怎麼會是皇后娘娘!
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我腦子一片空白,心臟劇烈震顫,我感覺荒謬得不可思議。
「娘娘!您再猶豫下去,你處心積慮的佈局,怕就不成了。」
「怎會不成呢?」
一道更為熟悉的聲音飄進耳朵裡。
聽到聲音的一瞬間,我渾身一顫,所有的難以置信,在這一刻盡數化為死一般的寂靜。
我不由得嗤笑出聲。
原來真的是她,皇后。
「守在門外的海棠,是我的人。」
「前去尋找齊貴妃的梨雪,也是我的人。」
「我便是再拖延上半個時辰,齊貴妃也不會接到消息,趙長生只能無助絕望地在那屋子裡等待妖僧前來毀她清白,然後,再被齊貴妃,以及一眾上京城的夫人們撞見這樁醜事。」
「嬤嬤,我既然布了局,自然會做到萬無一失。」
安嬤嬤不解:「那……娘娘您還在猶豫什麼呢?」
「我在猶豫什麼?」皇后喃喃重複了一遍,接著,又是長久的沉默,「我出生名門,父親是文官之首,母親是誥命夫人,我的祖父更是天下讀書人的表率,世人尊稱他為雲山大儒。」
「我四歲被送到雲山,由祖父親自教導。」
「十二歲回京,才女之名,名冠京師。」
「我曾在國宴上,與三國使臣唇槍舌辯,揚我大盛國威。」
「那時,不過也才十五歲。」
「十七歲那年,我嫁入東宮,成為太子妃。」
「太子尊我,敬我,東宮除了我以外,再無其他女子。」
「我曾一度以為,那是因為他愛重我……」
話音止,山裡起了風,嗚嗚咽咽。
皇后的聲音很輕,伴隨風聲,傳進耳朵裡,宛如一聲歎息。
「嬤嬤,本宮好像被劈成了兩半。一半還是從前那個驕傲自負,名響京師的雲氏阿滿。另一半卻是嫉恨如狂,詭計多端的後宮毒婦。」
「我明知錯不在她,亦不在她阿娘。」
「我明知犯錯的另有其人。」
「嬤嬤,我怎能不猶豫?今日一旦計成,我便親手殺死了曾經那個但求行事無愧於心的雲氏阿滿了……」
安嬤嬤聽聞此話,心疼哽咽:「娘娘……您何苦為難自己?您乃大盛皇后,本該萬事順意,無愁無憂的呀。」
「是啊,」皇后的聲音帶著不加掩飾地自嘲,「我一生順遂,未曾嘗過難受滋味,所以țůₕ才不知道,原來所謂的自負清傲,不過是一件披在身上的假衣裳,我其實與旁人沒什麼不同,受不得委屈,那一點委屈輕易就會令自己變成曾經最為不恥的那種人。」
「娘娘,您、可是後悔了?」
皇后沉默不語。
安嬤嬤聲音微昂:「娘娘!此刻後悔還來得及!」
皇后發出一聲苦笑,再開口時,語氣已然恢復成往日熟悉的恬靜。
她道:「去安排吧。」
安嬤嬤激動不已:「是,娘娘放心,奴婢知道該怎麼做!」
20
茶壺裡的水,早被我喝光了。
海棠重新燒來一壺,給我倒上:「公主,喝點水吧。」
就著她的手,我一飲而盡。
裡面果然放瞭解藥。
喝下去沒多久,我身上難耐的燥熱得到緩解。
海棠又藉口我出了許多汗,用熱水給我擦身子,順勢將抹在我身上的香膏擦得乾乾淨淨。
不多時,梨雪請來了齊貴妃。
見我基本已無大礙,齊貴妃忙著給三皇子相看王妃,沒多停留,很快就走了。
齊貴妃走後,三皇子來尋我,告訴我說:「方才在山上斬殺了一名妖僧,回來便聽母妃說你身體不適。」
我道:「方才只是困倦了些,現下已大好,許是秋風吹得人涼,犯了秋乏的毛病。」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既覺得涼,便多穿些。」
大氅的尾巴拖在地上好大一截。
我穿不好,解下來,還給他。
「三皇兄,我們去登高吧,」我回頭吩咐梨雪和海棠,「你們不必跟來。」
她倆乖巧答:「是。」
三皇子將大氅搭在手臂上,任由我拉著他出門。
我們順著山間小路往前走。
我走在前面,他跟在我身後。
我問他:「那個妖僧是怎麼回事?」
他以為我好奇:「父皇當年北巡,在道稷山附近,遭僧人埋伏刺殺。」
「父皇大怒,從此打壓佛教,下令焚寺殺僧。」
「許多僧人懷恨在心,這些年來,一直伺機想要作亂報復。」
「莫要與僧人扯上關係,」三皇子叮囑我,「父皇最厭僧人。」
原來如此。
皇后娘娘不愧是當年上京城最負盛名的女子,坑起人來,果真不留一絲活路。
她專挑僧人毀我清白,再由齊貴妃和一眾夫人撞破醜事,誣陷我與僧人有染。
此事一旦發生,恐怕皇帝根本不會聽我的解釋。
我身負汙名,難以想像將來會有怎樣的下場?
細想之下,不覺頭皮發麻。
爬到半山腰,我們在一座涼亭中休息。
此處風景甚好。
能看見低矮處群山起伏,枯葉紅楓,層層秋色。
我憑欄而望,腦中忽然想起梨雪和海棠。
我曾以為,她們是齊貴妃派來監視我的人。
沒想到竟是皇后的人。
她們跟了我許多年。
原來從那麼早以前,皇后就在我身邊安插了人手。
我神遊天外,只聽到身後傳來絮絮的說話聲,沒仔細聽到底說了什麼,直到三皇子伸手掰過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起臉來面向他。
「你今日很奇怪,同你說話,你總是出神。」
「如此心神不寧,你在想什麼?」
我是坐著的。
他是站著的。
我仰頭看著面前這張臉。
俊朗,堅毅。
除此之外,我還知道,眼前這個人,不光長相優秀,而且出身高貴,身負軍功,雄才大略,人品貴重。
他是皇帝最疼愛的皇子。
百姓心中最有威望的鎮北王。
還有,最關鍵的一條,他的眼睛裡,有為我而生的擔憂。
「三皇兄,你沒有想過取太子而代之嗎?」
大逆不道的話,好似平常交談一般,順著心意問了出來。
三皇子陡然目光如炬,盯著我,似要將我洞穿。
我坦然與他相視。
他眼睛裡漸漸多出許多無奈,仿佛拿我莫可奈何。
他凝視著我,亦坦然道:「倘若太子無德無能,我會想取而代之。」
「可是,太子並非無德無能之輩,他心懷胸襟,寬厚仁德,勤政愛民。」
「皇后娘娘將他教養得很好,既如此,我此生便永不會生出其他念想。」
「他是未來的君王,亦是我的兄長。」
「兄弟鬩牆這種事,帝王家已經發生得夠多了,我不願再平添一筆。」
他說得很對。
我淡淡「哦」了一聲。
三皇子伸出一根手指,企圖撫平我眉間的憂慮。
他問我:「為何悶悶不樂?」
並非什麼問題,問了就能得到答案。
我偏頭,避開他的觸碰,假裝繼續欣賞風景。
他忽然用掌心蓋在我的腦袋上。
「長生,即便我只是鎮北王,亦能護你周全,莫怕。」
從掌心滲透出的火力,燙得我的心尖都跟著戰慄了一下。
這世上唯有兩個人會護我周全。
一是阿娘,她已經死了。
二是我自己,我永遠不遺餘力救自己於水深火熱。
我不相信還有第三個人。
儘管他掌心的溫度,好像真的能抵禦秋寒,叫人貪戀,不願再去思考,因為只有不去思考,才無需動甩開他的念頭。
21
人性經不起賭。
皇后只是這一次打消了傷害我的念頭,難保下一次她不會重新撿起這個念頭。
我以為,我懂人性,亦懂皇后。
登高宴結束後的第五日,皇帝早朝期間,皇后一身素衣敲響了宮門外的登聞鼓。
鼓聲咚咚咚咚,如千軍萬馬奔襲而來。
聽到的人,無一不駐足,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登聞鼓已經有許多年未曾響起。
早在先皇帝時期,就設了鼓大人一職,負責在登聞鼓下辦公,為百姓解決冤屈。
那些想要敲鼓的百姓,往往摸不到鼓槌,就被攔了下來。
所以,登聞鼓響,聽到的人都覺意外。
鼓聲響了許久。
鼓大人跌跌撞撞來報,說敲鼓的人,乃是當今皇后娘娘。
難怪!
皇后要敲登聞鼓,誰能攔得住?
滿朝文武,連同皇帝,一頭霧水。
餘雋鶴親自走了一趟。
到了宮門外,看見皇后的穿著,嚇得直接跪地上。
皇后的頭上沒戴一根釵子,秀髮披散著,身上穿著白色素衣,首飾也全都摘了下來。
這分明……是罪人的打扮!
餘雋鶴冷汗如瀑,預感有天大的事要發生。
他戰戰兢兢喊:「陛下請皇后娘娘前往太明殿,娘娘有何冤屈,皆可在太明殿上言明,陛下定會為娘娘做主。」
皇后放下鼓槌,冷然道:「走吧。」
太明殿上,文武百官自成兩列,皇帝端坐龍椅。
皇后走進殿中,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她行跪拜大禮,爾後,直起腰來,抬首,注視著上方的帝王,朗聲道:「臣妾有狀要告。」
起初得知敲響登聞鼓之人是皇后時,皇帝有過驚訝。
但,登基二十餘載,經歷過大大小小的風波不計其數,早就磨礪出他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心境。
故而,當皇后真正跪在太明殿中,皇帝的心沒有絲毫紊亂。
他視皇后如同臣子,出聲詢問:「狀告何人?」
皇后答:「當今聖上!」
滿殿譁然。
相比起文武百官的驚愕,皇帝反而顯得格外平靜。
他俯垂視線,從高位上遙遙注視著皇后,臉上沒有憤怒,沒有不虞,只有屬於帝王的威儀。
皇帝一言不發。
朝臣們回過神來,靜若寒蟬。
原本嘈雜的朝堂忽然間鴉雀無聲。
「皇后,回你的廣安宮去。」皇帝冷漠地下達指令。
帝王的威嚴不容挑釁。
他給予皇后一個反悔的機會,然而,皇后充耳不聞。
她雙手枕額,再度伏身叩拜,聲音朗潤如晨鼓暮鐘,響徹太明殿。
「臣妾狀告當今陛下趙沉淵搶奪僧人之妻,為泄私憤,焚寺殺僧,以僧婦之女為要脅,逼迫僧婦婉轉承歡,且將僧人之女奉為六公主,記入皇家玉牒,此舉有違祖制,喪盡天良,不孝祖先,枉為人君!」
朝堂上,落針可聞。
下一秒,沸反盈天。
「竟有此事……」
「六公主竟非陛下親生!」
「荒唐!竟還冊封她為太平禦公主!」
「攻訐夫君,彈劾帝王,雲山大儒當真教出一個好孫女來!」
「陛下糊塗,怎可行如此荒誕之事?」
「焚寺殺僧,原是為搶奪僧人之妻,實乃昏君所為,昏君!」
朝堂亂成了一鍋粥。
原本四平八穩的皇帝,在聽到「搶奪僧人之妻」這句話時,眼中驟然烏雲翻滾。
「來人!」他冷肅的聲音,像寒風吹進骨頭縫裡,令人遍體生寒,「皇后狂悖,以下犯上,藐視君王,不可承天命,今廢後,貶居儀門宮。」
儀門宮乃冷宮。
皇后聽此召令,面不改色:「臣妾自知有罪,故以罪人之姿入太明殿,臣妾願承陛下之怒,歸還鳳印,然則,陛下之罪,當受何罰?」
皇帝勃然大怒:「朕乃天子,萬民之主,若朕有罪,唯有天罰!」
皇后高呼:「天子與萬民同罪!」
此話一出,滿朝皆驚。
太子噗通跪地:「父皇恕罪,母后絕無不敬之心,望父皇饒過母后這一回,兒臣願代母后受罰。」
「閉嘴!」皇帝怒訓太子,「母之過,子承其責,有母如此,你如何當得了我大盛儲君?」
皇后聞言,輕蔑而笑:「陛下大可不必拿太子威脅我,臣妾既敲登聞鼓,便做好了失去一切的準備。」
「今日入太明殿者,非循規蹈矩雲皇后,乃京師名流雲阿滿!」
皇帝好久不再說話。
他滿目猩紅,怒然盯著皇后,緩緩自龍椅上起身,反手抽出御前侍衛腰側的佩刀。
刀出鞘。
刀鋒劃在冰冷的地上。
群臣見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
「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
「陛下息怒啊!」
大殿之上,此起彼伏,全是求情聲。
朝臣們跪了一地。
膽子小的,早已嚇得癱軟。
太子膝行至皇帝跟前,抱住他的腿,乞求他饒過皇后。
皇帝的神色,無半分動搖。
他拖著刀,一步步行至皇后跟前,將刀刃架在皇后的脖子上。
「雲阿滿,」他的聲音,除了徹骨的冷意,再不剩什麼,「臨死前,你需記住一件事,崔氏是我趙沉淵的才人,她從來只屬於我,她的女兒趙長生,是我的女兒,是大盛王朝六公主,是朕親封的太平禦公主。」
「不是!!!」
這聲「不是」並非出自皇后之口,而是來自殿外。
太明殿內,滴水成冰。
突然闖入的聲音,令本就感覺快沒了老命的朝臣們,心都懸了起來。
他們瞪著眼睛,抻著脖子朝殿外看。
殿外,一道影子逆著光。
那道影子看上去消瘦而單薄,但,她站得筆直,像從未曾真正彎下過脊樑。
那是我,趙長生。
22
太明殿內,跪了一地的人。
他們全都看著我。
那些視線裡有緊張、有忐忑、有恐慌、有審視、有好奇。
唯獨只有一雙眼睛,灼熱的溫度,越過眾人,令我一眼捕捉,難以忽視。
我望過去。
是三皇子。
他亦跪在地上,卻抬首望著我。
如同八歲那年一樣,他的目光裡有諸多情緒,皆隱沒在平靜之下,我依然看不出此時他在想什麼。
我與他短暫一視,便移開了視線。
我的目光落在中央那道明黃的身影上——大盛王朝的君王,趙沉淵。
我一步步向他走去,每走近一步,他的瞳孔便劇烈收縮一次。
當我終於走到他面前,停下。
他望著我,眼神裡有淩冽的痛意。
他應是猜到了我的來意,形容間竟出現了困獸般的狼狽。
他掙扎著,徒勞地想要阻止。
他道:「長生,莫要自掘墳墓,你阿娘定不願見到。」
我直視他的眼睛,好叫他能夠清楚地看見我的意圖。
我沒有絲毫猶豫,決然將話扔到他面前。
我道:「你不配提起我阿娘。」
他驀然一顫,手中的刀,仿佛再無力提起,刀刃杵在地上,用這點微末力量支撐他能夠繼續站立。
我心中湧起一股快意。
這種快意很鋒利,它將我割碎,但它亦讓我感覺到粉身碎骨的酣暢淋漓。
我筆直站立在大殿中央,高高昂起頭顱,如同起誓般,放聲道:「我,大盛王朝六公主,趙長生,我的生父乃道稷山寒山寺還俗僧人余心安,我的母親曾是大盛王朝太子殿下的貼身女婢崔風素,大盛君王趙沉淵殺我父,辱我母,栽贓我父謀刺君王的罪名,焚寺殺僧,以泄私憤。」
「趙沉淵所作所為,有失君德。」
「今我願跪于太明殿下,望蒼天有眼,明君聖裁,還我父之清白,還我母之遺骸,還我之姓氏,盼君王自省其身,以贖昭彰之罪!」
我鄭重跪下。
所跪的方向,不是趙沉淵,而是太明殿上那張曾坐過數代君王的威嚴龍椅。
於是,太明殿中僅剩一人還站立。
沒有人敢抬眼去看帝王此時的臉色,所有人的腦袋都深深埋在地面。
仿佛過了很久。
才再次聽到皇帝的聲音。
他道ṭü⁴:「退朝。」
皇帝要見我。
禦書房內,龍涎香安靜地飄蕩成一縷薄煙。
三皇子跪在禦案前。
我忽然想起,似乎他最近出現在我面前的姿態總是跪著的。
上一次,在太明殿,他只跪了膝蓋,肩脊是挺著的。
這一次,他不光膝蓋跪著,整個人都埋了下去,腦袋磕在地上,跪得直不起腰來。
皇帝並未搭理這個他一向疼愛的兒子。
他面前堆著一摞摞奏摺,在我進來之前,他如常批復著這些奏摺,仿佛不曾為任何事分心。
直到我走進去,立在他面前。
他才合上奏摺,放置一旁,站起身,淡淡睨了三皇子一眼,對我道:「這是他第二次跪在朕面前替你求情,第一次是因朕拒絕賜你公主府,他也這般求朕收回成命。」
「那次,他挨了二十杖責。」
「可惜,他同當年的朕一樣,不長記性。」
我頭一回聽說此事。
我甚至不知道,他曾挨過杖責。
回想起來,他受完杖刑,修養身體那一陣,我應該正在謀劃瓊英山選駙馬一事吧?
我飄遠的思緒被皇帝的聲音給拉了回來。
「我也曾跟他一樣跪求我的母妃,求她放過你阿娘。」
「母妃允了我的請求,給出的條件是,讓我斷了對你阿娘的念想。」
「為了護你阿娘的性命,我放她離開。」
「我以為,她能活著,我便別無他求。」
「直到後來在道稷山再次遇見,她嫁了旁人,懷了你。」
「那時方知,我並非別無所求,我求她可以是我的。」
「朕乃天子,憑何看她愛旁人?」
說到這裡,皇帝停下話語。
我冷冷看著他,除了覺得他的話很可笑外,再無動於衷。
他不在意我的反應,目光落在我的臉上,靜靜看了一會兒,眼中露出綿長的溫柔:「長生,你長得像你阿娘。」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樣的話。
第一次,我強迫自己忍耐。
這一次,我無需再忍,不客氣地回懟他道:「我是阿娘和父親的孩子,雖長得像阿娘,但我的性子隨了父親。」
「阿娘的心願是盼我一生平安順遂,故而為我取名長生。」
「我不想忤逆她,不想她死後依然為我擔憂。」
「所以,我聽她的話,打小只想為自己謀一份安身立命之所。」
「我原本只想離開皇宮。」
「可是,原來……我並非真的甘心。」
「機會一旦放到我面前,我會像父親那樣豁出性命,在所不惜。」
「你是帝王,是天子,我無法撼動你的地位,可是,從今往後,史書上必有你濃墨重彩的一筆。」
「後人將知你的卑劣。」
「那是你無論如何無法遮掩的真相。」
我痛快地宣洩著心中的憤恨。
皇帝的表情沒有任何起伏變化,只是在我說完話後,平靜地問我:「你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何下場?」
我揚起一抹惡劣的笑容,回答他道:「阿娘常說一句話,她說,心安之處是吾鄉。」
「我的父親叫余心安。」
「陛下,我死得其所。」
伏跪在地的三皇子抬起頭來,他的目光銳利地射向我。
這一次,我竟然好像看懂他了。
他恨我決絕,恨我不留一絲餘地。
23
我抱著必死之心,橫衝直撞。
但求復仇,不計後果。
長慶三十一年,皇帝頒了罪己詔。
詔書雲:朕在位三十餘載,勤政,未嘗懈怠。
以民心所向,行天子之責。
免賦役,治旱災,察民情,驅北狄。
朕之功勳,自詡當得一代明君。
然則,朕以己之私,困吾生至愛,致其哀傷而亡。
朕之罪,不可恕。
今朕引咎退位,傳位於太子。
太子寬厚仁德,當以朕為鑒,克私欲,大愛天下,躬身黎民,社稷為重,寬慰朕心。
同一年,皇帝退位,太子登基。
此後經年Ţü₋,先皇獨自居住在京郊明德山莊,畫地為牢,不曾離開半步。
得新皇恩准,我的名字從皇家玉牒上劃去。
他冊封我為縣主,賜道稷山為我的封地。
我終於可以離開皇宮,離開上京,回到阿娘和父親生活的地方。
臨行前,我去拜見先皇后,她如今已是太后。
我將梨雪和海棠還給她。
她擺手,讓她二人退下。
我們誰也沒提登高宴那日之事。
我們提起阿娘。
太后從前掌管後宮的時候,從未苛待阿娘與我。
儘管阿娘位份低,皇帝很少來承澤殿討阿娘的嫌,阿娘形似後宮棄妃,但我們的日子其實過得不算艱難。
該給我們的照拂,皇后從未少給。
提起此事,皇后一笑:「本宮照拂你與你阿娘,只因不願把你阿娘逼得向皇帝妥協,本宮有自己的私心,當不起你的感念。」
「本宮不喜你阿娘。」
「先皇本是明君,因為你阿娘,他變成一個失去理智、面目可憎的平庸男子。」
「本宮將這賬算在你阿娘頭上,不過,本宮很慶倖,本宮未因先皇而變得面目全非。」
「本宮比他強。」
拜別皇后,我去見齊貴妃。
先皇遣散後宮後,諸如齊貴妃這般的妃嬪,可以出宮跟隨兒子一起生活。
她馬上要離開沐晨宮了。
我也將離開住了十多年的薇花殿,前往遙遠的道稷山。
這一次恐是我倆最後見面。
我與齊貴妃素來沒有什麼好說的。
她習慣用冷漠的態度對待我。
我也習慣在她面前不說話。
我們互相坐著,各自喝了一盞茶。
見時間差不多了,我起身,鄭重向她行了三叩大禮:「感謝母妃這些年的照拂,長生在此拜別母妃。」
她問我:「你何時走?」
「車馬都已準備妥當,即刻便要出發。」
她說:「哦……這麼快……」
我道:「母妃保重,長生告辭了。」
她好像沒有反應過來,看我走了一會兒,才對著我的背影喊:「欸!」
我停住,回頭問她:「母妃可還有別的吩咐?」
她道:「你雖從公主成了縣主,但,但…你阿兄是鎮北王,你記得吧?」
我一愣。
見她眼尾紅紅的,心一軟,朝她笑道:「多謝母妃。」
她說:「走吧,走吧。」
我再度走出幾步,又聽她喊:「欸!」
我回頭。
她說:「本宮以後就住在鎮北王府,你、你若回京……找得著鎮北王府的路吧?」
我應當不會再回上京了。
但,她殷切瞧著我,我不忍傷她的心,答道:「找得著。」
她說:「那就好。」
「母妃,我真要走了。」
她囁嚅一瞬,低聲說:「好。」
這一次,我未曾回頭,她在我身後喊:「長生,記得回來看望母妃。」
24
皇宮外,車馬拖著我的行李。
新帝妥帖周到, 知道稷山路途遙遠, 為我配了一隊護送的人馬,以及伺候Ťų₉我的僕從侍女。
我登上馬車。
馬車裡坐著三皇子。
他說要送我一程。
他將我送出去很遠, 後來, 又執意將齊安留給我。
他說:「此去山高路遠, 有齊安陪著, 我放心一些。」
我推脫不過, 只好由著齊安跟隨。
行了半月的路,才來到道稷山。
真正安頓下來,已是大半年後。
這半年來,京城的信, 一封接一封,皆來自鎮北王府。
那些信,我從未拆開,連同信封一起燒了。
我知道, 我的舉動都在齊安的眼皮子底下。
我不介意, 甚至希望, 他能將看到的一切, 盡數彙報給他的主子。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那樣做,因為,那些信依然一封接一封, 不曾間斷。
後來, 我給齊安一封信,叫他給鎮北王帶去。
他很激動, 單膝跪地,高聲保證:「屬下一定帶到!」
這句話說得慷慨激昂。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對他道:「你的主子看完信後,無論問起什麼,你回答他, 今將齊安歸還,莫要再派人來監視。」
齊安驀然Ṫųₓ一愣, 眼裡激昂的神采, 如澆了水的火焰, 灰撲撲熄滅。
他垂下腦袋, 答:「是。」
齊安策馬走了。
給他的那封信,裡面裝著一張白紙。
鎮北王那樣聰明的人,一定知道,我未曾回復過的信件, 就是我的答案。
他不該再寫信來。
我看著齊安的身影一點點遠去,一點點變小。
快要入冬了。
道稷山應是快要下雪了。
風吹在人的臉上, 冷冰冰的。
我忽然想起一道灼熱的溫度,心尖不覺戰慄了一下。
這場雪不知何時下下來?
照往年的經驗,上京城的雪要比道稷山晚上一陣,不知齊安將信送到他手上時, 是趕在雪天之前,還是雪天之後?
希望是下雪之後吧。
因為下雪之前,上京城總是颳風。
那些風,嗚嗚咽咽, 聽在耳裡,像誰在哭。
聽著不好,太叫人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