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沈世安成婚八載,他卻念念不忘珍之又重之的白月光。
他倦我、厭我,嫌我寡淡粗俗。
像煮粥、熬湯這樣的事,由我做來,是胸無大志只知圍著灶爐打轉。
白月光洗手煮一碗湯羹,卻是溫柔體貼、善解人意。
後來我寫下和離書,沈世安卻千里迢迢尋到江陵,向我討要一碗棗泥粥。
我微笑著告訴他:「江陵不產棗,多年不曾煮,我全然忘記如何做了。」
1
我在婚後第八年同沈世安和離了。
同沈世安提和離的時候,闔府上下都十分震驚。
我同沈世安不睦許久,所以他們倒也不是震驚於和離本身,只是震驚我提和離的時機。
這一日風平浪靜,早上我慣常去向婆母請安,侍奉了她兩盞茶。中午去外面的鋪子裡,挑選並訂下五十盒糕點,預備在端陽節走親。甚至在午睡醒後,我看著屏風上的紋樣不喜歡,還親手重畫了一個花樣子。
每一件事都是為著以後的長長久久做打算,瞧不出半點不過了的樣子。
可是到了晚間,在已經沐浴完,準備睡下的時候,我濕著頭髮尚來不及擦,就心平氣和同沈世安提了和離。
沒有一點徵兆。
在世人眼裡,我即便同沈世安和離,也該是在之前。
我有三次很合適的機會。
第一次是在沈世安被貶至松山縣做書吏的時候。
微末小官,又在窮鄉僻壤。
我從青州陪著沈世安,千里迢迢赴任,吃盡舟車勞頓的苦。
松山的蛾子有巴掌那麼大,翅膀上長著有兩隻眼睛的人面紋,覆在井邊層層疊疊,一隻桶扔下去再提上來,半桶水、半桶泥、外加被驚起的大蛾漂在水上,翅膀浮起一層熒白色的粉,噁心至極。
那時我恨天恨地,恨敵國的軍怎麼沒打到松山來,恨沈世安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做官,恨松山的太陽,恨松山的月落,恨山長水遠,我只想遠方的爹娘。
唯獨一點,我沒想過和離回到青州去,重新快快活活地做我的徐家小姐。
第二次機會,是婆母抬了兩個丫頭給他做通房。
我同沈世安成婚的時候,算我低嫁,兩家曾經講好,他這一生不納妾。
但天底下的事情,哪有一成不變的。
那是我嫁給沈世安的第四年,四年無所出。無數大夫郎中瞧過,只說我體寒,不易有孕。苦藥成堆成堆地灌下去,到最後,嗆出來的眼淚也難聞似黃連。
莫說沈世安不願意踏進我的屋子跟我同房,就連我自己每天醒來,聞見自己身上的味道,都覺得十分倒胃口。
那時沈世安已經從松山那陰澇澇的鬼地方爬出來了,他在奪嫡之爭中站對了隊,新帝登基,任命他做蘇州織造。
到這裡,沈家一脈也算又重新活過來,家族興盛在望,唯獨子嗣單薄。
婆母指了兩個丫頭給沈世安。
婆母找我說話,言辭懇切,幾度哽咽。
她說並非沈家今非昔比就要負昨日之諾,只是子嗣一途,對家族實在太過重要。我公爹就是ƭų₂活生生的例子,沈家上面這一脈,只他一個,如果再多有幾個兄弟幫扶,當初又何至於樹倒猢猻散。
婆母勸我,既做沈家婦,我同沈家,實則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兩個通房,仔細論下來也不算納妾,世家大族的公子,幾乎人人都有的,到我這裡,也不算頭一遭。
於是我便生生忍下來,默許他有了兩個通房。
第三次和離的機會,是沈世安把他多年不忘的白月光李慕遙迎進門。
李慕遙,李慕遙。
我同沈世安成婚八年。
就從旁人嘴裡認識這個姑娘八年。
那是八年以前,沈家老爺子還沒倒臺的時候。
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兩小無嫌猜。
命運對沈世安殘忍。在他們即將議親的時候,一朝家變,冷雨敲窗。
自是長夜漫,別離苦,夢中囈語,不思量,自難忘。
命運又對沈世安慈悲。他功成名就,青梅還是那個青梅,月光還是那束月光。
只是兜兜轉轉,這回變成佳人遭難。
他調任回京,芙蓉樹下,青石橋上,碰見在後宅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的李慕遙。
好像這麼些年淒風苦雨、百般磨煉,也只是為了此時此刻,他權柄在握,能執十二骨的油紙傘,把心上人護得妥帖周全。
我知道沈世安愛慕李慕遙多年,所以他要迎她進門,我並沒有反對。
倘若反對也沒有什麼用,又何必要去反對?
畢竟我對沈世安,始終心存一點幻想。
我家在青州城內,也算是鼎鼎有名。徐家往上數三代,都是屠戶,手藝傳到我爹這裡,也靠著殺豬賣肉,養活我和我娘。
八九歲那年,我爹殺完豬,瞧見抱著大盆蹲在邊上接豬血的我,終於想起我是個姑娘家。
一個姑娘家大概沒有把豬按住再殺的力道。
倘若有了,想來太過生猛,日後也難嫁人。
我爹絕望地想,老徐家祖傳的手藝,傳到他這裡,大抵是要失傳。
絕望之余,我爹又想,既然註定失傳,幹到他七老八十幹不動算失傳,幹到今天也算失傳。
既然早晚都要失傳,不如早些去尋新的門路。
於是我爹就改從商,先是下海跑船,等攢下銀錢,又回青州開下了一家酒樓。
等到沈家遭貶,一家落魄地來到青州,我家的「一品鮮」,已經是青州城內最大的酒樓。
我從小跟在膀大腰圓的屠戶叔伯身後打轉,後來混跡酒樓,又見了多爛醉如泥的酒囊飯袋。
待看見一襲青衣氣質如松的沈世安,猶見仙人下凡。
即便他那身青衫,已經洗得發白。
那時偌大一個沈府,百年世家,窮得只剩一塊牌匾。沈世安讀書之餘,就在我家「一品鮮」樓下支了個攤子,替人寫家書掙錢。
我天天去找他寫家書。
一塊碎銀遞過去,沈世安問我寫什麼,我笑盈盈說,寫給我相公。
「卿卿吾夫,見字如面,展信舒顏。
「成婚數載,恩愛如初。尤記當年初見,海棠樹下,『一品鮮』前。相公著青衫,肩頭一剪墨竹,吾一見傾心,恨不能以身化墨竹,常坐相公懷中。」
我順著沈世安肩上墨竹看上去,咽一咽口水,繼續說:「相公薄唇緊抿,紅如二月玫瑰;相公鼻上一點小痣,燦如暗夜星辰;相公鳳眼微掃,好似一池春水,春水悠悠,一浪再接一浪,浪到奴家心裡,便也發了大水。」
我越說,沈世安的臉就越黑。
待到那句「發了大水」,沈世安終於忍無可忍,把手中秋毫一撂,黑著臉道:「姑娘請自重。」
我就委屈地看著他,泫然欲泣。
「沈公子,奴家哪裡說錯了?要是有什麼不妥,還請公子代為潤色一二。」
「你分明是在說……在說……」
沈世安氣得直抖,連帶我,也怕得落下淚來。
帕子拭在眼角,我抽噎著道:「奴家分明是寫信給我相公,不曉得哪裡得罪了公子?咦,沈公子,你竟也穿了一身墨竹青衣,同我那俊俏相公一模一樣,可真是好巧,好巧。
「沈公子,你可是收過銀錢的,這一封家書還未寫完,你萬萬不許耍賴。」
再後來,沈世安便不再做我的生意。
他不做我的生意,我卻要做他的生意。
「一品鮮」是青州城最大的酒樓,米行、布行都要給我們徐家兩分薄面。
我就拿了米,扯上布,搖搖擺擺地挑著擔,去敲沈世安的窗。
「沈公子,你買米嗎?」
他說不買。
我又問:「公子,你買布嗎?」
他說不買。
我就笑著問:「買米買布送娘子,公子,你買娘子嗎?」
沈世安不開窗了,倒是隔壁探出一個頭來。
王家的二虎頭子說他要買。
我笑嘻嘻用扁擔去拍他伸出來的頭:「你要買呀?老娘不賣!美不死你這個王八蛋!」
看到這裡你或許要說我言語粗鄙。
這事得怪我爹。
我爹頭幾年殺豬殺得虎虎生威,後面忙著開酒樓,又掉進錢眼裡,等他回過神來,想起來給我請個先生,計畫把我打造成個大家閨秀,已然晚了。
我識了字,也習得文章,但捧著大盆接豬血的歲月已經狠狠沉澱在我的骨血裡。
是以,後來即便成婚,沈世安心裡,也一直對我頗為嫌棄。
我在外面胡天胡地追沈世安,我爹卻看不上他。沈家是被貶到青州來的,誰也不曉得上頭到底得罪了什麼人。
這個道理誰都懂的。
我爹懂,我爹的對家更懂。
我爹只我一個女兒,我如果嫁個不靠譜的,以後徐家就算絕戶。
於是月黑風高夜,我被人打暈,沈世安也被人打暈。
再醒來時,我的鴛鴦肚兜,還掛在沈世安腰上。
百口莫辯。
我失了清白,還是同沈世安一起失的。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
嗐,這叫什麼事兒?
後來我同沈世安成婚,沈家家貧,連聘禮也拿不出,我瞧著我爹一張圓臉已然氣成豬肝色,唯有好聲好氣地勸我爹。
「你想沈世安,那是什麼人啊!
「一手好字,一肚子文章,風姿綽約。這樣的人,怎麼會是池中物?權當押寶,說不定二十年後,『一品鮮』開遍上京城。」
我壓中了沈世安。
卻沒有暖化他那一顆心。
如今想來,這一樁婚,他不願意,我家不願意,只我一個人願意。
真正的剃頭挑子一頭熱。
有這樣的開頭,我們又怎麼會善終?
沈世安同我成婚,全是被人算計的緣故。雖然不是我算計的他,卻是先有我喜歡他的這個因,後面才有喜結連理的果。
我一直對他心懷愧疚。
成婚這麼些年,他對我頗為冷淡,我始終笑臉相迎。若說有什麼委屈,睡一覺醒來,也就過去了。
我總是想著,我欠他的。
或許再忍忍就能過去,或許再等等就會變好。
村頭的大嬸跟我說:「只要把自己活成男人的習慣,就算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也是他離不開你,不是你離不開他。」
我這樣想,我也是這樣做的。
然而總是事與願違,兜兜轉轉,還是只有我一個人,剃頭挑子一頭熱。
我同沈世安提和離那天,原是風平浪靜。
我去小廚房燉好一鍋棗泥粥,路過沈世安的書房,碰巧看見李慕遙在裡頭。
她給他做了一疊桃花酥。
沈世安誇她手巧。
遙想當年,李慕遙被家裡寵得不像話,一粒花生也不願意自己剝,如今嫁作人婦,卻變得賢良,知道體貼人。
我聽了一耳朵牆角,回去沐浴時,又想起一件小事。
那時沈世安鬱鬱不得志,又被松山縣丞百般刁難,我看他日漸消瘦,變著法子上樹掏鳥蛋。
我摔得滿身淤青,只為把他喂得白白胖胖。
我同村裡的嬸子嘮嗑,聽了滿肚子趣事,想回來博他一笑。
他吃著鳥蛋,皺眉說我:「明明也是讀過書的人,怎的只知道圍著灶爐打轉,想那村頭婦人,粗俗不堪,我該自尊自愛,少與她們來往。」
明明我和李慕遙都是做飯。
所謂誅心。
並非你是白玫瑰,夫君卻愛上南轅北轍一簇石榴紅。
而是你的夫君尋回一枝沾春露的山茶。
你們九成相似,做相同的事,夫君卻要她不要你,明晃晃地偏愛。
是謂誅心。
於是我連頭髮也來不及擦,尋到沈世安,當著他的面寫下一封和離書。
我同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沈世安,這麼些年,我真是把你喂得太飽了。」
2
沈世安為官多年,極為愛惜羽毛。
他輕易不肯休糟糠之妻,如今我自請下堂,成婚多年,總算有一件事情,兩個人能說到一處去。
只是沒有想到,我同沈世安和離,最難過的竟是他的兩門通房。
一個叫菊青,另一個叫蘭香,Ŧü₆都哭得聲淚俱下。
她們說:「恐怕再找不到這樣能容人的主母,只恨有兒女掛身,不然,定要與妙妙姐姐同去。」
我哈哈乾笑兩聲:「你們不要這樣諷我,其實我最不能容人。」
徐家富庶,當年帶來嫁妝豐厚。
其中兩套頭面最好,翡翠那套留給菊青,寶石那套留給蘭香。
剩下的,連夜收拾打點,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帶著三駕馬車離開沈家。
我拖家帶口來,又孤零零一個人走。
城門在身後化成一個小黑點,馬蹄濺起黃沙,風沙迷眼,將將揉了兩下,就連小黑點也再瞧不見。
青州城,青州城,一別數年,一品鮮還是那個一品鮮,樓下卻早已沒了擺攤寫家書的少年。
阿爹黑黑胖胖,挺著西瓜肚,抱著一盒我小時候最愛吃的豆糖,早早守在樓前。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早就給你說過,那沈世安不是良人,如今回來便好。」
他一路摟著我上了二樓,推開一扇小窗,獻寶似的,咋咋呼呼道:「看!你爹給你打下的江山。」
抬眼看去,行道上人流如織,三五頑童正在打鬧,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胭脂鋪裡的梔子香順著風鑽得人鼻癢。
老爹一臉期待地問:「怎麼樣?」
「很熱鬧。」
「還有呢?」
「……很有煙火氣?」
阿爹在我頭上重重一拍。
「傻姑娘,這條街都是我們老徐家的!你爹養你一輩子!」
我:「?」
遙想當年初嫁時,我曾勸慰我爹,說嫁得沈世安,一品鮮要開遍上京城。
後來沈世安權柄在握,想巴結他的人太多,只愁找不到門路。為著避嫌,開酒樓的事只得作罷,
想不到阿爹不聲不響,居然已經掙下一條街。
感動之餘,我又有一些難過。
一品鮮終究沒有開到上京城。
仔細算算,搭進去八年青春,還丟了兩套頭面。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
嗐,這叫什麼事兒?
重新ẗṻₜ做回徐家大小姐,每日只有三件事。
吃,玩,睡。
阿爹嫌沈世安把我養得太瘦。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被人放在掌心上,所以這次乖乖聽話。
痛痛快快地吃,痛痛快快地玩,又痛痛快快地睡。
如此過了兩個月,終於活過來些,我松松吃胖的衣帶,打著涼扇去找老爹。
一品鮮依舊賓客盈門,這日卻格外熱鬧。
老遠望去,門外就圍著一群人,裡頭兩個穿黑衣服的格外扎眼,一個叫阿大,一個叫阿二,都是一品鮮的打手,除非有客人鬧事,否則輕易不會出來。
阿大長得高,率先見到我,搶著上前一步,把地上的東西都遮在身後。
「都是髒東西,大小姐不要看。」
可地上分明躺著一個醉漢,兩隻半死不活的大雁,只阿大一個人,又如何遮得住?
這人是來一品鮮提親的。
至於提親的對象嘛……
我略微提起裙擺,從醉漢身上踩了過去。
唔,好生硌腳,真是罪過罪過。
後院廂房,茶盞摔了一地,阿爹正氣得跳腳。
自我和離歸家後,提親的媒人幾乎要踏破徐家門檻,如今更是跑到一品鮮來鬧。
娶個二嫁婦,本也不是什麼體面事,可我卻如此搶手。
究其原因,無非徐家家大業大,又只生得一個獨女。
這個獨女八年不曾生育,若是再成婚,想來也難有子嗣,可一品鮮總要有個傳人。
屆時納幾門偏房小妾,生下幾個兒女,一品鮮連帶一條街,還不是新姑爺說了算數?
吃絕戶的算盤珠子幾乎蹦到臉上,阿爹臉都要氣綠,大罵人心險惡,世道薄涼,什麼牛鬼蛇神,也敢妄想他的親親寶貝閨女。
我拍給阿爹拍背順氣:「一些宵小,不值當阿爹氣壞身子。更何況,都是鄉親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不必鬧得這樣難看,此事其實好辦得很。」
「哦?」
「其實,女兒早就有意中人了。既有意中人,自然是要等著意中人來娶,又怎好再嫁?那些什麼故交叔伯,阿爹自然可以體面又客氣地拒掉。」
阿爹聞言,眼眸一亮,仔細思考片刻,笑著說我是個鬼精靈。
不出半個月,整個青州城都曉得,徐家那和離回來的大小姐,有了個非君不嫁的意中人。
大小姐回青州路上,誤入黑店,幸得高人相救。
那高人身長八尺,相貌堂堂,身手不凡。
大小姐一見傾心,立誓非君不嫁。
即便要另嫁他人,也要等再見意中人一面,了卻心願再說。
至於那高人姓甚名誰,萍水相逢,一時也沒有問清楚,只記得高人用劍,劍柄上有一簇墨綠劍穗。
再說高人樣貌,只記得睫下一點紅痣,劍眉星目,右手掌心同樣一點小痣。
江湖客,用劍的人多,但睫下、掌心各一點小痣,這樣的人又少。如此一來,想冒名頂替也不容易了。
這位高人既然能路過青州辦事,返程多半也是要路過青州的。
大小姐要等。
等再見高人一面。
消息放出去,源源不斷上門提親的人終於消停,我落了個耳根清淨,日日都把醬肘拿來啃。
這般過去三五天,我正請了戲班子回來唱戲,就見守門的阿禾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邊跑,一邊叫。
「找著了!找著了!」
我把案上的茶杯分他一個,問:「找著什麼了?」
阿禾咽下熱茶,終於喘勻一口氣,喜滋滋道:「大小姐,您的救命恩人找著了,已經抬著送到門外來了。」
啪!
我送到嘴邊的醬肘,掉了。
3
青州城外,有河名滄,其流甚湍。
這日滄水河裡沖下來一人,恰好落在周家老漢布著攔魚的網兜裡。
周老漢解開網兜一看,裡頭好端端裝著個男人,緊緊握著一把劍,身長八尺,相貌堂堂,睫下掌心各一點小痣。
謔,這不是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嗎?雖然,少了一點墨綠劍穗,但既然河水湍急,一時沖散了,也是很正常的。
於是這個人,就被抬著送到徐家的宅子上來了。
之前我有意中人的消息,阿爹只怕傳得不夠廣,甚至暗中買通了本地的商販私底下去傳。
如今這消息已然傳得很廣了,三姑六婆,世交叔伯,聽說我那意中人終於尋到,俱是想盡了法子要來瞧下這熱鬧。
茶水換過三遍,參湯喂過三碗,沒有一個人走。
小小一個徐家,擠了半個青州城的人。
阿爹狀若神遊。
我面如死灰。
四目相對,阿爹的嘴能塞進去一個雞蛋,我的嘴也大張,半天合不攏去。
阿爹眨眨眼,意思是怎麼辦?
我也眨眨眼,意思是涼涼。
阿爹不知道的是,其實榻上躺著的這個男人,我識得的。
這個人姓顧名淮字長風,今年二十又五,乃是江陵人士。
朝堂之外,自有江湖。
江湖之上,以萬劍山莊為尊。
此人便是那大名鼎鼎萬劍山莊這一代的少主。
據說他十七歲時,曾金榜題名,一舉中了探花郎。高中卻不做官,金鑾殿上,一封辭呈,把陛下氣個倒仰。
萬劍山莊勢大,陛下雖氣,卻無可奈何,只得任他拂袖而去。
至於我為什麼識得且這麼清楚,此事說來話長。
當初我為沈家婦,入住上京城,也曾與長公主交好。
長公主殿下遍尋天下男色,遇有求而不得的,就退而求其次,弄個八九不離十的替身寵著。公主殿下府上面首無數,其中最得寵的,要數一位李長風。
既然是公主殿下的面首,我也不便多看、細看,只記得大紅幔帳層層垂下,少年墨發高高束起,留下一段花紋繁複的墨綠綢帶隨風而動。
殿下隨手捉住舞動的緞帶,極繾綣纏在腕上,仰頭咽下李長風喂來的一盞甜酒。
看似是極喜歡的,卻又在李長風走後,十分悵然地同我道:「終究是形似神不似,在皮不在骨,要是顧郎在這裡該有多好。」
這畫面太過香豔,所以我記了許久。
而李長風那束髮的墨綠綢帶,同眼前這位頭上系著的,實在別無二致。
顯然李長風正是這位的替身。
誰知道會這麼巧,他偏偏睫下和掌心各自有一點小痣。
如今是我識顧淮,顧淮不識我。
我有些憂愁,不知道這萬劍山莊的少主,脾氣性格如何,若是得知她莫名其妙成了我的意中人,會不會一劍砍我?
但畢竟這麼多父老鄉親看著,阿爹經商多年的誠信在這裡擺著。
我也只好撲到顧淮身上,聲勢浩大、十分深情地哭了一嗓子。
「恩公,你死了我可怎麼活?你若是不醒,妙妙也只好與你同去,黃泉路上,再以身相許,只盼來世結為夫妻。」
然後,眾目睽睽之下,這個不省人事、面白如紙的人,咳嗽兩聲,就緩緩睜開了眼。
大抵顧長風也沒想到,再醒來時,會是這麼個萬眾矚目的場面。
他略微環顧四周一圈,最後目光緩緩落在胸前拱著的這顆頭上。
他問我:「你是誰?」
我拭著新擠出的淚:「恩公,你不記得妙妙了嗎?」
「不記得。」
我忍不住大哭。
「壞了,恩公失憶了。」
我抽噎著,按在他胸前的手不著痕跡加了些力道。
「楓林渡口,黑風店外,恩公,我們就是在那裡相識的。」
顧長風安靜一瞬,大概是認認真真想了一下,但他顯然記不起來這根本不曾發生過的事。
是以,他的神情逐漸變得不耐。
「你從我身上下……」
我看這人快要翻臉,可是半個青州城的人都在,當即權衡一下利弊,閉上眼睛,狠狠撲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周圍一片倒吸冷氣聲。
阿爹適時扯了一嗓子清場。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各位鄉鄰,麻煩讓一讓了!給小女和恩公留一點獨處的時間,麻煩讓一讓,讓一讓……」
我偷偷睜開眼,發現顧長風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五個大字。
【我要殺了你!】
罪過罪過。
我閉上眼,吻得更深。
再睜開眼,顧長風已經失了神色。
氣血攻心,他已然被我氣暈了。
4
顧長風傷得很重,一道劍傷,貫穿後背,堪堪避過心脈。
也就是徐家富庶,各種珍奇藥材,不怕買不到,只怕他咽不下去。
他的傷口浸了水,失血太多,當夜便發起高燒,我守了整夜。
再醒來時,已是第二日天明。
他的手動了動,下意識就往枕下摸去。
我十分了然道:「你的劍已經被妥當地收起來,劍鞘被水沖散了,我已經吩咐人去找。倘若實在找不到,你畫下樣子,我想辦法再做個一樣的給你。」
不收起來,怕他拿劍砍我。
這個人剛醒,身體算不得好,氣勢卻拿得足,半倚在床頭,不動聲色地打量我:「你究竟是什麼人?」
「姓徐,叫徐妙妙。你若真要問,那姑且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唔,撈你起來的周老漢也算,回頭你記得謝他。」
這時屋裡瞧熱鬧的人早都被請走了,一時之間,居然顯得有點冷清。
我揉揉熬了整夜僵硬的臉,走到桌邊,掀開食盒從裡頭捧出一碗熱騰騰金燦燦的雞湯,自顧自喝起來。
我是阿爹的親親小寶貝,熬了整夜,自是要好好補回來。
濃香盈滿整屋,我一邊喝,一邊把前因後果慢慢講給他聽。
我壞了顧長風的名聲,虛構下同他的一樁風月。
但又實實在在救下他一條性命。
算是兩清。
幾句話講完,顧長風久久不語,只若有所思盯著我看。
啊……大抵是我的雞湯太香。
我心虛地攏住碗,舔一舔唇上油光,朝邊上一指。
「非是不捨得給你吃,是給你開方子的郎中說,你受了重傷,自當飲食清淡。我都特意給你涼好了。」
窗邊上,放著一碗素白稀粥。
雞湯里加了竹筍和松茸,兩廂一對照,白粥寡淡得簡直可憐。
顧長風沉默。
我尷尬笑笑:「顧公子若是覺得不合胃口,不如我給你唱支小曲兒下飯?」
顧長風似笑非笑:「徐小姐如何知道在下姓顧?」
我?
我在長公主殿下府裡見過你的替身面首,還吃過他剝的葡萄(不是)。
我:「哈哈,猜的,重要嗎?」
顧長風:「哈哈,隨便問問,不重要。」
他的傷太重,自此留下來養傷。
我為了圓外界那個非君不嫁的謊話,日日都來瞧他。
這個謊話很神秘,除了我、我爹和顧長風,再無第四人知曉。
這就造成一些問題。
作為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我不可能長時間跟一個男子獨處,丫鬟婆子外面站了一大堆,時不時有郎中來把脈,有小廝來送飯,還有丫鬟來灑掃。
上一秒顧長風正在調息,下一秒嘴中就被突兀塞上一勺白粥,我含情脈脈望著他:「天不亮就起來熬的,恩公嘗嘗。」
上一秒顧長風還在小憩,下一秒我就撲騰著跳進他懷中。
「恩公,你睜開眼睛瞧妙妙一眼啊!」
顧長風低頭瞧一瞧胸口被我按裂開的傷口,咬著牙道:「徐小姐若是真同在下有死仇,不如給個痛快。」
我捏著帕子哭哭啼啼,十分心虛。
「恩公這樣說,真是叫妙妙心碎。」
我是真的希望他趕緊好。
一來,萬劍山莊這樣的地方,我們一品鮮得罪不起。
二來,以顧淮身手,能傷他的又是什麼人,我們一品鮮更得罪不起。
可惜事情鬧得太大,整個青州城都曉得,是我們徐家安置下顧長風,他的仇家若是來尋,隨便一打聽就能知道。
江湖人不比其他,下起手來,滿門滅絕,不是玩笑話。
我巴不得他快走,不然,也不會親自照料他的傷。
他昏睡不醒,我就在一旁哼曲擇菜。
他醒來喝白粥,我就在一旁安靜啃醬肘。
可是顧長風好生事情多。
他蹙著眉,冷冷淡淡看向我,一字一頓問:「徐小姐,你禮貌嗎?」
我哈哈一笑,從食盒裡掏出一隻碗。
「今天不一樣,今天不是白粥,大夫說你能吃別的了。」
「是什麼?」
我揭開蓋,一股香甜就呼啦啦騰開,雲朵般彌漫在空氣中。
這是一碗棗泥粥。
棗泥粥,棗泥粥。
大棗去核烘乾磨粉,再加桂花陳皮,小火慢慢熬。
阿娘還在世時,最喜歡做這一碗棗泥粥。
後來阿爹開下酒樓,每桌都送一碗香甜小粥,算是酒前墊肚養胃。
自古開酒樓,有酒裡摻水的,有舊酒裝新瓶的,也有高價賣好酒的,上述種種,無一不盼著客人多喝,好多掙銀錢。
一品鮮卻反其道而行之,送上一碗平平無奇的小粥,勸客人少酌,家中還有人在翹首以盼。
阿娘用這碗粥陪著阿爹起家,換來阿爹此生不負。
後來這碗粥傳到我這裡,落得沈世安一句胸無大志。
但我還是喜歡熬,這是阿娘的味道。
顧長風乾巴巴咽了幾天白粥,難得嘗到一份甜,心情終於好上兩分,也願意同我多說兩句話。
他問我:「哼的什麼曲?」
我說:「穆桂英掛帥。」
他點點頭:「難怪這般鏗鏘。」
他又問:「不哼不行?」
我說:「倘若不哼,擇菜何其的無趣。」
顧長風輕輕道:「人身上有一處穴位,輕輕一點就啞了,你且坐過來些。」
我?
我說:「剛好嗓子有些痛,不哼了,回頭找個膨大海泡水喝。」
我坐下來,拿起豆橛子狠狠一掰。
呔,顧狗,這就是你的狗頭。
5
養傷是極其無趣的事情。
起碼,在我看來是。
天天吃睡都在床上,曬黃豆也得翻個面不是。
我跟顧長風說:「你這樣不行,得找點事情做。
「要不然,你同我一起掰豆角?」
顧長風一臉「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我說:「一品鮮不養閒人。你掰豆角,晚上就有豆角吃,你擇韭菜,晚上就有韭菜炒蛋吃。」
顧長風摸劍:「我看徐小姐真是活得太久了。」
我?
我把椅子搬到他砍不到我的地方。
晚上,喝白粥。
第二天上午,喝白粥。
第二天晚上,喝白粥。
第三天上午,顧長風把手遞給我。
「豆角在哪?」
於是我從此有了擇菜搭子。
我天天都跟他嘮。
我說:「城北的王員外,已經娶了第十三房小妾,男人真是有錢就要變壞。」
顧長風說:「鐵掌幫的張掌門,日前被情婦下毒害死,可見最毒不過婦人心。」
我說:「府衙門口站著喊威武那個,家裡今日下了一窩小豬。」
顧長風說:「倘若學武,可以先找半扇新鮮豬肉,吊起來練刀。」
我若有所思。
顧長風陰惻惻道:「徐小姐可是害怕?」
我說:「悔不當初。我當時竟只知道用大盆去接豬血,不然,殺盡天下負心漢。」
顧長風靜默半晌,誇我女中豪傑。
我抱拳一笑:「過獎,過獎。」
等到地裡的豆橛子割過一茬,我趁風和日麗,雇上兩駕馬車,把我們送到郊外。
不是顧長風需要踏青,是我需要。
我已在家守他許久,家中的青磚也快數清楚。
城郊風和日麗,草地開滿明黃色的花。
好風,好景,遇見位熟人,是王家的老婆婆。
我問婆婆去哪。
婆婆坐在牛車上,說要往上京去,看她遠嫁的女兒。
牛車咯吱作響,只怕摔壞老人家,我不由多問幾句。
我問婆婆:「看了還回青州嗎?」
婆婆說:「自然是要回的,總不能在姑爺家白吃白住。只是年紀大,看一面,少一面了。」
我問:「可曾想過在上京尋個差事?解了相思苦。」
婆婆說:「一把年紀了,到哪裡去尋。洗衣都洗不過人家。」
我想了想,說:「妙妙教你熬棗泥粥,回來的車馬費,換作在城門口支個攤子。」
婆婆直說使不得。
一品鮮的棗泥粥,大名鼎鼎,青州城人人都曉得的。
我笑:「不過一碗粥,有什麼使不得?」
遂把秘方仔細叮囑。
婆婆走後,顧長風斜著眼睛睨我。
「你不怕你爹打你?」
我咬著草根,美滋滋躺在明黃小花上。
「我爹才捨不得打他的親親小寶貝。」
「哪怕你把一品鮮的秘方說出去?」
「不過一碗粥,除卻棗泥粥,我們家還有燒鵝、荷葉雞、烤乳豬和鳳梨飯,多的是招牌菜,一品鮮垮不了。」
草根清甜,我用牙細細咬著,抬頭去看天上的雲。
「那王婆婆,生不出兒子,被夫家休棄。她撿了個女娃,靠繡花養大,又嫁去上京城。王婆婆老啦,繡花早繡壞了眼睛。我不教她熬粥賣粥,她以後靠什麼在上京過活?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的,和離歸家,還有阿爹托著,我只是比較好命。」
講到這些事,話題總是沉重。
就連天上的雲都白得沉了。
我歎口氣,從地上爬起來,說:「回家。」
剛出來就回家,顧長風難得沒有黑臉。
甚至從我頭上摘下來一根掛上去的青草。
這一日,風和日麗,出門前,我好好看過天氣。
可惜,我忘了看黃曆。
不曉得哪裡跑出來一群黑衣人,把我們團團住。
一人一把長刀,寒光凜凜。
再看顧長風這邊,赤手空拳,傷沒好全,只有兩袖清風。
我左看右看,忍著肉疼,拔下頭上的一根簪子遞給他。
我說:「顧長風,你別死了。」
他說:「知道。」
眼看就要開打,我抱著顧長風的手,心裡滿是不舍。
「還有一事,且容我說完。」
顧長風聲音居然有點溫柔。
他問:「何事?」
我說:「金簪質軟,你別給我用變形了。我洗洗還要戴的。」
顧長風黑著臉把我推開。
我在旁邊找了塊大石,蹲在背後,乖乖等顧長風。
倘若有黑衣人被打飛出來,我就用大石去砸他的腳。
黑衣人頭子瞧出不對,一個騰挪來到我旁邊,刀光架在我脖子上,他叫顧長風停手。
顧長風停手了,站在我三步外,似乎在抉擇。
常言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自己的命運需得掌握在自己手裡。
我輕聲對那黑衣人頭子說:「有一件事,壯士大概不知道。」
「什麼事?」
「我們家以前,是殺豬的。」
「你殺豬關我什麼……」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我一把把脖子上的刀橫過去,刀尖鋒利,一下刺入他的胳膊。
他大概沒想到我柔柔弱弱的一個姑娘家,會有這麼大的力道。
我趁機跑到顧長風身邊。
顧長風也面露驚色。
我狠狠往地上呸了一口。
「你姑奶奶我七歲就幫著家裡殺豬,你算個什麼東西?見過的人血還沒我見過豬血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顧長風沉默,對我抱拳作揖。
「從前多有得罪,謝女俠不殺之恩。」
我福了福身:「公子哪裡的話,奴家一個閨閣女子,哪裡懂什麼打打殺殺?」
等顧長風的傷口開始結痂,我就推著輪椅,準備帶他出去透透氣。
去得不巧,他正在換藥。
素白中衣半解,露出大片壯碩胸膛。
我托著下巴發怔:「嘶……好大的……」
顧長風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我訕笑著:「……的輪椅,恩公請坐。」
我想我大抵是太久沒見過男人了。
我嫁過人,自然開過葷。
有道是食髓知味,但又誠然已經四五年沒食過這個髓,當即就有一些心癢難耐。
我這樣想著,手底下一顛,原來是輪椅卡到一顆石子。
我蹲下去把石子撥開,蹲的位置不好,顧長風的臉正好在我面前放大。
我咳了一聲。
「顧公子,你看如今你的傷已然大好,想必是要走了,你走了,我怎麼辦呢?旁人總覬覦我家家業。一品鮮多多少少也算救過你一條性命。所以……」
「所以如何?」
「奴家聽說,江湖兒女,素來灑脫。公子龍鳳之姿,必然是灑脫中的灑脫。」
「所以?」
「所以,能否借公子一用,奴家生一個孩子,一品鮮後繼有人,也算困境可解。公子放心,徐家富庶,一個孩子還養得起,日後絕不會來打擾公子。」
顧長風不置可否,甚至誇我想得周到。
我見他沒有反對,大概是有戲,繼續道:「只是……」
顧長風居然很和煦地笑了。
他微微傾下一點腰。
「哦?居然還有只是,只是什麼?」
「只是……大夫給我把過脈,說妙妙是難有孕的體質,當然了,顧公子想來必是勇猛過人,至多三五次,也就可以了。」
「三五次?徐小姐,在下可是個傷患啊,大病初愈,你也忍心?」
「奴家給你殺只大公雞補補?」
「好,妙極,你去殺。」
顧長風點點頭,在輪椅上拍下一掌,站起來,施施然走了。
「你能走啊!那幹嘛要我推你?」
我推著沉重輪椅去追。
顧長風回頭看我,束髮墨綠綢帶在風中翻飛。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又朝我隔空點了一下,然後說:「雞腦子記得吃了,補補。」
我恍然大悟,他傷的不是腿。
再走兩步,輪椅忽然四分五裂,化成齏粉。
我本是推著輪椅往前走,一下摔個大馬哈,我坐倒在地上想叫痛,嘴一開一合,居然說不出話。
他什麼時候點了我的啞穴?
顧長風老神在在地蹲下來,不曉得從哪裡掏出一把小匕首,輕輕貼在我的臉上。
「徐小姐這條舌頭,配大公雞想來極好。」
我被嚇哭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
這回是真哭。
顧長風愣了一下,在我脖頸處輕碰。
我終於能出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顧淮,你這個小氣鬼。」
顧長風黑著臉,把我的啞穴又狠狠點上。
6
顧長風嫌我煩。
酒樓下有個小菜攤,攤主人姓孫,是個大嬸,大嬸崴腳,換她兒子來替。
她兒子斯文白淨,居然是個讀書人,沈世安那款。
哎……哎……哎!
人怎麼能陰溝裡又翻一次船?
可小女子菩薩心腸,最見不得讀書人受苦。
翻船就翻船。
整個青州城都曉得我中意顧長風,我只好蒙上臉,帶上幕籬,變著法子同孫公子多說上兩句話。
我早上買菜,下午擇菜,晚上炒菜。
累出個滿面紅光。
顧長風挑著飯裡的菜,臉上明明白白不高興。
他問我:「為什麼天天都吃豆橛子?」
我也想問孫公子,為什麼天天都賣豆橛子,你家那菜地,難道就只種一種。
話到嘴邊,羞羞答答,卻成了公子這豆角新鮮,奴家再稱二兩。
我自以為瞞天過海,沒想到卻被顧長風察覺。
他一把捏碎我一個琉璃盞。
「你買他的菜就買菜!居然還天天叫我陪你擇菜?!」
我用帕子按按眼角,委委屈屈。
「左二兩,又二兩,奴家一人委實擇不完。」
顧長風咳出一口血來。
我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沒有想到,顧長風這個人,堂堂武林人士,居然不光明磊落。
他跟阿爹告我的狀。
阿爹追得我滿院跑,顧長風就在旁邊站著看,一副小人模樣。
「早跟你說了,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徐家家訓,你是全忘了!」
顧長風在旁邊涼涼附和:「就是!」
「咱們一品鮮就是賣菜的,自己家就有莊子種菜,你倒好,還去外面買!吃裡扒外!」
顧長風義正辭嚴:「妙妙,不是我說你,你怎麼能這樣傷伯父的心?」
我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大罵。
顧長風!
狗東西!
我被追得上了樹,阿爹在樹下跺腳,鞭子卷上樹葉,我抱緊了枝幹,寧死也不撒手。
顧長風遞上一盞茶,笑得狗腿。
「老爺子,喝點水,消消氣。」
我爹喝完一盞茶,把茶碗一放,轉頭對顧長風說,「還有你!」
顧長風:「?」
「你的傷都好了,怎麼還不走?」
顧長風道:「我的傷沒好。」
爹冷哼一聲:「老爺子我年輕時候也是走南闖北跑過江湖的,習武人哪裡有那麼嬌氣,傷口結痂就算好,你不走,等著我徐家給你養老送終?」
我在樹上拍掌大笑。
「顧長風,你聽沒聽過現世報?」
顧長風充耳不聞。
他把衣袍ṱù₂一掀,乾脆俐落躺下了。
阿爹氣得吹鬍子瞪眼:「你什麼意思?要訛人?」
顧長風捂著胸:「實不相瞞,外傷好了,內傷沒好,時不時就要犯病。」
爹意有所指:「妙妙命苦啊,天天伺候個病秧子,不如多出去找孫公子買菜,總好過將來做寡婦。」țŭ̀⁺
顧長風一個鯉魚打挺猛地站起來,嚇老爹一跳。
他防備道:「你這個年輕人,你要幹什麼?告訴你,老爺子也是大風大浪熬過來的,可不怕你!」
顧長風道:「我病好了。」
爹:「……」
他們去書房關上門,好好談了一場。
再出來,顧長風成了我們一品鮮打手隊的阿三。
每月發俸一錢。
我問了又問,可是聽錯了,不是一兩,只是一錢?
一品鮮,燒火的丫頭也能拿三錢。
顧長風委屈:「聽得真真的,確實只有一錢。」
哎,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我說:「……那……那……那你幹活認真些,仔細你的工錢。
「還有,以後不要叫我妙妙了,人前人後,記得尊我一聲大小姐,我怕別人誤會。規矩還是要有的。
ṱüₑ「一錢銀,還包吃住,餓不死了。既然餓不死,就往死裡幹。」
顧長風:「?」
他心如刀絞。
「府衙在哪裡?小的要去擊鼓鳴冤,遇到黑店了。」
我笑得幾乎直不起腰。
「出了門左拐,過兩條街就是,公子慢走不送。」
7
出了門,鞭炮作響,士兵清道。
知州率下屬官員,往城外迎去十裡,要去接上京城來的欽差大人。
欽差大人替聖上考核百官品行,肅清官場,從京都往南,沿途官員若有品行卑劣者,皆革職查辦。
可是品行這樣的事,也不能用秤去稱。
都只在欽差大人一句話上。
按理說,接風宴,該設在青州城內最大的酒樓上。
可誰都知道,欽差大人落魄時,曾在一品鮮樓下支過寫家書的攤子。
這事難辦。
最後是知州夫人親自下廚,算是請欽差吃一頓廉潔樸素的家宴。
鞭炮太響,硝煙又太嗆人。
我安安靜靜擇完兩籃子菠菜。
顧長風問:「你今日怎麼不說話?」
我說:「我平素就是這樣安靜乖巧的女子。」
顧長風大贊:「好一個安靜乖巧。」
阿爹心情也不好,提了酒菜來,與我同吃。
阿爹說:「本也打算好,一品鮮不做沈世安的生意,給狗吃也不給他吃。幸好他識相沒來,不然放狗咬他。」
我問:「一品鮮哪裡來的狗?」
阿爹冷冷一哼:「叫阿大去買,挑性子最烈的那只。」
我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不麻煩阿大,女兒早已買好砒霜,咱們毒不死他。」
阿爹瞪大眼,然後沖我豎起大拇指。
阿爹還有事情要忙,吃過酒菜,被管家叫去。
我把最後一點燒刀子喝乾淨,提上另外一隻食盒,搖搖晃晃去瞧顧長風。
我不想說話,顧長風吃得也很是安靜。
收碗筷時,見他只吃了一點。
阿爹提來的,自然都是好酒好菜。
我沒忍住,問:「幹嘛只吃這一點?別的不說,單這個文絲豆腐,哪怕一品鮮也不是天天做,想是今日阿爹親自去,陳大哥才做的。噯,方圓百里,再找不出我陳大哥這樣好的刀功。」
顧長風鳳目微眯:「陳大哥?」
我自幼泡在酒樓裡,自認庖廚之事,也算擅長,但提到陳大哥,卻是心服口服。這樣厲害的人,卻在我一品鮮門下,想到這裡,我不由生出兩分自豪。
「陳大哥是我一品鮮的掌勺,切絲如發,技藝爐火純青,乃是我平生所見,最為敬仰之人。」
「是嗎?」
提起陳大哥,我眼裡總算升起一點光。
「我陳大哥還會雕栩栩如生的西瓜花,不單西瓜,蘿蔔白菜,樣樣都能……唔……」
又點我啞穴。
顧長風負手站在桌前,眉眼冷淡,丟下兩個字。
「聒噪。」
我:「唔唔唔唔唔。」
顧長風:「求我也沒用,時辰到了,自然就解了。」
我:「唔唔唔唔唔。」
顧長風溫柔笑笑,居然堪稱繾綣:「妙妙,大姑娘可不能說髒話。」
我醉意全消,恨恨地剜他一眼,跺跺腳走了。
沈世安來青州一趟,少不得要住三五天,自然是不能天天都在知州府上吃家宴。
府衙自然也有飯吃,可是官場嘛……
欽差大人畢竟是來考核的。
我聽說,知州大人訂了一處湖邊小築,環境清幽,掌勺的大廚也是本地數得著號的。
只是不曉得怎麼著,到了日暮時分,下頭的人來稟,說是沈世安來了。
我問:「知州陪著的?」
夥計說:「只沈大人自己一個。」
阿爹沒個好氣,揮手只道:「叫阿大攆出去。」
夥計面露難色。
我們的這些破爛事,怎麼好叫別人摻和。
況且,沈世安如今是什麼人?知州都要小心伺候賠笑的,阿大攆了他,還要不要命了。
我勸阿爹,民不與官鬥。
沈世安來了便走,我們卻還要長久地在知州大人手底下過日子。
我問跑堂的夥計,沈世安點了什麼菜?
夥計說:「沈大人只點了棗泥粥。」
「告訴他,棗泥粥賣完了,別的不拘什麼菜都有。倘若他執意要吃,就叫他等著,告訴他棗泥粥要現熬,小火慢燉。沈世安要是能等,那就讓他慢慢等著,好酒好茶招待,其他的事,不用管。」
阿爹問:「棗泥粥是什麼章程?」
我垂下眼簾,慢慢撫平衣袖上的一點褶皺。「沒什麼章程。不過是君臥高臺,我棲春山,再也不相見了。」
我說得灑脫,阿爹卻灑脫不了。
小老頭憤憤不平,說沈世安既然敢來,定然要叫他有來無回。
他伸手向我討要那瓶砒霜。
我瞧小老頭氣得鬍子都要飛起來,啞然失笑,把瓷瓶從懷裡掏出來,囑咐他做得乾淨一點。
阿爹擺擺手。
「放心,咱們殺豬世家,殺個負心漢,還不是手拿把掐。」
阿爹離去的背影氣勢洶洶,氣鼓鼓的,好似一隻河豚,我順手抓起一把瓜子來嗑。
磕著磕著,眼淚忽然就忍不住嘩啦啦地滾下來。
我同沈世安和離一場,到這裡,算是頭一回哭。
上一回,還是李慕遙被他迎進來,抬為平妻那一天。
這一對命途多舛的小眷侶,命運叫他們分別的時候,沈家家道中落,李家聖眷正隆。等命運叫他們重逢時,沈世安如日中天,李家卻又一蹶不振。
我聽說,他們分開的這幾年,李慕遙過得也不好。
她是在他走後第三年嫁人的。
嫁得很好,風風光光的一樁婚,初時也算美好,後來後院裡的女人逐漸多,日子便不好過起來。
她有過孩子,第一個是自己身子弱沒留住,第二個是受人所害,難產,只保住了大人。
後來沈世安到上京城,把她從夫家那個泥沼拽出來。
李慕遙和離離得很順暢,沒有人願意同沈世安搶女人,況且是一個本來就在後宅不受寵的女人。
算來李慕遙也是二嫁婦,她進沈家的門,京城裡卻沒有人敢說什麼閒話,反而說了李慕遙很多好話。
說她忠烈。
沈家謫貶青州,她一直等著沈世安回來,要不是拖著三年未嫁,第一次成婚時,她本能嫁得更好。
李慕遙進沈家門那日是冬季少有的晴天,趕在年節前,雪不大的時候。她被沈世安好好養過一陣,進門的時候,已經不是沈世安初回上京遇見她時候,形銷骨立的模樣了。
她長得很雅致,站在那裡像一樹梅花。
同沈世安對視一眼,二人眼裡俱是笑意。
按理說,這時的他們,各自蹉跎許多年歲,飽受磨難,早已經不是年少模樣。
大家都變了。
可是時光好像格外厚待他們,他們站在一起,眉梢眼角都是笑,人生難得,重圓少年夢。
他們心裡,什麼都沒變,還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我遠遠地聽見賓客祝詞,說什麼只羨鴛鴦不羨仙。
我想我大抵是很難過。
不然也不會覺得茶水裡的熱氣熏眼睛。
李慕遙在京都等了他三年。
思念自然是萬般苦,噬人心腸。
可是松山……
我在松山淘米煮飯,連一碗清水都沒有。
卻把沈世安養得白白胖胖。
怎麼沒有人說我忠烈呢?我後知後覺地想。那時候我雖然沒跑,但是我指天罵地,落在人耳朵裡總是不好聽。
該死,早知道當初不罵了。
不然,上京城裡,別人說起李慕遙的時候,也許要提我一句。
說我不離不棄,有情有義。
我哭得太大聲,把顧長風招來了。
練武的人,耳朵就是好。
他摸遍全身,也沒摸到一張帕子。最後蹲下來,把袖子裡乾淨的內襯翻出來給我擦臉。
我問他:「有沒有什麼穴,點上一點,就哭不出來。」
顧長風歎了一口氣,最後借了一個肩膀給我靠。
他說:「哭吧。」
我說:「哪裡有什麼砒霜,不過是一瓶子鹽,最多咸死沈世安。」
顧長風摸摸我的頭:「浪費砒霜浪費鹽,不過一劍的事。你大概還沒見過我用劍,不比你陳大哥差。」
我問:「哪一招殺人好使?」
顧長風輕笑:「招招都好使。」
「那你給我比劃比劃。」
於是顧長風就在月下舞劍。
我讀書讀晚了,文采算不得好。
但看顧長風執劍,莫名想起當年女夫子教過的一句詩。
【桃花尋劍客,不語笑春風。】
少年衣袂蹁躚,點劍而起,那墨綠發帶此刻雪亮,纏繞在他周身。
劍過處,習習風生。
寒芒如水,圓月失輝。
我鬼使神差又記起來長公主一句話。
【終究是形似神不似,在皮不在骨,要是顧郎在這裡就好。】
他確實是在這裡。
連帶一點寒芒,劍光如織,蕭蕭竹雨。
我看呆了,Ṱŭₕ久久不能回神。
隔了許久之後我終於找回聲音。
「好劍。」
那人回首含笑:「我的劍自然是好劍,只是缺個劍穗,墨綠色的,正好配我發帶。不知你會不會做?」
墨綠劍穗,睫下、掌心各一點小痣。
那個人是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
傳得真真的,整個青州城都知道。
我靜靜望著他眼裡皓月清暉,不知為何也就跟著笑起來。
「巧了,本小姐剛好會做。」
8
原以為沈世安來這一趟,少不得要住三五天。
沒想到第二天傍晚,聽到消息,欽差大人走了。
他來時聲勢浩大,走的時候也是知州親送出城。
聽聞鄰近幾個州府,都沒有像青州城這樣,只來兩天的。
滿打滿算兩天不到,能考核出個什麼東西?
只能說諸位官員的品行,欽差大人心裡應該早有計較。
只是來走個過場。
跑堂的夥計說,昨夜送上去的菜都被沈世安吃乾淨了,只是沒有等到棗泥粥。
他一直等到打烊。
我聽了以後沉默很久。
不知道要說什麼。
最後只是說:「知道了。以後他的消息,不用再來告知。」
我哭得太狠,眼睛腫似核桃。
幸好家裡是開酒樓的,雞蛋管夠。
五個雞蛋輪番敷下去,我上了妝,換好衣裳,歡歡喜喜上街去挑絲線。
我還有一個諾,要做個墨綠劍穗。
顧長風散散漫漫跟在我身側,馬尾高束,腰懸長劍,袖口用銀色護腕束緊,滿身肆意少年氣。
街上的姑娘總是忍不住偷偷瞧他。
我心道好險好險,還好早早放出去消息,這個人是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
可惜我低估了他的殺傷力。
第三次有姑娘在顧長風前掉繡帕時,我忍不住了,搶先一步拾起來,霸氣道:「這帕子上的丁香花,真是繡得不錯,就是可惜……」
顧長風微微傾下一點身,唇角不經意擦過我耳上的珍珠墜,十分自然地接過話頭。
「只是可惜,名花已然有主了。」
姑娘的臉瞬間通紅,尋個由頭,飛似的跑了。
我怔在原地,右耳後知後覺燒得滾燙。
顧長風泰然自若,抬手把我耳上珍珠墜扶正,遙遙望向我們身後某處,一本正經道:「不把戲做足些,別人怎麼會死心?」
想想也是這個理。
我搓搓臉,隨他去了,
只是沒有想到,這一路上,我光想著防姑娘,卻忘了防男的。
一個醉漢直直撞過來,我被顧長風眼疾手快拎進懷裡。
我長歎一聲,背著手道:「顧淮顧公子,你現在也是日子好起來了,連本小姐也能親手給你做劍穗。
「也不曉得你哪裡來的好運,遙想當年,整個青州城的俊後生,都排著隊要來求娶我的。旁的不說,就剛剛那個醉漢,從前也曾送過我兩隻大雁。」
顧長風笑得眉眼都彎。
他點點頭,居然頗為贊同:「現在日子確實是好起來了,竟還有人給我做劍穗。」
不知為何,我的臉又燒了起來。
顧長風帶著我買金簪、買糖人,我同他嬉笑打鬧,不經意朝後一瞥。
人群裡,好像瞧見一張面孔。
一身青衣,氣質如松,好似仙人下凡。
正在燈火闌珊處靜靜地看我。
再一眨眼,那個人又消失不見。
茫茫人海,只見眾生。
我怔然片刻,想起這個人,不是敲鑼打鼓,早被恭恭敬敬送出青州城。
他在哪裡也不可能在這。
大抵是我瞧錯。
顧長風旋過身來,問我在看什麼。
我說石橋那頭的金魚燈紅彤彤亮晶晶,甚是喜人。
顧長風問:「你喜歡魚嗎?」
「喜歡啊。阿爹下海跑船時,我們家還賣過魚呢。」
「既如此,江陵有大澤,綿延數百里,藕花深處,有魚躍如龍,你可願隨我去瞧一瞧?」
我:「好。」
不是。
「你剛剛說什麼?」
燈火輝煌,人群熙攘,顧長風把我攬緊些,低下頭,神色很是認真。
只聽他一字一頓:「萬劍山莊顧長風,求娶青州徐氏女妙妙。不知徐家大小姐可願?」
我抬起頭,恰見一朵煙花自頭頂炸開,化作漫天流螢。
我笑嘻嘻問:「顧長風,你不嫌我聒噪?」
顧長風也笑,眼中自有星河萬千。
「什麼聒噪?
「那叫熱鬧!」
……
番外
這日沈世安得聖上傳召。
如今國庫空虛,聖上有意在江浙一帶改田為桑,沈世安曾任蘇州織造,如今又是朝裡重臣,江浙的情況他最熟,這樣的大事,自然要問過沈世安的意見。
這日沈世安上朝前,只喝了一杯清茶,散朝後,聖上又拉著他講了許久的話。
等終於出得那宮門紅牆,沈世安只覺腹中饑餓,眼前還有些發暈。
隨行的侍從問他是否回府。
沈世安隨手掀開車簾,見路邊剛好有兩個賣吃食的攤子,已過了用膳的時辰,只零星坐了兩個人,地方雖小,卻還算乾淨。
沈世安吩咐人去買些吃食到車上來。
因大人沒具體說買什麼,侍從就估摸著,兩個攤子上都買了些。
一籠包子,一碗粥。
都是尋常物。
沒想到東西遞進去,沒過幾息,就見沈世安跌跌撞撞從馬車上沖下來,跑到賣粥的攤子上,仰首四顧,不知道在找什麼。
侍衛不明所以,也跟著沖上去,刀劍出了鞘,護衛在側。
沈世安剛從宮裡出來,還穿著大紅色官服,頭上官帽戴得整整齊齊。
賣粥的婆婆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哆哆嗦嗦跪倒在地,說自己從沒做過犯法的事。
沈世安合眸。
攤子就這麼大,一眼就望全乎了,能藏什麼人?
更何況,他想找的那個人,他早得了消息。
回了青州老家。
沈世安歎了一口氣,吩咐左右把刀劍收起來,俯下身,把受驚的老人扶起。
「老人家,你這粥熬得不錯。」
見他和藹,賣粥的婆婆總算沒那麼抖,輕顫著,估摸著答了話。
「回大人的話,老婆子這粥叫棗泥粥,在我們青州城很有名。大人若是喜歡,老婆子再給大人盛一碗。」
她說青州城。
自己果真沒有認錯。
沈世安為官多年,早已喜怒不形於色,像剛剛那樣的失態,實不常有。
不過片刻就已恢復如常。
他平靜問:「可是青州一品鮮?」
此刻沈世安官服在身,又刻意親近,不過幾句話就問出,這棗泥粥,確實是那個人教這老婆子熬的。
那個人,叫徐妙妙。
是他的髮妻。
沈世安喜歡的人,寫得一手簪花小楷,溫柔賢雅,若得興致,潑墨繪山河,閒談倚梅花。
沈世安娶到的人,紅塵裡打滾,大大咧咧,嬉笑怒駡,什麼污言穢語都敢講,十分聒噪。
你以為這就是命運的殘忍之處嗎?
並不是。
命運的殘忍之處在於,他同徐妙妙成婚八年,不知不覺習慣了那份聒噪。等終於同意中人得成眷侶,ƭûₘ卻只覺得清淨得不習慣。
他同徐妙妙本是兩個世界兩種人,如果不是沈家被發落,他們一輩子都遇不到。
他被她從神壇拉下來,日日夜夜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叫他一日三餐,叫他雞零狗碎,毀了他風雅人生,賠給他庸俗日常、人間煙火。
他們和離的日,沈世安近乎貪婪地呼吸,她離開以後安靜自由的空氣。
直到覺得庭院寂靜。
寂靜得不習慣。
沈府新的當家主母是他青梅,未出閣前,是京都世家貴女典範,家裡規矩極嚴,行走坐臥,沒有一絲聲響。
他府裡的兩個通房,丫頭出身,本就怯懦,如今換了新主母,還摸不准脾氣,大氣也不敢出。
寂靜得可怕的時候,沈世安難免會想起徐妙妙。
那個話又多又密、寡淡粗俗的人。
都說松山苦,有時回想,其實也沒那樣苦。
有好酒, 有好菜,還有一隻小鳥, 嘰嘰喳喳嘰嘰。忍著聒噪,苦日子一不留神就過完了。
徐妙妙走時決絕, 所有東西都帶走了。
唯一留下一樣東西, 忘在灶上的一碗棗泥粥,走得匆忙, 大抵是忘了, 等天明廚娘去看, 已經熬成一鍋火炭。
棗泥粥, 成親八載,他已然吃過千百碗了。
徐妙妙留給她的最後一碗, 他沒有吃到。
青州一行, 原定的就是那樣, 明察暗訪, 高調來, 高調去,再殺個回馬槍。
夜裡他上街暗訪, 不期看到徐妙妙同一位男子在一起。
不用想也知道, 那位俊俏郎君,大抵就是青州人口口相傳, 徐家大小姐的心上人兼救命恩人,顧長風。
沈世安不知道怎麼想的, 不自覺就跟上去。
沈世安知道顧長風發現了他。
發現了又怎樣?
顧長風有意叫他看見他同徐妙妙過得好。
那他就好好看看。
只是看他們嬉笑打鬧,
沈世安莫名想起徐妙妙最愛他的時候,站在他面前, 面對面寫信給他。
「卿卿吾夫, 見字如面, 展信舒顏。」
那封信如果留到現在,想來該發黃了。
畢竟八年。
他們最終走到這一步。
路過不見, 相逢不識。
卿棲春山, 我臥高臺。
沈世安終於得見徐妙妙是在很多年以後了。
那時他去江南辦差, 看改田為桑的成效, 路過江陵, 見江陵城中,開了一家一品鮮,熱鬧非凡。
酒樓下有個施粥的攤子,周圍一群拿劍的少年在維持秩序,是萬劍山莊的人。
他認出正在施粥的女子。
多年不見, 容顏不改, 甚至更有了些在沈家沒有的活潑生氣,膝下繞著一雙兒女。
他走進去,排隊。
排到他, 對面遞過來一碗白粥。
沈世安沒有接。
他壓抑著眼裡酸澀, 低聲說:「想要一碗棗泥粥。」
對面的人愣了愣, 瞧清是他,也怔了一怔。等回過神來,微笑告訴他:「江陵不產棗, 多年不曾煮,我已全然忘記如何做了。」
人生在世大抵如此。
讀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