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越修冷戰的第三年,他把我父親的遺物拍下來,轉手送給了養在外的小雀兒。
那個女人縮在他懷裡,怯生生地看我。
「要不,把這個給她?」
周越修漫不經心地笑,「那是我送你的,跟她有什麼關係?」
我什麼也沒說,冒著雨走到拐角處,將結婚戒指扔進了垃圾桶。
聽說後來,那位周少找遍全城,只為找到一枚戒指,尋回失去的戀人。
可那是他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1
我父親生前本要留給我的那枚胸針,今晚拍賣。
我問了傭人,周越修今晚還是不回家。
他在忙工作。
我歎了口氣。
他哪裡是在忙工作,他只是不想見到我。
年少時,我們倆都破產過,互相攙扶著東山再起。
也是那年,我父親經受不住打擊,腦溢血直接走了。
我在搶救室外哭得肝腸寸斷。
周越修抱著我說,以後我們兩人相依為命,他會把我失去的都給我找回來。
但,他今晚不在。

2
我直接讓司機把我送到了拍賣現場。
來了不少人。
周越修也在。
他還帶了女伴。
他目光掃過我時,神色懨懨,絲毫沒有謊言被拆穿的窘迫。
反而問我:「你怎麼在這兒?」
他懷裡的小女友陳依依聞聲怯生生地看我,小聲地問他:「她是你家裡那位嗎?」
我冷眼看著,沒有說話。
只因拍賣會要開始了。
我父親的遺物是第一件拍品。
祖母綠露水胸針。
本是要送給我的結婚禮物,但破產時被迫變賣了。
賣掉的時候,周越修說,早晚有一天他會給我贖回來。
他大概是忘了。
我循著陳依依嬌笑的聲音看過去,周越修一向一絲不苟的神情有了三分笑意。
她看到展示臺上的胸針時,眼睛裡閃著光。
「越修,你說過要送我件禮物的,我不挑,就要那枚胸針。」
周越修頓了頓。
我以為他想起對我的承諾了。
但他接著道:「好,買下來送你。」
揉了下陳依依的頭髮。
笑意繾綣。
我的心被刺痛。
一輪又一輪地加價。
轉眼間,就剩下我們二人。
周越修唇角勾起諷意,「這麼多年,你也就強勢這點沒變。」
變不變的,這些年爭論太多次,我已經不想去爭。
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吵架,他叫了我的全名:「許明珠!你現在一點也不可愛了。」
誰會永遠像 20 歲出頭的小姑娘一樣青春可愛呢。
我已經三十了。
現在。
我只想要這枚胸針。
起拍價三百萬的胸針已經加到一千萬。
但周越修跟我置氣,半點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可我手上的流動資金快不夠了。
助理在一邊比我還要焦急:「許總,這次要不就算了,那枚胸針的市價只有四千萬。」
我垂下眼,靜默道:「那是我父親的遺物,我要贖回來。」
助理是兩年前才跟我的,她不知道周越修是我的丈夫,也不知我從前破產過的事。
我話音剛落,她便攥緊拳頭道:「許總,一定要贖回來。」
我抬眼淺笑:「好。」

3
我最後還是放棄了。
周越修知道我最近新簽了一個項目,流動資金少,拼不過他。
在最後一錘定音後,陳依依驚喜道:「越修,我們贏了!」
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我。
在我視線回轉時,她挽緊了周越修。
變得膽小起來。
「你家裡那位好像不高興了。」
那枚胸針被陳依依隨意地捏在手裡,興沖沖地在燈光底ŧű̂⁰下比劃。
看到我過來,她又躲向周越修,問他:
「我戴著好不好看?」
「很適合你。」
拍賣場外刮起了風,是暴風雨來的前兆。
周越修站在風吹來的方向,將身上的褐色風衣脫下,自然地披在了陳依依身上,去了車庫。
我到了外場時,司機打來電話,說車壞了,開另一輛過來還需等一個小時。
這裡遠離市中心,打不到車。
我穿著短款禮服,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
助理已經回了公司。
陳依依不知何時披著周越修的風衣走了過來,也問我:「好看嗎?」
我點了頭。
自然好看。
設計這枚胸針的大師,是我爸的好友。
他國際大獎拿到手軟,這枚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作品,也是他的退圈之作。
陳依依彎起眼笑:
「你看起來也很想要呀,可惜越修說了,無論怎樣都要拍下來送給我,抱歉啦。」
我冷笑一聲。
一輛銀色布加迪開過來,徑直繞過我,停在陳依依面前。
是周越修的車。
車窗放下來,一雙狹長的桃花眼裡倒映出陳依依的影子。
他看到我站在一旁,頗有些不耐。
「你跟她說了什麼?」
陳依依笑得活潑陽光。
「țüₜ她說想要這枚胸針呢,要不,可憐可憐她,給她吧。」
周越修涼薄的眼神掠過我在寒風中的模樣,目光落定。
「那是我送給你的,和她有什麼關係?」
我吸了口氣,今日之前,我們已經三個月沒說過一句話了。
冷戰的三年裡,我們說過的話也是寥寥無幾,但這次和以往那幾次有些不同。
我不肯低頭。
他也從不退讓一分。
就這麼僵持到了現在。
可那是我父親的遺物。
我聲音啞澀:「開個條件吧,胸針給我。」
周越修抬眼諷刺:「拍賣會時,是你輸了,就這麼想要贏嗎?」
我啞然失笑,分外苦澀,「你當真忘了你跟我說過什麼?」

4
他有一刻的茫然。
陳依依在一旁小聲嘟囔:「她的好勝心可真強,太強勢了。」
周越修回神,繼而道:「又是你想一出是一出的理由,我怎麼不記得有這件事。」
ṭūₜ他莞爾一笑,「從這裡走回城南的別墅,對了,把你的高跟鞋扔掉,我最討厭你踩著高跟鞋氣勢洶洶的樣子。」
我擠出一個笑容,讓自己不那麼狼狽。
抬起的眼睛盯著他的薄唇,這張唇裡吐出的話刺骨地涼。
我依稀記得,我的第一雙高跟鞋是他送的。
那年迎新晚會,我是主持人,統一買鞋子的人先是訂錯了款式,退回去後又訂錯尺碼,想要再換卻迫在眉睫。
小一號的禮服,我勉強能穿上,但小一碼的鞋子,我的腳不合適,如何都擠不進去。
我在後臺心急如焚,學校地處偏僻,同城的快遞怎麼也得三個小時,可晚會半個小時之後就要開始。
拖地的禮服剛好能蓋住我的腳,我做好了光著腳上臺的打算。
就在我以為我要赤足站完一整個晚上的晚會時,周越修喘著粗氣,目光殷切地把一個鞋盒遞到了我手上。
「拆……拆開看看。」
豆大的汗珠從他的臉頰滑落,落在我伸出的手背上。
是熱的,暖的。
我欣喜到快要哭出來。
周越修卻低著頭道:「我手頭上只有八十,沒買到本來的那雙,抱歉,委屈你了。」
那時的我怎麼會怪他呢,已經破產,我們艱難度日,我對他的只有心疼,我之後才知道,那八十,是他那半個月的飯錢。
我的第一雙高跟鞋,它和我之後那些名牌的鞋子不同,它沒有知名的品牌,沒有昂貴的價格,甚至穿上磨腳。
但直到現在,我還將它留在鞋櫃裡。
我的思緒收回。
視線回轉時,雨點滴下,冰涼。
將過去的記憶全部塵封。
我的話音稀鬆平常,儘管面對他這樣的態度,也多不出一絲傷心。
我,早就習慣了。
「這麼簡單,回去了就還我?」
「對,就這麼簡單。」
他話尾的音翹起,淩厲的眉頭微微聚攏,似乎是沒有料到,我答應得這麼直截了當。
和他冷戰的這些年,我已經不願意再同他周旋。
我在兩人的目光下,將高跟鞋脫下,走到拐角處扔了進去。
我深呼出一口氣,手指顫了下。
一起扔進去的,還有中指上的那枚結婚戒指。
戒指,我不要了。
他,我也不要了。
這場婚姻也該結束了。

5
陳依依的嗓音再次響起,她笑吟吟地說:
「可是,光著腳怎麼走回去?我看到越修車裡有雙鞋,本來是送給我的,暫時借給你吧。」
周越修冰冷的目光掃過來,視野被她遮住了一半。
我別開了臉,只想儘快結束這場鬧劇。
他什麼話也沒說,似乎是默許。
兩個人很有默契。
我突然記起大學剛畢業那時候,我和他一起創業,那時候我們也是很有默契。
只是後來,一切都變了。
他希望我回歸家庭,可我不想,我不想重蹈母親的覆轍,沒有一點抗風險能力。
我母親做了二十年的家庭主婦,我爸公司破產,她卻是最先倒下的。
我不能接受自己也有變成這樣的可能。
我要為自己抵禦風險。
周越修只讓我信他,信他有能力給我好的生活。
我想,我們的默契早就沒了。
離心早已出現端倪。
陳依依打開車的後備箱,眼睛裡突然盛滿驚喜,大聲地「哇」了出來。
這一聲,讓我也不自覺地抬頭,向那邊看去。
窺見一角,似乎是這個月新出的幾個限量包。
陳依依嘟了嘟嘴,仿佛是怕我會上手來搶,拿出鞋子後,迅速地將後備箱合上。
「鞋給你了,你可以走了。」
我早過了追捧名牌包的年紀,但心裡卻空蕩蕩的。
他們的驚喜,讓我這個「外人」看到了。
我和周越修才是夫妻,我反而成了不合時宜,說起來還挺滑稽的。
但很快就不是了。
此刻,我只想要一件東西,那枚胸針。
我嘴角勾起一個諷刺的笑。
「我要的是胸針,不是一雙本就不屬於我的鞋。」
陳依依聽到這話,反而將手中的胸針攥得更緊了。
「是要反悔嗎?」
我的視線定定地盯著她。
她蹙起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擠出兩滴淚珠,「狗咬呂洞賓,我好心給你鞋,你不要就算了。」
「你果然還是這樣,得理不饒人。」
周越修不知何時下了車,大概是捨不得他的金絲雀被我「欺負」,來給她撐腰。
可是,被欺負的人不該是我嗎?
但有些人就是看不到,或者說,他因為不在意裝作看不到。
陳依依眼眶裡盛滿淚水,楚楚可憐。
「不是說好了,你回去了,越修就會還給你嗎?」
我撐起一個笑,不想敗下陣來,「擔心你們不講信用。」
「這麼點小事,我,你都不信?」
他目光下移,定格在那雙鞋上。
是雙平底鞋,好像是破產前我常穿的一個牌子。
等我將它徹底看清時,我的心臟突然停跳一瞬。
他把我們的過往,也一起送給她了。
我突然有點反胃,噁心。
他,記得。
我以為他忘了曾經,他卻清清楚楚地記得。
卻還要在這枚胸針上裝傻,只為了讓我低頭。
好噁心。
我鼻子忽然一酸。
十幾歲的他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憎惡。
我性格極淡,此刻卻多了歇斯底里:「信你?你有哪點值得我相信?」
是,因我不肯聽他的安排,做家庭主婦,他便從各處挑我的不足?
還是,因我和他冷戰不肯低頭,他便將我父親的遺物拍下送給別人?
他愣住一刻,大抵是沒見過我這個樣子。
我和他平時都在忙工作,見到的時間都很少,更不說這三年我們見到對方都視作路人。
我們沒有交流,沒有溝通。
他訝異於我此時的焦躁。
我也對他給我的一切難堪心冷。
他用一種我描述不出的眼神,極快地掠過我,像飛鳥被迫蹚過泥濘的沼澤,不願自己的羽翼沾染分毫。
「給她。」
雨滴砸在我的臉上,比剛才更大了。
但冰涼與否,我似乎感受不出了。

6
陳依依不甘心地將胸針拿出來,卻在我將要接到時,「不小心」失手了。
胸針摔在了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瞬間,碎成兩瓣。
「對,對不起。」
她驚恐地想要彎腰去撿拾,似乎有些手足無措。
我無視掉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將碎在地上的胸針拿起,收起來。
整個過程的神色都沒變過。
直起身後,那下掌摑,所有人都沒預料到。
陳依依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半邊臉,「你做什麼!」
周越修也沒反應過來,等他意識到發生什麼時,我已經出聲道了歉。
「陳小姐,對不起。」
和我的話聲,一起響起來的,還有一個眼生的中年男人。
男人和周越修打了個招呼,似乎是生意上有求於他。
男人打完招呼後,注意到一旁靠近周越修的陳依依。
不等他說話,陳依依便主動地介紹起自己。
「我是越修的女朋友。」
她話畢,顧不上半邊臉龐的火辣,朝我投來一個挑釁的眼神。
「你不能因為自己得不到越修的幫助,就來朝我發洩怒火。」
短短兩句話,就讓旁人將我當作也想和周越修合作的競爭者。
男人先是奉承了兩句:
「郎才女貌,不知道什麼時候結婚,讓我也沾沾喜氣。」
說完這些,男人又暗暗地擠對我:「真是沒有眼色,看不到周總今天是帶著女朋友出來的,我勸你趕緊走,你這種人,什麼貨色,一句話不投機就動手,周總怎麼會看得上?」
陳依依嘴角翹起兩分得意,露出勝利者的喜悅。
周越修沒有否認,為我解釋的話一句也無。
在我的意料之內。
他不知道,我對他不會再有任何期待了。
他們的寒暄我沒興趣,我一眼也沒再看,卻被周越修叫住。
「我還不至於讓你光著腳回去。」
我停下腳步,卻沒回頭。
理智告訴我,應該穿上鞋,儘管這雙鞋有多令我作嘔,我都需要它。
穿上鞋,是合腳的,我的尺碼。
我短暫地遲疑了下,又回想陳依依的身高,她和我差不多高。
我立即否定掉自己的猜想,這雙鞋怎麼可能是給我的呢。
我下意識地想說句話,但我的感謝,他不需要,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我有件事,想說很久了。」
周越修漫不經心,卻又回應了我:「我們有什麼好說的?」
我瞥了眼陳依依:「我回去了就告訴你。」
我要和他離婚。
雖然我很不想讓他們如願,正大光明地出雙入對,但我也不想讓自己繼續困在婚姻的圍城裡。
撐到今天,我已經精疲力竭。
那個男人還沒走,用一句話讓我僅剩的氣力卸下。
「都說,愛妻者風生水起,虧妻百財不入,看到周總和夫人這麼相愛,我就知道跟著周總你能賺到錢!」
他仍在奉承陳依依。
此刻,我還是沒有回頭。
也沒有去猜他的臉色。
臉色差代表心虛,面色如常便是毫不在意。
他應該是第二類。
但我,不會在意了。

7
落地窗前,暴風雨終於來了。
我看著聊天框裡,和他寥寥無幾的幾句話,冷戰的三年裡,我們兩人都沒給對方發過任何一句話。
我沒有走很久,助理及時開車趕了回來,讓我不至於成為落湯雞。
脫下的那雙鞋,我看了兩眼,裝進袋子,讓傭人替我丟掉。
雨幕將天空席捲,天色忽然暗下,電閃雷鳴。
房裡燈光亮如白晝,我打字的速度緩慢,打出「離婚」兩個字時,我忽然松了口氣,像是終於解脫了。
在我消息剛發出去時,聊天框突然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我眉心鎖緊,他應該也覺得解脫了。
很快,他發過來一句話:【你在說什麼?】
我暫態覺得有些好笑,這是他的期盼,兩個人僵持這麼久,他為的不就是這句。
現在,在這裡裝糊塗?
他不覺得自己的行為也ťû₍很荒謬嗎?
【我說……】
我的字還沒打完,他一個電話先打過來了。
我順勢滑過接聽,沒出聲。
一聲厲喝震耳欲聾。
「許明珠!你剛發給我的話是什麼意思?」
一派興師問罪的模樣,這語氣,仿佛是我有愧於他。
我淡淡地道:「我說,離婚。」
他語調上揚:「就因為一個胸針的事,你就提離婚?我以為你今天低頭,是想清楚了……」
我在電話這頭一笑,我可不就是想清楚了,所以,才有今日這段對話。
我截住他的話頭:「離婚協議,我已經找人在擬了,分割財產時,我的那份一分也不能少。」
他卻沒有回答我,而是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命令:
「我今晚回來,你準備好晚飯。」
他還是這個樣子,獨斷專行。
我的想法,我的態度,他都不在意。
可我要在意,這世上我已經沒有親人,如果我還不能善待自己,背叛自己,那麼許明珠這個名字將失去最後的意義。
許明珠啊,你只剩自己了。
我輕輕地歎了口氣。
助理突然給我打來電話。
我潦草地同周越修說了句:「沒別的事,我掛了。」
不等他再說話,我按斷了和他的通話。
他回來與否,我不在意。
助理似乎是有十萬火急的事,「周氏也在洽談新悅地這個專案,最新的消息,和那邊對接上了。」
周越修是要絕我後路。
從青梅竹馬到如今的水火不容,我真是越來越不認識他了。
我在心裡苦笑,迅速通知專案組,繼續跟進。
周越修要和我搶,我難道就要雙手奉上嗎?
我不會放棄分毫。
當初,他讓我退出公司,會保留我的股權。
為了這件事,向來沒有爭吵的我們劍拔弩張,出現了第一個分歧,從此之後,矛盾便像打開了的水閘,源源不斷。
我據理力爭,最後帶著效益排在末尾的部門,獨立出去,立下對賭合約,三年之內盈利五千萬。
為了贏,那段時間我日夜都是顛倒的。
所幸,上天給了我一次機會,我贏了。
想到這裡,我頓了頓。
問助理:「還有別的消息嗎?」
助理遲疑了下:「項目組長你在拍賣會上見過,周總身邊那位。」
陳依依。
他給她撐腰,要她來搶走我的項目。
空氣靜默。
陽臺上,我養了七年的文竹根部生了病菌,葉子枯黃,還沒來得及清理掉。
我看了又看,囑咐傭人將它扔掉。
不知過了多久,門鈴響了。
傭人喊了句:「先生回來了。」

8
我沒有下樓。
周越修讓傭人喊我下去。
我站在樓上,卻沒有挪動腳步,目光漸漸地對上他的視線。
「你上來吧。這麼多年,都是我為你妥協。」
他像是聽了個很有趣的笑話,依舊坐在樓下的沙發上,沒有一絲要起身的前兆,甚至沒有再看我。
薄涼的話語裡全是對我的質問:
「如果你肯為我妥協,我們之間的關係怎麼會走到今天這個樣子?」
我抿唇,吸了口氣。
「你覺得是我的錯?」
他諷笑:「真有意思,難道不是嗎?你跑到拍賣會,一個小玩意都要和我爭,我讓給你了,你還想怎麼樣?」
碎成兩塊的胸針,是我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來的,送去修復,對方說恢復不到最初的樣子。
我忍不住哽咽,不是為他。
「那是我父親的遺物,它不是什麼你口中的小玩意!」
他愣了愣,出聲道:「我……」
卻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終於從沙發上坐起,朝樓梯口處走了兩步,又頓足看我。
「我怎麼不記得有這件東西。」
周越修在質疑我話語的真假,縱然我從頭至尾都沒對他說過一句謊話,他的反應依舊是懷疑。
我們是年少的玩伴,是互相取暖的夥伴,也曾是……最親密的戀人。
可如今,他連一點最基礎的信任也無。
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提起一口氣:「離婚後,我會搬出這裡,但這個家是我和你一起打拼來的,你要折現給我,我在周氏的股權……」
他還是沒有上樓。
「你的股權依舊是你的,不需要賣掉。」
我質疑:「我怕你稀釋我的股份。」
他唇邊露出兩分譏笑:「我周越修做不出那種事,你大可放心。」
我搖頭:「信你,我做不到。」
他突然像被激怒了一樣,重申了遍「下樓」。
可我在等他上來,又怎麼會走下去。
「我就這麼讓你覺得不可信嗎?」他拽下了脖頸間的領帶,有些煩躁,「我說過我會給你好的生活,是你不要,你為什麼總那麼強勢!如果你像陳依依那樣,我們哪裡會有今天?」
他拿我跟別人比。
我忽然間又記起了那雙鞋子。
一個平淡無奇的晚上,他從公司回來,皺著眉看了眼我脫在門口,還沒來得及放進鞋櫃的高跟鞋。
「我覺得平底鞋更好,你以後就別穿高跟鞋了。」
我那時覺得沒什麼,後來才知道,那段時間公司來了個實習生,是陳依依。
她喜歡穿平底鞋。
我怔住一刻,冷笑,「讓我信你?然後,你就讓陳依依來搶我的專案?」

9
「什麼?」
他表現得像毫不知情,腳下卻突然不穩,踉蹌兩步差點撞在樓梯上。
他猛地閉眼又睜眼,一瞬慌張。
我猜他大概是低血糖了,他忙起工作總不按時吃飯。
以前我總會提醒他,後來和他漸行漸遠,上次和他一起吃飯是什麼時候,Ṱṻₖ我已經記不清。
關心的話不該由我說了。
傭人從旁邊經過,見到這幕,手裡提著的包落到了地上。
露出他本是送給陳依依,卻被我穿回來的那雙平底鞋。
他眉頭緊皺著,疑惑開口:「這雙鞋怎麼在你手裡?」
傭人低下頭看了我一眼,「夫人說要扔掉,我看這雙鞋還能穿,就想收起來。」
「扔掉?」他眼中疑色愈深,「為什麼要扔?」
我懟上他質問的語氣:「不合腳,不扔掉難道讓我把穿過的鞋給別人?」
他打斷我的話:「怎麼可能?那雙鞋是買給你的,陳依依的話……」
我一愣,隨即一笑,並沒因他的話而動搖。
他是當初沒聽清陳依依說了什麼,還是現在才回想起那件事不對勁。
都不是。
他只是現在有了解釋的需要,如果時間倒推,他還是會默許陳依依的所有行為。
他只是,想讓我低頭,證明我輸了。
我從樓上向下看,視野寬闊,不再局限於他一人身上。
「所以你本來是打算打我一個巴掌再給我ţŭ̀ₜ個甜棗?」
他送禮物的方式可真特別。
周越修被我的話嗆住,半晌沒出聲。
傭人小聲地問我,這雙鞋她能拿走嗎?
我點了頭,總之是不要了,不如送給需要的人。
「這件事算了,現在我只想問,當初我們約定過,雙方的項目互不干涉,既然你執意要毀約,我也不會放手。」
他蹙起眉頭辯解:「我沒有。」
「哦。」
我淡淡地答了一個字。
就像他對我那樣。
他卻比我更加急躁:「我為什麼要搶你的項目?」
我攤手苦笑:「那是你的公司,我怎麼會知道?你去問陳依依。」
他拿起手機,就撥通了陳依依的號碼。
語氣最初是平和的,說著說著,只聽對方一句:「我就是要拿下這個項目!」
他說了聲:「這個項目終止了。」
對方在電話那頭又哭又鬧,以往他最吃這套,無論有理無理,總會柔聲地哄她。
周越修此刻卻煩悶地揉著眉心,語氣也淩厲起來:「明天,你不用來了。」
陳依依的哭聲戛然而止。
周越修沒心思安慰她,猛地掛斷。
這種場景,陳依依大概是第一次遇見,不斷地給他發消息打電話,最後的結局卻被直接拉進了黑名單。
我卻見過無數次了。
他喜歡被人依附,如今出現分歧,又怎麼會一直寵著她呢。
我臉上的神色,從始至終都沒變過。
周越修將手機關上,「現在你滿意了?」
我沒點頭:「這本就是你該做的。」
他卻提出:「我想我們得談談了。」
這句話,我曾無數次地跟他說過,每次得來的回應都是,只要我放棄事業,回歸家庭,他就同意和我平心靜氣地談談。
最後,都以爭吵告終。
我笑:「那你先上樓吧。」

10
周越修在樓下踱步。
半個小時後,我在樓上的臥室裡突然聽到不小的動靜。
傭人匆忙來敲我的門。
我才知道,是周越修在踏上幾個臺階,眼前一黑,摔下去了。
因為手臂擋了一下,頭沒有磕到。
他執意不去醫院,只能請了家庭醫生過來。
「唉,也是自作孽,家裡有老婆,還出去拈花惹草,現世報。」
傭人小聲地自言自語。
我出門的時候,正撞見她往這邊來。
「他怎麼樣了?」我問。
「沒什麼大問題,醫生都走了。」
她思考了下又說:「先生說想見你,但……」
我剛拿到電子版的離婚協定,低頭翻看,「但是什麼?」
「但先生現在看起來心情不好,我怕你們……」
她怕我們又吵起來。
她在家裡做了有五年,見過無數次我和周越修不歡而散。
我笑笑:「以後不會了。」
她睜大了眼睛:「不會是要辭退我吧?以後你扔掉的東西我不會撿的,你是我見過最好的雇主了。」
我彎起眼:「我是說,我要離婚了。願意跟我走嗎?去我的新家。」
「真的?」
同一時刻,一道倉促的男聲在樓道旁響起:
「我還沒同意!」
是周越修,他手臂劃傷了幾道,纏了紗布,看起來有些狼狽。
他來得正巧。
我揚了揚手機,提醒他,語氣輕快:「離婚協議,我給你發過去了,你想改哪裡可以和我商議,離婚手續儘快辦理吧。」
他的姿態沒有之前那麼高了,卻仍抬著頭,「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也不會在樓梯上摔下去,你得給我一個和你談談的機會。」
我笑了一聲:「你口口聲聲是為了我,你說你在外奔波跑業務,是為了給我好的生活,你讓我放棄事業回家,也是為了我好。事實上,這一切都是為了你自己。我想要什麼我會去努力,不需要任何人為我做什麼。」
周越修怔愣一刻,眼底充血,我從前最喜歡他的一雙眼睛,卻見證了這雙眼睛裡的神色從熱烈的色彩到如今的冷若冰霜。
他喉結滾動,將話在口中反復咀嚼,才說出口:「可我有在挽回。」
「又是自以為是地挽回。」
我想起那雙鞋,他為了讓我穿上,命令我脫下我的鞋,光著腳在大理石地板上走,又默許陳依依對我各種為難,就為了將它送給我。
呵。
我不需要。
從頭到尾,我得到的似乎只有傷害。
他又急切地說:「你不喜歡,我可以換一雙。」
好像……是真的在努力挽回我了。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走到鞋櫃旁,將保存得很好,但極其普通,毫不起眼的一雙鞋從最裡面拿出來。
蹲下去取鞋的那一分鐘,我恍惚間,好像看到了那個十八歲的自己。
她笑意盈盈地穿著那雙鞋,滿眼洋溢著幸福,她問我:「我以後會和越修結婚吧,父母去世後,他是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了,我很愛他,他也會一直愛我,對嗎?」
我低下了頭,沉寂中一滴淚珠從眼眶中滑落。
現在的一切,讓她失望了。
對不起。
十八歲的自己卻搖了搖頭:「我希望你幸福,無論和誰在一起,自己一個人也沒關係,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你好,就可以了。」

11
我把鞋子放在周越修面前時,他滿眼的疑惑。
他不解地問:「你什麼時候買的?都舊成這樣了,我會給你買新的。」
「你送的。」
我掛著笑。
他更迷茫:「我怎麼不記得?」
我提醒他:「迎新晚會。」
他沉思了一陣才恍然大悟:「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只記得那時候特別艱苦,每天吃飯都只能在視窗打沒人要的特價菜,那樣的日子,你怎麼還願意記得?」
他把從前的自己忘掉,他覺得那是一段恥於提起的過往。
可我仍記得清楚,來時的路,我不想忘。
周越修拖著離婚協定,不肯簽署。
直至拖到了兩個月後,醫院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周越修的家屬。
我遲疑了下, 沒有說是, 只問:「他怎麼了?」
我沒記清楚那些學術名詞,只聽懂了關鍵的一句:「他之後會漸漸地失明,直到徹底不能視物。」
我突然想起,那天他踉蹌的兩步, 以及眼前一黑,不小心摔下樓梯, 似乎就是前兆。
我還是ţū́ₜ去了趟醫院。
去醫院的那天, 我開車回了以前住的別墅區。
他要我幫他取最後一樣東西,取完這件東西,他就肯簽下離婚協議。
是個很小的盒子, 我沒有過任何要打開看的念頭。
他的東西, 已經與我無關。
病床上的周越修,格外茫然無助,也與我沒了關係。
「明珠, 你來了?」
他現在勉強還能看清人的臉。
我答了句:「嗯, 東西給你。」
他沒有伸手去接, 我以為是他沒看到,遞得又近了些。
「打開看看。」他冷不防地開口。
我對他的東西沒興趣,只問:「打開看了,你就簽協議?」
他的笑容蒼白:「是,這件事你可以相信我。」
我在他殷切的目光中,打開了那個盒子。
看清楚裡面的東西時, 我怔了怔, 是我曾經丟掉的那枚結婚戒指。
他聲音啞澀:「你可以戴上,再讓我看看嗎?」
我沒動作:「不合手了。」
他抬起頭, 面露失望,這種神情很久沒出現在他的臉上了, 「嗯?」
「和鞋子一樣, 都不合適了。」
我聽說過, 他找這枚戒指找了很久, 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和周越修早就形同陌路。
他卻不死心,追著問:「我還記得, 我第一次給你戴上這枚戒指時,你很開心, 那是我現在能記得的最燦爛的笑容了。」
可感情牌對我沒有用, 反而只會將我推得更遠。
朝夕的對比太過殘忍,年少時越美好, 越顯得如今滿目瘡痍。
我語氣淡淡:「簽吧。」
他竟然也開始回憶往昔了, 我的話將他從那時的景象拉回到現實中。
他拿起筆,筆尖停滯在紙上許久, 終於簽上了名字。
卻在將那份合同遞給我的時候, 又遞給我一份股權轉讓書。
「這是我對你的彌補,以後,公司就交給你了。」
我有些驚訝, 想說聲感謝。
但仍然說不出口。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 洋洋灑灑地落在病床上。
我走出病房時,病床上多了枚無人認領的戒指。
我沒回Ţūₒ頭,只是說了句:「以後保重。」
我要徹底離開了。
我深深地長呼出一口氣, 釋懷地看向遠方。
許明珠,你以後的每步,都會是奔著幸福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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