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原本許給了蘭陵蕭氏。
可蕭氏家道中落,小姐死活不願意上花轎。
於是,我頂替小姐嫁給了蕭銘之。
婚後三載,我照顧他衣食起居,助他高中狀元。
蕭銘之授官那日,小姐修了封信給他,說願意和他重修舊好。
沉吟片刻,蕭銘之看向了我:「既然如此,你家小姐為妻,你自降為妾,日後依然伺候著她,可好?」
可他不知道,我們哪裡還有什麼日後。
我來到這個時空,本就是為了幫他高中。
現在任務完成,我也該脫離這個世界了。
寫在澄心紙上的和離書,便是我給他的回答。
1
蕭銘之回來的時候,手裡還提著兩隻蒸螃蟹。
許是怕螃蟹涼了會腥,他一路小跑著回家。
看見我時,他一邊喘氣,一邊笑著將蒸螃蟹遞過來。
「阿鳶,我剛去春風樓排隊買的,你快趁熱吃了。」
我喜歡吃春風樓的螃蟹,可酒樓東西貴,蕭家並不富裕,我只吃過一次。
蕭銘之為我綰好耳側的碎發,笑道:「今日皇上為我授官,讓我入了翰林。日後我仕途坦蕩,又有俸祿,我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他看著我剝開蟹殼,舀出蟹黃,眸中漾開淺淺的笑意ŧû₈。
偏在這時,有小廝敲門,說楊侍郎府上著人送了封書信過來。
我原先便是在楊侍郎府上當差,做楊家嫡女的貼身丫鬟。
聞言,蕭銘之立刻起身,拆了那封信細細讀來。
看信的時候,蕭銘之的手都在不自覺地顫抖。
半晌過後,他啞著嗓子輕聲開口:「阿鳶,這封信是楊小姐親筆所書。」
「她說,昔日楊大人見蕭家落魄,不願讓她與我成親,便命你來頂替。為此,她與楊大人置氣,獨守空閨三載不嫁。如今楊大人終於鬆口,願意讓她嫁給我了。」
我剝螃蟹的手一頓:「可你現在不是已經娶妻了嗎?」
蕭銘之怔怔地看著我,臉上盡是失落之色。
他像是在思考著什麼,良久之後,艱澀地開口問我:
「阿鳶,你能把正妻之位讓出來嗎?」
2
三年前,18 歲的我墜崖身亡。
系統綁定了我,將我送到這個時空。
它說,只要我幫蕭銘之重新崛起,就能繼續活下去。
為了活命,我答應完成任務,成了楊姣的貼身侍女。
當時的蕭氏門庭衰落,楊家卻蒸蒸日上。
楊姣不想過苦日子,眼看婚期將近,她鬧著不肯成親。
可兩家早已定下婚約,楊侍郎不願被人指摘嫌貧愛富。
「當初只說讓楊家的女兒和蕭銘之成親,又沒說一定是我。爹,你認個義女也成啊。」
楊姣指著我:「紙鳶和我生得頗像,不如就讓她替我成親。」
於是,我上了花轎,一路敲鑼打鼓地送到了蕭家。
我至今依然記得,蕭銘之在掀開蓋頭的那一刻,看清我的模樣時,臉上那失落的神情。
洞房那夜,他和衣躺在榻上,與我保持著一人之隔,輕聲開口:
「罷了,蕭家如今落敗,她跟著我也是受苦。替她嫁給我,委屈你了。」
蕭家確實落魄,只剩他和妹妹兩人。蕭銘之要上學,蕭瑜是個病秧子,常年吃藥,家中沒人幹活,也沒剩銀錢。
掙錢的重擔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婚後第二日,我便跟著隔壁阿嬸學做豆腐。
沒多久,我支了個豆腐攤,靠賣豆腐掙錢養活蕭家。
在現代,我會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有時也會去做做美甲。
自從嫁人後,我十指禿禿,手上全是繭子。
系統提醒我,若能拜陸老先生為師,蕭銘之的中舉概率更大。
可陸老先生早已不收徒,蕭銘之苦苦哀求也沒有用。
我打聽到陸老先生愛吃海鮮,便每日做一道菜送進去,從不重樣。
第三個月時,陸老先生圓了一圈,終於答應了收蕭銘之為關門弟子。
那晚,蕭銘之站在月光下,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袍,沖著我笑。
他在我的手腕系上一條親手編織的紅繩,又在我的額上落了一吻。
「阿鳶,能娶你,是我今生之幸。」
他寫的一手好字,會在紙上為我寫下情意綿綿的情書。
我病著的那日,他背著我走在雪地裡,一邊喚我名字,一邊帶著我去請郎中。
閒暇時也跑來廚房,我做飯,他便挽起袖子切菜。
我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了四個字——相濡以沫。
偶一偏頭,他與我四目相對,眼底盛滿了深重的愛意。
在現代,我是個孤兒,從未有人用這樣的目光看我。
我有些招架不住,連自己心跳的節拍都控制不了。
蕭銘之高中狀元那日,他抱著我轉了好幾圈,將我抵在院門口的桂花樹下。
俯身而下,唇齒相依,任桂花紛紛揚揚落在我的肩上。
他說:「阿鳶,我們會苦盡甘來的。」
可現在,得了官職的蕭銘之站在我的面前,認真地問我:「阿鳶,你能不能把我的正妻之位騰出來?」
許是蟹肉太過燙手,我沒拿穩,蟹殼掉在了我的裙裾上。
我抬眸望著他:「你剛才在說什麼?」
蕭銘之抿了抿唇:「她畢竟是你的小姐,你們有主僕之別,總不能讓她做妾室向你行禮吧?」
3
秋風蕭索,裹挾著落葉向我襲來。
我生生打了個寒顫,只覺得遍體生寒。
「當初她嫌你落魄,不願意嫁給你。如今看你富貴,只是修來一封書信,你便巴巴上趕著讓她來攀?」
蕭銘之解下大氅為我披上,動作溫柔,話語卻冰涼。
「阿鳶,我知道你心中定然不願,那你也不能因此污蔑你家小姐。」
「其實我和她有過一段過往。她是什麼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
原來,蕭銘之少時曾在楊府借住過一段時日。
楊府丟了東西,不知怎的懷疑到了蕭銘之身上。
是楊姣出面,為他作證,換他清白。
提起楊姣時,蕭銘之眼底的笑意怎麼也沒藏住。
「她是個率性單純的姑娘,斷斷不會嫌貧愛富。你不必栽贓,我耳清目明,心中自有一桿秤。」
蕭銘之歎了口氣,耐心地勸我:「阿鳶,我會抬你為貴妾。她為妻,你為妾,你日後依然伺候著你家小姐,這樣有什麼不好的嗎?」
他一字一句皆是認真。
明明前一秒還在和我展望未來,下一瞬,已經憧憬著娶旁的女子為妻。
就在這時,腦海裡傳來了熟悉的電子音:
「宿主,檢測到您的任務已經完成。您之前曾說,想陪在蕭銘之身邊,請問您是不準備脫離這個世界了嗎?」
我在原先那個時空,並無牽掛。愛意深重時,我曾想過和蕭銘之朝朝暮暮。
可是如今ťû⁷,這個念頭光是聽起來便有些可笑。
於是,我說:「我想脫離這個世界。」
系統答應了我。
「宿主,與蕭銘之和離之後,您會在十日內回到原世界。」
見我沒有答話,蕭銘之還在勸我:「阿鳶,你本便是替嫁進來的,讓一切回到正軌……」
沒等他說完,我便輕輕頷首:「好。」
蕭銘之微微一怔,剩下的話吞入喉中。
我沒再碰蒸螃蟹,淨了手後,起身去了書房,取來澄心紙。
然後一字一句,寫下和離書,遞到蕭銘之面前。
「你這是什麼意思?」蕭銘之愕然,擰眉看著我。
「幫你把正妻之為騰出來。」
我按捺下所有情緒,儘量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蕭銘之沉默片刻,雙手接過了紙,在上面寫上自己的名字。
「阿鳶,謝謝你。」
只因為楊姣的一封書信,他就將我們過去三年的情意盡數斬斷。
心臟像是被無數螞蟻啃食,我極輕極慢地笑了起來。
然後垂頭,讓眼角的那滴淚落在地上。
沒關係,我很快就會離開的。
4
我還是沒能和蕭銘之和離成。
蕭瑜知曉此事後,大發雷霆,將和離書撕了個粉碎。
「哥,你能不能清醒點?蕭家落魄時,是嫂嫂掙錢給我治病,供你讀書。如今日子好過了些,你怎麼能趕人家走?」
蕭銘之和她解釋:「不是趕她走,是讓她做妾。她依然在我們府上,我不會虧待她的。」
蕭瑜將藥碗砸到地上:「做妾?我嫂嫂憑什麼要做妾?你這是忘恩負義!」
「我只認嫂嫂一人。你要迎娶楊家女進門,便等我咽氣吧。」
說著,蕭瑜猛地咳嗽了起來,生生咳出了血。
蕭銘之本來都和楊家談妥了,如今被蕭瑜這一鬧,煩得不行。
系統來提醒我:「宿主,您如果想脫離這個世界,就必須和蕭銘之解除關係。」
我心下了然,告訴蕭銘之,我會幫他開解蕭瑜。
「我定會與你和離,楊小姐會是你的正妻,你放心吧。」
聞言,蕭銘之面上一喜:「難為阿鳶這麼懂事。」
可隨後,不知怎的,他微微蹙起眉來,似是想說些什麼,但終究欲言又止。
我剛進蕭瑜的房中,她便揉著哭腫的眼睛,撲進了我的懷裡。
「嫂嫂,我不是白眼狼,我能活到現在,全靠你起早貪黑掙錢。我會幫你的,絕不讓兄長欺了你去。」
我揉了揉她的碎發,心ţųₑ中一片柔軟。
我嫁進來時,蕭瑜只有十歲,頂著病體怯怯地喊我嫂嫂。
熟絡之後,她黏我黏得緊,總愛跟在我身後,給我打下手。
她和我在福利院認識的那個小女孩很像,我一直把她當成妹妹。
蕭瑜大抵是我在這個世界唯一的牽掛了。
我勸了她許久,蕭瑜不依,緊緊抱著我哭得喘不過氣。
我擱下藥碗,正色問她:「阿瑜,你覺得你兄長這樣,還是我的良配嗎?」
蕭瑜愣了愣,沉默地搖了搖頭。
「他心思不在我的身上,即便我們同患難,在富貴之後,他依然能將我拋下。既如此,我何必吊死在他這一棵樹上呢?」
「和離,對我對他都好。」
保險起見,我沒有告訴她系統的事。
蕭瑜訥訥看著我,半晌一跺腳,哭著道:「可是嫂嫂,兄長是讓你做妾啊,你怎麼能受這種委屈?」
連蕭瑜都覺得我委屈,我的枕邊人卻理所當然。
我壓下心中的酸澀,輕聲告訴她:「誰說我要給他做妾?和離之後,我便是自由身,與他再無牽扯。」
「他娶楊家女,我走陽光道,從此兩不相干。」
「砰」的一聲,門突然被人推開,蕭銘之就站在門口。
一陣冷風吹來,吹得他的衣擺獵獵作響,也吹得他鬢髮淩亂。
他卻仿若未覺,臉色煞白,聲音顫抖。
「所以阿鳶,你輕易地答應與我和離,其實是為了離開我。你壓根沒有想過做我的妾室?」
他走近一步,擒著我的手腕,失聲問我:「宋紙鳶,你沒有心嗎?你怎麼捨得這樣對我?」
不等我回答,蕭瑜起身,踮腳攥住他的衣領,惱怒地沖他吼:「蕭銘之,你給我清醒一點行嗎?是你沒有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說完,她抄起花盆邊的噴壺,將裡頭的水盡數潑到了蕭銘之的身上。
蕭銘之被她澆了個滿頭滿臉,頂著濕漉漉的頭髮,定定地望著我。
「看什麼看?真是礙嫂嫂的眼!」蕭瑜猶自氣不過,伸手狠狠一推。
蕭銘之一時不備,腰腹撞到桌角,疼得臉色煞白。用手撐桌面時,手掌又被木屑刺到,鮮血湧出。
我平靜地掃了一眼,沒有說話,轉身離開。
「阿鳶,你不心疼我了嗎?」他在我身後艱澀開口。
蕭銘之是個文人,身子孱弱,以往有個小病小痛,我都會緊張上半天。
而今日,我頭也沒回:「狀元郎大可留著讓楊小姐心疼。」
他沒有跟上來。
冷風將門扉掩上,也掩住了屋裡兩兄妹長達一個時辰的交談。
蕭銘之恍惚了兩天后,忽然又去了一趟春風樓,買了許多新上的菜品。
為我布好菜後,他輕咳兩聲:「阿鳶,那日我是鬼迷了心竅,才會有那樣的想法,實在是對你不止。」
「你我成親多年,你知道我的品性,我斷斷不是忘思負義、拋棄糟糠之妻的人。」
他的目光盛滿月色。明月澄亮,他的眼波也分外溫柔:「阿瑜已經點醒我了,我不會與你和離,你放心吧。」
「至於楊小姐那邊……明日我會修書一封,請她另擇佳婿。」
說到這句話時,他不自覺地輕咬下唇,拇指反復撚著食指,似乎只這一句話,就費了他很大的力氣。
聞言,我還沒回答,系統先急了。
「宿主,如果他不和你解除關係,你就沒辦法脫離這個時代了。」
在蕭銘之殷切的目光下,我舀了一勺冬瓜排骨湯喝下,篤定地對系統道:「會和離的。」
「他心裡放不下楊姣。只要楊姣稍稍撩撥,他便毫無抵抗之力。」
「他又捨不得讓楊姣做妾,那便只能同我和離。蕭銘之今日之言,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兩日後,我的話果然應了驗。
5
徐太師壽延,蕭銘之攜我共同赴宴。
酒過三巡,蕭銘之與人談話時突然怔住。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我看見了側首回眸的楊姣。
有人過來敬酒,一個沒站穩,撞到我的身上,酒液將我胸前的衣衫浸濕。
蕭銘之像是沒看見一般,遙遙望看楊姣,目ŧũ̂⁾光繾綣纏綿。
直到對面的賓客輕咳了兩聲,他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拉著我的衣袖輕聲解釋。
「阿鳶,我只是見她近來消瘦了不少,多看了兩眼而已。我沒有旁的意思,你放心。」
我似笑非笑地睨著他,並未回答,去里間將髒了的外衫換下。
可誰知,只是換個衣裳的工夫,後院那邊就出了事。
楊姣一時不慎,被藤蔓絆倒,跌入池中。
池水不深,其實也沒什麼事。可蕭銘之剛巧就在水池邊,見狀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跳入水中。
我到的時候,他正牽著楊姣往岸上走。
岸邊已經圍了不少看客,私語議論之聲太大,全部一字不差地落進了我的耳中。
「蕭翰林這是做什麼?在場這麼多人,輪得到他一個男子下水嗎?」
「我記得楊小姐和蕭翰林好像曾有婚約,怕不是餘情未了吧?」
「孤男寡女共入水池,成何體統?」
說話間,楊姣渾身濕漉地上了岸。
秋末的風有些凜冽,白霜蒙地,寒冷砭骨,楊姣從水中出來時生生打了個寒顫。
蕭銘之忽然看向了我,沉聲道:「阿鳶,把斗篷解下,給楊小姐披上。」
如今正值換季,我前兩日染了風寒,又一向畏寒,本不想赴宴。
可徐太師邀夫婦同去,我這才拖著憊懶的身子從床上爬起,還特意戴了斗篷禦寒。
見我沒有動作,蕭銘之的眉頭鎖得更緊,站在楊姣面前為她擋風:「還愣著做什麼?」
徐夫人見狀,連忙道:「我看蕭夫人臉色發青,許是身子不太利爽,還是披著鬥蓬暖一暖吧。」
「楊小姐也莫要擔心,婢女已經去取大氅過來,很快便到。」
她這廂話音剛落,那廂楊姣便狼狽地咳了起來,捂著心口唇色發白。
蕭銘之連忙向徐夫人拱手:「夫人有所不知,賤內本便是楊府丫鬟,自小做慣了髒活累活,身子骨硬朗,脫件斗篷而已,並無大礙。」
「倒是楊府千金身嬌體貴,斷斷不得有任何閃失。」
他再一次沉聲催促我:「宋紙鳶,還不快解下斗篷,給你家小姐披上。」
一院冷風撲打殘花,吹得我遍體生寒。
饒是對他早已絕望,此刻在眾人或憐憫或看戲的目光下,心上依然難免湧起了一股悲涼,混著窘迫,細細麻麻地將我啃噬。
誰還是個身嬌體貴的女孩呢?
嫁給蕭銘之前,在現代社會,我從沒做過粗活,不用背負養家的重擔,每日醒時最大的煩惱,莫過於今天該點什麼外賣。
「宋紙鳶。」蕭銘之走到我的身邊,咬牙低聲道:「她渾身濕透,不加衣會著涼的。我求你明點事理好不好?」
我站著沒動,只是裹緊了斗篷。
許是覺得難堪,蕭銘之急聲道:「這件斗篷是用我蕭家錢買的,我現在命你解下,聽見沒有?」
我看著他,將喉間的哽咽盡數吞下,唇角彎起,笑容分外蒼涼。
「蕭銘之,我嫁給你的那天,你家窮得連鍋都揭不開了。這斗篷是我賣豆腐賺來的,和你有什麼干係?」
站得很偏,聲音不大,這番話只有我們二人能聽見。
蕭銘之微微一愣,半晌偏開頭去,輕聲道:「你是我蕭家明媒正娶的媳婦。既然是蕭家的人,賺的錢自然也是蕭家的。」
爭執間,婢女已經將大氅送了過來。
楊姣換上大氅,正要去里間換乾淨的衣裳,跟著婢女走了兩步,突然回頭喊我:「紙鳶,愣著做什麼,還不來服侍我更衣。」
不等我回答,像是想起了什麼,她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瞧我這記性,以為紙鳶還是我的院裡的丫鬟呢。唐突了蕭夫人,真是對不住。」
「無妨。」蕭銘之望著她,一派溫文爾雅的模樣。
「左右她是做慣了這些活,就讓她伺候你更衣吧。」
楊姣笑盈盈地看向了我,擺出一副主子的姿態,朝我招了招手。
「紙鳶,那你跟我來吧。」
6
我不想委屈自己做不願意的事。
在蕭銘之不悅的目光下,我搖了搖頭,藉口身體不適,先行離了徐太師府。
蕭銘之的臉色很難堪,背後議論之聲不絕,我不想置喙,恍若未覺。
回去的路上,路過一個集市。
攤前擺著魚簍,裡面裝著新撈上來的鱸魚,腮子一鼓一鼓,看著很是鮮美。
不知怎的,我今日忽然很想吃鱸魚。
小販見我停住腳步,連忙吆喝起來,說一斤要半吊錢。
若是以往,我捨不得買,但今天我買了兩尾回去。
蕭瑜不知道太師府裡發生的事,見我在廚房切魚,親親熱熱地湊了上來。
「嫂嫂回來得好早,沒留在太師府用晚膳嗎?」
「呀,我知道了。」她熟練地給我打起了下手:「嫂嫂定是怕我一個人吃飯孤單,特意回來陪我的。」
看著蕭瑜言笑晏晏的模樣,我的心情好了許多。
「是,就怕你一個人悶得慌。」
看見我手裡的鱸魚,蕭瑜好奇地問:「嫂嫂,今日是什麼好日子嗎?我記得以往,只有除夕才吃得上鱸魚。」
「去歲除夕,我們一家圍著四方桌前。兄長把魚刺剃出來,盛了滿滿一盤魚肉遞到我們面前。」
「嫂嫂往杯裡倒了上自己釀的杏花酒,我們舉杯共飲,祝兄長今年高中。」
她握住了我的手,眸光波動:「嫂嫂,那麼艱難的日子都過來了。如今生活好了,你別離開好不好?兄長答應我,說一定會待你好的。」
我啞然失笑,開口時已經轉了話題:「阿瑜,生薑不夠用了,你出去幫我買一下吧。」
蕭瑜掂著個銅板,乖乖出了門。
沒多久,便有人敲門。
我還尋思著蕭瑜今日採買好快。推開門一瞧,面前站著的人卻是本該在徐太師府上的蕭銘之。
他陰著一張臉,還未進門便劈頭蓋臉問我:「阿鳶,你因著前幾日的事對我不滿可以,何必在宴上做那種事情?」
我以為他在惱我不肯服侍楊姣一事,懶得理會,轉身回了廚房。
鍋裡還有我煎了一半的鱸魚呢。
蕭銘之跟著我去了廚房。我正準備顛鍋時,他忽然一把扯住了我的手。
「把東西交出來。」
我微微一怔,不明所以:「什麼東西?」
「楊小姐的平安符丟了。她開宴時曾去過里間小憩,將平安符落在裡頭。後來只有你去過里間換濕掉的衣衫,不是你拿的,還能是誰拿的?」
我想掙開他的手,可他力道太大,攥得我生疼無比。
「我在里間更衣時根本沒看見什麼平安符。再說,我好端端的拿她東西做什麼?」
蕭銘之看著我,搖了搖頭:「我不知你為什麼拿,但丫鬟手腳不乾淨也是常有的事。」
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我像是在臘月裡喝了一口涼水,從咽喉涼到了胃。
「蕭銘之,我們成親三年,不是三天。在你眼裡,我是手腳不乾淨的人?」
他看著我腕上被他扯出的紅痕,終於鬆開手,歎了口氣,半蹲下身來與我平視。
「阿鳶,楊小姐身子不好,家裡為了讓她平安長大,特意上大慈恩寺為她請了個開過光的平安符。那平安符於你而言不過是玩物,對她卻至關重要。你把東西還給她好嗎?」
我再一次向他重申:「我沒有拿。」
「你知道平安符丟了,楊小姐哭得有多厲害嗎?我一個外人看著都心疼,你曾是她的貼身丫鬟,怎生一點都不體諒她?」
鍋裡的鱸魚ṱů₈快要糊了,他還在與我拉扯個不休。
「我真的沒有拿。」
「那你就休怪我不客氣了。」蕭銘之說完,直接粗暴地動手搜我的身。
一無所獲後,他抿著唇轉身離開,又去了我的屋裡。
沒多久,蕭銘之清亮的嗓音中蘊著壓不住的怒氣:「宋紙鳶,你看看這是什麼?」
7
蕭銘之衣袂帶風而來,手裡還捏著一枚從大慈恩寺請來的平安符。
「這是之前我一步一叩首求來的。」我平靜地回答他:「給你求的。」
「給我的?那為什麼我從沒見過?宋紙鳶,你不覺得你的藉口很牽強嗎?」蕭銘之解下我的圍裙,再一次攥起我的手腕,拉著我就往外走。
「現在就隨我去楊府歸還平安符,好好給楊小姐認個錯。」
他硬生生拖著我往外走,我被門檻絆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耳邊都是蕭銘之喋喋不休的責備。
「我家世代清流,娶個丫鬟為妻本就受辱。你的行徑又這般齷齪,實在有失我世家風骨。」
還沒發跡的時候,蕭銘之穿著洗得褪色的袍子,說嫁給他讓我受苦了。
我賺錢供他讀書,他乍然發達之後,卻說娶我辱沒了他家門楣。
我的心中淒苦一片。眼淚真的很奇怪,疼的時候能忍住,累的時候能忍住,可偏偏委屈的時候不聽話,怎麼也忍不住。
「蕭銘之,這平安符是你在考試時,我一階一叩首求來的!」
想給他的那日,他收到了楊姣的來信。於是,我最喜歡的蒸螃蟹沒有吃完,平安符也沒有送出去。
「哥,你瘋了是不是?」
蕭瑜手裡的生薑掉在了地上。
「這平安符是嫂嫂求來的。」她一邊試圖將蕭銘之拉開,一邊掏出自己戴著的那枚:「嫂嫂求了兩枚,為我也為你。你現在這樣是在做什麼?」
許是被生薑熏到,蕭瑜的眼淚湧了出來,用力捶打著蕭銘之
「你什麼這樣對嫂嫂!枉我今日還勸了嫂嫂一番,我真是被豬油蒙了心才相信你的鬼話。我不想讓你當我兄長了。」
蕭銘之看著手裡兩枚一模Ṱūₒ一樣的平安符,手背青筋凸起,低頭看向了我,張了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良久,他伸手拉住我的衣襟:「阿鳶,我方才是關心則亂,生怕你當真做了錯事。我們不去楊府了,你別生氣好不好?」
「啪」的一聲,蕭瑜一個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
「關心則亂?那你關心的到底是楊小姐還是我嫂嫂?」
蕭銘之緊緊攥著衣角,避開我的目光,艱澀地道:「是阿鳶。」
他看著我手臂上的紅痕,面上浮現愧疚之色,又趕忙讓蕭瑜取了藥膏過來。
蕭瑜沒把藥膏給他,親自為我上藥。
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蕭銘之:「你若想在嫂嫂跟前走動,先和楊家姑娘斷了個乾淨再說。」
蕭銘之沉默片刻,半晌反復揉著雙手:「可能……斷不了了。」
「我原先當真想讓楊姑娘另嫁他人,可今日她落水濕身被我救下,若我不娶,她名節被毀,如何嫁個好夫婿?」
「我……不得已,必須娶她。阿鳶,看在你們主僕一場的份上,別鬧,行嗎?」
什麼叫不得已?他是狀元郎,心思縝密,在眾目睽睽之下躍入水中,他就該想到後果是什麼。
可他還是這樣做了。畢竟,這個結果正是他所期盼的,不是嗎?
蕭瑜氣得心疾發作,又哭得太凶,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她看著我,哽咽開口:「嫂嫂,鱸魚煎好了嗎?」
我覆上她的手背,輕輕搖了搖頭:「已經煎糊了,不能吃了。」
蕭瑜沉默半晌,忽然換了個稱呼:「阿姐。」
「嗯?」
「他配不上你,我不想勸你們在一起了。叫阿姐比叫嫂嫂更親,這樣你永遠都是我的親人。」
那日過後,蕭楊兩家定下婚約。蕭銘之還請了遠房族老,緊鑼密鼓地著手和楊姣的親事。
只是他一直拖著,沒把和離書給我,生怕我走人。
在離婚期只剩十日的時候,蕭銘之給了我一封休書。
休書的罪名是「妒」。
在古代,休書不比和離。若是被休,再嫁便困難了許多。
蕭銘之抿著唇負手而立:「阿鳶,你莫要怪我,我只是不希望你與旁人在一起而已。我……會納你為妾的。」
說著,他彎起眼眸,伸手似是想要撫摸我的臉頰。
我偏頭躲了開去。
系統提醒我:「宿主,已和任務物件解除關係,十日後您將脫離這個世界。」
「由於離開需要這具身體死亡,您可以自行選擇死法。」
「另外,為了保障順利脫離世界,建議在死亡時不要和任務物件距離太遠。」
我特意算了一下日子。
我的死期,正好是蕭銘之的婚期。
8
蕭銘之在給我休書之後,把我反鎖在偏院裡。
他還在怕,生怕我會離開,所以採用如此簡單粗暴的方式。
離婚期還有八日時,朔風吹得滿院梅花開。
蕭銘之來找了我。
他說楊家對他準備的聘禮並不滿意,覺得不夠豐厚。
他身Ţů⁹上再無半點積蓄,問我手裡還有沒有閒錢。
我攢了一些體己錢,想著離開後留給蕭瑜,自然不會交給他。
蕭銘之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聽說他變賣了家裡的好些物件,這才湊夠了讓楊家滿意的數目。
蕭瑜狠狠啐了一口:「為了湊錢,他連你之前繡的錦被、帕子都變賣了,真是被豬油糊了腦。」
離婚期還有四日時,正值大寒夜,一夜風雪不停歇。
衾被單薄,蕭銘之沒有添衣,染了風寒。
蕭瑜一直不願理他,無人照料之下,他來尋了我。
我捧著一卷書,只顧著給自己泡茶,並未搭理。
蕭銘之怔怔看著我,攏緊了袖子:「阿鳶,以往變天時,你早早就給我換好厚褥子。我每日要穿什麼衣服,你都會提前一天掛出來。」
「別鬧脾氣了行嗎?我想喝你做的黃桃罐頭。」
蕭瑜正在偏院陪我,聞言直接將他趕了出去:「讓你新媳婦給你做,別打擾我的阿姐。」
成親前一日,一切風平浪靜,蕭府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夜半時分,我睡得正熟,被窩忽然被人掀開,寒氣鑽入。
下一瞬,身側的被褥陷下去一塊。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蕭瑜跑來和我擠著睡覺,迷迷糊糊地喊了聲:「阿瑜。」
身上忽然一重,有人急不可耐地將我壓在了身下,胡亂地去解我的衣衫。
「阿鳶,是我。」
我猛地睜開了眼,只見蕭銘之身著單衣、散著頭髮出現在我面前。
我按住他的手:「做什麼?」
「做了個夢,忽然很想要你。」他反擒住我的手腕,啞著嗓子湊近了我,呼出的熱氣噴在了我的臉上。
我奮力止住他的動作。
他卻不依不饒,熟絡地挑開我的腰帶,大手撫上我的腰肢:「阿鳶,我夢見你了。」
「夢裡,你在我新婚之後忽然消失不見,任我翻遍整座京城都找不到人。明明是個夢,我卻覺得真實得很,仿佛當真會發生一般。」
「楊姣固然是我心上皎皎明月光,可你也是我眷戀思慕之人。所以阿鳶,別離開我,乖乖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他捏著我的下巴,不管不顧地道:「我們缺一個孩子。你給我一個孩子,這樣我就不用擔心你離開了。」
用孩子來束縛女人,真是行徑卑劣。
可偏偏從古到今,這又是約束女人最有效的法子。
我自然不肯,掙扎得厲害。但越是掙扎,他反而愈發亢奮。
「蕭銘之,你這是逼迫我,君子禮法你忘記了嗎?」我失聲問他。
他微微一愣,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在你面前,我可以只是一個男人,不做君子。」
「你明日就要成婚,今日與我這般,置楊姣於何地?」
他撫上我的臉頰,眉目溫存繾綣:「無妨,我不說,她就不會知道。」
以往做過很多次的事,此刻要重複,明明對面還是那個人,卻令人直泛噁心。
我奮力從他的掌下掙脫,一個耳光拍在他的臉上。
「別碰我!」
這一掌我用了全力,打得他偏過了頭。
他終於停了動作。
我虛脫地半躺在榻邊,大口喘著氣。
許是一番爭執太過疲累,又許是窗子被風吹開,澄澈的月光落在我的發上眉梢,讓我的羞憤無處遁形,於是,我的眼淚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一輪圓月高懸天際,我在明月下靜靜垂淚,過往諸般事皆如流水。
我只在蕭銘之面前哭過一次。
那年,我生了一場重病。風雪太大,將道路遮掩。
他披了件灰白的襖子去請郎中。
郎中不肯走雪路,他就背著郎中來家裡給我診治。
積雪很深,沒入膝蓋。回家的時候,他的褲腿全濕了,腿腳麻得沒了知覺。
他並不在意,只央求郎中快些給我看病。
郎中說我福氣真好,嫁了個好夫婿。
他笑著撥開我額角的碎發,目光溫柔得如同一池春水。
「只願我的阿鳶,年年無虞。」
那時落下的淚,是歡喜,亦是感動。
而如今,唯餘一片失望。
此刻看見我垂淚,蕭銘之瞬間慌了神,半蹲在榻前手忙腳亂地為我擦拭眼淚。
「阿鳶,別哭了。是我不對,我不該勉強你。」
他用指腹一遍遍地抹掉我的眼淚,眼中漾開一片許久不見的柔情。
「阿鳶乖,阿鳶莫哭。你哭得我好心疼,心裡難受得緊。」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日後我找法子補償你好不好?」
「她只是我少時的求而不得,等我全了心願,不再耿耿於懷,以後眼裡就只剩下你了。」
他用那雙溫柔得能溺斃人的眼眸望著我,若不是知曉他的秉性,我當真以為他愛慕我。
饒是說得如此溫柔,在離開之前,他還是拿了布條,束縛住我的四肢,將我牢牢固定在了床榻上。
9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蕭銘之。
偏執、瘋狂又變態。
他用那雙冰涼的手撫上我的腳踝,細細摩挲:「阿鳶,我實在不放心,生怕你離開了我。我就捆你這一日,明日便會解開。」
「莫怕,我永遠都是你的。我會讓你生下我的長子,以後等著你的,只有無盡的好日子。」
他今日是新郎,有一堆事情要忙,沒法在我這耗時間。
將我捆好之後,他關上門,還特意上了三把鎖。
我在屋裡躺了一天。
今日蕭府很吵,我聽見了鑼鼓聲,聽見了賓客恭賀聲,還有綿綿不絕的祝語。
他們都說,蕭銘之和楊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系統在這時提醒我:「宿主,現在可以讓原身肉體死亡了。」
「好。」
蕭銘之自以為他的方法能困住我,可他忘了許久不曾搭理他的蕭瑜。
蕭瑜盜了鑰匙開鎖,又幫我解了布條。
我要出門前,蕭瑜拉住了我的手,娟秀的眉緊緊蹙著:「阿姐,你當真想好了嗎?」
我張開雙臂輕輕擁住了她:「阿瑜,你乖乖在屋裡呆著,等下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出來,好嗎?」
她撲入我的懷裡,緊緊抱著我,半晌聲音悶悶地道:「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阿姐,我永遠在你身後。」
我揉了揉她的頭,轉身出了偏院。
府裡遍地紅綢錦色,房梁掛朱緞,窗戶繡雙喜。前廳單單席面就擺了五六十桌,熙熙攘攘間,蕭銘之含笑迎來送往。
我突然想起自己當年那個簡陋不堪的婚禮。
因我身份低微,又因蕭家落敗,當年來道賀吃席的人都湊不到一桌。
到底是世事變遷,今夕非往昔。
我在一片道賀聲中,轉身去了之前的寢房。
寢房的衣櫃底層,放著一把劍。
當初曾有賊匪入戶盜竊,我和蕭銘之特意買了這把劍防身用。只是買了之後沒多久,那些賊匪被官府抓了,這劍便一直壓在箱底,從沒派上用場。
此刻,剛好用來讓這具肉體死亡。
我翻出這柄劍,剛剛取下劍鞘,漆黑的寢房突然亮了起來。
腳步聲紛至遝來,看樣子是來了三四個人。
我抬起頭,看見了一身大紅喜服的楊姣。
她輕輕挑眉,面上帶了濃濃的不屑:「宋紙鳶,剛才我身邊的婢女說看見了你,我還以為是她花了眼,不想當真是你。」
「我夫君都休了你,你為什麼還在蕭府?非要逮著他死纏爛打嗎?」
燭火跳躍裡,我抬目看她:「我不屑對他死纏爛打,是他執著於我,將我困在府中,央求我別離開他。」
楊姣面色一變,手指翻絞著帕子:「你在胡說什麼?你不過是個丫鬟,他哪裡看得上你?」
「如果他當真放我離開,你覺得此時我會出現這裡嗎?」
我抬起手腕,讓她看清上面的紅痕:「他昨夜忽然跑來找我,這是強迫我時留下的痕跡。不是我不願離開,是他心比天大,既要又要,無恥至極。」
許是手上的紅痕惹惱了楊姣。她走到我的身邊,抬手似乎準備扇我耳光。
外頭此時傳來了腳步聲。透過薄薄的窗紙,依稀可見一抹紅色的挺拔身影往婚房而去,就要路過這裡。
楊姣目光落在我手裡的那柄劍上,忽然輕輕笑了起來:「宋紙鳶,我今日就能讓他徹底厭棄你,你信不信?」
說著,她撲入我的懷裡,按住我持劍的手,將那柄劍橫在她的頸前。
到底是在內宅浸淫多年的人,練就了一番說哭就哭的本事。
她眼中含了一泡淚,哽咽地看著我:「紙鳶,我自認待你不薄,你為何要行刺於我?」
蕭銘之被這邊的聲音驚動。屋裡燭火明滅,人影綽綽,他推門而入。
只見我橫劍于楊姣頸前。
楊姣一看他來,再也忍不住眸中的淚水:「夫君,救我!」
10
一陣涼風吹來,燭火晃動得厲害,將我半張臉都隱沒在陰影之中。
系統出聲提醒我:「宿主,脫離世界時,不能傷害屬於這裡的任何人。」
從遠處看,這柄劍堪堪停在楊姣頸前,仿佛稍微壓一壓,她便會鮮血四濺。
可我看得分明,劍身離她的脖頸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她不會受傷的。
「嗯,我不會傷著她。」我默聲回答系統。
楊姣眸中流出兩行清淚,哀哀地看著蕭銘之,哭道:「夫君,是我不好,不該在明知你有妻室的情況下還給你寫那封信。可我實在控制不住。我壓抑了那麼多年,不想再壓下對你的那腔癡心了。」
「你還記得你借居楊府時的那段往事嗎?當時所有人都疑你偷盜,我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相信。其實那時,我便已經芳心暗許。」
「今日能鳳冠霞帔嫁你為妻,我已心滿意足。饒是紙鳶恨我,要奪了我這條命洩憤,我也絕無怨言,只盼著你今後能無病無虞。」
她的這番苦肉計使得得心應手。
蕭銘之臉上浮現疼惜之色,柔聲哄著她:「姣姣,別怕,我會護你無虞的。」
看向我時,他的面上盡是惱意,連聲音都沉了幾分。
他說:「宋紙鳶,你怎麼時候生了這樣一副蛇蠍心腸?」
他說:「宋紙鳶,我命令你立刻住手,將劍放下。」
他還說:「你若敢傷害我夫人一分一毫,我定將你挫骨揚灰。」
他的話說得鏗鏘有力,沒有半點遲疑。
那個昨夜還求著我給予溫存的人,今日對我用盡惡言。
見我沒有放下手裡的劍,他再一次喚我名字。
這次開口,卻成了「阿鳶。」
他的語氣放得溫柔:「阿鳶,別鬧了好不好?我不想你惹上人命官司。」
他一邊走向我,一邊輕聲細語地哄我:「我知你今夜痛苦難當,可千萬別因此做了傻事。阿鳶聽話,把劍放下,你還是我心頭唯一的摯愛。」
明明話語說得如此溫柔,他的動作卻一點兒也不含糊。
蕭銘之忽然攥住我的手,將我的胳膊翻折過去。我聽見骨節傳來一聲脆響,手上再也使不上勁,劍穗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被蕭銘之奪了過去。
我被他甩得跌坐在地,右手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讓我整個身子都弓了起來。
蕭銘之一手持劍,另一手將楊姣護在懷裡。
楊姣在他懷裡止不住地落淚,像是受到天大的委屈,抽噎著問他:「你說紙鳶是你心頭唯一的摯愛,可是當真?」
蕭銘之眉眼一片溫軟:「只是緩住她的話而已,姣姣莫信。」
目光移到我的身上,眸光變得晦暗難明。他抿著唇,冷聲問我:「宋紙鳶,你翻出這劍要做什麼?就因為妒恨,所以要害你家小姐?「
我緩緩抬頭,輕聲反問他:「如果我說,我拿這劍是想自戕,一切都是楊姣在演戲,你信不信?」
他垂眸看著右手的劍:「你想尋死,騙誰呢?你那麼愛惜自己性命,高燒三日不退都能硬撐一口氣緩過來,怎麼可能……」
話音未落,他驀的睜大了眼。
我跌跌撞撞地起身,走向了他。
他下意識認為我會對楊姣不利,劍尖對準了我。
他以為我會躲,可我沒躲,直挺挺走了過去。
下一瞬,長劍沒入心口,血花四濺,濺上他的臉頰。
他的手開始發抖。
我朝著他笑,左右按住劍身,一點點往自己的心臟捅。
劍尖自胸口刺入,從後心穿出。
這柄當初我和蕭銘之一同去集市買來的劍,最終用來了結我的性命。
當年我親手綰的紅色劍穗,此刻止不住地搖晃。
11
蕭銘之在發顫,楊姣在尖叫,婢女們亂成一團。
「怎麼會……阿鳶,你怎麼……」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右手,再也拿不穩那柄劍,驀的松了手。
我身子失重,跌倒在地。
他膝蓋一亂,跪在我的身前。眼看我心口血流不住,突然哽咽起來,眼圈通紅,失聲喊道:「叫郎中!快叫郎中!」
「阿鳶,郎中很快會到,你再撐一撐。」他的眼淚落在我的臉頰。
「可我,想離開了。」
疼痛感漸漸減輕,我感覺自己的魂魄正在與這具身體分離。
離開之前,我看見有人踉踉蹌蹌地沖了進來。
她從蕭銘之懷裡搶過了我,聲嘶力竭地吼道:「別碰我阿姐,你不配!」
蕭瑜將我抱住,偏頭貼著我的臉頰,將聲音放得很輕:「阿姐,抱歉,我沒聽你的話,偷偷跑了出來。」
「我還是想送你最後一程,讓你不至於太過孤單。」
她很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可笑容還沒揚起,淚水先落了下來。
「阿姐,明明知道你離開是解脫,是回家,可我還是好難受啊。阿姐,我……想哭,特別想哭。」
被蕭銘之囚禁的第一天,蕭瑜就想放我出去。
我拒絕了她。
小姑娘不解地問我原因。
那一刻,我忍不住思索要不要告訴她真相。
我會在十日後死在蕭府,死在她哥哥的新婚夜。
我生怕蕭瑜會難受痛苦。她的身子本就孱弱,我怕她承受不住。
望著她殷殷的眸子,我考慮了兩日,終究將真相告訴了她。
當時蕭瑜愣了很久,沒有說話。
過了兩個時辰,她抱著一束新折的紅梅進屋。
她沒有回頭,背對著我插花:「阿姐,是他辜負真心,對不起你。我沒有顏面挽留你,如今只盼著你能平安回家。」
「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阿姐。蕭瑜是你照顧大的姑娘,永遠支持你的一切決定。」
她一直知道,今夜是和我訣別的日子。
看著我慢慢合上的眼和垂下的手,蕭銘之像是瘋了般沖過來:「阿鳶,你別……」
後面的話我沒聽清。
蕭瑜捂住了我的耳朵:「別聽他的話,髒。」
她緩緩垂首,撫上我的臉頰,盡力彎起唇角。
蕭瑜的模樣,成了我對這個世界的最後印象。
她一邊流淚一邊微笑,告訴我:「我的阿姐,縱使今生不負相見,你我也要天涯各安。」
12
我回到熟悉的現代,過上了同齡人一樣的生活。
研究生畢業後,我去了博物院工作。
古代的日子離我愈發遙遠,但我始終沒有忘記。
蕭銘之早已從我心頭剜了出去,我忘不了的人是蕭瑜。
那個一開始怯怯喊我嫂子,後來叫我阿姐的姑娘。
我在現代依舊孑然一身,每個團圓夜,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不知道她後來如何,身子好一些了嗎?
養的那些漂亮鮮花,在我離開之後,又會送給誰呢?
這些問題,我得不到任何回答。
她離我的生活愈發遙遠,成了我只有在夢中才能相見的人。
後來,北方新挖掘了一座古墓。
我在出土的文獻中看見了蕭銘之的名字。
貞甯十六年狀元蕭銘之,得皇帝親封,入翰林為官。然翌年,突發隱疾,右手無法持物,握筆顫抖不止,又因意志消沉,罷官歸家。
同年臘月,與妻突起爭執,持劍殺妻,而後自戕。
我合上書卷,忽覺恍然。
紙上記載的人,吃過我做的菜,是我一塊塊豆腐供出來的狀元。
可如今,我們之間隔了千年光陰,還隔著生死。
我翻了很多文獻,都沒有找到關於蕭瑜的隻言片語。
她是歷史裡的塵埃,史書不會記載,可我相當在意。
惆悵之際,闊別多年的系統忽然找上了我。
「前宿主,您好。」
我有些茫然,不知它為何突然出現。
「您還記得當年幫助蕭銘之崛起的那個任務嗎?」它問我。
我自然記得。
「蕭銘之中狀元後,我算你任務完成,讓你回到現代獲得新生。可你走後,一切都變了。」
「你死後,蕭銘之崩潰發瘋,日日懺悔。他不顧楊家顏面,將楊姣囚在府中,用盡法子苛待。因你死在了他的劍下,他右手時常顫抖,再也握不了筆,寫不了文章。」
「他當值時神情恍惚,逐漸被皇帝厭棄, 又因為得罪楊家, 無人幫扶, 仕途不暢,沒多久就被罷了官。」
「臘月十九,他用那柄劍殺了楊姣, 然後自殺。」
臘月十九, 是個熟悉的日子。
他與楊姣在那日成婚,我在那日脫離世界。
我抿著唇, 等系統下面的話。
「因你, 蕭銘之一蹶不振,下場淒涼。換句話說,蕭家沒有崛起, 你的任務其實是失敗的。」
我握著水杯的手一頓:「你想做什麼?」
「我需要您繼續完成任務。」
13
聽完系統這句話,我腦海裡浮現出千百種可能。
不外乎是再次回到古代,繼續幫助蕭銘之。
可我不願。
曾經以為年年歲歲不相負的人, 如今我只想日日夜夜不相見。
系統像是看出我的顧慮, 歎了口氣:「主要是蕭家的先輩曾經幫過我們系統, 作為回報,我們得護著蕭家。」
「所以, 前宿主,這個任務您沒辦法推脫。」
時值冬日, 明明添了大衣, 一股寒氣卻從我腳底竄起, 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問它:「如果我不答應,會怎麼樣?「
系統沒有回答, 反倒問我:「這次任務是幫助蕭家, 與上次相比發生了一些變化。你不想知到具體任務是什麼嗎?」
「你說吧,是什麼?」
「讓蕭家的後人好好活下去。」系統的聲音無波無瀾, 我卻聽出了一些咬牙切齒:「蕭銘之其人, 卑劣自私, 毫無風骨, 我們系統屆人人唾棄,都不想幫他。」
「但到底答應了蕭家先祖護他後嗣, 所以,我們決定把蕭瑜送到現代, 你讓她平安終老便是。」
我的手一抖,杯子裡的水倒在了桌上也恍若未覺。
「前宿主, 我把她帶來了, 麻煩您了。」系統輕聲說道。
下一瞬,夢裡那個清瘦又溫柔的姑娘, 出現在我眼前。
我紅著眼眶,她含著熱淚。
原以為天涯Ṭű₄陌路,如今卻能近在咫尺。
哽咽過後,我們越過千年光陰, 相視一笑。
她像過去那樣, 輕聲喚我:「阿姐。」
窗外東風忽起,萬樹梨花開。
我的阿瑜,過我嶙峋, 觀我往舊。
此刻,在我身畔,同我仰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