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病三年回京。
未婚夫身邊多了個和我有五分相似的女子。
接風宴上,我不小心弄髒那女子的衣裙。
她哭哭啼啼。
向來清冷的裴硯禮,第一次朝我發了脾氣。
「陸時錦,別無理取鬧行不行?」
無理取鬧?
我面無表情,一巴掌扇過去。
「給你臉了?」
是不是該讓他看看,真正的無理取鬧是什麼樣子?
1
我在江南養了三年病。
回京的第一日,四妹妹替我辦了個接風宴。
宴上來的,全是京中的公子貴女。
三年不見。
從前與我交好的貴女們,今日都異常拘謹,一個個安靜如雞。
往日會乖巧喚我「皇姐」的太子弟弟,也對我疏離客氣。
我的接風宴,他們自斟自飲。
沒一個理我。
直到門口一陣嘈雜。
裴硯禮領著一個女子進門,安靜的宴席才瞬間沸騰。
我那太子弟弟最先起身迎上去。
「裴兄,孟姐姐,你們可算來了。」
方才還安靜拘謹的貴女們,也笑顏如花,招呼:「晚棠,來這兒。」
「給你留著位置。」
人群中的女子,臉頰嫣紅,笑容溫婉。
而她身邊的裴硯禮也微勾唇角,眼眸帶笑。
眉眼間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情。
四妹妹看熱鬧不嫌事大。
小聲湊過來:「姐,看見沒?替身成功上位,白月光成惡毒女配。」
「你再晚回來幾個月,說不定他們孩子都能打醬油啦!」
2
從小到大,四妹妹嘴裡總會蹦出一些我聽不懂的新詞。
多虧了她一個月三封信。
還沒回京,我就知道這個容貌和我有五分相似的相府庶女——孟晚棠。
聽說,相府這位庶小姐,一直被養在莊子裡。
直到我三年前離京休養。
她才被接回京。
起初,因容貌與穿衣風格同我相似。
京中貴女們都暗暗笑她「學人精」。
那些世家公子們,也對她嗤之以鼻。
可漸漸地,人們發現,與囂張跋扈的我不一樣。
她性子溫順,善解人意。
有許許多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新奇點子。
她今日做花皂。
明日做美食。
於是,從前那些圍著我轉的貴女們,開始圍著她。
我那吃貨的太子弟弟,也漸漸對她親近。
甚至就連我的未婚夫——懷安侯小世子裴硯禮。
也由最開始嘲諷她「東施效顰」,警告她「不准學長公主」。
變成如今的:「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放心,有我在,不會讓旁人欺負你。」
托四妹妹的福。
她轉述的這些場景很有畫面感,讓我如同親眼所見,從未離京。
但是……
「她像我?」
我挑眉。
看向因我出聲而緊張無措,拉了拉裴硯禮衣袖的女子。
我實在沒忍住,輕「嘖」一聲:「哪裡像?你們有眼疾?」
3
今日,我穿了一身紅色。
孟晚棠也一身紅。
我頭上簪著金翠坊最新款式的簪子。
她同樣也是。
的確,她是個美人。
可即便她穿著同我款式相近的衣裙、梳著與我相似的髮髻。
我也沒從她的眉眼中,瞧出與我半分相似。
因我的話,場上很安靜。
人們循聲望來,表情都很一言難盡。
孟晚棠率先回神。
她臉上血色漸褪,忽然「撲通」一聲跪下。
「殿下傾國傾城,臣女只是蒲柳之姿,怎敢與殿下相提並論?」
她這一跪。
眾人面面相覷,眸中都寫上了不滿。
太子也不悅地皺眉。
「皇姐ẗ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孟姐姐的相貌從出生就定下了,和你像不像也不是她說了算的,你不能因為喜歡事事獨一無二就遷怒於她吧?」
遷怒?
我有些想笑。
「蠢弟弟,你難道沒聽出來,我罵的是你?」
我點的是太子。
視線卻一一掃過場上所有面露不悅的人。
「三年不見,長公主脾性怎麼還是如此陰晴不定?」
「從前只覺得孟姑娘與長公主像,可如今一瞧,病懨懨的長公主如何能與孟姑娘比?」
「要我說,長公主只有那張臉能看……」
「怎麼?以為離席,在背後小聲非議我,我就聽不見了?」
4
我脾氣不好,京中人人皆知。
父皇曾勸我,女子應溫婉。
可我卻覺得,與其自己消耗自己,不如讓別人受氣。
因此從不讓自己受半分委屈。
看著被我戳破表面和氣,個個噤若寒蟬的公子貴女們。
我實在沒了興致。
「本宮的接風宴,一個個如喪考妣。」
「四妹妹,今日勞你費心,往後有這些人在的場合,便不要拉我同席了,讓人膈應……」
不想再多待。
我施施然起身,準備離開。
然而經過孟晚棠身邊時,她身邊的侍女突然「哎呀」一聲。
手一抖,捧著的禮盒忽然墜落,砸在孟晚棠身上。
禮盒中的胭脂染紅了她的衣裙。
下一瞬。
我耳邊就響起裴硯禮暴怒的聲音。
「陸時錦,你在無理取鬧什麼?」
「這些胭脂是晚棠不眠不休好幾日親自做的,你不喜歡就算了,為何要糟蹋她的一番心意?」
我與裴硯禮算得上青梅竹馬。
他性子清冷,對誰都是一副神色淡淡的樣子。
相識多年。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生氣。
此刻他斂眸,眼底陰沉。
「今日大家都是念你離京多年,好不容易回來,特意給你接風洗塵的,你為何要將場面鬧得如此難堪?」
「三年過去,你還是這般脾氣,竟……」
「啪」的一聲脆響。
裴硯禮的聲音戛然而止。
場上倒吸涼氣的聲音也一陣接著一陣。
裴硯禮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
好不容易才找回聲音。
「你……打我?」
打了便打了。
我冷哼:「本宮給你臉了?」
「你算什麼東西?也敢直呼本宮名諱?」
5
我自認修身養性三年。
今日已經算得上好脾氣。
早年若是聽人背後如此非議,被人冷了宴席。
怕是路過的狗都要被我罵幾句。
然而,他們大約都忘了我從小就是這個脾氣。
有人非要來動我的雷區。
「殿下,是我的錯!」
「我不知道、不知道您不喜歡胭脂,若是我惹您生氣了,您儘管罰我,別遷怒世子……」
孟晚棠哭了。
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
面色慘白,楚楚可憐。
可她磕頭求饒的瞬間,我分明瞧見她唇角有笑意一閃而逝。
這抹笑,旁人自然沒瞧見。
尤其是裴硯禮。
他的臉更黑了。
他像是第一天才認識我,咬牙道:「好!好得很!」
「我竟不知,長公主是這般性子。」
太子也指著我的鼻子:「皇姐,孟姐姐做錯了什麼?」
「你如此跋扈,我要告訴父皇,讓他狠狠罰你!」
罰我?
我差點氣笑。
「儘管去。」
「身為太子,卻沒一點儲君的樣子,一口一個孟姐姐?裴兄?」
「不如我也趁此機會問問父皇,什麼時候自己多了那麼多兄弟姐妹?」
我又看向裴硯禮。
「世子是不是忘了,和我還有婚約?」
「你這麼喜歡這孟小姐,不如去求我父皇退親,也好成全你們趁我不在暗生情愫、情比金堅?」
「還有你……」
將視線挪向孟晚棠,我頓了頓,勾起唇角。
「你笑什麼?以為本宮是什麼很蠢的人嗎?」
「我這人雖然脾氣不好,但眼睛和耳朵卻好得很,我都沒碰著你的侍女呢,她為何會摔?」
「要演戲好歹也演得像一些,別以為本宮和在座的諸位一樣,都是傻子。」
6
我這一通罵下來,太子臉色鐵青,裴硯禮表情黢黑。
孟晚棠的臉上也青一陣、紅一陣。
在場每一個人的臉色都很難看。
但我習慣了,都當看不見,翻了個白眼。
「放心,不勞煩你們,今日的事本宮會好好轉告孟老丞相和懷安侯……」
「不對,明日本宮會敲鑼打鼓,讓人在宮門前搭個戲臺子,完完整整複述今日的場景。」
說完,我也不再看眾人驟變的表情。
然而,轉身正欲離開,卻與進門的男人撞了個滿懷。
男人很高大,也很臉生。
鼻樑高挺、眉眼深邃。
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可此時我心中正不舒坦,哪裡管什麼美男不美男?
張口就道:「好狗不擋道。」
「沒長眼睛?滾!」
話音落下,男人的臉瞬間漲紅。
一雙眸子熠熠生輝,突然亮得駭人。
頭一次見有人被罵了卻不惱的。
我微愣。
心中正詫異,衣袖被人拉了拉。
側頭看去,是笑得一臉討好的四妹妹。
「姐,先說一句,你罵了別人,就不能罵我了哦。」
「還有,這人先別罵了。」
「他不一樣,你好像把他罵爽了。」
7
人能被罵爽?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
但瞧男人的反應,的確與在場所有人都不同。
讓我隱隱有些熟悉。
總感覺,好似在哪兒見過似的。
對上我的視線,男人身體忽然僵直,自報家門:「我是葉鳴舟,龍嘯軍副將,恭喜殿下康復回京!」
他表情一本正經,聲音亮如洪鐘。
動作卻急躁。
將手中的禮盒一股腦塞進我懷裡後,不等我反應,便腳底抹油,跑了。
直到上了馬車,我都有些疑惑。
「葉鳴舟?這人是誰?」
四妹妹也不甚清楚。
「上個月跟著秦老將軍回京述職的副將,聽說五年前才參軍。龍嘯營是什麼地方?五年爬到這個位置,這人……不簡單哦。」
聽她的語氣不像是宴請了對方。
我微微蹙眉:「你不認識?」
「啊?我該認識嗎?」
面面相覷。
四妹妹的眼神清澈又愚ţűₔ蠢。
半晌,她眼神閃躲,咽了咽口水。
「姐……你不看看他給你送了什麼嗎?」
她殷勤地拆開桌案上精緻的木匣。
瞧清裡頭物品的瞬間,忽然發出「哇哦」一聲。
我的眼皮也微微一跳,忍不住勾唇。
「這人不請自來,禮送得倒有意思……」
那是一把短巧的匕首。
刀刃鋒利,閃著幽幽寒光。
造型樸素,唯獨手柄的位置,鑲嵌著一顆透亮的藍色寶石。
還不錯。
合我心意。
8
這場接風宴雖然不愉快。
但因這把匕首,我倒也不算憋悶。
這一夜,我睡得極好。
第二日也起得早,眼瞅著快到上朝時間,讓人搬了凳子往宮門口一坐。
來一個人,我的侍女便喚一個。
「李大人,昨日令千金在接風宴上,調侃咱們公主養病三年,仍舊是個病秧子。」
「趙侍郎,昨日令郎也於接風宴上,罵咱們公主脾氣差,除了臉一無是處。」
「還有王尚書……」
我身邊這幾個侍女,自小在校場操練。
個個身體壯,中氣足。
於是,就算大臣們見了我都繞著道走,這些話也一字不落地傳入了他們耳中。
今日的早朝,應當很熱鬧。
因為早朝剛散,父皇便差人將我喚進了宮。
禦書房外,太子正跪著。
瞧見我,他後槽牙一咬。
本來還委屈的表情瞬間陰沉,看樣子挺不服氣。
「你來做什麼?」
我笑笑:「反正不是來替你求情的。」
大約被我的笑刺激,他咬牙又懟:「你得意什麼?不過仗著父皇心疼你罷了。」
「你自小被千恩萬寵著長大,孟姐姐在莊子上受了那麼多年苦,何曾享受過一天?你為何一回來便為難她?」
他還是一口一個「孟姐姐」。
沒救了。
不想再看這蠢弟弟傻氣的嘴臉。
我徑直掠過他,推開禦書房大門。
「父皇,這太子沒用,廢了吧。」
9
身後,太子氣得跳腳。
屋裡,父皇卻沒多大表情。
「太子不知輕重便罷了,怎麼你也跟著胡鬧?」
他呵退太子和內侍,將手中批好的奏摺遞給我。
瞧見上面痛斥我跋扈,不忿我於接風宴上掌摑懷安侯世子的文字,我並不意外。
「這些言官,對這些小打小鬧的事一個個消息靈通、憤憤不平,卻對三年前軍械貪墨案閉目塞聽、不聞不問。」
「也是有趣。」
我扔了奏摺,將懷裡的手劄遞給父皇。
每翻看一頁,父皇的臉色便沉一分。
看到最後,他更是勃然ṭũₘ大怒。
「他們、竟然真的敢!」
「有什麼不敢的?」
我拿了只茶盞,就著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端在手裡小口抿。
「四年前西戎軍突襲,春陽大軍一夜之間被屠戮殆盡,致春陽城破,城中百姓無一生還。」
「當年也是這些大臣,一個個在奏摺上寫事發突然,我軍反應不及。」
「反應不及?笑話。」
「不過是給自己貪墨找的藉口罷了,手裡拿著一堆破銅爛鐵,無異於肉搏,如何抵擋西戎的精兵利器?」
我身體的確不好。
但這三年在江南養病是假。
暗中去查春陽城戰敗原因是真。
這件事,既是我主動請願。
也是父皇授意。
因為沒有人會防備一個行事張揚的病秧子。
當年春陽城一案盤根錯節,牽涉甚廣。
太子母族齊家,還有朝中數位大臣皆牽涉其中。
旁人便罷了。
可以留著慢慢收拾。
「齊家這些年,仗著太子做了多少混帳事?」
「外戚弄權,利慾薰心。太子又是個耳根子軟的,做事不分輕重、隨心所欲,難道父皇真的要將大元江山交到他手裡?」
10
道理父皇都懂。
但他還是猶豫了。
他雖不昏庸。
可性子優柔寡斷,總習慣權衡再權衡。
尤其齊家不僅是太子的母族,還是他的母族。
此案牽涉太廣,那些朝臣若處理得不當,都會引起朝廷動盪,毀了根基。
更遑論廢了一國儲君。
因此,聽他說:「此事容我斟酌斟酌。」
我並不意外。
只要了跟裴硯禮退親的恩典,便出了宮。
大事父皇雖然糊塗。
但小事上,他一點都不含糊。
我前腳離開,後腳退親的聖旨便送去了懷安侯府。
裴硯禮捏著聖旨找來時,我正在和四妹妹喝她親手釀的杏花酒。
遠遠地瞧見裴硯禮。
她嘴上說著:「你們聊,非禮勿視,我不聽。」
轉身就進了一牆之隔的側廳。
而裴硯禮毫不知情。
進門後,他冷聲道:「長公主,咱們談談。」
昨日挨了我一巴掌。
今日他的表情倒是平靜。
又恢復成了從前的清冷淡漠。
我心情尚且不錯。
也不計較他無禮,抬抬下巴。
「談什麼?」
他將聖旨扔過來,皺眉問:「你為何非得把事做那麼絕?知不知道今日你鬧這麼一出,外面都是怎麼傳的?」
我不甚在意,撥開聖旨。
「還能怎麼傳?傳我囂張跋扈,不知禮數唄。」
「總不會傳你既和我有婚約了,還和孟晚棠暗中生情吧?」
提到孟晚棠,他的情緒終於有了起伏。
「我知道你回京之前輕信了那些坊間傳聞,但我和孟姑娘之間清清白白,並無半分逾矩,你不必因此疑心吃醋。」
他頓了頓。
似乎在斟酌用詞,也放緩了語氣。
儼然一副深明大義的樣子。
「她是庶女,被嫡母扔進莊子磋磨了十多年,今日你一鬧,孟家又要將她送回莊子裡。」
「好歹她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你如此咄咄逼人,豈不是要將她逼至絕境?」
我逼她?
我有些想笑。
「今日我在宮門前可半分沒提她一句,她為何被她嫡母送去莊子上,那是她孟家的家事,與我何干?」
「再說,孟家的事與你又何干?」
「你口口聲聲與她沒有半分逾矩,怎麼她還沒來我跟前哭,你卻先來打抱不平?」
我說話向來不留情面。
也不知道是哪一句惹惱了他。
他忽然拳頭緊握,表情染上薄怒。
「昨日你剛在接風宴上污蔑我和她,今日就退親。」
「如今坊間傳聞正沸,你如此大張旗鼓,難道不是想坐實那些謠言,置我和她於風口浪尖嗎?」
他滿眼失望。
「陸時錦,早知你是這般德行,當年圍獵你被賊人擄走,我就不該救你!」
11
的確。
十年前京郊圍獵,我的馬發瘋沖出圍場,被馬匪擄走後,他救過我一命。
那年,馬匪以為我是哪個尋常的官宦小姐,欲用我勒索錢財。
畢竟為了府中女眷其他名聲,大戶人家都會花錢大事化小。
可他們沒料到,我是當朝長公主。
知曉我身份後,知道不可能息事寧人。
為了避免惹禍上身,他們便一把火點燃了茅草屋,想燒死我。
但我沒死。
只被滾滾的濃煙熏壞了眼睛。
被嗆暈前,我隱約瞧見有人沖進來。
後來,他們都說是裴硯禮救了我。
因為救命之恩,加上懷安侯夫人有意撮合。
及笄後,父皇順理成章替我和他賜了婚。
可是……
「裴硯禮,當年真的是你救了我?」
「嘭」的一聲脆響。
手中的酒杯被我摔在他腳邊。
本想著相識多年,好歹給他留些顏面。
他既不要,就算了。
「我當時眼睛是被熏瞎了,但我耳朵可沒聾。」
「若不是看在當年你太祖與我太祖共同打江山的情誼,我早就拆穿你了。」
我語氣極輕。
起身上前,淺笑著在他面前站定。
「這件事你不提便罷了,就沖你衝冠一怒為紅顏來找我對質的勁,我還敬你是個男人,可你偏偏提了……」
「怎麼?以為我眼盲心瞎?還是以ťŭₙ為我對你有兒女私情,才容忍你蹦躂至今?」
大約沒想到我竟知道當年真相,對他也並無半點男女之情。
裴硯禮的臉色漸白。
但我還沒停。
故作恍然想起。
「對了,你說你和孟晚棠清白?」
「可是,去年正月十六你們手牽手同游白馬寺,去年七夕,你們還于桂花巷暗處擁吻。」
「這樣都算清白的話,怎樣算不清白呢?」
沒料到我知道這麼多。
裴硯禮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可他握緊拳頭,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只能看著我笑意盈盈。
「裴硯禮,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話別著急亂說。」
「否則我真的會懷疑,你想把我笑死。」
12
論嘴皮子功夫,我從未輸過誰。
來的時候,裴硯禮氣勢洶洶。
走的時候,臉色卻青紅交接,一句話都說不出。
直到人都走遠了,四妹妹才從側廳出來。
手裡還剝著沒吃完的葵花籽。
她一臉好奇,但也不多問。
只問最關鍵的。
「姐,你怎麼知道他和孟家那個庶女親嘴呀?」
我坐下喝酒,頭也不抬。
「猜的。」
她不信,且如臨大敵。
「猜那麼准?不可能!是不是除了我,還有別人給你寫信?」
「誰?」
「天哪,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別的妹妹了?我不是你唯一的妹寶了?」
她故作委屈。
膩歪地用頭在我肩上蹭來蹭去。
「不同意!這層關係我不同意!」
的確。
這三年除了她,還有人給我寫信。
三年,六封。
每一封信裡除了京中局勢,最多的就是裴硯禮和孟晚棠是如何親昵。
但迄今為止,我都不知道寫信之人的姓名。
這件事,不知道該如何同四妹妹說。
知道她故意耍寶緩和氣氛,並不是真的追問,我也沒有拆穿。
只用一根手指戳開她的頭。
無情擊碎她的話:「別忘了,除了你,我還有四個妹妹,最小的一個今年一歲半……」
她好像碎了。
又好像把自己拼了起來。
可憐兮兮地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淚,又開始嗑起葵花籽。
「對了姐,昨天那幾個嚼你舌根的世家公子,今天上午好像在家裡莫名其妙被人揍了。」
「李家千金和王家千金也是,好端端的閨房裡鬧了蛇災,聽說已經哭一天了。」
「你說,到底誰這Ṭű̂⁴麼好心?會不會是哪個路見不平的俠士……」
聽她兀自猜測。
我的腦海裡有一抹身影一閃而逝。
快得抓不住。
我也沒在意,端起杏花酒輕輕抿。
「是不是俠士,誰知道呢?」
13
這一夜的京城,好像很熱鬧。
李家千金跪了一夜祠堂。
王家小姐抄了一夜女戒。
趙侍郎家的公子,挨了三十鞭家法。
太子也被禁足東宮,罰抄了一夜的《帝王策論》。
而孟晚棠被孟家主母連夜送出城。
但沒幾日,她又大張旗鼓地回來了。
因為太后出宮禮佛,途中馬兒受驚發瘋,狂奔至崖邊。
命懸一線之際,孟晚棠救了她一命。
太后瞧這個救命恩人順眼,親自帶她回京,還求了恩典封她做安陽縣主。
甚至五月十六那日還特意邀她進宮,參加自己的壽辰宴。
太后不喜熱鬧。
壽辰那日來人並不多。
除了父皇和宮中一眾妃嬪,便只剩我們這些皇子公主,和懷安侯一家。
我到的時候,孟晚棠和裴硯禮已經在了。
就連下令被禁足一個月的太子也在。
幾人圍著太后有說有笑。
瞧見我來,都不約而同住了嘴。
尤其太后,瞥了我一眼,說了一句:「你回來了?」
不鹹不淡。
仿佛他們才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而我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外人。
我也不在意。
讓侍女將禮奉上,便自顧自坐在四妹妹身邊。
語氣淡淡道:「是啊,想你了,可不得回來看看?」
這句話沒幾分真心,太后自然聽得出。
不過她也習慣了。
慣例冷哼一聲,見父皇與端妃攜手前來,這才笑開,吩咐開席。
絲竹陣陣,舞樂升平。
這場壽宴表面和樂,實際上眾人心思各異。
我不喜歡這種場合。
酒過半巡,正想尋個藉口離開。
忽然瞧見孟晚棠端著酒盞,款款朝我走來。
「殿下。」
她站定,唇角的笑容恰到好處。
「之前接風宴上你我之間有些誤會。」
「今日借此機會,我敬你一杯,希望之前我有什麼讓你不快的地方,你能原諒我……」
余光裡,裴硯禮端酒的手微微一頓。
太子也停下手中動作朝這邊望來。
我忍不住挑眉。
喲。
終於來了。
還以為他們今天要當一天啞巴呢……
14
孟晚棠的話,還是和上次一樣。
乍聽滴水不漏,毫無錯處。
但細品卻處處是坑。
既是誤會,又提原諒。
這杯酒我若喝了,豈不是告訴旁人,上次就是我小心眼,故意刁難?
看著低眉順眼的孟晚棠。
我勾唇笑笑:「不好意思,我身子不好,不會喝酒。」
聞言,她微愣。
視線下垂落在我手中的酒杯上,表情忽然委屈。
「可是……殿下不是正在喝嗎?」
沒有回答她。
我將酒水往身後一潑,放下空酒盞。
「哦,現在不能喝了。」
這明目張膽的舉動,令她猛然瞪大眼睛。
她眸中兇狠一閃而逝。
但眨眼間,又變得楚楚可憐。
「果然,殿下還在怪我……」
她說哭就哭的本事挺厲害。
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瞬間就吸引眾人的注意。
太后皺眉,一臉心疼。
「棠兒怎麼哭了?誰欺負你了?」
絲樂聲也驟停。
眨眼間,場上便落針可聞。
孟晚棠慌忙解釋:「太后,沒人欺負我,我只是沙子進了眼睛……」
話雖然這麼說。
但她卻飛快瞥我一眼,表情慌亂,哽咽想藏又藏不住。
瞧上去委屈巴巴,好不可憐。
不出所料,太后怒了。
「陸時錦,今日是哀家的壽辰!棠兒是哀家請來的貴客,于哀家有救命之恩!」
「眾目睽睽之下你都敢欺負她,是不是太沒把哀家放在眼裡!」
一個搭好的戲臺,從來不缺唱戲的戲子。
太子幾乎立即接話。
「皇姐有什麼不敢的?」
「祖母您不知道,前些時日皇姐她不僅大罵重臣子女、掌摑懷安侯世子、大張旗鼓退婚,還慫恿父皇廢了我這個太子呢……」
「廢太子」言論一出,場上瞬間沸騰。
妃嬪們面面相覷。
太子的母親端妃也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皇上,此事當真?」
父皇還沒說話。
太后就抄起手邊的茶盞朝我扔來。
但她老了,有心無力。
茶盞還沒飛到我跟前,便墜落在地。
於是,她只能一拍桌案,手指我的鼻子。
「混帳東西!」
「皇帝!你好好看看,這就是那個賤人的好女兒!」
「簡直和她娘一樣,粗鄙不堪、無法無天!」
15
我母后是父皇年少時一意孤行娶的髮妻。
當年父皇還未登基,太后就嫌她醫女出身、身份寒微,時不時罵她行為粗鄙。
甚至不顧父皇意願,逼他納了太子的母親——她的侄女。
她一心想將自己的侄女扶正。
可惜就算我母后病逝,父皇也空懸後位,從未妥協。
於是,太后對我越發不滿,一直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
今日擺明瞭是場鴻門宴。
我也不在意。
「老太太,您一口一個『粗鄙、賤人』,這麼難聽的詞,別說我母后了,就是那些鄉野村婦也罵不出口呀。」
瞧她被噎得面色漲紅,似要反唇相譏。
我又輕歎一聲,故意打斷她。
「唉……您光瞧誰哭便偏心誰,瞧誰先告狀便偏信誰,若真這麼糊塗,我也百口莫辯。」
「不如這樣,就當他們所言是真,您要替他們打抱不平,那您就罰我吧,針刑也好,拶刑也罷,若還不解氣,便將我五馬分屍、淩遲處死。」
「我一死,這位置騰出來,您心尖尖上的恩人也不用委屈當縣主了,直接封個公主替我盡孝在您跟前,豈不是兩全其美?」
話都讓我說完了。
太后哪裡還找得到話說?
她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指著我:「你、你……」
這副模樣,我真怕她背過氣去。
旁人也怕。
一群人圍著她,一邊哄一邊指責我。
「太后您別氣壞了身子。」
「皇姐你怎能對祖母如此不敬!」
「皇上,您瞧錦兒……」
被拍順了氣,太后終於找到說辭了。
「好、好個目無尊長、伶牙俐齒的東西!別以為哀家不敢用刑,來人……」
「夠了!」
父皇一聲怒吼,再次打斷太后。
也令場上瞬間安靜。
「好好的壽辰宴,這是在鬧什麼?」
他冷著臉,一一環視在場所有人。
視線落在我身上時,語氣緩和了些。
「錦兒,你身子不好,先回去休息。這幾日京中亂糟糟的,沒什麼事你就待在府中,哪兒也別去,也不准見任何人。」
他表面禁了我的足。
實際卻是不准任何人來找我麻煩。
其中意思我既明白,太后一干人自然也聽得出。
太后不敢置信:「皇帝!你怎能如此偏心?」
父皇卻冷哼:「母親,難道你就不偏心?」
一句話,讓太后如鯁在喉。
因為她是真的偏心。
父皇共有二子六女,她唯一的好臉色,只給了有齊家血脈的太子。
這場宴會接下來如何,已經與我無關了。
起身向父皇行了禮,我轉身便欲離席。
然而經過孟晚棠時,腳步又頓住。
大約沒料到這麼大的陣仗,一觸即發之際,竟被父皇輕飄飄兩句話揭過。
孟晚棠憤恨的眼神沒能藏住,緊盯著我的目光有些兇狠。
我也不介意。
勾唇笑笑,拍拍她的肩,小聲湊近她耳邊。
「孟姑娘,你搭戲臺子的火候還不夠,沒事兒多跟那兩位學學。」
我用眼神示意她看太后和端妃。
畢竟十三年前,這兩位一場大戲,不僅逼我母后小產。
還讓她此後一年鬱鬱寡歡、纏綿病榻,年紀輕輕就沒了性命呢……
16
這場壽宴,四妹妹也沒有多待。
我前腳剛走,她後腳就跟了出來。
「姐,你今天有點帥哦……」
她一個「哦」字山路十八彎。
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瞧上去竟比我還激動幾分,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挑眉朝我擠眼睛。
「姐,今晚你先別睡,再請你去看場大戲。」
她說要帶我看戲。
夜裡來的方式卻很特別。
做賊似的,穿著夜行衣從房頂一躍而下。
還不止她一個人。
看見接風宴上有過一面之緣,同樣一身夜行衣的葉鳴舟。
我很意外。
「怎麼回事?」
四妹妹拍拍胸脯:「我新收的小弟,今晚他就是你的人形坐騎。」
不知道是哪個詞不能聽。
本來只有耳朵紅的葉鳴舟,整張臉瞬間漲紅。
他身體僵直,重重點頭:「嗯!」
看天看地看屋頂,就是不看我。
這兩人的組合,怎麼看怎麼奇怪。
四妹妹卻沒多解釋。
催促我換上夜行衣,便讓葉鳴舟將我背上,一躍飛上房頂。
我從不知道,四妹妹竟有如此矯健的身手。
深夜無人的街道,偶有巡邏的禁軍和打更人身影。
為了避開人,她於巷子、屋頂飛走跳躍,身姿瞧上去比燕子還輕盈。
倒是背著我的葉鳴舟,呼吸不穩,步履也急躁。
他又一次崴腳,差點掉下房頂後。
我實在忍不住,皺眉小聲問:「葉小將軍,本宮是什麼燙手山芋嗎?」
男人腳步猛地一頓。
「殿、殿下何出此言?」
他聲音發緊,背上的肌肉也緊繃,硌得人生疼。
沒工夫在意這些細節。
我挑眉:「腳如此不穩,還以為你想摔死本宮呢。」
葉鳴舟不說話了。
只是摟著我膝蓋的手又僵硬了幾分。
夜風微涼。
但隔著布料,身下的人卻燙得嚇人。
恰在這時,四妹妹停下。
她指著不遠處一處屋頂,示意小聲、小心。
然後壓低身形,避開院中侍衛輕輕躍上房頂。
關鍵時刻,葉鳴舟終於沒出差池,輕輕鬆松將我送過去。
被掀開的瓦片下,是一處寬敞的屋子。
屋裡,談話的兩人聲音很耳熟。
「棠兒,你說陸時錦會名聲盡毀,太后會殺了陸時錦,可今日這情形,我如何信你?」
女子柔弱無骨的手攀上男人的脊背。
「裴郎你別急呀。」
「天書上說了,陸時錦一定會死,你也一定會坐上那九五之尊之位。」
「你瞧,它說我是天命之女,天生鳳命,萬事能逆風翻盤,我這不就當上縣主,風光回京了嗎?」
棠兒。
裴郎。
屋中私會的兩人。
不是孟晚棠和裴硯禮是誰?
17
裴硯禮和孟晚棠不知道此刻房頂有三雙耳朵。
正肆無忌憚地商議,如何竊取大元江山。
尤其孟晚棠,大言不慚:「天子昏庸,太子無能,齊家外戚當道,朝中多的是蛀蟲。」
「等西戎開戰,大元連失三城,大皇子戰死,皇帝被氣病臥床不起,太子登基……你就可以拿著齊家貪墨軍械的證據光明正大起義了。」
「反正即將失守三城,也有齊家的手筆……」
裴硯禮輕歎:「說得輕巧,就是不知道要等多久。」
「快了,天書上寫了,陸時錦死後兩個月,西戎那邊就會開戰,裴郎你且等等……」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
明明每個字我都認識。
但串成語句傳進耳裡,卻每個字都令人費解。
直到原路返回府中,我才終於明白些。
「難怪……我就說,我與孟晚棠無冤無仇,為何我一回京她就處處針對我呢?」
「還以為她嫉恨我與裴硯禮有婚約,沒想到他們竟在等我死,圖的是皇位?」
「天書?有意思……」
琢磨明白,我有些想笑。
反觀四妹妹。
沒了帶我去看戲時的興致,摳著衣角站在角落,像只沒嘴的鵪鶉。
既可憐、又可愛。
她這副模樣,明顯有事瞞我。
而且不小。
我眯眯眼,勾勾手指示意她過來。
「四妹妹,你就沒什麼想說的?」
「比如,你怎麼知道他們今日在哪兒私會?」
聞言,她神情一怔。
躊躇半晌,才像慷慨赴死一般,眼一閉,心一橫。
「因為孟晚棠口中的天書是我寫的!」
「姐,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這個世界其實是一本書,而書裡的女主角本來也不是孟晚棠,是我……」
18
四妹妹說,這個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世界,只是她那個世界的一本書。
她穿書而來,原本是書中的女主角。
會在五歲那年從狗洞溜出皇宮,被人販子拐走。
直到我離開京城去江南養病,她才會因與我有幾分相似的容貌,被裴硯禮當成替身帶回京城。
她還說,那些被太子和裴硯禮維護、救了太后被封縣主的經歷,本來是她該經歷的。
而我,書中的惡毒女配。
會在一次次針對她後自食惡果,最終被護短的太后一壺毒酒要了性命。
「孟晚棠口中的天書,是我穿過來後記錄的重大事件、時間節點。」
「比如你什麼時候離京,我什麼時候遇到裴硯禮,太后什麼禮佛遇險,還有……西戎什麼時候出兵,裴硯禮大概稱帝的故事線。」
「我當時怕忘了,甚至還寫了好多配方,就等著長大做點美妝、搞點美食賺錢……」
她說得不算晦澀。
我很快就明白過來。
雖然匪夷所思,像天方夜譚。
但放在四妹妹身上,似乎也合情合理。
但是……
「你寫的東西,為什麼在孟晚棠手裡?」
說到這個她就來氣。
「五歲那年我從狗洞溜出宮,明明將那本手劄埋了!」
「可那姓孟的不知怎麼就挖出來了,還故意走劇情、處處學你,你說氣人不氣人?」
我沒感覺生氣。
只是有些疑惑。
「按你的說法,走這些劇情的女主本該是你,也是你嫁給裴硯禮當上皇后,你為何不走?」
聞言,她身形一頓。
忽然「哇」地哭出聲。
「我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吃了四年早八的苦,不想再吃兩年要飯的苦。」
「明明我可以當公主,一個娶八個,為什麼要嫁給一個男人,和別的女人爭?」
「關鍵是,腹黑心機的裴硯禮根本不是我的菜!我只喜歡會甜甜叫我姐姐的年下小奶狗啊!」
我:「……」
好像有些明白。
但又不那麼明白。
可四妹妹沒給我仔細思索的機會。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還不用自己的衣裳擦,光揪著我的衣袖,可憐巴巴。
「姐,你的死是一個很重要的時間點,你死後兩個月,西戎那邊就會突然開戰。」
「雖然現在實際情況和手紮有些出入,但大致還是按原著劇情在走的。」
「怎麼辦?我不想讓你被太后害死,嗚嗚嗚……」
19
她將頭往我胸口一埋,哭聲吵得我頭疼。
拉不走。
我放棄了。
揉揉隱隱作痛的額頭,我一隻手輕敲桌面。
想了想,吩咐她:「去,讓你小弟進來。」
四妹妹抬頭,臉頰紅紅。
懵懂,但照做。
一身黑衣的葉鳴舟皺眉進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偷聽了裴硯禮和孟晚棠的對話。
此刻,他的表情有些嚴肅。
我面無表情地吩咐:「跪下。」
沒有絲毫猶豫,他「撲通」一聲跪下了。
倒是個聽話的。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用?
思及此,我收起心中的訝異,起身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地挑起他的下頜。
「有一件事,或許欺君,或許會要了你的命,但能拯救大元三城百姓,你敢不敢做?」
這個動作,多少帶著些審視和壓迫。
許多心高氣傲的人,尤其是男人,都會下意識抗拒、閃躲。
可葉鳴舟沒有。
他不僅沒有任何猶豫,還臉頰紅紅。
深邃的眼底,甚至閃爍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臣願意!」
「只要殿下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什麼都願意!」
對上他滾燙、興奮的視線。
我微愣。
下一瞬,又忍不住勾唇。
既然如此……
「他們不是想讓我死嗎?那就,死一次給他們看好了……」
20
我「死」了。
死因和「天書」裡一樣,喝了一杯太后賜來的酒。
酒是千順節那日,四妹妹在太后宮中,一句「這祭酒只姐姐沒有,若讓人知道了,還以為祖母不希望姐姐健康長壽呢」換來的。
千順喝祭酒,寓意平安順遂。
這習俗大元歷來都有。
酒中自然沒毒。
不過是我服了假死藥,製造的假像罷了。
公主府掛起白幡。
有四妹妹出神入化的演技,和悲痛欲絕的哭聲。
沒有一個人懷疑我。
下葬那天夜裡,本該早已離開京城的葉鳴舟,也順利將我從棺槨中挖出。
城外,有一處我娘早年秘密買下的院子。
安置好我後,葉鳴舟沒有停留,馬不停蹄離開京城。
而我也一封密信送去孟獲城,給了駐守在西戎多年的大皇兄。
因我的「死」,父皇悲痛欲絕。
太后雖不承認是她動手。
但父皇還是和她翻了臉。
可大約想再給她和太子一個機會。
父皇沒有提當年春陽城失守舊案。
而是用剛被曝出的端妃兄長逼良為娼、侵佔農田一事開刀。
可齊家那些外戚不僅不知悔改。
為了推責還胡亂攀咬,企圖將罪責推給旁人。
因此近兩個月,京中人人自危。
兩個月後。
一封戰報,從邊關八百里加急傳來。
接著是第二封、第三封……
每一封都是:西戎突襲,城門失守。
最後一封,赫然是大皇子拼死抵抗西戎軍,被亂劍斬殺的消息。
21
父皇病了。
他雖然優柔寡斷,不是個完美的帝王。
可卻實打實是個好父親。
早朝上,聽聞大皇兄戰死的消息,他悲怒交加,當場昏死過去。
之後一連半個月都臥床昏迷,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
沒有父皇坐鎮,朝堂上亂成了一鍋粥。
在太后的授意下。
以齊家為首的大臣,打著「國不可一日無主」的旗號,上書求太子登基。
太子欣然同意。
但他登基那天還沒坐上龍椅,就被裴硯禮帶著禁軍拿下了。
緊接著,一封《斥太子書》迅速從宮中傳入坊間。
這封《斥太子書》我看了。
上面洋洋灑灑列舉了太子、齊家,還有朝中十余位大臣貪墨軍械,致三年前春陽城失守,如今邊關連失三城、大皇子戰死的罪證。
裴硯禮出師有名。
將太子關進了宗人府,軟禁了太后與端妃。
而《斥太子書》上所有的涉案大臣,皆被他以雷霆之速捉拿下獄。
此後幾日,他便閉門不出。
儼然一副無心權勢、清正廉明,一心為百姓申冤的樣子。
這個走向,我毫不意外。
也猜到他肯定還有下一步動作。
果然,太子被囚禁的第三日,欽天監突然稱紫微星亮,有明君降世。
第二日,孟相便長跪懷安侯府。
還是那套說辭:國不可一日無君。
他以裴家太公當年與太祖共打江山,裴家完全有資格主持大局為由,求裴硯禮登基。
朝中大臣也紛紛附和。
的確很快。
假意推拒幾次後,裴硯禮一臉為難地定下登基時間——三日後。
甚至生怕旁人不知道是孟相助他奪位一般,還順便定下了皇后人選——孟晚棠。
只不過要讓他失望了。
因為就在他黃袍加身,牽著孟晚棠走向龍椅的時候。
一聲嘹亮的「皇上醒了」打斷了他的登基大禮。
「吵什麼?來人!趕緊將這不知禮數的東西拖出去!」
孟相皺眉,狠聲吩咐。
年輕的內侍一把鼻涕一把淚。
分不清是悲是喜。
但還是冒死把話說清了。
「先皇、不是,是嘉元皇帝,他、他醒了!」
皇帝醒了。
裴硯禮和孟家父女大驚。
可事到如今,他們根本沒有回頭路。
好在禁軍在手,宮中盡在掌控。
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大禮繼續。」
裴硯禮咬牙,坐上龍椅。
我同父皇來的時候,瞧見的正是這一幕。
身著龍袍的裴硯禮,和盛裝的孟晚棠高坐在堂。
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三分之一的大臣跟著孟相跪下,高呼:「吾皇萬歲、娘娘千歲。」
這一幕,可比以往我看過的任何一場大戲都精彩。
我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
「喲,龍袍和鳳袍都挺合身的,準備挺久了吧?」
22
不只是裴硯禮。
我出聲的瞬間,所有人齊齊望來,都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比看見生龍活虎、沒有一絲病氣的父皇還要震驚。
當然,最激動的是孟晚棠。
「陸時錦?你沒死?」
她一臉不敢置信,驚呼聲幾乎破音。
裴硯禮比她聰明。
他沒問,視線在我和父皇身上來回逡巡。
「你們故意裝病假死?」
我沒回答。
回答他的是父皇。
「裝病?」
「朕不病這一遭,也不知道你們竟一個個都狼子野心!」
「怎麼?龍椅坐著很舒服?還要朕親自來請你?」
父皇不怒自威。
但裴硯禮沒動。
其實只要他下來,就還有退路。
畢竟他只曝光了齊家和太子。
在世人眼裡,登基是孟相和群臣再三請求,他是無奈之舉。
但都走到這一步了,他如何甘心?
孟晚棠和孟相也不甘心。
「裴郎,事到如今,咱們不能退,退了只有死路一條!」
「不錯,太子失德,大皇子也死了,如今禁軍和宮中盡在掌握,只要今日咱們不退,將來史書上如何寫,還不是咱們說了算?」
見此情形,其餘懵懂的大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根本沒有什麼紫微星,裴硯禮,孟德遠,你們造……」
「造反」兩個字還沒說完。
那大臣已經被割了喉嚨。
人一死。
造反成了板上釘釘。
裴硯禮想都不想,沉聲吩咐:「來人!」
「刺客入宮,挾持嘉元帝,即刻捉拿、死傷不論!」
禁軍聞聲出動,將我和父皇團團圍住。
鋒利的長劍架上咽喉。
只需稍稍用力,我們就會沒命。
可我和父皇絲毫不怕。
的確。
史書上如何寫,都是勝利者說了算。
可是……
「誰說今日你們贏定了?」
我勾唇,笑得挑釁。
被我的笑容刺激,孟晚棠第一個沉不住氣。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都假死了,和天書上一模一樣的西戎突襲、邊關連失三城、我大皇兄戰死……又怎麼可能是真的?」
「天書」二字,令孟晚棠和裴硯禮神色驟變。
「你怎麼知道天書?」
「不可能,我的人傳信回來,你皇兄明明死了!」
兩人同時開口。
關心的事卻完全不同。
我沒答。
兩根手指輕飄飄推開架在脖子上的劍。
勾唇笑開。
「要不,你還是問問我是怎麼進宮的吧?」
23
造謠一張嘴。
西戎突襲是戰,我軍突襲也是戰。
大皇兄與四妹妹相比,演技毫不遜色。
我不過一封書信講清來龍去脈,他便優秀地騙過了裴硯禮的耳目。
天高路遠。
我賭的就是裴硯禮和孟晚棠盲信「天書」,不會再三求證。
也賭他們的注意力都在朝堂和孟獲城。
無暇顧及東邊的龍嘯軍。
這一次,是狗洞立大功。
裴硯禮他們以為,整個皇宮都在他們掌握。
殊不知,暗中班師回京的龍嘯軍,早就有一小隊,從那個只有四妹妹知道的狗洞悄悄入了宮。
這一劍推開。
其餘「禁軍」的劍,也紛紛調轉方向。
眨眼間,就將殿內的反賊控制住。
局勢瞬間逆轉。
裴硯禮和孟晚棠也終於發現了穿著禁軍衣服的葉鳴舟。
「龍嘯營?」
「你竟將龍嘯營調回來了?」
我?
我哪兒有那麼大的本事?
是葉鳴舟偷了秦老將軍的虎符,偷偷調回來的。
但我沒解釋,抬頭看看天。
「我算算……這個時間,四妹妹應該帶人打開宮門,聽你號令的那一萬禁軍,應該也投降了吧……」
仿佛印證我的話。
四妹妹歡快地跳進來。
「姐,外面搞定啦。」
瞧見殿內情形。
她肯定地點頭:「不錯,你們動作也很快嘛……」
裴硯禮和孟家父女的表情很精彩。
尤其裴硯禮,明顯不服。
「憑什麼?」
「當年我太祖與你們陸家一起打江山,憑什麼是你們姓陸的坐這個皇位?」
孟晚棠也根本不相信自己就這麼輕易敗了。
瘋了一般,想掙脫鉗制。
「不可能!我是天命之女!今日之後我該是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陸時錦,是你!是你毀了我!」
耳邊一聲輕「嘖」,四妹妹皺眉:「不是,姐妹兒你入戲了哦?」
「撿本筆記跟著裡頭照做,你是天命之女了?那寫書的我算什麼?天命之母嗎?」
「還有你。」
她轉頭看向裴硯禮ẗųₐ,目光真誠。
「你可能不知道,你太祖是斷袖,你們這些子孫沒一個是他親生的。」
短短幾句話,裴硯禮和孟晚棠好似要用一生消化。
許久,裴硯禮才找回聲音,死死盯著我。
「你們什麼都知道?」
「既如此?為什麼不早點阻止我?」
為什麼不早點阻止他?
自然是我廢太子、對付齊家,可能會被罵殘害手足。
等他揭露齊家貪腐案,我再對付他,名正言順呀。
裴硯禮不傻。
瞧見我唇角的笑,瞬間便想明白其中關竅。
他咬牙切齒:「相識十餘年,我竟不知你有這等膽識和手段……」
一句話不知道是感歎,還是嘲諷。
明顯,他還不甘心。
因為就在他被人拿刀押著離開,與我錯身而過時,他忽然暴起掙脫鉗制,奪過對方的刀朝我刺來。
電光石火之間。
我聽見四妹妹和葉鳴舟在驚呼。
「姐姐小心!」
「殿下小心!」
24
該小心的不是我。
是裴硯禮。
我是病,又不是弱。
練武強身健體,這是我打小就知道的道理。
但旁人不知道。
尤其裴硯禮,被葉鳴舟飛身奪走長刀後,他的身形狠狠一怔,猛地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地望向自己的胸口。
那裡,插著一把匕首。
匕首素淨,削鐵如泥,只有手柄處鑲著一顆透亮的藍寶石。
「你……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九歲那年從火場裡Ṫú₉出來,我就發過誓,不會再讓旁人拿捏我的命。」
我的聲音不小。
可惜他聽不見了。
他死了。
死不瞑目。
瞧見他轟然倒地的屍體,孟家父女也終於老實,再不敢吱聲,任由人押著下獄。
直到人都走遠,一切塵埃落定。
父皇才遣散眾人,唯獨留下我。
「假死、無詔調兵,給朕下藥……你說說,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
看得出來,這次他很生氣。
鬍子都在抖。
可我不怕,聳聳肩:「不敢做的事挺多啊,比如不敢真的死。」
「還敢頂嘴?朕在那兒躺著,你就不怕他們真殺了朕?」
25
氣急敗壞的父皇,抄起手邊的硯臺就朝我砸來。
我不閃不躲,那硯臺也完美與我擦身而過。
回頭看了一眼門板上的硯臺,我有些無奈。
「你又捨不得真的打我,還非要演這麼一出,這不是浪費嗎?」
我輕歎。
將斷成兩截的硯臺又撿了回來。
「他們不敢殺你,殺了你,裴硯禮還怎麼做明君?他想坐穩這個位置,頂多給你下點慢性毒,讓你躺半年後再死。」
瞧他又要生氣,我忙安撫。
「放心吧,你的藥我都讓四妹妹換了。」
「你喝進肚子裡的,都是我娘當年特意給你調的補藥方子,我只加了一味昏睡藥,沒什麼副作用。」
父皇的臉色還是很難看。
「朕氣的是這個嗎?朕氣的是你以死相逼,逼朕對付齊家,捨棄太子!」
提起太子和齊家,我也來了脾氣。
「身為太子不明是非,縱容母族與外臣貪污,這樣的太子不廢,留著讓這天下改姓齊嗎?」
「父皇,不是我說,你這個皇帝做得真的失敗。」
「明明是你的禁軍,卻替旁人賣命,明明是你的臣子,卻一心扶植別人。」
「今日這局面,你敢拍胸脯說不是你一味忍讓造成的?」
我故意頓了頓,冷哼一聲。
「父皇,你是皇帝,不只是太后的兒子,太子的父親。」
「你還是大元百姓的天,是他們的公理。該狠心的時候不狠心,如何對得起那些枉死的黎民百姓?」
「這麼多年你忍著齊家,已經害我母后沒了性命,已經讓一城百姓枉送性命,如今你還想忍這些蛀蟲?是嫌你江山的窟窿還不夠多嗎?」
這番話,像是擊中了父皇的要害。
他怔住了,卻沒再發怒。
只是目光描繪我的眉眼,像是透過我在看旁人。
許久,他才頹然輕歎。
「沒錯,朕這個皇帝做得挺失敗的,竟還不如你看得通透……」
這句話出口,他像是瞬間老了十歲。
但我知道,他終於下定決心了。
齊家、孟相, 懷安侯。
貪腐的官員, 叛亂的朝臣……
如今他一個都不會再放過。
這一刻,我有些想笑。
真心實意的。
「我?我才不通透。」
「你知道的, 我就是公報私仇……」
26
和父皇聊了許久。
從殿裡出來時,天色已經開始暗了。
夕陽西下,大片的火燒雲染紅了皇宮。
而滿目的紅裡,兩個身影一站一坐,靜靜地等在門口。
聽見腳步聲, 四妹妹霍地一下跳起, 小跑湊上來。
「姐, 父皇沒把你怎樣吧?」
她緊張的模樣有些可愛。
我沒忍住,捏了捏她鼓鼓的臉頰。
「能把我怎樣?殺了我嗎?」
聽我還能調侃, 她也放下心來,長舒一口氣。
而他身後一直肌肉緊繃的葉鳴舟,也漸漸放鬆。
直到這時, 我才發現他的手腕上,蜿蜒著一條猙獰的傷口。
回想起裴硯禮要殺我時, 他奪刀的情形。
我輕「嘖」一聲。
眉頭不自覺皺緊了。
「廢物, 你沒看見我有匕首?不知道躲?」
他支支吾吾:「看、看見了……」
夕陽余暉下,男人低著頭不敢看我。
但他的臉頰和耳朵瞬間變紅。
這一幕, 讓我腦中畫面一閃。
我瞬間想起來, 他為什麼眼熟了——那年我被馬匪綁了關在茅草屋中。
曾有一個年歲與我相差不大, 鼻青臉腫的孩子悄悄躲在門縫裡瞧我。
那時候我說了什麼?
對了。
我好像將人罵了一頓。
罵他們馬匪有手有腳不知道掙,只知道搶人家的。
罵他小小年紀就跟著馬匪混,有那力氣, 不如去掙個軍功……
那年,京中同我年紀相仿的公子貴女們,已經被我嗆哭過許多。
可那孩子沒哭。
只是臉憋得通紅,眼睛也亮晶晶的。
原來, 他竟是那孩子嗎?
「姐,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四妹妹忽然出聲, 打斷我的思Ţű̂⁰緒。
我收回目光, 沒打算瞞她。
「去一趟孟獲城,我怕西戎還會突襲,想見一見大皇兄。」
抱著人撒嬌, 是四妹妹求人時的標誌性動作。
「姐姐,你帶我嗎?」
「你帶我吧,我會唱歌會講故事, 我這麼可愛的妹寶,你帶我一個不吃虧的……」
聞言,葉鳴舟的眼神一亮。
也跟著開口:「殿、殿下能帶我嗎?」
「帶你?」
「為什麼帶你?我們很熟?」
我挑眉, 眼神狐疑。
瞧見他手腕的傷,又忍不住皺眉。
「趕緊滾去包紮了,瞧著礙眼得很。」
葉鳴舟沒動。
他像被人點了穴似的, 望向我的目光突然熾熱。
表情也怔怔的。
他這副模樣有些奇怪。
一旁的四妹妹頭動了動, 視線突然往下。
不知看到了什麼,猛地跳起來,一把捂住我的眼睛。
她吱哇亂叫,像只被踩著尾巴的耗子。
「啊啊啊!姐你別罵他!」
「這個變態!你把他罵硬了!」
腳步聲慌亂, 倉皇跑遠。
我:「……」
我的四妹妹,你可閉嘴吧!
頭好疼。
感覺舊疾要犯了。
我有預感。
孟獲城一行,應當沒有安生日子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