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饑荒,我爹為了湊進京趕考的盤纏,把我和我娘打包賣給了貨郎做菜人。
我娘受不了淩辱,扭頭就跳進了滾滾洪水裡。
多年以後,我爹終於爬上高位得以進宮面聖,然後他抬頭,看到了早早爬上龍椅的我。
滿朝群臣怒視呆愣的他:
「既見女帝,為何不跪?」

1
我和我娘像牲口一樣被賣掉時,我娘還懷著身孕。
她的手下意識護著有點顯懷的肚子,跪在地上瘋狂磕頭,向她的夫君苦苦哀求,「求求您,求求您。
「妾自願去菜人市,但阿銀,阿銀她還這樣小,她才十二歲,求您放她一條生路。」
阿銀,是我的乳名。
我爹只顧著與買家討價還價,根本沒聽她說什麼,不耐煩地將擋路的她一腳踹開。
這一腳一點沒收著勁,我娘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再說不出話來。
繩子有限,基本都綁在了我的手上和脖子上,被我爹像牽狗一樣牢牢制在手裡,我娘沒有被綁著,但他們都知道,只要綁住了我,我娘就不會跑。
我雙手被綁在一起,跪在近前,艱難地伸手,想去碰碰娘親,突然被拉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耳邊是我爹的聲音:
「成交,三十文錢外加白糖二兩,快把白糖給我。」
兩個人,值三十文錢加一點白糖。
大水饑荒,哀鴻遍野,人命賤不如豬牛羊。
我爹原本是十裡八鄉有名的私塾先生,奈何亂世重武不重文墨,交了束脩來聽課的學生越來越少,近兩年更是一個學生都收不到,家裡本就越漸窮困,趕上大水饑荒瘟疫年頭,活著都極是艱難。
可這關頭,他突然說要趕去遠在召國的上京參加科考。路途遙遠,他需要很多盤纏,賣了屋舍和僅剩的田產,仍然不夠,於是他決定賣掉我和娘親。
原來是打算賣去青樓的,多少能多賣幾個錢,奈何路上遭遇了流民,包袱裡的乾糧被搶得乾乾淨淨,我爹餓了幾天肚子,在橋邊遇到了貨郎,立馬攔住了他,說要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賣給他做菜人,只要給他一點吃食和銀錢就行。
亂世裡的貨郎可不是一般人,膀大腰圓,滿臉橫肉,也順手幹些轉手買賣菜人的生意。
兩人談妥,我爹得了二兩白糖,眼睛發直,立馬往嘴裡塞,這時候倒是什麼文人的體面都顧不上了,吃相貪婪又醜陋。
我娘還冒著冷汗蜷縮在一邊,貨郎怕她半路就死掉上前查看,死肉拉到市場上可就賣不上價錢了。
翻開我娘披散的亂髮,貨郎眼睛一亮,「這大肚婆,沒想到還有點姿色在的。」
於是他起了色心,開始扯我娘的衣服。
我娘原本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察覺到他的意圖,驚恐地掙扎起來,努力朝我爹呐喊,妄圖向自己的丈夫求救。
貨郎就在他旁邊,當著他的面,對著我娘拳打腳踢,終於把我娘打得沒力氣反抗了,粗暴地當街姦淫起來,我娘痛苦地哀號。
但我爹充耳不聞,冷漠至極,只顧著埋頭吞咽僅有的食物。
當我爬到近前想去保護娘親時,他才有了反應,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把我提起來拴在了橋柱上,還塞了爛布在我嘴裡不讓我出聲。
他冷眼看著我,「你別搗亂。」
我眼睜睜看著我娘被人淩辱,她腹中的胎兒應當是流產了,滿地都是血,貨郎盡興以後嫌晦氣直接把她踹了開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娘已經不再哀號了,她很安靜,目光呆滯,看著吃完了白糖心滿意足癱坐在地的我爹,又看看一旁面黃肌肉目眥欲裂的我,跌跌撞撞爬了起來。
她慘白的臉上淚痕遍佈,衣不蔽體,裙角還淌著血,一步一個血腳印,難以想像該有多痛。
我娘看著我柔聲說,「阿銀,娘對不起你。」
然後她扭頭,毅然決然跳進了滾滾洪水裡。

2
黃色的洪水渾濁咆哮,人掉進去,眨眼間就被吞噬,頃刻不見蹤影。
貨郎反應過來以後,非常生氣,本想先爽一下再拉到市場上去宰的,一轉頭貨就沒了,白白損失了銀錢。
他不找我爹麻煩,走過來照頭給了我一拳頭撒氣,「你娘可真會死,浪費老子的錢,待會兒你可得賣貴一點,不然我可就虧本了。」
我爹是有名的教書先生,要去上京趕考,誰知道他能不能出人頭地,萬一能呢?貨郎想結個善緣,不想得罪他,也就沒把銀錢搶回來。
剛剛妻子被人當街淩辱,我爹冷眼旁觀,現在女兒被毆打謾駡,我爹依舊冷眼旁觀。他向來只顧他自己。
我娘的死,沒引起他任何愧色。
即便很久以前,當年我娘是他一廂情願強娶來的。
我娘原本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未婚夫婿,姓李,村裡慣取賤名,叫作二牛,兩家住得很近,算是世交。
我娘是家中最小的女兒,上頭許多哥哥姐姐,家裡沒有地,父母哥嫂靠給別人家做長工維持生計,在村裡也算是最窮的那一檔。
李二牛家裡原本也窮,他父母雙亡,早早成了孤兒,繼承了兩間瓦房,和一頭牛。年輕小夥子,力氣大,又能ŧū₉吃苦,靠給人耕地做活,每天能賺不少銀錢或糧食,日子越過越殷實。
某種意義上李二牛也算村裡的金龜婿,自己有兩間瓦房,一頭牛,還有積蓄,高大健壯,又踏實勤懇。
而我娘,從小出落得清秀貌美,兩人很是般配。
那時候所有人都默認兩人年紀到了就會成婚,李二牛一有機會就來娘親家裡幫忙幹活,他對我娘大方,自己卻很節省,把錢攢了兩份,一份用來做聘禮,一份等攢夠了買一角薄田,日後夫妻倆有地傍身,必定越過越紅火。
那時候我娘二八芳華,對成親充滿了期待,嫁給互相喜歡的竹馬本就是美好的事。她家裡人多屋少,條件也不好,平時她只能在灶台旁打地鋪睡覺,嫁給李二牛以後,至少能睡瓦房,能每月吃到肉,這是多麼幸福的生活,她充滿了期待。
這樣的一輩子一眼就能望到頭,卻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幸福。
李二牛出發去城裡買大雁做聘禮的那天,我娘送了他好遠,回來以後照常去河邊浣洗衣裳,遇到了現在的我爹。
我爹失意醉酒,看到了水靈靈嬌俏的少女,在河邊專心幹活,水花飛濺打濕了她的衣襟,勾勒出誘人的身形。
我娘被他拖到草叢裡強迫失了貞。
從此命運天翻地覆。
自己家裡人罵她不知廉恥婚前失貞,村裡人也背後議論她說她不檢點,而罪魁禍首卻沒受到什麼影響,他一開始說自己醉了酒一時糊塗,後來顧及文人的臉面,又不肯承認了,改口說是我娘親勾引他的。
拙劣的托詞,但謠傳得最廣。
或許是我娘確實貌美不可多得,我爹看似極有擔當地上門提了親,那會兒亂世才剛開始,也沒太多天災地禍,百姓生活還過得去,我爹是私塾先生,比一般的村裡人可有錢多了,又體面,給的聘禮也比李二牛攢了好多年的值錢。
我娘那一家子可不是什麼好東西,見錢眼開捧高踩低常有的事,立馬把原本當個寶的李女婿拋之腦後,收了聘禮就要求我娘嫁過去。
我娘不肯。
她還惦記著自己的心上人。
她想偷偷逃走,被家裡人發現,直接給關了起來,不久後李二牛終於回了村,才發現天都塌了。
他滿心期盼去城裡帶回來大雁的時候,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未婚妻,被人強暴,還被逼著嫁給那個畜生。
李二牛找到道貌岸然的書生暴揍了一頓,然後又被趕來的同村人毆打驅逐,他去了我娘的家,表示並不介意我娘貞潔不貞潔什麼的,他依然想要求娶她。
我娘家裡一群人,把李二牛連同他好不容易帶回來的大雁一起掃地出門,連面都沒讓兩個人見。之前把李二牛當免費勞力使喚得最起勁的,也是他們。
我娘看著他被趕出去,趴在窗臺上默默地哭。
後來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聯繫上的,一天夜裡,李二牛帶著我娘架著牛車,放棄了他所有的積累,打算帶著我娘私奔,逃走,即便是流離失所。
不出意外被人攔了下來。
我爹早有預料,一直讓人盯著。
李二牛被一頓毒打,打斷了雙腿,垃圾一樣扔在路邊,他當作唯一的親人的老牛,被宰了燉湯犒勞出力攔截的眾人。
我娘最終,還是被逼著嫁給了我爹。一開始,她總是找到機會就尋死,後來發現自己懷了身孕,掙扎許久,哭著把藏好的白綾剪成了碎片。
而李二牛,兩間瓦房賣了,東西都賣了,花光了積蓄治療那一雙殘腿,後來能正常走路,也還是留下了症狀,跛腳前行,一瘸一拐,還欠下了許多債。沒了耕牛,坡足又影響幹活,只能靠著一些苦力活艱難度日,睡在搭的茅草棚裡。
原本開朗樸實的小夥,變成了沉默寡言的怪人,渾渾噩噩,邋裡邋遢,後來再沒人願意找他幹活,就乞討為生,風餐露宿,四處遊蕩,流浪,極少再見蹤影。
那天我爹失意醉酒,正是因為他老父親剛去世,我爹托詞還在孝期,連婚事都沒辦,草草把我娘娶進了門。原本,我娘是可以有一個不算盛大,但仍然隆重充滿祝福的婚禮的。
我爹把我娘娶到手,一開始還算新鮮,對她也還算疼寵,承諾會一輩子對她好,愛她,護她。
沒過幾年就開始膩煩,嫌棄她只是個無知村婦,粗鄙愚笨。
我娘生了阿姊以後,沒有恢復好,又被婆母逼著操持農活,整個人突然被耗幹了少女靈氣,變得憔悴老態,於是我爹又嫌棄她黃臉婆。
他總是夢想自己參加科考,一鳴驚人,高中以後升官發財,迎娶官家小姐甚至是皇室女子,對比一下,我娘不夠美,不夠高貴,也不夠有助於他。
於是我爹時常覺得我娘配不上他。
謊話說多了連自己都信了,他老說都怪我娘勾引他,讓他在老父親的孝期就犯了糊塗,有辱斯文,要不是我娘勾引他,他是不會娶一個無知村婦為妻的。
所以這一次荒年,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把我娘和所有女兒賣掉,他視我們為累贅,為污點,只有讓我們都消失,他才能以一介清白身的形象出現在上京貴女們的面前。
我原本還有一個阿姊,一個小妹。
阿姊年十八九,被我爹賣去了青樓,她當時是被青樓裡的人直接抓過去的,並不知道是自己親爹把她賣掉了,只以為是遇到了惡徒強搶民女。
她努力逃出來,逃回了家裡,卻沒有見到我爹想像中的欣喜,反而是冷眼怒斥她為什麼回來?
我爹通知了青樓的人,把阿姊抓了回去,還用娘親和兩個妹妹的性命威脅她好好待在那接客,記得賺了錢要時常送回家。
阿姊被抓回去,遭了好一頓毒打,才知道是親爹把她賣去青樓的,她想死,但想到家中柔弱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妹妹,最終還是屈服了,自己卑躬屈膝掙得碎銀幾兩,省吃儉用送回家裡,只為讓我們好過一些。
她並不知道,半年前,才不到八歲的小妹,已經被我爹親自賣去了菜人市,換了一小袋白米回來。
那時候我察覺到了他的意圖,跪在地上乞求他不要把小妹賣掉,他答應我,只要我找到足夠多的食物,他就放過小妹。
我每天餓著肚子走十幾裡的山路,去別的地方翻找別人剩下的紅薯塊,去山上撿野稻米,去爬陡峭的懸崖摘藥材換糧食,終於攢夠了一小筐食物放到我爹面前時,我才發現他手邊多了一小袋白米。
我立刻便明白了怎麼回事,瘋了一樣到處去找小妹,不出意外沒有找到。
我爹自己把白米煮了粥,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喝,我好不容易弄來的雜七雜八的吃食,也歸他所有,他不允許我和娘親碰一點。
賣了小妹換來的白米煮的粥,掉了一點殘渣在我手邊,我顫著手去抹,被我爹看到了,以為我是在惦記他手裡的粥,直接對我拳打腳踢,警告我不能碰家裡那袋米。
那袋米,妹妹的命換來的米,我就算餓死也不會吃,他以為誰都跟他一樣冷血無情嗎?
我小時候,我爹特別討厭我,對我漠不關心,我生病了,那時候家裡光景還算好,但他也不想花錢送我去治病,而是丟什麼廢物一樣把我丟掉,說我晦氣。
是阿姊偷偷跟著,踩著崎嶇的山路一步一步把我背了回來,又爬著危險的峭壁去給我挖草藥,是還沒灶台高的小妹搬著凳子給我熬藥,一點一點喂給我吊著命。
就像我更小一些的時候,妹妹剛出生,娘親還躺在床上,祖母發現是個女孩兒,當即就決定溺死在尿盆裡,後來又嫌這樣招冤魂,就決定扔去河裡。
四五歲的我,任打任罵也要跟在後面,想看妹妹最後一眼,誰也沒想到,祖母不慎滑倒掉進河裡淹死,那時候一點點大的我,艱難抱著繈褓中的嬰兒回去報信求救。
阿姊把生病的我一步一步背回家,我把繈褓中幸運沒有被丟棄的小妹抱回家,血濃於水,相依為命。
可是現在,阿姊被賣去了青樓,小妹死了,我也即將被拉到菜人市里活宰。
我娘原本沒想尋死的,就算為了肚子裡的孩子,也是能多活一個時辰是一個時辰。
可是孩子沒了,三個女兒也註定不得善終,她被當街淩辱,丈夫卻不聞不問。
很久以前她的命運逆轉,也是因為被淩辱,一次又一次反復被傷害。
她實在太絕望了。
她唯一覺得遺憾的,就是沒能保護我,沒能阻止我被賣去當菜人,她覺得愧對於我。
所以千言萬語,只剩那一句,「阿銀,對不起。」

3
我爹是個爛人。
他卑劣,自私,冷血,惡毒,找不出任何的閃光點。
但這個世上不公平的地方就在於,不是擁有美好品德就能恰好擁有聰明才智,不是劣跡斑斑就能恰好愚不可及。
我爹是個實實在在的爛人,但那並沒有影響他有個聰明的腦子,從小就被譽為神童。
我爹的父親,我那早早過世的祖父,也是個私塾先生,當了一輩子的童生,鄉試屢戰屢敗,考取功名成為他畢生的執念。
後來我爹出生,七歲作詩,九歲成賦,十歲遍閱四書五經,隨口作的一首打油詩傳遍十裡八鄉,神童的名號也跟著廣為流傳。
我的祖父無比驕傲,考取功名的期盼也轉移到了兒子身上,精心培養,望子成才。
那時候正值王朝末年。
我爹長大以後,依然是十裡八鄉有名的才子,輕鬆就考中了童生,然後是秀才,可還沒來得及參加鄉試,前朝就覆滅了。
整個王朝分崩離析,分裂成數不清大大小小的小國,互相爭鬥不斷,加上亂世民不聊生,各地起義不斷,接下來又各種天災,世道亂了,自然沒人再有心思操持科考。
於是我爹也走上了祖父鬱鬱不得志的路,祖父受不了這打擊,一病不起,黯然去世。
和我爹不同,我的祖父聽說是個仁善之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太過溺愛孩子,百依百順,所以養成了我爹這自私自利的性格,老父親才剛去世,他就用下作手段強娶我娘。
相同的是,金榜題名同樣是我爹的執念。
他年少即成名,卻沒有如眾人期盼預料的那樣功成名就,數十年過去,再無人討論當年的神童,也無人知曉他是誰,我爹心高氣傲,自然不甘心一輩子就此泯然眾人。
經歷了數十年的吞併,現如今天下大勢,還算穩定,召國繼承了舊朝的上京,又是現今最大的國家之一,改年號承平,開始重新舉辦科考,廣納天下賢士。
我爹自信滿滿,得了三十文銀錢充作盤纏,吃了二兩白糖飽腹,就打算揚長而去,看都沒再看我一眼。
貨郎解開拴在橋柱上的繩子,拽著我往反方向離開。
從此山長水遠,天高地闊,他奔向他的大好前程,我走向我的菜人市。
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爹了。
於是我撲騰一聲跪了下去,朝我爹大喊了一聲,「爹爹!」
我爹回頭看過來。
我綁著的手撐地艱難地朝他磕頭,飛速連磕十數個,力道大得額頭都磕破了,流了滿頰的血。
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強忍著哭意:
「爹,女兒不孝,沒辦法再還報生恩。荒橋無折柳,女兒只能磕頭為您送行,祝願您前程似錦,功成名就。
「祖母去世的時候,給您留了話,女兒一直沒敢告訴您,怕爹爹傷心,但如今不說,怕是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想上前,頭磕得太猛暈了一下摔在地上,我爹對自己生母倒是重視,自己走過來俯看著我,「母親臨死說了什麼?」
我的祖母,死得太過突然,連遺言都沒交代一二,我爹沒想到她死前其實是留了話的。
我踉蹌地站起來,靠近我爹時聲音不自覺低下來,有些怯弱。
「她說……」
接著冷冷看我爹一眼,毫不猶豫地伸手摳住他最脆弱的眼睛。
「她說我小小年紀,竟如此狠毒。」
我年紀小打不過成年男人,又被綁住了雙手,只能攻其不備擊其弱點,以命相搏。
我爹痛苦地大叫一聲,兩隻手下意識來掰我手,我強忍著劇痛,一腳把他踹下了橋。
我爹掉進了洪水裡。
滾滾洪流向東去。
他可能都忘記了,我小時候是最惹他討厭的。
因為我一身逆骨,桀驁不馴。
我娘性子柔順,溫柔賢慧,我的阿姊和小妹,也都像了她,聽話得很。
只有我是個異類,從小就有一股子狠勁,會在他打罵阿姊的時候沖上去咬他,寧願把自己的乳牙咬掉了,也要咬下他一塊肉來,自己不好受,也不叫他好受。
小妹剛出生的時候,祖母想把她溺死在尿盆裡,我說聽聞隔壁村有戶人家鬧鬼,黴運連連,一家子都生了怪病,好像就是因為在屋裡溺死了個嬰孩。於是她改變了主意,要把小妹扔去河裡淹死。
我一直跟在後面,朝她苦苦哀求,想要看小妹最後一眼,想要抱一抱這個馬上就要被溺死的妹妹,祖母被我鬧得煩了,把繈褓給了我抱。
半人高的我,接住了繈褓,立馬收起了可憐的神色,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地注視著祖母的背影,趁她不備把她推到了河裡。
我的祖母,刁難了我娘和阿姊大半輩子,肯定想不到自己是這樣的下場。
她驚恐又憤怒地看著我,說出了死前最後一句話:
「你小小年紀,竟如此狠毒!」
我冷眼看著她沉進水裡,才急匆匆地跑回去報信求救。
那時候我四五歲,走路還經常摔跤的年紀,我殺了第一個人,我的親祖母。
阿姊和小妹都隨了我娘,我可能,更像我爹。
但我比他更早慧,更狠。
他七歲作詩,九歲成賦,十歲遍閱四書五經……我在更小的年紀的時候,就已經記事,詩賦經書,不在話下。
我爹說女娃不能讀書,不讓我們看他珍藏的典籍,他不知道,我過目不忘,曬書的時候,打掃的時候,一頁頁翻過去,那些晦澀難懂的典籍,便已牢記於心。我從不曾表現出來自己認得這些字。
我小時候是個刺頭,我爹很討厭我,後來長大一些,我懂事了,變乖了,變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事事順遂他心意,他自己都沒有發覺,我又成了他最順眼的女兒。所以他賣了我阿姊,賣了我小妹,留到最後,才把我和娘親一起賣掉。
我對自己也狠絕,直接把頭磕破,示好,示弱,讓他失去了警惕心,就像當初我裝著可憐的模樣央求祖母一樣。
我生性不馴,從不曾改變。
我不是變乖順了,我只是學會了偽裝。

4
我爹水性甚好,且禍害遺千年。
我其實不確定他能不能淹死。
不過沒關係,我如今弱小,所以只能追求一擊必殺,他現在死了就算了,如果他僥倖沒死,如果日後還能再次相見,那我定讓他生不如死。
此去山長水遠,天高地闊,我們不一定還能輕易再遇到,機會難得,所以我冒著極大的風險,就算殺不死他,也要讓他吃盡苦頭。
我不好過,也要叫他不好過。
我娘死了,他也別想獨活。
我娘太過柔順,是世俗裡尋常婦人該有的溫柔賢慧模樣,從來沒有想過去反抗,有勇氣去死,卻沒有勇氣帶著仇人同歸於盡。
我要是我娘,就算跳河也要把他們一起帶走。
聰明,狠辣,殺伐果斷,睚眥必報。
危險性格暴露無遺。
貨郎呆愣地看著我把親爹踹下橋,立馬心生警惕,反應迅速,拿出自己行走江湖防身的砍柴刀,二話不說要上來砍掉我一雙手,防止我再次鬧事。
所謂以命相搏,當然也包括這種後果。
我在他柴刀馬上要落下的時候,平靜地注視他的眼睛。
「你不想把我賣貴一些嗎?」
一句話成功讓他頓了下,我趁機說服他,「我爹要去的是召國,本不必經過這裡,他卻特意繞路過來,你知道為什麼嗎?
「前面,臨城最大的青樓,我的阿姊是裡面最賺錢的頭牌之一,她的貌美遠過他人。我是她妹妹,可以預見等我長開了相貌也必定不差,他本想把我也賣去青樓,有我阿姊做比照,能比其他普通姑娘多賣不少錢呢。
「他半路沒了乾糧,迫不得已才把我當菜人賤賣。你可以把我帶去臨城,老鴇必定願意出大價錢。」
他肉眼可見地猶豫了一下,我不慌不忙,繼續以利益徐徐誘之,「你要想清楚,你錯過我可能很難再遇到這麼好的一筆橫財了。」
賣去青樓,自然要是完完整整的。
說到底,我也還是個十二歲的半大小姑娘,他膀大腰圓,輕易就能制住我,我對他的威脅有限,還沒有讓他警惕到要放著錢不賺的程度。
他心動了,看著我滿臉是血狼狽乾瘦的模樣,柴刀往地上一甩,就插了半截在土裡,吐了口唾沫惡狠狠地說,「你要是敢騙我,老子親手宰了你。」
他改道把我帶去了臨城,老鴇知道我是阿姊的妹妹後,扒拉著我仔細打量一番,果然答應了他的喊價,非常驚喜的樣子。
她為什麼這樣驚喜?
我隱隱感覺有些奇怪。

5
其實我大可以對貨郎說,到了臨城我的阿姊可以拿錢換我,而不是引導他將我賣去青樓。
但那樣做的話,我就沒有理由在青樓久待。
我想混進來,找機會帶阿姊一起逃出去。
除去我那個爹,阿姊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親人了。現在沒有了娘親和小妹的牽絆,她也不必再妥協繼續在青樓賣身,作踐她自己。
可是到了我才知道,阿姊也沒了。
就在我趕到的前一天晚上,她用一根白綾,吊死在自己接客的房間裡。
因為有她熟識的路人經過見到了我爹賣掉我和娘親的場面,她意外得知了我和娘親要被賣去做菜人的消息,追問之下也得知被隱瞞了小妹早就沒了的事情。
那時候她剛伺候完一個大腹便便醜陋至極的客人,受盡了折辱,身心俱疲,而這樣的痛苦她已經忍受了很久很久。
雙重打擊下,她沒有猶豫,當晚就選擇了三尺白綾。
我就晚了一點點。
只差一點點。
差一點點,我就可以再次見到幾年不得見的阿姊,可以想辦法帶她逃走。逃出去,相依為命,即便是浪跡天涯。
現在我只見到了她的屍首,被草席裹著,即將被扔出去。
老鴇沒了一棵搖錢樹,正傷心著,看到送上門來的我,笑得見牙不見眼,相當驚喜。
正如我對貨郎所說的,我是阿姊的妹妹,只要我不長歪,未來必定也是棵搖錢樹,送上門來的錢哪有不賺的道理,貨郎獅子大開口她都沒怎麼砍價,難得大方利索地給了錢,趕緊把他趕走,生怕他反悔。
我守著阿姊的屍首不肯走,她也沒說什麼,反而讓龜公把屍首抬到了安靜的地方,破例允許我守靈,還摸摸我的頭,歎息不已:
「唉,你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好好和你姐姐道個別吧。節哀。」
我沉默地立在原地。
然後癱在一旁,枯坐了一宿。
第二天他們再次把阿姊抬走時,我依然跟著,老鴇還挺通情達理,讓我跟著去,還讓他們協助我親手挖了坑,把阿姊仔細埋葬好。
往常樓裡死了人,都是草席一裹往亂葬崗裡扔的,阿姊這個墳頭,竟也算是好結局了。
回去以後,他們讓我按了手印在賣身契上,抓著我的手在腕上點了一點鮮豔的紅痣,說是守宮砂。
老鴇是個微胖的婦人,面容和善,態度慈藹,溫暖寬厚的大掌握著我瘦小的手,有些心疼,「長身體的年紀,瘦成這樣,想必是吃了很多苦吧。你阿姊曾經提起過你,我記得你叫什麼來著……」
我答,「聽銀。」
她恍然,「對,叫聽銀。這名字兆頭不錯,你以後花名就繼續叫這個吧。
「我知道咱們這個行當,說出去不太體面,可這亂世,外面的人連吃飯都困難,在樓裡至少衣食無憂。
「咱們不偷不搶,靠自己生活,也不必自輕自賤,都是人,青樓姑娘並不比誰更低賤。樓裡這些姑娘,我都是當親女兒疼愛的,從此以後你也是我的女兒,我會好好照顧你。
「以後啊,媽媽好好教你,你資質不錯,日後說不定可以成為一代花魁,到時候萬一能攀上個達官顯貴,也算是逆天改命了。」
逆天改命嗎?
我看著她穿金戴銀一身富貴的模樣。
輕點了點頭。

6
這座青樓,位於臨城,又建在江邊,遂叫作臨江樓。
仙氣的名兒,卻是個紙醉金迷的地方。
裡頭權貴裂帛嬉戲取樂,外頭流民衣不蔽體襤褸鶉衣。
我終於吃上了一頓飽飯,住上了結實的屋子,穿上了沒有補丁的衣裳。
我年紀尚小,老鴇安排我給姑娘們做丫鬟,幹些雜活,再長大一些,後邊慢慢開始讓人教我琴棋書畫。
我很珍惜這來之不易能吃飽穿暖的機會,幹活勤奮積極,還主動幫忙收拾桌上殘局,搬酒上菜,什麼雜活都不推辭,毫無怨言。
久而久之,姑娘們都很喜歡我。
有姑娘把我叫進她房裡坐著,推給我一碟子精緻糕點,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你怎的這樣實誠,看看那些丫頭小廝,都不知道在哪個地方躲懶呢,就你忙個沒停。」
她勒令我吃完這一碟子才能走。
我知道她叫鶯娘,臨江樓裡的招牌之一,嗓音動聽,歌喉婉轉,所以得了這個名號。
阿姊還在世時,她們關係甚好,現在阿姊不在了,她也一直在主動照拂我。
是個嘴硬心軟的人,要求我吃完這一碟子糕點,不過是見不得別人都把活兒丟給我,找個由頭讓我待在這歇息歇息罷了。
我沒有推辭她的好意,坐在一旁慢慢填飽肚子。
鶯娘閑著無聊,抱著自己的琵琶閑唱曲子給我聽,客人豪擲千金才能聽的曲兒,鶯娘問我想聽哪一支。
我不懂這些,只說由她選。她輕撥絲弦,信口就唱了起來,柔媚纏綿,悠揚縹緲,的確是有如鶯啼般的歌喉,聽之繞梁。
接觸得多了,她也逐漸把我當親妹妹看待,與我推心置腹訴苦。外人看來她錦衣玉食,風光無限,可她已經二十多歲,年紀漸長,有人的地方自然免不了明爭暗鬥,恐怕慢慢就爭不過其他年輕姑娘們了,也不知道年老色衰時,她該何去何從。
鶯娘相貌柔美,低眉順眼時,自有一種楚楚動人的哀愁。
這天來了個我沒聽過的客人,她難得開心起來,起身收拾去迎接,讓自己的丫鬟帶我先離開。
出去時,路過隔壁,樓裡的花魁語調聽著有些酸氣,「是沈家那個小少爺又來了吧?鶯姐姐真是好福氣,碰上這麼個出手闊綽又專一的主兒。」
丫鬟沒搭理她,走開以後告訴我,沈家小少爺是鶯娘的常客,花魁想挖牆腳,勾搭好幾次對方都沒理,從那以後就是這副陰陽怪氣的樣子了。
沈家是臨城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小少爺沈念璋是老來得子,比前頭兩個兄長小上一輪,從小備受闔府溺愛,寵慣成了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成日裡不是跟著好兄弟游湖鬥雞,就是青樓聽曲。
沈念璋大方,時常豪擲千金,自然受樓裡姑娘們追捧,不過他天天不務正業,經常把家裡老爺子氣得拍桌子,打又捨不得打,罵又捨不得罵,只能關他幾個月禁閉。
這回又是剛關完禁閉又直奔臨江樓。
鶯娘彈了一下午琵琶,沈家少爺走後,她招呼我過去,把少爺順手帶來沒喝完的好茶泡了一壺給我嘗嘗,這是她也不常見到的好東西。
隔壁幾個姑娘也來分了一杯,坐著閒聊,說鶯娘應該好好把握沈家這個小少爺,說不定能抬進沈家當個侍妾呢,那也是潑天的富貴了。
鶯娘正色,「別胡說,他年紀尚小,沒開竅,只是愛聽曲兒罷了。」
人散後她卻對我說,她年紀擺在那,沈家不可能讓一個大那麼多歲又是勾欄出身的女子進門,哪怕是賤妾,況且她一直把他當小孩。
但我和小少爺年紀相仿,等我長大一些,卻是極有機會,一定要好好把握這個貴客。
還沒走遠的花魁聽到了,扭頭將我打量幾眼,嘲諷地笑起來,「她?
「鶯姐姐,你自己看看她那面黃肌瘦的小身板,這能勾得了誰?你我都不一定攀得上的沈家,她就更沒可能了。」
鶯娘白了她一眼,沒接話,扭頭悄聲對我說別管她,她就是嫉妒我年紀小,正值青春年少。
然後翻出來一盒珍藏的藥膏給我,看著我額頭上磕出來的猙獰傷疤,她有些憂心,「你這頭上的傷怎的這麼久了也不見好,這傷藥是一個客人給的,你拿去用,姑娘家可千萬不能留疤。」
我打開,裡面只摳了小小的一角,看來她平時也捨不得用,現在卻叫我別省著。
真是和我阿姊一模一樣的性子,操碎了心。
可惜好景不長,安生日子沒有過幾天,貨郎再次來找我。
他兇神惡煞闖進來,質問我是不是拿了他藏在貨筐裡的一隻玉鐲子。
我不解,「什麼玉鐲子?」
不管他面色多兇狠,我畢竟不清楚,於是他又想起另一個靠近過他貨筐的人,我那個被踹下河的爹。
他又急匆匆離開,沿河去尋找我爹的屍身,反復找了近半月,依然沒有找到。他有氣撒不出,賴在臨江樓說父債女償,要求我替我爹賠償他,日後我接客賺了錢,要分他一半。
我無意與他周旋,抱著前頭客人點的酒想繞開他,被貨郎攔了下來,他搶走我手裡的酒,拍來封泥一聞,眼睛都瞪得凸出來:
「這可是上好的酒!」
然後他自顧自仰頭猛灌,幾口喝完了那一罎子,又揮舞著手裡的砍柴刀,威脅我再去拿幾壇來,顯然沒打算付錢。
絲毫不管我會不會因此受到責罰。
他人高馬大,堵在路中間讓我沒辦法去喊人,只好照做。其實送酒是樓裡小廝的活兒,他們為了躲懶,直接把庫房鑰匙給了我,經常叫我替他們一會兒。
貨郎本著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道理,喝了好幾壇上好的酒,還要我再去拿一壇他帶回去。
他喝得面紅耳赤,醉醺醺的。
我說,「好」。
又折回庫房拿了一壇昂貴的酒,站定在他跟前,看了幾眼,見他確實醉得不行了,一腳踢開邊上的大刀,把酒罈劈頭蓋臉砸在他頭上。
他被砸得晃了下,酒水淋了滿臉,還沒反應過來看向我。
我掏出一個火摺子,點著了火,隨手往他身上一扔。
貨郎身上一瞬間燃起了熊熊大火。

7
他撕心裂肺叫喊著,在地上打滾試圖滅火,但沒有用。
我看著他痛苦哀號,好心提醒他,「往前右拐,有個水池。」
他想也不想就沖過去。
過了一會兒,我果然看到右邊的天空冒起了黑煙。
騙他的。
往前右拐根本沒有什麼水池,而是放衣裳布料,一點就著的地方。
樓裡面亂起來,人們都急哄哄拎著水桶往那邊去滅火。
這裡倒是人少,我打開酒窖,把裡面的酒都搬出來,撒在各種乾燥的地方,火摺子丟下去,這下整個臨江樓,四處都燃起了大火,再沒有撲滅的可能。
眼見著臨江樓成了一片火海,一開始還趕去救火的眾人作鳥獸散,紛紛卷包袱跑人,混亂一發不可收拾。
無人注意時,我找到了倒在角落的貨郎,在漫天的塵煙裡,安靜地注視他慢慢被燒死。
我從袖中取出了一隻玉鐲子,勾在指間晃了晃。
「你要找的是這個吧?其實的確是我拿走的。」
我早說過的。
我生性不馴,從不曾改變。
我只是慣會偽裝溫順罷了。
我從一開始,就沒真的打算在青樓當一個妓子,就算沒能救出阿姊,只是來都來了,也總得做點什麼。
總得讓這個淩辱了我娘的畜生不得好死,讓這個逼良為娼的青樓灰飛煙滅。
這只鐲子,水頭不錯,看著值不少錢,上面還沾著一點汙血,我猜是他路上從死人手裡扒下來的,準備拿去當掉,不放心揣在身上怕摔了碰了,於是藏在貨筐裡,覺得沒人會注意到。
很不巧,我注意到了。
貪財好色之人,最是好掌控。
我順手留下了這只玉鐲,他果然回來找我。
我被限制在青樓裡不能出去,正好打發他去找我爹的屍身,看看我爹是不是真死透了,很可惜,他沒找到,看來我爹果然禍害遺千年。
等他再次來找我時,我已經做好了火燒青樓的準備。
我主動積極幹那麼多活兒,就是為了取得信任,拿到酒窖的鑰匙。
我故意把最好的酒抱出來,讓貨郎看到,他以為是他搶得了好酒,沒發覺自己正在被我灌醉。
接下來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一把火燒死這個畜生,再一把火燒了這醃臢地方。
他躺在地上只剩最後一口氣,渾身烈焰滾滾,朝我求饒,求我去打水來幫他,說他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剛生了孩子,他不能死。
我把鐲子扔在他手邊,蹲在一旁等著看他斷氣,「放心吧,你把我賣來臨江樓那一筆錢,已經夠你一家老小生活很久了。」
他頓住,只剩一口氣的時候,福至心靈,看著一旁安靜無害的我,像看見了什麼怪物般恐怖:
「你,你是不是,在橋上跪下的那一刻,就,就……」
貪財之人死於橫財。
我親眼看著他斷氣,又把他自己的刀子往他心臟捅了捅,確認死透,才轉身離開。
此時的青樓已經濃煙滾滾,四處都是火光,臨江樓的佈局我早已觀察入微,牢記於心,我目標明確,直奔老鴇那間屋子,時間剛剛好,撞見了才收拾好包袱推門出來的她。
老鴇有些訝異,「丫頭,你怎麼還不快跑?」
我不與她多說一句廢話,拎著路上撿的棍子狠狠一棍下去。
我從小幹農活,看似瘦弱,力氣其實並不小。
老鴇暈倒在地。
我翻開她的包袱,裡面是一張一張的賣身契,還有她積攢多年的金銀珠寶。
那一疊賣身契,有活著姑娘的,也有早已死去姑娘的,還沒來得及撕毀。
我站在閣樓上,底下熊熊烈火一片。
信手一甩,紛紛揚揚的紙張落下去,捲進火海裡,頃刻便燃成了飛灰。

8
不管老鴇看起來有多和藹,我始終記得小時候阿姊逃回來又被抓走時,那一頓毒打。
阿姊下葬的時候,渾身上下唯一值錢些的東西,也只有她被賣去臨江樓之前,就已經戴著的一根木簪子。
樓裡的這些姑娘,許多是被逼良為娼的,所以各處門都有人把守,不許姑娘們擅自外出,一旦反抗就是毒打折磨,活著的時候賺了再多錢,也被老鴇收走大半,死了一張草席扔去亂葬崗,連個坑懶得挖。
吃幹抹淨,再棄如敝屣。
所以老鴇說她會把姑娘們當親女兒看待,誰信呢。
她看似對我很和藹,很憐愛,可那都不過是一些浮於表面的,蠅頭小利,小恩小惠。
看人如浮雲遮罩,要看最內裡,最本質的東西。
她一身穿金戴銀,富態胖碩,不知是多少姑娘的自由和性命換來的。
火勢越來越大,橫樑倒塌,從正門已經出不去了,我把老鴇拖到了有風的淺池裡泡著,她不會被煙熏到,也不會被火燒到。
她沒直接殺害過誰,所以我不害她性命,我要她人財兩空。
整個臨江樓已經沒什麼人了,我特意選在眾人醒著的時間點,加上火勢擴得慢,足夠所有人逃離。我把所有賣身契都燒了,那些被賣進來被迫留下的姑娘們,可以趁機會逃走,至於能逃多遠,會不會被抓回來,就看她們自己了。
我找到事先挖好的狗洞,沒打算從任何一個門出去,防止被抓回來。
這外面,是一條人跡稀少的小路,我艱難地爬出去以後,迎面撞見了一個渾身焦黑的人。
他抱著一隻燒雞,目瞪口呆望著我。
一個白白胖胖的胖墩兒,頭髮被燒得焦了一半,臉上也黑一塊灰一塊,紫色錦衣燒得破破爛爛,狼狽又滑稽。
剛剛我潑酒放火的時候,補刀殺人的時候,敲暈老鴇的時候,我沒記錯的話,好像都被他看到了。
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就是那個沈家小少爺,沈念璋。鶯娘說他愛穿紫衣。
真不巧,又被這倒楣蛋看到了。
他驚恐地大喊,「救……」
我乾脆俐落一棍子把他也敲暈。
看了看周圍,火勢應當是蔓延不到這裡,就沒管他,繼續走,走出一段路,想了想,又折了回來,把他手裡寶貝似的抱著的燒雞拿了過來。
正好,我趕路缺乾糧。
我一刻不敢停留,怕臨城的人反應過來開始抓外逃的人,抱著那一包袱貴重的金銀珠寶 ,避開人群走小路。
等終於確保安全時,我才停下休息片刻,在林中找到一片靜水,看著倒映出來的自己的臉,也是狼狽又滑稽,額頭還有一塊猙獰可怖的疤。
這段時間,每當它快要癒合的時候,我就把結痂的地方摳破,所以總是好不全。頂著一頭醜陋的疤,防止有人就是喜歡年紀小的姑娘,防止被逼著接客。
現在終於能正常給它上藥,我帶著那盒鶯娘給的傷藥,抹上去淡淡的藥香縈繞。
她也應當是逃出去了吧。
我聽得出來,她的琵琶曲裡盡是思鄉的哀愁。
我擼開袖管看著手腕上的守宮砂,拿著小刀,毫不猶豫地將它剜了下來。
血湧如注,刺骨的疼,可我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用那上好的傷藥,把傷口包紮好,又找了幾個隱秘的地方,把這些金銀珠寶分了幾份藏起來,只留了一根金簪子在手裡,拿石頭把它砸成一坨,看不出原來形狀的模樣。
那貨郎臨死時問我,是不是,在橋上跪下的那一刻,就算到了如今這一步,每一步,步步為營。
從跪下的那一刻,把頭磕破,騙我爹走過來踹下河,引導貨郎賣我去青樓蟄伏下來,摳爛頭上的疤防止陷入險境,用玉鐲子吸引他回來找我,取信眾人隨意進出酒窖,把他燒死的時候甚至考慮到了他一家老小的活路,把青樓燒了逃跑順便讓其他人也有機會逃走,搶走老鴇積攢多年的金銀珠寶……下棋之人,落子時已經觀其後許多步。
是不是呢?
我把那一塊金子揣在懷裡,垂眸看著溪流的方向。
潺潺流水,遇山劈山,遇石裂石,汩汩向前。
再抬頭看太陽和密林生長,辨明瞭方位,朝著臨城相反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去。
那個老鴇說,青樓姑娘,不偷不搶,靠自己生活,也不必自輕自賤,她們並不比誰更低賤。
自我安慰的話罷了。
他人一句話就能生殺予奪的人,怎能不低賤?
不自輕自賤,不是靠自我安慰就有用的。
真正的逆天改命,不是攀附權貴成為他人的玩物,而是擁有能夠自己掌控自己命運的力量。
所以,我要往上爬。
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要比我爹爬得更快,更高。
要野心勃勃、目標明確、堅定無畏地,逆流而上。

9
亂世梟雄群起,誰說女子不能逐鹿天下?
我偏要為常人所不能為。
擁有了第一筆錢,接下來便是第一批人馬。
招兵買馬和從軍成為將領,都不適合我,其一女子不能從軍,招兵也無法讓人信服,其二我年紀太小,更是容易叫人看輕。
我走不了尋常路。
所以我已經想好了,我需要先收攬一個彪形壯漢為我所用。
我想起我娘曾經的青梅竹馬,那個瘋瘋癲癲的跛腳怪人,李二牛。
我找到他時,落魄邋遢的男人,正蝸居在一個廢棄多時的破舊茅屋裡,用石頭壘的小灶煮一鍋刺鼻難聞的野菜。
男人孤僻冷漠,見到生人一律扛著鋤頭冷喝著驅趕,「滾!」
我帶來的一兜子珍貴的饅頭被扔進泥地裡,他陰鬱的臉色被擋在亂髮下,只露出一雙銳利的,對陌生人充滿敵意的眼睛。
難怪被人們說成個怪人。
我撿起滾髒的饅頭,異常平靜地說:
「二牛叔,我娘死了。」
成功讓男人朝我揮舞的鋤頭僵住。
「我知道你認得出我的,我是張文景與楚四娘的第二女。我娘,我阿姊和小妹,都被我爹害死了。」
我三言兩語說清楚了前因後果,道明來意,「二牛叔,我想帶你一起去找我爹報仇。」
他僵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又冷了臉色,依然毫不客氣地繼續趕人:
「關老子什麼事?趕緊滾,這裡不歡迎任何人。」
我自然沒妄想憑幾句話就能打動他,但也沒打算輕易放棄。
我賴在這破茅屋附近不肯走。
他來趕我,我就退遠一些,他回去後,我就跟著走回去。晚上蜷縮著席地而睡,餓了就把那幾顆饅頭掰著吃,裹滿泥土我也絲毫不嫌棄,面不改色塞進嘴裡,啃完了冷饅頭就找野草根嚼著勉強果腹,實在翻不出來一點了就抓蟲子。
好幾天了,狂風大作,暴雨連著下,沒有盡頭似的。
即便淋雨,我縮在屋簷下不肯離開。
我向來懂得得寸進尺,他懶得拿傢伙趕我時,我就一點點靠近,現在已經能相安無事地待在同一個屋簷下,但這麼久以來,我從沒試圖主動進去屋子裡面。
我知道,他討厭我,因為我身上流著一半我爹的血。他能不拿著那個大鋤頭真打我,已經很好了。
我自然可以繼續得寸進尺地到屋子裡避雨,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想要他自己把門打開,拉我進去。
雨淋太多,我終究還是生了病,一摸額頭燙燙的,手腳卻冰涼,我兜裡有一整塊金子,卻不急著趕快去看病,而是照舊靠在門口碎碎念。
說起以前我娘少女時的趣事,說起我小時候和娘親阿姊的經歷,說起曾經的家後邊的山神。
「二牛叔,你聽說過嗎?我家後邊那座小山包,有一個山神。我阿姊和小妹都可崇拜那位山神大人了,阿姊說非常靈驗,她羡慕別人的首飾,向山神求一支簪子,沒過幾天地上就躺了一支木簪。
「後來饑荒,阿姊和小妹時常向山神祈禱,於是她們經常在後山撿到糧食,有一次還撿到一隻野兔呢。她們都想拉著我去,但我不信鬼神,也從沒向誰祈禱過。」
我想要的,一向自己去爭取。
破爛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李二牛聲音氣急敗壞,「你是想病死在我門口嗎?」
我腦袋暈暈脹脹的,但眼神依舊清亮,見狀撲騰一下跪在門口,學著以前阿姊和小妹的動作,向他拜了一拜。
直視他的眼睛,「山神大人,我向您祈禱。」
頓了下,誠懇無比地說:
「祈求您,護佑於我。」
灰濛濛的蒼穹,驚雷乍響於天際。
連綿暴雨淅淅瀝瀝,萬物困於久雨積霖。

10
我食不果腹好長一段時間,又淋了好幾天的雨,病得頭暈眼花,硬撐著等他主動出來,才終於暈了過去。
醒來時依然昏昏沉沉,只感覺到他在背著我快步走,顛得我腦袋疼,到了地方,大夫見我倆像乞丐一樣,怕李二牛付不出藥錢,不肯收治我。
兩個人不知道爭論了些什麼,我被放在床上蓋了厚厚的被子,接著灌了一碗苦藥,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李二牛守在床邊,眼睛熬得通紅,看著還怪兇神惡煞的,見我起來,卻是一聲長歎:
「你娘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沒你這麼強。」
村裡傳說那個瘋瘋癲癲的跛腳怪人,被我磨得沒有脾氣了。
我知道,他這是變相答應我了。
有些事情,無需言明。一如他時不時回村裡,遠遠地看望娘親,被阿姊誤以為是山神,然後將錯就錯一直給我們送東西。
他自己活著都艱難,破茅屋裡野菜煮湯喝,卻把得之不易的糧食甚至肉跋山涉水給我們送來,還堅持四處做活攢錢一點點送還給債主。他都落魄成這樣了,沒什麼人催他還債,但他自己一直惦記著。
一個人,本性難移。
李二牛老實本分,善良質樸,苦難讓他學著長了一身的刺,但內裡依舊不變。
所以即使我用的苦肉計那麼明顯,我故意天天在他面前提起娘親的舊事拉近關係,明目張膽地陽謀,他也終究會妥協。
他甚至和大夫商量著,用免費做兩年的苦力來給我換一碗退燒的藥。
我看了看大夫的身板,再看看李二牛的身板,確定了錢財外露沒有風險,從兜裡掏了那塊金子出來給他,讓他去付清藥錢。
他眼睛瞪大了看著手裡的金子,嘴唇都哆嗦起來,但也沒急著問我哪來的,等我好全了,敲下一角給了大夫,背著我又回了那個破茅草屋。
他把剩下的都還給了我,還表情異常嚴肅地問我哪來的,會不會帶來什麼危險。
我隨口扯了個理由應付過去。
他雖是接納了我,但依然不接受和我一起去找我爹報仇。
他看看我的細胳膊細腿,「你這小身板,報什麼仇?這種事情就交給大人來吧,我會去找張文景,老子弄死他!」
其實我不提,他知道我娘慘死的事,也早晚要去找我爹的,即使同歸於盡。
他扛起自己的鋤頭就要出去,我又反過來勸他不要衝動,「你一個人,弄不死我爹的。」
他不信,他比我爹壯碩多了,一鋤頭就能鏟死我爹,以前是因為怕我娘成了寡婦受人詬病,現在哪用得著顧忌什麼。
我一直跟著他走到了旁邊的鎮上,就聽見人們興高采烈地,大聲討論著:
「聽說召國恢復科舉第一場考試,出了個頭名,就是我們這兒過去的,是隔壁鄉那個先生,真給咱們老張家長臉啊!」
細聽之下,四處都在議論這事。
李二牛扛著的鋤頭掉了下來,整個人陷入僵硬,顯得有些無助。
我拉著他遠離人群,「我說的,你一個人,弄不死我爹的。你以前身強體壯不瘸腿的時候都弄不死他,更何況現在。他還考取了功名,恐怕不久就能封官,身邊侍衛僕從保護著,又遠在召國,你連見他一面都做不到。
「你以為當初你被打斷腿,你這腿上的後遺症,你破財欠債,這些都是誰在背後攪事?」
是我爹。他太老實,到現在依然沒發覺我爹做了些什麼。
我爹故意放任他和我娘聯繫,故意留破綻讓他帶我娘私奔,然後抓了現行教唆楚家人把他的腿打斷,又串通了村醫不給他徹底治好,讓他留了後遺症,瘸腿難看就算了,還要一直花錢去治,最後只能變賣家財,欠了好多的債,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他驚愕無比,「你怎麼知道,那時候你都還沒出生?」
「猜的。」
我爹是什麼德行,我還不清楚。
他癱坐在地上,「那怎麼辦?官老爺,豈是我們可以扳倒的。」
我,「我說過的,我會帶你去找他報仇。」
和他預想的遠去召國找我爹拼命不同,我幫他還清了債款,幫他把祖屋買回來鎖好,一切料理妥當,帶他走了相反的方向,到附近最大的土匪窩。
接著加入進去,一大一小落草為寇。

11
亂世匪寇多,橫崖寨是這附近最大的一個土匪窩。
我和李二牛費了一年多時間,終於在裡面站穩了腳跟。
李二牛身形健碩,異常勇猛,打起架來不要命,理所當然慢慢受到土匪頭子們的器重,短短時間就當上了小頭領,底下的嘍囉們也對他很是愛戴,李二牛為人大方,仗義,對手下算是一等一的好。
沒枉費我費了一番心思,在細枝末節上不惹人注目的地方帶著他一點點收攬人心。
對外,李二牛是我的乾爹,我是他撿來的養女。
我表現得乖巧懂事,沒人能想到,我和李二牛之間,實則是我在做主,相處久了,李二牛越漸對我言聽計從。
待了大半年,橫崖寨的情況,我已經基本摸透徹。
我在等一個契機,從內部瓦解他們。
這天橫崖寨的二當家下山攔路打劫,意外綁到了個有錢人家的少爺,抓回來當人質狠狠敲一筆,能敲到不少錢。
搞到個大肥羊,全寨都興奮不已,難得殺了頭豬,燒了篝火慶祝。
我沾乾爹的光,也分了一小塊肉,安靜地坐在一旁,耳邊聽他們大聲討論,要把人質關豬圈裡去餓幾天。
這個土匪寨子裡很多人都是實在活不下去,被逼無奈了才來混口飯吃的,但一開始立寨的那幾個人,也就是現在的大當家二當家那些,並非如此。
他們是半路逃跑的重刑犯,本就是窮凶極惡之徒,在他們的帶領下,整個寨子民風彪悍,橫崖寨在土匪窩裡也算是較為殘忍惡劣的,也不講什麼信用。
一群人商量著把這大肥羊榨幹,就撕票,根本沒想過真的放人回去。
二當家面相就兇狠,為人也確實好勇鬥狠,拿大砍刀片了一大塊肉胡吃海喝,邊提議,「那個什麼沈家少爺長得就跟這豬一樣,不然就關豬圈裡去吧。」
大當家看著倒是穩重隨和很多,老好人脾氣,但也沒反對,小口吃著酒,吩咐李二牛,「二牛,你看著點,別讓他死了。」
關豬圈裡,一不小心就會被豬啃食,他們樂得看到人質被啃手腳流血哀號,但還沒敲到贖金之前,得保證他別死掉。
李二牛老老實實應下。
二當家踹一腳自己兒子,「你也勤快點兒,學學二牛兄弟。」
二當家的兒子劉勇,和他老爹如出一轍的兇悍,打家劫舍強搶民女的事沒少幹。
看似很平常的對話,可我聽得出來,兩個人之間有些微妙的嫌隙。
大當家讓自己信任的人去看管人質,二當家也要插一手。
場面上,他們倒是看著兄弟和睦得很。
半夜,我摸黑去廚房拿了幾張餅,揣去豬圈,才點起油燈照明。
橫崖寨不愧是最大的土匪窩,外邊的人都吃不飽飯,這裡還能有餘糧養上三兩頭豬,還有油用來點燈。
一點細微的聲響就把裡面的人驚醒,嚇破了膽,猛地坐起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借著微弱的火光,我看清了裡面的場景,又髒又潮濕的豬圈,幾頭豬縮在一頭,另一頭拴著個人,繩子長度剛好夠他碰到槽,這是逼他也一起吃豬食。
顯然這人沒肯吃,餓得肚子大聲叫。
他有些尷尬地縮了縮身子,也看清我的臉,眼睛瞪大,又驚恐又氣憤,「是你!你,你……」
原來他們綁來的是臨城沈家的小少爺,我記得他叫沈念璋來著,快兩年前那個被我一棍子敲暈的小胖子。
他「你」了半天,末了憋出來一句攻擊力幾近於無的:「你搶了我的燒雞,我討厭你!」
沒心思和他廢話,我把那幾張餅丟給他,點到為止地提醒:
「防身用的,別被豬給咬死了。」
他愣了一下,撿起那幾張餅,裡面卷了一柄短刃。

12
沒等他說什麼,我吹滅油燈轉身離開,再次摸黑前行,防止被人看到火光。
幾天後,沈家的贖金快到時,豬圈裡的沈念璋不見了。
二當家急得差點當場拿大刀砍人,還是大當家攔住了他,全寨子的人包括老幼婦孺都出動去搜尋。
半天過去,快掘地三尺,依然沒找著人影。
橫崖寨前面大片的湖,後邊高高的斷崖,複雜的地形,插翅難逃,一群人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那麼大一個肉票哪去了。
我跟屁蟲一樣跟ṭů⁵在劉勇後面,一邊跟他抱怨,「都怪我乾爹太過仁慈,還給人質送了幾口飯吃,就讓他餓著嘛,餓到沒有力氣動彈,就整不出這么蛾子了。
「還是劉大哥你厲害,咱們當土匪的就得像你一樣勇猛果決,要是讓你來全權負責看守,人肯定跑不了。」
寨子裡的人都知道,我最近跟我乾爹吵架了,天天跟我乾爹的對頭劉勇混在一起氣他。
這一番話,深得劉勇贊同,他就欣賞這樣心狠手辣的論調,所以也沒排斥被我跟著。
路過一處蘆葦蕩時,我看到水面蕩開圈圈漣漪。
劉勇已經走了好幾個時辰,忍不住抱怨,「到底跑哪去了,害老子走斷腿,要是能把那頭死肥豬找回來,老子親手給他做成人彘!」
我垂眸看著水面,敷衍地應和,「是呀,必須好好教訓教訓。」
一邊是密林,一邊是淺湖,中間小路沿著水岸蜿蜒,水裡生了叢叢的蘆葦,浮萍水草間隙裡露出的水色幽黑。
無風的水面卻有漣漪。
劉勇抱怨了許久,還想坐下休息,我抬頭看看天色,「太陽都快落山了,哪有時間歇息,不如我們分頭去找吧。」
他答應了,我們分頭散開,等他走遠以後,我又折返回來。
看看那幽黑湖水裡一抹不引人注意的紫色,我蹲在水邊,「出來吧。」
等了一會兒,水裡藏著的人沒有反應。
我撥開浮萍一看,都快溺死了,當機立斷跳進水裡,費勁把他撈上了岸。
昏迷不醒的人躺在地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我又費了一番勁把他拍醒。
沈念璋睜開眼睛,嚇得轉頭又要往水裡跳。
我扯住他衣角,「你怕什麼,我不是來抓你回去的。」
他這才反應過來旁邊的人是我。
是我給了他一柄短刃,說是防身,實則給他機會割斷繩子逃跑。
我以為他就算逃跑,也逃不了多遠就會被抓回來,沒想到他還算是有些急智的,找到了這處水深的地方藏起來,打算等找他的人散去再接著逃命,沒人的時候就趴在岸邊,有人時就潛進水裡暫時躲避。這次是劉勇在岸上說了太久的話,他潛得太久差點憋死。
我這一次給了他武器幫助他逃跑,還在他快溺死的時候救了他一命。
上一次敲了他一悶棍,搶了他的寶貝燒雞。
他好像陷入了某種糾結之中,不知道是該繼續討厭我,還是感激我,他問,「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拈乾淨身上的水草,頭也不抬,「順手。」
還沒想辦法把他弄走,劉勇竟也去而複返,正好聽見他問我的那一句話。
劉勇瞪著我目眥欲裂:
「我就說有鬼吧,你跟了我一天突然說要分道走,還好我留了個心眼回來看看。竟然是你把人放走的,你到底什麼目的?」

13
他剛想上前來抓我和沈念璋,李二牛出現在他身後,一拳頭把他砸暈。
劉勇還沒來得及驚訝,就倒了下去。
他沒發覺,李二牛一直遠遠墜在我們身後,就隱藏在樹林裡,聽候我的指令。
我找來一條船,讓沈念璋划船去對岸,接下來寨子裡要亂了,沒人有閒心去追他。
沈念璋滿眼糾結,最後關頭,像是下定了決心,看著我眼睛認真地說,「雖然……
「雖然你殺人放火又當土匪,還搶了我的燒雞,但是我感覺你應該不是個壞人。
「當土匪是沒有前途的,不如你跟我走,我讓管家給你安排個好差事,再找個殷實人家嫁了,總好過這種打打殺殺的生活……」
我把槳扔給他,一腳把船踹離水岸,相當冷漠,「快走吧。」
他被打斷了話也不生氣,臨走還堅持朝我喊,「當土匪是沒有前途的,你要是什麼時候改變主意了,隨時可以來投奔我,我在臨城沈府,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回答,看著他劃著小船消失在蘆葦叢裡,這才回去。
我檢查了劉勇的頭顱,沒有明顯的傷口,取來早就抓好的毒蛇放進他衣服裡,看著他被咬之後,臉色漲紅慢慢失去了呼吸。
五彩斑斕的毒蛇從他的袖管裡鑽出來,滑進了水裡。
當天晚上,二當家的兒子在找人途中被毒蛇咬中身亡的噩耗傳遍了橫崖寨。
二當家悲痛萬分,眾人相繼去哀悼,我在一旁奇怪地說了一句,「咦?那蛇是怎麼咬在胸膛上的?」
聽起來只是無心之言,卻成功讓二當家臉色變了一變。
他翻開死人的衣服看著心口上的咬痕,好像頓悟了什麼,大刀拍在桌上震天響,咬牙切齒,卻沒說什麼話,難得沉默下來。
草叢裡的毒蛇至多咬到手腳,為什麼這蛇能咬到人的胸膛位置呢?
除非這蛇,是被人放進衣服裡面的。
劉勇這身貂皮衣裳,還是他爹剛剛穿膩了隨手送給他的呢。
細想一下,他爹驚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想害他沒成功,他兒子擋了劫。
這人是誰,二當家不需要思考就能懷疑到大當家頭上。
我收買了二當家身邊的小嘍囉,他告訴我,二當家回去以後,就喊了自己的親信商討,說,「老大這是嫌我威脅到他的地位了啊。」
商討了一晚上,他們決定先下手為強。
我轉頭就讓李二牛去向大當家反映,說老二有不臣之心,大晚上和人商量怎麼推翻他。
把劉勇弄死,嫁禍給大當家,讓二當家認為老大想剷除他,同時讓大當家認為老二想推翻他。
他們之間原本就有微妙的嫌隙,那我便抓住這一絲嫌隙放大再放大,激化矛盾。
這便是我想要的契機。
而救下沈念璋,確實只是順手的事。
幾天以後,大當家先動的手,帶著一群親信團團圍住二當家,但二當家武力更強,雙方打起來,僵持不下。
李二牛得了我的授意,混亂之中,悄然助了二當家一臂之力,讓他當著眾人面一刀砍死了大當家。
群情激憤時,李二牛喊著「為大當家報仇!」,當先朝二當家他們反攻,打了一晚上,終於把二當家和他的親信們都剷除乾淨。
橫崖寨一場內訌,元氣大傷。
李二牛被推選為新的土匪頭子。
他們都說,二當家叛變殺了大當家,李老大帶領眾人為大當家報仇斬殺肅清了叛變的人。
我但笑不語,讓李二牛扣個二當家親信的帽子,把寨子裡那些窮凶極惡之徒一次性清理乾淨,只留下小半被迫為寇,本性尚善好管控的人。
橫崖寨佔據了大好的地形,有山有水,易守難攻,洪水氾濫的年頭,山上他們開墾好的田地絲毫不受洪水影響,又有人力物力基礎。
自己招兵買馬,白手起家,哪有直接搶來得快。
搶土匪的寨子,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14
搶了一筆銀錢,一塊地盤,一批人馬。
這一次,我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去蟄伏。
丈量山川地形,親手繪製地圖,規劃佈局,開墾土地,種糧佈防,訓練人馬,一點一點將原本散亂彪悍的土匪寨子改頭換面。
打家劫舍攔路搶錢的勾當,換成了收些小錢護送路過的商隊,寨裡的糧食收成極好,聽聞橫崖寨吃得飽飯,又不用打打殺殺見血,來投靠的流民絡繹不絕。
再讓李二牛帶著那一筆銀錢到外面招兵買馬,帶回來不少彪形大漢,駿馬和兵器,加上寨子裡原本的人手,一支兵馬慢慢成形。
慢慢積蓄著實力,一切都在向好發展,我定了大致的方向,就留給李二牛去操持橫崖寨的事務。
開春桃花滿山的時候,我帶著一小隊人馬下了山,直奔離橫崖極遠的下澤。
數十年來山河社稷,散碎分裂,大大小小的國家無數。
這一帶更是亂世景象,沒有統一的朝廷,橫崖寨的旁邊便是最大的城池衛城,浩浩蕩蕩的岐水由西向東穿行而過,到下游時,湖澤星羅棋佈,小城池眾多。
人們慣常將橫崖寨與衛城所在地稱為上澤,下游湖泊城池叫作下澤。
下澤更加易澇多災,饑民遍野,動盪混亂,流寇匪禍頻頻,時常有民眾揭竿而起叛亂。
幾個小城池苛捐雜稅繁重,收羅城內糧食資源每年向最大的衛城進貢,換取衛城派來兵馬助他們平定動亂匪禍。
一種鬆散的合作聯盟關係。
我的目標是衛城。
任誰也看不出來,橫崖那一片突然安分下來的匪徒,實則是開始對隔壁的城池虎視眈眈。
這一步,胃口極大,兵行險著,九死一生。
畢竟兩者到底存在巨大差距,我只能用巧計去籌謀。
我游走於東邊眾多匪寇和叛軍之間,與他們合作,劫掠各個城池送去衛城的錢糧,廣濟貧民,並且教他們避其鋒芒保全自身,遇到官兵就逃跑,官兵走了就繼續作亂。
幾個小城交給衛城的糧少了很多,慢慢引起了那邊的重視,衛城派了兵馬過來,卻發現這幫刁民滑不溜手,春風野草般,燒滅不盡。
衛城的精銳越派越多,慢慢開始泥足深陷在下澤一帶不自知。
當然代價也是巨大的,無數的人血濺於這嫋嫋湖澤之中,官軍數次清山,我屢屢險些喪命於此。
對面並不愚笨,慢慢察覺到了有人在幕後牽引這一切,開始派細作調查,調查不到就派人對幾個叛軍首領瘋狂追殺。
這一年我十六歲。
不熟識的人眼裡,我只是一個無害的小姑娘,沒人把那個翻雲覆雨的人聯想到我身上,只以為我是個無關緊要的跟班,但頻頻的追殺也波及了我,一次中了埋伏,護衛拼死帶著我逃命,最終只剩了我一個,跳進河裡躲避追兵。
我爹水性甚好。
我也是。
奈何我失血過多沒了力氣,一個不注意被浮木撞上了腦袋,當場暈厥。

15
我被人救上船時,靠著積年累月刀口舔血練就的本能警覺,強撐著醒了過來。
湖畔花樓添彩,湖上畫舫遊船絡繹不絕,笙歌靡靡,紅粉憑欄。
這是臨城外的一片靜水湖。
救我的人有些眼熟。
是那個小胖子。
沈家小少爺畫船上賞魚聽曲,剛好撞見了被沖到湖裡的我,他還認得我,記著我兩年前救他出匪窩,張羅著要請最好的大夫來。
心口一陣疼,我不著痕跡地攏了攏衣襟,防止傷口的血滲出來被人發現。
心臟附近被刺了一劍,傷口很深,如果不是及時側了一下身子,我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傷口被水泡了很久,血跡沖淡,衣服顏色深,不細看看不出來上面有血。
我不想被人知道我是被劍刺傷的,防止萬一被官軍通緝有人聯想到此。
於是我強行轉移了他的注意,「你不是說隨時可以來投奔你麼?我在土匪窩混不下去了,被人逼到跳河,你願意收留我嗎?」
沈念璋沒有一絲糾結就答應了。
還相當驚喜欣慰,「你能改邪歸正,那再好不過!」
他第一次遇見我,我在殺人放火
第二次遇見我,我落草為寇。
難以想像我在他眼裡是何等的窮凶極惡之徒,都用得上改邪歸正這個詞了。
身上有傷,我一個人恐怕很難獨自回去,跟著沈念璋是最保險的方式。
沈家是臨城富商,是臨城數一數二的大家族。
我在沈家待著,相當於就在城主的眼皮子底下待著,燈下黑,反而比在外頭躲避搜查的追兵更安全。
但這樣做,是否會牽連無辜的沈家?
包庇賊首可是重罪。
我咳嗽了幾下,小胖子鞍前馬後地為我端茶倒水,看起來沒一點少爺架子,也沒一點心眼子,又問我,「對了,你叫什麼呀?」
溫水入喉,幾息之間,我已經思慮萬千,順勢而為調整了計畫。
我長睫微垂,輕聲道:
「聽銀。」
閑聽碎銀幾兩噹啷響,淡看金玉滿堂照燁光的聽銀。
……
那就,先把臨城拿下。
換新的城主,我就不算作賊首了。

16
沈念璋把我帶回家中,沈家人聽聞我就是之前搭救過他們小兒子的姑娘,非常感激,不過還是打聽了一下我的來歷。
我直言不諱,「我爹把我和阿娘賣了換一口吃食,買者轉手又把我賣給了青樓,沒幾個月青樓失火我四處流浪,從那以後數年輾轉流離。」
沈母下意識脫口而出,「當真?」
剛說完她就後悔了,連連道歉,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從小生活在安穩富足裡的人,難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悲慘的經歷。
我斂眸,「自然是真的。」
每一句都是真話,沒有半個字摻假,只是有沒有隱瞞一些情況,讓自己看起來只剩可憐,那就不保證了。
沈父沈母頓時滿眼憐惜,直接決定收留我在沈家當作表小姐養著,挑了處嶄新的院子讓我好好住下。
被丫鬟領去房裡時,沈念璋跟了我一路,屢屢拿眼睛偷瞄我,欲言又止。
卻最終什麼都沒說。
晚些時候,小胖子左手抱著一個箱子,右手拎著一堆零碎,身上還掛著幾幅字畫,沉得走路都搖搖晃晃,艱難踏進來。他後邊幾個跟班抬著琳琅滿目的物什,也搖搖晃晃地擠進來。
嶄新沒有人氣的屋子,頓時被佈置得滿滿當當,妝奩裡甚至放好了首飾胭脂,姑娘家時新的衣裙把櫃子塞得滿滿當當。
最後他把一個食盒的精緻糕點放到我面前,「這是我娘親手做的松花糕,分你一半。」
眼裡全是對食物的不舍,動作卻很堅定。
還拍著胸脯保證,「放心吧我們沈家特有錢肯定能養你一輩子。」
我有一瞬間的錯愕。
終於明白了他跟了我一路是想說什麼。
沈念璋聽到了我自述的身世,想安慰我,又嘴笨,所以選擇了默默地哐哐送東西。
我被親爹賣掉顛沛流離,他向我保證不會再讓我居無定所,我失去了娘親,他願意把自己母親的好分我一半,這樣我也不算是沒有阿娘照顧的人了。
其實,一晃已經隔了好幾年。
第一次有人如此笨拙地試圖安慰我。
我慘白如紙的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搖搖欲墜的身體輕晃了一下。
眉目半斂,默不作聲。伏筆
我在沈家剛住下,就聽見僕婦們討論外面的官兵正在追查反賊頭目。
衛城調了好多兵過來,在城外大面積搜查,附近幾個城內也戒嚴,嚴進嚴出,大大小小醫館都有人把守,凡是刀劍傷的患者都要接受盤查,城牆上還張貼了通緝令,舉報就有賞金拿。
不過他們依然沒搞清楚反賊頭目是什麼人,通緝令上畫的是一個面容粗獷的大漢,我聽著,猜測應該是附近一個小有名頭的叛軍首領。
因為通緝令上畫了個彪形大漢誤導人,所以即使我來歷不明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我身上。
我看著太過虛弱,沈家人屢次說要找大夫來,被我婉拒了幾次。
但一直拒絕請來的大夫,我怕反惹人生疑,身受重傷,也確實需要去治。
我趁無人注意時找了塊尖銳的石頭,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對著自己的傷口砸,用了猛勁,原本就有些潰爛的傷口頓時更加慘不忍睹,又半夜跳進池塘泡了半宿的冷水,換回衣裳躺下,成功把自己折騰得高燒不退。
燒得頭昏腦脹時,沈家的府醫急急忙忙趕過來,我強撐著說了一句,「不,不必了,我已經勞煩你們夠多了,請大夫太過破費。」
趕來的府醫恨鐵不成鋼,「傻丫頭,沈老爺有的是錢嘞!」
我燒得意識模糊,沒再說什麼。
大夫發現了我被泡得發白血肉模糊的傷口,照我預想的那樣猜測傷口應該是在急流裡撞上了亂石,還說小姑娘應該是窮苦出身,怕醫治太花錢不敢說出口。
沈家長輩們聽了更加憐惜不已。
有了這一番說法,我之前一直婉拒請來的大夫,加上我身上的傷和過分蒼白脆弱的臉色,都解釋得通了。
我向來謹慎,即使是細枝末節也不會遺漏分毫可能的把柄。
只是重傷是真的,高燒也是真的,本來劍傷就深,我拿石頭砸自己的時候也毫不留情,反復燒了好多天,差點丟掉半條命。
燒得最嚴重的時候沈念璋親自守在邊上急得團團轉。
「恩人,丫頭,聽銀妹妹……你別死啊,你千萬要撐住,我還沒帶你去吃鏡湖的清蒸鱖魚,西坊老巷子裡的杏子酒,東市有家酒樓裡的胭脂鵝脯,燒鹿筋,櫻桃肉,還有隔壁城裡的掛爐烤鴨……」
倒也沒有嚴重到要死的地步,我無奈地掀了掀眼皮,卻沒能醒過來。
那天半夢半醒間,整晚都做夢被一堆吃食包圍著跳舞。

17
我發現我先前對沈念璋有一些誤解。
他一出場就在青樓,慣去煙花之地的能是什麼好人,所以我把他想成了一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紈絝。
現在才知道,第一次撞見搶走了他一隻燒雞,小胖子回去以後哭得好傷心。
臨城原本有個酒樓,裡面師傅做的燒雞是一絕,那是沈念璋從小最愛吃的東西,後來廚子被臨江樓挖走,沈念璋就跟著去,就為了那一口肉。
他對鶯娘豪擲千金,也僅僅是因為看她可憐。沈念璋曾經有一胞姐,死了,鶯娘有幾分像她,所以他一直照拂著這個無依無靠的青樓女子。
我放了一把火把廚子被嚇跑,又搶了最後那只剛出爐的香噴噴的燒雞。
難怪他被綁到土匪寨裡也要念叨,怨念如此深厚。
我有些好笑。在其他紈絝子弟欺男霸女,流連青樓,偷錢賭博的時候,他竟然滿腦子只有樓裡的燒雞。
當然不學無術,鬥雞走狗也是真的。
沈家眾人對這個么兒實在寵慣,溺愛出個頑劣的性子。
沈念璋貪玩不愛讀書,還時常作弄先生們,把父母兄長好不容易請來的名師們都氣走了。沈老爺無奈,只得想辦法把他塞進了附近最有名的書院。
沒過幾天,沈念璋就被退回來,一同回來的還有書院先生們的信——控訴沈家紈絝如何在書院翹課遲到,頂撞師長,不務正業,遛雞遛狗,一天天的,不是偷養的蛇晃悠到了正在激情念書的先生腳邊把人當場嚇暈,就是還沒馴好的鳥飛進詩會撲騰得在場的人滿身墨,要麼就是直接找不到人偷跑出去玩樂,新養的一隻猛犬還撲上去把路過的山長屁股給咬了。
山長忍無可忍,親自過來宣佈把他開除。
沈老爺差點沒氣暈過去,抄起家法棍子就嚷嚷著要把小兔崽子腿打斷,聲勢陣仗那個浩大。
最後卻磨磨嘰嘰,拖到妻子姨娘還有兒子兒媳們都過來勸架,一群人攔著勸著,沈老爺手裡那鑄著鐵刺的家法棍子,愣是沒舞下去一次。
最後妥協了讓家丁把他摁著打了幾板子,扔到祠堂關禁閉,眼不見心不煩。
顯然打板子的家丁也手下留情了,沈念璋挨完打活蹦亂跳的。而且說是關禁閉要讓他吃吃苦頭,可慢慢地,桌椅被塌搬進來了,各種解悶小玩意兒也搬進來了,大魚大肉一天沒落全送進來了。
沈老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作不知。
雷聲大,雨點小,最終還是心軟捨不得打捨不得罵。
放話說要關他三個月的,然而沒過幾天,老頭子就越想越心疼,自己把禁閉還沒關幾天的小兔崽子放出來。
沈念璋無聊拿勺子把親列祖列宗的貢品桃子挖成了一隻雞屁股。
於是沈老爺打開門,就看到桌上慘遭毒手的貢品眼前一黑。
老頭緩了好幾下,最終還是才咬牙切齒地寬慰自己,「我兒真是聰慧,連雕刻都能無師自通,列祖列宗看到也肯定會欣慰的。」
……
好在沈念璋雖然不務正業,但也並不作奸犯科,惡習一概不沾。
沈家長子已是不惑之年,是在遠近諸國都赫赫有名的大儒,常年遊歷各地,傳道授業,Ṫũ̂⁶辯經論道。
沈夫子古板嚴厲,是無法無天的幼弟唯一見了發怵的人,家裡父母兄長嫂嫂都慣著他,只有這個大哥發怒揍起來是真的揍啊,沈念璋怕他大哥跟小鬼怕大佛似的,從小家風教育嚴格,所以不會無論他再是玩物喪志,真正不能碰的東西也不會去碰,內裡的本性,倒也沒歪。
而鬥雞走狗這些,沈家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沈念璋就算廢物一輩子,也有兄長們守護家業,他能勤奮好學自然更好,實在不願意其實也不礙事,開心快樂就好。
這樣長大的沈念璋,看我這個父棄母亡又小他一些的姑娘,真是可憐極了。
加上我救過他,這次又是他把我救回來的,帶著某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小胖子鐵了心要守著我好轉過來。
名貴藥材流水般從外面送進來。
我恢復得很快,看著還是弱不禁風,但好歹能走動了,沈念璋說我悶著太久了,要帶我出去玩,我並沒拒絕。
街上熱鬧非常,我吹不得涼風,穿得厚厚實實,戴著帷帽,看什麼都新鮮,一路買了很多東西,看到賣風箏的攤子,再次走不動道。
見我往那個攤子瞅了一眼,沈念璋走過去,想也不想,揮揮手指揮身後的僕從們,「阿銀妹妹喜歡的都買下來!」
他的貼身婢女霜雲上前準備付錢,已經抱著不少零碎的侍衛準備拿東西,就等我挑選好。
我目光在那些蝴蝶,蜻蜓,鳶鳥上掠過,沒有一個喜歡的,於是我掀起帷帽朝攤主淺笑一下,「我想要一隻蒼鷹。」
沒有蒼鷹,所以只得等攤主紮好了過幾天讓霜雲去取。
幾天以後,我從那剛取回來的風箏裡信手一翻,翻出來個不起眼的字條。
【已候臨城外,問您安。】

18
根據醫館的用藥追查傷者,臨城的官兵會,我手底下的人自然也會。
所以我用了狠勁折騰自己,沈府庫存的藥材不夠用,就得去外面臨時買。
我病中就有官兵來核查過,不過我不符合他們手裡的通緝令,來人隨便問問就走了。
官兵不認得我,自己人可是認得的,他們墜在官兵後打探,自然能找到我。他們在外面支個攤子做掩護,為保周全不引人注意,我特意繞了路四處停停買買,才掀開帷帽與攤主對視。
確認了是我,他們才遞消息進來。
與手下重新取得了聯繫,我吩咐他們先行一步找到那個被追查的叛軍首領,讓他時不時露面,慢慢把外面的衛城軍隊引走。
同時安排人手一點點在臨城外聚集,蟄伏,等候一個時機攻進來。
看似還算簡單的謀劃,實際施行起來,一處一處,盡是兇險,費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正好夠我在沈家休養傷病。
從桃花開始凋謝的時節,到盛夏濃蔭,蟬鳴烈陽,再到秋意漸起。
在沈家的這段時日,竟是難得的怡然安閒。
鏡湖的野魚,老巷的杏子酒,酒樓的胭脂鵝脯,隔壁城裡的掛爐烤鴨……原來沈念璋不是隨口說說的,我病好些時候,他就帶著我一路遊山玩水吃過去。
沈念璋身邊圍繞著一群狐朋狗友,哄著他去秦樓賭坊,鬥雞鬥狗鬥蛐蛐,又或是縱馬比射獵。
家裡嚴令禁止,賭坊他不敢去,秦樓楚館只敢賞歌聽曲,其他倒是沒人管束,於是沈念璋每次都要輸一大筆錢給那些狐朋狗友們,鬥雞走狗十戰九輸,難怪那些人愛捧著他巴著他玩兒。
後來我實在看不下去,把沈念璋那只老弱病殘還被其他人捧上天的蛐蛐拿開,大晚上點著燈帶他去田野裡抓了一隻又大又凶的,看它把那些人的蛐蛐都打趴下;揪出來那個收了錢給沈念璋的狗喂藥吃裡爬外的家丁,沒了藥物影響,沈念璋的狗終於發揮出它應有的水準跑到了前頭;射獵時我看著獨獨沈念璋箭桶裡歪了尾羽的箭矢……
我把箭都扔地上,提著刀一刀斬下去,尾端的亂羽全部棄之不用。
我自小學什麼都是又快又精,在橫崖山上幾年,騎馬射箭等等,皆早已熟習。
沒有尾羽的箭,難度驟升。
旁人冷嘲熱諷,「她不會是想用這殘箭去射前面那頭鹿吧……」
話音還沒落下,我搭弓挽箭,箭箭命中獵物,無一虛發。
在場的人頓時閉了嘴,一度陷入寂靜。
這一次,依然是沈念璋獲勝。
從前我沒有見到的暫且不算,這段時日我目之所見的,這群人使小動作讓沈念璋輸給他們的錢,一錢一貫,我全都給他贏了回來。
沈念璋睜著眼睛傻愣愣地看著我。
一群酒囊飯袋頻頻被下了面子,氣急敗壞,喊著要他把我送回家去,姑娘家鬥狗跑馬成何體統。
沈念璋難得沒有聽他們的話,因為維護我與他們鬧了些矛盾,最終不歡而散。
路上,我在馬車內,沈念璋在外面騎著馬,我掀起簾子問他,「你一直這樣任由他們欺負嗎?」
十戰九輸,天天給人送錢。
沈念璋生得面善,又白胖,所以面上看著憨傻,可並沒有真的蠢笨。他蔫了吧唧,「城主家的幾個公子,沈家惹不起,還有個糧商家中的,沈家開的酒樓靠人吃飯,也不能結仇交惡……沒事的,我們家有錢,順水推舟輸給他們一些也無妨。」
我一頓,輕聲:
「那我豈不是給你惹麻煩了?」
為了給他出頭反而讓他得罪人了。
沈念璋以為我是自責,連忙擺手說不要緊,只是小事情,他可以解決的。
我放下簾子,眉眼沒入黑暗裡。
我當然不是在自責,我也不會給誰惹麻煩,在出手之前我就已經想好了後果。
衛城的兵馬已經基本被引走,臨城外蟄伏的人手已經等候得太久,近期就要找一個時機開始動手。
屆時這些城主府的勢力還有趁水災抬糧價的商人,都是要被根除的,他們在我眼裡時日無多。
所以,這群人,其實現在都得罪得起。
我只是在想,要給他們安排什麼樣的死法,才能顯得夠仁慈,不狠毒。

19
下澤一帶水多易澇,又動亂繁多,青黃不接之際,每每總是餓殍滿地。
如今又是青黃不接時候了。
回去路上碰到一夥人擋在路上,圍著一圈看熱鬧的,霜雲上前去打聽情況,原來是一戶家道中落的人家欠了債,債主找上門來了。
路中間趴著一個被打得半死的青年,五官俊秀,卻潦草落拓,咬牙踉蹌著爬起來,護在一個小姑娘身前。
一個開武館的人家,也接些走鏢的生意,父母在外遭遇了戰亂身亡,只剩下哥哥與年幼的妹妹,弄丟了貨物賠了一大筆錢,還欠了許多債,兄妹倆暫時還不上,現在債主找上門來,要強行把妹妹帶走賣掉。
青年始終不肯他們帶走自己的妹妹,但雙拳難敵四手,被打得滿頭是血,也沒屈服。
雙方僵持著,堵住了去路,還吸引了一群人圍觀。
看了會兒,我抬眸對沈念璋說,「我想救他。」
沈念璋一愣。
我還沒有主動向他請求過什麼呢。
於是小胖子一個挺胸,下馬,硬擠進了人群裡,朝那群兇神惡煞的大漢一聲喊:
「住手!放開她!」
青年抬起頭,看向了我們,周圍所有人也都看過來,我在睽睽眾目之中,下了馬車,纖細蒼白的手,一把將高大的男人拽起來,說:
「債,我幫他還。」
沒用沈府的銀錢,我用自己隨身帶著的碎金,幫他打發走了那幫人,青年「撲通」跪在我面前,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朝我道謝,詢問我們的住址,說這筆錢算他借的,日後他一定連本帶息歸還,就算被拒絕,他也堅持要算借的。
隨他去吧,我只是想到了我那賣妻鬻女的爹。
同樣是淪落到這境地,青年卻甯死不願賣掉自己的妹妹。
所以我選擇幫他一把。
想到我那個爹,就又想起來最近外面遞來的消息。
很早以前,我就專門著人遠去召國盯著我爹,看著他一路考取功名,拔得頭籌,得了召國君主的青睞,加官晉爵。
下澤的臨城,離我那長大的地方,很近,最近有則傳聞沸沸揚揚,張家村遭遇了流寇,被屠了全村,一個活口都沒留,實在殘忍。
張家村,就是我那所謂的家鄉。
有人借著流寇的名頭,幹些見不得光的事。
探子來信,我爹在召國又升官了,還得了大家族的青眼,即將迎娶宗室女為妻。我娘和我們姐妹幾個在他眼裡已經死乾淨了,他在外面自稱從未娶過妻,如今要攀上世家,為防有人去查他的來歷,發現他是說謊,索性買通了殺手,連夜來把整個村的知情人都屠戮殆盡,不留後患。
枉死了許多無辜的人。不過見錢眼開非要逼我娘嫁給他的楚家眾人,還有故意不給李二牛治好腿疾的村醫,這些人,幫我爹辦事,最終卻死在了我爹的手裡,也算是報應不爽。
我讓底下人找找還有沒有漏網之魚,還真找到一個因為去鎮上賣東西逃過一劫的,她的父母親和未婚夫全被害死,喊著要去找那群流寇報仇雪恨。
我告訴她其實張家村的人都是被我爹滅口的,我爹遠在召國上京,高官深宅,重重守衛,她還要去報仇嗎?
看著比我大幾歲的姑娘,皮膚黝黑,粗壯有力,抄起榔頭,咬牙斬釘截鐵地答,「去!」
我挑了幾個人護送她去召國。
回了沈府,管家說有人在等著見我。
是前段時間順手搭救過的那個青年,捧著沉甸甸的碎銀,說是來還債。這些都是他在碼頭沒日沒夜幹重活攢的。
沒想到他這麼實誠,說會還,就真的死命掙錢連本帶息還。
我細細打量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有些拘謹地答,「周翎。」
我笑,「周翎,你願不願意來沈府當個護衛?」

20
見他實誠有擔當,又有武藝傍身,我起了惜才的心思,先把他收作護衛放在身邊。
「阿銀妹妹真是有善心。」沈念璋感慨。
接著,他躡手躡腳走過來,作賊心虛的模樣,「阿銀,能不能借我抄一下昨天的功課,大哥快回來了,要是先生們向他告狀就完犢子,完犢子了……」
沈念璋被書院退回來後,沈家人又大費周章給他請了一批先生,還讓我跟著一起去聽先生們授課。
外頭一本古書便是你爭我搶的珍寶,從前我爹那一小箱子書,寶貝得跟什麼似的,不輕易給人看,我想要翻動,也只能趁曬書的間隙。而沈家有一整個藏書閣,滿屋的珍藏,隨我翻閱。
沈家請的也都是厲害的人,確實有許多真知灼見。
我沒有浪費他們的好意,縱使過目不忘,也不曾懈怠,異常勤勉刻苦,廢寢忘食遍閱群書。
沈念璋和我截然相反,屢次想帶著我偷溜出去玩,被我拒絕,也沒了興致,老老實實坐在桌案前,可惜人是定下來了,心不在焉,常常是一扭頭,就發現他睡著了。先生們佈置的任務,也敷衍了事。長兄快回來,他才知道著急。
沈家長輩們問起來,為首的老先生痛心疾首,「小少爺不算愚笨,但實在懶散貪玩。倒是那個小丫頭,聰慧過人,堅韌勤勉,尊師重道,是個好苗子,是個好苗子……
「只可惜啊,是個女娃,學了也是白學。」最後一句,喃喃自語,不知幾多遺憾。
他們只聽見了前邊的,「先生的意思是,那小子這段時間真的老老實實待在私塾了?」
沈夫沈母驚喜萬分,沈念璋能老實待在府裡念書已經是很難得,念得好不好另說。
他們覺得那是我的功勞,對我越發地好。
沈母時常喚我過去幫她一起縫製新衣,與我閒談沈家眾人的舊事,教我在大宅院裡的生存之道,叫我別吃了暗虧,教我搗花泥染紅指甲,繪脂粉在頰上添光彩,偶爾看著我出神:
「老婦原來也有個女兒的,可惜沒了。」
她傷神了會兒,忽然說,「小姑娘,我家這小子心念你,不如讓他納你當個妾怎麼樣?」
宛如一聲驚雷炸響在耳際。
我抬頭看她,沈夫人滿眼喜色,顯然是認真的,她覺得自己的提議甚好,旁邊的僕婦們都起哄恭喜我。
我柔柔笑開,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思索著該如何應對。
這時外面的人來傳消息,打斷了談話,「夫人,大少爺回來了!」
沈家長兄難得回府,自然是天大的喜事,眾人忙著給他接風洗塵,沈夫人暫時放下了這事。
沈夫子名學昌,不算高大的小老頭,一身板正的青衣,帶著三兩個學生,是回來過中元節的。
敘舊一番,沈夫人還惦記著想要讓幼子納我為妾的事,於是朝他介紹我,語氣滿意,「這姑娘之前救過璋兒,結了善緣,又被璋兒遇到帶回府裡,生得漂亮,又聰慧勤勉,必是賢妾。」
我身份低微,所以他Ṫŭ̀⁼們理所當然認為我至多只能算侍妾。
青衣老頭瞥我一眼,卻不甚滿意,「來歷不明的鄉野女子,配我沈家子稍有不足。」
沈夫人仍堅持,「璋兒的先生說這姑娘好聰明,念書可厲害了呢!」沈家一堆人就出了沈夫子一個學識淵博的,對念書厲害的人極其喜歡。
沒想到青衣老頭卻眉頭緊鎖起來,臉色更加嚴肅,「胡鬧!姑娘家念什麼書?」
老父親老母親自己都有點怵自己這個大儒長子,沈夫人頓時噤了聲,半晌,不太甘心又爭取了一下:「我看璋兒甚是喜歡這姑娘,納妾嗎,又不是娶妻,自然貌美喜愛便可。」
沈夫子聽了這話,臉色倒是緩和起來,施捨一樣地鬆口了:
「罷了,那就為她備點嫁妝吧。」
沈家在臨城是數一數二的富庶人家,一介孤女能攀附上沈家,就算只是當個妾,也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所以沈夫人走過場一樣地隨口詢問我,僕婦們提前恭喜我,沈家長兄更是施捨一樣地准許我。
他們都沒想到過,或許,我會拒絕。
我的聲音落在暫時安靜的屋子裡,清晰平緩,「可是我,不願為妾侍。」

21
一句話。
瞬間各種目光彙聚過來。
半晌,沈夫人遲疑著,「難不成你還想當正妻不成?」
青衣老頭皺眉,語氣古怪,「小姑娘,有些事切莫癡心妄想,可曾聽過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於是此事不了了之,那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傳開來,府裡走到哪都有人背地裡議論嘲諷。
我並不理會。
中元節這天,百姓祭祀遊街,城中守備鬆懈,是絕好的機會。
就今天,伺機攻城。
蟄伏數年,一旦開始,就輕易無法結束了。
我打算隱晦地去道個別,正好撞上翻牆出Ťṻ₌來的沈念璋,看到我他抬手熱情地和我招呼,然後失衡一個倒栽蔥摔了個底朝天……
驚得底下遛彎的八哥飛起來罵罵咧咧。
沈念璋爬起來拿草葉子綁住了鳥嘴,自己的嘴也被綁住了似的,扭捏糾結半天,磕磕絆絆地與我說:
「阿銀,對不起。」
長兄一回來,沈念璋就挨了訓,被先生告狀關了禁閉,所以這兩天都不見他人影。沈夫人是自作主張提議讓我當他的妾室的,大戶人家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況且又不是娶妻,也就沒特地把他放出來,只先來詢問我。
我拒絕,因此受到了非議。
沈念璋其實是有些難過的,帶著些許羞澀和失落,掙扎著坦誠地說,「母親沒有看錯,我,好像……確實是很喜歡你的。阿銀,你事事都那樣優秀,又善良。
「是母親太冒進,讓你遭人誤會惹了非議,我會讓管家好好訓斥一番那些多嘴的。」
這幾天城主府來人要把女兒嫁給沈家小少爺,沈家推拒不過,被迫認下了這門親事。城主家的大小姐貌醜且跋扈惡毒,臭名遠揚,老夫人覺得幼子可憐,想趁親事還沒落成,趕緊先給沈念璋納個喜歡的美妾,以後恐怕就沒機會了。
這是好事,她沒想到我會拒絕,也沒想到會給我帶來困擾。
我拒絕得那樣乾脆不留餘地,沈念璋知道後有些失落,不過聽到下人議論我,還是努力翻牆出來,向我道歉,承諾我他會讓管家管束好府裡人,告訴我無論如何沈府會養我一輩子,還提了兩盞漂亮精緻的花燈賠禮。
中元節了,臨城的人們會在這一天放河燈懷念故去的先人。
這兩盞河燈是沈念璋親手做的,看得出來精細,用了許多心思,他知道我沒了親娘,這一天或許也需要一盞河燈去祭奠。
我娘死後,一晃,已經好多年了。
我接過那盞河燈,與沈念璋一同上了街,滿街的人潮向河畔湧動,熱鬧熙攘。
城外,悄無聲息埋伏的人馬正磨著刀劍,風雨欲來。
沈念璋一路還買了許多紙錢,前頭路口擁擠,他回過頭來想我帶換條路抄近道,「阿銀……」
他愣住了。
一回頭,已經不見了我的蹤影。
他沒看到,就在剛剛的轉角,擠過來一群人,趁人不注意突然將我捂嘴綁了起來,帶離了人群。

22
城外的人馬正蓄勢待發,等待我的指令之際,我卻被人綁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昏暗的柴房,好幾個人高馬大的家丁和丫鬟僕婦簇擁著中間坐在椅子上的錦衣女子。
城主家的大小姐派人將我綁了過來,拿出一盒銀錢,要我認她做主子,允許沈念璋將我納為妾,但我必須聽她的話。
先禮後兵的做派。
我三言兩語套話,就套到了對方的底細。
大小姐聲名遠揚,二十幾才強行定了親事,知道沈夫人趕著要將我許給沈念璋,她也不見得看上了沈念璋,但無法容忍別人嫌棄她,嫉妒又憤恨,原本想要將我綁了沉湖,但又想起來自己還有隱疾,不能生養。
所以她打算先讓我進門,等我生了孩子搶走歸她所有,再暗地裡將我弄死。
換一個普通的柔弱孤女,被綁架,被一群人惡意滿滿地盯著,可能就任她擺佈了。
我笑了。
依然是那個回答,「可是我,不願意當侍妾。」
她臉色驟變,語氣裡有鄙薄,輕蔑與厭惡,「不想當妾,難道你還妄想當正妻?一個卑賤的平民,本小姐能允許你當妾,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勸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她拿出長鞭直接抽了我一鞭子。
「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答不答應?」
答不答應,嫁人做妾生子,且對她言聽計從。
我還沒出聲,沈念璋大喊的聲音傳過來,「你們放開她!」
他帶著侍衛,想沖過來替我解綁,但被攔住,雙方僵持著。
我有些訝異,他這麼快能找過來。
夏衫輕薄,一道血痕從我的肩頭橫亙至手臂,鮮血淋漓。
最開始他把我從湖裡撈起來,就是半死不活的模樣,養了好才養得康泰無恙,現在被抽了一鞭子,又變成破爛可憐的模樣了。
沈念璋看看我,朝前面陌生的女人怒視著,咬牙斬釘截鐵地告訴眾人:
「阿銀就算想當正妻有何不可?劉小姐,我回去就請求父母親,將我與你的親事暫停作廢。阿銀要是願意,她怎麼不能當正妻?」
沈老夫子也跟來了,聽到這裡怒目圓睜斥他,「胡鬧!」
沈念璋真的很怵他這個長兄,但是他慌了一瞬,這回破天荒沒聽話,梗著脖子堅持。
劉小姐聽了氣得跳腳,想給他也來一鞭,護衛們滿臉警惕,那頭的家丁僕婦也盯著。
場上一團混亂。
這時,我輕輕說了一句:
「不願意。」
靜了片刻,他們看向我,劉小姐錯愕,「你說什麼?」
我滿臉平靜,不曾起過波瀾,極有耐心地再重複一遍:
「作妻,也不願意。」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拽住她已經半揚的鞭尾一扯。
等她趔趄著向前,迅速掙開捆縛在手的繩子扣住她脖頸旋身站定。
一切,只一瞬間。
我手裡的利刃抵在了城主女兒的脖頸上,挾持著她走到外面,原來這裡就在城主府裡面。
手裡的刀抵下去,血立馬湧出來,在她一陣淒厲的尖叫聲過後,我抬眸看向她的僕從,語氣溫柔:
「聽話,不然她會死得不太體面。」

23
我向來時刻保持警惕,從那幾個壯漢在人群裡靠攏向我的時候,就察覺到了異常。
這群人不太謹慎,幹壞事身上還穿著城主府的服飾,很容易就能猜到他們是哪來的。
刹那之間,我就調整了計畫,放任他們綁走自己,鋌而走險,看能不能博一個更好的機會。
看到派人來綁架我的幕後主使的確是臨城城主那個千嬌百寵的女兒,我笑了。
博對了。
被綁而來的我,眨眼睛就做了決定,要反過來綁架她。
我隨身常備許多武器,袖裡有短刃,在他們捆住我雙手的時候就在衣袖的遮掩下不著痕跡割開繩子。放任她抽了我一鞭,是為了讓她自己遠離奴僕走近我,降低在場人的警惕心,順便試探一下她的武力深淺。
我雖對自己狠,但不受無意義的傷。
所以……
我不會再給她出第二鞭的機會。
趁著眾人沒有反應過來,我乾脆俐落地挾持了這個只有花架子的大小姐,要求城主備一匹馬,一大袋碎銀,開城門放我離開。
「等我出城,就把她放了。」
我只有一個人,單槍匹馬,並未引起臨城城主的警惕。
他們都以為我是求財,自覺得罪了城主的寶貝女兒,在臨城待不下去了,想以人質為要脅坑一筆錢就逃跑。
不過一匹馬,一袋銀,城主答應得很乾脆,憤怒又緊張地警告我不得傷害他女兒,還瞥了沈家人一眼,估計打算秋後算帳在他們頭上。
沈念璋全程目瞪口呆看著我。
我押著人質上了馬,每走一步,後面一群人就跟進一步,到城門處,我停住馬回身望去,烏壓壓跟了一群官兵還有不明所以看熱鬧的百姓。
中元節了,滿城盡是五彩斑斕的花燈。
盛午的太陽熠熠煌煌,遍撒人間,躍然其上。
我目光越過人群落在跟過來的沈念璋身上,遙遠地,「對不起……我不想當妾,也不想當妻。」
這幾天聽著沈府裡的人偷偷議論嘲諷,好像我拒絕了夫人納妾的提議,就是天大的事。
我並未理會。
我之所思,所想,所謀,所見,所求。
從來不必與非我流輩解釋,求得烏合之眾的認同。
我只管去思,去想,去謀,去見,去求。
即便世所不容,即便踽踽獨行。
那府裡的人半輩子都困在宅院裡,或是鉤心鬥角,或是想著攀上哪個少爺享福,或是擔心新染的指甲不好看,或是討論著誰家新出的脂粉。
他們不會知道,夏汛來臨,下澤的水災又淹沒了許多田地,饑民遍野,民不聊生。
不會知道,衛城的官軍一批一批地趕來,起義的叛軍越發難以遏制,一場浩大的動盪正在醞釀。
不會知道,遠在東邊的召國,名將趙成再次打算對外征伐重構舊王朝的統治,亂世諸國短暫的平衡即將被打破,戰火又將蔓延開來。
他們這半輩子,和那半輩子,都囿於一座小小的大宅院裡,此生仰頭,目之所乃是那茫白的天空和四面的簷角。
是一座雕樑畫棟的井。
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無論妻妾都是依附從屬於他人,如我娘親那般任人買賣去留不得自由,他日青史留名,也只記作某某氏。
我不做誰的妾,也不做誰的妻。
我只做我自己。
我要歷史記住我的本名——楚聽銀。
「閑聽碎銀幾兩噹啷響,淡看金玉滿堂照燁光」的聽銀。
剛出生時,我只被取了個賤名,我娘知道不好聽,央求了我爹很久,他才隨手寫下這一行詩,又隨手選了兩個字。
淡泊名利,貴賤皆自得之意。
他自己貪名圖利,卻指望我淡泊不爭。
可我偏是,又爭又搶,野心勃勃,步步為營,不擇手段。
城門被緩慢推開,我看向城主,「我答應過你的,等出城就把她放了。」
目光落在惡貫滿盈的女人身上,我手中用力,毫不猶豫地劃破她的血管,將人丟下馬去。
「但我從沒答應過,一定會出城。」
殷紅鮮血和太陽光一起灑在街頭,以血祭刀兵。
我已經策馬到了門口,卻回身折返,接著發出信號。
城門大開之際,外頭埋伏的人馬揚著煙塵沖過來。
挾持人質,給他們製造一種拿到錢財就逃跑的假像,實際上是在誘使城內主動打開城門,方便伏擊。
原本打算強攻的,可有更好的機會,我在轉瞬之間,就改變了策略。
順勢而為,隨機應變,抓緊一切有利於己方的契機,以最小的代價,攻其不備,拿下此城。
沈念璋被他的兄長帶走撤離,城主目眥欲裂怒視我帶兵沖過來,百姓慌張作鳥獸散。
我打開那袋子特地要求換成碎銀的銀錢,往天上撒了一把,碎銀落進人群裡,一旁的大漢得令高喊道:
「現場招兵,入夥給一塊銀子,拿人頭給兩塊,先到先得!先到先得!」
塵煙將近,馬蹄聲震耳,一群訓練有素的土匪叛軍沖進來與臨城的守衛交戰,而揚著一袋銀錢的壯漢,卻在現場招兵分錢。
奇異的景象。
但卻也有奇效,直截了當給錢,那明晃晃的銀子是多少人掙不來的,有不怕死的沖過來撿起死人的武器就算加入。
混亂之中越來越多的百姓抄起傢伙隨行進攻,隨著我方逼得城主帶著官兵節節敗退。
馬蹄亂踏刀兵濺血,匆匆忙忙的步履蹄鐵之間。
碎銀幾兩落在地上,確是噹啷響。
……

24
我把臨城城主逼退到了城主府,眼看著他偷偷派人出去報信求援,假裝沒有發現。
接著毫不留情將其及殘部誅殺殆盡。
被調虎離山引走的衛城官軍接到報信,才發現一直以來大錯特錯,追錯人了,原來他們大費周折追殺的物件,竟是一個姑娘家。
衛城官軍趕回來支援,卻看到臨城城門大開,沖進去,正好看到城主將叛亂的賊人打垮。
城主笑著說危機已經解除。
衛城派來的將軍眉頭緊鎖,總感覺哪裡不對。
城主高喊著要為諸位將士接風洗塵。
然後在眾人開始放鬆的時候,城門邊上突然出現密密麻麻的人。
一聲「接風洗塵」,話音落下,漫天的箭矢朝裡面的衛城官軍射去。
這個城主,是假的。
我找人費了許多功夫,才找來一個和臨城城主長得十分相像的。
敵人的將軍這才發現,身後的城門已經關閉,他們被伏擊了。
居高臨下,占儘先機。
威脅最大的衛城軍隊被我一出甕中捉鼈之計碰面就削弱大半,又喪失了士氣,比原本想像中好收拾一些。
當然我方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我讓人把周翎喊來,「如你所見,我是叛軍頭子,你願不願意追隨於我。」
周翎愣了片刻,半跪下聲音鏗鏘有力,「願為主上效勞!」
我讓他帶一隊人去殺奸商,放糧食,收壯丁。
我隨手扯了一塊布,刀柄沾血在上面寫了一個字,【雍】。
「沒繡旗幟,先拿這個湊合著,以後我們就是雍軍。」
我有意收他作將領,給他一個機會去證明自己,同時得些功勞傍身再北上見李二牛他們。
周翎得令去了,帶著那一面血染的旗一路殺過去,以雍軍的名頭開倉放糧救濟災民。
接著是旁邊的幾個小城池,一個一個快速攻下,一邊損耗人馬,一邊以戰養戰,補充資源,再一邊號召人心。
民心在我,原則,優勢在我。

25
我在這頭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了下澤一帶,消息傳回衛城,城主立即派了一隊精銳過來勢要滅掉這股刺頭般的新勢力。
而與此同時,另一頭李二牛得了我的消息,帶領在橫崖山上蟄伏的大隊人馬直接殺入衛城。
潛入衛城中的細作情報,被派出的這隊人馬是衛城僅剩不多的精銳,城中防守薄弱。
到這時候,他們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個漫長而龐大的生死局。
很久以前,他們的兵馬就開始被一點一點引到南邊,陷在下澤的湖沼,匪寇和起義亂軍之間,一點一點被消耗,被調虎離山。
雙重調虎離山之計。
聲東擊西,把衛城的精銳引走,再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衛城城主何順見大事不妙,棄城逃跑,與被派出去還在半路上的那支隊伍會合,再奪回衛城。
結果他發現,他們被左右包抄合圍了。
下澤這頭和李二牛那頭同時追擊衛城殘部。
何順是個聰明人,當即選擇保存實力,繼續逃跑,帶著多年經營的人馬往西逃向了梁國。
大局已定,勝負既分。
我也要出發前往衛城主持大局。
從橫崖寨下山時,春天的桃花開得正好,如今清風生涼,已經漸起了秋意。
我選了親信鎮守下澤這幾座小城池,囑咐新城主多加關照臨城沈家,便上了馬車出城北去。
這一次動亂,許多富商大賈遭到清算,被散了家財,沈家是例外,沈家在我命懸一線時有恩於我,我自然會保他們周全。
之前為給沈念璋出頭,讓他得罪了那些紈絝子弟,我猜原來的臨城城主突然給沈家施壓定下一門強買強賣的親事,也和此有關。
我說過的,不會給人惹麻煩,那些人背後的家族,一一被剷除,絕不留後患。
我不曾與任何人道別,馬車駛出臨城時,卻有人追了上來。
我是連夜趕去衛城的,秋風裡已經卷了零星黃葉,寒涼夜色裡下了驟雨,馬蹄踏著泥水坑噠噠作響。
沈念璋孤零零一個人騎著匹馬挎著包袱追上來。
守衛們握住刀柄警惕,我遞了個眼神示意他們放鬆,喊停了車夫,看著沈念璋靠近。
斜風細雨,他披著斗笠,還是淋了滿身,衣裳濕答答粘著,抹一把臉,才睜開了眼睛看我。
從我橫刀立馬城門處起,他看我的眼神就滿是複雜的神色。
沈念璋問我,「阿銀,你還回臨城不?」
沒問我為什麼不告而別。
「應當是不會再回來了。」
沈念璋有些悲傷,不知道為什麼,他又說了一遍:
「阿銀,我心悅你。」這一次沒有好像。
「你有沒有對我有一點點好感?」
他等了半天,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沈念璋有些失落,又並不意外,低頭看著狼狽的自己,向來心寬體胖的人,頭一次自卑極了,「我長得難看,又沒什麼出息,成日裡不務正業,沒人看不得上我是正常的……」
我想說不必這樣貶低自己,話到嘴邊,最終我說,「回去吧,雨要下大了。」
沈念璋回答,「阿銀,我送送你吧。」
這才是他的來意。
馬車重新向前,越過山坡,涉水過河,經過茂盛的山林,路過寂寥的村落,沈念璋一直跟著後面。
好幾次我喊他回去,他一直說:
「我送送你。」
「……」
送出了不知道多遠,連車夫也忍不住出聲調笑問他,「這位公子是想追隨我們姑娘私奔嗎?」
車夫說的玩笑話,沈念璋卻正色,答得很認真,「家中還有年邁老父老母,晚輩追隨不了阿銀遠去異鄉。
「阿銀,等我安置好家中長輩幼小,我會去找你的……不要把我忘記了。」
他把那一個包袱給我,裡面是價值連城的珠寶珍藏,我懷疑他把整個沈家值錢的傳家寶都薅過來了,說怕我缺錢,這些可以換好多錢,還說要把從小侍奉自己長大的貼身丫鬟送給我,讓她好好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真真是操碎了心。
我推辭不過,收下了他的好意,轉過山隘,前面大路坦蕩,馬車就要開始跑起來了。
送得再遠,最終還是要分別的,沈念璋下了馬,牽著馬兒站在原地,提一盞馬燈,目送我離開。
黑暗裡雨幕浩瀚,夜色無邊,山麓風疾。
一點孤燈,漫山冷雨。
在顛簸晃動的視線中,逐漸消失在飄搖風雨裡。

26
踏入衛城時街巷已經清洗乾淨,看不到太多死屍,鮮血,與殘煙,只能從正在修繕的斷牆殘垣處窺見不久前的動盪。
李二牛帶著眾人在城門處迎接我,一見面便老淚縱橫,仿佛終於找到了主心骨。
八尺大漢將我扒拉著向左轉,又扒拉著向右轉,確定了我沒有缺胳膊少腿,後怕萬分,「你失聯那段時日,俺是吃吃不下,睡睡不著。
「你說你怎麼就膽子那麼大呢?
「……當初縮門外就小小一團的女娃子,誰能想到呢,你要帶著俺們一幫人攻城搶地盤。
「還好全須全尾回來了,你要是出什麼事,我以後死了都不敢去見你娘。
「孩子長得就是快啊,一眨眼不見,長高了,抽條了,變成大姑娘了啊……」
李二牛欣慰不已。
我還記得初見時的李二牛,落魄邋遢,孤僻冷漠,充滿敵意,一個不被人們待見的跛腳怪人。
現在完全變了個樣子,頭髮衣著打理得乾淨板正,能和一群大漢吃酒談天,越來越像阿娘描述中他舊時的模樣了。
當然也越來越愛念叨,像個沒有老婆獨自帶娃操心不已的老父親。
我拎起臨城帶來的杏子酒給他,「二牛叔,喝完這罎子酒,我們要開始忙了。」
修繕城樓,撫恤傷兵,補充人馬,接收官署,盤整土地,確立官制,地制等等。散碎的岐水下游一帶,從此以後要有統一的名號了:
雍國。
我沒有自封為王,而是選擇了先讓李二牛擔下這個名頭,他當雍王,而我,李二牛名義上的養女,是真正執掌大權的監國公主。
女子稱王稱帝,勢必ťũ̂⁶會引起眾多人反對,說不定還會給周圍其他國家一個打壓稚雍的理由。
如今對內政權還未穩固,對外國力尚且弱小,我不能冒進。
我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去教化民眾,穩固權力,等有足夠的實力,才能戴上屬於我的冠冕。
當然,這也是另外一種豪賭。
如果李二牛後面貪圖權勢,不肯退位,也會給我製造許多麻煩。
我能這麼做自然有應對的辦法。
況且,很久以前,當我特意拿著一整塊碩大的金子遞給那時一窮二白的李二牛時,他面對突如其來的財富,和弱小年幼的我,不曾貪婪,不曾搶奪過來或是昧下。
這其實是某種試探和考驗。
否則我豈會冒失到在弱小時露財。
那時便確信了本分善良的李二牛,是我可以信任的人。
建制之事緊鑼密鼓籌備著,攤子大了越來越缺人手,我這一路上收了不少可造之才,其中周翎果然表現得最為驍勇。
李二牛缺人來管我要時,我便把他喊了過去,周翎年輕俊秀,武藝高強,又勤快,又識字,李二牛滿意極了,讚不絕口,當徒弟帶著。
不過人手還是不夠,李二牛有些愁,「打何順的時候,咱們這邊的小將領都快死光了。」畢竟對方實力也不差。
我說,「還有一個,在路上。」
過幾天來了一輛馬車緩緩在城主府門口停下,下來一個秀美的女子。李二牛滿臉稀奇問我,「就是這個嗎?」
我一怔,「那倒不Ţů₇是。」
來人是霜雲姐姐,沈念璋說要把她送給我的。
當時他一個人冒雨策馬趕來,自然沒讓霜雲一個姑娘家跟著淋雨,而是讓人安穩乘車跟來。
霜雲是沈家家生子,伺候著最得寵的小少爺長大,訓練有素,處事細緻妥帖。沈念璋看我總覺得可憐,忙起來顧不得吃顧不得睡,需要有人好好照顧。
我有些無奈,接過呈上來的身契,在眾人意想不到的目光下,輕巧地撕碎,隨手扔掉。
我對她說,「現在,你擁有選擇的自由。」

27
「你可以選擇回臨城去,也可以直接離開,天地之大,無所謂你去哪裡,我會給你一筆銀錢傍身,你也可以跟著我。」
霜雲蒙了許久,朝我深深一福身,「奴願為姑娘效忠。」
她還是選擇了原本既定的道路,我並未勉強,讓她在臨時府邸安頓下來。
又過幾天,隨著一聲嘹亮的鷹唳,在雍國立國封王的大典前,遠去召國的那隊人堪堪趕回來。
都帶著或輕或重的傷,受傷最重的是那個說要去找我爹報仇的姑娘,被半拖半抬運回來,半死不活躺在床上。
不過人還是醒著的。
我在一旁坐下,問她,「仇,報成了嗎?」
不出意料失敗了。
我的人護送她到召國,剛好趕上我爹迎娶新妻,這姑娘非常地不怕死,混進去提著榔頭就狠狠往我爹頭上敲,我爹當場昏倒。
不過他身邊守備還是太森嚴,一下沒把我爹弄死,失了先機,後面再想殺他就不容易了,守衛一擁而上鉗制住這不速之客,她大喊著我爹做的惡事——謊報身世,殺人滅口……種種行徑,聽得在場的賓主一陣譁然。
姑娘要被打死的時候,負責護送她的那幾個武士費盡力氣把人救了出來,帶著她連夜趕路逃回來。
她很是挫敗,發著待過了一陣子才慢半拍回話,「……沒報成。
「再給老娘一次機會,定與這老賊同歸於盡,在那之前先把他的親人都殺光,叫他也嘗嘗這滋味。」她咬牙切齒。
我平靜無比,「我是他在世唯一有血緣關係的人。」
她一愣,瞪大了雙目盯著我。
我把她撿起來時,沒問她太多,她也沒過問我是什麼人,我說送她去報仇,然後她就去了。
任誰也想不到我和張文景竟是親族。
一時之間,她也分不清是尷尬多一點,還是恨屋及烏多一點,還是繼續感激我,本來嘴巴就不利索,「你」了半天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外面好生熱鬧,大典即將開始。
我站起來推開窗,天光大亮,陽光灑進來驅散了屋裡的陳腐氣,蒼穹之上有一隻鷹隼在盤旋。
我繼續道,「但我與他不是親人。
「也是仇敵。」
不過我沒有選擇和她那樣直截了當去刺殺我爹。
不僅僅是因為當時的我並沒有那麼高的武力,更是因為,我不僅要他死,我還要他慢慢受盡苦楚磨難再死。
天上的鷹隼見到我,慢慢滑下來,巨大的翅膀扇動著陣風落在窗臺上,朝我輕柔地低鳴。
兩年前我在山崖腳下撿到一隻掉落巢穴的半死雛鷹,費了許多心思將它養大,如今這小鷹已經能飛得很高了。
我從它身上取下探子傳來的信。
我從沒指望過靠這姑娘就能把我爹殺死,只是順帶送她一程去發洩一下怒氣,圓她一個願想而已。
我真正的目的在於給我爹製造點麻煩。
召國路遠,等派去的一行人回來時,已經過去數月,留在召國的探子把後續的情況著蒼鷹送回來,剛好和他們差不多到達衛城。
上面寫著,大婚之日,我爹強娶民女,拋妻棄子,謊報身世,殺人滅口等諸多惡事被不知道誰給放消息傳開後,原本看好他的侯爺自覺被欺騙惱怒不已,婚事告吹,我爹還被貶謫出了召國王都。
失路多年,眼看著有了點起色,在最志得意滿的時候,突然又恢復了鬱鬱不得志的舊態。
這才是我想要的成果。
我燒了那信紙,喂了小鷹幾口肉,探望完傷患,已經有人來催我去大典。
我到時人已經全部到齊,潦草地劃分了一下文臣武將,不過不久他們就站成一堆抻著脖子等我發話。
這場儀式辦得既隆重又簡陋,百業待興,百律待立。
我提筆寫下了國號。
【雍】。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我娘。
想起我娘被侮辱嫁給我爹,被賣掉,被再次淩辱,一個一個失去孩子,最後萬念俱灰縱身跳進洪流前的時候,最後一句話:
「阿銀,娘對不起你。」
她說對不起我。
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我。
可是。
我很想告訴她——
她並沒有對不起我。
是這世道對不起我們。
是這賣妻鬻子的世道對不起千千萬萬個像我們一樣的人。
所以我不急著弄死我爹,那並非治本之策。
我不僅要我爹死,我還要千千萬萬個像我娘那樣的人活。
我爹不是一個人,某一個人,而是一類人,某一類人。
他不僅是他,他是千千萬萬個賣妻鬻子的父親,是千千萬萬個不把人當人的虎和傖。
我娘不僅是我娘,她是無數不得自由的她們。
我不僅要殺我爹一人,還要殺盡無數的虎和悵。
我不僅要拯救我自己,也要拯救困厄掙扎的百姓萬民。
我始終會記得,那天我被貨郎押去青樓賣掉的路上,烏雲那麼低,滔滔洪水震耳欲聾。
那是我此生走過最安靜的一段路。
路旁莊稼被淹沒失聲痛哭的農夫,交不上苛捐雜稅被毆打的鰥寡老人,被換給外村人不知道即將被烹食稚童期待去遊玩的笑鬧,哭得撕心裂肺的母親,全家被淹死獨自一人跳河的老奶奶自言自語的遺言,與野狗爭食不成人樣的乞兒被咬掉手指的慘叫……所謂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世間多嘈雜,疾苦躁人心。
我低著頭,任所有雜音被隔絕在外,在滿心的死寂中,飛速轉著腦子,理清所有亂麻一般的思緒。
眼神越漸清明堅定,滿目的疾苦便越漸喧囂鼓噪。
如洪流,如波瀾,如驚濤駭浪。
竟至譁然。
那時的我想——
這世道吃人。
那我便改變這世道。
仇恨不能佔據我全部的人生。
我必自救,且救人,救千千萬萬人。
我要往上爬。
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我要擁有世間至高的權力,去掌握改變命運的力量。
我把玩著新刻出來的印璽,抬手在明黃的詔書上拓下了一個血紅大印。
冊我自己為監國公主,封號長昭。

28
雍國建立之初,隔壁的梁國就派了使臣來道賀。
來人面上一團和氣,笑眯眯說了大段恭賀的話,接著獻上賀禮。
邊角料一般的玉石,奇形怪狀的珍珠,破碎的陳茶,還有一對「珍禽異獸」——鳩鳥。
鳩占鵲巢的鳩。
梁使依舊是笑容可掬的神情,意有所指,「雍在古語意為禽鳥在水臨淵,這對鳥兒可是我們陛下特意吩咐為您找來的,極是應景。」
赤裸裸地嘲諷。
暗諷我們搶佔了何順的地盤。
那一堆破爛一樣的賀禮,端著某種打發叫花子一般的高傲姿態。
梁使前來並非真正為了道賀,而是來示威的。
何順有姐妹在梁國宮中為妃,與梁王也算有些姻親關係,多年來何順割據一方佔領衛城控制著下澤,重稅苛捐搜刮民脂民膏,有一半是上供給了梁國,換得梁國給他當靠山,後面眼看不敵我軍,便選擇了敗走梁國。
梁王自然要派人來找回些場子。
用「賀禮」狠狠將新雍羞辱了一頓還不夠,梁使還對我最近頒行的新政指手畫腳,趾高氣揚大加鄙夷了一番,最後要求雍國往後每年向梁獻貢,這應該才是他們最根本的目的。
真是獅子大開口,比之前衛城給他們上交的東西還多,張口便要求獻貢糧食三千石,牛五十,羊一百,魚五百斤,布千匹……我手一頓。
手中剛斟的滾燙熱茶便摔在了對面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碎了滿地瓷片。
為首那個笑面虎登時捂著臉吱哇亂叫,終於不再端著那虛偽傲慢的笑。
隨著我的動作,在場的大臣們明瞭了我的態度,剛接過那堆破爛的禮部尚書飛速擼起袖子,帶頭拿起那玉石珍珠茶包就往梁使身上砸,「還想要糧食魚牛羊,食屎吧你!」
於是雙方直接當庭打了起來。
我氣定神閑喝完新端來的茶,眼看著自己這邊一個瘦弱文臣快打不過對面了,這才起身,抽了長劍直指為首梁使的眉心。
場面終於安靜下來。
梁使氣得發抖但也不敢亂動彈,搬出通用的話來壓我,「兩國交戰,不斬來使。」
我笑,「岐水湍急,梁國的使團不慎溺亡其中,是意外天收,怎麼能怪我朝呢?」
言下之意,惹到了我,真殺光他們。
這下對方不敢再放肆,灰溜溜地離開,打算先保命回去再和梁王告狀。我友好地送他們出了府邸,順手把那兩隻鳩鳥放開,眨眼間迎面飛來一隻巨大的蒼鷹掠過眾人,當著他們的面穩穩抓住了獵物,落在屋簷上吃得好香。
我也意有所指,「自古封王拜相,能者居之,有人自比為雀,就該知道,無論鳩雀,都不過是猛禽的獵物罷了。」
梁使黑著臉,又聽我說道,「你以為就何順有靠山,我沒有呢?」
他變了臉色,試探我。我直言不諱,「家父張文景,在召國可是身居高位,你們要東西,直接找他要去。要找我的麻煩,也先掂量掂量自己在召國跟前算不算個角色。」
小國和大國的差距實在太大,梁王在召國的大官面前,都不敢造次。
這是他們從沒打探到的情報,梁使驚疑不定,匆匆離了衛城趕回梁國。
成功把人騙走,我斂了神色。
立時下令,「從現在開始,築牆。」

29
我雖態度強硬,可心裡也清楚新生的雍國還太過弱小,梁國想要打壓我們易如反掌。
梁國經營多年,本身實力就要更強一些,而另一邊隔壁的施國,也與梁國關係密切,兩國聯姻許久,要是他們聯合起來對付我朝,現在的雍國很難有還手之力。
況且梁國地處岐水上游,國域內建了座水壩,對付下游的雍,他們甚至不需要動用武力,只需要在旱期攔截水源,在汛期開閘放水,就能讓雍國在旱災和澇災中分崩離析。
但我依然不能對他們的貪得無厭妥協,榨幹雍國的物資去朝貢梁國,只會使梁國越來越強,而雍國越來越弱,且百姓無力維持生計,本就多災禍的雍國會越來越動亂。
所以,一個字都不能答應。
但拒絕他們的同時,也使雍國即將面臨著梁國的打壓。
我不曾表露過慌張,三言兩語將他們騙去了召國。
我看起來底氣那麼足,梁王不敢輕易得罪大國,聽到使臣的回稟,必然要派人去召國查證一番。從使臣回到梁國,再到梁國派人遠去召國,再回程,多少需要花費個小半年的時間,要是路上再遇到點什麼天災人禍耽誤了行程,或許還要走上更久。
這是我為新雍爭取來的喘息之機。
趁這有限的時間,我命人在邊境晝夜不停在對梁設施邊境修築防禦工事,吸納壯丁,操練兵馬,親自帶著一眾官員沿著河堤一寸一寸丈量過去,選址挖湖,興修水利。
從開春到又一年夏末秋意起,稻穀剛好收完了兩茬,今年不澇不旱,是難得的豐年,收成極好,境內奇貨可居的糧商之前都快殺乾淨了,人人自危,沒人再敢囤糧操控糧價。
百姓難得吃了半年飽飯,饑荒的災民少了許多,人口流失漸緩,軍中的糧草也有了保障。
就是梁國那邊,小動作越發多起來。
之前梁國沒有兼併下游這片地區,就是因為這邊多災動盪,不便管轄,食之無味,只在衛城扶持了何順當城主,搜刮下游的資源,但不承擔下游的治理。
一開始他們還等著看雍國的笑話,斷定了我們必定灰頭土臉地滾回橫崖山上去。
可越等,雍國反而紮下了根。
想刁難雍國,又怕我是真的有靠山,焦急地等來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好不容易回來的使臣,梁王才發覺,我是誆他的。
召國的確有一文臣名叫張文景,當初剛恢復科考,就一連拿下三榜魁首,加官晉爵,好不風光。
不過張文景早就被貶謫出都城,欺騙侯爺得罪了世家,又有大將軍趙成不喜心術不正之徒,召國幼帝聽話地把他趕出了王都。
所以,哪來什麼召國大靠山,如今不過是個落魄謫臣罷了,召國才不會管偏遠小國的瑣事呢。
張文景與我是父女,倒確是真的。
真話裡摻點假話,才是最難辨認。
就這幾句話,誆騙了梁王快一年的時間,回來的大臣跟流民差不多形容,一把鼻涕一把淚控訴自己一路上坐車被綁架,坐船被不知名人士一腳踹河裡,騎馬被突然發瘋的馬帶溝裡等種種慘事。
梁王一把推開身上嫵媚的妃子,大發雷霆,「我說怎麼去一趟要那麼久呢,合著他們在拖延時間啊!」
雍國立國第一年初冬,梁國主動挑起了戰火。

30
深林裡的野獸剛出生時稚弱,成年後兇猛,只有趁幼年將其殺死,才最是輕易。
梁國失去了剛立國時下戰書的先機,給了雍國喘息成長的機會,想再扼殺雍國,那就不容易了。
他們本以為很輕鬆就能打贏這場仗。
結果戰事遲遲結束不了,一轉眼,竟打了一年多。
拖得梁國自己也越陷越深,糧草兵器都逐漸匱乏,兵力也越漸不足。
當然雍國只會更慘,兩年多了,雍國依然沒建造一間皇宮樓閣,我和李二牛住在衛城的城主官邸,原本何順擴得奢華闊大的城主府,連牆都被拆了取磚運去築城樓,內裡的值錢物件全部搬空,只留下幾間住所和大廳議事,好不淒慘。
但後方再是節衣縮食,前線不曾退讓過一步,甚至還往梁國推進了一些。
我手底下有許多猛將良謀,百姓兵卒對我愛戴遵從,加上被對方稱之用兵如神的詭譎打法,勝勢越發明顯。
梁國想以地勢水利削弱雍國,但我從未停止過加急興修水利,蓄水湖挖得有備無患,枯水時湖水灌溉農田,漲水時吸納洪水,梁國沒討到太多好處。
逼急了,梁王放下臉面去向隔壁的施國求援。
他們這些大大小小的舊諸侯國,有著錯綜複雜的姻親和利益關係,是我們這群「草民悍匪蠻夷」沒有的巨大優勢。
兩國圍攻,已經打得筋疲力盡的雍國必敗。
前線硝煙兩頭是各自的兵馬,何順在對面親自領兵,放聲大笑。
「投降吧,牛籃子。把你那個貌美如花的小公主交出來給兄弟們爽爽,老子給你留個全屍!」
李二牛在陣前氣得臉都紅了,怒目圓睜,提著斬馬刀劃拉著地面。
小時候常吃不飽飯,我身骨纖細,即使每日勤學苦練招式武功,也僅夠自保,自然不能上陣領兵打仗,我站在城樓之上垂眼看著前頭,並沒有被激怒到分毫。
輕飄飄一句,「放箭。」
壓根沒管支援過來的施國軍隊。
隨著我的指令,早就等得焦躁激動的李二牛帶著兵馬勇猛往前沖,城樓上的箭矢比兵馬更先達到,只盯著為首的何順一個人瞄準,箭矢密密麻麻朝著他擠過去。
何順狼狽地落荒而逃,竄到了隊伍身後,想不通我們為什麼敗局已定還不投降。
他根本不明白「小公主」在雍國人心中的地位有多高,自己把雍軍的怒氣士氣都激得高漲。
梁將龜縮其後,梁軍節節敗退,何順撐著等待施國的支援,可撐了一段時間,施國的援軍始終不見蹤影,甚至等來了一個噩耗。
他們的糧草補給被燒。
一年前我在那姑娘的病榻前,告訴她,她的復仇敗了,但我的並未言敗,我可以繼續帶她報仇雪恨。
我目視她的眼睛,「要不要,加入我?」
「要!」
擲地有聲。
我這才詢問她的名姓,姑娘叫張嬌嬌,生得牛高馬大,孔武有力,皮膚黝黑,面容闊氣,還天生神力,是個好苗子。不過她和周翎不同,周翎家中開武館,本身就有武藝傍身,張嬌嬌空有蠻力不會招式,我把她丟到了軍營之中,等她自己建功立業爬上來。
她沒讓我失望,短短兩年直接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學了一身武藝,已經是個兇神惡煞小有名頭的裨將。
我派張嬌嬌帶一隊人馬繞路抄到敵人後方切斷了梁軍的補給。
何順慌了,一旦露出怯意便自亂了陣腳,追著他射過來的弓箭躲漏了一支,射中胸膛,他掉下馬去。
兩軍交戰,何順被射成了個篩子。
這就是大放厥詞的下場。

31
梁軍兵敗如山倒,一直到我們長驅直入打進梁都,他們都沒等來隔壁施國的支援,梁王臨死前很是不甘,「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我打量著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好心地給他解釋了幾句,「因為,施國已經自顧不暇,蔡國也攻進了他們的王都。」
遠交近攻,分而破之。
蔡國與雍國之間隔著梁施兩國,也與這倆接壤,長久以來受到這兩國的威脅,早就想把他們滅掉,但苦於這兩國關係密切,打得過一個國家,打不過兩個。
我派了使臣與蔡國秘密商議,我攻打梁國,等施國援軍離開都城,施都兵力空虛,蔡國自然不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直接突襲攻打施國。
一人打一個。
梁王怕死,向我求饒,說自己願意歸降,保證不會再覬覦雍國。
我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娓娓道來,「你覬覦我朝的領土,難道,我就不覬覦你們的地盤嗎?」
我可不是什麼守成之人。
從一開始,這場戰事,我就不是為了自保。
我要將梁國的地盤也吞掉。
自古沒有哪個強國,是只擁有半條母親河的。
一個國家王朝的發展壯大,自然不能只靠著翻雲覆雨的謀術,最根本,最底層的東西,是資源。
山川河流可耕田弄漁,高崖峻嶺算攻守天險,水源,土地,林木,人口,礦產,位置……都是至關重要的資源。
留一個諸侯國在上游修壩搗亂可不行,我要雍國獨佔岐水。
我親手殺了梁王,卻沒急著慶祝勝利,讓底下的兵馬立刻調轉方向,警惕蔡國吞下施國不滿足,想趁著我軍疲憊進一步攻打過來。
過了一段時日,蔡國來使邀請我和李二牛,說要表示酬謝。
我獨自乘馬車到了邊境,那頭的將軍卻哈哈大笑,拿出一個小匣子,接著命大軍將我們包圍。
蔡國的大元帥得意不已,「公主殿下,看這東西可眼熟?」
「沒想到吧,本將拿到了你軍的兵符。不會有人來救你的,調不動兵,不如乖乖就範。」
衛城那座城主府已經拆得破爛簡陋,這個小匣子放在最機密的地方,用的卻是最珍貴的沉香烏木,他們派細作混進來,理所當然認為這裡面是兵符,偷走了它。
沒了兵符,就調不動兵,把我引過來,擒賊先擒王,再一舉往前進攻。
打得一手好算盤。
我垂眸沉思片刻,抽刀直接把身旁一個侍從斬首,血漸當場,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這是那個細作。
死了一個細作,蔡國大元帥並不可惜,畢竟換得的東西可比細作值錢得多,他當著我面砍開那個匣子,接著笑容逐漸僵在臉上。
我面色似有些冷,下令早早埋伏在周圍的軍隊,「殺。」
斜拉裡沖出來眾多雍軍,反將對方包圍起來,殺到最後,蔡國大元帥重傷倒在地上,將死的時候,他這才聽見我說:
「雍國,還沒有兵符。」
雍國軍隊認人,只認我。
一旁被砍爛的沉香木匣子,掉落出來一地的零碎——陳舊的繈褓,簡單的木簪子,帶著烏黑血漬的碎布……
蔡國大元帥滿臉晦氣朝匣子的方向唾了一口,死到臨頭了還要嘲諷一下,「這麼貴的箱子裝一堆沒用的東西,你們金尊玉貴公主殿下是撿破爛出身的吧?」
張嬌嬌氣得一腳踩住他的臉把他的舌頭割下來,往他嘴裡吐了口唾沫,「食屎吧你!手下敗將還敢逼逼賴賴!」
被我那一窩文臣武將帶歪了,她之前不這樣說髒話的。
戰事結束,全殲蔡軍。
我踏著狼藉的地面,一件一件將那些破爛撿起來,張嬌嬌幫我撿,好奇地問道,「這些都是什麼啊?」
「我死去幼妹用過的繈褓,死去阿姐的木簪,死去娘親留在橋面上唯一一片碎布……」
還有一路走來死去的相熟部將的遺物。
每失去一個在乎的人,我就會留一個物件存起來,放在最珍貴機密的小盒子裡,不知不覺間,放了好多好多了。
張嬌嬌越撿越慢,慢到停住,半晌,她盯著我,突然說:
「殿下,我時常想,我總斥駡別人愚忠,但是,我能為你去死。」
我把東西都收起來抱著,輕輕說,「我希望大家都好好活。」
不過亂世本就危險重重,人命如此脆弱,哪天我中道意外死去,也不足為奇。
我很平靜,交代張嬌嬌,「要是我哪天死掉,有條件的話,你把我燒了,留一截骨頭,也放進這盒子裡,然後隨意埋在哪兒吧。」
張嬌嬌,「呸呸呸。
「殿下您必定長命百歲!」

32
自己建皇宮,哪有搶來得快。
攻佔梁國,逼退蔡國,舉朝上下就搬到了原本的梁宮,大臣們議事總算不用擔心邁不開腿站著了。
此城地處國域腹地,富庶穩定,又有岐水繞城作天險依仗,我把它設為了雍國王都。
吞併梁國損耗了太多國力,又擴展了新的版圖,當務之急是休整恢復,發展生產,鞏固成果,所以我並沒有去追究蔡國反咬一口的事。
蔡國大元帥被誅殺,又損失了許多兵力,恨得牙癢癢,但沒了主將又青黃不接,也選擇了隱忍退守,先消化完剛吞下的施國再謀劃報仇。
不過兩國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又是一年春盡繁花落,夏蔭濃碧,暴雨連綿時,我收到了一封陌生的信件。
打開,是有些眼熟的字跡。
【問雍昭帝女安】。
是我在沈家時曾傳道授業於我其中一個先生的字跡。
先生憂心忡忡,是來請求我去勸一勸沈家小少爺的。
他說,沈念璋自我離開臨城後,就日漸頹靡。原本只是有些頑劣貪玩,為人並無大過,可後來,迷上了酗酒,終日醉生夢死,接著開始沾染賭博,沈家子娶妻之前一般是不納姬妾通房的,可沈念璋短短時間,就抬了許多美人進門,還學會了狎妓,成日與青樓女子廝混,或流連於賭坊,不聽父母親族勸阻,連之前敬畏的長兄發話都不再聽。
沈家請的那批先生都被他趕了出去,這位老先生念著師徒一場,還時時關注他,看到他這般墮落,實在痛心疾首,他知道我與沈念璋有些故舊,沈家眾人勸阻他一一都鎩羽而歸,想請我回去一趟,試試看能不能把他拉回來。
舊人舊事,讓我有些恍惚,不知不覺,從我離開臨城起,已有三四年之久。
如今雍國已經井然有序,蒸蒸日上,我也沒有初時那麼繁忙,正好有時間,沈念璋到底與我有恩,我沒辦法視而不見。
我帶著霜雲回了一趟臨城。
一路上霜雲仍不敢相信,喃喃著,「怎麼會這樣呢,小公子他明明不是這樣的孩子……」
沈念璋長我一歲,早就過了弱冠之年,在霜雲眼裡卻始終還是個孩子,我在她眼裡也是。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到了臨城,直奔賭坊,打聽到沈家的少爺在樓上,拾級而上時,已經能聽見裡面的起哄喧鬧。
「大!大!押大!
「什麼?
「不行,再來一局,趕快再來一局!」
推開門,幾個妖嬈暴露的妓子依偎在中間那個胖碩激動的人身後,都背對著我,一群人沉迷聲色,甚至都沒察覺到有人推門進來,興奮的面容顯得有些扭曲。
我腳步微頓,喊他,「沈念璋。」
那人轉過身來,看到我些許訝異,不過快開注了他的心思都在桌上,不耐煩地應了聲,「是你啊。
「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不會回臨城了嗎?等會兒……」
他扭頭盯著篩子,面容還是那張面容,但是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樣,變得油膩醜陋。
又輸了。
他敗興離場,喊我過去,一邊煩躁不已,「你不會也是來念叨本少爺的吧?」
我目視著對面,忽然明瞭,往後退了一步。
「蔡國的人,還是那麼愛用陰招啊。」
這不是真正的沈念璋。

33
這群人的站位,是一個小小的合圍圈。
但凡我走過去,就會被圍攻。
見陰謀敗露,這群人頓時安靜下來,互相使了個眼色,接著亮出武器沖上來。
門外邊,一群喬裝打扮混在客人妓子中間的死士也突然起身,拔刀疾步而上。
一場有預謀的刺殺。
先是模仿老先生的字跡把我引出王都,去一趟臨城辦私事,我自然不會弄多大的陣仗,只帶幾個親信,給人可乘之機。
若是平常,我來一趟臨城,自然要去城主府,再拜會沈家二老,然後才去找人的。信裡特意說了「沈念璋」常常去哪個賭坊,暗示我直接去賭坊找他。
我看出些許端倪,不過還是入了局。
去試試到底是真是假。
那個人轉過身來的時候,我終於能確定,這是個假貨,聽聞有奇人異士能改換容貌,偽裝他人,他們用的應該就是這種手段。
刺客不再偽裝殺進來,跟著我進來的侍衛們也紛紛亮出刀兵,就算是死士也打不過訓練有素的近衛軍,本來這是場毫無懸念的戰鬥。
但侍衛們卻越漸抵擋不住圍攻,霜雲直接半暈踉蹌了一下,我也有些頭暈。
這時突然反應過來,我們應當是都中毒了。
這賭坊裡的熏香,不太濃烈,誰也察覺不到它帶著毒,而對方顯然提前吃瞭解藥,毫無影響。
又是一出陰招。
我難得有些心煩了。
來時我已經提前給城主去信,若是一刻鐘我還沒有出來,他便帶著人包圍整個賭坊。
但現在離一刻鐘還很遠,隨行的侍衛快死乾淨了,我們被逼到牆角,也不知道城主能不能發覺到裡面的異常提前過來支援。
危急之時,外頭的大門突然被幾個彪形大漢合力撞破,有人一腳踹開門進來,往死士那頭一揮手,幾個的粗壯武士們沖過去牽制著,他疾步過來拽住我,提劍護送我和霜雲闖出去。
追過來的幾個死士被他解決掉,到安全的地方,才停下來。
我掙開他的手,退遠了細細打量這個人。
烏發紫衫,眉眼深邃,雍容端雅,是貴公子的模樣,但衣上手上臉上卻都濺了殷紅的血珠,方才殺起人來也是手穩步堅,眼睛都不眨一下,足夠心狠手辣。
見我盯著他手上的血跡,他變得無措慌張起來,修長的手下意識往袖子裡蜷縮,他抬眼注視我,眨了眨眼睛,忐忑不安地說:
「阿銀,是我啊……
「沈念璋。」

34
早認出來了。
但仍不免驚訝。
數年不見,沈念璋消瘦了,蛻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但那忐忑不安的神情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雨夜,小胖子自卑傷心地說自己難看廢物,怕我嫌棄他。
現在應該,估計是又怕我嫌棄他揮劍殺人太過狠辣。
我有些無奈。
一刻鐘未到,城主帶著兵馬姍姍來遲,看到已經滿地死屍的賭坊,驚得跌下馬來,找到了不遠處的我們,冷汗涔涔:
「臣有罪!臣救駕來遲,望殿下降罪。」
殘局由官兵收拾,我抓起沈念璋那只蜷縮著的手,翻開衣袖,猙獰的傷口血肉外翻,「你受傷了,要趕快上藥。」
所以,看他身上的血跡是判斷他是不是負傷,並不是在嫌棄他殺人不眨眼。
我自己才最是心狠手辣,殘忍殺伐之人。
到了臨城我才知道,原來沈家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
分別時沈念璋說會去找我的。
但我是雍國的帝女,是亂世的梟雄,是篡國奪權掠奪擴張的野心家。
無關無用之人留在我身邊只會是我的累贅,那不是他想要的重逢。
那天以後,沈念璋就重金辭退了家中的先生們,告別老父親老母親與眾多兄長,孤身一人,求學問道,拜訪名師武者。
要拜,自然就拜最厲害的那一個。
荒廢多年的文韜武略重新撿起來,日復一日地勤學苦練,跋山涉水,行萬里路,去改變,去成長,去歷練。
這時的沈念璋還在尊師座下積累人脈人手,之前的老先生很喜愛他,說他終於把聰明勁用在了正道上,時時來作客飲茶。
然後老先生說漏嘴,說最近撿了個快餓死的可憐人,打算留作書童。
一個快餓死的人可以出現在城牆根下,村子,渡口,怎麼會去藏于深山的莊子裡乞討呢?
沈念璋察覺到不對,揪出了那個別國細作,一番拷打,逼對方說了目的,臨摹模仿老先生的字跡,給我去信引我出來安排刺殺。
他怕我遇到危險,趕了四天三夜的路,風雨兼程才堪堪趕到,幸好來得及時。
大夫拿烈酒潑他傷口,沈念璋臉色慘白,額頭青筋都冒出來,但面上依舊輕鬆,他不關心自己的傷勢,他說,「阿銀,我好後怕。」
再晚一點,這滿身是傷的人,就得是我了。
我微頓。
現任的臨城城主在外面請示,我推門出去,死士和細作的來歷已經查明,確實是蔡國派來的人,早早滲透在臨城,謀劃著刺殺我。
唯一的公主,還是監國公主,在自己轄區出了這麼大的事,儘管我已經化險為夷,城主也逃脫不了責任。
所以城主是負著荊來請罪,他不求自己能免去罪責,只求我能給家中妻女一條活路。
這是我從原來的梁國挖來的人,放在原本的梁國,梁王差點遇刺身亡,臨城上下官員都要問罪,城主誅族都不為過。
我把他扶了起來,「罰俸十年吧。」
他一愣,磕頭謝恩,「殿下仁慈。」
我知道這是個清官,平日就靠俸祿養活一大家子,日子本就過得清苦,沒有俸祿怕是過得更艱難。
我讓霜雲給了他一袋金子,足夠他們花用這十年。
城主愕然,我說,「于公於理你罪不可免除,所以罰俸,這才公平,于私於情我喜歡您老人家這般的地方官,這是我補給你的。」
賞罰分明,恩威並施,剛柔有度。
城主顫抖著手接下那袋金子,突然就老淚橫流,又深深磕了一個頭,「殿下,老臣必定好好治理臨城,為您鞠躬盡瘁,鞠躬盡瘁……」
忠良難得,蔡國這一出刺殺,恐怕還有另一層用意,就算失敗了,若我追責城主,就讓我損失了一位良臣,或許還喪失些許民心。
真是陰毒的招數。
確定了沈念璋無恙,我啟程回都城,沈念璋說要跟著我,為將為謀士,他都可以。
他苦學了一身的本事,就是為了去找我。
我答應了,一起回雍都,路上暴雨傾盆,岐水驚濤駭浪不停歇,我喊停車夫,冒著大雨走向路邊的耕田。
昏暗的天地間,蔓延到天邊的沉沉烏雲,密密麻麻的雨點,暗淡的大片大片綠濤,大風吹得衣衫獵獵作響,人與馬車都顯得那樣渺小。
我觀察了附近的農田,洩洪極其有效,幼時一澇就被淹沒的莊稼,如今都直挺挺立著。
遠處還有幾縷炊煙,或許是某個村落,正在生火做飯。
我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感動。
一側頭沈念璋站在我旁邊,明明是俊美公子了,可又成一副落湯雞樣兒。
霜雲躲在馬車裡擔憂不已,「殿下,公子,您二位別淋雨感冒了。」
車夫爽朗大笑,「年輕人,怕什麼淋雨!」
我忽然說,「我們去把那個缺口堵上吧。」
不遠處一塊農田的進水口被衝破,渾水嘩嘩往裡面灌,我卷起衣裳率先涉水過去,沈念璋和車夫也下水,霜雲擔心也跟過來了,侍從們原地立著。
一齊把那個缺口堵上,還抓了幾條池塘裡跑出來的鯉魚,帶著滿身泥點子路過一處破廟躲雨烤魚吃。
浩蕩無垠的雨幕,漏風的破廟,火堆又暖又亮。
這一天,是承平九年夏。

35
此去臨城,我還遇到了一位故人。
離開賭坊時,我在沿江的秦樓楚館,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以為已經脫離煙花之地回家去的鶯娘。
世人只知道帝姬封號長昭,並不知曉我的名字,所以,當我帶著御用的侍衛步上青樓找到她時,鶯娘震驚到失語。
接著,便是顫抖著落淚的欣慰感慨。
「阿銀,變大姑娘了呢。」
她老了一些,面上是遠超她這個年紀的淒苦憔悴。
我以為是誰把她又強行擄進花樓,結果她說,是她自己回來的。
鶯娘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鄉,見到思念已久的父母親族,卻沒有她預想中的那般美好。連父母兄妹都介懷她是個娼妓,更別說附近的鄰里,她飽受冷眼,又沒辦法像別的女子那樣正常嫁人過日子,都嫌棄她年紀大且不清白。
被父母兄妹們哄著掏光了所有積蓄,她無力謀生,走投無路只好又回到了煙花之地。
走出去她才發現,其實她早就離不開了。
奈何鶯娘年歲漸長,容顏逝去,客人越來越少,有次遇人刁難,還被毒啞了最引以為傲的嗓子,處境更加艱難,哀愁淒涼,一眼能看到頭的人生。
她抱著一張舊琵琶,說了聲可惜啊,「嗓子啞了,再沒辦法唱歌給你聽。」
我目視她良久,然後奪過她那張琴轉身出門,「你只是長了幾歲,又不是要老死了,跟我走。」
我以為助她一程,就能給她一個圓滿,現在想來,那時的我偶爾還有些稚嫩,做法並不足以觸及根源。
我記得她其實作畫也很厲害的,只是青樓女子的畫自然不如文人墨客的畫高貴。
回了都城,我讓她跟著司天監的官員一起去測繪山川城池,雍國擴張的同時,新的地圖也需要不斷繪製。
鶯娘茫然地跟著離開。
我把沈念璋塞給了幕僚府,不知為何,那群老人家很是排斥他,可能以為那是公主塞過來鍍金的小白臉。
過了一段時日,資歷最長的謀士激動地找到我,「殿下,殿下您可真是慧眼識珠。」
沈念璋從來都不愚笨,只看他自己願不願意去動用城府,只要他想,收攬些人心自然輕而易舉。
將人安頓好,我喊來霜雲,問她,「既然舊主回來了,你可以選擇繼續跟著他。」
這些年來,霜雲不曾辜負自家公子的囑託,將我照顧得很好,行軍打仗,朝堂議事時,我常常廢寢忘食,即使再艱苦的環境,她也努力好好給我做好餐食,理好衣裳,梳整齊的髮髻。
李二牛常常感歎,霜雲來了他終於不用捏著繡花針替我縫衣裳。
在臨城時,看到許久未見的沈念璋,霜雲捂住嘴,當場就差點哭出聲來。
我以為她是念著舊主,想放她回去,霜雲跪地堅決地說,「斷沒有一僕侍二主的道理,我跟了您就只會跟著您。只是我有些感懷,小公子變回了他應有的模樣。」
看著沈念璋從不學無術的廢物紈絝小胖子,變成了文韜武略驚才絕豔的貴公子,霜雲又想哭了。
我哄住她,此事也就不再提。
政事大多煩瑣平常,消磨年月毫無知覺,轉眼又過一年,司天監的官員們早已完成任務回都,鶯娘卻選擇了繼續在外遊歷,記錄山川地貌,風土人情,斷斷續續差人送回來。
這天,她親自趕回來,進宮以後激動萬分地暗示我摒退了眾人,壓低嗓音跟我說,「殿下,我發現了一處礦脈。」

36
我親自秘密帶專人去探明了,是鐵礦。
這可不得了。
鍛造兵器,農耕用具,建築建造,大有作用。
亂世,擁有很多兵器,就能擁有很多勝算。
但我還沒安排人開採,不知為何,這個消息就洩露出去,周圍兩個大國都知道雍國現在擁有了一條鐵礦脈。
朝堂之上,眾臣吵成一團,憂心忡忡。
如今大大小小的諸侯國林立,但天下局勢,暫時穩定,六個大國互相制衡,雍國鄰近的燕國和聶國,就是其中兩個。
燕聶是大國,和之前的梁,施,蔡可都不一樣,雍國比之差距過大,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懷璧其罪,那一條礦脈,頓時從好東西,變成了燙手山芋,朝臣們都擔憂這兩國會攻打吞併雍國,霸佔礦山。
謀士們挨個出謀劃策,可都沒找到什麼破局的好辦法,有人問起安靜沉默的沈念璋。
他看了看我,轉而輕飄飄一句,「送給聶國。」
引起了在場眾臣的譴責,斥他怎麼能這麼軟骨頭。
等吵完,我才慢條斯理地說,「好,就這麼辦。」
因為,我也是這麼想的。
將礦山的控制權送給聶國,但只送給聶國。
如果出兵抵抗,雍國自然抵擋不住兩個大國的攻勢,不出意外,會被攻破,被瓜分。
提前把整個礦脈送給聶國,將自己摘出去,那麼紛爭就留給了燕聶兩國。
東西在我口袋裡的時候他們會一起搶奪分掉,但給了別人,進了聶國口袋的利益怎麼可能甘心再拱手讓出去,燕國也只能去聶國口袋裡爭奪。
為什麼是聶國不是燕國,因為聶國離得近一些。
這是陽謀,明晃晃的,但任誰也拒絕不了,聶國自然欣然接受,還派了人幫助開採。
不過我也提出一個條件,換聶國出兵,幫助我們把蔡國拿下。
於是蔡國隱忍謀劃許久,正操練兵馬,磨刀霍霍,想要與雍國大戰一場,結果等來了聶國的軍隊,一個月不到,就被雍聶兩軍攻破。
兼併了半數的蔡國城池,雍國的版圖又擴大幾分。
不久燕國得知雍聶兩國結盟,雍國拱手將新出的礦脈獻上,沒給他們一點機會,氣得當即發兵過來,聶國想要獨佔資源,且指著雍國的民眾開挖礦山,當然要出兵幫著抵擋。
燕聶兩國之間,實力相當,本就不合已久,如今新仇舊恨加起來,於是又起了戰火。
兩國交戰,燕國其實也沒有太多精力來折騰雍國,進攻過幾次被聶國護著抵擋住,也就不再頻繁出兵。
在動盪之中雍國詭異地挺安穩,四年過去,國力漸強,日益興盛。
聶國還送了幾個美人過來聯姻,有他們自己的公主,也有幾經轉手到聶國的施國皇室女。
雍國人自己都快淡忘李二牛這個傀儡皇帝了,李二牛自己只把自己當個衝鋒陷陣的將軍,近來無戰事,他樂得安閒,逍遙自在休息去了。
聽到聶國給他送老婆,李二牛渾身都不自在,搓了搓手有點磕巴地說,「我哪消受得了這般金枝玉葉嬌滴滴的美人啊?」
落荒而逃。
他可能要一輩子為我娘守活寡。
我也不想要這些人,但面上不好拂了聶國的好意,估計他們是看李二牛無妻無子嗣,只有名義上我這個養女,哦還有周翎也算他半個乾兒子了。
他們想插手雍國後宮和後嗣,來加強對雍國的控制,畢竟如今雍國勢頭是有些過猛。
罷了,人都送過來了。

37
雍國沒有皇室可以娶她們,我宣見了這些美人,讓她們自己挑個合意的未婚大臣們。
除了兩位公主,餘下幾個身份較低的臣屬貴女樂得到臣子家中當正妻,反正進宮也只能當個妃妾,在他國無依無靠,自然要趕緊有個著落,很快就定了親事。
聶國公主卻不卑不亢,請求進宮當個女官也好,既然雍宮無皇子皇孫,那她願為長昭公主效勞。
雖然名義上都是公主,和我這種大權在握的公主不同,聶國的公主並不珍貴,他們宮裡養著幾十個,從小培養,作聯姻工具穩固盟友用,她能當個女官也是不錯的結局。
我答應了。
施國的公主,卻很是周折。
起初她看上了剛提拔上來的一位將軍,我還記得那個小將軍薛祁甯,出身舊梁貴族,家中都是文臣,他卻提了一杆槍,說要保家衛國,守衛百姓庶民。
那時薛家早已歸順,他自然也就加入了雍國的軍隊,不過近來都無戰事,薛祁甯就成了我的近衛統領。
少年將軍,前途無量,確實招人喜愛,不過他拒絕了施國公主,說自己還未建功名不考慮成家。
施國公主氣惱,又看上了丞相,於是禮部安排她在相府的客房先住下。
丞相原本是個落魄書生,如今位高權重,依然一身書卷氣,溫文爾雅,是很多姑娘家會喜歡的類型。
但丞相一連幾天都待在書房處理事務,或是進宮上朝議事,兩地連軸轉,施國公主連他人影都見不到,終於忍無可忍闖進書房,丞相困乏不已,依然在看文書。
施國公主並不理解他這種刻苦,丞相未作答,只是隨手在紙面上寫了一句話。
公主拿到那張紙愕然,「什麼?」
「士為知己者死。」
丞相耐心解釋道。
他也無心應付公主,派人給送了回來。
同時回來的還有那隨手寫的紙。
我看了看,上面的字,是施國的文字,還特意寫錯了一個字。
作為施國公主,她不僅不認得自己國家的文字,甚至根本不識字,看到字下意識就掠過。
我了然。
這是個細作。
施國公主傳聞詩書俱佳。
只是不知道派這樣的細作過來,背後的人是什麼目的,所以我打算先觀察一段時間。
施國公主兩次被拒絕,氣惱不已,跑去跟聶國公主哭訴,兩人一路結伴同行,也算是有了些交情。
然後她撞見了沈念璋,驚鴻一瞥。
這些年來,沈念璋聲名大噪,列國都傳沈君國士無雙。
施國公主又心動了,她對聶國公主說,「士為知己者死,本宮能為沈君死。」
聶國公主糾正她,「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士是指的卿大夫。你可以好好打扮一番去偶遇他,不過我勸你最好別這樣做,沈君看起來已有心儀之人。」
施國公主也打聽到了,沈君仰慕公主長昭已久,這是在雍宮待久了誰都能看出來的。
可她並不知難而退,時時製造機會與沈念璋接觸,還似有若無地對我散發著些許敵意。
比如霜雲給我新淘來一枝牡丹簪子,過幾天她頭上就會出現差不多但更大更美的,比如時常楚楚可憐地與沈念璋攀談,話語裡暗暗貶低我,又比如拿充滿敵意的眼神盯著我。
我政事繁忙,可沒空陪她玩這些為搶男人爭風吃醋的小把戲。
沈念璋可不是前兩位,只會退避三舍,他淡笑看著對方上躥下跳,若不是猜到我留著她或許有用意,施國公主在他眼裡已經是個死人了。
一個亡國公主,敢這麼對我不敬。
或許是沈念璋態度太過冷漠,把施國公主逼急了,雍國慶賀立國的宮宴之上,當我與一眾別國使團路過花園之時,她衣衫破碎,滿身髒汙,還帶著血,從假山裡踉蹌跑出來,倒在前頭。
她的侍女急匆匆找來,看到這場面,一下子暴哭,「公主,公主,奴婢終於找到您了。」
侍女哭著朝我們,「我家公主國破家亡,本就孤女可憐無依,被人淩辱至此,定是有人害她,求諸公為她討個公道。」
然後轉頭問她到底怎麼回事。
施國公主蜷縮起來,看向我,張了張口,卻嘶啞著聲音說不出話來。
但在場的人都能看出來,或許她的意思是我故意找人淩辱她。
眾人驚疑不定看向我。

38
張嬌嬌這些年來駐守邊疆,近來回都城述職,正好跟在我身邊,看到這一幕急了,「你少污蔑賊贓我家殿下,誰知道你是不是自導自演。」
施國公主一抖,瑟縮著蜷縮得更可憐了,她好像是真的很害怕。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細細打量她,她臉上許多淤青,看起來是反抗被打的,嘴角都還流著血,有人靠近下意識驚慌地後退。
我拽住了她。
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她身上,擋住了她衣不蔽體時眾人圍觀的目光。
她茫然看著我。
我起身俯視著她,說,「三日前,你托人弄來一副春藥,其實我知道。」
一開始我以為她想趁宮宴把藥下給我,讓我當眾失態。
現在看來,她的膽量和壞心倒也沒那麼大,只敢把藥下給自己,然後嫁禍給我,幻想損壞我在她如意郎君眼中的形象。
我又說,「三日前,我已經讓人把你手裡那服藥換成了糖霜。」
她再次一抖。
也就是說,不管她是想害我還是想陷害我,那藥物都是沒用的,但她依然被人淩辱且在大庭廣眾被圍觀。
施國公主神情恍惚,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嘶啞,「我,我只是想做做樣子。」
沒想到真的被人強迫侮辱。
她污蔑我的計策失敗了,但還有人在推波助瀾,利用她繼續這個計策。
她面上所有驚慌恐懼絕望,都是真的。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無地自容。
蜷縮著呆滯得失聲。
侍衛已經從附近搜出來那個施暴者,押送到我面前,竟是我朝的一個副將,他滿身酒氣,看到我,嚇得頓時酒醒,慌張不已。
明白自己醉酒犯了錯事,撲通一聲跪下,他說,「臣願意負責,臣可以娶她。」
我讓張嬌嬌一腳把他踹開,「沒有你說話的份。」
我一把將施國公主拉起來,一顆一顆系上外袍的扣子,拿一把匕首放在她手裡,「站起來,你只是失去了清白,又不是要死了。死不了,就自己把他處理掉。」
她愣住。
那個副將大驚失色,原來只是有些慌張,沒想到事情會有這麼嚴重,現在知道害怕了,他急急磕頭向我求饒。周圍的同僚也為他求情,畢竟,好歹是個保家衛國灑過熱血的將軍。
我很冷淡,「軍令還背得出來嗎?」
副將僵住,良久,悔恨不已,「臣……知罪。」
他保家衛國為國征戰,所以加官晉爵厚祿重賞,他違反軍令強迫他人,所以也該受到應有的懲罰。
公主拿著匕首站著許久,終於,一步一步朝副將邁去,刺進了他的心臟。副將力氣大,其實他可以輕而易舉反抗,但施國公主身上披著我的外袍,猶如披著皇袍,沒人敢動她,動了就不止死他一個,還ṱŭ̀ₕ要牽連家人。
看著死去的副將,我合上他的眼睛,下令,「厚葬。」
還有兩個,施國公主那個婢女和聶國公主,我示意近衛當場將她們抓起來。
她們滿臉訝異不解。
我對著渾身鮮血全程呆滯的施國公主道,「我知道你不是施國的公主,你是細作,對嗎?」
在場的使臣譁然。
她沒反駁,算是應下了。
我指向那兩人,「你不知道,她們也是。」
真正的聶國公主在路上就被人刺殺死了,這是冒名頂替而來的奸細,聶國公主太多又專門養在深閨,也就沒人發現端倪。
我猜都是燕國派來的人,那個偽裝聶國公主的細作,才是他們真正要布下的棋子,而這個假扮施國公主的,只是用來吸引人注意的廢子。
一明一暗,明的這個一看就是臨時找來的,很容易就能被發現,偽裝施國的公主,可連字都不認識。
燕國的人盤算著,我將明的這顆廢子被揪出來,就會放鬆警惕和戒心,給真正訓練有素的細作可乘之機。
「聶國公主」也知道對方只是顆廢子,「施國公主」卻不知道其他人的身份。
設計她被人淩辱的,是這兩人。
我解釋清楚,被抓起來的兩人震驚迷茫,想不出她們到底是露了哪些破綻。
我指向那個侍女,朝「施國公主」道,「真正的侍女在找到你時,不會特意強調你淒慘的身世和被人淩辱,她只是在利用你的慘狀來吸引眾人目光。」
她望著我,會了意,接著上前掐住那侍女的脖子,用匕首捅死了侍女。
還有一個,那個「聶國公主」,「我知道你們的談話,當時她在刻意引導你對付我,你難道沒有察覺嗎?」
她已經殺瘋了,這回很乾脆俐落地抹了對方的脖子。
連殺三人,她呆呆看著滿手的血,匕首掉在地上,突然就流出淚來。
淚珠越滾越多,不是之前故作姿態梨花帶雨的那種哭,她哭得面容都有些猙獰。
大哭一場,她哽咽著說:
「殿下。
「從來沒有人,為我披過一件衣裳。」

39
她不是施國的公主,她自己的名字,連伊人。
其實連伊人原本只是施國軍中的一個軍妓,是從別國押送來的俘虜。後來施國國破,她因為身形相似,被要求穿上公主的衣裳假扮她,掩護真正的公主逃命。作為施國公主,她作為戰利品被蔡國國君賞給一眾將領們享用,又遇到蔡國國破,被送去聶國,到了聶國依然是人賤可欺的玩物,接著又被轉手到雍國。
有人找上了門,逼她吃下一種毒藥,必須為他辦事,才能定期拿到解藥續命。
那人讓她在雍國使美人計,勾搭長昭公主最信賴的近臣,挑撥離間他們。
為了活命她像個跳樑小丑一樣勾引人,但她沒想到,原來自始至終她都只是一顆廢子,是用來吸引注意掩護真正細作的工具,是註定要去死的耗材。
她們還設計讓她被人毆打淩辱。
這樣的事情,連伊人其實已經經歷過無數次,像一道不曾癒合的傷口反復被劃傷。
她這一生淒苦流離,在施國軍營為妓,在蔡國宴席上做戰利品,在聶國當玩物,每每渾身髒汙衣不蔽體時,世人目光如炬炙烤著她。
她以為自己早就麻木。
可是,當有人給她披上一件衣。
連伊人忽然就哭了。
「從來沒有人,為我披過一件衣裳。」
從來沒有人,撿起她被人踩踏的尊嚴。
她被人押下去時,還深深盯著我,努力掙脫了束縛,轉身跪下朝我深深一拜。
「殿下……」
等了很久,她卻說不出話來。
於是繼續被押送到大牢,不久以後,她會被送到邊關去服勞役。
我不喜歡用下藥淩辱這種低劣的手段,來算計他人的做法。
未出生時,我娘因為被強迫被迫嫁給我爹,大水饑荒時,我娘受了貨郎的淩辱傷心欲絕一躍而下。
那年老鴇在我手上點的守宮砂,被我毫不猶豫地剜肉除去,至今手臂仍留著一道疤。
我不喜歡,神化女子的清白忠貞,然後又通過破壞這種神化來打壓人的窠臼。
我也不喜歡,此等下作的手法。
所以同樣是細作,那兩個人當場處死。
而連伊人,我幫她反抗,但身為細作,她依然要得到應有的懲罰,依制處置。
這一遭,當著別國大臣的面殺了聶國送來的公主,聶國有些不虞,但得知那倆都被換成了奸細,也就情有可原。
沒了要找人聯姻的美人晃蕩,李二牛終於敢回皇宮了,還給我帶了禮物,山上摘的李子,他拍著胸脯保證,「可甜哩!」
我咬了一口,甜得齁人。
李二牛回憶起小時候和我娘一起去偷別人家的李子,傻呵呵笑起來,「你娘親不喜歡吃酸的,俺這一雙眼睛練得,哪個李子酸,哪個李子甜,一眼就能看出來。」
說著說著,他悵然,「聽銀啊,叔不想在這都城待了。」
他想回鄉裡面住,等有戰事需要他時,再趕來替我衝鋒陷陣。
這麼多年了,李二牛依然無法適應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隨著雍國越來越大,朝政越來越複雜,他越來越不適應。
我想了想,「那你禪位給我吧。」
正好如今我大權在握, 朝中上下一心,百姓愛戴于我,經過多年教化,女子經商為官都已非常普遍,為帝又有何不可。
對外如今雍國也有了基本的自保之力。
時機已經成熟,一切順水推舟。
於是當月,經過一番籌備,雍國就舉行了歡迎儀式,不出所料有人反對,但也不成氣候。
禪位儀式上,禮官宣讀詔書時,忽然一騎驛卒沖進了都城,消息層層上報,大臣跑著進來稟告:
「殿下,不好了,燕國奇襲,已經打到了岐門關腹地!」

40
燕國突然發兵,且比以往的規模都更大,打得邊關防守的人措手不及,連失好幾城,情況危急。
我不得不暫停朝中一切事務,留足了兵力守都城,餘下全都堆到西北邊境去抵抗燕軍,另一邊通知聶國儘快支援。
我親自去前線坐鎮,重要將領都點了去,整裝待發,路上,第一次真正趕赴戰場的薛祁寧興奮極了,騎一匹大白馬穿著鋥亮的甲胄拿著紅纓槍擠到我的車架旁邊隨行,「殿下,殿下!臣有一事相求。」
我掀開車簾側首看他。
少年將軍,劍眉星目,意氣風發,赤誠無畏,長槍策馬願平天下。
他紅著臉,有些羞澀,「殿下,臣有一心上人,待到建功立業歸來,想與她坦白,殿下可以先祝福一下我嗎?」
張嬌嬌一腳把他的馬踹開,「去去去,邊兒去,你喂這馬吃什麼了啊?放屁這麼臭。」
眾人大笑。
薛祁寧臉色大變,「壞了,它肯定把我提前備好的零嘴蘿蔔都偷吃完了!」火急火燎轉頭找獸醫去了。
我好笑地看著,人走了,不過我還是輕聲答了句,「祝福你,皆如願。」
披星戴月趕去邊關,還沒到前線,一行人就遭遇了伏擊。
死傷慘重。

41
馬車墜下了不高的斷崖,我從昏迷中醒來時,荒林裡除了破碎的車架和死掉的馬兒,就我一個人。
這裡離前線還太遠,沒人能料到竟會出現大批的敵人埋伏,沒有準備,加上前鋒軍本就人數不多,眼看不敵,車夫一甩鞭子將馬車趕向斷崖,自己跳下車去拔刀禦敵。
這崖不高,必然摔不死人。
我中了幾箭,胸腔又插入一截斷木,拔掉箭和斷木,踉蹌著一步一步走上山坡,入眼是滿目的狼藉。
血將地面染紅成一片一片的斑駁,地上的死屍,大部分是雍國的士兵。
燕軍不在,又沒打掃戰場,應當是有人突破包圍圈逃了出去,敵軍都追擊跟隨而去。
詭異的寂靜。
我一步一步,流著鮮血,蹣跚著腳步,從這些曾經鮮活的士兵屍首之間走過去,判斷著還有哪些人或許活著。
我從小過目不忘,記憶力極好,此刻這過分的好的記性,像極了利刃,一片一片淩遲著我的心臟。
我還記得橫在草叢裡的那個士兵,參軍之前靠雜耍為生,兩隻手非常靈活,能把兩摞碗轉起來,營裡燃著篝火喝酒談天慶祝勝利的時候,常常是他站起來表演拿手絕活。
我繞過那叢染血的荒草。
我記得前面那個穿著滑稽棉衣的小兵,一隻袖子長一隻袖子短,被眾人調侃笑話時,他說那是母親給他做的新衣,出門太急還沒做好,等回家去就讓母親給他織完整。
他的母親註定等不到孩子歸家。
棉衣浸在涼掉的血裡,我踉蹌一步,退開了一些。
我身上也在滴著血,不想把它染得更髒。
腳邊又出現另一個眼熟的士兵,一根長槍與敵人串在了一起,跪著還沒倒下。我記得他養了一隻漂亮的大公雞當寵物,和別人在伍長那兒互相告狀,別的士兵說他的雞半夜叫起來吵人,他哭著告狀說那人要宰他的雞吃,被對面唾了一口,「哭唧唧的,沒骨頭。」
軟弱愛哭的士兵,這一次,卻拼盡勇氣,和敵人同歸於盡,換了敵軍一個人頭。
我撿了把刀,把他們中間的杆子砍斷,他倒在地上,好歹不用和敵人串在一起了。
……
我看到了垂死的薛祁寧。
身上的甲胄被人脫走,只留了一片掉在地上,嶄新鋥亮的甲胄,在泥土裡蒙了塵,驕縱寵慣的大白馬倒在不遠處。
敵人過分殘忍,把他的雙腿都斬斷,薛祁寧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即將失血過多死去。
他還有一口氣在,看到我,眼睛迸射出亮光,「殿下,咳咳,殿下,您還活著,真好……」
他祈求我殺了他。
他的腿已斷,就算還能僥倖活著回去,也必定是殘疾,朝陽般前途無限的少年將軍,骨子裡有一種執拗的驕傲,不願意接受那般落魄的結局,寧願死在心上人記憶裡最好的模樣。
終究,是沒法和心上人坦白心意了。
況且,他已經失血太多,很難再救回來。
緩慢地感受著自己的死去,實在太過痛苦。
我顫抖著手,拿刀一點點插進他的心臟,將死之時,他喃喃不斷:
「殿下,殿下,您可要,好好活著啊……」
眼前的人慢慢沒了聲息。
良久,我才放開手中的刀。
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我感覺自己快暈倒了,咬牙堅持著走到了一處隱蔽的地方,終於支撐不住倒下。
留在馬車那兒,我很容易被找到。
我不能就這樣被敵人找到。
暈過去之前,我在心裡默默念著:
「是啊,我要好好活著啊……
「活著才能報仇雪恨。
「山神呀,請保佑我活著殺回去。」
滿眼血色,被黑暗吞噬。

42
我醒來時,感受到一陣顛簸。
艱難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被人背著在崎嶇的山路間攀爬,樹枝劃傷了那人蒼白的側臉,我詫異怔忪:
「沈念璋?你怎麼在這兒。」
出征時,我留沈念璋和丞相坐鎮雍都。
一直爬到一處險峻陡峭,林木茂密的地方,沈念璋這才把我放下。他俊秀的面容極是憔悴,看起來已經好幾宿沒合眼,臉上身上被劃出好多細碎的傷口,烏髮衣袍都淩亂,看起來好不狼狽。
他說,「阿銀,是周翎。
「周翎背叛了你。」
邊關早就發來急報,被周翎壓了很久才呈上來,岐門關其實早就被攻陷,敵軍已經深入腹地,他隱瞞軍情引我過來,就是為了方便燕軍伏擊我。
周翎還策反了李二牛,兩個人在都城控制住了大部分官員,說是要廢除公主監國之權,讓真正的皇帝執掌皇權。
我在岐門關遇襲失蹤的消息傳回雍都,沈念璋就不管不顧來上馬就來找我了,沒人能攔得住他。
在我昏倒在隱蔽之處的當天,燕軍就返回來打掃戰場找我,他們沒發現我,燕軍離開後,沈念璋趕到,一寸一寸搜尋,好幾天,才終於發現了我。
我這般重要的人,燕軍上頭自然是下了死命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周圍一直有敵軍在搜查。
沈念璋帶著昏迷的我東躲西藏,剛剛身後就有一隊敵軍差點發現我們,他帶我連夜換地方,終於找到了一處相對安全的藏身處。
可安穩了沒兩天,敵人又找過來,沈念璋繼續背著我逃命。
我就清醒了一兩天,身上的傷已經被他包紮好,但沒有足夠的藥物救治,好得很慢,又開始半暈,沈念璋怕我這次再昏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一路上碎碎念吊著我那口氣:
「阿銀,別睡啊,馬上就到村落了,我去給你求藥來。
「別閉眼,求求你了。
「不要睡。
「阿銀,你千萬別死啊。你忘了嗎?你還欠我一隻燒雞,你要是就這麼死了,你做鬼我也要纏著你。」
「……」
我無奈地哼唧兩下回應他。
沈念璋還是那個沈念璋,雖然在外人眼裡他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城府極深,心思難測。
可是在我眼裡他始終還是那個碎嘴子的沈念璋。
半暈半醒間,我難得胡思亂想。
我這半生,行事接物,無論成敗勝負都不會去後悔,坦然置之。
唯獨當初遇到沈念璋那第一面,是我唯一後悔的事。
當初只是尋常地撈走他一隻燒雞而已,這下好了,這輩子都欠了他一隻燒雞。
我被他吊著那一口氣,硬是撐了過來,沈念璋找到藥給我治傷,眼看著處境好起來,一小隊燕軍發現了我們,迅速包圍而至。
沈念璋把我放在山洞裡,抽出長劍面對他們。
長身玉立俊美無雙的公子,狼狽不堪之時,也依然不掩矜貴,手中的長劍還沾著乾涸的血漬。
堅定不移。
微風吹得他的袖子輕輕擺晃。
我忽然想起霜雲曾說過的一句,「……只是我有些感懷,小公子變回了他應有的模樣。」
她說,沈念璋生來就聰穎絕倫,驚才絕豔,年幼時大公子苦惱晦澀難懂的詩詞,小公子拿過來,歪歪頭,眨眼便通曉了其中疑難之處,全家驚喜至極,請了一批名士過來教他。
幼年時的沈念璋生得精緻俊秀,乖巧聽話,聰明又懂事,簡直人見人愛。
再大一些時,小公子早慧,少年老成,主動幫兄長打理生意,短短時間,沈家的鋪子門庭若市。
人人都想他日後必定不凡。
可惜後來諸事諸人皆背道而馳。
所以霜雲再一次見到沈念璋時,登時就落下了眼淚,百感交集,無以言表。
現在,沈念璋是能以一當十的厲害人物了。
可是,對面,不止十個人啊。
也不止百個。
我眼睜睜看著沈念璋擋在洞口,在敵人的重重包圍裡被傷得滿身是血,憑著一股子信念殺光全部敵人,沈念璋遙遙看了我一眼,趔趄一步倒下了。
我扯著傷口跑過去推倒他身側那個還剩一口氣的敵人,乾脆俐落拿刀抹了他的脖子,撿起沈念璋的劍,拖著昏倒的他趕緊轉移。
邊拖邊一路上撿著斷木編成簡陋的筏子,把他放上去。
沈念璋的紫衣都浸成了紅色,遍體鱗傷,沒一處好地方。
我鼻子一酸。
真是慘啊。
之前他背著昏迷不醒的我逃命,好不容易我稍微恢復,又換成了我拖著昏迷不醒的他去逃。
風餐露宿,艱苦掙扎了許久。
我們最終還是被重重搜查的敵軍找到。
不過在那之前我把沈念璋藏了起來,他們只看到了我。
我被帶到周翎面前,他朝我道:
「殿下,您可真難找啊。」

43
我問他為什麼要通敵叛國。
周翎沉默片刻,「別怪我,人往高處走。
「你是皇帝的養女,我是皇帝的乾兒子,同樣是半路認的,憑什麼我不能繼位呢?女子本就沒有男子那麼適合掌權。」
我明白了。
他想竊國。
真是可笑,李二牛欣賞他,認他當個乾兒子,他就真的把自己當個人物了。整個雍國都是我一手創立的,他明知道,李二牛自己也只是個傀儡。
但他嘴上還是要這樣說,才能出師有名,仿佛這樣,他的通敵叛國,就顯得情有可原一點。
我救了他,結果他背叛我,我看他一身功夫卻只能幹苦力難以維生,給了他一個職位,一個機會,一生的榮華富貴,結果他開始嫌棄我給的榮華不夠。
我目視著眼前這個人。
他穿著錦衣華服,面上發福生了些橫肉,在高位待久了,也淫浸了渾身的官僚氣。
權力能改變拯救一個人。
權力也能異化腐蝕一個人。
周翎是後者。
我還記得他在街頭攔住催債人搶奪妹妹,阻止她被賣去青樓的時候,也算俊朗,落拓不羈,傲骨不折,品行也端正實誠。
現在呢?
我問他,「你有沒有想過,你背叛我,你的妹妹,會被我的死忠報復,她也會死。」
周翎又沉默了,似乎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有些煩躁,「那又如何。想要獲得,失去一些又何妨。」
言下之意,當初他費盡全力要救回來的妹妹,現在,死就死了。
他再沒心情和我多言,打算把我交給燕國的軍隊。
我追著問他,「那李二牛呢?我要見李二牛一面。」
周翎不耐煩,「你現在哪來的資格談條件?」
然後一轉頭,就看到我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要求非常明確,「讓我見他,或者我死。」
我猜他想要把活的我交給燕國,不然我也不會中了幾箭都避開要害,被圍堵時明明可以放箭射殺我們,燕軍卻選擇了短兵相接。
猜對了。
周翎妥協讓我見了李二牛一面,我仔細打量他,沒有易容的痕跡,「二牛叔,你不是說,我要是出了什麼事,你死了都不敢去見我娘嗎?娘親喜歡吃桃子,你練就了一雙好眼力,每次回來,都給我帶甜甜的桃子呢……」
李二牛,「行了,你娘都死多少年了,別一直提她了。」
沒反駁我。
可我給出的是錯誤的資訊,真正的李二牛會知道,我娘不喜歡桃子,她喜歡的是李子。
我看向周翎,「他不是我的二牛叔,對嗎?」
周翎訝異感慨,「殿下,你真的很難對付。」
這個李二牛索性也不再偽裝,「沒錯,他太過忠心,策反不動,也不好控制,我們派人暗殺他,他失蹤了,我是專門的替身來替代他的。」
正如我當初找來相像的人偽裝臨城的城主誘敵深入一樣,這亂世波譎雲詭,我算計別人的同時,別人也在算計我。
我找假貨混淆視聽,別人也找替身來誤導我,假扮沈念璋那次是,這次替代李二牛也是。
我派細作去探取情報,別人也派細作來挑撥離間。
我已經大致看透燕國這個局。
雖然我拔除了兩個細作,但雍國顯然不止那兩個,燕國這出挑撥離間的計策,還是奏效了。
燕國久攻不下雍,就換了個方法,從內部瓦解。美人計失敗,那就利誘。
周翎沒抵擋住這利誘,倒戈向了燕國。
用替身來假扮李二牛,讓他封周翎為皇子,再立為繼承者,讓周翎掌控雍朝,而燕國通過掌控周翎來控制雍國。
我被俘虜,被押送到燕國都城。
一進王都,就被帶到了學宮經受滿堂的批判。
「這就是雍國那個攝政王女?」
「牝雞司晨,紊亂綱常,顛倒陰陽!」
「諸卿,我等應當合力奏請陛下賜死她。」

44
我戴著鐐銬孤零零一人立在大殿中央,周遭聚集了列國的儒生公卿,滿堂學士,喊著要將我處死。
我還在其中看到了許久未見的沈家長兄沈學昌,老頭依舊一身青衣,頭髮已經花白。這些年來,他愈發德高望重,是享譽列國的大儒,端坐在學宮正中央。
沈家長兄一向看我不順眼。
沈夫人誇我念書好厲害時,他眉頭緊鎖說,「胡鬧!姑娘家念什麼書?」
沈念璋說要讓我當正妻時,他怒目圓睜,「胡鬧!」
我身分暴露他們知道我是亂臣賊子時,他依舊不贊同,「小打小鬧而已,姑娘家能成什麼事?」
現在我是階下囚了,這個迂腐的老頭,坐在主位,終於能痛痛快快地批判我。
話說沈念璋決心追隨我外出闖蕩以後,就把沈家人都藏了起來,防止結了仇家禍及家人。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沈家人,連沈學昌也很少露面。
不過。
這次他老人家坐在上首反而一言不發。
周圍的酸腐儒生叫囂得越來越大聲,唾沫星子都快噴我身上了,好像我是犯了什麼屠城敗國的大罪似的。
但我只是如其他亂世梟雄那樣平天下而已。
說到最後,他們請最是德高望重的大儒沈夫子來蓋棺論定,明日如何措辭集體奏請燕君,就看他的論調了。
沈學昌站了起來。
拿出一柄重劍。
走到我面前。
接著一轉身,面向滿座公卿學士,「哐當」一聲把劍扔在前頭,大喝一聲:
「誰想賜死她,先賜死老夫,從老夫的屍體上踏過去!」
滿堂的叫囂頓時停滯。
沈學昌看著安靜的眾人,再次大喝:
「你們看輕她是女娃,那你們自己能否憑一己之力立國治民?」
好久過去,依然鴉雀無聲。
「她的罪名在於她是雍國人,而這是燕國,不相為謀。但不在於她是女子之身不可攝政。」
沈學昌頂著眾人的目光帶我出去送回原來押送我的馬車。
路上,他問我:「若你去書院念書,所有人都因為你是姑娘家排斥你,你刻苦向學,寫的文章驚豔四座,遭人嫉恨,想辦法污蔑你的作品是抄襲他的,眾人都幫他,你百口莫辯,你怎麼辦?」
我淡聲,「都殺。」
老頭愣怔片刻,接著大笑起來,「哈哈哈,好啊,好啊,好啊!」
然後他說,「老夫曾有一妹,就是遭此構陷,她沒有你這股子狠戾,選擇了懸樑自盡。」
她死後,罪魁禍首嚇得坦白了實情,但人已經死了,又有什麼用呢?
那是沈學昌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二妹從小就爭強好勝,看到同齡的男孩都能去念書,她也要去,明明她比他們都更聰明,憑什麼她不能去,沈學昌沒覺得姑娘想念書有什麼不對,不顧父母親的反對送她去了書院。
從此以後一輩子都在愧疚悔恨。
後來看到有姑娘家想念書,就是眉頭緊鎖,怒目圓睜。
她是沈念璋的二姐,沈念璋老來得子,父母親年歲大照顧不動他,是二姐親手把他養大的,不是母親,勝似母親。她死後,沈念璋就大病一場,從此消沉頹廢,藥物讓他發胖了許多,此事也讓他極度厭學。
沈學昌,「不過,後來那些參與構陷二妹的人,莫名其妙,就一個接一個出意外死了。」
沒人去問過沈念璋做了什麼。
大家心知肚明。
沈學昌說,「你這脾氣,難怪璋兒那麼喜歡你,狠起來,你倆是一模一樣的。
「一直以來,是我輕看你了,到你立了雍國,老夫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人老了,眼拙了啊。」
所以他護我這一遭,有沈念璋的緣故,也因為對我已是真心嘆服,還有則是,數十年前,他沒能護住自己的二妹,現在,他盡己所能護我一程。
他把我送出了學宮,我一回頭,眼尖地看到白髮老人眼角有一滴含著的淚珠。

45
一開始我就是要被押送進燕國皇宮的,但中途被人送去了學宮。
燕君有一非常器重的謀士,他好像對我恨之入骨,感覺到燕君並沒有殺我的意圖,自作主張在我一進王都時,安排把我送去學宮,讓各國學士集體請奏處死我,給國君施壓。
連伊人把他的底細都告訴我了。
施平,施國的皇子,後來施國亡了被蔡國俘虜,成為蔡國的謀士,蔡國亡了,他又逃往了燕國,成為燕君身邊最重要的幕僚。
之前蔡國派細作滲透臨城刺殺我,這次燕國派細作內部瓦解雍國,估計就是他的獻計。
手段陰毒,像一條不聲不響的毒蛇隨時潛伏著準備咬死我。
這次很遺憾他在背後推波助瀾讓學宮施壓沒成功,還因為自作主張惹了燕君的猜忌不喜,正跪在王宮外面被侍從拿著荊條抽。
擦肩而過時,我們互相對上了視線。
意外地,他的外表甚是無害,其貌不揚,但一身貴胄氣度。
我朝他笑了下。
「令國的荊條真是細弱,不如蘸點鹽水更有威力。」
施平咬牙切齒怒視我。
一個聲音插進來。
「哈哈哈,不愧是讓人聞風喪膽的雍國王女,如此狠毒。」
燕君姬珩不知何時站在一旁看戲,廣袖當風,紅衣豔麗雍容,神情莫測。
他還真下令宮人將荊條沾上珍貴的鹽水,抽得施平終於忍不住失去風度慘叫起來。
姬珩淡笑看著最親近的臣子痛苦哀號,伸手捏起我下巴打量片刻,接著扳過我的臉轉向正在受刑的人。
「孤就喜歡你這樣聰慧狠毒的,長昭帝姬,封你為昭妃為何?」
我心跳漏了一拍。

46
腦子裡飛速分析著他的意圖。
我一開始以為他們把我抓來,是為了向我的舊部置換某些利益。
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燕國已經把手伸向雍國,身為被俘的王女,我並不能構成什麼威脅,燕君覺得殺了我有點可惜,想要強行收我在燕宮做妃子。
他把我關在了一座奢華的宮殿,感慨著,「第一次看見你,兩軍交戰的戰場上,你身在後方的高坡,一駕馬車上,漂亮得不可思議,與烽火狼煙的戰場,簡直不是一個世界的存在。
「然後孤便看到,你朝我軍中指了指,把隱藏在混陣中的將領揪出來一箭擊殺。
「這些年來,每次見到你。孤總是想……」
姬珩拿了把鑰匙,攥住我纖細的手,親自打開了我手上的鐐銬,目光卻一直深深望著我:
「孤定要把你擄過來關著。」
就關在這般奢華精緻的宮殿裡。
鐐銬解開,我立馬後退,被他拽了回來,姬珩一點一點掰開我的掌心,把我好不容易弄來藏好的銀絲取走,他含笑,「孤知道,愛妃過目不忘,學什麼都快。想來一些奇門雜術諸如撬鎖之流,也略通一二。
「這鐐銬的鎖孤能幫你開,但房門的鎖,愛妃就不必想那麼多了。」
能鎮得住毒蛇的人,燕君姬珩能是什麼簡單好對付的人物。
我也笑,「你的『愛妃』本人同意當愛妃了嗎?」
姬珩從善如流,「帝姬說得是。不過,孤有的是時間,你早晚會同意的。」
他走後,我在這間大殿一寸一寸摸索搜尋,瓷器全換成了木器,桌椅邊邊角角都被布包得圓鈍,牆邊都設了阻擋,保證讓我沒辦法尋思死,也找不到任何銳器藏匿。
燕國的宮人給我換上了華服,精心打扮得美麗動人,但頭上全是梳篦,絕不給我留任何一件危險物品。
一天到晚都有專人盯著我,不給我任何能聯繫他人的機會。
好在燕君姬珩多少帶點傲慢,或者說,他享受征服我的過程,並不會強迫我,而是想要馴服我。
他要我愛上他,主動答應侍奉於他。
給了我一些喘息之機。
但我仍然有些無語。
燕國有大把想要進宮時伺候他的姑娘,他看不上這種,偏偏要把無意於此的人強留在宮中。
賤胚子。

47
在燕國宮中困了兩月,燕君錦衣玉食,山珍海味把我嬌養著,除了不得自由,竟然還挺享福。
姬珩有時間就來找我,我每每警惕後退,不讓他靠近半步,他也不氣惱,就遠遠坐著與我攀談,還時不時送些稀世珍寶,又或是稀奇的小玩意兒過來給我解悶。
想要我陪他用膳,竟也會征得我的同意。
我索性提條件,「可以,但你派人把周翎殺了。恩將仇報,背信棄義之輩,燕王陛下你也不敢重用這般小人吧?」
姬珩笑開,「確實不敢。
「但孤也不會殺他這麼快。剛替孤辦完事就卸磨殺驢,傳出去多損害孤的威信,你可別算計孤了。」
我自然知道他不會殺周翎。
退而求其次,我又說,「那我想出去放風箏。」
他一愣,倒是沒有見我提過這麼小女兒家的要求。
他自然答應了,只以為我是被關太久,實在想出去放放風。
但我其實最終的目的,就是要他答應這個,前面提起周翎,只是用一個過分的要求,來成全另一個不那麼過分的要求。
我只要蒼鷹樣兒的風箏,折騰得宮人們一頓好找,終於踏出了那座宮殿,外面的風,真是和暢宜人。
在我放那風箏前,宮人又拿過去反復檢查了好幾遍,確定沒有什麼異樣,才給了我。
我就真的只是放了放風箏。
蒼鷹一般的風箏飛在湛藍碧空上,宮人見狀,借此隱晦地勸我不如接受他們王上,這可是多少人求不來的福分,進宮就是妃子,若是能為王上生個一兒半女穩固地位,這輩子的榮華富貴都穩了,或許還能爭一爭,當個王后。
「您看這風箏飛得多高,當上那貴妃王后,地位就像風箏一樣高了呢。」
她被分配到我那座宮殿,自然就希望我能好好爭寵。
我沒作答,風馬牛不相及地提起了別的,回憶著:
「我以前養過一隻真正的蒼鷹。後來它老死了。我沒有給它取過名字,因為我一直想著將它放歸山林,但直到老死,它都沒有離開我。我留下它的一根尾羽,把它埋葬在了橫崖山。
「我有點想念它了。」
……
又過了半月,姬珩照例時不時問我一嘴,「帝姬同意了嗎?」
我照例拖延時間拒絕他。
這次姬珩卻又問,「為什麼?給孤當妃子有什麼不好嗎?你看你身上這綾羅綢緞,玉石金飾,你看這高闊殿宇,滿屋的珍寶,你也不用再辛辛苦苦處理政務,不必食風飲露隨軍打仗,富貴榮華,安逸自在,不好嗎?」
確實安逸,我手上的老繭都慢慢養沒了,養出了一雙雪白嬌嫩的纖纖玉手。
姬珩靠近我,那一雙黝黑的桃花眼,看誰都深情,但也莫測,「孤第一眼見你就很喜歡,你好好聽話,孤必定會給你很多很多寵愛。」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
依舊是,「不願意。」
這次姬珩卻冷了臉,耐心耗盡,冷淡道,「既然不願意,那就入辛者庫當宮女去吧。」
於是我被趕出了那座奢華的宮殿,褪去了錦衣雲裳,所有珍貴的玉石寶飾一一摘去,一身粗糙的最低等宮女服飾,被扔去了辛者庫。

48
辛者庫的人聽說我是從高貴的後妃變成最低等的宮女,紛紛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他們莫名對我有一種惡意,時不時就找我的麻煩。
我一聲不吭任人欺負。
越發忍氣吞聲,他們越發變本加厲,最髒的衣裳都堆給我洗,我每天勞作到半夜只能睡幾個時辰。
過了一段時間,我又被拉去充勞役,比之前過得更加艱辛,像奴隸一樣時常被打罵,每日分得一點難以下嚥的食物,忍饑挨餓幹活。
被養得嬌嫩的手,拿著工具勞作一天,就起了水泡,又破開,反復如此,手上疼得鑽心,同樣被養得嬌貴的皮膚,穿著磨人的粗布麻衣,渾身都難受。
依然是被所有人滿含惡意的敵視刁難。
當我又一次被為難,他們故意把我推進泥潭裡的時候,我掙扎著泡在渾濁泥水裡,最是狼狽無比時,一雙修長白皙的手,伸到了我面前。
我看到紅衣瀲灩的姬珩站在泥潭邊上,他身後是跪了滿地的奴僕,勞役和官吏,全都瑟瑟發抖著。
姬珩生得仙姿玉貌,姿態優雅,身份高貴,連聲音都是低沉動聽的:
「怎麼把自己搞得這樣狼狽。」他似無奈輕歎一聲。
下令把剛剛刁難我的人都處死。
我愣怔地注視他許久。
接著伸出手,搭在了他的大掌上。
姬珩把我拉上來,絲毫不介意我渾身髒兮兮的泥水沾了他滿身,伸手抹去我臉頰的泥點,含笑意味不明道,「真是可憐。」
我像個嬌生慣養被拋棄又被撿回去的小獸,委屈又缺乏安全感地貼近他,最後我伸手,緩緩抱住他的腰身,埋進他的懷裡。
誰也看不到時,我頓時立得面無表情。
先捧上天,再摔進泥地裡,讓人感到巨大的落差,意識到之前的生活又多好,開始貪戀懷念,然後再從泥地裡把人拉上去,讓人感激他的救贖。
我沒有養過狗,但我要是養一隻烈犬。
大概率,也是這麼馴狗的。

49
就這麼來一輪馴服不了,那就多來幾輪。
為了防止他再折騰我,我假裝慢慢對姬珩動心,越漸依賴他。
我又住回了那座宮殿,不過沒了那股子征服欲,姬珩倒是對我失去許多興味,大概他感覺,原來我也不過如此吧。打一巴掌給顆棗子,就變得乖巧順從了。
只是在我粘著他,時時跟在他身後,他偶爾一轉身我撞進他懷裡,抬眸看他時。
姬珩一愣。
我能看出他有一瞬間的恍惚,真正心跳加快的那種。
當我退開後,他再一次攥住我下巴,凝視我,微眯了眼,突然說:
「孤的昭妃,今晚就開始侍寢吧。」
好幾個侍女圍著把我洗漱乾淨,依然沒放鬆對我的警惕,渾身上下一根簪子沒有,聯手都被綁在了身前。
我全程都無比溫順,直到姬珩把我壓進柔軟的錦被時,我眼簾一垂,毫無徵兆地,突然張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
用盡最大的力氣,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咬斷血管。
新換的錦被頓時灑滿鮮血。
姬珩一把將我推下去,張了張嘴想喊侍衛,但脖頸處血湧如注,他竟發不出太大的聲音,他也沒有絲毫猶豫,拔劍就刺向我的心臟。
長劍頓時貫穿我的胸腔,我躲著偏離了幾分,只差一點點,那劍就能刺穿我的心臟。
我忍著巨大的痛苦,就著胸口插的那柄劍割斷縛住雙手的綢緞,咬牙把那柄劍一點一點抽出來。
我拄著那柄劍看向姬珩,朝他淺笑:
「你不讓我有任何機會拿到武器,現在,我不就是拿到了嗎?」
這天下,我不是最強壯的,不是最靈敏的,不是武藝最高強的,也不是學識最淵博的。
但這些人都聚集於我麾下。
我手裡沒有刀,但運籌帷持是我的刀,頑強意志是我的刀,堅定無畏也是我的刀。
即便沒有刀兵在身,僅剩一嘴尖牙利齒,我也要把他弄死。
姬珩也朝我笑,痛苦艱難還非要說話,「你果然還是……裝的。」
這樣說著,他的目光卻灼灼望著我,好像比之前,還要更想得到我,他盯著我:
「楚聽銀,我好像,真的動心了。」
我提著劍走近他,架在他脖子上,死到臨頭,姬珩毫不驚惶,竟還有閒心抬手抹去我額角的血跡,溫柔地說了最後一句話:
「聽銀,如果下輩子還能遇見你,我一定,見面就殺了你,然後追封你為我的王后……」
我一言不發,用他的劍,割斷了他的頭顱。
提著燕國國君的頭顱,踏著滿殿的鮮血,一手拎著劍,砍掉了門鎖,一腳踹開大殿的門。
外面,正火光沖天。
雍國的鐵騎攻陷了燕都。
宮人曾說貴妃皇后像風箏一樣飛得高。
可風箏飛得再高,也得被線牽著,線一斷,就掉下去了。
依附於別人得來的地位,不堪一擊。
因為那風箏,再栩栩如生,也是假的鷹。
真正的蒼鷹,疾風勁雨,電閃雷鳴,也不會掉。
直到現在,我才回答燕君很久之前的問話:
「不需要。」
我不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權力。
權力,資源,地位,力量和聲望。

50
當年雍國吞併梁國以後,我就想——下一步,是燕和聶。
當時的雍國對於這倆來說什麼也不是。
每一次,我都這般狼子野心,膽大包天。
我籌謀許久,後來鶯娘發現礦脈,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切入口。
其實她發現的,是兩條鐵礦脈,一大一小。
我主動放出消息,洩露了小的那條礦脈的存在,引得周圍大國覬覦,接著把它拋出去,當個誘餌,引得兩國相爭,互相消耗。
大的那條礦脈,在明面上那座礦山的掩護下,我找人去開挖,鍛造兵器,也就不那麼引人注目。
放棄一條小的礦脈,消耗了燕聶兩國,吞併了大半蔡國,得到了聶國暫時的庇護,又能隱蔽地開採大的那座礦山,一石四鳥。
這些年來,我利用那些鐵礦,打造了一支鐵騎,他們擁有足夠的護甲和鋒利的兵器,普通的軍隊與之不可同日而語,足夠助我橫掃列國。
只有我自己知道它的存在。
本來打算登基稱帝以後,再讓那支鐵騎現世的。
周翎的背叛確實在意料之外,給了我慘痛一擊。
但他只要殺不死我,我就還能翻盤。
被抓走前,我把沈念璋藏好,把那支鐵騎的兵符放在他身上,以血作書大致交代了他情況。
抓到我燕軍就會撤退,我觀察過戰場,張嬌嬌當時應當是逃走了,並沒有被追擊到,燕軍退去,她會去救沈念璋的,因為她肯定會去尋找我。
被困燕國兩個月後,我遙遙看到有人放風箏,一隻蒼鷹,和好久以前,我在臨城沈家收到的那只一樣。
是沈念璋混進燕都來了。
於是我也放了放風箏,報個平安。
沈念璋找到了那支鐵騎,張嬌嬌也好好的,而李二牛,那天我看到的,應該就是他本人。
我拿話試探他,李二牛偷偷朝我晃了晃口袋裡新摘的李子,故意告訴我有人刺殺頂替他,不過應該是被他反殺了。李二牛這次很聰明,選擇了反過來假扮那個替身,混在周翎身邊。
有兵馬,有將領,其實我們隨時都可以反攻。
我拖延了一段時間,任由周翎在雍國朝中攪風弄雨,看看還有哪些不忠之臣和奸細,等他們暴露出來,再一網打盡,順手肅清朝堂。
等到燕君說要讓我侍寢時,我這才發出信號,下令開始進攻。
他們對我防備得很嚴實,但我想要傳遞消息,自然有無數種辦法。
鐵騎攻城很快,但要打到燕都,還是費些時間,我不想再與姬珩虛與委蛇,直接咬斷他的脖頸。
當然自己也中了一劍。
又是重傷賭命的一回。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那個貨郎臨死之時,震驚地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問我是不是從一開始,每一步都在我的算計之內。
當時我沒有回答他。
其實。
不是的。
我的確步步為營,但誰也無法做到算無遺策,很多的時候,我不過是抓緊一切契機,因勢利導,逆風翻盤罷了。
我不去設想自己必然會成功。
只管去拼,去闖。
盡人事,聽天命。
勝固欣然,敗亦無悔。
我從不信鬼神。
我想要的,一向自己去爭取。
年幼時李二牛被阿姐和小妹當成山神許願,李二牛費力帶吃食過來,有一次我發現他被人搶了食物,打暈在後山,我拖著他去避雨的地方找藥,順手摘了幾株毒草放到那人家的井裡,看著他拉到虛脫,掃走了他家所有糧食喂給李二牛,吃飽飯才能不被人輕易打暈。
阿姐和小妹在山上碎碎念祈禱,說求一枚簪子。
我看遍鎮上所有漂亮簪子,親手為她雕刻了一隻木簪。
她們一直以為那是李二牛做的。
可李二牛的手哪有這麼巧,野兔也是我抓來的。
每每命懸一線時,我總念著,「山神,山神,請保佑我。」
我所說的山神,一直是我自己。
是我在向自己一遍又一遍祈禱,重複——
聽銀,聽銀。
永遠不要放棄你自己。
聽銀。
你永遠都不認輸。
當我提著燕國國君的頭顱,走上城樓,往負隅頑抗的燕軍人堆裡一丟,看著他們士氣瞬間潰敗,而另一頭,沈念璋帶人打垮這最後的燕國守衛,趕到我身邊,一手扶住搖搖欲墜的我。
雍國的獵獵旗幟插在了燕國都城的城樓之上。
我這才安心地暈了過去。
沈念璋必然會接住我。

51
肅清了雍國,收歸權柄,周翎被押送到我面前。
我讓薛家人提著一把大刀,斬斷了他的雙腿,「這是薛小將軍失去的雙腿。」
我讓張嬌嬌接過那把刀,砍掉了他兩根手指,「張將軍在岐門關失去了兩根手指。」
周翎痛苦哀號,一抬頭,我身後還有烏壓壓一群人,全是那場戰役中死去士兵的家屬,他頓時驚懼萬分。
那把刀被一人一人傳過去,每個人片下他的一塊肉,眾人看著周翎被淩遲而死。
攻佔了燕國,我端著一杯毒酒看著身為階下囚的施平,「沈念璋身上的毒,解藥交出來,可以饒你一命。」
沈念璋在岐門關帶著我殺出重圍,燕軍那刀兵上抹了毒,雍國上下竟無大夫可治。
施平大笑,「哪來的解藥,那種毒就是無藥可解的,他只能一點點被耗死。」
那就沒必要廢話了,我說,「對不起」,上前打算親手毒死他。
從他的角度,我間接導致了他國破家亡,他恨我入骨,應該的,是我對不起他;從我的角度,當時不把施國拖下水,那亡的就是雍國,後來他設計刺殺我,安排埋伏我,我親眼看著眾多將士死去,還給沈念璋下毒,是他對不起我。
亂世的殘忍就在於此,立場不同,註定你死我活。
施平一愣,後來也低聲道了一句,也抱歉啊。
沈念璋攔住我,「還是我親手了結他吧。」
他就這麼一動不動攔著我,僵持了會兒,我終究選擇了妥協。
我知道他什麼用意,施平和那些死有餘辜的人不同,殺他多少受點良心譴責,他要替我擔下這殺孽。
這麼多年來,髒活累活,沈念璋都盡力替我去辦。
這次也是,他毒死施平,還把他那個靠犧牲連伊人逃走藏起來的皇姐也找來除掉,斬草務必除根。
攻佔聶國,把之前上貢的鐵器都搶了回來。
至此雍國連並兩大國,版圖進一步擴大,在列國之間聲名大噪。
在此之時,我步上帝座,戴著冠冕。
雍國昭告四方,長昭公主登基為女帝。
當上帝王的當天,我就召集群臣,告訴他們,雍國要以最短的時間一統天下。

52
不能給列國反應過來聯合對付我們的時間,所以我花了漫長的時間去蟄伏積累,才一舉拿下燕聶兩國。
一旦拿下兩個大國,就會成為許多大國的威脅和討伐對象。所以這戰事一起,就得緊鑼密鼓推進,不再有機會停歇。
雍國之前的國力,遠比它表現出來的要強,現在不必再遮掩。
我快速向外擴張,捷報連連傳來。
不過征戰沙場本就不是輕鬆的事,我依然屢次負傷,身上的疤痕越來越多,身邊的將領士兵死去又換新顏,或被人謾駡窮兵黷武,或被人誇讚殺伐果斷,也並非屢次都能獲勝,也曾被聯合圍攻,走投無路過,也曾敗了又戰,戰了又敗。
最是危急時,被三個諸侯國合擊,盟友來不及趕到,兵力被分散,戰線被拉長,最西邊的邊關城池孤立無援支撐了好幾個月,才堪堪等來援軍,差點就被攻破任敵人長驅直入。
正好,是連伊人被流放而去的那座。
隨著捷報回來的,還有她的幾件遺物。
他們說,邊城被圍攻數月,守城將領絕望之際,開門放城中百姓逃命,連徭役也被一起放走。
眾人紛紛逃跑時,連伊人渾渾噩噩,逆著人群,就來到了城樓處。
看著遠方塵煙裡又逼近的敵軍,她猛然清醒。
我給她的那件外袍,連伊人仔細清洗乾淨,始終帶著,好好存放已久。
那一天,她第二次披上了那件外衣,然後掛上一副面具,立在了城樓上。
守城將領被她說服,決定賭一把,將城門大開。
連伊人假裝成我,在城樓之上朝敵軍喊話。
敵軍將領看到長昭女帝竟然出現在此處,驚惶失措,城門大開,但他感覺是一出誘敵之計,不敢隨意決策,當天退了回去,先探聽探聽情報。
這一出空城計,拖延了兩天,終於被敵人發現那根本不是女帝,他們被耍了。
怒不可遏的敵人要朝連伊人放箭,她揭下面具,朝都城的方向深深一拜,終於道出了臨走之時沒立場說出口的話。
她說:
「殿下,您心之所向,奴萬死不辭。」
接著哼著年幼時母親哼過的童謠,從城樓之上,一躍而下。
她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她知道城破之後,假如她還活著或是留了全屍,少不得被人侮辱。
她還穿著殿下的外袍。
不能被弄髒。
連伊人死時並不知道她爭取的這兩天,到底能不能改變那座城的命運,但她就這麼去做了。
她死後不久,援軍終於趕來,守住了那道關卡。
捷報送進王都,附帶一起的,還有她臨死手裡攥的一張皺巴巴的紙。
連伊人在邊關,從自己的口糧裡省吃食,與人交換,很認真地學寫了幾個字。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一行醜字:
【士為知己者死。】
誰說姑娘家不能言家國天下。

53
這世上的人啊,就是這麼奇妙。
向來憨厚忠心的人,在富貴榮華裡被權力異化腐蝕,背刺於我。
而一開始與我爭風吃醋的敵國細作,原來只要一件衣裳,只一件衣裳,就能捨身赴死。
那不是一件衣裳,是她的人生,被迫脫下的尊嚴。
而這樣的死亡,我被迫一遍一遍去見證。
四年過去,雍軍把最後的勁敵逼退到了最後一座城池。
召國的名將趙成,他現在已經成了個老將軍,帶著新的幼帝,退守召都。
召國是舊王朝的殘餘,趙成出生時召王朝還存在,雖處於末年,但也承載著他幼時的美好回憶。後來王朝覆滅,諸侯割據,趙成少年時從軍,一輩子都在努力匡扶皇室,期望有一天能復興舊朝,山河一統,但如今他已經老了,還被逼到了絕路。
與趙成當敵手這麼多年,我們互相都很敬重對方,我問他要不要歸降于我,趙成隔著戰壕,拒絕了我的好意。
但他扔給我一個布包,「陛下啊,老朽無妻無子無兄弟姐妹,父母皆已故去,請您幫我辦一件事,可以嗎?」
那是他年少剛從軍時,隨身帶上的信物,他當時想著,等平定江山,他就卸甲歸田,種地去。
可是到他垂垂老矣,都沒能如願。
他請求我,哪天山河一統,社稷安寧,海晏河清,請我祭告他的墳前。
老將軍慈愛地看著我,像極了看向前程似錦的小輩。
我答應了,也不再勸他歸降。
最後一戰,李二牛張嬌嬌他們都不忍心看著趙成去死,只讓手下副將在前指揮,選擇了避而不見。
我卻一直戰在最前方,目視著趙成被群槍刺死,目視著召國乃至列國最後一個敵兵的陣亡。
這是場毫無懸念的戰役,對方窮途末路,我軍都沒有傷亡。
我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看著,確保自己的士兵能安然攻下召都。
無論何時,我從不曾退縮過。
然後打掃戰場,把那個老將軍,埋在了一片田野間。
一輩子致力於統一破碎山河的老將軍,死在了大一統前的最後一場並不盛大的戰役。
我打開那布包,是一堆陳腐的種子,放了太多年,早就發不出芽了。

54
結束了。
這漫長的戰爭,終於結束。
雍國的都城再次搬遷,遷到召國都城所在地,歷朝歷代都偏愛以此作帝都。
雍國終於能從一個諸侯國,變成大一統王朝。
舉朝都在籌備著盛大的慶典。
召國的科考由雍朝繼續舉辦,到底下報上來消息,我才想起來我那個還沒死的爹。
我爹在召國被貶之後,不得志多年,好不容易熬到雍朝接管了召國的領地,他躊躇滿志,重新參加科考。
他也老了許多,腦子沒那麼好用了,這次沒考到榜首,不過名次也不差。
負責監視他的人提醒我他的動向,我爹馬上要殿試,現在好不輕快,得意揚揚,幻想著大器晚成被帝王一眼器重。
就像鶯娘那樣,世人只知道按我以前的封號叫我長昭,並不知曉我本名,所以我爹只知道即將登基的是個女帝,根本想不到是我。
我放任他一路考進了殿試。
進宮面聖那天,我爹躊躇滿志跟進大殿,然後他一抬頭,看到了高坐在龍椅上的我。
我爹立時腿軟癱坐在地上。
顫巍巍拿手指著我,「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他連震驚的神情都露不出來了,呆愣在原地。
他這一句話,完美地激怒了我這滿朝忠心耿耿的臣子,群臣怒視著他:
「既見女帝,為何不跪?」
我爹平時挺聰明的,這會兒可能是腦子空白,總是反應不過來,「女帝?
「你這弑父的逆女怎麼能當皇帝?」
很好,他又在群臣的怒火上澆了一桶油。
有人脫了臭鞋砸在我爹頭上,「食屎吧你!」
帶頭當眾毆打起我爹來。
我有些好笑。
在我爹哀號求饒向我求救時,我輕飄飄地說,「沒辦法,朕這班子,最開始是一群悍匪來著,作風是彪悍了些,爹爹,你抱住頭說不定可以少挨幾腳。」
他們經常在朝堂上吵架打成一團,我沒喝止,就是默許的意思。
等我爹挨完這頓打,我把他丟到了阿姐和小妹在帝都的衣冠塚前,逼著他一直跪到雙腿殘廢,又斷了他雙手。我說:
「你斷我手足,我還施彼身。」
你鬱鬱不得志,為了趕考把我和娘親賣掉,我便讓你屢戰屢敗,一輩子都鬱鬱不得志。
我沒殺我爹,我要讓他就這麼痛苦地活著。
處理了我爹,我照例去詢問醫者沈念璋的近況,御醫歎息,「沈公子已經無力回天。」
我一僵,心沉了下去。
那毒,初時不明顯,可慢慢地,日漸耗盡人的生機,中毒之人會油盡燈枯而死。
我求遍天下名醫方士,也沒人有辦法。
這時沈念璋派人來喊我,我斂盡所有神色,推開門,就看到滿目翠竹綠意蔥蘢前,沈念璋一襲雪白的長袍,安靜地伏在案前擺弄什麼。
如瀑的烏髮垂落,凝雪一樣蒼白的容顏,芝蘭玉樹,神清骨秀,又帶著某種脆弱破碎感的病美人。
我感覺沈念璋一直在變得越來越好看。
可也越來越瘦削,現在好像風一吹就會倒,與身後那生機勃勃的碧綠截然相反,他是慘白病弱的春雪。
春山融雪,剔透冰寒。
讓我沒辦法不難過。
沈念璋見我來,卻笑著朝我招手,給我展示他新做的花燈。
又快到一年中元節了,好久以前沈念璋說要帶我去放河燈祭奠先人,轉頭我就被別人綁了去,那盞花燈被別人踩扁,最終一直都沒放成。
我鼻子有點酸,忍著淚意笑著說那就回臨城去放吧。
一輛馬車飛速疾馳趕回了臨城,正好趕上中元節,許久沒回來過,臨城有了些許陌生,沈家的舊宅還在,只是早已荒廢,穿過熱鬧的人群街巷,隔了十數年,我們兩個終於走到了岐水岸邊。
放下了河燈,看著它們悠悠漂浮遠去,沈念璋帶我去了一個地方,他對臨城非常熟悉。
這是一處安靜的湖泊,當初他好像就是在這附近把我從水裡撈起來的,沈念璋找來一葉小舟,帶著我劃到了湖中心。
點一盞燈在船頭,拍開兩壇杏子酒對酌。
微醉時,沈念璋輕聲說,「阿銀,你看!」
原本漆黑一片的靜湖,遠處零星漂來幾盞花燈。
接著是幾十盞。
數百盞。
無數盞。
……
這湖是河的下游,沿途城池裡百姓們放下的河燈,慢慢都漂到了湖面上,星星點點,彙聚成燦爛的光芒。
今夜月色極好,萬里無雲,星河漫天。
皎月,星河,與滿世界的花燈。
極致浪漫,璀璨又輝煌。
沈念璋說,「阿銀,我會一直懷念這一天的。」
接著我醉倒過去。
醒來時,人還在孤舟上,燈火已滅,清晨露寒。
只有我一個人,沈念璋不見蹤影。
等劃到岸邊,立在岸上等候的侍從呈上來一個小盒子,我顫抖著手打開,裡面,是一截遺骨。
我一眨眼,落了一滴淚珠在上面。
之前我對張嬌嬌說過,若我死去,就把我燒了,留一截遺骨放在那個匣子裡埋葬作衣冠塚。
我那裝著一堆破爛的小匣子,最終沒有裝上我的遺骨,卻是裝進了沈念璋的
我讓張嬌嬌把我燒掉,是因為,自覺手上沾了太多殺孽,罪大惡極。
沈念璋,也是這樣想的嗎?
是了。
他幫我承擔了太多髒活累活。
真是一遍又一遍地見證死亡。
沈念璋從幼時聰慧乖巧的小少爺,變成少年時不學無術的紈絝,後來又變成運籌帷幄國士無雙的貴公子,然後是蒼白孱弱的病美人,最後變成了一截遺骨。
我其實很傷心。
很想坐在那葉小舟上發呆,什麼也不思考,什麼也不去想,坐一天一夜。
但我仍然不分晝夜地趕回了帝都,慶典即將舉行。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擋我前行的腳步。

55
萬人空巷的典禮,慶祝新王朝的誕生。
我穿著厚重的龍袍,朝著祭告天地神明的祭台拾級而上。
路過無數注視著我的人。
李二牛滿臉欣慰看著我,張嬌嬌大不敬地朝我吹口哨,丞相恭敬地安靜立著,霜雲在角落偷偷地哭,鶯娘曬得黝黑回來看我,沈學昌老態龍鍾拄著拐杖朝我點頭,群臣百姓都在目視著我。
我抬腳,一步一步向前。
腦海裡浮現起諸多舊事。
承平元年,召國新立了幼帝,改新年號,重新恢復了科考。
也是那一年,大水饑荒,我爹為了湊進京趕考的盤纏,把我和我娘打包賣給了貨郎做菜人。
我火燒青樓,搶來了第一筆銀錢。
身上的冕服擦過臺階,發出細響,我走上了第一個玉階。
承平三年,我與李二牛落草為寇兩年,拿下了橫崖寨。
承平五年,我在臨城蟄伏佈局,蓄力拿下衛城,當年冬建立了雍國。
已經走到臺階中間,我繼續向前。
承平八年,艱苦鏖戰,遠交近攻,吞併了梁國。
帝王的冠冕,隨著走動,珠簾晃得噹啷響。
承平十四年,我遭人背叛,命懸一線,和沈念璋兩人互相帶著對方逃命。
同年,我吞併燕聶兩國稱帝。
走到了玉階的盡頭,祭臺上是祭祀的豬牛羊。
我點香燭祭告天地神明,保佑風調雨順,社稷豐饒。
如今,是承平十八年了。
我終於平定了天下。
我對著天地神明宣告,「改年號,臨安。」
臨安元年,帝大赦天下。
從此戰火消弭,市民得以休養生息,安居樂業。
開啟了一輪新的盛世。
歷史會記住我的名字:
楚聽銀。
番外——沈念璋
沈念璋總是覺得有些好笑。
舊時他的二姐喜歡看話本子,裡面有許多關於愛情的故事,別人家的男女主角初見都是那麼美好,不是他在她卑微疾苦之時,伸出援手,賜給她一顆救命的饅頭,就是她救他於水火之中。
他們的相遇呢?那會兒阿銀在幹什麼?
哦。
她在殺人,放火,越獄,鑽狗洞爬行。
還順手搶走了他最愛吃的燒雞。
而他呢,一頭炸起來的亂髮,焦黑的胖臉,破爛的衣裳,模樣滑稽。
第一次相遇。
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做燒雞的大廚還被她嚇跑了,連夜搬家,從此再不見蹤影。
沈念璋恨得咬牙切齒。
他會永遠憎恨她,永遠!
可是當他被綁票到土匪寨,再次看到小姑娘時,咬牙切齒好幾年,最終出口的卻是毫無殺傷力的一句,「我討厭你。」
可惜阿銀並不覺得他的討厭是多麼可怕的事情,非常無情地,扔給他餅和刀就走了,壓根不與他廢話。
這次阿銀救了他。
沈念璋默默在心裡想著,算了,原諒她,不想討厭她了。
他很想報答她。
從小的教養讓他覺得他應該重重地酬謝對方。
可是阿銀依舊非常無情地一腳把他的船踹走,連名字都沒告訴他。
她順手救他,就只是為了救他,並不需要報答。
再後來,沈念璋在湖裡撈魚吃,撈到了重傷昏迷的阿銀。
她在沈家躲避追兵養傷,用自己的身世賣可憐讓人對她放鬆警惕。
沈念璋聽了,頓時充滿了憐惜。
他本就是個,本性善良,溫暖,細膩的人。
他試圖安慰她。
阿銀眉目半斂,默不作聲。
誰也看不透她在想什麼。她向來喜怒皆不形於色,內裡即便波瀾壯闊,表面也不會讓別人窺見半分。
然後阿銀就病倒了,沈念璋當時並不知道她是故意把自己弄這麼嚴重的,只覺得她真是可憐極了。
後來知道,她對自己那麼狠,就更覺得憐惜。
阿銀小他一點像個妹妹,是他的救命恩人,又那麼可憐,沈念璋對她很是照顧,相處久了,越來越發現,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善良,又優秀,沈念璋對她很難不生得幾分喜歡。
可是後來母親自作主張要阿銀嫁給他時,阿銀拒絕了,沈念璋其實也不太理解她為什麼拒絕,不過他肯定尊重她的選擇。
到此時此刻,他們的交集,牽絆還是很淺的,溫吞平穩,直到阿銀被人綁架,出乎眾人意料反過來綁了對方,策馬在高大的城門之下,將要出城去時卻折返回來。
她乾脆俐落地殺了那個人,起兵攻城造反。
那時候沈念璋才知道,原來她不是表面上無害的小姑娘,她是亂匪叛軍的首領。
原來她不想當他的妾,也不想當他的妻,她想當帝王。
那時候的沈念璋還不知道她的最終目標。
他只知道,那天的太陽輝煌盛大。
阿銀在城門之下,亂軍之間,亂世之中,比那太陽還要耀眼。
她光芒萬丈。
沈念璋呆愣注視她很久很久,直到被兄長拉走,回到安靜的沈宅,一摸心口,它跳動得那麼響,那麼沉。
真正的愛上只用了一刹那。
當晚,沈念璋跪在了父母親面前,「兒要追隨她。」
那時的阿銀鋒芒初露,她還沒有太多根基,即使獲得了幾城的勝利,在外人眼裡,在沈家長輩眼裡,也還只是個亂匪。
亂世這種揭竿而起的義軍賊子很多啊,他們如春筍般冒出來,又如煙花般落下去,他們都覺得阿銀也不過諸如此類。
所以堅決反對,還專門拉來大兄鎮他。
但沈念璋這人,平時小事讓長輩順心還挺聽話,但真正他自己決定好的事,沒人可以阻攔他,從小皆如是。
他不聽勸,沈父難得動了真格讓人把他抽得鮮血淋漓,沈念璋跪得筆直,不躲不避,也不曾鬆口放棄。
還是大兄心軟,無奈地說了句,「他什麼德行,大家還不知道嗎?」
知道的,所以最終沈家人都妥協了。
但沈念璋卻沒有跟著阿銀去衛城,他只是送她出了城,又回來了,沈家人以為他是改主意了。
等他把沈家安頓保護好,等他重拾武藝文才確保不會拖她後腿,沈念璋依言去找她。
後來很多年,很多次,他們互相攙扶著渡過一次又一次難關,他們沒有成婚,甚至沒有互相述說過愛意,卻有一種相濡以沫的錯覺。
他喜歡阿銀。
毫不保留,盡人皆知。
很喜歡很喜歡。
至於阿銀喜歡他嗎?
不知道。
也不需要知道。
他並不需要阿銀也很喜歡很喜歡他。
她看起來是不會愛上任何人的性子,她也不必去愛上誰。
她只需要愛她自己,愛她的臣民就好。
有的愛情的故事,無關風月。
她野心勃勃,目標明確,堅定無畏。
她一身逆骨,桀驁不馴,永不彎折。
她聰慧過人,刻苦勤勉,運籌帷幄。
她清醒通透,是非分明,一針見血。
她心狠手辣,殺伐果斷,偏又善良柔軟。
她悍不畏死,從容不迫,勝固欣然,敗亦無悔。
她只需要光芒萬丈,就好。
沈念璋想起雞飛狗跳的初見。
她沒有救他於水火,她救千千萬萬人於水火。
年少時阿銀在山腳撿到一隻折斷翅膀奄奄一息的雛鷹,所有人都勸她別白費力氣,救不活的,它已經快要死了。
她沒有想著它快要死了,她只是在想,它應當飛得高高的。
正如她救了很多人一樣。
她把李二牛從破茅屋裡翻出來,從此他不再是孤僻的怪人;她讓鶯娘去繪山川地圖,從此她再沒有哀怨過容顏的老去;她救了周翎,救了張嬌嬌;她為連伊人撿起被踏碎的尊嚴……她讓很多很多人都吃上了飽飯,不再顛沛流離,朝不保夕。
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沈念璋最後帶阿銀去放了一盞花燈。
那夜明月高棲,星河天懸,圍繞著他們的滿湖花燈璀璨奪目。
可沈念璋覺得,他們都沒有阿銀耀眼。
她是黑夜裡的太陽。
其實這靜湖不能滿足任何人的願望。
但阿銀可以,阿銀讓百姓如願吃得飽飯,吃得暖衣。
他帶著她撿湖裡的百姓們的願想一個一個看,那夜的微光是如此溫暖。
沈念璋希望,阿銀以後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挫折黑暗,都能在這些光芒溫暖中汲取黑夜裡踽踽獨行的力量。
沈念璋死後,後來阿銀經歷過很多人,很多事。
也許有一天,當時間足夠長久,這些人和事終將在她的記憶裡模糊。
可是她知道,她永遠也不會忘記承平十四年秋末的那個雨夜。
小胖子追隨她走了一裡又一裡路,山一程,水一程,一程又一程。
他一直說,「我送送你。
「送送你。
「送送你啊,阿銀。
「……」
她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道別。
後來他們再次相逢,一起走過了無數春秋。
到很久以後阿銀才幡然醒悟,也許那不是相逢。
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在她披荊斬棘的道路上,他一直在護送她前行。
送君千萬裡,終須一別離。
可是很多年了,她仍學不會告別。
番外——聽銀
人人都說願陛下長命百歲啊。
可惜他們的陛下,只活了一半,就壽終正寢。
她這一生太過操勞。
三十多歲時,阿銀就發現自己頭上生了白髮,她泰然地放任它生長,沒有像別人那樣揪掉。
然後照常去看望自己的娘親。
是的,娘親還活著。
阿銀一直在暗地裡找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硬是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娘親,怕被人拿住軟肋牽連母親,一直將她藏得很好。
到坐穩江山時,才把母親封為了夫人,接到了帝都。
李二牛驚喜萬分。
兩個人遲來地結為了夫妻。
但楚夫人在繁華的帝都剛住兩年,和李二牛一起鬧著要回鄉下種地了,原本只有李二牛一個人在鬧的。
楚夫人感歎,「娘親年少時覺得嫁給互相喜歡的竹馬,能有一間瓦房睡,能每個月吃得飽,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後來世事變遷,兜兜轉轉,她還是嫁給了年少時喜歡的小夥,住進了寬敞舒適的宮殿,頓頓都是各色珍饈不重樣,卻沒有想像中那樣興高采烈,但也不是悲傷。
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感情。
是百感交集。
歷經多年風雨回首又是一年秋的百感交集。
兩個人在帝都待不慣,阿銀也就不再勉強,派人護送他們回鄉去了。
臨別時獨自一人登上城樓看著他們的車馬消失在天邊的盡頭。
過兩年,宮人來報天牢裡那個人快不行了。
阿銀提著燈走進昏暗的牢房深處,看著就剩最後一口氣的張文景。
他雙腿雙手盡失,阿銀讓御醫吊著他一口氣,但不治好他,就像他以前買通村醫對待李二牛的那樣,還拔了他的舌頭,就像他為封口將張家村整個屠戮,殺了張嬌嬌所有家人一樣。
娘親剛被接到都城時,阿銀帶她去看了張文景。
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帶著仇恨的目光盯著阿銀,朝她爬過去,形如惡鬼,太過嚇人。
楚夫人下意識感覺他要傷害自己女兒,咬牙拿凳子砸他,差點就把人砸死了。
阿銀全程立在原地看著,忽然染了笑意。
母親舊時總是不敢反抗,現在為了保護她,堅強起來,倒是終於敢反抗這男人了。
張文景的生命力實在頑強,被砸得快死了,又活了過來,又堅持了幾年,不過他已經堅持不住了。
阿銀守著親眼看他斷氣。
然後把親爹的屍首喂了狗,看著這個一輩子自私自利,卑劣惡毒,追名逐利的男人,最終籍籍無名地落幕。
與他一同落幕的,還有那個賣妻鬻女,饑民相食的時代。
又過兩年,鶯娘主持編纂完《雍輿覽圖》,來辭官道別,她想出海,去更遠的地方探索。
阿銀打量著鶯娘,還記得她最初的模樣,相貌柔美,哀愁低落,每天為自己容顏老去而焦慮。
如今,她臉上生了皺紋,被曬得黝黑,樣貌也滄桑了許多。
但她的眼神,變得堅毅,明亮。
從前她以色示人,最怕的就是人老珠黃,現在她有了自己一番事業,她只擔心活得不夠久,見證不了沒見過的大好山河。
她的眼裡有了光,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力量。
阿銀說,「去吧。」
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天地闊大,自由自在。
她目送鶯娘隨著海船遠去。
又過幾年,沈家長兄故去。
阿銀參加了他的葬禮,沈老爺和沈夫人早就去世,沈念璋也不在,其實沈家其他人,她都不太熟悉。
她給予蔭蔽保沈家幾代榮華。
但沈家,換了一處新的陌生的宅邸,住了一批新的陌生的人,此生她應當是不會再去。
張嬌嬌舊傷發作,從邊疆回了帝都休養,倒是常常與阿銀做伴。
休養了幾年,她重新龍精虎猛要去駐守邊關了。
於是阿銀又送別了她,看著她遠去。
接著低頭咳出了一口血。
阿銀若無其事地繼續上朝批摺子處理各種大小事務,終日不曾停歇。
這年她已經四十多,白髮叢生。
御醫勸她不能太過辛苦。
阿銀沒聽勸。
她心裡有數。
之前打仗時她受過許多傷,身上的疤痕一道又一道,她註定就沒辦法長命百歲。
不如趁著還有時間,給雍朝打下一個穩固的根基。
又過幾年,阿銀意外聽見霜雲說夢話,「薛祁寧,別黏著我了,這一輩子,我都要好好侍奉殿下……」
愣了許久。
原來當初小將軍紅著臉說的那個心上人,是霜雲啊。但她從沒表現出來悲傷,畢生都在盡心盡力服侍阿銀,可能等到她老死時,她會跟阿銀說,「陛下,奴去找他了……」
於是阿銀對她說,當年戰場上逃命,丟了樣東西,讓霜雲過去找,霜雲滿頭霧水去了。
那裡,有小將軍的墳塋。
如今的雍都,離岐門關很遠很遠,她這一去,可能要以年計數。
阿銀看著她離去。
只剩她一個人了,孤零零的。
不過她選擇的這條路,本就註定踽踽獨行。
不過是筵席散盡,曲終人散,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罷了。
那年她走在去臨江樓的路上,烏雲低垂,洪水滔天,一切的起點,就是如這般孑然。
這天上朝時,阿銀暈倒在路上,御醫斷定她時日無多,阿銀狀態卻越來越好,她知道這是迴光返照。
於是她一個人,回去了一趟臨城。
她去了小時候住的地方,後山還是那麼適合發呆,走了一遍沈家廢棄的舊宅,無人打理,野草瘋長,牆垣傾塌,沈念璋翻牆栽倒的那面牆也倒了,又走到鏡湖的邊上,還記得最開始時沈念璋帶她去吃鏡湖的清蒸鱖魚。
「恩人,丫頭,聽銀妹妹……你別死啊,你千萬要撐住,我還沒帶你去吃鏡湖的清蒸鱖魚,西坊老巷子裡的杏子酒,東市有家酒樓裡的胭脂鵝脯,燒鹿筋,櫻桃肉,還有隔壁城裡的掛爐烤鴨……」
後來沈念璋一一兌現了承諾,還帶她去看滿湖的花燈。
現在是白天,也不是中元節,沒有花燈了。
回去的路上,路過一處熟悉的稻田,那時暴雨傾盆,一行人齊力幫村民修補好田坎,淋成落湯雞抓了鯉魚在破廟裡烤著吃。
阿銀又抓了條魚在破廟裡烤。
但無人談天說笑,這魚也沒什麼滋味。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回去以後,阿銀立下詔書在早就挑選培養好的公主皇子裡面定下了繼承人,是一個聰明的小公主。
她的後宮空無一人。
她這一生的努力前行,從來不是為了最終後宮佳麗三千享樂富貴。
將死之時,阿銀想到很多人,很多事。
想到在外終究沒來得及趕回都城的娘親,李二牛,鶯娘,張嬌嬌,霜雲……日夜兼程,卻在路上收到她的死訊,該有多傷心。
想到年幼時和阿姐小妹一起玩耍,張文景和那個貨郎,已經故去的沈家父母和長兄,變得貪婪背叛她後被淩遲的周翎,穿著她的衣裳從城樓上哼著歌一躍而下的連伊人,長槍策馬第一次出征就慘死的薛祁寧,紅衣瀲灩喜怒不定瘋狗一樣的姬珩,陰毒難纏後來臨死卻說了一聲也抱歉啊的施平,英雄路短堅定地陪前召一起死去的趙成。
他們早在記憶裡褪色。
不過阿銀還記得天下歸寧後,她帶著趙成那包陳腐的種子到了他墳前,摻上新種子,任大風將它們吹走,新種子與舊種子隨風而散。
未腐的良種,遇風遇水,野蠻生長。
來年,那處山坡必定開滿向陽的繁花。
她想到鶯娘在臨江樓為她彈琴唱曲,想到李二牛總愛帶齁甜的李子給她,想到去岐門關出征前,張嬌嬌一腳把少年將軍的馬踹開,問他喂了什麼這馬放屁這麼臭,然後眾人一陣笑鬧。
……
最終還是想到了沈念璋。
她這輩子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百姓萬民,卻唯獨感覺面對沈念璋問心難安。
其實她的內心,一直感到虧欠。
後來的沈念璋俊美又厲害,人人都仰望那時候的她,阿銀卻看到了他改變成長的艱辛。
他還是在臨城當小胖子的時候最是無憂無慮,沒有煩惱,大紅大紫一身富貴,可惜他死的時候,一襲白衣,遺世獨立,修長指節,枯瘦蒼白。
阿銀想,她這輩子,都欠了沈念璋一隻燒雞。
手裡捏著沈念璋離開前留在她手邊的信,旁邊是她的小匣子,它們都會隨她葬入皇陵。
這信已經泛黃,她打開看了很多很多次。
沒人知道她到底對沈念璋是什麼樣的感情。
她這一路上走來,經歷過無數磨難困境,停在沈家當表小姐,停在沈家當妾,當妻,停在給燕國皇帝當妃子那兒,都是安穩榮華的一生,是糖衣的夢鄉,是各種各樣的誘惑。
可她沒有停留,一步都沒有停留,一直一直,堅定不移地往上爬,路過的風景再好,她也絕不停留。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牽絆住她前行的步伐。
苦難,困境,危險不能;
美好,愛意,富貴榮華亦不能。
她堅定無畏,永遠向前,鞠躬盡瘁。
留給這個世界的,是一個沒有分裂沒有戰亂的王朝,是一個政通人和,教育科技大力發展,百姓安居樂業,女子經商為官,萬國朝拜的盛世。
在百官萬民的悲聲慟哭中,她合上了眼。
崢嶸輝煌的一生。
沉入盛大無邊的黑暗。
……

 

番外——終
我生性不馴,從不曾改變。
我不是變乖順了,我只是學會了偽裝。
……
我把那一塊金子揣在懷裡,垂眸看著溪流的方向。
潺潺流水,遇山劈山,遇石裂石,汩汩向前。
……
灰濛濛的蒼穹,驚雷乍響於天際。
連綿暴雨淅淅瀝瀝,萬物困於久雨積霖。
……
「作妻,也不願意。」
……
我之所思,所想,所謀,所見,所求。
從來不必與非我流輩解釋,求得烏合之眾的認同。
我只管去思,去想, 去謀, 去見,去求。
即便世所不容, 即便踽踽獨行。
……
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我不做誰的妾,也不做誰的妻。
我只做我自己。
我要歷史記住我的本名——楚聽銀。
……
居高臨下, 占儘先機。
……
民心在我, 則, 優勢在我。
……
她並沒有對不起我。
是這世道對不起我們。
我不僅要我爹死, 我還要千千萬萬個像我娘那樣的人活。
我不僅要殺我爹一人, 還要殺盡無數的虎和悵。
我不僅要拯救我自己, 也要拯救困厄掙扎的百姓萬民。
……
如洪流, 如波瀾, 如驚濤駭浪。
竟至譁然。
……
這世道吃人。
那我便改變這世道。
仇恨不能佔據我全部的人生。
我必自救,且救人,救千千萬萬人。
我要往上爬。
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我要擁有世間至高的權力, 去掌握改變命運的力量。
……
我手裡沒有刀,運籌維持是我的刀,頑強意志是我的刀, 堅定無畏也是我的刀。
……
真正的蒼鷹, 疾風驟雨,電閃雷鳴, 也不會掉。
……
「不需要。」
我不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權力。
權力,資源, 地位, 力量和聲望。
……
「山神, 山神,請保佑我。」
聽銀, 聽銀,你永遠不認輸。
……
「改年號,臨安。」
……
某年某月某日,尋常的一天, 午後的太陽撒在案上,那封信一直都在,泛黃的紙張,悠悠地隨風輕晃。
十幾歲時那個臨城招貓逗狗的紈絝小公子, 咬牙扛下了所有家法, 身上冷的血在滴, 心上熱的血卻在沸騰。
那時候的他, 和後來的他, 和將死時的他, 一直想對阿銀說的話:
【願你如溪流破山前行, 願你如驚雷裂劈長空。
【願你如太陽,光芒萬丈。
【願你不屈,不馴, 不言棄。
【不困於黑暗,不陷於腐朽。
【永遠有破山前行與裂劈長空的勇氣,永遠矢志不移,永遠堅定無畏。」
泛黃信紙吹落到桌案, 輕飄飄掉到了地上。
沈念璋最後一句:
【聽銀,別困在愛裡,天高任鳥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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