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窮那年,我為了五十萬,冒充姐姐照顧她失明的未婚夫。
他複明那天,我不告而別。
再次相見,是在一場商業訪談上。
我是籍籍無名的實習記者。
他身份恢複,是許家大權在握的小少爺。
正在接受採訪:「聽聞您生病期間,多虧您的未婚妻周小姐不離不棄,二位已經好事將近?」
他唇角微微勾起,抬手露出戒指:「嗯,我和她,就要訂婚了。」
目光卻透過鏡片,有意無意,落在角落裡的我身上。
1
訪談會開始前,場內議論紛紛。
「今天採訪的這位小少爺,可是整個江家的掌權人。」
「聽說五年前他眼睛瞎了,還被逐出過江家。要不是他未婚妻不離不棄地照顧他,估計人早沒了。」
「噓,小聲點——」
我坐在一旁,勉強維持著微笑。
指甲卻深深嵌入掌心。
突然,帶我的前輩王哥轉過頭來:
「小唐,你去給我倒杯水潤潤。」
剛走到門口的飲水機旁,大門突然被推開。
熟悉的身影撞進視線,我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
三年時間,許淩舟身上的變化,幾乎天翻地覆。
原本略單薄的少年身形變得高大,五官線條也更加淩厲。
那雙原本霧氣蒙蒙的眼睛,如今一片冷然。
「借過。」
他淡淡開口,目光隔著鏡片望過來,從我身上掃過,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沒有絲毫停留。
他在幾個保鏢的簇擁下走上臺。
從我身邊路過時,帶起一陣冷清的木質香調。
我僵在原地,遲了幾秒,突然反應過來。
我在他身邊的那兩年,正是許淩舟最落魄的時候。
他被趕出許家,眼睛也因為車禍瞎了,當然不知道我長甚麼樣子。
……這樣也好。
我端著水杯回去的時候,訪談已經開始了。
許淩舟坐在臺上,十指交曡抵著下巴,從容不迫地註視著全場。
他正回答著那些商業提問。
突然,臺邊的側門被推開。
周寧薇走進來,笑著跟許淩舟抱怨:
「抱歉,淩舟。」
「劇組有點事,我來晚了。」
她提著華麗的香檳色裙擺,在許淩舟身邊落座。
全場安靜了一瞬,氣氛立刻變得沸騰曖昧。
王哥端著水杯,側頭看了我一眼,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小唐,你別說,你和周寧薇,長得還有點像呢。」
我抿了抿唇,勉強笑道:「人家是女明星,您太抬舉我了。」
當然會像。
因為我和她,是親姐妹啊。
2
「聽聞您生病期間,多虧您身邊這位周小姐不離不棄,二位已經好事將近?」
喉嚨驀然一窒,我看著臺上的許淩舟。
他勾了勾唇角,抬手露出左手無名指。
那上面,戴著一枚樸素的銀戒指。
……是當年為了哄他開心,我兼職去買的那一枚。
身份尊貴的許家小少爺,戴著這樣一枚廉價的戒指,顯得格格不入。
他卻像是察覺不到似的,指尖輕輕撫過。
「嗯,我和她,就要訂婚了。」
他說著,目光從臺下掠過。
有意無意地,落在角落裡的我身上。
只短短幾秒,就收了回去。
話筒又被遞給周寧薇:「周小姐,聽說您最近正在拍陸導的戲。他很少用新演員,這其中,是否有許總的因素在?」
她含笑承認:「當然。」
「我向來對自己的專業水準很有自信,不過也不否認,淩舟真的為我做了很多。」
「我也完全配得上這份偏愛。」
落落大方的態度,反而贏得了一眾人的贊賞。
有人問:「能講講當初您和許總在低穀時,互相扶持的故事嗎?」
周寧薇唇畔的笑容忽然僵住。
詭異的寂靜裡,時間流速都緩下來。
好半晌,許淩舟才輕笑一聲,接過話筒:「沒甚麼好講的。」
「我和她的回憶,只我們兩個人知道就夠了。」
我眼眶突然一陣發酸,攥緊手裡的筆,有些慌亂地低下頭去Ṫū⁵。
只要一閉眼,就會想到以前。
少年時期的許淩舟,因為性格桀驁不馴,得罪過不少人。
他落魄後,有人特意上門來找麻煩。
我為了保護他,被推下臺階,摔得渾身是血。
那群人被嚇到,推搡著跑了。
我咬著牙站起來,裝作甚麼都沒發生的樣子,走回他身邊:「走吧,回家。」
許淩舟卻突然握住我的手:「你受傷了,我們去醫院。」
「我沒有……」
「我聞到血的味道了!」
他嗓音忽然抬高,有眼淚從那雙霧蒙蒙的眼睛裡滾落下來,像是蒙了灰的星辰。
少年並不寬厚的臂膀緊緊擁住我。
開口,叫的卻是我姐姐的名字:「周寧薇。」
「等我痊愈後,我要給你全世界最盛大的婚禮。」
3
訪談結束後,天色陰沉下來。
會場外雨簾細密,王哥摸了下口袋,又開始使喚我:
「小唐,存儲卡落在裡面了,你回去取一下。」
我踩著濕漉漉的地面,一陣小跑。
電梯數字跳到一。
下一秒,門開了。
我和裡面的兩個人撞了個正著。
周寧薇正微微側著頭,跟許淩舟說著片場拍戲的瑣碎話題。
他雖然表情淡漠,卻很耐心地聽著。
姿態親暱。
看到我,周寧薇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極為難看。
「……抱歉。」
我含混不清地道了歉,轉過身,打算走樓梯上去。
許淩舟卻在我身後開口:「站住。」
我僵在原地。
「你不是要用電梯嗎?上去吧。」
我慢吞吞地轉過身,故意壓低聲音:「謝謝許總。」
他說著讓我用電梯,卻又不肯讓開路,只是盯著我。
「你也是今天訪談的記者?怎麼沒聽到你的提問?」
我垂下眼:「許總,我剛畢業回國,還是個實習記者,沒有提問資格。」
「這樣。」
他淡淡應了一聲,不知道在想甚麼。
一旁的周寧薇惡狠狠剜了我一眼,開口道:
「我們快走吧,淩舟,晚上還要和陸導他們見面呢。」
許淩舟終於收回目光:「走吧。」
4
我獨自站在上行的電梯裡,怔怔出神。
當初爸媽離婚後,我爸帶著周寧薇,攀上周家,做了上門女婿。
我從有記憶起,就沒和周寧薇見過面。
五年前,她卻突然找到我。
「我給你五十萬,你頂替我的身份,幫我照顧一個人。」
那時候,我媽因病去世,家裡欠了一大筆錢。
我別無他法,答應了她。
見了面才知道,她讓我照顧的人,是許家的小少爺許淩舟。
也是她剛定下婚約不久,就出了事的未婚夫。
「一個瞎子,還是豪門棄子,誰願意照顧他啊?」
她一臉嫌惡,「要不是考慮到外界名聲不好,我早就和他退婚了。」
那時候,周寧薇剛出道。
接了部不錯的戲,事業正在上升期。
怕被人說薄情寡義,便把這份苦差事丟給了我。
許淩舟順風順水地過了十八年,驟然遭遇變故。
脾氣變得很糟糕。
剛去照顧他那段時間,我總被他冷言冷語地譏諷。
我拿錢辦事,從不反駁。
直到那天,我去墓園看望我媽,回去晚了點。
他又開始宣洩壞脾氣:
「周寧薇,你少在我面前演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其實很嫌棄我,就是怕外人非議才——」
後面的話,沒能說出來。
因為我猛然低下頭,吻住了他。
其實那是我第一次接吻,毫無技術含量,還因為帶著幾分薄怒,更像是野獸間的啃咬。
許淩舟卻突然安靜下來。
連耳尖都紅透了。
「你!——」
我帶著幾分惡意,又在他嘴唇上咬了一下。
然後退開一點,撐著他肩膀,急促呼吸:「感受到了嗎?還覺得我嫌棄你嗎?」
5
我拿著存儲卡下去找王哥。
他很滿意:「小唐啊,你還蠻勤快的——剛好,今晚有場飯局,我帶你過去認識點人。當記者啊,人脈很重要的。」
我連忙謝他。
結果,等我們趕到時。
我在停車場看到了一輛熟悉的黑色勞斯萊斯。
頓時僵住:「許總他們今晚……也在這嗎?」
王哥回頭,沖我眨眨眼:「我帶你去的,就是有許總的飯局啊。小唐,別小瞧你王哥的人脈。」
這時候後悔,已經晚了。
我只能硬著頭皮跟他進去。
所幸,包廂很大。
我們這種小記者,跟許淩舟他們根本就不是一桌。
王哥帶著我認識了不少行業前輩。
「這是我們公司今年來的新人,挺機靈的小姑娘,叫唐予安。小唐來,跟大家打個招呼。」
身為新人,免不得要敬酒。
喝到最後,我頭暈目眩,只來得及說句抱歉,就捂著嘴沖向了洗手間。
吐得昏天黑地。
我漱了口,又掬了捧冷水洗了把臉,走出門。
走廊燈光昏黃。
窗邊的暗處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我心髒狠狠跳了幾下,原本想裝作沒看到,就這麼回去。
剛邁了一步,身後的許淩舟卻開口了。
一字一句,微沉的嗓音裡,像是交織著無數複雜的情緒:
「唐,予,安。」
往前走的步伐一下子僵在原地。
我困難地吞了吞口水,聽到腳步聲在不急不緩地靠近。
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那步履聲停在我面前,熟悉的氣息一寸寸靠近。
我睜開眼,看到他幽深似海的眼睛。
「……許總。」
我緊張得喉嚨發緊,低聲說,「您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不說話,就那樣看了我半晌,才重新站直身體。
「你的前輩帶著你四處敬酒,全包廂的人都知道你叫甚麼了。」
想到王哥的大嗓門,我的臉忽然有些發燙。
「不好意思,前輩對我們新人很好,可能熱心過頭了,如果打擾到許總的雅興,我跟您說聲抱歉。」
我組織語言解釋。
生怕連累到王哥,還跟他道了歉。
許淩舟卻又不說話了。
暖黃的燈光下,他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在唐記者眼裡,我似乎是個很斤斤計較的人?」
我低著頭,悶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下一秒,一張燙金名片被遞到我面前。
「你還在實習期吧?」
「有個工作機會,要試試嗎?」
6
我回去的時候,頭還有些發暈。
剛進門,就被王哥一把拽過去:「沒事吧小唐?」
我揉著抽痛的胃部,小聲道:「不好意思王哥,我的胃之前動過手術,不是很能喝。」
他皺了下眉,正要開口說些甚麼。
目光向下一掃,落在我手裡的燙金名片上。
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是許總的私人名片嗎?!」
我點點頭。
想到剛才的場景。
那是傳說中千金難求,可以直接聯繫到他本人的私人名片。
無功不受祿。
我警惕地抬起眼,沒忘記掩飾聲音:
「這麼珍貴的機會,許總為甚麼會給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記者?」
他輕微勾了下唇角:「大概……看你比較順眼。」
這倒是一個很許淩舟的理由。
我照顧他的那兩年,後來,和許淩舟漸漸熟悉了。
他會在我面前展示一些桀驁不馴的小脾氣。
比如……某些時刻。
我咬著牙,把唇齒間細碎的聲音吞回去,揪著他的頭髮:「……你看不見,別亂動了。」
昏暗的燈光下。
少年微微抬起頭。
絨絨的額前碎發,從失焦的眼睛上拂過。
他舔了舔嘴唇,手指貼著我的脖頸,微微用力按住。
輕聲說:「別的地方,是好的。」
「所以,你要聲音大一點。」
「讓我聽到。」
……
我回過神,胡亂編了個理由,應付王哥。
第二天回公司,領導把我叫過去。
他和顏悅色地說:「小唐啊,最近正當紅的那檔情感直播綜藝,你準備一下,作為特邀觀察員過去參加錄制。」
結果等我開始工作後。
下一期節目要採訪的,就是周寧薇和許淩舟。
那天訪談會之後。
他們訂婚的消息,高調地出現在熱搜上。
作為節目的預熱宣傳。
評論區的粉絲都嗑瘋了。
「低穀時一起走過,如今頂峰相見,甚麼絕美愛情。」
「據說周家的公司原本半死不活,結果靠著許氏集團大力扶持,現在又起來了。」
「強強 cp,不嗑不是人。」
我一目十行地掃過,關掉評論區Ţŭ⁾。
主持人楊朵一邊確認臺本,一邊和我閑聊:
「如果能挖到許總和他未婚妻那兩年的具體故事,節目效果肯定會很好的。」
「……」
我捉緊手裡的筆,輕聲應好。
那兩年發生的事,當中的每一個細節。
我比誰都清楚。
卻不能說。
7
周寧薇靠著許家的資源和人脈,如今是正當紅的一線女明星。
節目剛開始,直播間擠滿上百萬觀眾。
聚光燈下,我聽到楊朵開口:
「聽說許總和寧薇已經在談婚論嫁了,能不能分享下兩個人的心路历程呢?」
周寧薇側頭看著他,淺淺一笑:
「當初那些造謠污衊他的話,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
「在我眼裡,淩舟始終是我最愛的那個人。」
她深情地凝視著他。
眼神溫柔得快要滴出水來。
許淩舟卻垂著眼睫笑了下:「……騙人。」
「我眼睛剛瞎那段時間,你是怎麼嫌棄我的,你都忘了嗎?」
周寧薇愣了愣。
目光投向一旁的我,閃過幾絲狠意。
但當著鏡頭的面,她只能強撐著微笑:「我都不太記得了。」
「大概是感情越來越好,只記得我們相愛時甜蜜的部分。」
我掃了一眼身後的實時彈幕。
「好甜」之類的話,充斥著整個屏幕。
我放下臺本,握緊話筒,向許淩舟提問。
「看來二位的觀點有一些分歧,莫非另有隱情?不如講講彼此是怎麼磨合的吧。」
我本來以為,他不會說。
可沉默片刻後,許淩舟還是開口了。
「眼睛剛出問題的那段時間,我很頹喪,怨恨整個世界,也不喜歡她。」
「她每天早出晚歸,空隙裡還要照顧我。有一天忙得暈頭轉向,魚燉在鍋裡,她下樓買鹽,忘記關火。」
「她回來的時候,廚房已經燒起來了。」
喉嚨像被甚麼東西堵住。
恍惚的神思裡,我好像又感受到那天傍晚。
火燄帶來的高溫還殘餘在空氣裡。
我把許淩舟從房間裡拖出來。
揪著他的衣領,抽了他一耳光,惡狠狠地問:「你是不是想死?」
整個人,和我的聲音。
都在抖。
他並沒有像之前那樣,針鋒相對地跟我爭吵。
而是沉默很久很久,才啞著嗓子問我:
「我死了不好嗎?對你來說,不也是解脫嗎?」
好像是在那一刻。
我突然發覺。
從前高高在上的許家小少爺,如今也不過是只虛張聲勢的頹廢小狗。
於是我喘著氣,把他推進房間。
火舌燎過的牆壁一片黑色。
我一顆顆扒開他的扣子,低聲說:「我沒有晚飯吃了,你賠給我吧。」
他像是意識到甚麼:「你想好……」
後面的話,被我用力的親吻堵回去,咽下去。
「許淩舟,我沒覺得你是負擔。」
那天晚上,好像整個世界錯亂顛倒,只剩下我們。
而此刻,他舊事重提。
身邊坐著的親密無間的未婚妻,卻是周寧薇。
全世界都覺得,那是獨屬於他們倆的記憶。
令人窒息的澀然在心底爆開。
過近的距離裡,從許淩舟身上傳來的某種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正不動聲色地包裹住我。
鋪天蓋地。
卻又已經不再屬於我。
他停頓了一下,在現場觀眾的掌聲裡,最後道:
「我永遠記得,那天晚上的月光,亮得能照清楚一切。」
「我看不見,卻聽她講了一整夜。」
我攥緊手裡的筆,匆匆忙忙低下頭去。
眼眶發痛。
9
因為我臨時修改提問,問出了不少之前大家都不知道的事。
這場訪談,大獲成功。
節目尾聲時,直播間的觀眾已經突破千萬。
第一次挖到許家掌權人那段不可說的隱祕往事的細節。
所有人都顯得很興奮。
後臺,楊朵拍著我的肩膀:「真不愧是記者,這臨時改的提問,犀利得讓人沒法不回答。」
結果一轉頭,就看到許淩舟和周寧薇走過來。
她突然啞了聲。
許淩舟目光淡漠地掃過來:「今天的提問是你準備的?」
我點了點頭。
周寧薇綿裡藏針地說:「唐記者,你倒是很會戳人痛處。」
「不過我要提醒你一句,要遵守基本的職業道德。」
「不要去肖想自己配不上的。」
我沒說甚麼。
只是又看向許淩舟。
他神色冷峻,只淡淡道:「唐記者能力很強,接下來,就由你繼續跟我們公司對接媒體業務吧。」
周寧薇驀然看向我。
眼睛裡,是沒有被掩飾好的恐懼和恨意。
她在無人的角落攔住我,眼神警惕又厭惡:
「唐予安,你還真是貪得無厭。」
「當初明明從我這裡拿了錢,現在又回來幹甚麼?」
我平靜地看著她:「我畢業了,回來工作。」
很普通的一句話。
「工作?唐予安,你當我蠢嗎?」
她卻突然發了瘋似的,把手裡的包砸過來,
「趕緊滾,就跟他說你主動要求放棄工作對接,不然你別想再過一天好日子!」
她的愛馬仕砸在地上,包鏈拉開,灑了滿地的東西。
我沒理會,轉身就走。
周寧薇說到做到。
我突然開始處處碰壁。
原本幾個應該屬於我的工作機會,都被人臨時頂替。
這天傍晚下班前,領導突然把我叫進辦公室。
「下個月有一場很重要的年度發展發布會,你去當一下主持人吧。」
我微怔片刻,聽他說,
「是許總指名要你去的。」
下班後。
公司對面的路邊,竟然停著一輛十分熟悉的勞斯萊斯。
車窗打開,露出許淩舟神色淡漠的臉:
「唐記者既然對我過去的事這麼好奇,不如親自來問我。」
我低頭:「我沒有探聽許總隱私的意思,只是工作所需。」
「就算是工作,我給了你私人名片,你也可以聯繫我來問。」
我抿了抿唇:「……沒甚麼必要。」
因為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已經是三年後。
他是大權在握的許總。
不是那個暴脾氣的小狗一樣,被教訓完,又可憐巴巴纏著我索吻求安慰的少年。
周家已經式微。
沒有許淩舟的默許和縱容,周寧薇絕不敢如此正大光明地針對我。
或許。
對他來說,那段過去其實是恥辱的,不想被提及的吧。
我要走。
卻被許淩舟叫住。
「站住。」
他推開車門,長腿一邁,就攔在了我面前,
「唐Ťű̂⁷小姐,我們聊聊?」
我將包抱在胸前,啞著嗓子問:「許總想聊甚麼?」
許淩舟勾了下唇角。
望向我的眼神裡,多了點無奈的情緒:「聊工作,可以嗎?」
10
接下來的小半個月。
許淩舟又來找過我兩次。
核對發布會上要宣布的幾個重要決策。
最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來甚麼,遞給我一紙文件:
「還沒宣布的大型旅游項目,是直接和省裡合作的。你可以在發布會上宣布,作為你挖出來的一手獨家新聞。」
我沉默片刻。
接過來說了聲謝謝。
王哥知道這事,一個勁兒勸我:
「感覺許總還挺欣賞你的,要不要委婉地跟他提一下周寧薇打壓你的事?」
我修改著主持稿,微笑了一下:「不用了。」
「難道他還會為了一個陌生的記者,去為難自己的未婚妻嗎?」
到了發布會那天。
現場人滿為患。
正中間本該是許淩舟坐的位置,此刻卻是空的。
無數聚光燈的閃爍中,我正在宣布接下來許氏的幾項重要合作。
突然有個陌生記者站起來,大聲斥責我:
「這種絕密的資料,你是從哪裡偷來的?」
我冷下臉:「我與許氏的合作完全是正當的對公途徑。」
「正當?你這種岔開腿靠潛規則上位的人,也配說這種話?」
他大聲嚷嚷,「我可是有證據的!」
有人走上臺來。
是周寧薇。
她盯著我,輕輕嘆了口氣:
「唐予安,你這樣的小記者,被淩舟吸引也很正常。」
「我本來想給你留點面子,但你真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身後的大屏,突然從 PPT 切換到幾張露骨的照片。
而照片上的人。
是我。
「你發給他這些照片,半夜穿著吊帶去敲他酒店的房門,還有你和你們領導開房的監控。」
隨著她的話,身後的大屏又一次變換。
燈光昏暗的酒店門口,我和領導並肩走了進去。
「你這種慣Ṭű̂₈犯——」
全場嘩然聲中,大廳正門突然打開。
西裝革履的許淩舟大步走進來,目光淩厲地掃過全場。
也從我臉上一掃而過,沒有絲毫停留。
我的心驀然沉了下去。
舞臺聚光燈照在我身上,像是眾目睽睽下,某種公開處刑。
一時間,臺下議論紛紛。
「幹這種事,簡直是我們記者的敗類。」
「太下作了,真惡心。」
「一點職業道德都沒有,封殺她吧!」
我誰也沒看,只是死死盯著許淩舟。
看著他望向周寧薇,淡淡道:「你剛剛,說甚麼?」
周寧薇一下紅了眼圈,眼淚將落未落:
「淩舟,你被她騙了。」
「她故意偽裝成專訪記者接近你,就是為了從你那裡偷取保密資料,對整個許氏不利。」
「就連這次獨立主持發布的機會,也是靠潛規則來的!」
許淩舟沉默片刻,看向我:「你有甚麼想說的嗎?」
11
我有甚麼想說的?
我在周寧薇望過來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她的恨意和快慰。
忽然覺得無比荒謬。
她和我只差兩歲。
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
媽媽去世後,我和她原本應該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僅有的,最親密的人了。
我挑著唇角,嘲弄地笑了一下。
握緊話筒開口:「我想說——」
「許總,你的未婚妻在信口雌黃,蓄意造謠。」
「如果因為你愛她,所以要眼睜睜看著她顛倒黑白、捏造事實,我也會把這件事如實地寫進今天發布會的新聞稿裡。」
「民眾有眼睛,這樣是非不分的決策者開發的項目,恐怕也是不能信任的。」
無論是之前桀驁不馴的小少爺。
還是現在傳聞中那個殺伐果斷的掌權人。
聽到這樣光明正大的威脅,應該都會動怒。
可是。
他只是在燈光裡,一步步走上臺來。
站在同樣高的地方,與我遙遙相對。
用很輕的聲音叫我的名字:
「唐予安。」
我的心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酸澀填滿。
不想再聽他給周寧薇辯駁。
我側過頭去,一字一句道:
「以上對我的所有指控,都是子虛烏有的造謠。」
「我和周小姐的未婚夫許總只有工作上的交流,沒有任何私下裡的接觸——」
「沒有接觸?」
話還沒說完,突然被許淩舟的聲音打斷了,
「你送了戒指給我,卻不打算對我負責嗎?」
12
我一怔,猛地扭頭看他。
他抬起左手,露出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樸素至極的銀戒指。
是便宜的材質,工藝也一般。
卻因為主人的精心打理,在燈光下折射著璀璨的光華。
這枚戒指,好像一下子就把我拖回到四年前的回憶中。
那天,本來是許淩舟的十九歲生日。
他人生中的前十八年,每一次生日都是窮奢極侈,熱鬧非凡。
唯有這一次,落魄到只有我陪著他。
為了哄他開心,我在改論文的間隙裡打了兩天工。
用賺到的兩百多塊,買了一對便宜的情侶對戒。
回去後,就抓著他的手給他戴上。
許淩舟看不見,卻能感受到。
他耳朵都紅了,還強撐著問我:「這是甚麼?」
我逗他:「路邊有對情侶吵架扔東西,我蹲在那等了半天,撿來的戒指,許少爺別嫌棄啊。」
「……別這麼叫我。」
他喉結動了動,動作小心地把那枚便宜的銀戒指護在懷裡,
「撿來的我也喜歡。」
「因為,是你送我的。」
他說到做到。
往後的日子裡,哪怕是我們極盡歡愉的時刻,他也會戴著那枚戒指。
還啞聲問我:「感受到了嗎?是你給我的愛。」
「……放松一點,當心硌到你。」
唯有在那種時候。
他會顯露出一點獨屬於小少爺的肆意,和張揚不羈。
……
從記憶裡回過神。
許淩舟正步步向我逼近:「你說話,唐予安。」
「沒甚麼好說的。」
我攥著裙擺,低聲道,「許總認錯人了,這戒指,不是您未婚妻周小姐送您的定情信物嗎?」
他嗤笑一聲:「我可沒說過這戒指是怎麼來的,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說話間,他已經在我面前站定。
近在咫尺的距離,避無可避。
臺下竊竊私語。
「甚麼意思?許總說,當初陪他度過低穀的人,其實是那個小記者?」
「那周寧薇是怎麼回事?」
「你別說,她們倆長得還真挺像的……」
周寧薇滿眼恨意地看著我。
卻不得不軟下語氣,去哄許淩舟:
「淩舟,你別被她騙了,這個人一貫都是滿口謊言,有前科的……」
我閉了閉眼,把心裡翻湧的情緒盡數壓下去。
再睜開時,已Ţūₗ經可以讓自己平靜無波地看著他。
「對,是我送的。」
「那時候,我為了錢,冒充周寧薇,騙了你兩年。」
「後來我拿錢走人,當初的事,我已經忘記了。」
「既然從一開始你就覺得那個人是周寧薇,也已經和她訂婚了,現在糾錯又有甚麼意義呢?」
不能再說下去了。
我把有些哽咽的尾音吞下去,深呼吸幾下。
放下話筒,打算離開。
轉身的一瞬間,手腕卻被握住了。
皮膚相貼,從他掌心傳來熟悉的灼燙溫度。
他的聲音低低嚮起。
「……當然有意義。」
「你說過,只要戴著你送的戒指,無論走到哪裡,你都會一眼認出我。」
「這話還作數嗎?」
我眼睫劇烈地一顫。
垂下眼,把所有的情緒藏進聲音裡,埋在喉嚨深處。
只一點點掰開他的手指,抽出自己的手。
再抬頭時,神色漠然。
「忘了。」
13
我說謊了。
其實在國外讀書那幾年,我總是會想起許淩舟。
在他十九歲那年的冬天,快要回去許家的時候。
正是我們熱戀期的最頂端。
北方城市的冬天幹燥得要命,接吻時都會被靜電擦出的火星蟄得微微刺痛。
不是沒有想過跟他坦白身份。
曾經有很多個情到濃時的時刻。
他會親著我的耳畔,啞聲叫我:「周寧薇。」
「周寧薇,不要丟下我。」
像是兜頭一盆冷水突然潑下。
我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
從一開始,我來到他身邊,就是懷著難以啓齒的目的,頂替另一個人。
許淩舟曾經跟我說過:「小時候我被堂哥騙進壁櫥,鎖了門,差點死在裡面。」
「我這輩子,最恨別人騙我。」
如果他知道真相,是不是也會恨我入骨呢?
許淩舟二十歲生日前夕。
許家老爺子一場大病,意外得知了當年的真相。
許淩舟從一開始就被人蓄意陷害,連車禍都是安排好的。
他派人聯繫周寧薇,要把許淩舟接回去。
周寧薇上門找我。
她已經是很有名氣的女明星,揚著下巴,趾高氣昂地看著我:
「現在許家要重新認回他,你不會還做著飛上枝頭的美夢吧?」
「別做夢了,不管是許家,還是許淩舟,他們認的只有我,周寧薇。」
「從一開始,你就是個山寨品而已。」
她從包裡拿出一張支票,甩在我身上,
「再給ťûₐ你五十萬,不要做不切實際的夢了。」
「否則當年的事,我會全部說出去。」
我驀然抬起頭,瞪著她:「周寧薇,媽媽也是你媽媽!」
「我媽是周家的大小姐,她算甚麼東西?」
她嗤笑一聲,「一個妓女而已。」
那天夕陽西下。
光芒血紅。
我失去理智,揪著周寧薇的領子,惡狠狠給了她兩拳。
在她的尖叫聲裡,有人從門外沖進來,扭著我的胳膊,把我按在地上。
光鮮亮麗的女明星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說的有錯嗎?」
「拿了錢,就老老實實滾去國外,別再出來礙眼。不然我就讓人把她當年那些醜事,刻在她墓碑上。」
她離開了。
我盯著那張輕飄飄落在地上的支票。
想到了兩年前。
因為媽媽生病,家裡借了很多債。
她去世後,我連一塊像樣的墓地都買不起。
正好那時候,周寧薇聯繫到了我。
「要錢?」
她沒聽完我的話,就嗤笑一聲,「她才養過我幾天,人死了就死了,憑甚麼要我給她錢?」
我還以為她是心存怨懟,想要解釋:「當初她是想要你的撫養權的,是你哭著要跟爸爸走——」
「我當然要跟爸爸去周家,以為我跟你一樣蠢嗎?」
周寧薇冷下臉,打斷我,
「怎麼,難道你們還想把我留下來,過著和你們一樣窮酸的、死了都買不起墓地的日子?」
我看著眼前的周寧薇。
所有話卡在喉嚨邊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那張和我六七分相似的、妝容精致的臉上,滿是不耐和嫌惡。
身上的絲綢裙,頸間的鑽石項鏈,手臂上挎著的鱷魚皮包。
隨便一樣拿出來,都是我難以想象的天價。
她端起桌上的咖啡,慢悠悠喝了一口。
終於說出了自己的來意:「不過,看在我們是姐妹的面子上。」
「你要錢,我也不是不能給你。」
「五十萬,你扮成我的身份,替我去照顧一個人。」
14
本來的發布會現場,已經變成了一場鬧劇。
眼看在場的人看她的目光越來越異樣。
甚至有人調轉話筒和鏡頭,對準她。
「周小姐,請問剛才許總說的話是真的嗎?」
「當初在他落魄時陪伴他的人,真的不是你,而是那位唐記者?」
「請問你剛才的那些指控都是在造謠嗎?」
她無法辯駁,只好求助地看向許淩舟,
「淩舟,你最了解我了,我陪了你這麼多年,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
許淩舟垂眼望著臺下的她,笑了笑:
「別害怕,你不是證據確鑿嗎?」
「律師已經來了,今天的一切,都如實地進行記錄取證。」
他的聲音溫柔低沉,仿若安撫。
周寧薇卻像是看到了甚麼可怕的怪物,突然渾身發起抖來。
發布會是開不下去了。
我收拾好主持稿,轉身下臺。
許淩舟就一聲不嚮地追在我身後。
「外面下雨了,我送你吧。」
暴雨像潑水似的往下淌。
我思考了三秒鐘,還是決定不委屈自己。
坐進許淩舟的勞斯萊斯時,我側頭望去,見他眼睛裡多了幾分隱祕的歡欣。
只是,等我拿出行動電話。
才發現剛才發布會上的事,已經被鏡頭直播出去。
上了熱搜。
好幾條話題下,網友們吵成一團。
「所以周寧薇是冒領了人家小記者的功勞?怎麼這麼不要臉啊?」
「甚麼叫冒領,這種靠著敞開雙腿上位的女人,誰說謊還不一定呢?」
「鑒定過了,那幾張裸照是 P 的。」
「就算真的是她,那她從一開始就是拿錢辦事。事辦完了,錢也拿走了,她有甚麼好委屈的?」
「只有我一個人覺得許淩舟好慘嗎?兩個女人沒一個好東西,都在騙他。」
我心裡突然像被甚麼梗住。
匆匆按滅行動電話,轉頭望去。
雨水像橫亙在玻璃窗上的細小河流。
把窗外飛速倒退的燈光,混成一團駁雜斑斕的色塊。
和三年前相比,這座城市的景色毫無變化。
但我和許淩舟之間。
卻已經天翻地覆。
那時候,許家請了最知名的專家出山。
兩場手術後,許淩舟終於得以重見光明。
周寧薇花高價請來的保鏢,每天 24 小時守在我附近,嚴防死守。
生怕我去見許淩舟,說出真相。
然而,他複明那天。
那群人卻主動把我帶到了醫院。
隔著病房門,我看不到許淩舟。
卻能聽到他沒有安全感的聲音:「周寧薇!」
「淩舟,我在這裡。」
周寧薇低聲道,「我真的好擔心你。」
她刻意改變後的聲線,幾乎與我完全一致。
許淩舟沒有察覺出異樣。
只是有些不高興地開口:「你說過,等我恢複視力後,你要做第一個被我看到的人。」
「你食言了。」
……
後面的話,我沒有再聽下去。
心頭突然湧上的劇烈疼ƭů₁痛,幾乎將我整個人吞沒。
從一開始,許淩舟的世界裡,陪著他走過這兩年的人就是周寧薇。
沒有我。
沒有唐予安。
周寧薇的保鏢把我拖進一旁的休息室。
沒一會兒,她踩著高跟鞋走進來。
臉上的妝容一如既往地精致。
只有嘴唇上的口紅,花成一團。
「是許淩舟親的,他真的很愛我、很離不開我。」
她一邊補妝,一邊慢條斯理地沖我說,「這兩年,你把他照顧得很好呢。」
「不過對他來說,這一切都是我做的。」
「你這樣身份卑賤的人,永遠、永遠不可能和他扯上甚麼關系。」
15
「你要去哪裡,回家嗎?」
許淩舟的聲音突然嚮起,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微微垂著頭:「麻煩許總送我去公司可以嗎?我還有些工作要處理。」
結果他沒有發動車子,反而一手搭著方向盤,探過身來。
表情看上去竟有些傷心:
「安安,你一定要用這麼生疏的稱呼叫我嗎?」
近在咫尺的,他身上熟悉的氣息。
混合著雨水清冽的味道,纏繞而上。
幾乎又要把我拖進過往的無數回憶裡。
這一刻,我突然不想再忍了。
推開他,冷冷地看過去:「不然要我怎麼叫你呢,是叫小少爺,還是叫許淩舟?你要不要再跟三年前一樣,在我為了保護你而受傷的時候,對著我喊周寧薇的名字?」
他突然啞了聲。
「那兩年結束了,和你有婚約的人,自始至終都是周寧薇。你的生活已經回到正軌,又來糾纏我幹甚麼?」
「可這不是我的正軌。」
許淩舟看著我,眼圈漸漸發紅,
「我之前根本沒見過周寧薇,從一開始,我認的人就只是你。」
密密實實的疼痛從心裡泛上來。
我閉了閉眼,張口時,嗓音止不住地發顫:「你還在騙我。」
「許淩舟,你重見光明那天,我就在病房門外。聽著你毫無懷疑地把周寧薇當成我。」
「你和她擁抱,接吻——」
他倏然開口打斷我:「我沒有。」
「睜眼的第一秒,我就知道她不是你。」
我突然怔住了。
聽到許淩舟狀若平靜的聲音:
「許家的情況很複雜,那天的病房裡,就有不止一個心懷歹念、想置我於死地的怪物。所以發覺她不是你的那一瞬間,我就做了決定。」
「周寧薇是最好的,最完美的靶子。」
他撩了下唇角,眼底浮現出的笑意裡,帶著鋒凜之色,
「她不是喜歡冒名頂替嗎?那就替個夠吧。」
我的腦中忽然閃過一些新聞報道的畫面。
是在國外讀研時看到的。
那上面說,周寧薇拍戲時碰上真爆炸,差點葬身火海。
又說,她和許淩舟一同出游時,被巨大的廣告牌砸傷,險些危及生命。
「我不是故意不認你的。」
「這三年,其實發生了很多事。爺爺過世後,一個又一個許家的人跳出來,想殺我。但他們如今不是在牢裡,就是在黃泉之下。這其中,甚至包括我的親生母親。」
「其實我也並不是怕死,堂哥被迫讓出所有股權時發瘋捅了我一刀,我也沒覺得痛。」
「那個瞬間,我只是……很想你。」
16
停車場四下寂靜。
昏暗的車燈下,他脫掉西裝,一顆顆解開白襯衫的扣子。
露出胸前那道靠近心髒的疤痕。
「許家太亂了,不是那麼好得到的。」
「不過沒關系,今天之後,周寧薇和那些扶持她上位的最後的勢力,也該倒臺了。」
「整個許家,連我在內,都可以是你的。」
他一點點湊近,在近在咫尺的距離凝視著我。
過去那雙眼睛,永遠灰蒙蒙地失焦著。
如今卻亮得像是盛下整個宇宙的星辰。
我吞了吞口水,低聲道:「可你已經和周寧薇……」
「我沒有親過她,從來沒有。」
他微微加重了語氣,
「我是幹淨的,姐姐——你可以親自檢查。」
只這一句話,我腦中理智的弦徹底繃斷。
撲過去扒開他領口的時候,無數過去熱切的回憶湧上心頭。
他的低穀,也是我人生中最飄搖不定、彷徨無措的兩年。
那些橫沖直撞、無處宣洩的情緒。
到最後,都化成了我們之間的抵死纏綿。
放倒的車座上,我揪著套在許淩舟光裸脖頸上的領帶,像過去無數場鬧過矛盾後的歡愉一樣。
一點點扯住,收緊。
微微的窒息感裡。
許淩舟眯著眼,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聲。
「……好想你。」
他抱著我,把臉埋在我頸窩,滾燙的掌心一下一下蹭著我的腰側,
「他們真蠢,那麼乖巧順從的花瓶,怎麼可能會是你。」
「永遠沒人能演出你的樣子。」
他原本冷冽鋒凜的嗓音,此刻被欲色填滿。
……
等到風停雨歇,已經是深夜。
許淩舟把車開到了一棟別墅前。
微微淩亂的領帶,還掛在他紅痕尚存的脖頸上。
我拿出行動電話,看到熱搜上帶著一個鮮紅「爆」字的新聞。
#周寧薇被帶走調查
「上個月,我那位同母異父的哥哥聯繫了她,以知道她的祕密為威脅,要她從我這裡偷走招標書,和其他機密文件。」
我沉默片刻,輕聲道:「我知道。」
「你知道……」
許淩舟驀地轉過頭,「是你安排的嗎,安安?」
我點點頭,掐著自己的手心,強迫自己凝視他。
「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毀掉周家,毀掉周寧薇,為二十年前周家造謠我媽的那場案子翻案。」
「為了這個結果,我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我從事媒體工作,這是最重要的原因。
二十年前,因為看上了我爸。
年輕的周大小姐設局陷害我媽,說她從事暗娼工作。
而小小年紀的周寧薇,為了過上大小姐的生活,竟然幫著外人。
親手把自己的母親推入了深淵。
我媽被拘留了十五天,工作也丟了。
回家後,所有街坊鄰居都對她指指點點,為我爸打抱不平。
爸媽離婚後。
我媽背著那樣恥辱的名頭,帶著我,狼狽地回到鄉下。
她鬱鬱寡歡,剛過五十歲就因病去世。
而她過世那天。
醫院的電視上,正在報道有關周家的新聞。
他們說,周家夫妻恩愛,兒女優秀,放在豪門之中也是糢範。
「真可笑啊……我媽死的時候,只有不到七十斤,手背上紮的都是青青紫紫的針孔,她本可以長命百歲的。周家的生意也不幹淨,他們害了那麼多人,也配叫作糢範嗎?」
我捂著眼睛,把洶湧的淚意強行忍回去。
「許淩舟,我是利用了你,因為知道你不會放過背叛你的人,所以才讓她去故意犯你的忌諱。」
「你因此而覺得受傷,怨恨我也沒有關系,但我必須親手把她送進地獄。」
我壓下所有情緒,讓自己盡可能平靜無波地註視著他。
「……可是,姐姐,你的手在發抖。」
許淩舟抓住我背在身後的手,小心翼翼地送到唇邊,親了一下。
「你不要覺得害怕,你利用我,我高興還來不及,那證明你心裡有我。」
「我Ṱũₔ當然會站在你這邊。」
「我說過,連我在內的整個許家,都是你的。」
17
有關周寧薇被帶走調查的事,在熱搜上沸沸揚揚鬧了三天。
周家想把輿論壓下來,於是求到了許淩舟這裡。
他坐在辦公桌後,聽完他們的請求,笑了:
「你們說的很感人。」
「但這事要怎麼決定,抱歉,得由我的未婚妻做主。」
我爸帶著他的豪門妻子,轉頭看到我。
臉色一下就變了。
我沖他們微微一笑:「二位還是盡快準備一下吧。」
因為很快,你們就會跟她一樣了。
許淩舟召開記者發布會,澄清他和周寧薇之間的關系。
面對提問,他似笑非笑:
「未婚妻?我可從來沒承認過是她。」
「我說的,一直是當初陪伴照顧我的那位。」
有人提問:「可她不是因為收了周寧薇的錢,才會去照顧你的嗎?」
許淩舟唇邊還掛著笑意,眼神卻一寸寸冷下來,
「這位記者,我勸你謹言慎行。」
「這世界上有錢的人那麼多,她為甚麼只收錢來照顧我?還不是因為她愛我。」
「……」
記者沉默了。
坐在他旁邊的我也沉默了。
這場記者發布會結束後。
我放出了當年她來找我時的那幾段錄音。
「一個瞎子,還是豪門棄子,誰願意照顧他啊?」
「她才養過我幾天,人死了就死了,憑甚麼要我給她錢?」
「難道你們還想把我留下來,過著和你們一樣窮酸的、死了都買不起墓地的日子?」
輿論嘩然。
「不是吧,我怎麼記得她一直以來的人設都是優雅大方女明星啊?」
「所以她和唐予安是親生姐妹,是她主動找人家代替自己的。」
「渾身上下的行頭加起來過百萬,連自己親媽的墓地都不肯出錢,好惡心……」
我借著這股甚囂塵上的輿論,開了直播。
在上百萬人面前,講出了二十年前的真相。
「周家的大小姐周婧,看上了我爸。」
「他們不肯把話說清楚,就此離婚。偏要聯手做局,陷害我媽,要她背負著難堪的名頭,恥辱地過完這一生。」
我身後站著的,是一個畏畏縮縮的寸頭男人。
讀研和實習期間,我四處打聽,費了很大的力氣。
才從同行師姐那裡,找到了這個人的下落。
他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後來又進去過幾次。
「當年那個事,是周婧指使我做的,那位唐女士的確是清白的。」
「她被自己的女兒騙到周家的酒局上,喝多了,我把她扶到房間裡,往枕下塞了一曡錢。」
周婧讓人提前報了警。
還沒等被故意灌醉的我媽清醒過來,大門就被來掃黃的人推開了。
「哪怕是現在,構陷一個女人,造黃謠,給她安上蕩婦的名頭,都是輕而易舉。」
「何況,是在那個年代。」
「我讀傳媒專業,從事媒體工作,不只是為了這一樁案子。」
「我會把我的餘生,都用來為所有受到冤屈、被造謠的女孩子們,平冤昭雪。」
18
這場直播,為周家的倒臺,添了最後一把火。
從一開始,他們發家的手段就不幹淨。
如今正趕上嚴查,算是撞在槍口上。
「一直以來,都不是我在扶持他們,而是我那位同母異父的好哥哥。」
許淩舟說,
「只是項目上有一些合作,隨時可以抽離,不用擔心會影嚮到我。」
我總算放下心來。
把這些年來收集的證據,通通提交給警方。
得益於許淩舟接管許家後,和那些人切割得很幹淨。
他並沒有受到牽連。
周家徹底覆滅那天。
我抱了一束花,帶著許淩舟去墓園看望我媽。
墓碑的照片上,她的笑容還是那麼溫和。
卻總帶著一股哀傷。
她是個善良柔弱的女人,也是真心喜歡我爸。
也因此,這麼多年,都沒能走出來。
「當初她臨死前,躺在病牀上,攥著我的手,讓我不要怪罪周寧薇。」
「她說,你姐姐不是周家的親生血脈,在那裡一定過得很不容易。」
她不知道。
這麼多年來,周寧薇一直靠著貶低羞辱她。
在周婧面前博取好感,在整個周家一點點站穩腳跟。
從她被帶進周家的那一天起,就開始腐爛了。
我用指尖輕輕撫過墓碑上的照片:「媽媽,當年那件事,再也不會有人覺得你有錯了。」
「我現在有很好的事業,也有了男朋友——」
許淩舟站在一旁,低聲糾正我:「未婚夫。」
「……好吧,未婚夫。」
我下意識轉了轉左手無名指上,和許淩舟配成一套的銀戒。
當年出國後,我就把它藏在了箱底。
還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再戴上它。
我把墓碑前的花束整理好,起身,鞠了一躬。
回頭,許淩舟卻凝視著我:「安安, 你先去外面車裡等我。」
「我想跟阿姨單獨說幾句話。」
秋夜風涼。
我在車裡等了許久,才看到許淩舟回來。
他身上的黑色大衣沾了露水,襯得臉頰輪廓線條更加利落。
我側過臉問她:「你都跟我媽說了甚麼啊。」
他發動車子。
好半晌才說。
「就說, 謝謝她帶你來這個世界上。」
「不然我早在人生最低穀的時候, 就死在了五年前的夏天。」
19
等一切塵埃落定。
我成功轉正,還小升了一個職位。
開始獨立負責採訪任務。
是一個高中女生, 被學校裡的富家子弟校園霸淩長達一年之久。
從學校天臺一躍而下。
「那群人家裡有錢有勢, 誰都惹不起。」
領導看著我,欲言又止,「你要是不想去的話……」
「我當然要去。」
我接過文件, 「正好, 有關這個霸淩的主題,我在做一場倡導活動的策劃案,下午發給您過目。」
難得, 許淩舟如今有錢有勢。
我背靠他, 當然要利用起來。
這場採訪,連帶著後續策劃的反霸淩宣傳活動。
讓我忙碌了小半個月。
幾乎沒怎麼跟許淩舟碰過面。
他發二十條消息, 我才有空在叼著面包看輿情的間隙裡回一個表情包。
那天晚上, 他說給我準備了驚喜,讓我一定回家一趟。
我推開房門。
夜空繁星閃爍。
熱霧彌漫的房間裡, 他撐著牀頭,小狗似的喘著粗氣看著我。
眼神發著黏似的, 纏綿在我身上。
「安安,你冷落我好久了。」
我盯著他看了許久,看得殺伐果斷的許總耳尖都泛起紅,才摘下相機帶子扔給他。
「自己系好。」
因為在外面跑了一天, 我的嗓音很沙啞, 「我先去洗澡了。」
許淩舟很聽話。
我擦著滴水的頭髮出來時, 他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牀頭只留一盞小燈, 月光像融化的冰水一樣淌進來。
即便如此, 依舊不能給房間裡潮濕的熱霧降溫半分。
「安安, 你親一親我。」
「你太緊張了。」
「讓我出來點……」
字字句句, 和他遍布旖旎之色的眼神糅合在一起。
全是引誘的意味。
到疾風驟雨停歇,已經是天際泛白的後半夜。
我突然想起件事。
「下個月我要去外地出差, 有個很重要的採訪,是山區一個小姑娘長期被邨裡人集體侵害的新聞。她一個人在山裡走了一夜,才到鎮子上的網吧聯繫到我。」
「那地方挺落後的, 當地勢力盤根錯節,估計不太好切入,所以我會多待一些時間。」
他的手在我後背突出的骨頭上收緊:「會有危險。」
「那就有吧。」
我不甚在意, 翻身坐起來,給自己點了根煙。
看到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才安撫了兩句, 「我會盡可能保護好自己的。」
「但這種事情,本來就是我們媒體工作者的使命和職責。」
許淩舟沉默片刻。
忽然道:「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你下周不是有個很重要的合同要談嗎?」
「可以推遲。」
「為甚麼啊?……其實沒甚麼必要,唔——」
我試圖跟他講道理。
後面未出口的話,卻都被許淩舟熱烈的吻堵了回去。
那吻一路往下, 停在我最敏感的脖頸間,濕濕喘著氣。
他啞著嗓音道:
「因為我是你最忠誠的守衞。」
「你只管去實現理想,我會為你保駕護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