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要去認親。
她說,等她當上郡主,我每天都能有糖糕吃。
姐姐真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了。
可是後來阿津告訴我,她是騙我的。
她是假千金,我才是真郡主。

1
流落民間近十年的長寧郡主江見月被尋回,真是長公主府一件潑天的喜事,來祝賀的貴人們絡繹不絕,簇擁著姐姐七嘴八舌地說著吉祥話。
可是我,郡主養父家的孤女,等來的只有嬤嬤破音又破防的呵斥,「你這個鄉下來的傻姑!」
我小時候是燒壞了腦袋,可我不是傻姑,我有名字的,我叫阿季。
我也不傻,我只是吃得多,想得少而已。
我反駁著,可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聽我說完。
我不喜歡這裡。
他們搶走了姐姐,也沒有給我糕吃。
嬤嬤說要教我規矩,卻總是兇我。
只有長公主會對我笑,還送了我很多禮物。
可她是姐姐的娘親,不是我的。
我的親人除了姐姐,就只剩下爹爹了。
爹爹出遠門了,臨行好像囑托了甚麼事,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它很重要,可是明明白白地忘記了它是甚麼。
後來就連爹爹的樣貌也越發糢糊了。
我能記得的只有他鼻翼的那顆小痣,每次靠在他懷裡聽故事時抬眼就能看到的小痣。
我不想獃在這裡了,我想回我真正的家。
我踩著破籮筐爬上了院牆,哼哧哼哧地流了很多汗。
可原來院子的外面還是院子,方方正正地像是切豆腐般把京城的天空分成一個個小塊。
那我究竟要趟過多少塊豆腐才能回家?
我正是懊惱時卻瞥見一人走入院中,白衣翻袂,溫澈翩然,
我一時出神,腳下打滑栽下院牆去,屁股蹲沒摔成,反倒是跌入一個微涼的懷抱。
以前只有爹爹會這樣抱我。
他人真好,會像爹爹一樣保護我。
他把我放了下來,這時候好像應該說些感謝的話,可我太笨了,低著頭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該說甚麼。
我可以想起來的,姐姐教過的。
我有些著急,憋得面色潮紅,猛薅了幾次頭髮卻還是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他卻是先開了口,「你沒事吧?」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他這麼好,說話和聲細語的,還會關心我,我怎麼能一句感謝的話都想不出來呢?
像是被羞愧擊中,我的腦子一下子靈光了起來。
我應該看著他鄭重真誠地說,感謝郎君搭救之恩,小女子不勝感激。
可我抬起頭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到了他鼻翼的那顆小痣。
爹爹的鼻翼也有小痣,爹爹也會抱我,關心我。
記憶中原本糢糊的面容霎時被賦予了具象,逐漸和面前人的容貌交曡重合在一起。
他一定就是爹爹,他來接我回家了。
我興高採烈地撲過去緊抱住他,「爹爹!你回來了!」
一定是保佑我的菩薩顯靈了,只趟過一塊豆腐就找到爹爹了。
可他卻是石化般獃立住,胳膊僵硬地懸在半空不知所措,半天也不肯回抱住我。
我撒開手,想問他為甚麼不抱抱我。
他卻是試探著問出口,「姑娘,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而後又後退幾步疏遠地作揖,「在下大理寺司法少卿江雲津,比姑娘年長不了幾歲,應該……不會是令尊。」
我向前拉住他像是抓住最後的稻草,著急想要證明甚麼,可我舌頭打結磕絆著總也說不清楚。
他似乎發現了我的不同,可他沒有走開,也沒有像別人鄙夷厭惡地叫我傻姑。
他立在陽光下,眼光柔和地耐心地聽著我說,還會哄著我讓我慢慢講。
這麼好的人,肯定是我爹爹。
良久,他彎下身子摸摸了我的頭,我覺得像是變成了午後的陽光裡慵懶愜意的貓兒。
我想讓他再摸摸,可他卻是說,「阿季,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
我立在那裡,霎時又像是變成了雨天街邊無人認領的哈巴狗。
「公主府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江州,我想和爹爹回我們真正的家。」
可他卻是讓我叫他阿津就好。
一定是我忘記了爹爹囑托的事,他生氣了才不肯認我。

2
正是僵持時,一人邊喊邊是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江雲津,江少卿,又死人了,這是三個月來死的第四個官員了!」
闖進來的這個人我認得,他是護送我和姐姐進京的小將軍。可他總是張口天子親衞,閉口出身沈氏,驕傲得像只大公雞。
大公雞爪子立定卻是詫異看著我,「你怎麼在這裡?」
我後退了半步,拽著阿津的衣角藏在了他身後。
見我不說話,大公雞又自顧介紹,「她是阿月養父家的孤女,心智不全,就是個傻……」
還沒等他說完,我便覺得耳朵被雙手緊緊覆住,而後聽到阿津略有慍色截斷他,「沈星逐!」
「她聽得懂。」
我就是聽得懂,大公雞在罵我是傻姑。
不過我可不怕他,我會在姐姐面前說他壞話,讓姐姐和他解除婚約。
我才不要姐姐嫁給他。
大公雞自覺羞愧便是言它,「不說這個了,又死人了,你快去看看吧。」
阿津終於有了幾分著急,囑托大公雞送我回家。
我心裡不願意,卻也不能自私地阻攔他幫助別人。
「那阿津明天會來接我嗎?」我問。
他看著我似乎有些為難,還是摸摸我的頭鄭重許諾道,「你乖乖的不要再亂跑,阿津忙完了就會去看你。」
我不情願地隨大公雞回到了公主府,公主府還是很熱鬧,甚至沒有人發現我曾經離開過。
不過我已經找到爹爹了,我不是一個人了。
只是阿津不肯認我,有些苦惱呢。
我拿出紙筆摹出他的樣子,點睛般畫上那顆小痣。
我好怕明天醒來又會忘掉,反複檢查小像還壓在枕下,才心滿意足沉沉睡去。
我又做夢了,夢裡是爹爹在囑托我甚麼。
他說,「這件事很重要,關系到很多人的性命,你最勇敢了,一定可以辦到。」
是甚麼,究竟是甚麼事?我馬上就要聽到了。
可是這時耳邊傳來咚咚的鼓聲,我越是想聽到爹爹的話,那鼓聲便是越發密集清晰。
我起身揉揉眼,看見太陽又升起來了,是姐姐來敲門叫我起牀了。
姐姐走進來幫我梳理發髻,她手上動作不停,卻還是耐心同我解說。
「兔子耳朵纏住兔子尾巴再從洞裡掏出來,這樣阿季的發髻就梳好了。」
她看著鏡中梳扮好的我,卻是說,「阿季已經長大了,要學會自己梳發髻了。」
我抬頭看著她,像以前一樣沖她撒嬌,「有姐姐在,阿季才不要學。」
每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姐姐會來叫我起牀,還會幫我梳兔子發髻。
日子似乎已經這樣過了很久了,我不想改變。
可她卻說,「那要是姐姐不在了,怎麼辦?」
才不會,姐姐就是天上的月亮,月亮不會掉下來,姐姐也不會消失的。
她沒有沖我笑,語氣很認真地說著,認真得讓我害怕。
她說,「總有一天,姐姐也會出遠門,阿季要學會自己紮發髻。」
我不想學,如果我學會了,姐姐就要離開我出遠門了,也許會像爹爹一樣很久不回來。
我胡亂紮了一番,姐姐卻誇我是頂聰明的姑娘,還給了我最愛的糕吃。
我抱著那盤栗子糕,如獲珍寶地數了一遍又一遍,一共有十塊。
三塊分給姐姐吃,三塊留給阿津。
大公雞雖然趾高氣昂的,可他對姐姐很好,那就勉強分給他一塊吧。
還要留一塊給公主,她也愛吃栗子糕。
那剩給阿季就只有兩塊了,沒幾口就吃完了。
然後我一時沒忍住又把大公雞的糕吃了。
誰讓他說我壞話,阿季也是會記仇的。
其他的絕對不能再動了。
我要留著看公主對我笑,留著明天姐姐叫我起牀,留著阿津來接我回家。

3
公主對我笑了,姐姐又來叫我起牀,可是阿津還是沒有來看我。
眼看糕都快放壞了,我只能自己去找阿津了。
我在院牆邊發現了一個洞,不大不小剛剛夠我通過。
可是阿津沒在院中,我揣著糕進了屋裡還是看不到人。
我踱到桌邊拿起紙筆,想要再畫幅小像送給阿津當禮物,卻看見了桌上的紙上畫了一枚銅錢,上面還有字。
我湊近一看,辨認著我為數不多認識的字,不覺間讀了出來,「周,王,賞,功。」
這是甚麼意思?
椅子上還有一大幅地圖著重圈住了江州一地,旁邊寫了一個大字。
這個字我認識,兔子被困在蓋子裡,卷曲著無法舒展,踡縮著不得伸張,謂之「冤」。
我們難道不該幫幫這只小兔子嗎?
等阿津回來了,我也要幫他一起去解救那只兔子,尤其它還是來自江州的兔子。
我等了很久,不覺間困倦地躺進衣櫃裡睡著了。
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我聽到阿津和大公雞在說些甚麼。
大公雞喟嘆著,「三個月內死了五個朝廷命官,都是一枚銅錢嵌入太陽穴,一擊斃命,殺人手法簡直匪夷所思。」
阿津卻是頷首若有所思,「這不是普通的銅錢,這是前朝逆黨的賞功幣。」
「景和十年,太宗崩逝,韋後廢黜端太子,自立為女帝,改國號為周,大量鑄造這種銅錢,即可作為功勛獎章,也可作為貨幣在軍中流通。」
「後來各地起兵勤王,大梁光複後,逆黨誅盡,銅錢盡毀,如今賞功銅錢再現定是有人想重提二十年前的舊事。」
我聽不懂他們在說甚麼,但應該是很重要的事,我不該出去打擾他們,可是我的腳好像有些麻了。
大公雞還是有些不解在說著,「可這和江州有甚麼關系,你如何篤定江州有巨大的冤情?」
「遇害的官員遍布六部,可只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在江州任過職,而後多次越級升遷,不足十年竟全部任職京城。」
「這絕不會是巧合,我甚至懷疑這和十年前駙馬的死,郡主失蹤有關。」
隔著櫃子的狹小縫隙,我似乎看見阿津的眉頭已經擰成了麻花。
大公雞似乎也很詫異,「你是說當年駙馬帶著郡主巡牧江州時不是遭遇了山洪,而是發現了甚麼被滅口的?!」
「那現在郡主已經回來了,你可以直接去問她。」
阿津噤聲,卻是搖搖頭,一旁的大公雞卻是突然來了脾氣。
「說到底,你還是在懷疑阿月的身份!幼時我與阿月一同ţŭ⁰玩耍時,你都未進過京,我當你是兄弟,你怎能如此?!」
阿津嘆了口氣,卻還是耐心解釋,「我沒有懷疑她的身份,我只是覺得她的回歸太不符合常理了。」
他們看起來吵得好兇,阿津文文弱弱的肯定會被欺負。
「不要吵架!」我從衣櫃跳出來吼了一聲。
這次反倒是他二人異口同聲詫異出口,「阿季?你怎麼在這兒?」
我卻是徑直走到中間,板著臉很嚴肅地說,「好好說話,不許吵架。」
他們互看了一眼,不再爭吵,反倒是互不搭理。
氣氛安靜得有些詭異,可是我不會勸人,只能說出自己心裡最真實的話。
「好朋友遇到問題應該一起面對,不應該冷言惡語傷害對方。」
「就像你們就是上天註定的朋友,阿津冷靜聰明,大…小將軍武藝超群,沒有小將軍我會擔心阿津被欺負,沒有阿津我也會害怕小將軍會被騙的。」
大公雞嗤笑一聲,「我才沒有被人騙,不過沒有我,活該他被欺負。」
阿津柔了目光,抬眼卻是和大公雞相視一笑。
我拉住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笑了就不能鬧別扭了,握個手就還是好朋友。」
爹爹說過的,好朋友之間要懂得分享。
我掏出懷裡的栗子糕分給他們,糕已經有些碎了,不過大公雞沒有嫌棄,阿津也說很好吃。
氣氛如此融洽,可以提個小小要求了,「那,我能和你們一起去救兔子嗎?」

4
阿津好像沒有聽懂我在說甚麼,不過他也沒有拒絕。
阿津也不讓我再鑽院牆的洞了,他說不應該因為我出身卑微就低人一等,也不應該因為我不諳世事就被人輕賤。
我應該挺直胸膛堂堂正正地從大門進來。
以前都沒有人和我說過這些的。
他真好。
肯定就是我爹爹。
我每天昂首闊步地從大門進來陪阿津一起救兔子。
他在看公文,我就在一旁畫畫,好像很久之前我就是這樣陪爹爹的。
我托著腮又給阿津畫了一張小像,可是越瞧越覺得不對勁,像是少了甚麼。
到底是少了甚麼呢?
我抬頭看看阿津,再低頭看看畫。
是了,少了一個酒窩。
記憶中爹爹是有酒窩的,但是阿津沒有。
這麼說,這麼好的阿津……不是爹爹?
我有些慌忙湊近,左右端詳著他的臉龐。
他雙眉柔和,琥珀般的眼眸更顯溫潤,高挺鼻梁外側的那顆小痣,使面部更加幹淨立體。
他真好看,可是……沒有酒窩。
像是被我瞧得不自在,阿津的耳朵浮上了紅暈,就連說話都有幾分結巴,「我臉上……是有甚麼…髒東西嗎?」
「阿津,」我虔誠又認真凝視他的眼,緩緩開口,「我給你戳一個酒窩,好不好?」
「啊?」他有些詫異又有些不解。
我卻是抬手撫上他的臉,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等我戳出來酒窩,阿津就又變回爹爹了,還是會像以前對我好。
他本能地退卻,身體Ṱūₜ一時失衡栽倒,我整個人猛然撲到他的懷裡。
他身上暖暖的,淡淡的檀香讓人安心沉迷,不願離開。
正此時,大公雞又是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嘴裡還是不住喊著,「女的,兇手是個女人。」
只是他進屋看到我撲在阿津懷裡,又悻悻地退了出去,「對不起,打擾了。」
「回來!」阿津呼嗬了他一聲,我也只好戀戀不舍在他懷裡起身。
阿津立定仍是溫潤翩然,只是耳朵還殘留些稍縱即逝的紅暈,他淡然出口,「甚麼女人?」
「兇手,兇手是個女人!」小將軍轉圜立定講了起來。
「昨夜我值夜巡邏見有蒙面人從馮侍郎家中竄出,便追上了上去,她中劍見了血,可惜最後還是跑了。」
「回去查看發現馮玉也死了,已經是第六個人了!」
阿津卻是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個問題,「你說那人蒙著面,那你怎麼知道她是女人?」
對啊,你怎麼知道她是女人?
大公雞支支吾吾,臉一直紅透到耳根,「我又不是故意輕薄她的……」
他抬眼又是看著幸災樂禍的我,語帶警告,「別告訴你姐姐。」
我幹嘛要聽你的。
回去我就一五一十跟姐姐說了,「昨晚沈星逐當街輕薄了一個姑娘,可激烈了,那個姑娘流了好多血。」
我實話實說,可沒有添油加醋。
可是姐姐沒有說話,看起來神情落寞,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是不是……姐姐的頭痛病又犯了?」
姐姐卻是勉然一笑,「只是昨晚沒休息好而已。」
一定是夏夜蟬聲惱人,叫得姐姐睡不著覺,我作勢要找桿子趕走這些壞蟲子。
可姐姐卻是攔住我,眼眸黯然,意味深長地說,「那蟬也算是福薄壽短之物,此身輕微,蟄伏十年,才換得鳴叫月餘,不足半月,悽切的垂死之音便會越發稀疏了。」
我聽不懂這是甚麼意思,只是覺得姐姐說這話時一個人站在樹下,背影孤單又寂寥。
明明姐姐已經找到了家人,為甚麼還會不開心,是不是怪阿季不夠關心她了。
我走過去,直到陽光把我們的影子重曡在一起才心滿意足地停下。
姐姐不要不開心,有阿季陪著你。

5
蟬鳴漸漸稀疏,秋天來了。
院子裡開了好多菊花,公主邀請了好多人一起來看。
姐姐說,這叫游園會。
阿津和小將軍也來了。
說起阿津,還有些小煩惱呢。
阿津的酒窩我還沒有戳出來,我一碰他,他就羞著臉躲開,還跟我說,男女授受不親。
可是我只是戳戳他的臉,沒有想親他啊。
雖然有些不自在,他還是坐到了我的身邊。
嬤嬤走過來,和聲笑語對姐姐說話,「入秋時節蟹腳初肥,廚房特意做了蟹黃糕,還請郡主品鑒。」
姐姐還未出口,小將軍倒是面有慍色先出了口,「阿月自幼便對蟹過敏,郡主離家不過十年,喜好禁忌你們都忘幹淨了嗎?!」
嬤嬤慌忙跪地賠罪,姐姐道,「無妨,分給大家吃吧。」
阿津夾了一塊,卻是先遞給了我。
他真好,還記得我最愛吃糕。
我眼睛亮亮地盯著那塊糕,還不忘說了句,「謝謝阿津。」
可是姐姐卻是攔住了我,她說,「阿季最近有些腹瀉,不宜食這種寒涼之物,還是吃栗子糕吧。」
我眼睜睜姐姐把蟹黃糕撤走,心中仍是疑惑。
我根本沒有腹瀉,姐姐為甚麼要撒謊,她明明說過撒謊的人會長長鼻子的。
難道這些都是騙小孩子的,大人就可以說一套做一套嗎?
我有些不開心,也不想像他們一樣裝作開心。
正此時,有畫師拿著新繪的游園圖來討賞,大家都圍著他大加贊嘆。
有甚麼好的,平平無奇,那麼普通還那麼自信。
阿津看我嘴撅得老高,摸摸我的頭慰藉問道,「阿季是不是也想畫畫?」
他怎麼甚麼都知道。
「嗯,我畫得比他好。」
我只是說了事實,沒想到那麼多人聽見了,他們都一臉質疑地看著我。
果然,還是沒有人願意相信我。
倒是姐姐出來為我辯白,「我們家阿季雖然心智不全,畫工卻是一頂一的好。」
阿津遞過來紙筆,滿懷希冀地看著我,「阿季,別怕,看到甚麼畫甚麼就好。」
看到了甚麼?
我看到了假山,菊花,涼亭,和涼亭中的一眾人。
我畫了出來,和一旁圖放在一起,高下立判。
大家圍著我的圖欣賞,不時發出贊嘆。
「這線條,這運筆,簡直栩栩如生!」
阿津笑著說,「這是屬於阿季的誇獎和掌聲。」
我也可以……擁有誇獎和掌聲的嗎?
我還以為大家都很討厭我。
可原來我是這麼厲害的人。
幸福來得太過突然,一整顆心像是一瞬間被捧上了天。
「卷雲皴,她畫假山的技法是卷雲皴!」人群中一語既出,滿堂嘩然。
大家突然都用嫌棄驚恐的眼神看著我,嘴裡還不住嘀咕著些甚麼逆黨、叛亂……
我不懂發生了甚麼,假山就是假山,為甚麼還要分甚麼雲卷花卷。
公主示意讓我過去,她摸著我的頭問我,「好孩子,你告訴我,是誰教你畫畫的?」
「有……有很多。」爹爹,姐姐,還有江州織繡坊裡的繡娘個個畫技精湛,都有教過我。
公主緊握著我的手,站起身來保護我。
「太宗朝的端太子謙和敦厚,畫技精湛,15 歲自創的卷雲皴技法更是風靡一時。韋後叛亂,與端太子無關,更與繪畫技法無尤,大家不必談此色變。」
「今日之事就此作罷,若是日後再有閑言碎語,本宮絕不輕饒!」
我看著公主一時出神,不明白她是怎麼做到溫柔和威嚴並存的。
可是公主的手好溫暖,我一點也不怕她,反而覺得好親近。
她摸摸我的頭,遞給我糕吃,「好孩子,不用怕,以後想畫甚麼便大膽畫,阿季肯定能成為個赫赫有名的大畫家。」
成為個……畫家?
她說,我能成為個赫赫有名的畫家。
一股暖流自心底湧起,化作了小鹿在胸膛亂撞。
我啃著糕,猛地點頭。
公主那麼厲害,說的話一定準。
阿季不是傻姑,阿季會成為個大畫家的。

6
爹爹就是個大畫家,畫了好多好看的畫。
我又夢到爹爹了,我靠在他的懷裡聽故事,一抬眼就能看到他鼻翼那顆小痣。
夢裡的我很是忿忿不平,「這個女人真壞,為了搶家產殺了那麼多人,連自己的親兒子都要害,可為甚麼她兒子還要幫她贖罪呢?」
「大抵是因為她的兒子很愛她吧。」
我滿眼疑惑,「愛是甚麼,不明白……」
爹爹又把我摟得緊了些,耳畔的聲音磁性又溫暖。
「愛啊,愛就像在胸膛裡煨上了一罐糖漿,讓人感覺很甜蜜很溫暖,可有時也會讓人感到刺痛煎熬。」
「愛是最簡單的本能,也是最複雜的感覺,等到阿季遇到了就會知道了。」
還是不明白,誰會在自己胸膛裡煨糖漿呢。
正是這樣想著,我似乎聞到了一陣嗆人的焦糊味,這是誰家的糖漿熬糊了?!
猛烈的咳嗽將我震醒,睜開眼卻看見火苗四下亂竄,燎上衣櫃,躍至牀幔,火燄張開血盆大口幾乎就要把我吞噬。
我很害怕,猛拍著門窗大喊,可濃煙滾滾不斷,繚繞在整個屋子裡,窒息般灌入我的口鼻。
煙燻繚繞間,摧枯拉朽中,我似乎看到了爹爹,可他渾身都是血,躺在火海裡一動不動。
不會的,這一定是夢,一定都是假的。
可腦海裡不斷有支離破碎的記憶閃回。
我看到姐姐在火場裡呼救,我看到我在濃煙裡拖拽她,然後燎火的房梁砸了下來……
我的頭好疼,疼得我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我聽到爹爹在囑托,「這個匣子裡有一幅畫,是一幅藏寶圖,你一定要把它藏好,不能告訴任何人。」
但又好像是阿津在叫我,「阿季!阿季!你在裡面嗎?!」
「這件事很重要,關系到很多人的性命,你最勇敢了,一定可以辦到。」
「阿季,別怕!我來救你。」
好多種聲音重曡回蕩,到底甚麼是真的,甚麼是假的?
眼神迷離昏厥之際,我看到有人向我奔赴而來。
我不願意分清那是爹爹還是阿津。
因為我害怕……夢是真的。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醒ẗù₈來的時候窗外依舊月色朦朧,卻再也聽不到蟬鳴了。
姐姐端著藥喂我喝,可是我卻覺得這碗藥前所未有的苦,哽在咽喉裡吐不出也咽不下。
我還是問出口了。
「爹爹只是出遠門對不對?他沒有被人害死對不對?」
我拽住姐姐的衣袖,像是絕癥患者抓住最後的稻草,仿佛只要大夫說是誤診,我就不用咽下這碗苦藥。
「你想起甚麼了?」姐姐有些驚異,卻並沒有否認。
她沒有否認,所以……夢是真的。
有壞人殺了爹爹,還要放火燒我們,這一切都是真的。
那阿津就是假的了,他不是爹爹。
那麼好的爹爹,會關心我,給我講故事逗我開心的爹爹已經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姐姐低頭眸色未明,語氣卻更像是自責,
「你不應該救我的,你毀了心智,而我只剩下痛苦和仇恨。」
這是甚麼話,你可是那麼好那麼好的姐姐,再來一次我還是救你的。
「你真是世界上唯一的大傻子。」
「我才不傻。」我擦著鼻涕眼淚倔強地反駁著。
「阿季不要哭,」姐姐摸著我的頭,熟悉又溫暖,可轉瞬她的眼神變得淩厲又陌生,語氣也是冷冰冰的。
「姐姐承諾你,所有傷害過我們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姐姐,獰笑著竟比廟裡驅邪神像還要可怖幾分。
可轉身看向我時她又恢複了一副笑顏。
姐姐來了京城後變得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7
他們說,是阿津救了我。
我抱著一整盒栗子糕去道謝,路上嘴裡一遍遍嘀咕著要對阿津說的話。
「多謝郎君救命之恩,小女子不勝感激。」
「多謝救命,我……感激……」
「多謝……甚麼來著?」
等我站到他面前時,我又忘記了要說甚麼。
哼!都怪他家正門實在太遠了!
我不知道說些甚麼感謝,只能給他我能給的所有。
我把一整盒栗子糕都遞給他,「阿津,給你糕吃,都是你的。」
阿津好像很開心,沒有吃糕只是看到我就有那麼開心。
不對啊。
「阿津,我從公主府走到你家正門走了好久,你是怎麼趕過去救我的?」
難不成阿津會飛不成?
阿津也不避諱,永遠都是這般坦蕩,「因為我鑽了院牆的洞。」
「可你不是說過不能鑽狗洞,會沒尊嚴,不體面?」
他凝視我的眼睛,眸子柔得像是一汪水,語氣卻是那般的認真。
他說,「尊嚴體面遠沒有阿季重要。」
不知道為甚麼鼻頭酸酸的,就是好想哭。
我抽泣著,覺得自己配不上他的好,「你不是爹爹,為甚麼還會對我這麼好?大家不應該都喜歡聰明強大的人嗎?」
「阿季說得沒錯,大家都更喜歡聰明、強大的人,因為他們活得無可指摘,令人豔羨,可再完美的人心底都滋生出私心陰暗。」
「但是阿季幹淨純粹,善良勇敢,和他們都不一樣,你比他們都更珍貴。」
他捧起我的臉,如獲珍寶小心翼翼地拭去我的眼淚,「我對你好,只是因為你值得這麼好。」
霎那間,一股夾雜著甜蜜的溫暖,像是煨熱糖漿湧出的微小氣泡,連綿不斷地從心底咕嘟咕嘟浮了上來,以至於整個胸膛都溢滿了甜香。
這就是愛嗎?
這就是愛了。
和爹爹說得分毫不差。
我愛阿津,不是因為他像爹爹,只是因為他是他。
那麼好那麼好的阿津還會對我好,可我只怪自己太笨,不知怎麼表達。
愛真是複雜的東西,感覺得到卻又那麼難說出口。
阿津,我該怎麼讓你知道呢?

8
阿津穿著朝服來拜見公主。
公檢法顏,光風霽月,原來還有人可以把大紅袍子穿得這般好看。
他還是那般彬彬有禮向公主作揖,「微臣奉旨徹查京城官員兇殺連環案,卻不料牽扯出十年前駙馬身亡的真相,特來告知公主。」
公主沒有很驚訝,只是淡然道,「根本就沒有甚麼山洪,他是被人害死的,對不對?」
「公主明鑒,臣前日奉旨提審了最後一位符合兇手條件的官員——前江州刺史楊稷。」
「據他交代,當年駙馬巡牧江州,有人檢舉當地官員假借修堤之名,圍堰抽水,致使陵江下游萬千百姓喪生流離。駙馬繼而查之他們七人是在暗尋周王寶藏,欲上書陳表。楊稷收買不得,便殺了駙馬與檢舉人滅口,並謊稱死於山洪。」
公主坐在那裡不說話,眼眶氤氳著霧氣。
阿津語氣還是溫柔,「逝者已矣,公主切莫過分哀傷,所幸天道公正,惡人落網,也算告慰駙馬英靈。」
公主好可憐,姐姐上前牽住她的手撫慰,我也很想上前抱抱她。
公主神情稍定,像是想起了遙遠的過去。
「當年韋後叛亂時,本宮剛及笄,依稀記得逆黨南撤時搜刮財寶,幾乎搬空了整座京城,之後竟在陵江上不翼而飛,周王寶藏到底是傳聞還是確有其事,竟害了那麼多條性命。」
周王寶藏?會不會和爹爹囑托我的藏寶圖有關?
阿津又是作揖,「未知全貌,微臣不敢妄言。只是楊稷眾人挖出了十箱財寶,分贓後用於打點升遷,若傳言不虛,寶藏絕非僅此。臣已請旨前往江州查明原委。」
江州?!阿津要去江州。
「我也要去!」姐姐搶先一步說出了我想說的話。
「我早知父親是為人所害,只是礙於種種緣由,一直不得回京認親。如今我隨江少卿重回江州,一來是了卻父親遺願,徹查寶藏一事,二來我流落江州十載,也好便易行事。」
姐姐句句在理,公主也只得默許。
他們都要去江州,「那我也要去,我要和你們一起回家!」
阿津本來是不同意我去的,可是耐不過我死纏爛打。
終於可以回家了。
回到江州,我要找到爹爹囑托給我那張圖,看看到底是不是藏寶圖。
可是,我藏到哪裡了來著?

9
船順著陵江而下。
小將軍也隨著一起來了。
他大抵真的很愛姐姐。
別人一提起姐姐,他就像是炸了毛的貓兒,可到了姐姐面前,他又秒變淋了水的狗兒。
是夜,他邀姐姐在甲板賞月,隨風傳來了一陣陣嬉笑。
能讓姐姐開心的他,似乎也沒那麼討厭了。
後來歡笑漸歇,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他偷親了睡著的姐姐。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兒,桅桿後暗中偷窺的我一下跳腳出來,「你你你……你怎麼可以……」
他比了個噓,拉著我到了一旁,可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阿津說的男女授受不親。
沒想到他倒是先興師問罪,「小叛徒,上次就是你告的密,這次又想怎麼樣?」
我問他,「你告訴我,要怎麼去愛一個人呢?」
因為不懂愛,只能偷偷觀察學習別人怎麼去愛。
小將軍眉頭一皺,「你問這個做甚麼?」
「你不說,我就告訴姐姐你,偷,親,她!」
他連忙捂住我的嘴,迫於威脅終於緩緩開口,「這有甚麼難的,愛一個人就是陪著她,支持她,保護她,給她想要的一切。」
「可你怎麼知道姐姐想要甚麼呢?」
「自由,她最想要自由。」他出口篤定,「小時候,阿月最愛蕩秋千,她說她最喜歡蕩到最高處迎面自由的風,若是能蕩到月亮上去,怕是詩仙都要羨慕她了。」
「那我怎麼知道阿津想要甚麼呢?」
小將軍瞳孔震驚,轉瞬又笑成媒婆一樣,語氣還帶了一絲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幸災樂禍。
「那你自己問他嘍~」
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這應該是他簡單頭腦難有的智慧了。
嗯,我照著小將軍說的比葫蘆畫瓢去做就是了,這樣阿津一定可以感受得到我很愛他。
我去找阿津下五子棋,這應該算是陪伴吧。
這還是阿津教我的玩法,不過現在他好像玩不過我了。
「五子一線,阿季又贏了!」
說來奇怪,自從上次火場逃生後,冰封的記憶好像緩緩融化了,就連腦子都能多繞好幾個彎了。
阿津心不在焉勉強一笑,回過神來卻是向我道歉,「對不起,阿季,我又出神了。」
自上船後阿津便時時眩暈嘔吐,整個人都憔悴消瘦了,即使這樣還是願意陪我下棋。
我托著腮寬慰他說,「阿津,你不想下棋可以不下,不開心也不用裝開心,沒有人會怪你的。無論你做甚麼,阿季都會永遠支持你。」
他抬起眼看著我,燭火昏黃撲朔地映在他的臉上,他眼眸明亮卻又裹挾些許繾綣情思,而頰上卻不覺染上了雲霞。
我湊近一看,他的眸裡是我,全部都是我。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是糖漿不受控制地劇烈沸騰翻滾。
我一定要讓他知道我很愛他,一刻都等不了了。
我盯著他粉潤的薄唇,鬼使神差般地踮起了腳尖。
雙唇幾近觸碰的瞬間,門外卻是傳來一陣喧鬧。
出門只見船上已經亂成一團,無數蒙面人自水中躍出在甲板上大開殺戒。
混亂中,小將軍帶著人反抗,阿津把我藏到帆布底下,讓我不要出來。
我很害怕,可我又想起小將軍的話,「愛一個人,就是要保護他。」
我鼓足了勇氣怯怯露頭,卻正見火光夜幕中,阿季被蒙面人捅了一刀推入了水中。
那一瞬,從未有過的恐懼湧上心頭,身體也不受控制地跳下了水。
水幕中,阿津閉著眼毫無生機地徑直下墜,鮮血從他胸前溢出,把江水暈染得緋紅。
江水冰涼刺骨,我卻甚麼都顧不得了,奮力向他游去。如果我不拉住他,那麼好那麼好的阿津就要消失了。
觸碰的真實稍緩了我的恐慌,唇齒相貼的瞬間,我終於感覺到了爹爹說得愛的刺痛。
那是有口難言的遺憾,是患得患失的苦楚,也是生離死別的恐懼。
我用盡氣力把阿津拽上浮木,可他還是沒有醒。
失去意識前,我看著漫天的星辰又禱告了一遍。
菩薩啊菩薩,你一定要保佑他平安無事。
哪怕是用我的命去換。

10
醒來的時候,阿津就躺在我身邊。
他告訴我,我們被江邊的漁家救了。
太好了,阿津沒有死,我也還活著。
阿津捂著傷口起身作揖,「我們兄妹二人本欲到江州尋親,沒想到遇到了水匪,多謝大爺大嬸救命之恩。」
「我不是他妹妹。」
我委屈不滿地喃喃細語,聲音不大卻足夠四人全聽到。

大嬸瞧瞧阿津略顯尷尬的神情,卻是爽朗一笑,「行了,別瞞大嬸了,看那丫頭昏迷時你焦急的樣子,怕是情妹妹吧。」
阿津噤了聲ṭŭ̀ₓ,可我分明看到了他稍縱即逝上揚的嘴角。
倒是大爺給了忠告,「江州那地方,能不去最好還是別去了。」
「為甚麼?」我們異口同聲地問道。
「江州河堤失修,洪澇頻繁,好多流民為了口吃食加入了那紅蓮邪教……」
大爺長籲一口氣,多少有些無奈嘆惋,「說不得,說不得啊,你們多加小心吧。」
我自小在江州長大,倒是經常聽說紅蓮教。我不知道他們是好是壞,只覺得他們紅衣燦白蓮的衣服好看極了。
可不知為甚麼,大家好像對他們又敬又怕。
阿津傷勢稍愈便是要出發,我知道他是害怕小將軍和姐姐擔心。
所幸江州已然不遠,大爺恰巧南下駕著驢車把我們送到了江州城北的破廟中。
道謝告別後,天色已晚,我們暫棲破廟,只待明日進城。
阿津尋來些幹草,打開火折子。
火燄焠出的瞬間,我卻是本能地拽著阿津的臂膀後退。
阿津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可不知為何,自從那晚水中吻之後,我本有些開竅的嘴巴又笨Ṭû⁰了起來。
「火……燙燙……會很疼。」
我怕阿津不懂,特意拉起衣袖露出我小臂上火燎的傷疤。
姐姐的小臂上有塊月牙狀的胎記,剛到京城的時候,公主摸著它哭了好久。
可我同樣的地方卻只有一塊駭人的傷疤,會不會嚇到阿津?
念及此,我又慌忙擼下了袖子。
阿津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了,「阿季是怕我被火燙到,讓我小心,對嗎?」
我點頭如搗蒜。
火光亮了起來,我卻是心有餘悸般不敢靠近。
阿津握住我冰涼的手,幫我暖熱,抬眼眸中閃爍著心疼不忍,「阿季的傷疤是怎麼燙到的,還疼嗎?」
我低頭支支吾吾還是說了出來,「是姐姐燙的。」
「不過,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她給阿季道歉了,還給了我好多糕吃,現在已經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阿津欲言又止,只是摸摸我的頭,把我攬入懷中。
他的懷裡暖暖的,一點都不冷了。
廟裡火光橙黃,昏暗交錯撲朔,我抬眼看破舊掉漆的神像問阿津,「這是個甚麼廟啊?」
阿津也抬眼看了看,「這是座菩薩像,應當是個菩薩廟。」
菩薩?菩薩?!
我想起來我把藏寶圖放在哪裡了!
我猛地起身,四下翻找,不覺跑到了院子裡。
江州城北菩薩廟有一個地窖,小時候玩捉迷藏我藏在那裡從未被發現過。
那張圖應該也是被我藏在了那裡。
在哪裡?在哪裡?我明明記得有個入口的。
阿津被我搞得一頭霧水,「阿季,你在找甚麼?」
「我丟了東西,很重要的東西,阿津快幫我一起……」
話還未說完,我一腳踩空,連累阿津一起墜入地窖。
一時摧枯拉朽,塵土飛揚。
待回神才發覺這裡已經荒廢,年久失修,就連向上的木梯也已經破碎不堪。
我們被困在了地窖中,卻真的找到了爹爹囑托的木匣。
若寶藏是真,那一定是這個木匣子害死了那麼多人。
我捧著匣子交給阿津,認真又虔誠。
這是爹爹死前囑托的東西,比我的命還要重要,阿季現在交給你。
你一定要查清真相,別讓這匣子再害人了。
阿津不明所以地打開匣子,裡面是一幅江州的全景圖和一幅書信。
月光下書信緩緩展開,仿佛沉冤之人借月回魂苦訴衷腸。
「吾名李端,忝居太宗朝東宮太子。景和十年,父皇崩逝,母後奪權自立為周朝女帝,誅李氏宗族,囚吾於別院。暴政不得民心,各地起兵勤王,未及三年,兵敗如山倒。
逆黨餘眾搜刮京城財寶,押吾乘船南撤,行至江州遇襲,殘眾分贓不均自相殘殺,獨活吾一人。金銀萬萬兩,皆為民脂民膏,吾恐有心人以此為禍百姓,遂沉船於陵江底。
吾自知罪孽深重,無顏回京繼承大統。欲投江自盡,卻被當地女捕快所救,後為吾妻。
吾與愛妻相濡以沫十載,育有一女。天意不公奪吾妻性命,吾悲極又念江州惡官覬覦寶藏,只得苟且偷生。幸駙馬江桓將巡牧江州,吾欲檢舉惡官,以寶藏托之。
此舉甚險,吾恐命之不久,特繪江州圖以示沉船之地,願後世忠貞無畏之士,破江州圖之謎,得周王寶藏,複我大梁榮燿,則吾死而無憾矣。」
讀完,阿津長籲一聲,許久沒有回神。
良久,他才高舉木匣,跪地仰天立誓,「端太子以命重托,雲津定不辱命。」
周遭一片昏暗,他身上卻仿佛閃爍著神性的微光。
扶他起來的瞬間,我似乎聽到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著些甚麼。
「端太子也有個女兒,還和郡主年齡相仿……」
「阿津,你在說甚麼?」
他抬眼恍然大悟般看著我,可最後只是說了句,「沒甚麼。」
那句沒甚麼,倒是像極了江湖道士口中的天機不可洩漏。

11
天光大亮的時候,終於有人發現了我們。
一位跛腳老伯帶著一眾人馬趕忙來迎,見到阿津卻是慌忙跪地,「江州刺史趙謙見過欽差大人。」
刺史?!刺史大人來了!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了三個嚮頭。
街上大嬸教過我,刺史是很大很大的官,見到了要磕頭的。
這下倒是把刺史大人整不會了,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微笑著。
這頭磕來磕去像極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不過幸好大魚偏愛蝦米。
阿津把我扶了起來,向他們介紹,「阿季是長公主的義女,也是我的……私人司理。」
公主是認了我當義女,可我甚麼時候成了阿津的私人司理?
他們似乎也不理解這個私人司理是個甚麼官,可這絲毫不影嚮對我畢恭畢敬。
到了公廨,小將軍似猴兒一般跳出來,一拳精準錘在阿津的傷口處。
「我就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
阿津吃痛一聲,微笑著咬牙切齒,「沒有你二次傷害,我可能命能更大些。」
姐姐卻是細心,招呼著醫官給阿津換藥。
這時我才發覺鮮血已經他從中衣裡滲透了出來。
都怪我太笨了,這一路他不說疼,我竟然真覺得他是不疼的。
我自責無用,只能在門外落淚。
他們說著男女有別,說甚麼都不讓進去看看。
姐姐卻跟我說,「你嫁給他,就可以進去陪著他了。」
嫁給他,就可以分攤他的痛苦了嗎?
那就嫁給他!
以後這些傷疼苦痛,我都不想讓他一個人承受了。
正是想著,小將軍花裡胡哨地罵著那群刺客走了出來,還說定要好好審審抓住的兩個活口。
你會審還是我會審?!到頭來還不是受傷的阿津去審。
他好吵啊,能不能讓阿津好好休息。
正此時更吵的侍衞卻是沖了進來,「大人,那兩個刺客突然暴斃了!」
阿津趕忙著衣攜刺史大人一同前去查看。
潮濕逼窘的牢房中,兩個黑衣人口吐血沫倒地不起,可手掌上皆綻出了一朵七瓣紅蓮。
「紅蓮蠱!」一旁獄卒見狀喊出了口,可看了看刺史大人不悅的臉,又涔涔地噤聲後退。
阿津卻是威嚴正色道,「甚麼是紅蓮蠱?」
刺史只得上前解釋道,「本地有個教派名曰紅蓮教,信徒入教需得種下此蠱。平時倒是無礙,但若被催動毒發便是頭痛欲裂如同火燒斧劈,每發作一次手掌便會綻出一片蓮瓣,七日內若不服解藥,七瓣蓮開便是神仙難救。」
小將軍卻是疑惑,「可他們前兩日並沒有毒發綻出蓮瓣啊。」
刺史又補充道,「若是……誤飲同是中蠱人的鮮血,瞬間七瓣全開毒發暴斃。」
所以……是有人故意以血下了毒?
我的腦袋還沒轉過彎,只聽阿津嚴肅呼喝一聲,「大膽趙謙!你可知罪?!」
刺史慌張跪地,做小伏低地連喊冤枉。
「你何冤之有?!今日這兩位刺客猝死於此,便是表明早有紅蓮教徒滲透入了公門,你身為一州刺史,識人不清,禦下不嚴,竟縱容不軌之人在公門中混淆視聽,行兇殺人!」
阿津繃著臉淩厲地鏗鏘其詞,我卻覺得他前所未有的英俊颯爽。
「本官限你十天內肅清公門,在此之前為保安全,欽差衞隊暫宿於外。」
宿在外面?!
我眼睛一亮,心中竊喜。
我是不是能把阿津帶回家了。

12
阿津真的同意了,小將軍也是積極得很。
推開織繡坊的大門,陽光明媚地灑在了臉上,院子中央屹立的日晷不偏不倚指向了午時。
半年前離開時也是午時,這裡一切都沒有變。
一眾繡娘夥計迎了上來,我迫不及待地跑過去抱住他們,「立春,小滿,秋分,小雪,阿季回來了!」
原先在江州時,姐姐經營著織繡坊,而我每天除了和繡娘姐姐們嘮嗑畫畫,就是和夥計哥哥們追逐玩鬧。
直到陪姐姐去了京城,我才知道原來世界很大,不只有這一方天地。
可我還是很喜歡這裡。
這裡有刺繡精湛的穀雨姐姐,有燒飯很美味的立夏姐姐,有很愛講笑話的霜降哥哥,還有面冷傲嬌的大寒哥哥……
我樂此不彼地向阿津介紹我的每一位親人,直到天色將暮。
一席歡宴後,小將軍和阿津安頓在東廂房。
我想著阿津身上有傷,念著他晚上會冷,抱著棉被進門卻正巧加入了他和小將軍的談話。
小將軍終於意識到問題,疑惑出口,「不對啊,如果紅蓮教殺兩個刺客是為了滅口,可催動蠱毒綻出紅蓮,豈不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抬頭和阿津對視一眼,終於忍不住吃笑了一聲,「小將軍,你終於發現了,腦子轉一圈時間未免太長了。」
這個問題出了公廨,我就偷偷問過阿津了,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我。
阿津眉頭微皺,終於道出他的推測。
「或許有這麼一種可能,京城的連環殺手其實是苦主,她殺了馮玉六人,卻獨留楊稷招供,為的就是把我們引到江州來查一樁陳年冤案,而今天也是她出手把線索指向了紅蓮教。」
小將軍追問道,「甚麼冤案?」
阿津這才從包裹中掏出木匣,展開那張江州藏寶圖,神情堅定道,「一樁和周王寶藏相關的滔天冤案。」
我看著那張江州圖,心裡揣測著爹爹的死怕是也與此有關。
查清冤案,救出江州的小兔子,爹爹在天上會看到嗎?
小將軍伏在桌上對著江州圖打量來端詳去,得出了一個結論。
「有山有水,有城有邨,這就是一幅尋常的江州全景圖,倒是這題字值得斟酌。」
我看著那似曾相識的題字,一字字讀出,「石鐘對石鼓,金銀萬萬五,誰能參得破,買盡江州府。」
小將軍靈光一現,當即拍板,「會不會寶藏是在鐘鼓形狀的大石頭附近?」
可如果是這樣,只留下題字口訣就可以了,為甚麼還要費力畫一幅江州圖。
我和阿津都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太大,但這並不妨礙小將軍風風火火地滿江州城找石頭。
可小將軍不在,萬一又有壞人來行兇怎麼辦?
萬一阿津被壞人砍了,又受傷怎麼辦?
萬一阿津ṱū́ₓ受傷,包紮又不讓我進怎麼辦?
胸膛裡那罐糖漿咕嘟嘟煎熬著,我也被放進了名為胡思亂想的罐子裡煎熬著。
不能再這麼患得患失了,一定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阿津,我嫁給你吧!」我跑到阿津面前,直截了當地就說了。
阿津勾唇笑笑,似是覺得我這是孩子話,「阿季,你知道「嫁給我」是甚麼意思嗎?」
「我沒有開玩笑,我很愛阿津,願意永遠支持你,保護你,最壞不過是你受傷了我也能握著你的手,陪著你一起包紮。」
我凝視著他的眼,前所未有的認真。
幾乎是瞬間,他一雙琥珀眸子中闖入欣喜,在眼底蕩出層層漣漪,連帶著眼圈都微微一紅,嘴唇翕動卻含著一抹極力壓制的上揚笑意。
他到底有沒有聽懂我在說甚麼?
我把嘴巴撅得老高,怒目嬌嗔地叉起腰,「臭阿津,你真是塊大木頭!」
他俯身笑著撓了撓我的下巴,我那股小氣憤便是在舒服喟嘆中不爭氣地消散了。
「阿季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我怎能不喜歡?」
這塊木頭終於開口了,怎麼好端端還紅了臉呢。
他說,「我亦心悅阿季。」
心悅就是愛的意思嗎?
「壞阿津,那你剛才笑甚麼?!」
阿津捏捏我的臉,語氣中掩飾不了的喜悅,「當然要笑了,就像本來以為要辛苦培養一棵小苗,可在剛剛發現它已經是棵大樹了。」
甚麼大樹小苗,聽不懂。
我抬起眼卻是亮晶晶地看著他,「所以我能嫁給你了嗎?」
「傻阿季,求親要男孩子開口的。」
「那你甚麼時候來向我求親?」
阿津挑了挑眉,狡黠一笑道,「等你忘了我要求親這件事的時候。」
可我已經提前知道了,怎麼都忘不了了!
我有些難眠的興奮,轉念又有些小失落,「那你要是受傷,我就不能陪著你包紮了。」
阿津出口卻是胸有成竹,「在我們破解沉銀地點前,他們不會再傷害我們了。」
我不知道他為何會有這樣的判斷,不過現在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
我得趕緊忘掉他要求親這件事。

13
今天忘掉阿津要求親的事了嗎?
沒有。
今天破解江州圖的藏寶地點了嗎?
也沒有。
我在院門前百無聊賴地蕩著秋千,適時街上傳來些許喧鬧,我以為又來了雜耍藝人,趕忙拉上阿津湊上去看熱鬧。
可我們趕到的時候,只看見幾個彪形大漢惡狠狠離開的身影。
人群漸散,被砸爛的餛飩攤前,一位老伯癱坐錘地失聲痛哭。
阿津上前扶起老伯起身坐下,我亦是上前關切詢問,「老伯,你怎麼了?」
老伯抹去眼淚,語氣還是不免哽咽,「我家遭了洪災,為了糊口便向紅蓮教借了貸,沒想到他們現在竟要五成利,我若還不上這銀子,妻女便要……被拉走抵債。」
阿津卻是問,「這麼高的利息,州府衙門不管嗎?」
「怎麼管得了,紅蓮教在本地勢力頗大,行商的得向他們交庇護費,種地的得交貢糧,就連州府衙門都得看他們臉色。」
「豈有此理,光天化日大梁皇土安可容此邪教乎!」
阿津有些義憤出口,卻是被老伯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這位郎君當心禍從口出,這些年去京城告狀的人數不勝數,就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回來。」
阿津正色又是問道,「朝廷從未忘記過江州百姓,每年都會撥付洪汛撫慰款,老伯緣何要向紅蓮教借貸?」
「哪裡有甚麼撫慰款,我們未見過分毫啊!大抵十年前,州裡還有位季大善人救濟流民,可後來他家走了水,全家十餘口一夜喪生,此後再有洪水,不被淹死也難保不被餓死啊!」
老伯嘆惋一聲,又是指著前方道,「季家舊宅就在那裡,前些年才被盤下來做了繡坊,只可憐那季善人年紀輕輕……」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才發覺那原是我家。
我記得姐姐那時很是中意這片燒焦的荒地,她說這是兇宅,盤下來能省不少銀子。
可原來這裡住過那麼好的人,但為甚麼好人不能長命呢?
我忽然覺得我的江州其實腐朽極了,它不分忠姦善惡,不分禮義廉恥,只是靠權勢財富來分配衣食、感情甚至是道德。
最後我們給了老伯一些錢應急。
可江州百姓人人心懷冤懟,又怎麼能是錢財能解決的。
我從前覺得,「冤」字是一個蓋子,困住了一只兔子,可現在才明白,「冤」字是一座大山,壓著的是一州百姓。
為今之計,只有盡早破解藏寶圖,查明真相,才能鏟除邪教,為民申冤。
小將軍又是風風火火地沖進來,抱著茶壺猛灌了幾大口,才出聲哀嘆。
「江州城都讓我跑遍了,根本就沒有甚麼鐘鼓形狀的石頭。」
很好,感謝小將軍辛苦一番排除了一種可能。
姐姐進來又送了一壺茶,正是他們交談時,我盯著那江州圖察覺出了有些不同尋常。
再仔細端詳一番,原是有兩處山石突兀得很,和整幅畫格格不入。
我鬼使神差地把那兩處山石給裁了下來。
等他們聊完再回神看畫,已然是多了兩個窟窿。
小將軍急得跳腳,怒目而視地看著我,「阿季!你知不知道這幅畫有多重要?!過來挨打!「
不是的,你聽我狡辯………
小將軍不依不饒地追著我喊打,姐姐也攔不住,最後還是阿津把我護在身後才逃過一劫。
還是阿津了解我,他回身問我,「阿季,你是不是發現了甚麼?」
我坦誠地講出了我心中所想,「我覺得這兩塊石頭不該在那裡,至少……不該是這般形態在那裡。」
阿津拿著我裁下來的碎片和其餘山石比對,終於也發現了不同。
「這兩塊山石使用的是卷雲皴畫法,而其餘的石頭則是荷葉皴畫法。」
我雖然分不清甚麼雲卷花卷,但大概就是阿津說的意思。
「作畫之人最講究協調均一,懂畫的人絕不會在一幅圖上用兩種技法畫石頭,除非……」
日薄西山,此時遠處山上傳來一陣暮鼓聲。
鼓聲不大,對阿津卻像是有振聾發聵之效。
他看著畫喃喃道,「誰說一定要是石頭呢?石鐘石鼓,時鐘時鼓……」
借著夕陽的餘暉,阿津帶著我們來到院中的日晷前。
「時鐘時鼓,晨鐘暮鼓,晨鐘應是辰時,暮鼓是酉時……」
我不明白他說的甚麼意思,只是看阿津把畫上其中一個窟窿套進晷針,石頭凸起處正對子時方向。
落日餘暉照著晷針,落下的陰影在江州圖上畫下了一條線後,又直指晷盤上的酉時刻度。
我明白了!
利用日晷刻度在圖上繪出兩條線,交點便可來定位寶藏沉船地點。
果然,阿津又用同樣的辦法把另一個窟窿套進晷針,順著辰時刻度繪出了另一條線。
江州圖上的兩條線擴展延長,最終交集定格。
我湊近一看,那是陵江上的一處河灘。
那就是了,周王寶藏的沉船處。
石鐘對石鼓,金銀萬萬五。繪圖之人真是聰明,竟然想到用日晷刻度來定位的方法。
阿津更聰明,這種的藏寶謎底他都能破解。
姐姐卻是擔憂問道,「各地日晷角度多有偏差,這不會有錯吧?」
「不會有錯,」阿津解釋道,「題字口訣的後兩句「誰能參得破,買盡江州府」便是闡明了藏寶地就是江州。」
「那我就放心了!」姐姐抬眼一笑,卻是驟然淩厲一掌拍退阿津,隨之便將那藏寶圖搶了去。
夕陽斜輝映亮了她半邊臉,夜幕升起又黯淡了她的另半邊臉。
她就那樣站在明暗交界處看著我們,笑著。

14
「姐姐,你在幹甚麼?」我滿眼不解地看著她。
正此時,織繡坊的一眾哥哥姐姐卻突然飛簷走壁般從暗處現了身,只是他們都穿著紅衣燦白蓮的教服,拔出刀指向我們。
「幹甚麼?」姐姐冷哼一聲,「自然是來搶寶藏,還多謝江少卿幫我們破解了江州圖。」
小將軍還是難以置信地向前詢問,「阿月,你是不是有甚麼苦衷?」
「沒有甚麼苦衷,我也根本不是甚麼長寧郡主,假扮郡主入京,不過是為教主大業造勢罷了。」
姐姐面容冷峻,說出的話語也是冷冰冰的。
阿津卻是鎮定自若地問道,「所以馮玉六人都是你殺的?」
「對,是我殺的,全都是我殺的。」
姐姐一句坦蕩幹脆的肯定回答卻使我如墜冰窟。
為甚麼……
為甚麼會這樣?兇手怎麼會是姐姐呢?
姐姐滿眼得意炫燿,「為保萬全,我還帶上了阿季,哪怕計劃失敗,我也能靠著這個真正的郡主脫身。」
郡主?
所以……我才是郡主?
小將軍滿眼不信,刨根問底追問她的難言之隱。
「還不信?」姐姐笑得嘲諷,隨即卻是拔出匕首直直插入了小將軍的胸膛。
她惡狠狠一字一句地說道,「那晚你那劍刺得我好疼,我來把它還給你。」
像是信念的驟然轟塌,小將軍踉蹌後退了幾步,胸前沁出鮮血,眼中也是不覺浸出了幾分水色。
一旁的霜降哥哥也不複從前般愛笑,反而一臉肅殺地出口。
「月護法,何必浪費口舌,寶藏已然到手,教主大業將成,至於這些人全殺了便是。」
所以……這一切都是假的。
可他們為甚麼要假意對我那麼好?
為甚麼不就這樣一直把我騙下去?
他們拔刀相向,小將軍受了傷獨木難支。
阿津立定卻是出口,「教主大人既然來了,不妨現身一見吧。」
一陣熟悉的笑聲從門外傳出,隨即走出個著黑色鬥篷的人。
鬥篷落下,我亦是一驚。
怎麼會是江州的刺史大人?
可一旁的教眾都向他恭敬行禮,姐姐也上前呈上了藏寶圖,斷是錯不了了。
阿津卻像是早有預料,「果然是你。」
「我自認演得毫無破綻,江少卿如何猜到是我?」
「你演技的確精湛,把一個諂媚怕事的刺史演得惟妙惟肖,可你忘了江州冤民人人有嘴,稍加探訪便可推斷出,紅蓮教如此猖狂必有官府庇護,而貪下這麼多年的撫慰款也只能一州刺史才能做得到。」
那個壞蛋教主眼神閃過一絲殺意,「你太聰明了,所以……今晚是走不了了。」
阿津依然是安之若素,「既然走不了了,那死前就勞煩教主大人聽聽,我的推斷對不對?」
「十年前暗尋寶藏的其實不止七個人,你,時任江州縣尉的趙謙,就是那第八個人,你們挖到的也不止十箱財寶,應該還有不少的周王賞功幣。」
「楊稷招供時特意向我隱瞞了這件事,因為他知道殺害駙馬不過淩遲,可若是和謀逆之物扯上關系,那是要株連九族的。」
「他們避之不及,而你卻看到了這些銅錢的價值,你假借紅蓮教名招募私兵,貪墨放貸豢養殺手,時機快到之時,你又派江見月假扮郡主入京,用賞功幣殺人造勢,讓世人想起二十年的韋後謀逆案,繼而又想到大梁正統端太子仍然下落不明。」
「最後,你再假扮端太子起兵,名正言順謀圖大梁天下。」
語畢,那壞人教主都不禁贊嘆鼓掌,「江少卿果然算無遺策,你說得都對,不過我沒想到你能查到江州,更沒想到還能意外尋到真正的周王寶藏。」
阿津眼中劃過瞬間的黯然,道,「那你一定也想不到,真正的端太子已經死了,而且就是死在你們手上。」
「若我所猜不錯,十年前檢舉你們的就是季大善人,他也正是失蹤多年的端太子。「李」字上加一刀刃就是「季」,他一刻都沒有忘記過韋後的殺孽,終其一生守著寶藏替他母親贖罪。」
壞蛋教主卻是滿不在意,「我管他是死是活,拿到周王寶藏,我說我是李端我就是!」
最後他漫不經意地吩咐手下,「殺了他們,一個不留,動手!」
話音剛落,一柄長劍就猝不及防地從背後貫穿了他的心髒。
長劍拔出,鮮血噴湧而出,星點殷紅濺在行兇之人的臉上。
滿臉血墨的姐姐籠在黑暗裡,睥睨著倒地瀕死的教主,獰笑著像是一座邪神。

15
這一劍是我沒料到的,一旁的教眾也是陷入了高層殘殺的茫然無措。
地上的人還在垂死掙紮,「你竟敢……」
姐姐走近毫不留情地將他踩在腳下,「你算甚麼東西,也配對我頤指氣使這麼多年?!」
「實話告訴你,我就是端太子的遺孤,十年前你們殺我全家十餘口,血債累累,終須償還!」
語畢,又作勢抬手多補幾劍,阿津眼疾手快捂住了我的眼。
再睜眼時,地上那人已然咽了氣,渾身是血,卻是死不瞑目。
姐姐一把奪過他手中緊攥的藏寶圖,發狠道,「不屬於你的東西,找得到你也帶不走。」
一旁的教眾一時陷入了群龍無首恐慌,可轉瞬間又齊齊劍指姐姐。
「殺了她,為教主報仇!」
眾叛親離間,姐姐卻是笑得瘋魔,「想要藏寶圖就說,何必打著報仇的幌子。」
教眾蜂擁而上,姐姐卻是看向了阿津,「江少卿,你還不出手嗎?」
此時阿津一聲哨嚮,暗夜中無數羽林衞紛紛現身,與兇徒們廝殺成一團。
混亂中,姐姐飛身躍起,一掌拍出阿津,轉而側躍避開小將軍,把匕首直直懸在了我的脖頸之上。
「不要傷害她!」阿津驚慌之餘這才恍然明白了甚麼。
「這一切從始至終都是你的謀算,你加入紅蓮教假借任務之名到京城順水推舟殺了六人,又利用楊稷將我們引到江州,為的就是今日出手殺趙謙時,我們能幫你肅清逆黨。你的目的也從來不是寶藏,你想要的,他們受到懲罰。」
姐姐笑得輕衊,「貪官與逆黨狗咬狗,我不過是順水推舟,借刀殺人罷了。不過有一句你說對了,所有參與過季家屠殺的人,都得死!」
一陣僵持中,邪教餘眾皆伏誅,倒是姐姐看著滿院的屍體,不免嘆惋悲涼。
「這些都是和我一起長大,一起習武,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姐妹,為了張藏寶圖,全都要我死。」
「世態炎涼,人心難測,我早已看得透了。若想脫身,沒有人質又怎麼能行。」
阿津又是提出,「你放了阿季,我來做你的人質,要殺要剮隨你便。」
姐姐卻是滿臉不屑,「別把自己說得那麼無辜,狡猾的少卿大人。你在京城對我就有諸多懷疑,到了江州幾乎已經猜中了我就是兇手,為了查明動機釣出大魚,你耐住性子生生忍了兩個月未戳穿我。」
阿津也是坦誠,「țŭ₄我的確一早就篤定你是兇手,不拆穿你不僅是為了順籐摸瓜,更是因為你是阿季的至親之人,就算是一時誤入歧途,我也願意給你一個回頭是岸的機會。」
「回頭?」姐姐笑得瘋批又嘲諷,「我是端太子遺孤,當今聖上如何能放過我?!我滿手鮮血,大梁律法又如何容得下我?!」
姐姐手中的匕首又湊近了些,「就是這個傻郡主,非要遵從駙馬的遺言來季家,反而做實了我爹爹檢舉人的身份,給我們引來了殺身之禍。」
「偏她為了救我傷了心智,讓我愧疚地養了她十年,若今日她不能助我脫身,倒也沒必要活下去了。」
最後,阿津只得妥協放她押著我離開。
昏暗的樹林,只剩下我們兩人,姐姐終於放下了匕首。
我不相信姐姐會是壞人,說出了一萬種理由為她辯白。
可她卻是沉默著,默默把藏寶圖放進我的懷中,又那般依依不舍地看著我。
直到遠方傳來阿津的呼喚聲,她才終於伸出手砸向我的後肩。
昏厥前,我最後聽到了她的聲音。
她說,「我把家人還給你。」

16
醒來的時候,江州仍是一片混亂。
阿津忙著追捕逆黨餘眾,平反冤假錯案。
小將軍拖著傷體尋找姐姐,想要聽她親口說明真相。
倒是有幾個羽林衞貼身保護我,恭恭敬敬叫我郡主,還給我買了很多糕吃。
我吃著糕,回想這幾日種種。
那夜姐姐說的,似乎和我的記憶是相符的,可又似乎在哪裡有了偏差。
姐姐不會是壞人,所以到底是哪部分不對?
那晚她又為甚麼說要把家人還給我?
正是想著,阿津回來了。
他瘦了,眼睛裡也布著些許血絲。
我聽羽林衞說,他這幾日忙起來都未好好吃過飯。
我遞給他糕吃,他咬了一口卻是眉頭緊皺,出口竟有些嗔怒,「誰準你們給郡主買蟹黃糕的!」
阿津轉身卻是擔憂地看著我,「阿季,你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乖乖回答,「我沒有不舒服,只有姐姐吃蟹才會起疹子。」
阿津垂眸出神,良久才喃喃了一句,「我們都被她給騙了……」
阿津匆忙地出了門。
入夜,江州下起了雪,紛紛揚揚地掩埋住了些甚麼。
第二天,阿津和小將軍一起風塵僕僕地踏著風雪回來了。
我問阿津找到姐姐了嗎。
可他卻說,晚上你一抬頭,就能看到她了。
姐姐真的蕩著秋千到月亮上去了嗎?那她甚麼時候會回來看阿季呢?
我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只是胸膛隱隱感覺到了愛的刺痛。
好在,江州的一切都好了起來。
紅蓮教餘眾皆伏法,冤假錯案得平反,苛捐雜稅盡廢止,朝廷也授意挖掘出的寶藏用於修築堤壩,救濟民生。
離開江州那天,門口熙熙攘攘跪滿了人。
餛飩老伯擠在前排,對他幼女接連道,「快給青天大老爺磕頭,快磕頭啊!」
阿津走在江州百姓十裡相送的人街上,連連作揖,「感謝眾位鄉親愛戴,江雲津愧不敢當。」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阿津想要的是甚麼。
他之所願,律法不因權貴而容忍,也不因貧窮而草菅,願百姓安居,海晏河清,大梁皇土再無冤獄。
我會竭盡全力助力他之所想,可我呢?
我想要的又是甚麼呢?

17
再回到公主府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曾經呵斥我的嬤嬤客氣地叫我郡主,曾經暗中叫我傻姑的丫鬟恭敬地聽我差遣。
公主又送了我更多的禮物。
她想伸手摸摸我的頭,手卻是懸在半空,和眼眶裡的淚一同顫抖著,最終也沒有落下。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她像是透著我在看姐姐,可她卻又清楚地明白我不是姐姐。
她請旨為我討了新的封號——朝陽郡主。
我是朝陽,不是月光,你們為甚麼總是分不清我們呢?
可阿津跟我說,愛你的人總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你,找到你。
我以為他只是說說而Ţű⁹已,沒想到我走丟的時候,他真的是第一個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阿津勾勾我的鼻子,略帶些哄騙意味,「阿季為甚麼要偷偷跑出來呀?!」
我也誠實出口,「我在找需要幫助的人。」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想要甚麼,又能做甚麼?我聽他們說阿津每天那麼辛苦,一年俸祿才四百石,可我甚麼都不用做,得到的竟比阿津還要多許多。」
「這次隨阿津南下巡牧,我才知道民生皆苦。終日勞作的農民食不果腹,技藝精湛的鞋匠露出了腳趾,甚麼都做的人甚麼都沒有,甚麼都不做的人卻甚麼都有。」
「阿季想不明白這是為甚麼,公主娘親說這是尊卑綱常,可阿季有手有腳,緣何要白吃皇家的米,白穿皇家的衣呢。」
我第一次這麼流利地說這麼多話,倒是聽得阿津一愣一愣的。
在他目瞪口獃的緘默中,我又接著開口,
「以前有姐姐,有你,有公主娘親保護我,阿季可以每日作畫玩耍,可現在不一樣了。既然做了郡主,那阿季便要承擔自己的責任,盡自己的力量去幫助更多的人。」
阿津看著我,眼神中竟帶著些「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那阿季找到了需要幫助的人了嗎?」
「嗯,找到了一些,以後還會找到更多。」
「那我也需要阿季的幫助。」
在我不明所以的眼神中,阿津卻是牽起我的手,極其認真道,「我自幼父母雙亡,由祖父教導長大,祖父逝世後,我已不知家為何物。這些年旅居京城,無論是伴讀皇子還是開府為官,我找不到絲毫歸屬感。」
「直到遇到阿季,你陪著我,保護我,無條件地支持我,我覺得世間仿佛又有了我的棲身之所。你可願嫁我為妻,幫我一起共建一個屬於我們的家?」
他這是在……求親嗎?
在我遺忘之後,幸福驟然從天而降。
阿津拉著我的手走在熙攘的長街上。
我內心充盈,覺得世間萬物都這般的清澈可愛。
可這些感覺是愛帶給我的,不是金銀寶藏,也不是郡主尊位。
愛真是神奇的東西,它不止像胸口的糖漿,也如朝陽初生,似枯木逢春。

18
時間又過了兩年。
小將軍在邊關屢屢立功。
我也嫁給了阿津,即將迎來我們第一個孩子。
這晚,我和阿津在院中蕩著秋千賞月。
抬頭望月那瞬間,我終於意識到哪裡出現了問題。
我的記憶沒有錯,姐姐那夜說的話也沒有錯。
只不過是她說反了。
姐姐才是真正的長寧郡主,姓季的人其實是我。
為了心中的愧疚,她頂替了我的身份去複仇。
而她頻繁的頭痛病,其實是紅蓮蠱在發作。
可那時心智不全的我,從來都沒有真正理解過她的孤獨隱忍、痛苦掙紮與大義犧牲……
到最後,她擔下所有罪名甚至自稱是端太子遺孤,為的只是還給我一個家。
我迎著風不覺間淚水漣漣,不敢再細想下去。
阿津不明所以地瞧著我,「阿季,你怎麼哭了?」
「阿津,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我爹爹其實姓季,他根本就不是……」
「噓……」阿津比了一個噤聲,「駙馬」二字也隨之被我咽回肚裡。
我看著阿津輕拭我的淚痕,可他卻說,「阿季,別看我,看月。」
「月亮一直在,她在天上保佑你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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