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世家病弱的長公子。
冷面毒舌的將軍面無表情:「又虛又白的,你不會是兔兒爺吧,我最討厭斷袖了。」
人人都猜我在他手中活不過三日。
可後來。
他用力捏著牀柱,那塊楠木彫花被五指摳出深深的凹陷。
我生無可戀地等待:「快點的吧。」
他額頭薄汗,抑制到快要崩潰,一邊小心翼翼探著我的鼻息,一邊顫抖地說:「你還病著,我不敢,要不再輕些?」
1
幽州被李瞿占了。
當地的世家大族被迫獻出人質,以表投誠。
孟家獻出的倒霉蛋,是我。
我披著厚厚的貂絨大氅,咳嗽著蹣跚而入。
眯著眼環視滿院哭爹叫娘的脂粉公子。
不由感嘆:「真是兩岸猿聲啼不住。」
跟著我的兩個僕從多思和少言低聲問我:
「公子為護二公子,以身入局,千萬要當心。那李瞿雖是個莽夫,但聽說他麾下有名幹將,簡平州,那可極為不好對付。這次幽州之戰,就是他帶軍使詐,可見此子陰險狡詐——」
忽有烈馬嘶鳴,打斷了多思的話頭。
一柄長戟,吊兒郎當,挑開了半扇外門。
有人歪頭挑眉,輕衊又冷漠地環顧院內眾人。
濃豔近妖,狂妄又粗野。
「我,簡平州,奮武將軍。特來請各位上路。」
門扉大開,鑽入一陣冷風,即便我渾身上下裹得只露了兩只眼睛,還是忍不住咳嗽到喘不過氣。
那股陰冷鑽入肺腑,仿佛迫不及待叫囂著我的死期。
身旁的人哇哇哭嚎,各個嚷著要賄賂簡平州,求他網開一面,但還是被綁成一串,陸陸續續往馬車裡塞。
那匹黑馬終於踱步到了我的面前。
長戟挑開我大氅的系帶,我深吸一口氣,抑制住想要辱罵他的沖動,思索一番,輕輕開口:「將軍,您英明神武,相貌堂堂,難道真心甘情願屈居於此,做些押送人質的粗活?」
他不語,戟尖一點點撥著我的領口,又點了點我裹住下巴的絨毛圍脖。
我加把勁策反:「在下是幽州孟氏長公子,孟伯玉,願獻策給將軍,將軍可否願意給在下一盞茶的時間細談?」
他面無表情,戟尖來回翻弄著垂在我臉龐兩側的帽耳,毛茸茸的帽耳被撥得一動又一動,像兔子翕動。
我:「……」
狗崽子!手這麼欠!他是草船借來的吧?這麼箭!
簡平州終於開口:「草長鶯飛的大好春日,你穿這麼厚?」
少言:「公子體弱,將軍見諒。」
簡平州「呵」了一聲,「昨日還遇到個私吞金珠,說自己金蟾轉世才會拉金子的,今日就碰到個大太陽底下穿貂皮的,你們都當我傻是不是?」
他握著戟把,輕慢一挑,「拿來吧你!」
我的大氅落入他手。
多思大叫:「將軍!你哪裡需要大氅,幹嘛搶我們的衣服!」
簡平州白了他一眼,將我的大氅團吧團吧擰成一條,掛圍巾似的繞到脖子上,「我脖子還空著呢,不行?Ţũ₉」
那一瞬間,我感覺刺骨的寒風都消失不見,渾身上下都是被氣到沸騰的血,氣到我發熱。
畢生頭一回,所有在宅院、世族,乃至權柄之間運作無阻的陰謀算計,頭一回出師未捷,慘受如此羞辱。
真是秀才遇上傻逼。
我給他布天下大局,他滿腦子都是搶我的大氅。
我哆哆嗦嗦,扶住多思。
簡平州那張俊朗又狂妄的臉,陷入厚厚的灰色貂毛中,顯得更白、更冷,他有些艱難地轉過頭,惡劣地挑眉:「呦,還賊心不死擱著裝病號呢?別抖了,再抖我把你那帽子也搶咯,瞧你細胳膊細腿跟個小弱雞似的。」
我呼吸不勻。
少言撐著我,壓著聲飛快說:「公子,公子,想想孟家的未來,想想你位極人臣的夢想,忍耐,千萬忍耐。」
我閉住眼。
「如今孟某已成階下囚,將軍想拿甚麼,悉聽尊便。」
簡平州:「算了,既然收了你的東西,也算結了緣,我給你網開一面,領著你這倆哼哈二將,去我馬車裡坐,別和其他人質擠了。」
我陰陽怪氣:「那你還真善。」
簡平州:「倒也不是。我怕你們塞在一塊,他們哭,你又抖,把我好好的馬車整成灑水車,那真是造孽。」
2
我坐在簡平州的馬車裡,呼吸困難,咳嗽不斷。
多思憂愁:「公子,你不會要死了吧?」
少言安慰:「多喝熱水。」
我捏緊帕子,藏住那上面吐的血,感覺額頭一片汗水冷嗖嗖的,我解開帽子和圍脖。
我面不改色:「放心,你家公子善陰謀算計,註定要禍害遺千年的。」
但天不遂我願,賜予了我一個完全無法策反,胸無大志的弱智將軍,後又賜予了我一場驚雷陣陣的滔天春雨。
又冷又潮,宛若閻羅索命。
我終於堅持不住,整個人癱倒在了馬車長椅上。
我發燒了。
呼吸近乎幹澀,連兩顆眼珠都燙到睜不開。
這一回,怕不是真要出師未捷身先死。
我用盡最後一份力拽住多思:「若我死了,你們一定要回去,護著我弟弟,告訴他,別信李瞿,別信王上,散盡家財——」
我「哇」地吐了一口血,這一回,沒藏住。
少言慌了神,他沒頭蒼蠅似的沖了出去。
多思顫抖著扶著我,徒勞地說:「沒事沒事,公子你一定不會死的。」
我苦笑,覺得自己已經隱隱從那翻飛的車簾縫隙下,看見了緩步而來收割我性命的黑衣閻羅。
這一世,為了家族,殫精竭慮,算計ṭṻₜ不斷。終究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時局。
我頹然地垂下頭。
那黑衣閻羅掀簾而入,咬著胡餅,嚼吧嚼吧吞了下去,拍了拍手上的餅渣,摸了摸我的額頭。
「你們出去,我給他治治。」
我不可置信地睜開眼,簡平州淡淡地垂眼望著我。
燭光昏暗。
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定了許久。
他才回神,「嘖」了一下,「放心,搶了你的大氅,犯不著再害你一條命,我送佛送到西。」
他說得太過篤定。
少言和多思像找到主心骨似的,聽話下車。
簡平州坐在我身旁,單手解了袍子,裡衣的系帶,也並不全脫,就這樣敞著懷,面對我。
匕首,短刀,毒刺,聽鈴哐啷落在地上。
只剩那看似柔軟無害的皮囊,腹肌的線條在燭火中落下一片陰影。
我愣住了。
簡平州的手撐著我耳側,神情依舊是那副面無表情,渾不吝的嘴臉。
執起我的手,往他衣服探入。
「孟公子,我只會些肉貼肉取暖的土Ţū́ₒ辦法,若傷了你世族長公子的氣派,只能請你多多擔待了。」
3
「登……登徒子!」
我沒有料想到,有一天,這句話竟然也會從我的嘴巴裡說出來。
但是,這的確是他簡平州做得太過火。
我平日裡接觸的都是裹在層曡長袍和繁文縟節中的文人清貴,最越距的事不過是飲酒酣暢後互相倚靠著擊缶。
哪有人會脫成這樣,蠻橫又不講理地讓我摸。
神經。
簡平州「哼」了一聲,「你以為我願意讓你碰?」
他一句一字慢慢地說,說幾個字,便解開一顆扣子,一層層衣衫剝開,俯下身子,靠了過來。
皮囊碰到皮囊。
我:「……」
他:「……」
若這是說書人的話本,那我們二位至少該有一人忽然間瞳孔失焦,心跳變快,自此走向一條分桃斷袖的不歸路。
但實則,我只有種莫名的尷尬和別扭。
簡平州皺了皺眉,「你沒甚麼癖好吧?」
我懷著惡劣心思,「世家陰私事多,花活也多,沒準呢。」
簡平州面無表情:「是麼?有也沒事,大不了給你切了,以絕後患。」
他笑得比我還惡劣:「孟公子,你這身子板,娶妻都費勁,用不著的東西,我幫你處理了,不用謝。」
我面無表情:「將軍說笑。」
但即便同簡平州這個人不對付,他滿身的熱氣還是暖烘烘地烤著我。
我感覺深入肺腑的那股刺骨冰冷正逐漸消失。
神志逐漸清明,我攢足了力氣,重新開口:「將軍,幽州方寸之地,如何能安放下您的雄才大略,如今天下三分——」
原本打瞌睡的簡平州終於渾渾噩噩地被吵醒。
他低聲問:「甚麼?」
簡平州隨意抬手揉眼。
我沒來得及閃避,就被一股野牛沖撞般的勁惡狠狠地砸中下巴。
頜骨酸麻。
簡平州愣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肘,又看著下巴立刻腫起的我,「對不住。」
他下意識幫我揉了下,拇指壓住我的唇角,輕輕一摁,卻摁住一片緋紅。
我:「……」
簡平州:「你是面團做的?怎麼這麼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內心百般重複著「家族大業」「親輩安康」,這才平靜下來。
我:「將軍見笑,在下從小體弱,皮膚容易淤青留疤。」
燭光在簡平州的耳畔處晃動,拖曳出一片橙紅。
他別開頭,「嘖」了一聲。
我輕聲問:「將軍,你難道心甘情願將打下的幽州獻給李瞿嗎?」
簡平州似乎在想別的事,思緒稍緩才反應過來,「他是我的上司,我背叛主子,會被世人恥笑。」
我:「若是,他逼你反呢?」
簡平州愣住了,「甚麼——」
話還沒說完,有人疾馳而來,隔著馬車道:「簡將軍,李大人命你不用再送人質去冀州主營,出幽州後,就地格殺,築成京觀。」
馬車外,瓢潑大雨嘶吼落下。
4
簡平州的神色變了,他收緊下巴,忽而用一種灼熱又認真的神情死死盯著我。
他揚聲:「京觀?」
他不是蠢才,知道如果真做了這種將人頭累成高丘的事,就是絕了自己的前途。
馬車外的送信小兵:「是。李大人得知張澤奪取揚州後,築了一座極高的京觀,威風凜凜,震懾百官,他便想築個更大的。」
簡平州:「……知道了,退下吧。」
死寂中,他望向我。
「你到底是誰?」
怎麼會猜得這麼準?
「幽州孟氏長公子,孟伯玉。」
「各家被迫獻出的人質,皆是不成器的棄子,你若是孟家下任家主,怎可會來?」
我淡淡看著他,「您難道沒看出來嗎?」
「在下頑疾纏身,早就時日不多了,孟家的下任家主,是我弟弟。將軍,我只想以我的命換得一個明主,讓孟家平安,讓這亂世終結。」
這明主自然不是簡平州這只會偷我大氅的傻逼。
我已想好,先借著做他謀士的機會,在天下傳出些臥龍鳳雛的美名,到時候拿他當跳板,去找個真正善良可愛懂禮貌的明主,豈不快哉快哉。
我抬眼,滿臉洋溢著忠心耿耿,虛情假意地沖他行禮:「將軍,日後我孟伯玉願跟了您!」
5
我面無表情地頂著那張腫脹的臉,生無可戀地騎在馬上。
身後,那一車籠子塞滿的人質,嘰裡呱啦地議論。
「我就說!怎麼就孟伯玉昨日能上人家的馬車,他色誘啊!」
「你看他的嘴,肯定是同那將軍親得難舍難分,留下的愛的痕跡。」
——那是被簡平州肘擊的印子。
「我也隱隱約約有聽人說,昨日大雨,似乎聽到了吱吱呀呀的聲音,莫非,哇塞,真是狂野。」
——這是純粹的幻聽。
「那簡平州力大無比,武功蓋世,這孟家公子這麼瘦弱,能吃得住勁嗎?」
——不是,這捕風捉影的流言,就已經做實了?
「不太行吧,我覺得孟伯玉撐不過三日。」
……
多思憂愁地問我:「公子,他們不會把你當成簡平州的禁臠了吧。」
我:「……多思啊,你有沒有發現,這群人中,你用在你家公子身上的詞最難聽。」
「神經,我可不搞龍陽這套。從軍打仗,可是為了存老婆本的。」簡平州面無表情,過來橫插一腳。
他說完後,將那件大氅扔給我。
我沒吃住勁,往馬背上一歪,又開始咳嗽起來。
簡平州眉頭一跳,抿著嘴策馬過來,「我又忘了,你是個病秧子。」
昨晚,我們不僅商討了一下天下大計,我還順帶叮囑了簡平州何謂款待謀士的禮儀——
我胃弱,吃不了辛辣鹹苦,米粥只喝煲得糯糯的,肉只吃新鮮,非醃制的。
否則,我會胃痛吐血。
我脾弱,睡覺淺,每晚如果有急事找我,不能直接喊我,要先點一盞燻香,然後讓侍從摸摸我的手,輕輕將我喚醒。
否則,我會心悸吐血。
我肺弱,不喜歡臭味和灰塵,喜歡和洗得幹淨又搽了香膏的人說話。
否則,我會咳嗽不止。
我體弱,容易淤青,所以要輕輕碰我,不能像軍營那群糙漢一般,彼此用力地猛撞肩膀。
否則,我會死。
總而言之,我所述的自己,便是一枚極其易碎的美人盞,自投羅網,呈獻到這位嗜殺閻羅的掌心。
編織著關於一統天下的欲望,生生讓他被我牽制,不敢呼吸。
簡平州的手指輕輕翻動,將那大氅披到我身上,又「嘖」了一聲,一臉煩悶地強壓著性子,給我系帶子。
「多謝將軍,將軍我還是好冷。」
簡平州皺眉,沉默了一瞬,將自己的手衣脫了,又在眾人目瞪口獃之下,為我輕輕戴好。
我掩著唇,似在虛弱無力地咳嗽,其實得意洋洋。
呵。
玩他,就像玩狗一樣。
易如反掌。
6
簡平州聽從了我的建議。
他不想築京觀,我又建議他先別和李瞿翻臉。
反而是去信一封,說路遇劫匪阻撓,已查明是對家張澤派來的探子。為報大人賞識之恩,願暫擱受賞之事,即刻去攻打並州。
並州州牧和張澤是舊識,立場不明,李瞿忌憚他已久。
而簡平州經過一場幽州大戰,兵馬早就有所損耗,他自請去打並州,送死,李瞿高興,打下並州,李瞿也不虧,正好可以趁著兩方相爭,吃漁翁之利。
勝敗都不虧。
他自然同意。
簡平州當時聽完,眼睫很緩慢地眨動了幾下,他只問了我一個問題:「為甚麼?我是他的部下,他卻更盼著我死?」
我張了張嘴,本想引些兔死狗烹的典故,但想到簡平州的文化水平,又咽了回去。
「因為他是婆婆,你是兒媳婦。」
「甚麼?」
「你頭胎生下兒子,街坊鄰居又誇你幹活麻利,你婆婆自然害怕管不住你,盼著你趕緊死掉,這樣就能和自己的兒子孫子關起門來過三個人自家人的好日子了。」
簡平州:「……那是我出生入死討來的功勛。」
我:「生孩子的苦也只有兒媳婦自己知道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人都說婦人之見短淺,但其實深宅大院之中的悲辛同朝堂沙場上的悲辛都一個樣。只不過,困死在宅院的女人,無人贊她為忠良將軍,背棄原主的將軍,無人罵他是性情浪蕩,該浸豬籠罷了。」
簡平州陷入深思,半晌,他驀地開口。
「我明白了。」
他面無表情地宣布:「從今以後,我要做水性楊花的男人。」
我被這驚世駭俗的發言驚住。
吞了下喉嚨,竭盡全力挽回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做呂奉先?」
簡平州「呵」了一聲:「呂奉先?是你在哪認識的野男人吧。我早就知道,一看你這樣,就是搞斷袖的。」
人家是史書裡的……
我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氣到暈在馬車壁板上。
簡平州輕車熟路地撐起我,捋了捋我的後背。
「又怎麼了?馬車顛了?窗戶鑽風了?我又臭了?」
最後一條,其實是我編出來哄他玩的。
病久了的人,看到強健的身子,總難免起些嫉妒心思,便故意說他練完兵後有味道,逼著簡平州一天跳兩次河洗冷水澡。
就這樣洗,都沒洗出哪怕一場小風寒來。
簡平州皮實到像個不會受傷的怪物。
也正因如此,我敢讓他打並州。
等我帶著他打勝這場以少勝多的仗,在天下揚名後,我就去物色我的明君……
而簡平州呢?
我忽然愣了一下。
看著眼前,垂著眼,摸不著頭腦,病急亂投醫般給我把脈的男人。
我忽然有些怪異的抵觸情緒,不敢去細思他的結局。
亂世,天子垂危,天下分裂,一個有勇無謀的武將,若無良臣庇佑,註定會死在陰謀算計之中吧。
我別開頭。
強行壓下了心中這聲音。
簡平州忽而抬頭,神情有些震驚,「你脈呢?孟伯玉,你是不是要死了?」
我忍無可忍:「……兄弟,你把的是我的手背。」
7
並州州牧皇甫節,算個小小的皇親國戚。
性格搖擺不定,就連中午吃啥,都能朝令夕改,反複糾結。
聽聞我們要打他,頭天讓使者遞信來,大意為「我兵強馬壯,你敢來我就打死你。」
深夜卻又遞信,「我們能不能談和,我不喜歡打架,不要讓李瞿坐收漁翁之利。」
次日,卻又遞信,「我兵強馬壯,你也好,李瞿也好,敢來我就打死你。」
簡平州銳評:「神經病。」
我再評:「嚇嚇他。」
頭天派出一隊人馬騷擾,皇甫節立刻追擊,我們跑走。
深夜又派出人馬,皇甫節猶豫,只下令防守。
就這樣來來回回幾次,並州城內的士兵都暈頭轉向,士氣衰微。
就在此時,簡平州派人偷襲,勢不可擋,逼至城下。
漫長的圍城,開始了。
營帳裡,我抱著一小碗米粥,盯著城防圖,慢慢吞咽。
簾子忽被掀開。
赤著上身的簡平州在帳外甩了甩水珠,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走了進來。
我愣了一下,垂下了眼。
他胸膛鼓鼓囊囊,結實的背肌有幾道已經發白的傷口。
長腿窄腰,本就輕薄的布料,被水霧洇濕,變得更加貼身。
隨著他一步步走來,某些東西變得極為惹眼。
他倒是絲毫沒有羞恥之心,大咧咧地往榻上一攤。
幾乎剛沾榻就睡著了。
我頓了頓,還是將燭火調暗。
簡平州卻因此又醒了,閉目淡淡開口:「你也要睡了?」
我:「我再看會書。」
我自小體弱,家人為了照顧我,小時候和奶娘睡,長大些和多思少言睡,身邊從不少人。
我叮囑簡平州,我容易受驚,晚上怕黑,需要人陪。
簡平州滿臉都是麻煩,直接拍板:「知道了,那你和我睡。」
他面無表情:「孟伯玉,你真的很難養。」
這句話,直接堵住我原本想說的話,我本來是想問問有沒有多餘的帳篷能讓我和少言多思一起住的。
陰差陽錯,我成了簡平州的帳內幕僚,同食同飲。
我正全神貫註地盯著兵書思索。
忽然又聽見簡平州開口:「你要是看書,就把燭火調亮,我沒事,我馬背上都能睡。」
我「哦」了一聲。
隔了一會,簡平州睡了睡,又醒了,「你粥還沒喝完?都涼了,別喝了,喝了你又要胃疼,胃疼又要我給你揉肚子。」
我「哦」了一聲。
簡平州直接罵罵咧咧地坐起來,「哦哦哦的,只會哦,你倒是聽人勸啊。」
我默默看了他一眼,捂著胸口。
簡平州聳著眉毛瞪我。
我說:「你聲音能不能小點,我心髒不好,受不了。」
簡平州徹底沒了脾氣,他壓著聲說:「孟伯玉,你真是我爺!」
他嘆了口氣,起身,俯身探來,兩指輕輕往燭芯飛快一擦,點亮了燭火,又抽走了我手中的碗。
營帳裡的火爐烤得暖融融,沒有一絲春寒。
我癱在椅子上,滿意喟嘆。
簡平州看我如此舒服,怒從心頭起,搶走我的書,命我立刻躺下睡覺,不許折騰。
那行軍的牀,比平日裡更加窄小。
簡平州將手臂曲到頭頂,為我擠出一片空位。
雖然偶有聽聞宅院私養孌童的傳聞,但從小一心想要位極人臣的我,並不覺得貼著一個赤裸的男人睡覺有甚麼關系。
畢竟,從古至今,流傳千古的君臣美談,總少不了抵足而眠。
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簡平州對我的賞識。
原本打算再埋一埋的某個念頭,絲滑地順嘴而出。
「平州,你若想娶妻,我願為你薦幾個人選,幽州的名門千金,如何?」
他雖然不通文墨,難成大事,但待我好,我思來想去,還是有些不忍心看他被亂世吞沒。
如今,攀條大腿最快的方法,就是聯姻。
我的人脈加上簡平州的臉和身材,這事不算太難。
我正等著他興奮細問。
卻不成想,等來的是一陣沉默。
簡平ŧù⁷州:「……甚麼?」
「娶妻,你先前不是總說自己建功立業,辛苦打拼就是為了攢錢成親嗎?」
他的手指一下下敲著牀柱,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道:「大業未成,豈不是令美人陪我蹉跎?」
「若你功成名就後再娶,如何辨別來者是沽名釣譽之輩還是真心歡喜你的?」
他又沉默。
我剛要趁熱打鐵,兩指卻輕輕並起,貼住我的嘴角。
「夜風起了,別說這麼多的話,小心鑽風。」
我:「……」
頭一回,覺得自己以前這番渲染病弱,也是有幾分壞處。
簡平州嘆道:「此事再議。並州還不知能不能打下,養兵馬已經很累,加上養你就更累。我如今已經累到沒興趣再想成親的事了。」
他果然如他所言,話剛說完,就呼呼睡去,擋著我嘴的手忘了收回,垂落到我的脖頸。
像是又熱又重的鐵箍似的。
我剛想叫他,看到他眼下的青黑,卻又止住。
從小嬌縱長大,滿心都是算計輸贏的長公子,忽然難得生出一絲憐憫。
我輕輕將他的手臂往下推了推,然後轉過身,背對他,也睡了過去。
只不過,次日清晨。
我驟然睜開眼,意識到自己的後腰接觸到甚麼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不是,這廝明明說自己累得要死,怎麼能硬得這麼精神啊?
8
我僵硬地躺在牀側。
壓根不敢動一下。
好半天,才哆哆嗦嗦找回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叫了聲「簡平州」。
他「哼」了一聲,沒醒,以為自ƭũ₁己又在做夢,那只垂在我胸膛前的手收勁,反而將我摟得更緊。
我:「……」
這事也得怪我,我平日秉持著惡劣的心思,總愛折騰一下簡平州。
這導致他晚上頻頻做夢,總皺著眉嘟噥:「伯玉,我洗幹淨了。」「伯玉,別喝髒水。」
「伯玉,你怎麼又被我養死了?」
以至於,我如今叫他,他真以為他還在夢裡,沒有醒。
我大腦一片空白。
感覺自己此時此刻,就是被偷襲的小兵。
敵軍的長刀抵在我的後腰,我但凡動一下,就可能被長驅直入,捅得我七零八落。
不敢叫,怕他摟我。
又不敢僵硬在原地,怕危險隨時降臨。
我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一點點往外挪。
胡亂磨蹭間,敵軍的長刀敏銳地越發立起。
我崩潰得雙眼發紅。
不是。
也沒有哪本史書告訴我,謀士將帥抵足而眠後的第二天,會面臨這種男人的尷尬處境啊。
而更絕望的是——
我無助地低下頭。
發現在威脅之下,我這頭一次上戰場的新兵,也緩緩豎起了自己的刀。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還真要敵我雙方刀劍齊鳴地打一場不成?
我恨鐵不成鋼。
而在我最不想讓簡平州知道的此刻,他終於被驚動。
他睜開眼,手先摸到我的額頭,「怎麼燙燙的,又發燒了?」
他不由分說地將我翻了個面。
我拼命掙紮,可還是架不住他力氣大。
刺刀見刺刀。
簡平州:「……」
他面無表情地松開我,閉上眼,安詳地說:「這只是個夢,我還在夢裡。」
9
後來幾日,氣氛著實有些尷尬。
但又隔了幾日,我這副虛弱的身子,又沒出息般習慣性往熱乎的地方貼。
同榻睡了幾回,那尷尬似乎就沒了。
我們醒來時,常常手足交曡,睡姿五花八門。
習以為常,帶來的,是越發割舍不了的心緒。
少言某日驀地開口:「公子,你身上有簡將軍的味道。」
我愣了一下,「是麼?」
我自己聞了聞,卻甚麼都聞不到,原來是我早已習慣了他的氣味麼?
少言:「公子要換些燻香嗎?您不是最討厭被別人的味道沾染麼?」
我:「是嗎?我以前是這樣的嗎?」
我迷茫地捏緊手中的書冊。
半嚮,寂靜室內,我猶豫輕問:「少言,所以……平州的味道到底是甚麼樣的?」
10
圍到第十日的時候,皇甫節終於做下決定,迎戰。
我知道他糾結的點是甚麼,他篤信自己能贏。之所以一直猶豫要不要打,只不過是害怕這是李瞿投石問路,也不想因著打簡平州,過早站隊,表明立場。
他是皇族,自持身份,始終不願意加入這場「粗莽逆賊」的鬥爭中。
簡平州利落上馬,拿起長戟,英姿颯爽,頜首沖我點點頭。
「走了。」
我咳嗽著點頭,「平安歸來。」
「一定。」他挑眉,忽然笑了笑,「怎麼著都得回來啊,不然誰還能耐著性子再養你這種嬌氣的小公子。」
我無語。
但看著他踏馬領大軍離開的背影,我還是陷入一種陌生的不安中。
我摸了摸胸口。
明明是萬無一失的計謀,這一回,卻壓根不像之前在私塾裡紙上談兵那麼容易。
計謀牽扯上人命,便變得越發沉重又忐忑。
這天下,快些安定吧。
「公子?」多思探詢。
我淡淡開口:「開始吧。」
第一仗,簡平州大敗,潰不成軍。
別談攻城,甚至連原先的營地都護不住。
皇甫節率兵乘勝追擊,卻陷入了一攤早就設計好的陷阱。
人仰馬翻之際,他聽到了一個極為恐怖的聲音。
他忘了,前些日子的春汛,河水湍急,也只有怪物一樣的簡平州敢在水裡洗澡。
而那聲音,是閘口開放,急不可耐的春水怒吼而下的聲音。
派兵打仗前,我就安排人去挖河道。
幽州那群哭啼啼的人質正好派上用場。
挖到如今,剛好能挖出條沖破兵馬的流道。
皇甫節的人馬損失慘重,立刻回城。
但第二仗,立刻開始。
城中遇刺,城牆有人舉起倒旗投降,大喊:「州牧有令!並州已降,並州已降!」
皇甫節朝令夕改的性子深入人心,頃刻間,便有無數人相信我們探子的謊話,沒了戰鬥的心思。
軍心渙散。
方才還狼狽逃跑的簡平州一改頹勢,轉頭而攻。
這一次,勢不可擋,沖破了城門。
餘下的事,不過是掃尾。
並州,已經是我們的了。
11
幽州和並州聯合,簡平州撕掉了李瞿召他回冀州的召令。
簡平州成了這片亂世中的新秀。
人質放回,安撫人心,減少徭役賦稅,平穩百姓。
他做得都極好。
進並州那日,簡平州給我挑了個宅子,又說:「算了,你怕黑,那宅子也是個擺設,還是要來和我睡。」
我想到自己不日就要離開,便也沒甚麼意見地聳聳肩。
這一次的榻,要比我們先前擠得大許多。
可我們已經習慣相互抵著睡覺。
簡平州支著手臂,一動不動地望著屋頂。
溫熱的手掌捂著我發涼的後背。
「伯玉,你怎麼又瘦了。」
我有些無奈:「謀劃算計,本就耗費心神,我病入膏肓,早該如此。」
他猶豫了一下,竟然問:「那就不打了吧。不打了,擁著這塊地,我們休養生息,好好過日子,你好好養病。」
「怎麼可能……」我失笑,「如今群雄爭鬥,哪能置身事外,你不打別人,別人就要打你。」
簡平州神色有些迷茫,我不信他一個出生入死的將軍,連弱肉強食的道理都不懂。
只能猜測,向來勇猛向前沖的他,在別處有了些掛念。
我低聲試探:「莫不是……你在並州的這幾日,遇到心儀的女子了?想成家安頓了?」
這話說出口,我的心髒開始莫名地加快跳動,有種皮肉被小刺亂紮的奇怪感覺。
簡平州飛快搖頭:「沒有。」
夜色中,他側頭看向我。
那雙漂亮到難以言喻的眼睛,呈著池中月,鏡中花,著魔般吸引著別人,但又害怕是輕輕一碰就碎掉的美夢。
他輕聲說:「我只是覺得,如果我能更聰明些就好了。」
他抱著我,聲音低沉,向來自信又驕傲的將軍,洩露出一絲卑怯。
「若是我能更聰明些,多想出些法子,你就能少受些累了,伯玉。」
我靜靜躺在牀上,一言不發。
那一瞬間Ŧṻ⁹,我終於明白了,為何自古忠臣願為君王嘔心瀝血,死而無憾。
士為知己者死。
臣為賞識者死。
君臣之情,竟然真的莫若夫妻。
我無聲地嘆了口氣。
好吧。
還能怎麼辦?
簡平州不肯娶妻聯盟,又不會斡旋在幾方勢力之間。
他還想要造一片隔絕亂世的桃源。
這麼難的想法,恐怕十個謀士來了都得搖頭。
也只有我這種天資聰穎的人,能勉力一試了。
在這個靜謐的夜晚,我背棄了自己先前所有的謀劃,赴湯蹈火般,最終決定留下。
12
幽州並州休養生息。
簡平州頭一次當「城主」,竟然沒有一絲乍富後的得意,更別提享受。
如今,他過得竟然比行軍時還辛苦。
每日早早起來練兵,又馬不停蹄地一頭紮進深汕老林裡,總要傍晚,才弄得灰頭土臉地回來。
我一開始並不怎麼在意。
但直到他又大咧咧當著我的面,脫個精光,鑽進浴桶洗澡時,我著實有點看不過眼。
「你最近都在幹嘛呢,天天髒兮兮的。」
簡平州累得要死,洗完後,直接攤在榻上,渾身上下,只蓋了一片雪白浴巾。
他道:「找人參,給你補補。」
我無奈搖頭,這幾年,糧食欠收,附近的山皮早就被挖空了,怎麼可能有人參。
但簡平州難得不聽勸。
平日裡總聽我的,但一旦自己拿定了主意,也不會改。
我只好聽之任之。
簡平州的名聲,我的名聲都傳了出去後,前來投靠的人絡繹不絕。
忙亂中,我卻意外見到了主家派來的人。
一個年輕女子。
我愣住了。
13
「公子,主家的意思是想趁著如今亂局暫平,讓您連忙延續後嗣,怕拖的晚些,就……」
多思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們怕的是甚麼,怕我早死。
我識大體,只是難免有些心冷。
心脈不穩,咳嗽了幾聲,Ŧųₜ「千百年後,都是一捧黃土,傳宗接代當真如此重要?」
少言和多思對視一眼,紛紛跪下。
「還請公子三思。」
我呼吸不暢,忽然覺得又冷又清醒。
他們對我再忠,也是孟家養大的孩子,最忠於的,是家族利益。
正如當初主動當危險的質子,想在亂世中保護弟弟和孟家的我。
長公子頭上總頂著最沉重的吸血冠冕,壓得我人不人,鬼不鬼。
可我如今,真的有些疲累了。
我捏緊衣袖。
門被從外扣上。
那女子恭順地跪坐在我的面前,慢慢脫去外袍。
我閉了閉眼,「披上吧。」
不知為何,我的眼前忽然想到了簡平州滴著水的身子。
那股故意被我壓抑著的古怪感覺越發騷動不安。
女子:「請公子開恩,妾身若立刻出去,定難逃一死。」
我越發壓抑,捏緊帕子,連聲咳嗽,吐出血沫,「你看我這副身子,能行人事麼?」
女子笑了:「公子,妾身練過些武功,保證定能撐著公子,共享良宵。」
我氣得喘不過氣。
孟家,連霸王硬上弓都考慮到了。他們真是捏準了我重親情的軟肋,知道怎麼胡作非為,我都不會徹底翻臉。
她的手輕輕一挑,就解開了我的外袍系帶。
我莫名想到了和簡平州初次見面時,他長戟輕挑,拿走了我的大氅的糢樣。
我心思越發慌亂——為甚麼?我為甚麼這麼抵觸女人,為甚麼會在這種時候想到簡平州?
「自重!」我厲聲道。
女子輕柔又不容拒絕地貼身而來,「公子,妾身好早之前就想做孟家主母了,您長得不賴,又沒內眷,還可能死得早,這誰能拒絕啊。」
我:「……」
她說得有幾分道理。
照我這個條件,確實在說媒市場上很是流行。
我剛一走神的空檔,她就撲倒在我身上,衣襟相貼,露出我的半寸胸膛。
我連忙推拒,奈何手上沒力。
這是我第二次意識到陰謀詭計勝不過絕對武力。
我絕望地仰著頭。
怎麼辦啊。
多思和少言把這當成件家族大事。
路過的守衞定會覺得這是件美事。
能幫我的,還能有誰?
那玉指纖纖的柔荑貼在我的胸膛,整個人像蛇般纏住我。
「公子,何不閉眼享受——」
「碰!」
就在此時,門板被人一腳踢開。
我躺在地板上,仰頭望去,倒斜的人影,單憑那身駭人的氣息,就能認出來,是簡平州。
而此刻的我,沒了往日貴族公子的莊重,衣衫散亂。
即便在就寢時都不會脫去的裡衣被人盡數解開,頭髮松散,面容因羞恥而生紅。
我僵住了。
簡直能感受到那生冷的目光在我身上盤旋。
簡平州沉默了許久,才找回聲音:「滾。」
我身上一輕。
但仍然沒力氣坐起來。
只能半闔著眼依舊躺在地板上,受限的視野中,看到了簡平州氣得發顫的手。
他沒察覺到我在看他,聲音刻意偽裝得極為平靜:「孟公子,真是悠閑。病得快死了,還想著尋歡作樂。」
我苦笑,只輕聲說了句「平州,幫我。」便暈了過去。
一半是氣得,一半是地板涼的。
等我再次睜開眼,我正靠在簡平州的懷裡。
他用竹筷輕輕抵著我的齒關,將人參湯緩緩喂進來。
我迷迷糊糊地問:「哪來的人參?」
這幾年總打仗,就連孟家的人參也早就吃完了。
簡平州說:「山裡挖的。」
「怎麼可能。」
「這座山找不到,就再往外走走,一座一座地翻,總能找到些的。」他淡淡地解釋。
我這才看到,他手心全是傷口。
我想說甚麼,又覺得眼眶發熱到難受,埋過頭,用被子遮住臉,假裝睡著。
簡平州將枕頭輕輕拍了拍,將我扶到枕頭上躺好。
他便也在我的身側躺下。
我沒有任何睡意,我那只夾在我們二人中間的手臂,總覺得僵硬又莽撞,想要幹些奇怪的、出格的事情。
簡平州的呼吸平穩下來,他睡著了。
我的手指不動聲色地往他手背探去,又猶豫著不知道該做甚麼。
就這樣糾結了半夜,他忽然呼吸急促地翻起身。
似乎做了甚麼噩夢。
我不敢動。
生怕他發覺我的小心思。
簡平州急促地倒吸了幾口涼氣,揉了揉額頭。
黑夜中,他撐起身子,試探性地、猶豫不決地用顫抖的手指伸到我的鼻下。
等他感受到我的呼吸時,他終於松了口氣。
「好,還好,原來只是夢。」他嘟噥著。
我竟然能只憑借一個夢,就讓不怕死人、不怕罪孽的簡平州嚇得如此驚慌失措。
我心中情緒萬千,終於暗下決心。
他剛要轉身重新躺下,他的袖口卻被輕輕扯住。
我小聲說:「你……你在人參湯裡下了甚麼,我好熱。」
14
賊喊抓賊。
我做賊心虛到害怕簡平州聽到我狂跳的心。
他卻「嗯」了一聲,輕輕拍了拍我的背,「人參湯喝了就是發熱的,你先忍忍,蓋著被子悶一晚上,今天在地上受的寒氣就得逼出去了。」
我:「……可我睡不著。」
簡平州困得閉眼睛,仍然拍我,「那要不——」
我緊張又期待。
簡平州接著說:「我給你講幾個睡前故事吧,伯玉,你先前說我不愛讀書,最近我倒是讀了幾本史籍。」
我:「……」
簡平州清了清嗓子,可困頓的腦子把話組織得亂七八糟:「那日,關公溫酒斬華雄,華佗為給自己的兒子報仇,隱姓埋名,蹲伏數年,用一招刮骨療毒將關羽打敗,父子之情,可歌可泣。」
我:「啊?」
簡平州又道:「曹操實際愛的是趙雲,當年趙雲披頭散發,七進七出長坂坡時,被曹操誤看成風韻猶存的人妻。在他之後的數年裡,曹操苦尋人妻,實則是在找當年在自己心尖烙下愛的印記的趙雲。」
我:「……啊?」
簡平州又拍著我的背,哄睡道:「據野史記載,呂布的暗器其實是他的——」
「別說了,我困了。」我虛弱地阻止,我絕望地想把那些印在腦子裡的髒東西清除掉,「我想睡覺。」
簡平州乖乖聽話,將大半被子裹緊我,摟著我,一同閉眼。
我看著他,輕輕地說:「簡平州,我也不想娶妻了,怎麼辦?」
我本以為他睡著了,因為他許久未答。
我也不期望得到答複,這句微微顯露出試探的真心,本就是不抱期望的暗夜低語,正是要在他熟睡後才敢說出口的。
剛要轉過身,背對他入睡,卻聽見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嚮起。
「那就不娶了。」簡平州低聲道。
「伯玉,那就不娶了,好不好?你說的,自古君臣宛如夫妻,你是我的幕僚,我是你的將軍,一直這樣,好不好?」
我問:「你也不娶了?」
簡平州的手握住我的肩骨,他以一個低垂著頭,祈求般虔誠的姿態抱住我,「我早就不想娶妻了。」
「所以啊,伯玉,我求求你,好好活下去。我今後無妻無子,你要也離開了,我就真的成孤家寡人了。」
我沒有反抗。
反而將自己的臉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
簡平州便顫抖著,如捧脆弱紗帛般輕輕摟住我。
「求求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15
連喝了幾日的參湯,又吃了幾副簡平州不知從哪找來的老郎中的藥。
我竟然真的慢慢好了起來。
甚至還能趁著天氣好的時候,騎著馬淺跑兩圈。
某日晨起,望向銅鏡。
鏡中的自己,倒著實沒了先前那股子涼薄陰狠勁。
以前眼角沉甸甸壓著的陰鷙,如今少了許多。
臉曬出了血色,頰骨也多了幾分肉。
穿著簡平州親自獵來的銀貂大氅,戴著他親手織的一副皮手套,兩側攢了銀線乍出來的兩股小辮子,編進玉冠中。
打扮得活脫脫像享盡人間富貴,不諳世事的小公子。
簡平州倒是又黑了一圈,每日爬山,肌肉塊越發硬邦邦。
期間,李瞿以叛逃罪名,來打了幾次。
但都被簡平州打了回去。
論起打仗,他的確有野獸般的直覺。
戰局從夏季開始,就徹底僵持住了。
因為,夏ƭṻ₌收,農忙要開始了。
這幾年的收成不好,沒人願意在此時興師動眾,耗盡民心。
我同簡平州就是在一個過於涼爽的夏夜,做了些逾矩的事。
我覺得,應該是農家釀的土酒,後勁太大的緣由。
不過簡平州事後說他沒有醉, 而我壓根就沒喝。
不知道,是誰先「醉倒」在牀榻上, 誰又緊接著上了牀。
我只記得, 迷迷糊糊中, 簡平州捏緊了牀柱, 用力到差點把木頭捏碎。
指節發白,一動不動, 呼吸粗重。
他想要給我展示一下他的劍法。
奈何怕劍鋒傷人,小心到只敢一毫一毫地慢慢移動。
他似乎比我還痛,憋到快哭了。
那塊楠木彫花被五指摳出深深的凹陷。
我眼看這劍法比我祖父走路還慢, 實在忍不住:「快點的吧。」
他額頭薄汗,抑制到快要崩潰, 一邊小心翼翼探著我的鼻息,一邊顫抖地說:「你還病著, 我不敢,要不再輕些?」
我一針見血:「再輕些, 你就要憋到充血而死了。」
簡平州只好稍稍加快了點舞劍的速度。
我嘆了口氣。
平生頭一次看人舞劍。
也是頭一次一邊被猛烈進攻,一邊被人心驚膽戰地摸著鼻息把著脈, 生怕我死。
16
次日。
少言抬眼望了我一眼,他點點頭:「公子,你怎麼臉色又滋潤了一些。」
我沉默不語。
多思比少言多思考了一分,他信誓旦旦:「定是昨晚簡將軍又喂了許多參湯給公子,我都聽見水聲了。」
我臉漲紅地沉默不語。
我硬聲說:「差不多行了, 該幹嘛幹嘛吧。」
簡平州聽見我說「該幹嘛幹嘛」,立刻探出頭連聲喚我。
「伯玉,伯玉,伯玉啊。」
他將我的衣領整了整,將那枚過於深紅的痕跡蓋住。
「抱歉,昨日一時忘形,又忘了你容易生淤青。等你忙完回來, 我給你搽點藥膏揉揉。」
我咳嗽一聲,「知道了,走了。」
簡平州又說:「伯玉, 今天談完事早點回來吃飯, 你飯後還得吃兩副藥。」
我低著頭, 嘟噥:「知道了, 知道了。」
我沖他擺擺手,去找幾個幕僚商談農收之後的事。
並州的大好陽光照射在我的身上。
那一瞬間, 我恍惚覺得, 自己只是盛世裡一個極其普通的小人物。
做做活,回去吃飯, 陪愛人一同看書,睡覺。
一天又一天,日子就會這樣平淡又平和地過去。
雖然只有那一瞬間的幻覺。
卻彌足珍貴。
我摘了枚草葉, 咬在唇邊, 騎著馬,閑散漫行在並州的街道上。
咀嚼著清新生澀的草液,一遍遍回味著那份幻覺。
我伸手輕輕遮擋在眼前,蓋住那刺眼的陽光。
忽然就覺得心定了下來。
覺得這亂世, 終究會有一天再次平定,重歸安寧。
一定,那天一定會來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