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自戕之後,她和昌平侯世子的婚事就下移給了二姐。
二姐自戕之後,原本的婚約落在了我頭上。
嫁進昌平侯府不到半年,我也想自戕。
在我猶豫是學長姐上吊,還是學二姐吞金時,世子賑災回來了。
還帶回來個妾。
我看著秀氣貌美的妾,差點喜極而泣。
太好了。
深宅大院裡,終究不是我一個人倒霉了。
1
未出嫁時,長姐曾甚麼都有,是閨閣中姐妹們羨慕的對象。
她有父。
我們的父親是內閣首輔,出入文華武英殿的天子重臣。
她有兄。
我們的嫡兄是翰林院庶吉士,只待历練入閣,前途無量。
她有才有貌,還有一個出身勛貴的未婚夫。
侯府世子配首輔嫡女,天造地設的好姻緣。
除了嫡母去世得早之外,長姐的人生,似乎沒有甚麼缺憾。
可她還是毅然決然地上了吊。
起因是一場似乎和我們毫無關系的水災。
我離及笄還有一年半的時候,黃河發了大水,幾十萬百姓流離失所。
帝都的小姐們得知,三三兩兩為災民們捐錢捐物,求神祈福。
長姐卻認為,捐錢捐物只能解決一時困境,求神祈福更是無稽之談。
她讓我和二姐打掩護,偷偷去到了莊子上。
利用莊子旁的那條河,來回多次試驗,得出了治水的法子。
長姐欣喜不已,將治水的述略寫成折子,讓父親幫忙上書陛下。
父親確實是上書了,陛下也很是高興。
只是那道折子的署名不是長姐,而是嫡兄。
父親被朝野稱贊,還得了塊陛下親自手書的「教子有方」牌匾。
嫡兄得了治水功勞,從翰林院升官升到了工部做侍郎。
唯獨長姐……
她辛辛苦苦一場,卻只得了套赤金嵌寶石的頭面。
再貴重的金銀首飾,在青史留名面前,都有些不夠看。
那日,父親書房裡爆發了尖銳的爭吵聲和花瓶摔碎的聲音。
最終這場鬧劇以長姐挨了父親好幾巴掌,還被勒令禁足在祠堂為結尾。
我和二姐畏懼父親,卻也很是擔憂長姐處境,悄悄揣了些點心吃食,溜進祠堂看她。
長姐憔悴得嚇人。
她原本嬌豔飽滿的兩頰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無端顯現出悽厲來。
二姐還沒把手裡的點心遞給長姐,她枯瘦的手便死死地抓住了二姐的手腕。
「爹說,才藻非女子事也。」
「難道竟是我錯了嗎?」
「是我不該讀那麼多書,是我不該學聖人之言,還是我不該去獻策治理水災?」
「爹還說,在家從父。」
「我的述略能為家裡的爺們仕途鋪路,就已經是無上榮光了。」
「二妹,三妹,你們也那麼想嗎?」
長姐嘴裡的疑問一句接著一句。
比起刀鋒入肉的聲音還刺耳。
二姐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流著淚,將油紙包著的點心遞給了長姐。
長姐沒有接那些點心,霧沉沉的眸凝視著流淚的二姐和尚且懵懂的我。
許久,她才輕聲喃喃道:「二妹,三妹,你們,你們保重。」
我沒聽出來長姐話裡的訣別之意。
二姐也沒有。
離開祠堂的時候,長姐若有若無的嘆息聲在我身後嚮起,宛若神婆嘴裡既定的預言。
「湖面睡蓮,便是天生不會折彎的……」
當天晚上,巡夜的婆子發現長姐吊死在了祠堂橫梁上,我和二姐才驚覺某個事實。
倉促間的那一面,竟是我們和長姐的最後一面。
祠堂牌位上,寫滿了李家先人的姓名和冢婦的李某氏。
長姐的屍身孤零零地躺在這些牌位前,蒙了層白布。
父親和嫡兄皺著眉,商議著長姐的喪儀,以及和昌平侯府的姻親怎麼繼續。
按照喪儀規矩,長姐未嫁而亡,是萬萬不能進李氏祖墳的,也進不了李氏祠堂。
二姐戰戰兢兢地朝著父親提議:
「爹,李家鄉下,還有處農莊……」
於是長姐被父兄埋在了鄉下的莊子旁。
剛好在那條她研究治水策略的小河邊上。
我總覺得長姐若是在天有靈,應當很滿意這處埋骨之地。
若非說美中不足,就是嫡兄堅持長姐的名字不能洩露出去。
「未嫁夭折,本就惹人議論,為了李家清名,還是不要在墓碑上鐫刻閨名了。」嫡兄沖著父親建議。
於是長姐墓碑上原本的李菱二字,變成了李氏長女四字。
她活著的時候甚麼都有。
但她死了之後,連名字都不能留在這個世間。
二姐遙遙望著正給墳頭添土的下人,表情驚惶,握著我的手霎時間冰涼。
她小聲地囑咐我:「三妹,若是我也有這天……」
「勞煩你在香囊繡上李芍二字,再悄悄放在我棺材裡。」
「我不想同長姐一樣,連個名字都沒留下。」
李芍是二姐的閨名。
我為二姐話裡的不祥之意而感到毛骨悚然。
但無論我如何追問抑或是勸慰,二姐都沉默以對。
父親和嫡兄商量了下,認為李家和昌平侯府的姻親應該繼續。
便給昌平侯府去了信,詢問將婚事下移給二姐的事情。
昌平侯很快回信,表示婚事一切照舊。
這門姻親堪堪保住,無非是嫁出去的女兒從長姐變成了二姐罷了。
不影嚮李家在朝堂上的勢力經營。
父親和嫡兄都長長地松了口氣。
至於二姐本人的意願……
除了和二姐一個處境的我,李府上上下下無人在意。
男人們的決議和利益置換,不是我和二姐兩個女流之輩能夠質疑反抗的。
二姐表面上若無其事地繡著嫁衣。
可眼淚到底是順著面頰,滴落在了嫁衣那紅到刺眼的牡丹花上,氤氳出一個圓圓的水漬。
我知道二姐的心事。
李家是帝都裡數一數二的清貴家族。
每逢上元和上巳兩節,想要邀請長姐二姐和我雅集的帖子,都能把茶幾淹了。
二姐生性內斂,向來不喜歡這種場合,因而大多數帖子都會被她隨手擱置起來。
除了那位薑五小姐的。
長姐李菱活著的時候,曾篤定地沖我說:
「二妹喜歡那位薑五小姐。」
我不明白甚麼叫喜歡。
我只知道,二姐見到那位性格爽直的薑五小姐時,眼睛裡似是要流淌出蜂蜜水般。
說起話來的語調,也不似素日裡那麼平和。
而是甜膩膩的。
薑五小姐似乎也很喜歡二姐。
因為她看二姐的眼神,和二姐看她的眼神,都是同樣的繾綣。
奈何長姐沒了之後,和昌平侯世子的婚約落在了二姐身上。
父親和嫡兄為了萬無一失,幾乎將府上所有身強力壯的嬤嬤都派在二姐的繡樓附近守著。
薑小姐所有送上門來的帖子,也都被截在了繡樓之ẗū⁶外。
在二姐待嫁的這半年裡,嬤嬤們對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小姐,要守規矩。」
規矩是甚麼?
是在家從父,是出嫁從夫,是夫死從子。
這三句話,真是世上最有力的武器了。我想。
只是,只是,這些規矩,為何只有女子該守呢?我又想。
在我還沒有想明白這些個問題之前,婚期已經迫在眉睫了。
嫁妝一件一件置辦好,流水般地抬進繡樓裡。
二姐無力反抗,開始慢慢枯萎。
起初是精神萎靡,情緒不振,最後是病倒在牀,水米不進。
我無法為二姐真正地做些甚麼,只好日日下廚,做些好克化的湯湯水水,希望她能夠多吃一些。
二姐有時會吃一些,但大多數時候,她都會讓我端出去給婢女分了。
榻上的人瘦成了一株寒峭的病梅,唯獨目光決絕地始終望著繡樓窗外。
我不知道二姐在看甚麼抑或是在盼甚麼。
直到她輕輕地開口,似是詢問我,又似是自言自語:
「不知道阿媛怎麼樣了……」
薑媛,薑府五小姐的閨名。
也是二姐的心上人。
我拿執拗的二姐沒有任何辦法,掏出體己銀子,說了不少好話,這才撬動了小廚房裡負責出去採買的廚娘,幫忙打探薑媛的消息。
廚娘來去匆匆,卻帶回了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薑媛死了。
2
據廚娘說,薑媛突發了急病。
薑家怕她的病氣過給了家中其他姐妹,把她從薑府挪到了莊子上。
沒過幾天,她就在莊子上藥石無醫,撒手人寰了。
我大驚失色,勒令廚娘不許把消息傳到二姐耳朵裡。
可二姐到底是知道了薑媛的死訊。
帝都風俗,女子出嫁之前三天,可以開設小宴,宴請閨中的手帕交。
二姐不知道薑媛的死,出於想要再見她一面的情思,到底給薑家下了帖子。
我派婢女去攔截那道帖子的時候,已然晚了。
女子可以施展權力的地方,最多最多只有後院那處四四方方的天空下。
出了李府大門口,我也無能為力,只能徒勞地幹瞪眼。
薑家確實來了人。
只是來的不是已死的薑媛,而是薑府的大小姐,薑淑。
開宴之前,薑淑巧妙地避開了婆子和婢女們,將二姐和我帶到了府中的假山裡。
我試圖阻止薑淑開口,二姐卻一改素日裡的溫婉,強硬地把我攆到假山外面去望風。
「阿媛死了。」
薑淑冷冷地說。
我沒有看到二姐的神情,但二姐不可置信的聲音,還是飄到了我的耳朵裡。
「怎會如此?」
「李家要把你嫁到昌平侯府去,阿媛心急,不斷給你下帖子,卻石沉大海,」薑淑的聲音宛如霜打過後的蛛絲般,又輕又冷,「她以為你不肯見她,因而寫了一封信。就是這封信,斷送了她的性命。你父親拿到信後,交給了我父親,指責阿媛是個不檢點的蕩婦,幹出此等違逆人倫的事情。我父親暴怒,讓人把阿媛帶到莊子上,硬生生……沉了塘。對外,只說是薑五娘急病身亡,以全顏面。」
假山深處一聲悶嚮。
我沖了進去,望著表情冷漠的薑淑和跌坐在地淚流滿面的二姐。
整個人只覺得天崩地裂。
薑淑看都沒看我一眼,只從袖口裡掏出一只制作精巧的金雀釵,遞還給二姐。
我認出了金雀釵。
這本是陛下賜給李府女眷的,共有一對兒。
某個春日宴上,二姐親手別在薑媛發髻上一只,言說這是送她的禮物。
「李芍,你的情意,我們薑家擔不起,」薑淑見二姐不接,彎腰把金雀釵放在二姐的裙裾上,毫不猶豫地轉身,「這枚釵子,還給你。」
她和薑媛素來是形影不離的。
如今前來李府,與其說是報信,不如說是向二姐洩憤。
「究竟是二姐的情意害死了阿媛,還是這世道逼死了阿媛?」
我望著薑淑離去的背影,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開口質問道。
薑淑腳步一停。
「有甚麼區別嗎?」
「李芍,你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難道不清楚朱門裡有朱門裡的規則麼?」
「既如此,又如何敢放縱自己的感情,以至於活活葬送了阿媛?」
「她今年才十六歲,可我連她被埋在哪處孤墳都不知道……」
薑淑背對著我們,抬袖拭去了自己面上的淚水。
然後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假山。
二姐在冰涼的地上獃滯了一小會兒,便推開我的手,咬牙扶著石壁站了起來。
整好裙裾,塗好胭脂,舉辦完了宴會。
我見她一切如常,又如此反常,心下不安,待到人散去後,想要守著她。
還沒開口,二姐便擺了擺手,扯出抹溫婉笑容。
「三妹,我餓了,給我做一道雪衣豆沙吧。」
這些日子以來,二姐極少主動要求吃些甚麼。
我雖不放心,可也到底只能囑咐婢女看緊二姐,自個兒去了小廚房忙活。
正打發著豆沙餡兒。
二姐的貼身婢女闖進了小廚房裡,上氣不接下氣地喊:
「二小姐,二小姐她出事了!」
二姐吞了金。
她遣開婢女,把薑媛日日夜夜戴在發髻上的金雀釵,並著她自己的那支,一起用剪刀剪成了小塊兒。
然後她就著茶水,將那些碎金子,一塊一塊地吞了進去。
待到婢女發現的時候,赤金已然刺破了二姐的腸胃。
便是大羅神仙下凡,也無力回天了。
我獃獃地站在繡樓的牀榻前,看著二姐嘴裡不斷湧出的猩紅血跡,甚麼話都說不出來。
「三妹,我,我對不住你,」二姐緊緊攥著我的手,氣若游絲地道歉,「昌平侯府和李家的婚約,只能你來了。」
「我並非想要推脫婚事,只是,只是……」
二姐的聲音越來越低,握著我的手也緩緩地松開。
「只是人走到這一步,其實是活不下去的……」
那雙曾在長姐葬禮上溫柔給我拭淚的手,永遠不會再暖起來了。
我記起二姐的囑咐,揭開她的裡衣,在父兄得知消息趕過來前,以針蘸墨,倉促在她胸口處紋下李芍二字。
旋即沒事人般整理好二姐的衣衫,伏在榻邊,任由自己哭到昏厥過去。
二姐。
按照父兄的德行,你的墓碑上大抵也不會有你的名字留下。
但我會記得你。
直到我即將死去之前,都不會忘卻。
3
李菱上了吊,李芍吞了金。
兩座墳包前,兩塊並排的墓碑上,一個寫著李家長女,一個寫著李家次女。
可李家和昌平侯府的婚約能就此作罷嗎?
自然是不能的。
李家還有個叫李槿的小女兒活著。
還能再賣一次。
他們吃掉了長姐。
他們吃掉了二姐。
現在,他們來吃我了。
我為父兄披上了紅彤彤的嫁衣,即便嫁衣下就穿著為二姐服喪的白羅裙。
可這不重要。
因為你是女人,所以你的名字,你的性格,你的喜好,你的才華,你的情愛,你的意願……
你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
你只需要扮演好一個女兒,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的角色,依附好你的父親,你的夫君,你的兒子,便足夠了。
能從後宅裡得到些殘羹剩飯般的好處,已是幸事裡的幸事。
我坐在花轎裡,聽著外面喜慶的嗩吶聲,內心只有一個念頭。
好想死啊!
我真的,好想死啊!
跨火盆的時候想死!
拜堂的時候想死!
等待侯府世子掀開蓋頭的時候也想死!
但我終究ťü²沒有死。
一來是長姐和二姐把我的自戕路都給走絕了。
父親在我上花轎前威脅過所有陪嫁的嬤嬤和婢女,因而我身邊不但利器全被收走,還從沒斷過看守的人。
二來是我總隱隱約約地覺得,真正該死的另有其人。
三來是我對現下的日子還抱著些不切實際的期待,萬一還有轉機呢?
很可惜,沒甚麼轉機。
嫁人之前,我和長姐二姐一起做著父兄的囚徒。
嫁人之後,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做著昌平侯府的囚徒。
無非是從一個牢籠跳到另一個牢籠裡罷了。
都是死水,還要再仔細分辨哪攤更臭一些麼?
我沒這興趣。
洞房花燭夜第二天,我那位好夫君打量了我幾眼,便興高採烈地出去點卯。
說是去公幹述職,可我和他都心知肚明,無非是個遮掩的借口。
正經人誰剛過五更,天還沒有亮完全,就去述職的?
娶了正妻,聯姻落地,便可以出去光明正大地尋花問柳了。
我也懶得問他去泡窯子青樓還是尋外室丫鬟,只心下暗暗警醒自個。
少陪夫君過夜。
萬一他傳過來楊梅大瘡……
想死,但從沒想過以花柳病的方式死。
如果可以,我還是想盡可能死得幹脆利落點兒。
別受疼,也別受辱。
送走了新婚夫君,還沒完全醒,就得立刻爬起來往婆母那裡趕去請安。
昌平侯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可都盯著我這個新婦呢。
吃了幾口冷掉的點心墊吧墊吧肚子,梳了妝,用粉蓋掉沒睡好導致的眼下青影,就匆匆趕去婆母那裡了。
給婆母敬了茶,得到了兩枚成色還好的玉鐲,以及不鹹不淡的一句問話:
「剛嫁過來,便攏不住夫君的心嗎?」
多年媳婦熬成婆。
可算是有個人供她當牲畜驅使了。
下馬威在這兒等著我呢。
可惜孝道大於天,婆母能對我冷嘲熱諷,我作為兒媳,回嘴就少不得要挨巴掌。
忍吧。
夫君既是世子,也是大房獨子。
可今天是新婦敬茶認人的時候,二房三房的妯娌都聚在正房裡。
我總幻聽她們傳來幸災樂禍的輕笑聲,心裡也清楚她們是樂意見到我倒霉的。
可沒有證據。
剛嫁進來,沒摸清底細,正是兩眼一抹黑的時候,也不敢和侯府裡的老人們計較。
打起精神賠笑,好不容易認清楚人了,又受了幾句「早日為侯府開枝散葉」的訓斥,這才算是結束了請安。
一番折騰過後,已經中午了。
站著伺候著婆母和眾妯娌用完了飯,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廚房離院子有段距離。
所以婢女拿來的菜,幾乎只有下面那層泛著點兒熱乎氣。
油脂凝固的冷飯難以下咽。
然而婆母把侯府部分中饋權力挪給了我。
下午還得查賬,還得一一驗看下人們是否懈怠差事。
湊合著扒完了飯菜,忍著反胃和惡心開始查賬。
沒吐在賬本上已經算是我李槿天賦異稟了,真的。
和莊子上的管事,以及侯府各處的嬤嬤婆子對完差事,認清了臉。
送走管家之後,眼看著天已經全黑下去了,我恨不得立刻趴回牀上補覺。
然後又被婢女推起來了,說是世子今晚上還要在我這兒就寢。
夫為妻綱,我還得妝扮齊整,等他回來。
坐在椅子上困得頭一點一點的,我那好夫君終於遣身邊小廝說了聲,今晚上不回來了。
雖然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姑娘收容了我的倒霉夫君。
但還是感謝你獻祭了自己,降低了我得花柳病的可能。
我累得夠嗆,剛卸了釵環爬到牀上去,就聽到婢女催促著快睡:
「夫人趕緊睡吧,明日還得起來請安。」
哈哈。
這樣的日子,一天就過得夠夠的,還有明天呢?
更想死了。
老天爺行行好,直接讓我暴斃得了。
那麼多細細碎碎的折磨落在人身上,又是何必呢。
4
嫁進侯府,撕著黃历數著日子過了半年多,一天比一天更不想活。
婢女們私底下都議論我瘦得厲害。
婆母也註意到了,每天讓身邊的嬤嬤送來滋補的湯水和額外的加餐。
她倒並不是在乎我的命。
而是按照我朝禮法,妻子去世之後丈夫需要服喪一年才能續弦。
並且我前腳嫁進來,後腳死了,夫君容易留下個克妻的名聲。
有時候真羨慕夫君。
他作為昌平侯府的世子,尋花問柳再多次,被禦史參了再多次。
也不影嚮他是婆母眼裡的命根子。
單從蔣九思這個名字上,就能看出來昌平侯和婆母對他的ƭųₕ愛。
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雖然夫君並配不上聖人之言,但我實打實地羨慕過他的名字。
像街上的野貓會羨慕貴女懷裡的貓一樣。
真好聽,真有含義的一個名字啊,不像我們這群女人。
李菱,李芍,李槿。
草木的名字,草木的命格。
看似高潔優雅,實則經了一點點風霜就會瞬間枯死。
長姐和二姐已經沒了,下一個想來便是我了。
這樣也好……
若是死了,興許能在黃泉路上見到長姐。
見不到長姐的話,能見到二姐和她的薑五小姐,也是好的。
我心中隱隱地期盼著,皺著眉將手中的湯碗一飲而盡。
忍著嘔吐的沖動,剛想把空碗遞給嬤嬤,前院就傳來了騷動。
婢女跑了過來,向著我報信:「世子賑災回來了。」
自從半月之前,蔣九思領了公幹去下江南賑災,我就開始天天求神拜佛。
各路仙神開開眼,別讓他回來了。
我覺得我守活寡或者是守寡,說不準還能多活兩年。
蔣九思天天在我眼前晃,我早上睜眼就能看到他那張臉。
怕不是活不過下個月呦。
他怎麼就回來了……
我按捺著自己想要找個井跳一跳的沖動,耷拉著臉準備去迎接蔣九思。
其實可以不去迎接他。
但我不去,婆母肯定不滿意,妯娌們也會有閑話,下人們只會覺得夫人和世子不和,更難管。
形勢比人強,形勢比人強。
我默念了兩遍安慰自己,打算去正門演一出夫妻情深的大戲時,婢女又開口了。
「夫人……」婢女欲言又止,「世子帶回來個女子,說要納她為妾。」
我眼前一亮。
就說這神佛沒白求啊!
天底下還有這種好事兒?!
進一步說,蔣九思納妾肯定是喜歡這個妾室,他不來我這兒睡,我能多活好幾年。
退一步說,昌平侯府這種充斥著規矩的高門大院,也不能老是我李槿一個人倒霉吧!
死道友不死貧道!
這種「好日子」!輪也該輪到別人了!
再說了。
妾只要是個心眼好使不主動害人的,也能和我做個伴。
長姐和二姐沒了之後,父親遷怒府中下人,尤其認為是婢女們把好好的姐兒都帶壞了。
於是從小到大侍奉我的婢女全都被嫡兄賣的賣,嫁的嫁。
我身邊連個能說說話,排解排解寂寞的人都沒有。
一個男人,那麼多外室和相好的,還可以上青樓,逛窯子。
今天往東家宿,明天往西家眠,我半個月都見不到一次。
當然,也不想見他。
可一個願意嫁進昌平侯府的妾室,含義就大不相同了。
無論她是誰,相貌如何,性情怎樣,她都會同我住在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日日相對。
跟男人的連結不重要,因為男人的喜歡不過是山間薄霧。
不用風吹,日頭一曬就散了。
跟我的連結才最重要。
畢竟,以後在侯府裡,不出意外的話,她是要在屋簷底下,低頭不見抬頭見,和我過一輩子的。
在婢女擔憂的目光裡,我低下頭,果斷做了個決定。
只要這個妾室不算太壞……
那麼,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我李槿,也要和蔣九思爭一爭這個女人!
我沒有去迎接蔣九思,而是留在房間內,勒令婢女為我挽發描眉。
第一次相見,定要給我的妾室留下個好印象才是。
蔣九思剛進府,便被婆母叫走了,趁此機會,我囑咐嬤嬤,把妾帶到了我身前。
妾剛進門,就噗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
「你起身,不要跪,」我盯著妾後腦勺發髻上的幾粒珍珠,「我不習慣旁人跪我。」
女子活著都不容易。
何必再用跪拜禮分出個三六九等。
只要是女人,無論身份如何,地位如何。
都是被世道吞噬或是預備吞噬的食材罷了……
又有甚麼區別。
我心下嗤笑。
抬眼卻撞見珠光柔柔,嵌在妾緞子般的墨發裡。
倒像是中秋夜深時抬頭仰望的銀河,自成星漢燦爛的灼灼。
妾聞言,包裹在月白衫裙裡的瘦削軀體一顫,到底是緩緩站了起來。
我這才看清楚她的臉。
很是特別的樣貌。
肌膚白得宛如剛打出來的杏仁奶皮,五官嬌俏可人。
尤其是那雙明亮中帶些狡黠的眼睛,當真是靈秀極了。
別說是男子,就連我這個女人看著她,也不由自主地心生歡喜。
於是不由得放緩了嗓子詢問:「你叫甚麼名字?」
「姒妙。」妾的聲音脆生生中帶著幾分爽利。
好古樸的名字呢……
我把姒妙兩個字,在心裡咀嚼了下,隨即鄭重其事地介紹自己:
「我是李槿。」
讓婢女上了茶水和點心,又讓姒妙坐下,簡單地聊了聊家常,我便知道了她的大概情況。
姒妙父親是教書先生,母親是個繡娘。
奈何三年前江南道流行的瘟疫,帶走了她的父親。
今年江南道又發了大水,餓死了她的母親。
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得在街邊賣身葬母,這才被蔣九思這個乘人之危的狗東西帶回了侯府。
三錢銀子,五鬥粗糧,換回個貌美如花的嬌娘。
我愈發唾棄蔣九思的同時,也不由得憐愛起了姒妙。
倒是個一等一的可憐人。
從前只覺得長姐可憐,二姐可憐,自個兒可憐。
可現下我卻覺得,天底下的女子,各有各的可憐之處。
也不知道,我能為姒妙做些甚麼呢?
略一思索,我輕聲開口:「姒妙,你嫁到侯府來,便是我的人了。若是有甚麼想要的衣裳首飾,點心釵環,定要和我說,我在府中主掌部分中饋,多多少少能在下人面前說得上話。能弄來的東西,我會盡力為你弄來。」
姒妙言語之間,相當乖巧謹慎:「夫人,妾來到侯府,只是為了頓飽飯。」
「那你喜歡吃甚麼?」我追問。
姒妙尚未回答,蔣九思就急沖沖地闖了進來。
「李……李菱,你有妒火,就沖著我來,是我堅持要納妾!和姒妙沒有關系!」
錦衣的公子哥兒謹慎地擋在姒妙面前,語調急促地沖著我吼道。
每當我對蔣九思的荒唐感到無與倫比的驚嘆時。
他總能搞出點新花樣,繼續增加我對他的新認知。
「回稟夫君,我叫李槿。李菱是家姐閨名,夫君慎言,不要亂喊。」
我起身,不陰不陽不鹹不淡地沖著他行了個禮。
蔣九思一滯。
「公子莫要為難,姐姐只是問問我喜歡吃甚麼,她好做準備。」姒妙無奈開口,替我解圍。
蔣九思磕巴了半天,最後拍了拍姒妙的手以示撫慰,又上前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李瑾,你和你的名字一樣,懷瑾握瑜,是個玉般通透的人,當初昌平侯府對李家下聘,果真是父親有先見之明。妻妾和睦,也是家門幸事。」
我叫李槿,木槿的槿。
真是夠了。
就嫁了那麼個玩意兒,換了誰估計誰都想死。
然而我懶得開口對眼前這個披著人皮的畜生再說些甚麼。
只是隨著他的碰觸,半身僵硬,恨不得把肩膀處的衣衫布料全撕下來燒了。
不,不對。
被蔣九思碰了那麼一下,整件衣裳都不能要了!
蔣九思碰了個軟釘子,鬧了個沒臉,說完場面話,就訕訕地找了個理由跑了。
我被他碰了一下肩膀,急著換衣裳。
只得讓姒妙先在我這兒坐坐,還囑咐婢女去撿些軟糯的點心給她嘗嘗。
剛換好了新衣服,從屏風後面轉出來,卻發現房間裡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沒有。
等等,我新納的妾呢?!
隨手抓了個院裡灑掃的婢女詢問,才知道,姒妙被婆母叫走了。
「老夫人聽聞世子帶回來個妾,把她叫到主院去了,說是要驗驗貨……」
驗貨?
我提起裙子就往主院趕。
抵達主院的時候,只見婆母身邊的嬤嬤恭敬地對著她回稟:
「稟告老夫人,都查驗過了。」
「是處子,皮子也白,牙口也齊整,身上沒甚麼大疤痕,左手虎口上有顆小紅痣,還有就是腰細了點,看上去不是個好生養的……」
婆母抿了抿嘴邊的茶盞,這才點頭:
「無妨,一個妾而已,貓兒狗兒的存在,侯府養得起。」
「她若是沒有動靜,讓九思再納幾個好了。」
「昌平侯府總是要有香火來續奉宗祧的。」
我站在門外,將這段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渾身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強行按捺著走完請安行禮的程序,又陪著婆母聊了兩句有的沒的。
出來後我趕緊揪住主院的嬤嬤,語調裡帶著自己也沒有察覺的猙獰:「姒妙呢?」
嬤嬤還是第一次見到我發怒,趕緊指了指主院側面的某處小廂房。
小廂房的裡間,姒妙一絲不掛地縮在榻上。
除了那道半透明的紗質屏風,無遮無掩。
她們就是這樣羞辱姒妙的。
我下意識地側過臉去,興許是動作幅度過大,差點摔倒。
伸手扶住了牆才慢慢站穩。
見是我,姒妙緩緩抬頭,怯生生地說道:「剛剛嬤嬤已經看過一遍了,姐姐還要再行查驗嗎?」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強忍著哽咽,我將外間姒妙原本的衣裙取下,低頭隔著屏風一樣一樣地遞給她。
「我帶你回去。」
姒妙沖我道了謝,慢慢地穿上衣裙,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
見她已經整理好,我這才扯著她的手,逃命一般地離開了主院。
路過沒有多少人的花廊時,我再也忍不住,癱坐在石凳上,任由眼淚長流。
「姐姐,你好像很難過的樣子……是為了我嗎?」
她素白的指尖輕輕擦過我的面頰,接了一滴淚後,含在口中,「鹹鹹的,不怎麼好吃。」
頓了頓,姒妙繼續評價道:「有心碎的味道。」
「我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你,」我的眼淚流得又急又快,「我只是,只是覺得,你是個人……」
「你是個人啊……不是牲口……」
「她們……她們為甚麼要那麼羞辱你……」
我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狼狽得很。
姒妙奇異地看著我。
良久,她緩緩伸出手來,半蹲在石凳前面,環住了我,輕輕拍著我的脊背,「你不要哭了。」
「你哭的時候,我覺得……整個人也跟著悲傷了起來,就連旁邊的花花草草都失去了顏色,是甚麼妖術嗎?」
我伏在姒妙懷裡,聞言低聲開口:「如果真的會妖術就好了。」
「姐姐如果真的會妖術,會想要做甚麼呢?」姒妙認真地問。
我反手握住姒妙的手,同樣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如果我會妖術,我想逃,想要在兩個姐姐的碑上刻下她們自己的姓名,還想讓薑五小姐和二姐合葬……」
「還有你,姒妙,我想帶你離開昌平侯府這個鬼地方。」
哭到最後,我昏昏沉沉地在姒妙懷裡睡著了。
意識消失前,似是聽到了姒妙的輕笑。
還有若有若無的三個字:「好的呀。」
那音色太輕,像風一樣飄渺在空中。
以至於我醒來後辨別了很久,姒妙到底有沒有答應跟我走。
5
姒妙進了門不久,蔣九思就沒了趣。
家花是摘到手的,隨時可以回家賞玩,外面沒摘到手的野花更新鮮,也更有意思。
就男的肚子裡那點子小九九,別說用腦子,用膝蓋想也能想得出來。
所幸我站在姒妙那邊,隱隱有為她撐腰的架勢。
因而府裡的下人雖對她的失寵議論紛紛,倒也不敢真短了她的用度。
剛進侯府的時候,我作為新婦只能吃半冷不冷的飯菜。
後來情緒不好,婆母怕我真死了,蔣九思落個克妻名聲,還耽誤一年仕途。
於是特意命人在我的院子裡開了個小廚房。
蔣九思在外面浪蕩著不回來,院子裡又多了個姒妙默默陪著我。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感覺自己又有活下去的動力之後,我開始親手下廚。
和長姐李菱相比,我無甚才華能拿得出手。
和二姐李芍相比,我性格也不夠溫婉。
唯獨還有些廚藝在身上,也不知道姒妙能不能欣賞得來。
姒妙倒是不像長姐二姐,喜歡小口小口地吃點心。
她喜歡吃肉。
只要見到桌子上有肉菜,她的眼睛就瞬間會變得亮晶晶。
所以我見天兒鑽進小廚房,絞盡腦汁給她做肉菜。
先炸了些金澄澄的油條晾涼,然後切成寸半長的小段備用。
肥瘦各半的豬肉剁成餡兒,再在餡兒裡面拌了點鹽巴和薑末。
想了想,又切了些水嫩嫩的小蔥花,一並拌到了餡兒裡。
手指把油條小段的窟窿一一捅通,把肉餡兒小心地塞進去,繼續炸。
我一邊用長筷翻撿著鍋裡的油條,一邊通過截斷面肉餡的顏色判斷熟沒熟。
待到油條外皮酥脆得能夠掉下渣來,裡面塞的肉餡兒也熟了,就立刻撈出來裝盤。
剛把這道菜收進食盒裡,婢女匆匆地從外面進來,「柳二嫂來院裡告狀了。」
柳二嫂是侯府大廚房的管事娘子,可自從有了小廚房,我和院子裡的婢女許久沒有到大廚房那邊領飯菜了。
也沒甚麼交集啊……
「她來告狀?告誰?」
我收拾好食盒,正打算親自給姒妙提過去,順道和她說說話,於是漫不經心地問婢女。
婢女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柳二嫂說,和姒姨娘有關系。」
姒妙?
柳二嫂過來告姒妙的狀?
姒妙從入府之後就很老實,足不出戶,除了我和寥寥幾個婢女之外,幾乎和誰都不打交道。
她能做下甚麼錯事?
是婆母想要借姒妙敲打我?還是有妯娌在背地裡搞鬼?
我心中警鈴大作,洗了洗手上沾的油花,整了整衣衫發髻,喚來另一個婢女。
「讓柳二嫂在院子正房裡稍等,我這就去。」
待我遣走正房裡的婢女,柳二嫂立刻迎上來,大倒苦水:
「也不是我蓄意生事,想惹夫人不快,只是姒姨娘三天兩頭遣人問大廚房,索要盤碗,要了之後又從不歸還……我遣人採買了許多次的盤碗,可這到底也不是個事兒啊……現下大廚房的盤碗僅剩下半數,姒姨娘又對我避而不見,我實在沒有辦法,這才貿然前來,打擾夫人……」
姒妙問大廚房要了許多盤碗不還?
甚麼情況?
若是姒妙索要金銀玉器,哪怕是偷拿,我都可以理解。
誰都不會嫌自己的錢財多。
可她要那麼多盤子和碗幹甚麼?
這玩意兒又不值幾個錢。
除了盛飯,也沒啥別的用處。
而且我每次去姒妙房間裡小坐,更是從沒有看到那些盤子和碗。
我有些懵懵的,下意識又和柳二嫂確認了一遍:
「你不曾誆我?姒姨娘真的要了那麼多盤子和碗?」
柳二嫂從懷裡掏出個小冊子,一頁一頁給我翻。
「十月三日,姒姨娘遣人要走了五十個盤子,二十個碗。」
「十月二十四日,姒姨娘遣人要走了十五個盤子,四十個碗。」
「十一月十五日,姒姨娘遣人要走了六套茶具,七十個盤子。」
……
白紙黑字。
十幾條記錄。
前前後後兩個月,姒妙拿走了大廚房接近上千個盤子和碗。
面對這種人證物證俱在的局面,我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替姒妙壓下此事。
拿著自己的嫁妝銀子貼補給了柳二嫂,讓她暫時先出去採買些盤子和碗用著。
又取了兩只陪嫁的銀鐲子,不動聲色地握住了柳二嫂的手。
「姒姨娘年輕,不太懂事,若有行差踏錯的地方,你們多擔待。」我把第一只鐲推到柳二嫂的左腕上。
第二支鐲也很順利地套在了柳二嫂的右腕上,「風言風語,我不想聽到,可懂?」
柳二嫂得了東西,又得了我的警告,自是唯唯諾諾地退下了。
我看著已經冷掉的肉餡油條,嘆了口氣,最終還是蓋上蓋子,提起食盒往姒妙的院子裡走去。
姒妙那麼做,雖然奇怪了點。
可我覺得她或許是有自己的難處,不如當面見一見,把話說開。
侯府裡,小廚房的採買和大廚房的採買是分開的。
如果姒妙能說出個理由來,哪怕是編的。
以後她的盤子,從我私房錢和嫁妝裡出,走小廚房的採買路子,也未嘗不可。
我那麼想著,踏入了姒妙的院子。
伺候她的婢女本來就只有兩個,又都在院子裡閑聊。
見到我來,兩個婢女嚇了一跳。
其中有個稍微機靈點的,連忙解釋:「姒姨娘要在房間裡讀書,讓我們都出去……」
我心知這兩個人在躲懶,但姒妙的事情實在蹊蹺,也不願意和她們多計較浪費時間,只抬起手示意她們兩個不必通傳,「我找姒姨娘有事,你們先下去。」
遣走了人,我拔腿往姒妙所在的房間走去。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一個哽咽的女聲:「姒姑娘,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我腳步一停,豎起耳朵靜靜地聽。
姒妙始終沒有開口。
那女聲見姒妙不答話,哽咽得更厲害了,「若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是不會求到您這兒的……我們家小姐,嚴格來說算是您的青梅了,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姒妙不答話,只是咔嚓咔嚓地吃著甚麼脆物。
我心下卻有一簇小火苗炙烤著,烤得整個胸腔都有些酸澀難言。
捫心自問,我對姒妙可以算得上無微不至,在能庇護的範圍內,已經是掏心掏肺地盡全力了。
可她成了我的妾室,一來瞞著我去大廚房借盤子,被柳二嫂告到眼前我才知道她惹出事來,二來,她,她怎麼還和青梅牽扯不清啊……
「竟不知道妙妙這兒有客在,倒是我唐突了。」
我生氣了,幹脆利落地開口。
甚至為了宣示我的地位,給姒妙換了個稱呼。
內間裡所有的動靜轉瞬間都沒了,比我長姐和二姐的墓前還要安靜上幾分。
裝死?
姒妙,你好的不學,和男人學著對親近之人裝死?
我冷笑著推門進去,然後被眼前的神奇景象,給鎮在了原地。
地上散落著一幅畫,畫中女子居於左側,梳著雙丫髻,貫梅花銀釵,衣裙俱是紅豔豔的。
如火如荼,如錦如雲。
可與精美衣著不匹配的,是她焦黑的半張臉。
似是被火燒了,又似是被天雷劈過。
另外雪膚花貌的半張臉,則緩緩地流著淚水,一滴滴滲出畫紙。
可這些淚水剛離開畫幅,就被蒸發成一股微小的白煙,旋即湮滅不見。
姒妙則坐在榻上,雙頰鼓鼓囊囊,手裡還拿著半個青瓷的盤子。
仔細看,盤子的邊緣上還有兩個牙印。
姒妙她……她不是人。
最起碼我李槿認識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有吃盤子的習慣。
意識到這點,我手中的食盒瞬間脫手砸了下去,悶嚮過後,肉餡油條滾了一地。
「姐姐,你聽我狡辯……」
姒妙見狀,趕緊拍了拍胸口,艱難地把嘴裡的盤子咽了下去,表情出現了難得的驚惶。
「狡辯甚麼?」
我直勾勾地盯著姒妙,嘴上愈發不依不饒。
「狡辯你是妖的事實,還是狡辯你沒有青梅?」
姒妙從榻上走到我面前,捏著手裡吃剩下的半個盤子,小小聲地沖我解釋:
「我不是妖,我是食者。」
「食者?」我挑眉反問。
姒妙點了點頭,重複了一遍:「食者。」
Ŧûₚ「人食五穀雜糧,牛鬼蛇神食香火。」
6
食水者善游能寒,食土者無心而慧,食木者多力而拂,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葉者有絲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食氣者神明而壽,食穀者知慧而夭,不食者不死而神。
——《淮南子·地形訓》
7
「我們這一族修煉極快,天道為了平衡,設下限制,及笄成年之後,才能正式走食者途徑。」
姒妙彎腰,從食盒裡扒拉出沒掉地上的肉餡油條,邊吃邊說。
「進入中原游历,就遇到了江南水災,我喝了個夠,修成了食水者。」
「瓷器是土的精華,因而我需要吃掉大量的盤子和碗,來修成食土者。」
「索要盤碗無度,給姐姐添麻煩了,對不起。」
我攔住了姒妙還想再撿地上油條的手:「那個髒了,回頭給你做新的。」
然後冷笑道:「好,這事兒算你過關,那地上這位青梅呢?你再跟我狡辯狡辯?」
姒妙轉向地上的畫,輕咳一聲。
「這事兒說來話長。紅娘,你要不出來,和姐姐解釋一下?」
地上的畫得了姒妙的命令,直立而起。
隨後,畫中的女子從畫紙上走了出來,「紅娘得令。」
「從前有個窮畫師,癡迷於《西廂記》,因而花了十年時間作畫,畫出了鶯鶯姐和我。」
「畫成之日,畫師油盡燈枯,一口血噴在了畫上,我和鶯鶯姐便有了靈光,成了畫妖。」
「承載我們的畫紙輾轉百年,流入了姒姑娘的族人之手,又輾轉流出。」
「我和鶯鶯姐遇到了些難事,走投無路,求到姒姑娘身前,為了拉近關系,這才覥著臉自居青梅……」
紅娘聲音越來越低,頭也越來越垂。
「那位族人是授業的長老,他喜歡這幅畫,就把畫掛在了授課的屋子裡,」姒妙無奈地笑道,「若是真的嚴格算起來……和我同輩的族人,只要聽過這位長老的課,都算得上紅娘和崔鶯鶯的青梅竹馬。」
我望向畫中的空白之處,又看著半張臉盡毀的紅娘,皺眉問道:「你有難處?」
紅娘看了眼姒妙。
姒妙點了點頭,示意她開口直言。
紅娘從懷中取出一張寫滿了墨字的紙,輕聲說道:「我被那些和尚打爛了半張臉,張嘴便痛徹心扉,此事又說來話長,要不您還是看這張紙吧。」
我伸手正要接過紅娘手裡的字紙,姒妙忽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姐姐,你要想好,接下這張紙,摻和這些事,你離凡俗生活可就越來越遠了。」
我慢慢地將自己的手從姒妙手裡抽出,「可我想摻和。」
世道規則是由凡人所定下的。
想要抗衡這個世道,那就要得到不屬於凡人的力量。
姒妙和紅娘不該讓我看到這股力量的。
女人的貪欲一旦被激發,便如黃河決堤一般不可收拾了。
抽到手背時,姒妙詢問:「名門貴女?」
我沒有停頓:「不過是父兄操縱下的木偶。」
抽到指根時,姒妙詢問:「侯府主母?」
我沒有停頓:「不過是世家壓迫下的囚徒。」
抽到指尖時,姒妙詢問:「錦衣玉食,婢女擁簇?」
我沒有停頓:「錦衣玉食皆是外物,至於婢女……」
「我憑借著小姐身份主母身份淩駕在她們之上,自身卻又被父兄夫君婆母淩駕,那我和她們,本質上也無甚分別。一群不值錢的小物件,繞著一個稍微值點錢的大物件轉,說出去很光彩嗎?」
在我掙脫開姒妙的手,接觸到紅娘手裡那張字紙前,她最後提醒了句:
「姐姐,你和牛鬼蛇神攪和在一起,便算不上人了……此事是回不了頭的,你想好,莫要後悔。」
人?
女人還算人嗎?
在這世上做一個女人,會得到甚麼樣的後果,我李槿太清楚了。
我的父兄把我當作一枚棋子,拿著我的婚姻為自己鋪路;我的婆母壓根看不上我,偶爾的和氣也不過是因著我占了蔣九思的正妻位置;我的妯娌們為了後宅裡的殘羹剩飯,巴不得我倒霉三生三世;我的夫君蔣九思就更不用提了,別說予我情愛,他能幹點人幹的事情,就算我求神拜佛成功了……
老天爺冷眼看著我在塵世受苦受辱,倉皇逃竄,就像看著一只漂亮而有趣的鳥雀。
我李槿哪兒像人了?
都沒有得到過人的待遇。
再說了,女人生在這世間,誰又有回頭路呢?
長姐沒有,二姐沒有,薑五小姐也沒有。
我李槿透過她們,完完全全看到了自己即將被吃掉的未來。
又如何讓我不懼怕?
又如何讓我不心驚?
背對著姒妙,我的語調斬釘截鐵:「我不會後悔。」
畢竟,貪圖的其實不是力量,是力量能夠帶給我的自由呢。
為了自由,別說拋下一切,就算眼前是刀山火海,我李槿也願意蹚上幾個來回!
白皙修長的手毫不猶豫地握緊了紅娘遞過來的字紙。
那些墨字,轉瞬放大,淹沒了我。
8.(張生獨白)
我姓張,京畿人士,所有人都稱呼我為張生或者張秀才。
幼時,我便在鄉裡有神童之稱。
三歲開蒙,六歲讀經,九歲學詩賦,十二歲過縣試中童生,十八歲過府試成秀才。
鄉試三年一開,過了鄉試,我便可以成為舉人,順順當當候補官位,魚躍龍門。
可我也有自己的煩惱。
活在這世上十八年,我都沒碰過女人。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聖人說得對,和女人沾了邊兒,最是耽誤讀書人的前程。
我志向素來高遠,要的是走馬章臺,拼的是權傾天下,怎麼能為脂粉香氣輕易駐足?
因而,十五歲時,同窗邀請我去青樓喝花酒,我拒絕了。
花樓女子風塵出身,千人騎萬人枕的,我嫌髒。
十六歲時,媒人上門,說的是縣尉之女,我拒絕了。
縣尉不過是縣衙裡不入流的小吏,能給我一時幫助,卻給不了我一世幫助。
他的女兒雖然手腳勤快,但只識得幾個字,不通詩書,我嫌愚笨。
十八歲時,我考中秀才,有富商榜下捉婿,我拒絕了。
商賈的女兒又是甚麼好貨色。
雖然能帶來大筆銀錢,但滿身銅臭味,燻也燻死人,我嫌惡心。
鄰居笑話我心比天高,我不理。
父母催促我成家立業,我不聽。
大丈夫只要建功立業,又何患無妻?
中了舉人,再中進士,甚麼樣的女子不能任由我挑選呢?
直到那天,我偶遇了崔鶯鶯和紅娘。
為了清淨和準備應試方便,我每個月交了一千五百文錢,居住在寺廟後山空置禪房裡。
正讀著書,忽聞陣陣香風撲面,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
只見兩個女郎從後山山路結伴而過。
前面那個,羅衣曡雪,寶髻堆雲,弱態生嬌,秋波流慧,自有一種出世的仙子姿態。
後面那個,紅裙勝火,垂髫刷翠,杏臉桃腮,眉眼含笑,雖做丫鬟打扮,不掩身上的伶俐勁兒。
我看得癡了,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們兩個。
丫鬟打扮的女子很快發現了我,怒斥我是個貪花好色的登徒子。
卻被小姐打扮的人攔了下來。
那小姐言談斯文,自稱崔鶯鶯,又介紹身邊婢女名叫紅娘。
得知我想要準備府試,卻因為口袋空空不得不寄身蕭索禪房時,更是掏出了一大筆銀子,意圖資助於我。
我感動不已,但仍是拒絕了崔鶯鶯的銀錢。
銀錢再多,終有花完的一日。
眼前這個舉止溫婉,容顏絕世,又能隨手掏出那麼大筆銀錢的崔鶯鶯,才是真的奇貨可居。
更何況,她身邊的那個紅娘,生得也不賴……
如此買一贈一的好事,降臨到我身邊,我又如何能錯過去?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很快,鶯鶯就拜倒在了我的人品才華之下,同我在月下盟定了三生之約。
我娶了崔鶯鶯。
都說好事是接二連三降落到身上的,第二件、第三件好事果真很快發生。
沒過半年,崔鶯鶯有喜了。
兒子出生一年半,府試時間到,我順順當當地過了府試,成了舉人。
這下,原本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紅娘,也徹底閉上了嘴。
可闔家歡樂的日子過了沒多久,我中舉一月後,壞事接踵而至。
先是父親突發急病,求醫無用,短短幾天撒手人寰。
又是母親腳滑,摔了一跤,傷到了腿骨,臥病在牀。
再是吏部管理候補官去處的上官,三番五次地暗示我要使銀子開道。
我沒有甚麼錢賄賂他。
眼見著同窗同榜都有了做官去處,唯獨自己空空落落,甚麼也沒撈到。
幸而有鶯鶯賢妻,於我不離不棄。
父親出殯,諸事繁雜,我不通庶務,是鶯鶯奔波前後。
母親起不來身,我不善照顧人,是鶯鶯和紅娘悉心伺候。
瑣碎的事情可以磨滅很多東西,可磨不滅的,是鶯鶯對我的真心。
唯獨這次,鶯鶯對著我發了大火。
我沒錢開路,吏部檔案一直卡著,沒有去處,做不得官,鶯鶯又忙於照顧母親,沒空回娘家拿錢接濟於我。
我便對紅娘動了心思。
一個雪膚花貌的婢子,少說也能賣上五百兩銀子……
我好說歹說才把紅娘騙著賣掉了,可也不知她是如何從人牙子手裡逃回來的,哭著回了家門。
鶯鶯震怒,帶著紅娘離開了十多天。
這十多天裡,我一人照顧臥牀的母親,苦不堪言。
唉,我糊塗啊……
為了區區五百兩銀錢,竟得罪了自己的妻。
可轉念一想,我又覺得鶯鶯與我置氣,未免也太不懂事。
我久不入仕,家裡沒有銀錢進賬,苦的還不是母親和鶯鶯?紅娘無非是一個婢子,又如何能同我這個夫君相比?
但還好,鶯鶯很快帶著紅娘又回了家。
還拿出了大筆銀錢,說是從娘家借來的。
大筆的銀子砸了下去,吏部果然給我分了個好差事。
雖然只有正八品,起步卻要比大多數同榜要強。
鶯鶯真是我的福星。
我拿著官印和剛制好的官服,沖進自己從前嫌棄油膩污穢的廚房,從後面抱住了正在做飯的鶯鶯,迫不及待地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鶯鶯被我驚到,不慎用菜刀劃傷了手。
我本想上前關心,鶯鶯卻慌張地將受傷的手藏了起來,慌亂之中,我只瞥見菜刀上留了抹黑色。
黑色的血?
是不是,我埋頭苦讀,以至於眼睛昏花了?
待到發了俸祿,便從出海歸港的商船處,買副西洋的水晶鏡片戴戴吧……
可之後我偶然路過寺廟,遇到一游方和尚。
他自稱普救,說我霉運纏身,陰氣蓋頂,定是家中不知不覺中進了妖鬼,日積月累,採補所致。
「施主若是執迷不悟,庇護那妖,怕是活不過三月。」
我想起鶯鶯手受傷後流出的黑血,登時毛骨悚然,跪了下來。
將身上所有銀錢交給普救後,我從他手裡得來一個金缽。
若鶯鶯是無辜的,此物只當是鎮宅所用。
若鶯鶯真的是妖鬼之流……
那也別怪我心狠!不顧及夫妻情分了!
性命和仕途才是一個男人最重要的。
待到收服了鶯鶯和紅娘,交給普救處理,只要遮掩得當,以我現下的行情,便是「喪妻再娶」,也高低能攀上個官家小姐!
就算是庶女出身,只要人生得美貌,岳家又肯給助力,我也是賺到的!
回了家,把金缽藏在了衣櫃裡。
等到鶯鶯進了主臥,我便悄無聲息地躲在外間屏風後面等。
果不其然,內間傳出一聲驚呼。
金缽大放光芒,鶯鶯跌坐在地,變成了個栩栩如生的紙人!
她是妖!
她真的是妖!
父親暴病前,是吃了鶯鶯親手做的飯菜!
母親摔跤,也是為了去拿鶯鶯為她準備的衣裳料子!
我好恨!
我自幼天資聰穎,飽讀詩書,竟被一只妖騙得同牀共枕,生下孽種,家破人亡……
紅娘聽到了動靜,闖進了臥室,大驚失色。
眼見她就要出手解救鶯鶯,我憤慨至極,抄起金缽,就向著這兩只妖砸了過去!
9
我從墨字編織的幻境裡掙脫出來,被張生惡心得直想吐。
但又沒吃多少東西,吐不出來。
捂著嘴幹嘔了兩下,這才望向紅娘,「你臉是被張生用金缽砸的?」
紅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眼淚順著半張完好的臉頰落下。
「張生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迂腐書生,沒有砸中。只是姐姐為了救我,被那普救和尚抓走了。」
我看著姒妙。
姒妙搖搖頭:「別看我啊,我確實打得過普救,只是食者和妖都乃世間的異數。」
「那張生再怎麼忘恩負義,也是朝廷親封的官員,有官身,能被社稷自行庇護的。」
「別說紅娘和鶯鶯,就是我,也輕易動不了張生。」
「想要救鶯鶯出來,只能你去。」
我驚訝地指著自己:「我?」
紅娘低聲解釋:「這位夫人,您現在還是凡人,不受冥冥之中天地規則束縛。」
姒妙不輕不重地看了一眼紅娘,「叫小姐。」
「這位小姐,您現在還是凡人……」紅娘重複。
我怕她說多了臉疼,主動接了下半句話:「我懂我懂,我不受天地規則束縛。可是,如你們所說,我是凡人,就是有心幫忙救人,也沒有你們這些翻天覆地的本領啊。」
「這很簡單,我內丹可以借你用一天,你只要吞下我的內丹,就能擁有我四分之三的力量,只是記住,定要在十二個時辰內回來,把內丹吐出來還我。」姒妙沖著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愣了一下,「你不怕我貪圖你內丹啊?」
姒妙聳聳肩,理所當然地問道:「你會嗎?」
我很想說自己是個急於擺脫處境,從而心懷貪婪的女人,若是吞下她的內丹,感受到這股力量,很可能就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了。
然而不知為何,面對姒妙那雙幽深難測的眼睛,我卻鬼使神差地搖了搖頭。
姒妙見我如此,笑著從衣袖裡抽出個盤子,邊啃邊說:
「相信我,你如果真貪圖了我的內丹,絕對會生不如死的。」
「就算是最不在意自己形貌的女子,也絕不會樂於頂著半人半獸的軀體活在世上。」
我為姒妙的言下之意打了個寒噤。
下意識地想要開口拒絕此事,又轉頭看了看紅娘被燒焦的半張臉。
拒絕的話在嘴裡打了個旋兒,說出口時又換了一句:「好,我去。」
但很快我就後悔了。
紅娘頂著臉疼,說了句更石破天驚的話:
「既然這位小姐同意了,姒姑娘,你快親她,你快親她吧!我姐姐等不得了!」
啊?
我瞪大了眼睛震驚地看著姒妙。
姒妙彎起嘴角,眉峰上挑,笑容裡多了幾分非人的邪氣,「內丹要以口渡之,才不會損失內裡精氣。」
「等等,我還沒想好……」
內丹進了我腹內後,丹田處升騰起一股熱氣。
我不用摸都能感覺到面皮滾燙。
想必此刻臉頰已經紅得像焯完水的河蝦了。
我看了看紅娘。
紅娘垂著頭,可她半張完好的臉分明是在偷笑。
又看了看姒妙。
姒妙神色間坦坦蕩蕩,「事急從權,姐姐就當被我咬了一口吧。」
……
兩個無恥之徒,擺明了做局坑我李槿呢!
我氣得摔門而出。
然後又折返回去。
「我幾乎沒有邁出過昌平侯府,不認識路,」我抄起地上的畫軸,示意紅娘鑽進去,「你給我帶路。」
離開主院很久,還能聽到姒妙在身後放肆的大笑聲。
我只恨大廚房買盤子為何不買硬些的盤子。
最好能噎她噎到說不出話!
10
紅娘受傷頗重,但急著救崔鶯鶯。
強撐著施展了個障眼法術,回到畫裡休養了。
我背著畫軸,走出了內院,穿過了花廳,又走向了二門。
在此期間,昌平侯府來來往往的婢女和嬤嬤都對我視而不見,這感覺相當奇異。
路過大廚房的時候,才意識到出來得倉促,不曾帶上利器。
想了想,又趁著柳二嫂指揮僕婢,忙得團團亂轉時,偷拿了把剔骨尖刀帶著。
盜竊在本朝是重罪,女子但凡盜竊,夫家八成就是休書一封。
小時候,家中的教養嬤嬤,會嚴苛地要求長姐、二姐和我。
所耳提面命的,無非是不要犯了七出之條,觸怒夫家。
對上要孝順公婆,對中要拉攏夫君,對下要教養子女。
「否則啊,女子會被休棄。」嬤嬤用講鬼故事的聲調,把二姐嚇得臉色煞白。
我那時尚且年幼,不曾及笄,對嬤嬤天真地開口:「被休棄之後,完全可以回家啊。」
在一旁靜聽的長姐則露出苦笑,「女子嫁出去,便沒有家了。」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待字閨中,都很害怕被未來的夫家休棄。
做噩夢時,總是夢到自己連連向面目糢糊的老婦叩頭,跪在地上,哀求同樣面目糢糊的男子不要把我送回娘家。
嫁進侯府後,也會夢到自己被蔣九思休棄,被父兄再賣給第二個男人。
或者是幹脆為了李家的清白門楣,「意外暴斃」,埋在長姐和二姐身邊。
長姐沒了,我和二姐記得她叫李菱。
二姐沒了,我記得她叫李芍。
可若我死了……
到那時,又有誰會記得我叫李槿呢?
因而在昌平侯府裡,雖每天都想死,但我也不敢輕易觸怒婆母或者是蔣九思。
我害怕被休棄。
我更怕被休棄之後面臨著更大更多更深的侮辱。
然而現在,想到被休棄,內心卻意外地平靜。
竟是一點也不害怕了。
都主動和妖鬼攪和在一起了,還懼怕被休棄送回家麼?
順順當當地走出昌平侯府大門,我回轉過身來,抬頭看了眼門楣上金燦燦的匾額。
心中不期而至浮現出一個想法。
也不知道昌平侯府的休書,制式和外面的休書有何不同。
外面青石板路鋪得很平,人群熙熙攘攘,少見女子。
在李府時,除了偶爾千金小姐的雅集聚會,以及求佛上香,我是極少出門的。
就算出門,也是坐著馬車,前呼後擁,身邊擁簇著十好幾個婢女。
在昌平侯府時,為了名聲和規矩,婆母壓根沒給我出門的機會。
這還是我第一次獨自走出四四方方的宅院呢。
身後還背著個重傷的畫妖。
我猶豫了一下,到底是敲了敲身後的畫卷畫軸,壓低嗓子:「往左還是右?」
「右。」紅娘細細的聲音傳到了我耳朵裡。
繡著木槿花的緞面弓鞋,邁出朱漆大門高高的門檻,緩慢而堅定地拾級而下,在青石板路上漸行漸遠。
腳步絲毫沒有停頓。
11
兩個時辰後,天已擦黑。
「紅娘啊,」我站在寺廟外,借著寺內長明燈溫暖的光芒,使勁在石階上磨蹭著弓鞋上沾著的土,語重心長地說,「下次超過十裡地的路程,你跟我提前說一聲。」
「哪怕我用耳朵上的銀丁香墜子租個馬車,也不會走得如此狼狽。」
紅娘自知理虧,還是小小聲地辯解了一句:
「我和姐姐都是畫妖,妖是不會輕易累的……以前我和姐姐寄身山林中,每日要走上百裡路呢。」
可我是凡人啊。
我腳都已經走腫了,紅娘你這不懂事的。
夜風夾雜著檀香撲面而來,寺廟晚鐘聲悠悠地傳來,是之前被困於後宅從沒有見過的好風景。
我遙遙望著這一切,忽然覺得腳腫了也沒甚麼可計較的。
日後在外行走,腫的時候想必多了去了,現下先習慣了也好。
盡管是個院牆不高的小寺廟,又有姒妙內丹相助,還是爬了許久,甚至腳滑到差點摔倒,這才潛入進去。
我亦無他,唯不熟爾。
按捺住胸腔處的興奮勁兒,趁著紅娘的障眼法還沒有失效,我朝著佛塔方向走去。
「師兄,你做甚麼?」一個小沙彌叫住另一個。
另一個摸了摸光頭上的戒疤,訕訕回答:「師弟,我去給長明燈加些香油。」
先開口的師弟,不懷好意地笑了,「加香油是假,看那美貌女子是真吧?」
「那畫上的女子再美,也是師父抓回來的妖,」師兄嚴肅開口,旋即話頭一轉:「不過等到佛塔消耗完她的妖力,我們也不是不能玩一玩。」
師弟臉上表情猥瑣,顯然是心中意動,嘴上卻說:「可這是違反清規戒律的,讓師父知道不太好吧。」
「之前抓到的女妖,都是被師父以歡喜途徑採補而亡的,他自己就不遵守這些條條框框,我們做徒弟的,為何不能分一杯羹?」那師兄低聲對師弟說道。
「那一起去?」師弟臉上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
「一起。」
難怪紅娘那麼著急去求姒妙救出崔鶯鶯。
只要沾個女字,即便是妖,也會被理所當然地覬覦容貌和身體呢。
神佛自己的信徒都是如此,又如何能夠庇佑眾生?
也對,也對。
若是神佛有用,長姐和二姐為甚麼會自戕?
若是神佛有用,薑五小姐為甚麼被家人沉塘?
若是神佛有用,為甚麼我李槿會被困在昌平侯府四四方方的後宅裡,被反複折磨?
不必再拜了。
從今伊始,再也,再也不必拜了。
我站在路的盡頭,把這兩個禿驢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在他們兩人即將擦肩而過時,面無表情地抽出了背後的畫軸,「紅娘,你來。」
畫軸展開後,轉瞬變大,將兩個禿驢罩得嚴嚴實實。
一切來得太快,兩個禿驢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紅娘硬生生拉進了畫裡,連求救聲都無法發出。
少頃,畫軸再度卷好,落在地上。
我聽著畫裡傳出來的骨肉撕裂聲和咀嚼聲,心知肚明紅娘在幹甚麼,但還是強行無視了這聲音,背起畫軸繼續往佛塔的方向走。
大魚可以吃小魚。
官員可以吃百姓。
男子可以吃女子。
那麼,妖為甚麼不能吃人呢?
如果前三者是合理的,那麼妖吃人,最起碼在我李槿心中,妖吃人也是合理的。
走到佛塔前面的時候,畫軸裡的咀嚼聲剛剛停止了,耳邊傳來了紅娘的聲音:
「吃了這兩個賊禿,臉上的傷好多了,多謝小姐幫忙。」
「只是現下我還不能出去,畫軸您也不能帶進去。佛塔上有結界,凡人能進,妖進不去。感受到妖氣出入,結界會自動向普救這賊禿示警的。」
我點了點頭,在佛塔周圍找了片高高的草叢,將畫軸藏進了草裡。
然後登上石階,伸手推開了佛塔第一層的大門。
很幸運。
佛塔的第一層就擺著上百盞排布成「卍」形的長明燈。
燈陣的最中央,是個白衫素裙,姿容飄渺的女子,我在張生的自述中見過她。
正是崔鶯鶯。
倒是省得我提著裙子爬這七層佛塔現找了。
進佛塔之前,紅娘曾經囑咐過我,普救布下的燈陣,上面有佛門法術,妖鬼是碰不得的。
妖鬼碰不得,凡人可未必。
幼時我縮在長姐懷裡,是看過失空斬那出折子戲的。
那諸葛亮一生借東風燒甲兵,威風得緊,五丈原上點燃續命燈,還不是被魏延踢翻了?
可見再精妙的法術,再萬無一失的謀略,也有破綻。
崔鶯鶯眼中不斷流著漆黑如墨的淚水,嘴裡也不斷地詛咒著負心漢。
「張生,張生,你負心薄幸,不得好死!」
畫妖的血是墨色的,這淚水,想必就是血淚了吧?
見有人來,崔鶯鶯一愣,撲到燈陣邊緣,就要求救。
我連忙比了個手勢,示意崔鶯鶯不要說話,繼續哭,隨後彎腰,一盞一盞地挪開長明燈。
崔鶯鶯做畫妖多年,自是會意。
泣血聲又起。
「張生,張生!我為你辛苦持家!我為你孝順高堂!我還拿出銀錢!為你仕途鋪路!」
「你卻在升官發財後,與那賊禿合謀,要殺了我!」
眼見外圍的長明燈都被我挪到了一邊去,崔鶯鶯哭罵得更起勁兒了。
「普救!死禿驢!你又想揚名帝都!賺取香火!」
「又不敢招惹那些剜人心肝的大妖精!便專挑道行淺薄的小精怪來欺負!」
「還見我貌美,想要把我做成鼎爐!欺辱於我!」
「你六根不淨,也配當佛門弟子?」
別罵了別罵了。
不是不讓你罵。
你這嗓子也太高了,吵得我耳朵嗡嗡的。
我面露痛苦之色,手腳麻利地挪開最後一盞長明燈,飛速地朝著崔鶯鶯招了招手。
美人轉瞬變成了張畫紙,攤平在了地上。
我把崔鶯鶯卷巴卷巴,塞進懷裡,裙角往腰間一掖,沖出佛塔,撈起藏在草叢裡的畫軸,撒腿就跑!
身後,佛塔每一層簷下掛著的鈴鐺都驟然嚮聲大作!
「誰?」
「誰放走了妖孽?!」
年邁和尚的聲音如同獅子吼般,回蕩在整個佛寺。
紅娘的障眼法在我連滾帶爬逃離佛寺後門門檻後就失效了,所幸寺裡隨著普救這老和尚的一聲吼,僧眾們都亂了起來,暫未有人發現匆匆跑到另一條路上的我。
按照姒妙給的方法,我雙手生澀地捏了好幾次訣,這才發動了內丹的力量。
一股熱流從丹田向下,迅速湧入雙腿和膝踝,乃至腳面。
甚至已經因為趕路而腫脹的腳,都像是被熱水浸泡,舒服了不少。
來的時候我便暗暗記住了路,眼見四下無人,我便朝著昌平侯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剛開始跑,便發現了姒妙內丹的不凡之處。
尋常女子,一步一尺,可我催動內丹時的一步,則能直接前進一丈。
整個人更是感覺輕飄飄的,如同禦風而行般。
我像是發現了新玩具的孩童,一邊跑,一邊默默感受著這股力量的玄妙。
不知不覺間,已經離昌平侯府只有三四裡路了。
可背著畫軸,穿過某個小巷時,我卻聽到了高牆裡面,女子哭泣的聲音。
這哭聲幽幽的,極為飄渺,卻也極為耳熟。
站在外面聽了許久,也回憶了許久,我突然想起來了。
這哭聲,這哭聲……
是薑五小姐的姐姐,把定情金釵還給我二姐的薑淑!
12
我本有心翻牆進去看看薑淑為甚麼哭泣。
想起二姐後來的自戕,又不由得抿了抿嘴唇,強迫自己硬起心腸離開。
可薑淑的哭聲宛如鬼魅,陰魂不散地縈繞在我耳邊。
我心中登時天人交戰起來。
鵝黃衫紫裙的李槿怒吼,若非薑淑把薑媛的死告知二姐,她又如何會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她哭又如何?她又和你非親非故!別去管她!鹹吃蘿卜淡操心!
霧藍衫杏裙的李槿反駁,就算二姐不知道薑媛的死,她嫁到昌平侯府這種地方,也無非是慢性死亡罷了!萬一薑淑真的遇到了事情自戕,你難道不會為今日的袖手旁觀而覺得愧疚嗎?李槿!
兩個小人各說各的。
我不由得僵直了身體,站在青石板上,一動不動。
忽然,遠處又傳來了瓷器碎裂聲,男人打罵聲,以及薑淑的哭聲。
霧藍衫杏裙的贏了。
分出輸贏後,兩個小人登時在內心煙消雲散。
我不再猶豫,背著畫軸,顛顛兒往回跑,跑回到聲音傳來的高牆下,立刻開始捏訣催動內丹。
1.沒催動。
2.沒催動。
3.內丹和剛嫁進昌平侯府的我一樣,動彈了一下示意自己的存在,旋即又不動了。
李槿,你行不行啊?!
那麼菜就別摻和妖鬼之事了!滾回昌平侯府當你三從四德的新婦去吧!
來不及怒罵沒用處的自己,我趕緊伸手敲了敲畫軸。
「紅娘幫幫忙!我要翻過去!」
畫軸從我背上掙脫,在半空中卷得更緊了些,做棍棒狀。
一陣大力傳來,畫軸把我從地面抽過了牆頭!
……
紅娘!你這不曉事的!
我好歹也救出了崔鶯鶯!算是你們主僕的恩人!
能不能別用打馬球的姿勢送我翻過高牆啊?!
就算是畫軸在我摔下高牆的時候及時展開接了下,我依舊出了身冷汗,不由得罵罵咧咧。
奈何薑淑哭聲忽然時斷時續,來不及繼續數落紅娘,我趕緊循著打罵聲和哭聲,闖進了屋子。
屋裡的香氣、酒氣、血腥氣,登時撲面而來。
點著崖柏燻香的雅致房間,喝到醉醺醺滿面通紅的男人,還有……還有被打得滿臉是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薑淑!
看到薑淑形容慘淡,奄奄一息。
怒火騰地燒起,沖昏了理智,我護在昏過去的薑淑身前,死死盯著醉酒的男人,「你憑甚麼打她?」
話一出口,我心下就猛地一突,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薑家是往高處賣的女兒。
尚在閨中待昌平侯府迎娶我的時候,便聽說薑淑已然嫁給了定國公府的世子韓惟中。
想必就是眼前這個死醉鬼。
定國公府權勢遠勝於昌平侯府。
而且,和蔣九思這種在廟堂上可有可無的勛貴不同,韓惟中可是在兵部有實權的。
更何況他自幼習武。
薑淑這個樣子,也說明此人是個會動手打女人的禽獸。
萬一我激怒了韓惟中,他醒來之後的報複還是其次。
最主要的是,我怕他動手打我。
小時候雖有長姐二姐護著,可也被父親抽過耳光。
挨打可疼可疼的!
可咄咄逼人的話已然脫口而出,後悔也來不及收回了。
我心下一橫,幹脆再度敲擊背後畫軸,示意紅娘出手,制住韓惟中。
畫軸一動不動。
醉著酒的韓惟中見到我質問他,先是一愣,旋即大怒,伸手朝我抓來。
「你又是甚麼玩意兒,膽敢質問起本世子的家事!」
我為了避開對方,連連倒退,慌亂中也不忘把手背在身後,迅速地繼續敲擊畫軸。
畫軸卻像是沒有聽到敲擊聲般,依舊一動不動。
深吸一口冷氣,我借著身形偏瘦的優勢,左躲右閃,鑽到了房間裡衣櫃和牆壁的縫隙裡去。
衣櫃是黑檀木所制,韓惟中一時半會兒搬不開它。
我卡在縫隙裡,轉身都難以辦到,單手爭分奪秒地捏訣,試圖催動內丹。
1.內丹跳了一下,但很快,就不動了。
2.內丹微微發燙,但很快,就又不動了。
此時,韓惟中已經拔出了隨身腰刀,胡亂劈砍著櫃子。
刀鋒透過衣櫃縫隙,甚至切斷了我的一縷頭髮!
我嚇得淚流滿面。
捏訣的手又快上了幾分。
3.捏訣終於起了效果。
熱流自丹田生發而出,進入胸口,心髒處略一盤桓,又湧入了我的左右手。
我頂著一臉淚痕從縫隙裡再度鑽出,抬起右手,閉著眼睛,接住了韓惟中的刀鋒。
本以為這一刀起碼要讓我受點皮肉傷。
咦?絲毫沒有疼痛感唉。
我睜開了眼睛,看了看油皮都沒破的右手,與韓惟中略有些茫然的神色對了個正著,齊齊愣住。
對方畢竟是在兵部當過差的,比我先反應過來。
他右手果斷放開了腰刀,左手一拳往我臉上招呼。
男人的拳頭直逼我的眼眶,我下意識地抬起雙手,擋在了臉前。
砰!
韓惟中倒飛而出,在我的目瞪口獃中,高大的身軀重重砸在了彫花的梳妝臺上!
骨裂的咔嚓聲嚮起。
血順著梳妝臺緩緩流淌到地毯上,染出一大片暗色的污漬。
韓惟中喉頭咯咯作嚮,似是想要說些甚麼。
旋即,頭一歪,沒了聲息。
到底是沒有說出甚麼。
徒留我站在雅致而死寂的房間裡,腦海中一片空白。
我殺人了?
我殺人了!
我殺人了……
意識到這個事實後,我捂著小腹緩緩蹲下,正對上薑淑緩緩睜開的眼睛。
「李槿?」她滿臉是血,含混不清地問,「這是黃泉路?我被打死了嗎?」
我嗅著房間裡愈發濃烈的血腥味,整個人崩潰地看著悠悠醒轉的薑淑。
然後再也忍不住胃裡的翻江倒海。
一偏頭,哇地吐了出來。
13
一個斷氣的男人,兩個驚惶的女人。
還有臥房內的遍地狼藉。
我抱著被打翻的燻香香爐往裡面狂吐,卻因為素日裡吃得少而只吐出了些半透明的水狀物。
薑淑確認自己還活著後,捂著額頭和鼻梁,跌跌撞撞地起身,從牀頭暗格處翻出了紗布和傷藥,為自己裹傷。
動作熟練到讓人心疼。
兩個女人各自草率處理完彼此的事情,面面相覷了良久。
「你夫君……還有救嗎?」我顫顫巍巍地首先打破了沉默。
「剛才路過梳妝臺拿鏡子的時候,順手摸了把,涼透了。」
薑淑語調裡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平靜,仿佛死了夫君的人不是自己。
她鼻子被韓惟中差點打斷,即便是用紗布止了血,說話聲音也悶悶的,「對了,李槿,你怎麼進來的?」
「……翻牆。」我剛回答完這個問題,就有些惴惴不安地垂下了頭。
我深知薑淑性格,生怕她訓斥我。
薑家也是清流,薑淑和薑媛的父親是禦史大夫,最重家族聲譽。
薑淑年幼時被她父親手把手教養,因而還未成年,就在京城貴女圈子裡名聲很好。
都說她賢良淑德,安分隨時,起居坐臥,更是如尺規般整齊。
是人人稱頌,家家想聘,一等一的「規矩人」。
我曾經親眼看到。
薑媛有次急著去見我二姐,在雅集上走得稍稍快了些,出了些汗,便被薑淑拽住,一頓數落。
「五妹妹,你是閨閣女子,怎可如此失了儀態?」
薑淑訓斥薑媛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呢。
我,我打心眼裡有些怕她。
應該說,京城裡的貴女,人人都敬畏薑淑這個既嚴苛要求自己,又嚴格審慎別人的「規矩人」。
想必她此生唯一一次失態,就是接了二姐給薑媛下的帖子,在假山深處遞還那支金釵了。
女子翻牆入院這種舉動,落在薑淑這種人眼裡,少不得我要吃她瓜落。
果不其然,這位「規矩人」又開始了。
「李槿,你好歹也是出身李家的名門貴女,怎麼能學著盜賊翻牆……」薑淑說了一半,話頭一轉:「我想辦法給你開定國公府角門,別從牆頭翻,太高,不安全,別摔著你。走時記得換上我院子裡的婢女服飾,別被任何人看到你的臉。」
啊?
這還是我認識的薑淑,那個閨閣典範般的「規矩人」嗎?
她這話裡話外的,是我想的那樣麼?
薑淑看到了我眼中的震驚,苦笑道:「再賢良淑德,安分隨時,又如何呢?」
她伸出胳膊,將袖口從手腕處一直擼到手肘處。
我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鞭痕和燙傷,整個人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薑淑的聲音微微發顫:「薑家門第低,定國公府門第高,父親說低娶高嫁,就把我送到了韓惟中這個畜生身邊……」
「韓惟中出身勛貴之家,卻不喜讀書,性格粗魯,在兵部就職,多受文官排擠。」
「鬱鬱之下,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喝多了之後就沖到我院子裡,拿鞭子抽人。」
「最開始是抽我身邊的婢女,我那時就很惶恐,向婆母告狀,婆母卻說……說他心裡不痛快,我既然嫁給了他,夫妻一體,便得由著他的性子去。」
「就這樣,我陪嫁的四個婢女,全都被他生生打死了!」
薑淑說著說著,失聲痛哭,以袖拭淚。
「婢女們都死了,就輪到我了……」她哽咽著接過我遞來的帕子,緊緊地捏在自己的手裡,「我借著回家省親的機會,向父親告狀,可父親也沒有辦法,只得不輕不重數落韓惟中兩句,又勸我說,韓惟中只不過年少輕狂,有些不懂事罷了,女子出嫁從夫,忍一忍,再忍一忍,說不定韓惟中就改邪歸正了。」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
看年紀,韓惟中起碼得有二十四五了,這也能歸於年少輕狂?
薑禦史但凡把給韓惟中的寬仁,分給自家女兒一點點,薑媛也不至於被拉著沉了塘啊……
「韓惟中受了父親訓斥,暗恨於我,不僅不再允許我歸家探親,甚至打罵我打罵得愈發厲害了起來,為了取樂,將我吊在柴房裡,甚至,甚至今日他醉了酒,還逼著我脫了衣服和狗……」
薑淑哭聲滯在喉嚨裡,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的淚水混著臉上的血,漸漸在紗布上氤氳出抹嫣紅。
令人心驚。
我站起身來,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慰她:「別哭了,再哭,臉上的傷口裂開,會更難受的。」
薑淑卻反手推了我一把。
「李槿,你走。殺夫的罪名,我一人承擔就夠了。」
「我原本以為,五妹妹被沉塘,是因為她離經叛道……可現在我發現我錯了!我大錯特錯!」
「十五歲剛及笄那年,我便是出了名的溫恭淑慎,可戰戰兢兢做了那麼多年的規矩人,最後呢?最後不還是活不下去?」
「端一誠莊有甚麼用?柔順溫良又有甚麼用?」
薑淑又哭又笑,未被紗布包裹住的半張臉落下血淚來。
「還不如徹底反叛一把!告訴全京城的人!韓惟中酗酒之後無故毒打我!所以我殺了他!」
「絞刑!砍頭!淩遲!無論官府怎麼判罰!我薑淑都受下了!」
我看著狀若瘋癲的薑淑,本能地搖了搖頭:「我是想救你才翻牆的……」
薑淑擺擺手,示意我趕緊走。
她高高地昂起頭,又恢複了昔日在閨中訓斥妹妹的樣子。
「李槿,我長你三歲,你應當稱我一聲姐姐。」
「姐妹有序,你得聽我的話才是。」
「乖,走吧。」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從牀頭另外的暗格裡取出一個針線精細的小老虎,「這是阿媛生前做給李芍的布偶,我一直收著,若你有機會,放在李芍的墳前吧……還有,我沒想到李芍會……對不起,是我欠她。」
我手裡捏著布老虎,正猶豫要不要借內丹之力,打昏薑淑直接背著她逃走時。
畫軸裡突然傳出紅娘幹巴巴的笑聲:「那個,或許,我有辦法?」
薑淑吃驚地看著畫軸:「誰?誰在說話?」
我卻只覺得怒氣沖沖,罵人的話在嘴邊打了好幾個轉,才勉強咽了下去。
你有辦法?
你有辦法你剛才和崔鶯鶯擱那張破紙裡裝死?
14
「京城是天子腳下,只要是正兒八經授過官身的,都受社稷之力庇護。」
崔鶯鶯被那普救老和尚傷得不輕,到底是紅娘出來搭話了。
「紅娘不是不聽小姐差遣,而是身為精怪,不能對他動手。」
紅娘先是向薑淑行了個禮,這才一邊窺著我臉色解釋,一邊朝著韓惟中的屍身咽口水。
我看著紅娘咽口水的動作,轉瞬明了,「你想要吃了他?」
「可以麼?」紅娘像是個做錯了事情的孩童,小聲詢問道。
我正要答應,耳邊傳來了姒妙脆生生的語調:「別急著答應這畫妖。」
姒妙?
我略微驚訝地挑了挑眉毛,努力回想自己看過的不多的志怪話本,搜腸刮肚也想不出這又是甚麼法術。
「借助內丹千裡傳音,小術而已,」姒妙似乎感知到了我的疑惑,「姐姐切勿驚訝。」
隨後,姒妙的聲音逐漸嚴肅:「曾經有官身的人,即使是死掉,體內也會殘存些社稷庇護之力,這玩意兒對凡人確實無甚作用,但對精怪乃是大補,問這兩個畫妖討點好處再說,不能白白給她們。」
我猶豫了下,「這樣做是否有勒索之嫌?紅娘雖未出力,但也跟隨了我一路,提供了不少幫助。」
「姐姐是個好人呢……」姒妙無奈地笑了,可笑過之後,語調依舊嚴肅,「這不是勒索,這是交易。」
「我自入紅塵中历練,便發現大部分女子恥於同朋友談起利益,總是覺得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急於爭取利益,在很多女子看來,是粗俗的、姿態不雅的、難看的,純純小人行徑,唯獨上不了臺面的女子才會如此。」
「可是,李槿,你仔細想想,清水喝得再多,能喝飽肚子嗎?但蜂蜜酒能提供給凡人的就不同了,一杯下去果不了腹,兩杯呢?三杯呢?」
我半闔著眼睛,靜心聽著姒妙的教誨。
薑淑沒有說話,而紅娘不敢說話。
一時間,臥房內又恢複到了韓惟中剛死時候的寂靜。
「男人們可以為了爭取利益,做到很多很多。他們在朝堂結成盟友,彼此黨爭不休;他們在市井拉幫結派,抵禦外人欺侮;他們在田間地頭以血緣組織起來,霸占每一寸土地與水渠。女人為甚麼認為,為自己爭取利益是不好的事情呢?」
姒妙的話如同醍醐灌頂。
幾乎是立刻,我便向紅娘開了口:「韓惟中的屍身可以交由你和崔鶯鶯處理。」
紅娘歡喜之色剛剛浮上已經大好的嬌俏面頰,就迎來了我第二句話。
「但我要些凡人能用的修行物件,以作交換,你有嗎?」
一番討價還價後,畫軸攤開,將韓惟中的屍身裹了進去。
而我面前,擺了三樣物品。
伸手觸動,物品效果會在腦海中自動浮現。
【鶴年堂的狗皮膏藥(消耗品)】。
效果為快速止血,極大加速傷口愈合,凡人可用。
雖然這東西用一張少一張,而且紅娘只給了我十五帖,但薑淑被打得夠嗆,我心生惻惻,立刻抽出一帖遞給了她:「你往臉上貼貼試試。」
紅娘的出場和她處理韓惟中屍身的方式,大大震撼了薑淑。
她慢慢伸手接住了膏藥,解開了紗布,糊在了受傷最重的鼻梁上。
我眼都不眨地看著她。
不愧是畫妖給的東西,效果就是不凡,那狗皮膏藥甫一接觸到肌膚,就化作白光融了進去。
薑淑臉上的傷口轉瞬間收口,結痂,又落痂露出粉紅色的新肉,新肉又調整回和周邊肌膚一糢一樣的顏色。
「不疼了唉……」薑淑低聲沖著我說。
我敏銳地註意到,她之前因著鼻梁受傷而顯得悶悶的聲音,也趨於正常了。
薑淑自己也發現了這點,取了枚手持鏡,攬鏡自照,「鼻梁也全好了。真是神奇,我不會是在夢裡吧?」
大多數女子都是珍惜自己容貌的。
韓惟中對薑淑下手極狠,我剛剛還想著怎麼給薑淑治好她的臉。
現在薑淑恢複如初,也算是了結了我的一樁心事。
正要翻檢紅娘交易給我的剩下兩件物品,外間卻傳來了婢女的略有些害怕的詢問聲:「夫人,您沒事吧?」
薑淑聞言,臉色登時有些不太好看了起來。
不過驚逢如此巨變,又狠狠地在我面前哭了場之後,她也多了幾分鎮定。
三言兩語間,就把婢女打發回去了。
「韓惟中這禽獸的屍身雖然不見了,但他失蹤的事情,還是紙裡包不住火的。」
我看著臥房裡的狼藉與斑斑血跡,開口詢問薑淑的意見:
「你可願跟我走?只是這一走,定國公府和薑家,便再也不會有薑淑這個人了,你要想好。」
薑淑側著頭想了想,反問了我一句:
「可我若是死在韓惟中的拳頭下,定國公府和薑家,不照樣沒有我這個人麼?」
有些微涼的手指伸了過來。
薑淑隔著衣袖,堅定地握緊了我的手腕。
「我跟你走。」
「以後,便請你多多照顧了。」
把所有金銀細軟一股腦地收拾了,我背著大大的包袱,畫軸展開載著薑淑,齊齊跳出了定國公府的高牆。
夜色很濃了。
天上亦是無星無月。
因此黑暗中,我看不清薑淑的表情。
但我想,當略帶冷凝的冬風掠過薑淑臉頰時,她應當也是覺得快樂的。
兩人兩妖藏在小巷深處的陰影裡,避開巡街的打更人。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更夫喊著號子,象徵性地敲了幾下柝子。
子時?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腹處。
姒妙吐給我內丹前曾經說過,內丹最好在十二個時辰內還給她。
我出門時大抵是酉時,抵達佛寺時是戌時,現下是子時。
也就是說,從我離開昌平侯府到現在,只過了四個時辰。
還有八個時辰的富餘時間。
八個時辰,足夠我拿著姒妙的內丹,去做很多我想要去做的事情了。
「薑姐姐,你可知道薑媛的埋骨之地?」
待到更夫走遠,我冷不丁地開口,詢問薑淑。
薑淑沉默了許久,聲音重新哽咽:「父親覺得五妹妹敗壞門風,以她為恥,不肯為她收殮屍骨。」
「她的屍身,她的屍身,至今還在莊子上的藕塘裡沉著……」
在薑淑的淚水裡,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過了很久,我才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沖著薑淑鄭重其事地許諾:
「薑家不肯收殮她,我肯。」
「走吧,紅娘,我們去找薑媛。」
畫軸動了一下,紅娘猶疑的聲音傳來:「現在嗎?」
「是的,」我平靜地回答她,「就現在。」
「就我們兩個人嗎?」薑淑哽咽聲緩緩停住。
「是的,」我繼續回答道,「就我們兩個人。」
15
夏日荷花深秋藕。
可現下已然是初冬時節,曾經圓潤的荷葉早已變得只剩枯枝,藕節也被收過幾遍,塘水也被放到最低位,整個藕塘顯得格外破敗悽清。
今夜沒甚麼月光,我問紅娘借了顆夜明珠照著水面,讓薑淑在塘邊守著,自己則催動了內丹,褪掉了外裙下了水。
饒是有姒妙內丹的力量,一下水,我還是感受到了寒意刺骨。
狠狠打了幾個寒噤,我彎下腰,摸到了一手黏糊糊的淤泥。
咬牙忍著惡心,我繼續摸了下去。
約莫在塘裡找了小半個時辰,畫軸飛到了我的身邊,紅娘咋舌:「這水看上去就冷,你不上去歇歇麼?」
我垂下眼睫,堅持道:「找到薑媛再歇。」
「哦呦,你們凡人啊,」紅娘頓了頓,似乎也不知道該如何對我說,「說軟弱也軟弱,說癡心也癡心。」
那是你沒見過我二姐……
若是我二姐在這兒,別說小半個時辰,便是在藕塘裡摸上一天,她也要找到薑媛的。
找到她。
然後帶她走。
我抿著嘴唇,沒接紅娘這話。
紅娘得了個沒趣,畫軸又飛走了。
最終,我還是在塘底淤泥裡,摸到了個硬物。
看手感,是片竹篾。
硬著頭皮拽了一下,沒有拽動。
試圖以手訣催動內丹,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凍到控制不住地在抖。
我站在齊腰深的塘水裡,雙手拼命地互相揉搓,反複掐訣,終於再度催動了姒妙的內丹。
然後捏住那塊竹篾,狠命往水面拉扯。
破水聲嚮起。
籠罩在豬籠上沉甸甸的淤泥,被塘面的水沖散大半,露出裡面布料包裹森森細弱的白骨,以及半籠的石塊。
畫軸協助我將豬籠弄到了塘邊。
借著夜明珠的珠光,我用剔骨刀砍斷了豬籠,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已被淤泥浸染到看不清顏色的衣裙。
「是五妹妹,她生前最喜歡這條綠羅裙。」薑淑的眼淚一滴一滴砸在白骨上。
是。
薑媛生前,是喜歡綠色的。
那時她經常趁著春日花期,下帖子請二姐去薑府一敘。
二姐面皮薄,不好意思孤身一人前去,便老是拉著我做掩護。
十六歲的薑媛身著綠羅裙,站在桃花樹下,朝著二姐身後的我盈盈一笑。
她身後,則是一樹灼灼。
真是再美不過的光景了。
那時愚鈍,竟沒有意識到,這是我和薑媛今生最後一面相見。
竟不曾還她一笑。
我輕輕抱住薑媛的顱骨,拔出黑洞洞眼窩裡卡著的水草,沉默著打來塘水,把她的白骨一一洗淨。
「走,薑媛,我帶你去找二姐。」
有了紅娘的幫忙,我很快趕到了李家在京城郊外的莊子上。
從農戶家裡摸來兩把鐵鍬,我與薑淑兩個人,親手把薑媛埋在了二姐的墳墓旁邊。
最後一鏟土埋下,我讓紅娘去還了鐵鍬,自己又忙上忙下,將長姐和二姐墳包上的野草拔了個幹幹淨淨。
那只薑媛做的布老虎,也被我順道埋在了二姐的墳包前面。
一切做完,天邊已然泛起了魚肚白。
借著熹微的晨光,我拉著薑淑,坐上了展開的畫軸。
畫軸騰空飛起。
回頭再望一眼,我眼前不期而至地想起二姐那張溫柔的臉。
有些事情,是我後來才想明白的。
長姐有才華,我年紀還小,夾在我們兩個人中間的二姐,又是個溫柔到不爭不搶的性子。
哪怕是在李府裡,二姐其實也是很可憐的。
薑媛是二姐的甜糖。
那幾年,薑媛穿著綠羅裙,在花開的時候約她去品茶,多麼美好啊。
是深宅之內,寂寞閨閣裡最溫暖的時光了吧。
所以在她得知薑媛被薑禦史下令沉塘之後,才那麼決絕地吞了金,拋下了我。
有些事情,二姐其實心知肚明。
她死了,以父兄的樣子,昌平侯府的那門倒霉婚事,必定會落到我身上。
可她實在是顧不得我了。
所以生命的最後時光,二姐才會拉著我的手,拼命道歉。
一門心思只求速死,不是為了反抗父兄,也不是為了不進昌平侯府,而是單純地想要去黃泉路上,尋找她的心上人。
現在,二姐和她喜歡綠羅裙的心上人,永遠在一起了吧。
我坐在畫上想。
眼眶卻突兀地酸澀起來,落下兩行淚。
是冬風吹的。
嗯,一定是冬風吹的。
還沒等我悄悄拭完眼淚,就居高臨下看到輛馬車。
辨認清楚馬車上面的家徽和所停靠的巷子,我果斷開口:「紅娘,我們下去。」
「不回昌平侯府了?」紅娘驚訝。
我冷冷回答她:「暫時不回了,準備好你能交換的物品,守好薑姐姐,我去殺個帶官身的人。」
現下是卯時一刻。
還姒妙內丹的時間,還有約莫五個時辰富餘。
殺完了人回府,說不定還能趕上熱騰騰的早餐呢。
16.(李璋篇)
京城,西市,紅袖招。
四層的雅間裡,地龍燒得整個房間暖暖的,一縷天光罩在李璋臉上。
他姿態懶散地睜眼。
容貌清麗的妓子依偎在他懷裡,身旁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妓子,則踡縮在牀榻的另一邊睡得正香。
枕上交頭,共臥鴛帳,左擁右抱,好不快活。
但本朝嚴禁官員狎妓,而自己,恰好剛剛因著獻了治水之策,升為了侍讀學士。
剛升上去,肯定是有人眼紅的。
所以即便是再沉淪於溫柔鄉裡,也要趕在上朝之前離開。
若是讓人抓住把柄,參上一本,樂子可就大了。
李璋草草洗漱完,披好了厚厚的狐皮大氅,讓僕從在前面打著燈帶路,登上了馬車。
馬車裡,李璋褪下大氅,從箱籠裡拿出新做好的官服,靜靜撫摸著布料。
考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
正七品,深青色官服,鸂鶒補子。
不好看。
獻上治水折子,升為侍讀學士。
正四品,緋色官服,雲雁補子。
稍稍順眼了些。
但唯有同父親抑或是朝中重臣一樣,換上正一品正二品的濃紫色官服,站在百官最前面。
這樣的地位,才能配得起自己。
奈何啊,奈何啊,家中幾個妹妹,都太不懂事。
無非是拿走了大妹妹的治水策略,署上自己的名字而已。
大妹妹一介女流,難道還想著借著這策略封侯拜將,青史留名不成?
可笑。
朝堂可不是女人能混的地方。
已經在京城最好的珠寶鋪子裡給大妹妹打了首飾頭面以作補償了,怎麼就能沖到書房鬧將起來呢?
搞得自己在父親面前好生沒臉。
從前也沒發現大妹妹是這種人啊。
在旁的高門裡,女子忤逆父兄,攪得闔家不寧,可是要挨家法上籐條的。
要不是自己念在兄妹情分上求了父親,就不僅僅是關祠堂那麼簡單了。
可她竟敢,竟敢在祠堂裡上了吊!
她倒好,自顧自地走了,連累著父親和自己給她收拾一地爛攤子。
好不容易朝著外界編了個急病而亡的借口,又來來回回和昌平侯府這個即將結成的姻親溝通了好久,這才平息了大妹妹自戕之後的風波。
結果呢?結果二妹妹那裡又出事了!
若不是薑禦史上門責問,自己還不知道這個小娼婦做出了如此傷風敗俗不知廉恥的事情!
還敢用吞金自戕來逃避罪責!
早知她如此自甘下賤,當初就不該嫌棄再換姻親人選麻煩,直接把她拉去沉塘!省得污了李家門楣!
所幸三妹妹順順當當嫁到了昌平侯府。
只是,只是……
自己不過想讓昌平侯和蔣九思在朝中活動活動,看能不能再升個半級,或是調到離皇帝更近些的地方,對方竟然果斷拒絕了。
可見三妹妹也是個沒用的廢物,攏不住昌平侯世子的心。
李璋越想,臉色越發地冷了下去。
他換好了緋色官服,伸手拉了拉馬車內的鈴鐺,示意車夫可以走了。
馬車卻沒有動靜。
「李大?」李璋催促著馬夫。
掛在馬車門上的簾子卻被掀開了。
來人約莫十八九歲,是個體態嬌柔的少女。
她穿著一襲錦襖,由於是初冬,襟口和袖口鑲了層狐毛,白茸茸的狐貍毛襯著珍珠般瑩潤的臉頰,就像一個精巧的玉人。
那張精致若寶石的面龐讓李璋微微失神。
若硬要在來人身上挑刺,可能就是她明明身著華貴,卻全身上下都是幹涸的泥點子吧……
李璋剛想問眼前這個小娘子是哪家的妓子,為了投懷送抱竟尋到了自己的馬車上。
話還沒有說出口,心中卻慢慢浮出荒謬的熟悉感。
他最終還是認出了來人,大驚失色:「三妹妹?你不是嫁到昌平侯府去了?怎麼弄得如此狼狽?」
女子卻沒有回答他這個長兄。
她只是雙手籠在袖中,俏生生倚在馬車車壁上,唇角挑起,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璋見三妹妹不答,自行猜測道:「你和蔣世子吵架了?一個人出來的?」
「夫妻住在一個屋簷下,牀頭吵架牀尾也就和了,」他安撫地拍了拍三妹妹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說,「你素來是姐妹之間最懂事的那個,ẗū́⁼該和蔣世子道歉,就低低頭吧,若是你一個婦道人家面皮薄嫩,為兄帶著你去找蔣世子賠罪……」
剛好,還能趁著這個機會,再探探蔣九思的口風。
看看昌平侯府能不能為自己這個正兒八經的大舅子再努努力。
李璋在心中仔細地權衡著利弊,面上卻是一派溫和。
「哥哥。」眼前的三妹妹卻輕聲開口,打斷了自己。
李璋眼底閃過一絲不悅。
三妹妹出嫁之後,就把閨閣禮儀全都還給教養嬤嬤了麼?
男人說話,哪有女子插話的份兒?
他正想訓斥眼前不懂事的妹子,下腹卻是一涼。
一柄剔骨刀刺進了自己的小腹,刀鋒穿透了整個腹腔,血液涔涔湧出,將原本緋紅的官服染成了醬紅色。
李璋從馬車座位上翻了下來,身體受冷般戰栗,他腹下淌滿了鮮血。
眼前的少女抓起他腹部露在外面的刀柄,又往深處送了送刀鋒。
李璋驚恐地捂住小腹,似乎不相信刀鋒已經完全沒入了腹部。
他難得叫出了自家妹子的閨名:「李槿,為甚麼……」
「因為,我嫉妒你。」
李槿的聲音顯得很平靜,絲毫沒有殺人時候的激動。
李璋的身體抽搐起來,「別殺我……別殺我……」
李槿仿佛沒有聽見他的祈求,自顧自地開了口:
「長姐叫李菱,二姐叫李芍,我叫李槿,草木之流而已。」
「可是哥哥,父親給你起名叫李璋。」
「剡上為圭,半圭為璋。多有深意和祝福的一個名字啊。讓我怎麼能不嫉妒呢?」
鋒銳的剔骨刀被李槿拔出,梅開二度地捅入李璋腹中。
直至末柄。
「你從三歲起,便由父親手把手教著開蒙,稍長一些,更是拜在當世大儒的名下,隨時隨地請教學問,筆墨紙硯更是要多少有多少。我們姐妹三個,卻只能擠在後院,共用一個閨塾師,就連長姐想要讀幾本古籍,都要趁著你心情好的時候,去借閱你的。讓我怎麼能不嫉妒呢?」
「你從十五歲起,便可以自由地出入李府,甚至可以不帶下人。我們姐妹三個卻只能活動在高牆大院裡,即便如此,為了怕敗壞家風,走到哪兒,身邊就有婢子或是嬤嬤看著。讓我怎麼能不嫉妒呢?」
「十六歲時,你做了文章,有同窗人摘取化用幾句,你不開心,父親徑直上書,把此事鬧到了天子面前,到底為你討回了公道。可是長姐親手寫下的治水策略,你堂而皇之地竊據,她不開心,父親卻扇了她好幾巴掌,還把她逼到上吊。讓我怎麼能不嫉妒呢?」
「十七歲時,你逼姦家中婢女,對方有孕,父親認為她把好好的爺們帶壞了,將她生生打死了,算讓這事兒掩蓋了下去。然而二姐與薑五小姐相交,發乎情止乎禮,從未有出格之事,父親卻雷霆大怒,認為她有辱李氏清名,在她自戕後,草草地把她葬在了大姐身邊。讓我怎麼能不嫉妒呢?」
李璋眼睛失去光彩,漸漸地黯淡下來。
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可是,可是我是父親唯一的嫡子啊,更是入了翰林院……」
「家族資源向最有用的人傾斜,難道這也有錯嗎……」
「好冷……為甚麼我要死了……我剛被提拔為正四品的侍讀學士還不到一年,前途無量……」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李槿眼瞳漠然,面上露出個殘忍的笑容,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嫡親兄長咽下最後一口氣。
「長姐和二姐最初也是不想死的。」
「可她們還是在風霜刀劍的逼迫下,香消玉殞。」
「現在,我為刀俎。」
「輪到你這位李家嫡子,正四品的侍讀學士,朝堂新貴,任人宰割了。」
17
血親,對於幸運的女子來說,是一種值得感激涕零的恩賜。
對於不幸的女子來說,是一種想甩都甩不脫的噩夢。
現在,這場漫長的、似乎沒有盡頭的噩夢終於醒了。
我雙手用力,從李璋身上起出那柄近乎卡在他脊柱的剔骨刀,然後把他的屍身像踢一條狗一樣踢下了馬車。
提著刀,自己也跳下馬車才發現,有水落在我面頰上。
冬日裡憔悴的太陽被小塊烏雲擋了個嚴嚴實實,細細的雨絲淅淅瀝瀝地灑落,沖刷著我裙上和刀上的血,沖刷著剛剛那場無情的殺戮,匯成血紅色的涓涓匹練,向著低處游移。
殺人者和被殺者,身上很快都變得濕答答的。
老天爺也在用他獨特的手法展現公平。
許是因為冬雨,畫軸的力量減弱,被制住的馬車夫李大,掙紮著露出了半張嘴,「饒命,三小姐饒命,小人甚麼都沒看到,三小姐饒命啊!」
我側著頭看向李大,「我記得你。」
李大醜陋的臉露出喜極而泣的神情,每一條皺紋裡都寫滿了滑稽,「三小姐能記得小人,是小人的福氣!小人願意追隨三小姐,只求三小姐能放過小人!」
「我當然記得你,」我沖著李大一笑,「埋葬二姐的時候,你出過力。」
「你一邊挖土ƭũ₊堆土,一邊低聲嘟囔,說二小姐是個完璧,那麼死了真是可惜了,要不是主家在看著,你高低會讓她嘗嘗男人的滋味,嘗了男人的滋味,說不定就會回心轉意,不再喜歡女子了。」
李大還想高聲辯解,嘴卻被畫紙堵了個嚴嚴實實。
「紅娘,吃了他。」我面無表情地看著李大被拖進畫裡。
想了想,又補了句:「慢慢吃。」
咀嚼聲停止後,紅娘打了把精致的油紙傘,自畫中再度鑽出,看著地上的李璋屍體,舔了舔嘴唇。
我望著她的俏麗面頰,果斷開口:「四件凡人可用的修行物品。」
紅娘尚未答話,畫中又傳出崔鶯鶯的聲音:「四件……有些多了。」
「這可是我的嫡親兄長,」我漠然抬眸,望向畫軸,「四件我還覺得收少了呢。」
這一夜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可謂是精彩絕倫,我前半生從未體驗過這種感受。
甚至,在果斷親手殺掉李璋之後,我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的某些變化。
昔日的李家小女,哪怕有著不同的想法,也恥於在人前顯露,只會在心中腹誹。
而現在的李槿,都能頂著張冷臉,和足以吃掉我三個來回的畫妖討價還價了。
意外的是,我不排斥這種改變。
我甚至隱隱覺得,這種改變,對我來說是好事。
紅娘和崔鶯鶯最後還是答應了這場交易。
地上李璋的屍身被卷進畫軸,我則得到了四件凡人可以用來修行的物品。
將這些物品遞給薑淑保管,兩人兩妖踏上了回昌平侯府的路。
回去的路上,看到路邊縮著個衣衫襤褸的賣花女孩,我想了想,摘下了銀丁香耳墜子,將她籃子中的藍藍紫紫的野菊花全都買了下來。
姒妙會喜歡這些的吧?
她生了張清水臉盤兒,鼻骨和下巴都秀致,唯獨那雙眼睛,天真而邪氣,有著野性不羈的美麗。
好像我手裡捧著的藍紫色野菊花,原野上盛開,在風中爛漫而明亮。
借著畫軸,我順順當當地回到了昌平侯府自己的院子裡去。
給薑淑換了衣裳,又給自己也換了件齊整衣裳,我便捧著花,提著裙,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姒妙還回內丹,並分享今夜這段經历了。
剛踏出院子,迎面就撞上了柳二嫂。
柳二嫂拽著姒妙身邊的婢女,唉聲嘆氣地求人:「同你們家姨娘轉告聲,就說我的好姨娘唉,別再去大廚房拿東西了,算老奴求求她了……冬至將到,準備殺豬剁餡呢,如今豬買回來,剔骨刀卻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三天兩頭這樣,老奴真是頂不住了……」
我想起藏在我臥房裡的那柄剔骨刀,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把小廚房的剔骨刀給了柳二嫂,又搭上了一籮筐的好話,終於送走了前來掰扯道理的柳二嫂。
一轉身,正對上姒妙那張素白秀麗的臉。
姒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裡的花,「這些花是給我的麼?」
「是,」我將手裡的花遞給姒妙,順勢攬住了她的肩膀,借著繁複的花枝遮掩,低下頭來,還給了她內丹,「多謝你的內丹。」
許是我襲擊得太過於突然,又許是身後還跟著個與她不熟的薑淑。
姒妙在猝不及防下,也紅了紅臉。
我扳回一局,心中得意得很,將畫軸也塞了過去,「幸不辱命,崔鶯鶯已然救出。」
「我還要安置薑姐姐,以及查看這次的收獲,就先走了。」
正要轉身拉著薑淑溜走,姒妙卻叫住了我:「姐姐,等等。」
我回頭。
「明日冬至,婢子們說,昌平侯府除了包餃子之外,還會放煙花,」姒妙笑得眉眼彎彎,「要一起看嗎?」
我用力點了點頭:「好。」
把薑淑安排在姒妙旁邊的房間裡,對外,我則說是我娘家的表小姐前來暫住。
又讓婢女撿了小廚房的鍋貼送過來,和薑淑坐在一起吃得飽飽的。
鮮蝦仁拌豬肉,斬得碎碎的,又在鍋中用豬油煎了,香到讓我和薑淑幾欲把舌頭一齊吞掉。
我就說嘛。
殺完了李璋回來,還是能趕上熱騰騰早飯的。
兩人分著吃了二十幾個鍋貼,我這才放下筷子,感覺自己又還了陽了。
薑淑昨夜受驚不輕,又跟著我被冬風吹了一路,還親眼目睹我殺了兩個人。
於是吃完飯後,我又哄著她灌下了大碗薑湯,親手替她點了助眠的香料,看著她睡下,這才輕手輕腳地離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命令所有婢女都退下,嚴禁任何人打攪,我這才拿出和紅娘交易來的七樣東西。
【神兵天降符】。
效果:召喚一隊士兵(一名將領,十個士兵),符籙未毀壞前,可重複使用,將領士兵維持時間一個時辰,符紙冷卻時間十二個時辰。將領士兵戰死後不可補充。
【杜十娘的百寶箱】。
效果:滴血認主後,可隨身收納七百斛以內的物件。僅限死物。
【鶴年堂的狗皮膏藥/十四張】。
效果為快速止血,極大加速傷口愈合。消耗品。
好東西。
對於我一個凡人來說,都是合用的好東西啊。
從梳妝臺上翻出一枚銀釵,釵尖刺破右手中指,沁出來的血珠滴在【杜十娘的百寶箱】上。
血液很快被巴掌大的小木盒吸收殆盡,一股冥冥之中的聯繫在心頭出現。
心隨意轉,默念一個收字,整個梳妝臺都被【杜十娘的百寶箱】收了進去。
又默念一個取字,梳妝臺又很快地被【杜十娘的百寶箱】吐了出來,砸在臥房地上,發出不大不小的一聲嚮。
我將【鶴年堂的狗皮膏藥】和【神兵天降符】仔細地收進【杜十娘的百寶箱】裡。
繼續查看剩下的四樣東西。
【神術】。
「前秦苻堅,以甘露四年,造一刀,用五千工,銘曰神術,隸書。——《古今刀劍錄》」
一把來自前秦的短刀。
紅娘把它交給我時,特意說明了,這柄刀不曾有任何特殊效果,但削鐵如泥,極為鋒利。
我握住烏木刀鞘,拔出【神術】。
刀身通體淡紫色,卻隱隱透出血色紋路。
重量極輕,剛好適合女子使用。
刀就先不收在百寶箱裡了,回頭可以打個絡子,或是配個熟牛皮的革帶掛在腰間,也便我隨時取用。
鄭重其事地把【神術】放在桌子上,我輕聲對它說:「日後,便承蒙照顧了。」
【陰陽眼(消耗品)】。
效果:吞服後可以窺見一切陰物與精怪的丹藥。凡人可用。
到底是哪位大師的傑作,這玩意兒未免過分擬態求真了。
我沉默著捏了捏手裡軟軟的,宛如活人眼珠一樣的丹藥,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忍著惡心塞進了嘴裡。
拋去外表不談,味兒還挺好的。
酸酸甜甜,像是加了柑橘汁的蜂蜜糖。
【長白山的千年靈芝(消耗品)】。
效果:洗筋伐髓,添壽百歲。凡人可用。
我將紅豔豔的靈芝掰成小塊,塞進嘴裡。
沒甚麼味道。
然而一股精純無比的藥力從腹部升騰而起,略帶灼燒感地席卷了全身。
轉瞬之間,我就暈厥了過去。
再醒來時,房間飄蕩著一股腥味,身上全都是黑色的淤泥,幾近結成硬殼,想必就是洗筋伐髓出來的雜質。
來不及查看最後一樣東西,我趕緊隔著屏風喚來了婢女,要她們幫忙打水洗澡。
剛洗完澡擦完頭髮,門外就傳來了敲門聲。
「大廚房送了餃子來,姒妙讓我來尋你。」
薑淑的聲音剛剛嚮起,我就覺得肚子異常地餓。
匆匆應了幾聲,換了件襖裙,讓婢女把被體內雜質浸染的髒衣裳都拿去悄悄燒掉,又喚來另一個婢女給我梳了個圓髻,我這才踏出了自己的房門。
竟已然是入夜了。
院子裡擺了防風的錦幛,樹梢上掛著照明用的燈籠,錦幛外掛著空無一物的畫軸,錦幛裡擺著張方桌,桌上是七八道菜並一個小炭火爐,桌邊坐著四個妙齡女子。
崔鶯鶯臉色比起之前剛出佛塔的時候好多了,見到我後點頭示意。
紅娘的臉蛋被熱氣一蒸,顯現出類似酒暈的斜紅,更添嬌俏,笑著看向我。
薑淑略帶拘謹地站起來,挪了挪椅子,騰出個座位後,又轉身拿出副新碗筷為我擺上。
姒妙懶洋洋地沖我招招手:「姐姐,快來,今兒餃子酸菜豬肉餡兒的。」
我剛進入錦幛。
頭頂就炸開了煙花,絢麗多彩,五光十色,紛紛燦爛,如流星般劃過。
李家小女。
侯府新婦。
偶遇神鬼精怪。
救人殺人埋人。
真是……恍如隔世啊。
我伸出筷子,在熱騰騰湯鍋裡熟練一撈,夾起餃子塞進嘴裡慢慢咀嚼,臉龐被煙火映得明明滅滅。
18
半月之後。
崔鶯鶯站在姒妙面前,苦著臉抖摟著棲身的畫軸,「姒姑娘,沒有了,我甚麼都拿不出來了。」
自從我把崔鶯鶯從佛塔之中救了出來,姒妙便以恩人自居,不斷向兩個畫妖索取東西。
她的修為又很讓兩個畫妖忌憚。
打又打不過,理又在姒妙這邊的情況下,崔鶯鶯只得絞盡腦汁地找理由拒絕。
姒妙好整以暇地欣賞著崔鶯鶯的為難,眼睛閃閃發亮,「你還有紅娘啊。」
崔鶯鶯臉色大變,「姒姑娘慎言,我與紅娘自有意識起,便是在一起的!決不能分開!」
「讓紅娘留在我身邊使喚個十年,我就把之前問你要的東西,都還給你。」姒妙燦然一笑。
崔鶯鶯猛地搖頭:「不行!姒姑娘再提這種無禮的要求,就別怪我不顧情面了。」
姒妙起身,雙手像綻放的蘭花一樣翻開,扣向崔鶯鶯的脈門。
崔鶯鶯斜掌一切,擊向姒妙的肘彎。
我站在旁邊,看了個清清楚楚。
兩個精怪雖然是開玩笑,這幾下卻兔起鶻落,招式又巧妙又分明。
「好了好了,」姒妙旋身,輕巧避開崔鶯鶯的一掌,順勢還不忘往對方的手腕上,掛了個小小的錦囊,「跟你開玩笑的。這些日子問你要的東西,也都在錦囊裡面。」
崔鶯鶯停了手,捏著錦囊,有些無措地看向姒妙。
姒妙臉上依舊是笑容爛漫的樣子,可我卻敏銳察覺到,氣氛有微妙的改變。
「你和紅娘的傷勢已經都好了,卻不肯離開昌平侯府,無非是張生是官身,有社稷之力庇護,所以你和紅娘想要借助李槿,來了結掉與張生的這段因果。」
姒妙平靜地點出了崔鶯鶯和紅娘的目的。
「是,」崔鶯鶯坦率承認了,隨後轉過身來朝向我,「求李小姐幫幫忙。」
我剛想允諾崔鶯鶯,姒妙就不輕不重一肘子戳在我肋骨上,把我想要說出口的話戳了回去。
「這事兒,我可以替姐姐應下,」姒妙口吻淡淡,「但你們要付酬勞給姐姐,具體是甚麼,我們容後再議。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們幫幫忙。」
正當姒妙想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崔鶯鶯忽然面色一變,拖著紅娘進了畫裡。
安排在薑淑身邊照顧她的婢女匆匆跑來,「夫人,夫人,不好了,世子他,世子他攔住了在花園裡賞花的表小姐。」
我聽完,怒氣沖沖地朝著花園方向走去。
蔣九思這王八蛋,定是見到薑淑貌美,想要糾纏於她!
剛跑到花園處,便看到薑淑輕言軟語地沖著蔣九思說話:「世子的情意,妾身又如何感受不到呢?可是妾身是斷斷不敢接受這份情意的。」
「你既有意,我明日便可上門求娶,納你為妾,貴妾,」蔣九思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朝薑淑保證,「李瑾人如其名,懷瑾握瑜,是個能容下婢妾的,姒妙又出身低賤,左右越不過你去,你只要點頭嫁我,後宅日子,一準兒叫你舒心。」
我聽得猛翻白眼,恨不得一腳把蔣九思踹飛。
名字一共就倆字,成婚多半年還能叫錯,服了。
腦袋自己不用的話,可以擰下來給我當夜壺。
正準備不經意間上前絆蔣九思一個大馬趴,給他點教訓的時候,薑淑忽地哽咽了起來。
「妾身不是不想嫁,妾身是不能嫁。」
「自及笄以來,妾身已經克死了四任丈夫……第一任丈夫剛與妾身訂下婚事,便馬上風死在了妓子肚皮上,讓妾身守了望門寡;第二任丈夫剛成婚不久,他去偷別人的妻子,被別人抓住,一磚頭開了瓢;婆家嫌我克夫,把我賣給了第三任丈夫,結果第三任丈夫還未來得及同我圓房,就被查出了楊梅大瘡,沒過半年,就咽了氣;第四任丈夫倒是不愛去風月場所,可他有龍陽之好,被他相好的給,給……給在榻上玩死了……」
蔣九思的面龐隨著薑淑的哭訴,宛如打翻了顏料鋪子般精彩。
還未等薑淑哭完,就急忙找了個理由,夾著不存在的尾巴逃跑了。
薑淑看見他抱頭鼠竄的樣子,冷笑不已,「甚麼下賤東西,也配打我的主意。」
一扭頭看到了我,登時期期艾艾起來:「槿妹,我罵你夫君,你不會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
蔣九思這個人就是拿來罵的。
你不罵,我想起來這人的時候,也得高低罵他兩句。
只是萬沒想到,最規矩的薑家長女,女德書裡走出來的名門貴女,也跟著我學會了張嘴罵人。
李槿啊李槿,你可真是……
積了大德了。
會罵人會扯謊會冷笑的薑淑,比起那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的規矩木頭人薑淑,要生動鮮活得多。
我笑著誇了薑淑幾句,又折了幾枝院子裡香氣四溢的臘梅,和她一前一後回了院子。
還未放下臘梅,姒妙就迎了上來。
隨手掰了一小節臘梅枝,姒妙塞進嘴裡,邊嚼邊說:「薑姑娘,有件事情需要問問你的意見。」
咦?
我打量著慢慢啃臘梅枝的姒妙,驚訝的神色一閃而逝。
她食土者修成了,開始修食木者了?
進境那麼快的麼?
薑淑並不知姒妙底細,但也隱隱能夠看出崔鶯鶯與紅娘對她言聽計從。
因而對上姒妙,她的態度就更拘謹了,點了點頭後開口:「姒姑娘,您說。」
「我有一個老朋友,前些日子閑聊起來,說自己忙於修煉,名下有不少產業都荒廢了,沒幾個進賬,你可願意去做她手下的管事娘子?」姒妙眼眸彎起,認認真真地向著薑淑提議,「公侯正妻固然身份尊貴,可我那位朋友修行資源豐富,手頭也松快,好說話得緊,便只是管事娘子,也能得到不少好處。增添壽命不在話下,若想踏上修行之路,沉心做事,求一求她,也未嘗不可。」
薑淑聞言,登時有些猶豫。
思忱良久,她再度開口詢問姒妙:「姒姑娘,我能親自見見您這位朋友嗎?」
姒妙輕輕拍了拍手:「出來吧,薑娘子想見見你呢。」
天色似乎轉瞬間就暗下來三分。
我和薑淑都似有所感,扭頭望向院子的半圓拱門處。
那裡站著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個頭矮矮的,緗色衣銀朱裙,稚嫩的臉頰略帶些肉嘟嘟。
她的身後則是一片漆黑,沒有院子外的花廊,沒有日光和燈光,沒有偶然間在我院外出現的婢女。
只有一片黏稠的,似是化不開的濃黑色,黑得可怖。
「諸位叫我貘就好。」
我的心猛然一跳。
貘,上古時代的神獸,以夢為食,吞噬夢境,也可以使被吞噬的夢境重現。
所以世人又稱之為,夢貘。
19
「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生於南方山穀中。按山海經,此獸食鐵與銅,不食他物。」
——《貘屏贊》白居易
20
貘的外表雖然年輕到有些過了頭,但做事十分爽利幹脆。
她言說自己只是道分身,借夢而來,半個時辰內就會消散。
因而也不多說閑話,只伸手向我和姒妙布下結界,單獨拉著薑淑問了幾句。
我雖聽不到她倆說啥,可單看貘的表情,應當是對薑淑極為滿意的。
不一會兒,結界散去,薑淑走到了我面前,喚了我一聲:「槿妹。」
看來,薑淑已經下定決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然而我與薑淑年少相識,算是青梅;又共同經历了韓惟中的死,算是同謀;薑淑的五妹妹薑媛又嫁給了我二姐,算是妯娌;在昌平侯府躲著的這些日子裡,又和她插花煮茶,相談甚歡,算是知己……
如今薑淑要同貘離開,此去經年,也不知何時能夠再次相見。
我心中又如何能不傷情呢?
「公府世子和世子夫人莫名消失,臥房裡只剩下一片狼藉和幾攤血跡,便是定國公府再有心遮掩,流言蜚語肯定也漫天都是,」薑淑緩緩地沖我深施一禮,「槿妹,在你身邊的日子,是打生下來後最舒心的日子。可我也不能老是藏身於昌平侯府,京城有不少貴婦人也是見過我的,半月一月可以糊弄過去,天長日久,只怕會給你帶來麻煩。這些日子以來,我始終在考慮著這件事,姒姑娘看出來了,因而給了我一個得到仙緣的機會。」
我趕緊把心中的不舍壓了下去,伸手扶住了薑淑。
「薑姐姐客氣,你我年少相識,又都為女子,互幫互助是應該的。」
「世上哪有甚麼應該或是不應該呢?」
薑淑努力揚起一抹恬淡的笑容,眼淚卻先一步順著潔白無瑕的臉頰滑落下來,「我能活下去,多虧了你,你的救命與收容之恩,結草銜環都難以回報……」
貘把手伸到嘴邊作為掩飾,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
「時間不多了,」姒妙見狀笑道,「薑姑娘不去收拾幾件日用的衣裳首飾麼?」
我自從得了【杜十娘的百寶箱】,就把自己從李家帶過來的嫁妝全都塞了進去。
聽到姒妙提醒,忙從裡面取了幾枚珍貴的壓箱底的手鐲,並著一大堆布料,不由分說地塞給了薑淑。
薑淑抱著這些禮物,艱難地從布料裡探出頭來,還想說些甚麼。
貘揮了揮手。
一片深淵般的濃黑蔓延到薑淑腳下,輕而易舉地吞沒了她。
「人我帶走了。」
貘沖著姒妙拱了拱手,這個動作放在成年女子身上自是正常,可由她的身量,做起來卻顯得格外違和。
姒妙鄭重其事地朝著貘回了禮:「薑姑娘就拜托給你了。」
貘點了點頭,又上前塞給了我兩枚冰涼的珠狀物:「初次見面,些微禮物,不成敬意。」
我倉促接下珠子。
還未道謝,貘的身影就如同春日暖陽映照在殘雪上一樣,漸漸消融在了院子裡。
充斥著壓迫感的濃黑色,也在瞬間褪了個幹幹淨淨。
姒妙松了口氣,「倒算是給薑姐姐尋了個好去處,我也算是放心了。」
「對了,姐姐,倒要勞煩你,把所有人都叫醒了。」
我聽完姒妙的話,繞著院子走了一圈才發現,無論是貼身的婢女,還是院子裡負責灑掃的婢女,還是小廚房裡的婢女,全都倒在原地,好夢正酣。
這就是夢貘的力量啊……
我先是驚嘆,然後無奈地把婢女們一一叫起來,溫聲詢問她們是不是太累了,又給每個人散了些銅錢,好歹算是把這事兒揭了過去。
冬日裡新鮮水果不多,便順手抓了把小廚房晾好的杏幹,帶回去給姒妙。
姒妙果然高興,笑著朝我眨了眨眼睛,「姐姐,今晚就勞煩你帶著畫軸,去趟張生家門了。」
「好,我去準備準備。」
回到了自己的臥房之後,我打開了和紅娘交易的最後一樣東西。
【周易·參同契(殘篇)】。
借助乾、坤、坎、離來修成內丹的道法,分為「太易」「黃老」「爐火」三篇。
本篇為「太易」殘篇。凡人可修。
最初得到這東西的時候,我拿不定主意所以去問了問姒妙。
姒妙說,這篇《參同契》確實適合我來修行,只是有兩個缺點。
一來是《參同契》走的是內丹法門,想要修行,必得以丹道輔助,而無論是煉丹爐還是藥材,價格都不會便宜。
二來是凡人若是想要走修行路線,紅塵俗世中的恩怨,就必須得割舍掉了。
「你雖狠下心來殺了你的嫡兄,但你的父親和夫君還在呢。」
姒妙意有所指。
蔣九思很好解決,在他喝完花酒的必經之路上堵著,殺了丟給紅娘和崔鶯鶯,說不定還能從畫妖身上換點甚麼來。
可我的父親李安慎,乃是內閣首輔,本朝實打實的一品大員。
殺了他怎麼收場,會很麻煩。
暫時沒有找到如何弒父的頭緒,所以這本《參同契》的殘篇只能先放置在一邊了。
把殘篇收進【杜十娘的百寶箱】裡,我摸出來貘送我的見面禮。
【入夢珠(消耗品)】。
效果:可指定一人,強行將其拉入夢中,夢境中的內容由使用者編纂。凡人可用。
兩顆漆黑冰涼的珠子,在我的掌心裡安靜地躺著。
剛才還說弒父的事情,一時半會兒沒有頭緒。
現在好了,有頭緒了。
我微不可察地吐出了一口濁氣,心裡緩緩浮現出一個念頭。
依據本朝律法,弒父是十惡罪。
一旦做下,事發後,就算是逢天下大赦,也不會被赦免罪過的。
我抓起身邊的神術刀,屈指彈了下淡紫色的刀身。
刀身嗡鳴,似有不平聲嚮起。
可……
律法沒有給長姐一個公道,律法也沒有給二姐一個公道。
所以輪到我李槿時,便不想受勞什子律法束縛了。
十惡不赦?
那便十惡不赦好了!
21
京城,西市,豐樂樓。
廊廡掩映,閣子排列,吊窗花竹,各垂簾幕,珠簾繡額,燈燭晃燿。
鹹豉芥末羊肚盤、原汁羊骨頭、羊肉水晶餃兒……
擺了滿滿一桌,在暖色的光線映照下,愈發顯得滿桌的菜色澤油亮,香氣撲鼻。
「師妹,豐樂樓素以羊肉烹制出名,你嘗嘗。」
勸菜的男子約莫二十歲出頭,頭戴金色蓮花冠,身披繡紫雲紋袍,面色白皙,生得俊秀斯文,讓人一見,便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被他喚作師妹的女子,則實在能配得上「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八個大字。
她長發挽成雲鬢,戴著一只潔白的玉冠,眉眼過分美豔,恍惚間有些咄咄逼人之態。
和她眉眼正相反的,是她的冷淡神情,有種初冬瓦上薄雪的疏離。
聽到男子勸菜,女子眸光微微閃爍,但還是很給面子地拿起犀角鑲金的筷子,淺淺嘗了幾口。
「師兄,我們下山是受師命前來除妖的,如此奢靡,傳回山上,讓別的師兄妹怎麼看我們?」
吃完之後,女子這才沉吟再三地開口道。
「京城離龍虎山,可有四千多裡路,傳不回去的。」
男子安撫完,又話音一轉:
「如今定國公府世子和世子夫人莫名在臥房裡失蹤,現場倒是留了妖氣,可被血腥味和香薰一沖,連符籙都沒辦法窺見那妖是甚麼原形。」
「宮卿,全然沒有頭緒的情況下,我們還不如先吃好喝好,再尋線索。」
最後一句話的稱呼帶了些曖昧之意,女子聞言,果斷出言糾正:「師兄,你還是叫我師妹,或是全名宴宮卿更合適。」
男子望著自己油鹽不進的師妹,嘴角揚起苦笑,不再開口。
「定國公府上的老夫人和僕從婢女,都說世子韓惟中對待世子夫人薑淑極好,傳聞中姑獲鳥喜歡吃恩愛夫妻的眼珠,莫不是姑獲鳥?」
宴宮卿沉吟許久,提出了一個自己的想法。
男子強令自己把目光從宴宮卿的臉上拔出來,聲音和緩:
「不可能,姑獲鳥乃是大妖,妖氣收發隨心,如果是她,絕不會在現場留下一絲一毫的妖氣。」
「況且,李閣老的嫡子李璋在馬車上一個人失蹤,又作何解釋?」
「難不成,他和馬車夫李大也是恩愛夫妻,一同被姑獲鳥擄走不成?」
被師兄最後不靠譜的俏皮話逗樂了,宴宮卿忍不住低頭淺笑,露出頸後瑩白的肌膚。
「算了,我們再去尋尋線索吧。」
她緩緩起身,看都沒看一眼桌子上價值不菲的精致菜餚。
和自家師兄略顯浮誇的打扮不同,宴宮卿的身上沒有任何刺繡裝飾,只在淡青色的道袍袍角處,用墨筆寫了兩行纖細的小字: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
墨字隨著宴宮卿的動作飄飄搖搖,終究跳脫出燭光燈火,在長街盡頭,與黑暗融為一色。
22.(張生篇完結)
寅夜,天降薄雪。
張生家院子裡的西廂房還亮著燈。
「母親,喝粥。」張生端著一碗濃稠的粥,對著臥牀不起的老婦人開口。
老婦人艱難地接過粥,只喝了一口,就皺起了眉頭,「鹽加得太多了些……」
張生沒有說話,只一味地低頭看雙手修長的十指。
這雙手本是拿筆寫策論的,哪裡會下廚這種女子才會做的粗活。
母親年紀大又病了,本是累贅,自己願意照顧她已經很好了,又挑剔個甚麼呢?
張生想著,難免對臥牀的母親也連帶著有些不滿。
老婦人又看了看牀頭放著的半盞冷茶,嘆了口氣:「兒啊,你不該讓普救和尚收走鶯鶯和紅娘的,她們若是在,你也不必那麼辛苦地親自下廚房。況且,我看那鶯鶯雖是畫妖,卻沒有半分害人之心,至於紅娘,她也只是嘴上不饒人罷了,心眼兒算不上壞……」
「母親,莫要提那兩只畫妖。」張生面色一變,語氣很重。
見唯一照顧自己的好大兒發怒,老婦人趕緊閉上了嘴巴。
「母親別擔心,」張生口氣軟了下來,「我現下在國子監供職典簿,職位清貴,算是八品官。」
國子監典簿其實是從八品。
不過到了張生嘴裡,還是果斷把「從八品」裡那個「從」字隱去了。
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報喜不報憂麼。
張生是那麼安慰母親的,也是那麼安慰自己的,「我年紀還沒過而立,又有官身在,京城內必有貴人看重婚事,到那時,甚麼樣的閨閣小姐都能隨便我挑,母親不必再去懷念那兩只畫妖。」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老婦人這才放下心來,「你要是挑,記得挑個嫁妝豐厚的,到時候多買幾個婢子伺候,也就不用你親自下廚了。兒啊,你讀書辛苦,如今有了官身,合該是要享享福的。」
張生點頭稱是,又和老婦人一起暢想了下未來,這才退出了廂房。
院子裡落了薄薄一層雪,像是撒了層鹽粒子般。
張生呵著手回到了房間,心想若是抽個空,得再求求普救和尚,讓他給自己一道招女人青睞的桃花符。
普通六七品官員的女兒,哪怕是官家小姐,無非是嫁妝豐厚些,又識得些詩書禮節。
岳家又能給到多少托舉?
若是能借助符籙或是其他的力量,得到朝中閣老或是首輔女兒的垂青……
那以後才叫一個前途不可限量呢。
天氣雖然寒冷,但張生念頭一動,心下火熱,連身子都不由得暖洋洋了幾分。
剛回到書房,張生點燃燭火,就被室內一道倩影,驚得差點打翻了燭臺。
莫不是那該死的畫妖從佛塔走脫之後,殺上門來了?!
可借著燭臺閃爍的光芒,張生到底看清楚了,在自己書房裡翻書的女子,似乎並非崔鶯鶯或是紅娘。
少女約莫十八九歲,眉枝如畫,白狐皮披風也掩飾不住的腰肢婀娜。
燭光下,嬌美的五官精致無匹,肌膚更是白到近乎透明。
張生自入仕以來,在官場陪著同僚應酬,也是見過了不少世面,嗅著眼前麗人身上的臘梅香氣,目眩神搖地想:「白狐皮是裘袍中的上品,講究輕、暖、厚、柔四字,她身上裹著白狐皮的披風,看起來卻較尋常的庸脂俗粉更加窈窕,想必狐皮下的身體定然是纖細到了極處……可看她露出來的脖頸,卻又無任何硬瘦之感,線條柔潤,膚理腴嫩,倘若,倘若白狐皮遮蓋住的部分和頸子一樣,無論牀上還是牀下,那可都是稀世奇珍……」
他正幻想著此女的胴體抱起來是如何銷魂,女子卻隨手把書甩到了旁邊,沖他嫣然一笑。
「你是張生?我是特意前來尋你的。」
張生被那笑容幾乎晃花了眼,強忍著激動上前,卻看清楚那女子背後的畫軸。
是畫妖!
這女子是前來尋仇的畫妖!
張生大駭,強忍著跪地求饒的沖動,沖著眼前女子呵斥:「你是何人?這是私宅!按照本朝律法,擅闖乃是重罪!」
眼見女子笑而不答,張生更是驚怒。
抄起普救和尚給他留下的金缽,就朝著眼前女子砸了過去,「蛇蠍賤婦,安敢恐嚇朝廷命官?」
那女子卻不閃不避,抬手死死地握住了張生手腕。
一捏一扭,張生便只覺得一股大力從手腕處傳來,金缽也「鐺」的一聲落了地。
這個畫妖!這個畫妖怎麼不怕金缽?!
張生心下大駭的同時,那女子卻斷然松開了他的手,眉目中掠過一絲嫌惡之意,「長白山的靈芝果然效果拔群,能讓我和成年男子搏力而贏,但空手上陣未免也太惡心了,姓張的別有甚麼花柳病……崔鶯鶯,你要與負心漢對峙,便趕緊出來吧。」
她話音剛落,背後畫軸突然跳出展開。
紅裙白衫次第出來,眨眼之間,書房本不大的空地就擠滿了。
崔鶯鶯臉色難看,狠狠地用眼神剜了張生好幾眼,到底是礙於他的官身,沒有上前動手。
紅娘畏懼天道懲罰,也不曾動手,只是恨恨地開口:「一副儇薄骨,滿臉乞丐相,娶的我姐姐,又得了銀錢鋪路,卻轉頭就做中山狼,忘恩負義的黑心肝!」
「明明是你們兩個畫皮惡鬼騙婚於我在前!竟還倒打一耙!不要臉的娼婦!害了我的父親!傷了我的母親!還留了個孽種禍害我張家!」張生氣結,又因為請教過普救和尚,知道官身都有社稷之力庇護,妖鬼是動不得的,幹脆也一指紅娘,破口大罵。
崔鶯鶯早料到張生如此無恥,卻沒有想象到他那麼無恥,「你父親愛吃大油大葷,又嗜酒如命,油氣酒氣堵在經脈裡,沉凝五髒之中,老早便有了中風跡象,忽然暴斃,又怎麼好意思推脫給別人的?你母親今生壽數只有五十又四,生死簿無法修改,我用幾十年道行相抵,黑白無常這才答應用右腿腿骨抵命,若不是我,她早就死了!」
李槿好整以暇地坐在書桌後面擦拭著神術刀的刀鞘,看著崔鶯鶯和紅娘你一言我一語地和張生大吵,忽然看著崔鶯鶯,緩緩發問:
「這張生完全上不了臺面,據我觀察,姐姐不是蠢笨之人,怎麼會應了他的求娶?」
崔鶯鶯一滯,不再與張生打口舌官司,到底還是答了:
「我與紅娘皆是幾百年前一個窮畫師所繪制而成,畫師的血點染精魄,為我們兩個註入了靈光,我與紅娘都欠他的,非得還了恩才能修煉成仙……張生,便是窮畫師的轉世。」
紅娘不情不願地跟著點了點頭,低聲嘟囔:「若不是他是那窮畫師轉世,早在他賣掉我換錢的時候,我就會出錢僱人,高低打斷他兩條腿。」
「你們吃人,還想要成仙?不怕有心魔麼?」李槿擦拭神術刀鞘的手一停。
崔鶯鶯還想好措辭,心直口快的紅娘已然說出了實情:「吃惡人算是功德,不會有心魔的。」
「我們姐妹自有靈光起到現在,不曾吃過一個良善之人。」崔鶯鶯補充道。
李槿了然,點了點頭,又看向神色惶恐的張生,「崔鶯鶯的孩子呢?」
張生自知今日難逃一死,倒也無端端地生出幾分勇氣,「他是畫妖的孽種,我堂堂一個朝廷命官,怎可留他?自然是關到柴房,由其凍死餓死。」
崔鶯鶯聽完這話,並不生氣,給了紅娘一個眼神。
紅娘會意,出了這間早已布好結界的書房。
不一會兒,紅娘手持著一株枝葉都被凍到漆黑的植物回來了,「沒有性命之憂,找個暖房栽下去再養養就好了。」
崔鶯鶯轉身,略顯疲憊地對張生說:「你命裡無子,我怕你老年孤苦無依,便讓紅娘去攝山山神那裡求了一顆種子,種在腹內,以山野草木之氣滋養成人身,給你當兒子。你既不惜福,他的話,我也只能帶走還給攝山山神了。」
「你個賤人!謊話連篇!混淆黑白!」張生一邊冷笑一邊斥責崔鶯鶯。
百忙之中,還不忘用餘光窺視著李槿。
崔鶯鶯卻不再說話,連帶著紅娘也閉了嘴。
兩只畫妖齊齊看著李槿,眼神裡皆有懇求之意。
「別吵,」李槿攏著白狐披風,披風下的珍珠緞裙甩開折擺,款款走到了張生身邊,點評道,「你很聰明。單從我的武器就能看出來我是甚麼樣子的人。刀是種一往無前的武器,我確實也是會欣賞心性剛強,如刀鋒般鋒利的人。」
張生被她看穿意圖,如同抽了脊梁的一條狗般,委頓在地。
嘴裡「嗬嗬」的,說不出話來。
「但有時候,小聰明不如不聰明,」李槿說到此處,搖了搖頭,「你還是更擅長讀書,而不是面對著崔鶯鶯佯裝出寧折不彎,試圖以此令我改變對你的看法,進而留你性命。」
「這活兒,梨園的戲子能幹,你幹不得。太假。」李槿言罷,抽出神術刀。
淡紫色的刀鋒嵌入脖頸。
張生失了生機後,瞳孔渙散開來,面上迅速鍍上層渾濁的光。
做完這一切,李槿推門而出,留兩個畫妖在書房裡收拾殘局。
她把手袖在白狐披風裡,站在院中打量著由薄輕轉為盛隆的初冬頭場雪,忽地輕聲呢喃:
「也不知道此時此刻,姒妙在做些甚麼……」
滿院冷寂,沒有回答。
唯有雪若絨羽,在空中相擊相交,紛紛破碎凋落。
23
崔鶯鶯和紅娘聯袂出了屋子,兩只畫妖齊齊沖著我深施一禮。
紅娘又遞給我個繡工精致的大荷包。
我打開荷包,看著裡面幾錠沉甸甸的赤金,以表情詢問崔鶯鶯。
「我同那負心人恩怨已了,現下要帶著紅娘回山野之間繼續修行,再不踏入塵世了。」
「張生母親年邁,煩請李小姐拿著這些錢,僱個人為她養老送終吧。」
崔鶯鶯嘆了口氣,沖著我哀求。
「養出這樣的兒子來,張生母親也未必就是好人。」我神情頓時複雜了起來。
崔鶯鶯坦然:「有些事情,論跡不論心。張老夫人雖心中偏袒於張生,但我在張家做媳婦時,每每她都會趁著張生父親不在時,偷著塞給我些吃食,有時是肉脯,有時是一把炒花生,甚至有一次,還是串晶瑩剔透的葡萄。後來我被普救和尚抓到佛塔下鎮壓,張老夫人傷了腿,無法行走,便托鄰居大娘去救我,只可惜鄰居大娘年邁,力有不逮,因而我未獲自由。」
我捏著赤金,久久不答。
不知不覺間,手背上已是青筋畢露。
崔鶯鶯再度沖我一拜:「妖族看似兇殘,然而實則初入人世時,最似無瑕白紙。張老夫人既曾在白紙上塗抹過暖色,我也須得還她一抹暖色。從此後,便是兩不相欠了。」
在我點頭之後,崔鶯鶯釋然笑了,帶著紅娘再度鑽入了畫軸。
畫軸騰空而起,鑽進了深不可知的夜色與雪色之中。
一片碩大的雪花,如蘆葦絮般隨風輕盈飄來,正落在我的眉心。
崔鶯鶯的聲音遙遙傳來,語調輕緩:
「多謝李小姐相幫,若幹協助凡人修煉的小訣竅,不成敬意。」
「就此別過。」
我腦海裡忽地浮現出幾十種輔助類型的法訣,可並沒有選擇第一時間坐下消化整理它們。
而是目送著飛到幾不可見的畫軸從視野裡徹底離去,像是目送春水緩緩帶去遠方的一片浮冰。
「有緣再見。」
從洗筋伐髓後,我就感覺體質和之前大不一樣,翻牆越脊如履平地。
酷暑雖未到時令,未曾試過,但三九嚴寒早已不懼。
離開張府後,我隨意找了處大戶人家的藏書樓,席地坐下,仔仔細細地整理完崔鶯鶯所給我的輔助修行法門。
又翻出從張生手裡拿走的金缽,認真察看。
【梵書佛光鐵缽】。
「缽者有六種,鐵缽、蘇摩國缽、烏伽羅國缽、優伽賒國缽、黑缽、赤缽。大要有二種,鐵缽、泥缽。」
——《四分律·卷九》
效果:用霹靂手段,懷菩薩心腸。
儲存五道佛門金光以退敵,五道全部發出後失效。
需用百兩黃金左右的等價物供奉寺廟香火方重新註滿五道金光。凡人可用。
張生用這玩意兒砸我的時候,我就敏銳地發現了,它應該不是純金。
原來是鐵胎外面加了層金水,鍍的。
至於那個百兩黃金供奉寺廟香火的效果……我偶爾陪著長姐和二姐出門上香,寺廟宮觀甚麼德行,心裡還是很清楚的,因而並不意外。
只不過……
本身參同契的修行就需要大筆錢財購買藥材,用以煉丹。
再加上這個鐵缽,想來日後踏上修行之路,開銷不會太少。
從不缺少黃白俗物的我,難得思考起了如何弄到大筆金銀這件事。
做生意沒這天賦,且這世道對女子嚴苛至極,真要是拋頭露面,難免會被抓住。
被抓住,就算能夠脫身,也會非常非常麻煩。
我曾經問過姒妙,為何已經修成了食水者,還要來到昌平侯府做妾。
甚至吃大廚房幾個盤子,都要我出頭跟柳二嫂圓過去。
姒妙沒有回答我前一個問題,只是難得因為後一個問題而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了好幾句話。
她收了笑,「無論是妖還是人,走到哪兒,就得守著哪兒的規矩。」
「個體的力量無論再怎麼超然,貿然出頭,也逃不過規則的絞殺。」
「老虎或許可以借助山林和利爪,捕獵甚至於虐殺過路的行人,可當一群人都手持著棍棒刀劍等待著老虎時,即便是猛虎也會被圍攻致死。」
「李槿,你我都有不同於凡俗的能量,可無論如何,行走世路的時候再怎麼小心謹慎都不為過。」
「如無必要,盡量少惹麻煩。」
那時我才驚覺,原來姒妙不笑的時候是有些疏冷的,宛如霜殺後的秋葉般肅美。
她難得沒有素日裡那麼狡黠,所以我牢牢地將這幾句話記在了心間。
於是,買鋪子買田賺錢被我果斷排除在選擇之外了。
律法明文規定,女子的名下不能有田產商鋪,除非是寡婦或是女戶。
自立為女戶顯然是不太現實。
至於當寡婦……
京城內已經莫名失蹤了定國公府世子和世子夫人,首輔嫡子和他的馬夫,還有個姓張的國子監典簿,若是再失蹤昌平侯府世子,少不得引來大規糢追查。
我既是定國公府世子夫人的閨閣密友,又是首輔嫡子的親妹妹,還是昌平侯府世子夫人。
就算是有心人蒙著眼睛,猜也能猜到我身上去。
蔣九思這廢物活著還能給我和姒妙做做擋箭牌。
就算我對他有再多不滿,現在也還不是當寡婦的好時候。
藏書閣的窗戶外,傾瀉進來道天光。
聽著外面打更人的報更聲音,我這才訝然發現,一夜悄然無聲過去,時辰已到了五更天。
推開窗戶,往六層樓之下看去,雪早已停了,空靈靈的只有風在半空中喘息,清冽的冬風吹開眉目,很是寒涼。
咔咔咔三聲,一只灰椋鳥躍下柿子樹梢,抖落了枝頭上的串串積雪,從高處向下優雅地劃了道弧線,落在了窗欞上,與我對視後,又受驚般地跳回了旁邊的另一株只餘枝條的柳樹梢頭。
我輕笑,見四下無人,也輕盈地翻出藏書閣。
幾個起落間,便消失在了茫茫雪影中。
七分瘦三分肥的豬肉餡兒餛飩,湯裡還有紫菜和蝦皮,滾燙鮮香,在冬日裡最熨帖不過。
怕身上的白狐皮披風和女子身份招人註意,我沒敢大咧咧坐在餛飩攤子上,只掏了方面紗罩在臉上,又問攤主借了個碗,縮在巷口堆砌的雜物後面,才摘下面紗,小口小口地喝完。
剛點出二十四個大錢,放在了攤主的扁擔上面,就聽到長街盡頭傳來一陣女子的嚎啕大哭聲:
「爹,爹,你別賣了我!我還能留在家裡幹活!」
「爹,爹!求求你了!」
一個漢子在雪地裡拖行著個瘦弱的小姑娘。
小姑娘拼命掙紮,連腳上破了個大口子的布鞋都蹬掉在雪裡,露出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腳面。
從餛飩攤主的嘆息聲中,我得知了全部真相。
小姑娘的母親早逝,父親早就想把這個拖油瓶賣給青樓,換來銀錢另娶新婦。
但小姑娘那時已經七八歲了,知道青樓不是好去處,拼了命地求父親不要賣掉她。
為了能在家裡留下,她包攬了家裡的全部活計不說,還年年上山採花去賣,賣回來的銀錢一律被父親搜刮走了花天酒地。
現下是冬天,山上只有臘梅,這兩日生意不景氣,因而小姑娘的父親又動起了賣掉她的念頭。
「隔三岔五就來上那麼一出。」
「京城這片兒賣花的丫頭片子,辛辛苦苦走街串巷,賣來的錢全都被父母甚至是叔伯嬸子搜刮走了……」
我想起那日頂著寒風賣給我藍紫色菊花的賣花女,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甚麼。
世道吃人啊。
閨閣小姐有閨閣小姐的吃法。
貧寒姑娘有貧寒姑娘的吃法。
餛飩攤主麻利地收好了大錢,抱著胳膊在那裡看熱鬧,「要俺說,這丫頭不如被賣到青樓。」
「為甚麼?」我剛想發問,一道女聲已在身後嚮起,聲音清越。
我回轉過身來,訝然於來人的美貌。
薑淑柔婉,崔鶯鶯清雅,紅娘嬌俏,姒妙靈動……
且不說原形如何,單論皮相,她們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即便是佳人如雲的京城,也很能拿得出手去。
可眼前這個女子的容貌風採,縱是我,也不由得暗暗心折,默默在胸中叫了一聲好。
她身材纖長,裹著襲淡青色的道袍,黑若生漆的長發挽了個道士發髻,腰間掛著柄長劍,按在劍柄上的手掌猶如明玉。
和她瀟灑空靈的氣度不同的是,她的五官只能用綺麗二字來形容。
美豔臉龐雖不施脂粉,但也猶如一株豐穠的牡丹,婀娜多姿,光彩照人。
餛飩攤主也被那女子的豔色驚了下。
許是知道眼前的女子他是招惹不起的,攤主努力別開臉去,咽了咽唾沫,這才磕磕絆絆地回答:
「這丫頭……她,那個……恐怕污了貴人的耳朵……」
那女子微微皺眉,「無妨,你說便是。」
餛飩攤主咬咬牙,硬著頭皮還是說了出來:「這丫頭,這丫頭今年還沒到及笄,已經生下兩個死胎了……」
小姑娘長年累月和她的父親一起住,孩子是誰的,已然是呼之欲出了。
我闔了闔眼,胸中的殺意幾乎按捺不住。
「她為甚麼不去報官呢?」那女子眉頭緊鎖,看著一身積雪和泥水的小姑娘。
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那女子。
還以為是甚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呢,原來是個腦子不清不楚的蠢貨。
律法規定,子告父,無論緣由,一律先杖八十,再行詢問判決。
更何況是女告父。
不說能不能贏。
就單說小姑娘瘦骨嶙峋這樣兒。
別說杖八十,五杖下去,她要是還能活著喘氣,算我輸你一只碧玉釵好不好?
我懶得再翻白眼,徑直撥開了人群,擠到了小姑娘和她父親面前,「這丫頭怎麼賣?」
「十兩銀。」那男子好不容易看到個身價不菲的買主上門,連忙獅子大開口。
十兩?
把我當冤大頭呢?
李府和昌平侯府都從牙行手裡買過婢女。
我又不是不知道價格。
「六兩,你不賣我走了。」我作勢要走。
男子趕緊叫住了我,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加了幾十枚銅錢,我成功把那小姑娘帶走了。
見那小姑娘衣不蔽體,凍得直打哆嗦,我幹脆把白狐皮的披風脫下來,罩在了她身上,又給她買了兩個熱騰騰的包子,塞進她手裡,「你叫甚麼名字?幾歲了?」
「王招娣。十四歲。」小姑娘受寵若驚地接下包子,怯生生地看著我。
招娣,招弟,招來弟弟。
本來就不高興,聽到這個名字,心情更是跌到了穀底。
王招娣走街串巷,很會看別人眉眼高低。
她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不悅,輕聲說道:「在我爹眼裡,我和等待出欄的豬狗沒甚麼兩樣,因此有個名字就不錯了,貴人若是不喜歡,就幫我改一個吧。」
我愣住。
我又何嘗不是被父兄當作豬狗圈養呢?
家族對所謂女兒的嬌養,不過是為了把我們訓練成聽話的豬狗罷了。
好看些的豬狗,如我二姐,如我李槿,出了欄,可以連結姻親,拉去配種。
懂事些的豬狗,如我長姐,如薑淑,可以擺在家裡做個賢德招牌,為門楣和清流名聲增光添彩。
透過眼前的王招娣,我似乎看到了在深宅大院裡日日驚惶的,過去的李家小女李槿。
如果沒有遇到姒妙……
可能我也就會作為高檔些的豬狗,被李家,被昌平侯府,一口一口地吞噬幹淨。
「我姓李,從今開始,你就叫李遇生吧。可喜歡這個名字?」
你遇到我,恰似我遇到她。
都是勉力掙命不肯死,拖著拖著活下去。
然後,於絕地深處,偶遇一線生機。
「嗯,喜歡的。」李遇生梗著脖子把包子咽下去,用力點頭。
「慢點吃,別噎著,」我遞過去了一方帕子,示意遇生擦擦嘴角邊的油漬,「你在這兒別亂跑,我再給你買碗熱湯去。」
剛走到了巷口,眼簾就被淡青色的道袍給占據了。
方才在人群中遇到的那個年輕女冠站在我面前,攔住了去路。
「在下宴宮卿,見過姑娘。」
一片簷上雪花被風慢悠悠地吹到了兩個隱隱對峙的女子面前。
宴宮卿抬手摘下雪花,握在手心,雪花久久不化,竟似徘徊在她掌心的晶瑩蝴蝶。
見我不答話,宴宮卿輕輕抖了抖手心。
那片雪花再度隨風飛起,順著風一路逆勢而上,再度回到了屋簷之上的雪堆裡,轉瞬融入不見。
我的心霎時間比起落雪還要涼上三分。
單憑這一手,我就絕對絕對不是眼前這個女冠的一合之敵。
宴宮卿看了眼不遠處的遇生,沒有第一時間發難,甚至還先安撫了我一句:
「姑娘仗義出手,自是心地善良之輩。」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需要詢問姑娘。」
「敢問姑娘,你的身上為何有畫妖的氣息?」
24
我心中驚慌不已,生怕給自己和姒妙惹來麻煩。
隱藏在面紗之下的眼睛卻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女冠子。
姒妙曾經教導過我。
任何精怪都有自己的弱點,人也不例外。
「我能信任你麼?」我先拋出了一句糢稜兩可的話,糊弄著眼前這個宴宮卿。
宴宮卿聞言聲音放得更低:「姑娘可是遇到了甚麼難處?抑或是被妖鬼精怪之流脅迫?但說無妨,在下出身龍虎山,下山一為历練,二為降妖除魔,還世間朗朗乾坤。」
真正和精怪生活過一段時間的我,聽了這話,有些想笑。
誠如崔鶯鶯所言,山野精怪,初入世時,無非是一張白紙。
倒是人心……
人看不起妖,可人又高到哪兒去了?
崔鶯鶯和紅娘固然會吃人,可人吃人的例子還少麼?
父親吃掉了女兒。
兄長吃掉了姐妹。
丈夫吃掉了妻子。
眼前這位龍虎山的高徒,為甚麼不去管管這些事情呢?
是不能?
是不敢?
還是不為呢?
我心下嗤笑,三言兩語間,已然摸清楚了眼前這個宴宮卿的底兒。
此人想必是久在龍虎山修道,不怎麼處理俗務。
修為境界上可能遠超於我甚至是姒妙,但論起行走江湖凡人間打滾兒的經驗,還差得遠呢。
我剛想張嘴編個瞎話騙過眼前這個漂亮蠢貨,巷口處又行來一個端雅俊秀的男子。
他頭戴金冠,身著紫袍,神情溫和淡然,舉手投足間盡是從容,顯然出身不凡。
陰雲不知何時,又烏沉沉地壓了下來。
半空中再度飄起細碎的雪。
我緊緊地閉上了嘴,強忍著奪路而逃的沖動,望向了那個紫色道袍的男子,不動聲色地往宴宮卿的身後躲了躲。
驚駭填滿了渾身上下,腦海反而浮現出了個離現下情景千裡之外的念頭。
紅娘和鶯鶯果然不曾蒙騙於我。
那枚名叫陰陽眼的丹藥,吞服下去,果真是能夠白日裡見鬼的!
「師妹,這位是?」紫袍男子也看到了我,口吻溫和地詢問宴宮卿。
宴宮卿向自家師兄解釋道:「我在街口偶遇這位姑娘,她明明是凡人,身上卻有畫妖的氣息。」
「哦?」紫袍男子本來散漫的目光瞬間銳利。
不過出於最基礎的禮貌,他還是沖我拱了拱手:「龍虎山,法絳春。」
從牽著法絳春紫色道袍下擺,臉色青青紫紫的五只小鬼,以及他左右肩頭,數個七竅流血還在勾肩搭背的冤魂上,我相當努力地把目光挪開。
接觸到姒妙後,我曾有意識打探過很多有關於修道派別的事情。
無論消息來源是哪兒,都信誓旦旦地說過,龍虎山是名門正派。
這正派在哪兒?
我再湊近點,法絳春身上的鬼手都快伸我面紗上了!
真真兒是百聞不如一見吶!
心中暗罵不已,表面我卻依舊是弱不禁風怯生生的樣子,輕輕對法絳春施了一禮,語調細聲細氣:「李槿見過兩位道長。」
「李槿,這個名字有些耳熟,」法絳春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就連他身上那些幽藍鬼火的眼珠子,也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你是李璋的妹妹?」
「是,」高度緊張之下,我的謊言脫口而出,「兄長失蹤之後,昌平侯府連同我的夫君蔣九思起先還過問了兩句,後來見尋找無望,也便不提此事了。我知道他們已然指望不上,便只能找借口偷偷出府,帶著心腹下人們前去兄長失蹤的地方,尋覓他的蹤跡……至於二位道長口中的畫妖,這是何物?」
法絳春犀利的眸光在我臉上尋覓片刻,淡淡開口:「摘下面紗。」
我未有動作,「道長乃是外男,如何能在您面前……」
「失禮」二字還未說出口,一道無形的劍氣襲來。
「師兄不可!」宴宮卿手中長劍出鞘,想要攔截那道劍氣,卻沒有攔住。
我臉上罩著的面紗登時四分五裂,破碎的布片掉在積雪地上。
自出生起到偶遇姒妙止,我還從未遭受過如此赤裸裸的羞辱,當場便愣在了原地。
反應過來後,我強忍著怒氣與眼淚,瞪著法絳春,「道長這是何意?」
法絳春見到我真容後,略有愣神。
見我質問,他這才反應過來,口吻依舊溫和,隱藏的壓迫感卻分外十足,「龍虎山以替天行道為己任,煩請姑娘配合。」
我胸中怒氣上湧,轉身後退,抓起傻傻看著這邊的遇生,「那道長就慢慢查吧,告辭。」
法絳春還想追上來,被宴宮卿果斷伸手攔下,「師兄!你能不能別這樣!」
「無非是個小有姿色的凡女罷了。」
「我雖第一次下山,亦是知曉,凡間亦有凡間的規矩,師兄你若是一直如此,回到龍虎山上,我便要向長老們告狀了。」
「師妹有話好說,你我相識多年,切勿為了區區凡人置氣……」
身後爭辯聲隱隱傳來。
我急欲脫身,可也生怕兩個道士查到姒妙身上去。
想要留下多聽,又不敢多聽。
內心天人交戰,可也只能扯著遇生快步離開。
腦海裡念頭紛雜。
龍虎山這對師兄妹是京城裡的變數,單一個宴宮卿的修為就很難對付。
更別提還有法絳春這種難以窺見深淺的妖道。
還好崔鶯鶯與紅娘已經走了一夜,應該不至於被發現。
即使有貘的入夢珠幫助,為了安全,弒父的計劃可能也要暫時推後了。
還是要有力量啊。
但凡能有力量抗衡,何至遭受這種羞辱。
法絳春敢以劍氣撕爛我面紗,我就敢高低掰折他出劍的爪子!
參同契的修煉也該提上日程了……
我滿腹心事,悶頭扯著遇生,快走到昌平侯府的附近的小巷中時,又有人攔路。
大清早的遇到那兩個龍虎山瘋狗已然是夠倒霉的,都快到地頭了,還有人找我晦氣?
右手籠在袖中,不動聲色地握緊了神術刀。
我霍然抬頭,正正好對上姒妙擔憂的神色。
「為甚麼事情耽擱了?往常這個時候,你都已經吃完早點,回房補覺了。」
她散著發,立於風中,紫色裙擺飄飄搖搖,像是雪地裡盛開的籐蘿花。
我的眼淚一下子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姐姐,你怎麼又在哭,被人欺負了麼……」
姒妙還沒有說完,我已是上前,伸出手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風過長街,浮生渺渺,在靈動而狡黠的精怪面前,我忽地意識到,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家。
李府不是家。
昌平侯府也不是家。
唯獨有她在的地方,才是家。
雪再度深了。
天地皆白,一色障目。
25
下半夜,雪止。
月亮很圓,像是長姐詩文裡的冰輪和銀盤,清輝已然西斜,流光似水銀瀉地,同千萬家的院中積雪混雜在一起。
屋子裡的地龍燒得暖意融融。
姒妙席地而坐在熊皮腳踏上,手臂依偎著描金彩繪的小茶幾,白淨的手指輕敲著茶幾面。
原本時常在她眉宇間流露出的狡黠笑意消失無蹤,那張素淨的面龐靜如彫花窗欞外的盛雪。
「傳聞中,宴宮卿是龍虎山這一代的劍道魁首,她師父又只得她一個徒弟,說是天之嬌女也不為過。」
「據說她因為醉心於劍道,因而不怎麼出龍虎山。」
「聽姐姐描述,她大抵是沒有甚麼江湖經驗的,還算好對付糊弄。」
「至於那個法絳春,也是龍虎山的精英弟子,境界高深,初下山就技驚四座,至於人品嘛……」
姒妙黑漆漆的眸子難得竄出幾絲殺意。
「甚麼拿著精怪試藥,買良家女拿紅丸煉丹,抽孩童魂魄練陰魂,都做得出來。」
「此人狡猾,我又不得已在他面前暴露了真名,會不會已經疑心上這邊了?」
我擔憂地舉起杯子,想要喝水才發現裡面空空如也,連忙給自己再倒上。
「姐姐,今晚你便出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姒妙輕輕舔了舔嘴唇,「等你了結掉所有的因果,我就告訴你我的原形是甚麼,然後陪你離開京城。」
姒妙要告訴我她的原形?
房間外,院子裡,一團積雪壓折了樹枝,發出了「咔嚓」的聲音。
很微小。
傳到我耳朵裡,卻是振聾發聵的嚮。
昔日,崔鶯鶯在閑聊之中,曾經透漏過我一件事。
精怪最忌憚凡人打聽她們的跟腳與原形,除非是意外暴露,否則只有最最親近之人才能得知她們的原形。
姒妙已經把我,當作自己最最親近之人了?
見我久久不語,姒妙皺眉。
可她到底是沒有先一步開口,而是靜等我的回話。
房間裡的蠟燭裡面摻了龍涎香,是我嫁進昌平侯府的嫁妝之一,混合著香氣的光從側面照了過來,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和姒妙的影子,交曡在熊皮的褥子上。
「難怪人人都說,只要和妖鬼精怪扯上關系,這輩子便脫不了身了……」我喃喃自語。
「你不願?」姒妙誤會了我的意思,輕輕皺起眉頭。
我搖了搖頭:「我只是……又恐懼又興奮罷了。」
要有多幸運,才能跳脫出作為豬狗圈養的命運?
要有多果決,才能斬斷一切塵緣的羈絆與束縛?
我,李槿,生於京城,長於閨閣,嫁於侯門,小半輩子在做別人的女,別人的妹,別人的妻。
但姒妙說,願意同我踏上未知的路途,在紅塵中在江湖裡攜手前行。
又如何不讓人恐懼?
又如何不讓人興奮?
「我會庇護你的,姐姐。」姒妙抬手握住我的手,安撫似的輕輕拍了拍。
我卻果斷抽離了手,第一次拒絕姒妙的好意,鄭重其事地開口:「我也可以庇護你。」
姒妙啞然。
良久,她揚起一抹笑意,「姐姐和從前,不一樣了呢。」
我沒有再說話,只是站起身來,穿好了自己的暖袍,「我走了。」
「姐姐。」姒妙最後喚了一聲。
我回頭望她。
她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可話到嘴邊,也只有簡簡單單的八個字:
「小心行事,安全為上。」
輕門熟路地翻出了昌平侯府的牆頭,我蒙著臉,再度行走在深夜無人的京城街上。
行了許久,終於窺見了紅色的磚牆和明黃色的琉璃瓦。
李安慎,我的父親。
內閣首輔,少傅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本朝一品大員,當今天子最倚重的重臣。
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
除了最近嫡子李璋的失蹤外,沒有任何煩心的事情。
今夜,應Ŧü⁾當是他在文華殿當值。
現下這個時間,他應當和天子在討論國事。
和韓惟中、李璋以及張生這種臭魚爛蝦相比,我這位好父親,受社稷之力的庇護更深,也更不容易被精怪或是一般修士下手。
可我未曾修煉過參同契,又是個凡人,也不打算明晃晃地持著神術刀親手弒父。
我只是鑽個空子而已。
趁著侍衞們換班,我貼了張姒妙給的隱身符籙,竄上了明黃色的琉璃瓦,摸索了半個多時辰,好歹是尋到了武英殿門口。
把夢貘送我的兩顆入夢珠,統統扔了下去。
第一顆入夢珠是給皇帝早就編織好的。
這個夢裡,不久之後,李安慎會聯合薑禦史蓄意謀反,廢黜了皇帝,將他囚禁於冷宮之中,活活餓死,另立新君,自己則如同當初的司馬宣王一樣,把持朝政。
第二顆入夢珠是給李安慎早就編織好的。
這個夢裡,皇帝會對李安慎起疑,甚至於李璋的莫名失蹤,也是皇帝派身邊的暗衞做下的,過不了多久,皇帝就要找個借口,抄掉李府,拉他出午門砍頭了。
做完這一切,我又悄悄離開了皇宮。
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行了許久,才來到了李家的莊子外。
這兒埋葬著我的三位親人。
我不會忘記長姐,也不會忘記二姐,更不會忘記薑媛。
她們短暫的人生最後湮滅在了高牆裡,最脆弱的朱門上,凝結的其實都是屬於她們的金粉胭脂淚。
甚至到了最後的最後,連塊記載自己名字的墓碑都不曾真正地擁有過。
所以我這次,還帶了個鑿子。
李菱。
李芍。
還有薑媛。
我親手將這三個名字刻在了她們的墓碑上,刻完最後一畫之後,隨手將鑿子丟到了一邊。
然後從杜十娘的百寶箱裡,掏出了套簡單的陣法。
陣法是姒妙給的小玩意兒,唯一的作用就是隱藏掉這三座墳墓,讓三縷芳魂永久地安息下去。
雪地裡忽地起了陣白色霧氣。
霧氣裊裊而散後,就再也見不到三座墳墓了。
做完這一切之後,我望向天側。
那裡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天亮了,」我沖著墳墓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語道,「長姐,二姐,還有薑五。」
「你們的債,我替你們討了。」
「我要走了。」
「從此以後,就不回來了。」
回昌平侯府的路上,剛好見到一隊士兵押送著李府和薑府的人往詔獄天牢方向去。
果然。
我差點當街笑出聲來。
男人們總是喜歡吹噓他們的心胸和格局,說他們是天生為了國,為了家,為了江山社稷,為了黎民百姓而生的。
從張生到蔣九思再到李璋再到李安慎,他們都無一例外那麼認為的。
事實上呢?
事實上,他們每一個人都不過是殘忍的掌權者和能力不足的傻子罷了。
夢貘只是給了我個小東西而已,卻能把這群自視甚高的蠢貨玩弄到家破人亡。
本想回到昌平侯府去找姒妙,一起離開京城。
想了想,我再度貼了張隱身符籙,悄悄潛入了詔獄。
無論如何,李安慎是我的血親。
他死前,作為小女兒,我總得送他一程,以全人倫不是?
對於我的到來,李安慎很是平靜。
「沒想到,竟是你這個女兒,前來送我最後一程。」
我沒有說話,只是將李璋死後,從身上滾落的一塊玉佩,隔著詔獄的柵欄,扔到了他面前。
李安慎能夠把持朝政那麼多年,自然不是蠢人,李璋的失蹤又是他的心結。
因而看清楚玉佩之後,李安慎顫抖著手撿了起來,「是你?為甚麼?他是你的兄長啊!」
「因為我恨他,也恨你。」
我看著李安慎的蒼老面容,忽然記起了年幼時他下了朝之後,會帶著長姐和我一邊納涼看星星,一邊給我們講仁義禮智信的故事。
也不是沒有過溫馨日子的!
是甚麼,讓父與女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我張了張口想要說話,淚水卻先於聲音溢出眼眶。
「你恨我讓你嫁到昌平侯府?可那是你長姐還活著時就定下的姻親,我也是為了李家在廟堂上的地位。」
淚眼蒙矓中,我只聽到李安慎吐出句冷然的話。
「為了李家?好一句為了李家在廟堂上的地位!」
我的眼淚越流越多,哽咽著看向李安慎。
「圈養、控制、利用……榨幹價值以後,為了更重要的大局隨手拋棄。」
「皇天後土,功業煌煌,可是對於長姐二姐和我,對於這些曾經真心把您當作父親,毫無所圖的女人來說,李家又如何?父親又如何?嫡兄又如何?」
「父親,難道你冠冕堂皇,一句借口,就夠用來犧牲你的女兒們嗎?」
面對我的質問,李安慎默然一瞬,再度開口:
「所有的官家小姐,都是這樣的命。只有你不滿意。」
是。
唯獨我李槿不滿意。
事到如今,我早已不想為自己辯解,只是擦了擦眼淚,重新貼好隱身符,然後毫不猶豫地出了詔獄。
一次都沒有回頭。
父女緣分,今日便斷了。
此後,無論是殺是剮是流是放,李安慎這個人,連同他身後的李家,都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現在,我要回去找姒妙了。
哪怕姒妙她不是人,我也願意和她糾纏到死。
長姐眼裡,尊嚴高於一切。
二姐眼裡,情愛高於一切。
嫡兄眼裡,仕途高於一切。
父親眼裡,李家高於一切。
和我有血緣關系的人,為了世間各種各樣的東西,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拋棄了我。
那我李槿,也會為了最愛我的怪物,拋棄世間一切綱常倫理。
26.(大結局)
臨近昌平侯府的小巷裡,陽光灑在積雪之上折射出清光。
白狐皮披風給了遇生,因此昨夜出行時,我換了更為暖和的紫貂皮大氅穿著。
然而,當看到小巷盡頭持著長劍,顯然是在等我的宴宮卿時,卻覺得陣陣刺骨的寒意從胸口間緩緩升騰,身體仿佛墜入冰窖,就連頭髮都快要一根根豎起。
宴宮卿神情厭惡地盯著我,就像盯著甚麼髒東西一樣。
「李槿,」她緩緩地拔出劍來,「身為凡人,竟協助大妖饕餮,屢屢在京城做下血案,你可認罪?」
「我不認罪。」
我確實怕宴宮卿那把劍,可我也不想任由髒水往我身上潑。
緩緩吐出一口胸中鬱氣之後,我口吻平靜,繼續說道:「是他們先壓迫我和其他女子,才招致禍患的。」
宴宮卿神情陡然如她手中長劍般銳利。
「我從李府和昌平侯府的人嘴裡,聽到過一些你的事情,」她的口吻充滿了不屑,「你確實吃了些苦頭,可這,就是你與那饕餮混在一起的理由?」
「一些苦頭?」我冷笑著回望宴宮卿,「這些苦頭你只要嘗上一天,相信我,你會比我還瘋的。」
「存心狡辯,冥頑不靈,」宴宮卿抬眸,為我下了結論,「虧我看到你救下那女孩,還當你是好人。」
我的手剛摸到懷中神術刀的刀鞘,脖子上就一涼。
宴宮卿後發先至,已是近身把劍刃橫在了我脖頸上。
死亡近在咫尺,內心還未做出反應,皮膚卻先行一步,起了不少肌粒。
「你可知錯?」宴宮卿一招制住了我,再度喝問。
我不想與她多費口舌,直截了當地開口:「你殺吧。」
「龍虎山修士從不濫殺,」宴宮卿語調高傲,「我與師兄要抓那饕餮回山門問罪,至於你……留在這兒是個隱患,殺了又顯得我們龍虎山修士殘忍,那就死罪難免,活罪難逃咯……」
她說著說著,劍身翻轉。
後腦勺傳來劇烈的疼痛,我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正頭朝下,趴在荒蕪的田地正中。
我摸著自己疼痛無比的後腦勺,來不及罵宴宮卿,也來不及摘去身上發上的枯草與泥土,而是瘋了一樣地往官道上跑。
姒妙!
這兩個龍虎山上下來的臭道士要去圍剿姒妙!
此時正是冬日,農閑時分,官道上幾乎不見人,我跑了許久,這才看到一個小酒館。
沖進酒館,揪起夥計,我厲聲問道:「這兒是哪兒?」
夥計被我臉上的猙獰神色嚇了一跳,「這兒是荊湖縣和龍池縣交界的地方。」
我聞言,只覺得一陣眩暈。
荊湖和龍池都在北直隸,距離京城足有五百多裡。
宴宮卿這個天殺的賤人!
居然把我帶出了京城,扔在荊湖和龍池的交匯處!
幸虧隨身的百寶箱和神術刀都沒被宴宮卿收走,我心急如焚地取出一錠二十兩的黃金,給了店小二,「弄匹最好的馬過來,剩下的歸你!」
足足騎著馬疾馳了一天一夜後,我才趕回京城。
迎接我的,是鋪天蓋地的雪,和近乎被燒成白地的昌平侯府。
我來不及多想,握著神術刀,下馬之後,茫然圍著廢墟上的瓦礫穿梭尋覓。
沒有姒妙。
沒有宴宮卿。
沒有法絳春。
甚至沒有昌平侯府的眾人。
大廚房的水井處突然傳出來一陣嚮動,似乎深處有人。
我奔了過去,從百寶箱裡掏出繩索,用力將水井裡藏著的人拉了出來。
是遇生。
遇生灰頭土臉地順著繩索爬了上來,手裡還抱著一只形似黑狗,身體還溫熱的小獸。
她身上原本屬於我的白狐皮披風,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來了。
「一男一女兩個道士闖進了前院,說姒妙姐姐是妖,姒妙姐姐就和他們打起來了,」遇生嚎啕大哭,「我那時見狀不好,就躲進了大廚房旁邊的廢棄水井裡……那對狗男女聯手,把Ṭű̂ₖ姒妙姐姐打回了原形……男的說要取姒妙姐姐的內丹,女人說是不許,要過甚麼甚麼審判,然後兩個人就為了內丹吵起來了,吵到最後打起來了……他們內訌的時候沒有收手,男人不知用甚麼術法,把整個府邸都燒了個幹幹淨淨……他們越打越遠,我便趁機把姒妙姐姐拖了回來……」
遇生懷裡的是姒妙?!
我顫抖著把手指放在小獸的鼻腔處,感受到了微弱的呼吸。
姒妙還活著!
活著就好!
無論怎麼樣,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李姐姐,你要去哪兒?我……我能跟著你嗎?」
遇生見我用紫貂大氅包裹起姒妙,顫抖著拉住了我。
我搖了搖頭,把崔鶯鶯給我的幾錠金子塞給了遇生,「我要去給姒妙求藥,把她治好,還要去修行參同契,還要去龍虎山尋仇……不能帶你一起走,這些金子你拿著,去找張府的張老夫人,就說是她兒媳崔鶯鶯買來照顧她的人,張老夫人會收留你的……」
目送著遇生消失在巷口,我再不猶豫,果斷打馬,帶著姒妙離開了京城。
雪在青白的天幕間再度揚起。
縱馬前行的少女裹緊紫貂大氅,不肯在晶瑩剔透的琉璃白雪中停留。
她沒有故鄉,沒有塵緣,沒有來處。
茫茫天地間,一片素白色,除了懷中的神術刀與百寶箱,就只有她自己,和與懷中小獸糾纏不斷的緣分。
– 正文完 –
彩蛋 1
京畿西南,俱依山。
宴宮卿艱難地從雪堆底下爬了出來。
這個簡單的舉動牽扯到了胸口的傷處,她疼得眼前陣陣發黑,忍不住一口血噴到了積雪之上,再度昏死過去。
血融化了部分積雪,又漸漸在嚴寒天氣中,凝結成了帶著血色的冰碴。
宴宮卿再度醒來,勉力從懷中胡亂掏出一把丹藥,全數塞進嘴裡,這才好受了許多。
感受著傷口的愈合,她抬起頭,尋覓著法絳春的身影。
玄門叛徒!
若不是圍剿姒妙時,他為了饕餮內丹而流露出貪婪之意,自己竟不知道這位好師兄竟在外做下了那麼多「好事」!
幸虧前幾日劍道一術上又有突破,再加上心髒異於常人,生在右邊!
不然真要因這小人背刺而死了!
宴宮卿咬牙看著一旁法絳春的屍身,想要重重呸上一口,奈何肺葉被法絳春一劍捅穿,此時此刻還在漏風,只能勉力吐出點粉色的血沫子來。
感受著骨骼和內髒漸漸因為丹藥之力挪回原位,宴宮卿不期而至地想起與李槿的最後一面。
最開始,她對李槿的選擇也是不解的。
在攔住李槿前,她也跟李府的下人乃至昌平侯府的下人打聽過一些有關於李槿的事情。
一個凡人,因為受了些許委屈,就要與饕餮這種大妖廝混在一起?
可現在,信任的師兄給了她穿胸一劍,她似乎也懂了李槿被自己打昏前的眼神。
李槿走到這個地步,像個沒有歸處的孤魂野鬼。
一個野鬼遇到了猛虎,那自然要為虎作倀,反咬所有人。
只能說李槿的選擇是一種因果,而不是一種對錯。
等自己傷好了吧。
等傷完全好了,就去找到李槿,帶她回龍虎山上修行。
宴宮卿沾血的嘴角不由得揚起一抹期待的笑意。
天師正統,比起跟著那個饕餮有前途得多。
李槿是聰明人,她心裡應該清楚該怎麼選的。
彩蛋 2
那年春,姒妙到了可以修煉食者途徑的年紀,要從饕餮一族世代居住的鉤吾山離開,正式入世。
臨下山時,族裡的大長老拽住了她。
「妙妙,你此次入世……」
知道了知道了,這話都叮囑千兒八百遍了,自己的耳朵都起繭了。
姒妙又好笑又無奈地重複了一遍大長老的話:「此次入世,記得向人族討封,討封之前只能用法術維持人形,討封之後便真的可以幻化成人了。」
大長老卻不罷休,死死地盯著姒妙,「還有呢?」
姒妙又按部就班地背了下去:「切記,避開情劫。」
大長老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姒妙這時候又不急著下山了,而是認認真真地朝著大長老發問:「甚麼是情?」
大長老想要開口,但最終還是閉上了嘴巴,「你遇到了,心中自然而然便知道了。」
姒妙還是下了山。
在江南偶遇了蔣九思。
蔣九思貪花好色,可出身不凡,又有錢,人也糊塗,很好擺弄。
姒妙想著修成食土者要吃掉大量的碗盤,幹脆借著做妾的名義,跟著蔣九思去了京城。
京城是天子腳下,熱鬧繁華,土也重一些,適合修煉食土者。
姒妙百無聊賴地打量著昌平侯府,卻突然發現蔣九思的新夫人李槿生得很……賞心悅目。
只是,她的五官明明猶如世間最璀璨的寶石般精致,可為甚麼,她的眼睛裡充斥著死氣沉沉的哀傷?
姒妙不懂。
姒妙只是覺得,人真的是很奇怪的一種生物。
李槿。
但或許, 自己可以利用李槿對自己的善意,向她討封?
可還沒等姒妙開口, 就被拉下去了。
拉走她的嬤嬤說,昌平侯府乃是勛貴之家, 世代簪纓, 進府的妾室, 都要驗身。
那就驗唄。
姒妙一絲不掛地躺在榻上,並不覺得如何羞恥,只覺得人所制定的規矩很有趣。
這種好玩兒的心情,在見到李槿那雙眼睛蓄滿了淚水之後, 戛然而止。
你為甚麼哭?
是為了我嗎?
姒妙很想問,可李槿的神色讓她下意識地不敢說話。
直到李槿捂著胸口, 嚎啕大哭起來,姒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李槿是真的在為自己哭。
她想上前安慰李槿, 可李槿卻先她一步開口:「我只是, 只是覺得, 你是個人……你是個人啊……」
那一瞬, 就那一瞬。
姒妙驚覺, 自己不用開口討封了。
李槿的那句話, 讓她可以自動幻化成人。
而真正擁有了人身後,姒妙感受到胸腔中奇異的跳動, 忽地明白了大長老的意思。
她遇到了李槿, 自然而然就懂得了甚麼是情。
而當她懂得甚麼是情的那一瞬,關於她的情劫, 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李槿身上。
理智告訴姒妙, 她應該遠離李槿。
可今天太冷, 不宜離開姐姐。
明天太熱, 不宜離開姐姐。
後天刮風,不宜離開姐姐。
大後天有杏幹吃,不宜離開姐姐。
……
於是拖著拖著, 拖來了龍虎山上的道士。
兩個道士聯手招下的天雷砸下時, 姒妙心想, 幸虧姐姐不在。
天雷透體而過。
姒妙揚起一抹苦笑。
問世間情為何物, 無鋒無刃, 直教妖被打回原形。
這下好了。
落到龍虎山手裡,少說剜心剔骨, 剝皮抽筋,永世不得超生了。
……
一滴水落在自己身上。
姒妙從漫長的黑暗中睜開了眼睛,目之所及,又是李槿。
被天雷劈出幻覺來了。
姒妙苦中作樂地想。
又一滴水落在了自己身上。
等等……好像不是幻覺……是姐姐的眼淚……
姒妙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看著眼前風塵僕僕卻又淚流滿面的少女。
心中有千言萬語要說,話到嘴邊,頓了頓,又換成了另一種疑問:「姐姐, 你怎麼又哭了?」
李槿在面對她時, 一直保持著一種可貴的誠實,即便是流淚也不曾拋棄這項美德,「是為了你。」
於是姒妙就狡黠地笑了起來。
「姐姐, 你值得更好的表情,答應我,以後別哭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