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天生凰命,独宠后宫。
有孕后为固宠,将宫女一个接一个献上龙床,事后又残忍打杀。
而我,是下一个。
我想活,哪怕不折手段地活。
于是侍寝那天,我使出浑身解数,让皇帝一夜叫了七次水。
1
预言说:凰女生子,盛世降临。
皇后便是万里无一的凰女命格,生而尊荣。
陛下珍爱皇后,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甚至为她空置后宫。
不久,皇后有孕。
就在世人翘首以盼,期待凰女顺利诞下龙子,开启盛世时。
宫女秋霜被人匆忙抬出了坤宁宫。
白布下滑落的手臂血痂斑斑,青紫伤痕遍布。
世人皆说帝后恩爱,堪称佳话。
却不知,皇后自从有孕,为防陛下新纳妃嫔,她频频挑选宫女送上龙床。
妃嫔背后往往有母家势力,对付棘手。
但宫女贱命一条,能任皇后随意打杀,如捏死蝼蚁。
无一例外,这些送上龙床的宫女,皆在侍寝后不久死于非命。
秋霜惨死后的第七日,皇后身边的太监福全来到御用监。
福全捧着一套宫装首饰,睨着我,皮笑肉不笑:
「丫头,你有福了。」
我低伏的身形不由得一颤。
终究,轮到我了。
2
我是御用监的制香宫女。
无品无阶,身份低微。
此前宫女因侍寝而死,我并非不知,只是抱着侥幸,自欺欺人般视而不见。
我只是一介微末宫女,如何能左右皇后?
况且,我就快要出宫了。
十三岁入宫,我一直谨小慎微地过活,费力揣摩上头的意思,生怕行差踏错,一不小心丢了命。
熬了十二年,眼看下个月满二十五,终于可以出宫。
可就在我以为马上熬出头时,后半生的指望骤然碎裂。
乾清宫中,烛火跳跃。
身上崭新的宫装并不合身,我埋着头,瑟缩地攥紧两手。
未经人事,我也曾憧憬过出宫之后,觅夫婿嫁良人,像普通女子那样相夫教子寻常一生。
可țŭ̀⁽惜,这样卑微的愿望,已再无可能。
皇帝近前,俯下身来在我颈间轻嗅:
「好香。」
陌生的男性气息靠近,惊得心底又是一颤。
几天前,我途经宫道撞见陛下,避让行礼时,手上沾有香粉。
正是陛下一句「好香」,被小太监听去,传到皇后耳朵里。
不过是上位者随口的一句话,落在我身上,却足以颠覆一生。
幔帐合围,绫罗剥落。
我身如孤舟,几乎快被狂风恶浪摧毁。
泪水模糊双眼,紧攥的掌心深深掐出血痕。
望着晃动的帐顶我绝望地想:
这重重宫墙,此生到底是出不去了。
事毕,我被带到坤宁宫。
微末宫女,自然不配与皇帝同塌而眠。
我跪伏在院中,膝盖被凸起花砖硌得生疼,身体因痛楚仍在颤抖。
时辰不早,但皇后孕中烦闷,夜不成眠。
正高坐殿内,听宫人回禀侍寝细节。
在听到陛下前后叫了七次水后,她凤眸一沉,看向我的目光寒意渗人。
3
「不知死活的狐媚东西!」
「七次?能耐啊!」
皇后本就焦躁,眼下更是怒气翻涌,抓起手边汤盏朝我砸来。
她是天命凰女,含着金汤匙出身的高贵命格,受万民仰望。
帝后恩爱的佳话,更是在民间广为传颂。
皇后与我,从来云泥之别。
如今专属于她的恩宠,竟被我这等奴婢僭越,如何能忍?
可皇后忘了,是她亲手将我送上龙床的啊!
碎裂的瓷片溅落身上,在手臂划出数道口子,鲜血淋漓。
皇后不耐烦地叩打桌面:
「都死了吗?还磨蹭什么!」
话音刚落,太监福全领着几个太监上前,打算将我乱棍打死。
皇后打杀宫女,从来轻而易举,尤其像我这般不知好歹的蝼蚁。
可蝼蚁尚且偷生。
我不想死,我要活!
宫中人人皆知,皇后本就是个傲慢性子,怀孕后越发烦闷焦躁,动不动便要打骂宫人出气。
太医院也曾开过方子,只是那些药汤苦口,皇后从来不肯喝,宫人更不敢劝,唯恐招惹来祸事。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我卑微求饶,急忙捧出怀中香盒。
「奴婢会调香,能替娘娘解孕中烦闷,求娘娘饶奴婢一命。」
手中盒子散发淡淡香气,皇后起初颇为鄙夷。
直到盒盖打开,盈盈暗香送出,气若幽兰。
皇后胸口烦闷瞬时消解几分。
她挑眉,接过太监呈来的香盒。
「这贱婢,除了狐媚,也并非全无用处。」
皇后精致的凤眸微垂,情绪明显舒缓。
她转念,暂且留我一命。
并非皇后仁慈,而是我刚好有用。
可不等我叩头谢恩,她又朝福全丢去眼色。
立时有木棍落下,一下又一下,狠狠捶打在我小腹。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吃些苦头才能长教训,你说对不对?」
皇后手里把玩着我给的香盒,怡然欣赏我的痛苦,宛若俯视凡尘的高贵神明。
我痛苦蜷缩在地,又被福全箍住下颌掰开唇齿,灌入腥黑的药汤。
那是药性极烈的避子汤,牵扯出五脏六腑撕裂般地剧痛。
皇后暂留我一条命,却要彻底斩断我做母亲的可能。
毕竟,她是最尊荣的凰命女。
只有她才配为陛下诞下皇子,开启盛世。
有什么热流从下体涌出,浅色宫装染上鲜血,格外刺目。
我虚弱不堪,眼睛却始终看向高座上的皇后。
便在此时,盒中的香珠似感应一般,也隐隐渗出殷红。
皇后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片湿热。
她嫌恶地擦手,将香盒丢弃在地。
「这香脏了,替本宫调盒新的。」
我腹痛如绞,艰难俯身遵命。
垂下头时,却悄悄勾起了唇角。
4
皇后独宠后宫多年,生杀予夺从来果决。
我是第一个,从她手底活着回来的宫人。
只因我尚且有用。
所以不等伤势痊愈,刚能下地,我便赶制出锥香,送往坤宁宫。
「香盒与香珠只是方便携带,静心功效远不如熏香。」
我低眉顺眼,恭敬地点燃锥香放进兽炉。
皇后从不正眼看我,闲闲拨弄护甲,随口道:
「你倒尽心,该不会在香里下了毒吧?」
我吓得急忙拜服在地:
「奴婢以九族起誓,万万不敢。」
「娘娘天生凰命,万民仰望,奴婢卑贱之躯能为娘娘效力,是奴婢的福气。」
皇后目光落在我颤抖的肩头:
「谅你也不敢。」
稍作敲打便吓得不轻,她心情越发舒畅。
皇后不知,我的九族早就饿死于荒年。
其实皇后也曾是普通百姓,生于乡间,长于市井。
但凭借凰女命格入主中宫后,她不但禁止阖宫上下谈论她的出身,更理所当然地踩在所有人头顶。
因她善妒,陛下便空置后宫。
因她孕期不能侍寝,就命别的女子献身。
因她独宠,承宠宫女稍有不慎,便要被随意打杀。
她摇身一变成了上位者,信奉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我们这些卑微奴婢,既没有天生的好命格,又无预言加身,死便死了,有何可惜?
青烟袅袅,满室幽香,皇后靠在美人榻上小憩。
我凝望着细细的烟迹,福至心灵。
在宫中当差十二年,见过后宫那些手段,怎敢用毒?
我只是一刻不停地制香,仅此而已。
太医查验过无毒后,我的香便在坤宁宫中不分昼夜的燃着。
等到身子上的血痂开始脱落,我每日送安胎香去得更勤。
会根据皇后的喜好,和季节更替,斟酌每一味香料的用量,只为更合她的意。
我伺候地皇后身心舒泰,肚子一日大过一日。
民间常说,孕妇若怀男胎,容貌会变丑。
但皇后依旧冰肌雪腮,气度出尘,甚至比孕前更加昳丽。
陛下对皇后的怜惜更甚从前,常常处理完周折便赶过来陪着,宛如一个称职的夫君。
目光偶尔扫过跪在角落的我,毫无反应。
这么快,他就将我忘了。
其实不怪陛下,这两个月来,我面色一日比一日黄黑,身形也越发瘦削干瘪。
就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吸去精血一般。
5
皇后从不将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稍有行差踏错,轻则一顿棒子,重则乱棍打死。
坤宁宫的差事难当,又过两个月,我成了除福全之外,最常近身皇后的人。
皇后心情大好时,也随口说起过要赏我。
如同慷慨的主人,奖励表现最好的狗。
自我之后,又不断有宫女被送上龙床。
那日午后,御花园当差的洒扫宫女冬青,被押到坤宁宫捏着下巴灌下避子汤。
只因陛下在赏花时,夸了一句「模样清秀」。
看她整个人像只濒死的猫狗,吓得不住颤抖,皇后嗤之以鼻:
「这等货色,也配来扰本宫?」
没有威胁的贱婢,她懒得费神,向来都是打发福全拖走。
而那些做不得男人的太监,自然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毕竟是皇帝享用过的女子,即便身有残缺不能成事,他们也想尝尝滋味。
反正要死,不如在死之前,交给他们亵玩折磨,尽兴一番。
闻言,福全眸光亮起,嘴角难掩猥琐笑意,像只等待捡食残羹冷炙的鬣狗。
正要如愿将冬青拖下去,我却先开了口:
「奴婢近日为娘娘制香,需用到花草,冬青一直在御花园当差,识得的花草多。」
「先前娘娘说要赏奴婢东西,不如就将冬青赏给奴婢,一并为娘娘制香吧。」
皇后不屑一顾:
「那便给你用了。」
从前,我也曾漠视过别人的痛苦。
如今自己挨过鞭子,知道了疼,也想顺手拉一把同样陷在泥沼中的人。
我扶起瑟缩在地的冬青时,全然没有注意,福全看向我的眼神冰冷,如同淬毒。
次日,还没迈进坤宁宫的大门,我忽然被人捂嘴拽到角落。
是福全。
「警告你,别以为靠这点小手段,便能在皇后面前跟咱家争。」
「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想想娘娘诞下皇子后,你的下场!」
我身子越发虚弱,只能任由福全掐住喉咙。
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过我的脖颈,沿着锁骨寸寸向下,愤恨的眼中跃出贪婪的火苗:
「到时候,就把怎么伺候得陛下一夜叫七次水,做给咱家看,嗯?」
浑浊的气息吞吐在耳畔,恶心又渗人。
我奋力止住福全的脏手:
「公公放心,奴婢有自知之明。」
我当然知道他口中所谓的下场。
皇后生子后,安胎香无用,我自然会被一脚踢开,再被这些太监像恶狗扑食般蹂躏。
可我从来没有这些后顾之忧。
太医们日日来坤宁宫请脉,都说胎相安稳。
只有我知道,她怀的究竟是什么。
6
皇后命格高贵,是百年难遇的凰命女。
预言说,凰女生子,盛世降临。
从皇后有孕那一刻起,举国上下无不期待。
皇后临盆,比原定时日早了两月。
这日,帝京百姓纷纷走出家门,齐聚宫外虔诚以盼。
皇帝头戴十二旒冕,身穿衮服,携百官祭祀太庙。
汉白玉雕砌的高台上,皇帝慷慨陈词,列举自己登基以来的功绩。
他要请历代祖宗和满天神佛见证,他们一家三口,即将荣耀加身,受百官朝贺,享万民膜拜。
共同开启这预言中的盛世。
皇帝望眼欲穿,盯着眼前的宫道。
那是报信太监会来的方向,赤红的锦缎铺陈在地,一直延伸至坤宁宫前……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坤宁宫时,我始终待在御用监。
四周兽炉中燃着的,是亲手为自己调的香。
如今我已虚弱得不成样子,趴伏在椅上粗声喘息,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姐姐,姐姐。」
守在外头的冬青慌忙跑进来。
穿过白茫烟气,我看到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福全此时不在皇后跟前伺候,竟来了御用监。
他显然高兴过了头,浑身酒气冲天,进门便开始嚷嚷:
「皇后娘娘即将生子,你们这些爬过龙床的宫女,怕不怕?怕不怕!」
「平日里不将咱家放在眼里,今天可有你们哭的!」
福全喜形于色,见我虚弱,踉跄着来扯我衣裳,想要羞辱我。
「今日怎么不动了?还不把你怎么爬龙床的,在咱家身上来一遍?」
「伺候得咱家高兴,兴许能求娘娘给你留个全尸。」
我孱弱的身子,根本无力挣扎。
「放开姐姐!」
冬青抓着捣香材的石杵横在胸前,试图制止。
福全浑然不怕:
「来呀,有本事朝头上打呀!」
「若伤了咱家分毫,你们就等着被千刀万剐吧!」
福全一脸贱笑,猖狂至极。
冬青害怕了,握石杵的手一点点垂了下去。
与此同时,长长的宫道上脚步声传来。
一步又一步,回响在皇帝心间。
他克制多年,亦期许多年,早已迫不及待。
不顾礼仪,他快步走下阶梯,接迎ţŭ̀ₐ前来的太监。
「如何?朕的皇儿和皇后!」
传信太监惨白着脸不敢抬眼,重重叩头在地,身体抖如筛糠。
「回,回禀陛下,皇后……皇后安康,可生下的,不是……」
「不是什么!说!」皇帝一把拽起太监。
「不是孩子!是一滩脓水!」
「稳婆和太医皆亲眼所见,奴才不敢欺君,皇后娘娘产下的,是,是一滩腥黑脓水!」
皇帝呆立原地,如五雷轰顶。
太庙前,千百文武官员亦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凰女、皇子、盛世。
这些十数年如一日的神圣字眼,以及他们心中随之筑起的信仰高塔,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御用监里,四周香炉中的烟雾突然浓烈,白茫的烟气围绕我久经Ṱŭₓ不散,几乎将我整个人重重包裹。
片刻后,一只手从烟雾中伸出,有力地握住冬青垂下的手。
然后一同挥起石杵,狠狠朝福全脑袋砸去。
满脸是血的福全,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死死盯着从烟雾中走出的我:
「你竟然,你竟然!」
「嘘!」我将食指竖在唇前,微微一笑。
福全在惊慌中永远闭了嘴。
我伸出手,方才还枯瘦嶙峋的指节,已然变得莹白光洁。
身体某处,有什么沉寂已久的东西正在醒来。
7
我们将福全埋在御花园,冬青照料的那片花圃里。
正好,月季也缺肥了。
填好土,我们登上御花园的假山,看着重重宫墙和巍峨殿宇。
两个卑微如尘埃的宫女,第一次站到高处,平视这些早已无比熟悉的宫室楼台。
那些始终压在头顶的庑殿,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提醒冬青:
「手上沾了血,就回不了头了。」
冬青坚定地回望我:
「姐姐要做的,是冬青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冬青不要回头。」
好,事已至此,就都别回头。
皇后生Ţů₉下一滩脓水后,宫里乱了套,全然没人注意消失的福全。
坤宁宫中,空气里的腥臭气息经久不散。
皇后面色惨白,伏在皇帝膝上抽泣:
「本宫的皇儿,本宫肚子里分明是个皇儿!」
「定是有奸人要害我!要危及陛下的盛世!」
皇帝怒极,呵令太医院三日之内查明真相,否则提头来见。
坤宁宫外跪着的一圈太医,无不汗流浃背。
可三日之后又三日,太医们几乎将坤宁宫翻了个遍,始终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不怪太医无能。
毕竟从皇后有孕起,吃穿用度,衣食香膏,一应事物都由太医院仔细查过验过,不敢有半点差池。
查到最后,太医院院使领着一众医官跪在御前,以所有人的九族起誓:
「皇后孕中断不可能有人下毒,请陛下明鉴!」
可皇后如何会接受这一说法?
「定然是太医院内相互包庇,杀了他们,诛灭九族!通通给本宫的皇儿陪葬!」
她以皇后懿旨,将太医院所有医官全数下狱。
消息传到前朝,立即激起朝野动荡。
朝廷命官无罪下狱,简直闻所未闻。
雪片似的奏折堆到皇帝的御案,皇帝向来爱惜名声,迫于压力下旨放了其他太医,只关了负责为皇后安胎的孙太医。
可私下,又默许皇后秘密处置一批宫人。
毕竟隔着宫墙,内宫中的事不会被外界知晓,那些卑贱的奴才打了杀了,无损他的帝王威名。
那天,所有伺候过皇后的宫女太监,通通被侍卫擒来,跪伏在坤宁宫前。
求饶声哭喊声此起彼伏,却换不回寝殿内旧主的一丝怜悯。
侍卫来擒我时,我已等候许久,并精心装扮。
正是下朝的时辰,乾清宫外的宫道一角,明黄衣袂拂过。
我身如小鹿,不管不顾地朝前跑去。
「陛下,陛下!」
皇帝呵住侍卫。
慌不择路的美人,就这样刚好跌进怀中,温香软玉在前,皇帝不禁低头轻嗅。
「好香。」
我半羞半怯地抬起头,水灵的眼眸欲语还休。
「多谢陛下救了奴婢。」
半月过去,我出落得越发姣美,惹人怜爱。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看,男人并非健忘。
他们不过是只记得美人。
皇帝将我拦腰抱起。
我娇羞点头,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在皇后生下脓水的半个月后,我主动爬上了龙床。
8
这些时日,伺候过皇后的宫人,通通被押进了慎刑司。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不忿。
天命凰女永远都是被人高高捧起,从未跌得如此重,如此痛。
「陛下,我们的皇儿被人害了!」
「只抓了坤宁宫的奴才,还有乾清宫,东西六宫,通通得抓起来严刑拷打!」
「我是凰女啊,关乎盛世的凰女!他们今日害了皇儿,明日就敢暗害陛下啊!」
皇后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伏在皇帝肩头痛哭不止。
她不断诉说自己的憎恨和痛苦,来来回回,絮絮叨叨。
一次两次,尚能怜爱。
但三番五次,回回如此,皇帝也烦了。
看着皇后那张松弛暗沉,甚至不知何时生出许多细纹的脸,皇帝头一遭生出了嫌弃心思。
色衰爱弛!
一张日渐衰败的容颜,怎么守护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帝后之间生出裂痕。
而我便要在这条裂痕中,努力扎根。
夜里,我躺在龙床上,捧着心口蹙眉。
「陛下,快听听奴婢的心慌不慌。」
「这些天宫中戾气太重,奴婢夜里常常睡不好。」
陛下替我揉着胸口,眼中满是心疼和温柔。
看得出来,他爱极了我如今娇艳的容貌。
「那便将慎刑司里的宫人都送到宫外看押,让宫中少些戾气。」
我柔柔地伏在他肩头。
「陛下待奴婢真好。」
皇帝嗅着我身上香气,一时情动,声线低沉撩人:
「你叫什么名字。」
「鸢尾。」
有毒的鸢尾。
再次遇到皇后是在御花园,她刚出了月子。
不同于普通妇人生产后常见的丰腴,皇后即使被精心照料,仍显得身材瘦削,面色枯黄。
与我气血充盈的模样截然相反。
见我朝她行礼,皇后好半天才认出来,眼中满是错愕和怒火,随即扑上来要亲自打我。
「狐媚贱人,你为何不在慎刑司?」
「还趁本宫丧子,身子未愈,出来勾引皇帝!」
皇后如今身子虚,走两步便要人扶,打人的动作称不上灵巧。
可我还是生生接下她的巴掌。
余光中有人靠近。
我趁势往前一扑,摔到在地,白皙的玉手在地面磨出几道血印。
几个月前,皇后尚能对我随意打杀。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嘶!」
有人呼痛,不是我,而是路过的皇帝。
他疾步上前,眼中满是在意。
如今,我与陛下夜夜温存,是他心尖上的宠姬。
皇后呆立在旁半天,却不见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有片刻停留,哪怕半刻。
「陛下,瑶儿在这里。」
「瑶儿刚为陛下生产完,陛下就要弃我不顾了吗?」
「我才是你的皇后,后宫中唯一的嫔妃啊!」
皇后被太监扶起,哀怨诉说。
我则是被皇帝牵手拉起,圈在怀中。
若是在以前,皇后眉心一蹙,皇帝便会赶来哄人。
可现在,能让他偏心的,是我。
9
妾心似落花,君心如流水。
更何况,皇帝对皇后的爱,本就经不起考量。
当初,容貌出挑的郑瑶,以预言中的凰女之身出现,于公于私都让陛下心动无比。
预言说,凰女生子,盛世降临。
所谓盛世,是帝王的盛世。
与其说凰女生子是郑瑶的尊荣,不如说是皇帝为自己表功的契机。
皇帝向来好大喜功,自诩明君。
于是,皇帝风光迎娶凰女为后。
又为她空置后宫,在天下人面前,演绎一段佳话。
毕竟等待一个女人生下孩子,可比做一个真正的明君简单太多。
只等凰女生下龙子,陛下便要祭典封禅,比肩三皇五帝。
可谁能想到,他已经铺垫这么多,忍耐这么久,偏偏关键时刻,皇后生下脓水,狠狠打了他的脸。
太庙祭天之后,民间对预言一事颇有争议。
甚至有人妄议:
凰女未能诞下皇子,预言成空,只因陛下 无能。
这是示警,是天罚。
流言在市井迅速传播,甚至有百姓开始质疑朝廷,质疑龙椅上沽名钓誉的皇帝。
当初,美貌的凰女让陛下动心,亦是他的助力。
如今,姿色不再的郑瑶令他生厌。
而她凰女的身份,反倒成了他的短处。
思及此处,皇帝厌烦地扫过皇后的脸。
既然凰女生不下孩子,便让她成为替罪羊,给世人一个交待。
「皇后郑氏,言行无状,无慈无德,致使上天迁怒,未能赐孕皇子。」
「即刻废后为妃,禁足坤宁宫,静思己过。」
皇帝是在昭告世人,预言未能成真,只因Ţű₁这位凰女失德,与自己无关。
而他,还是明察秋毫的君主。
凰女黄黑的脸上泪流如注。
「陛下,为何要这样对臣妾?臣妾何错之有?」
她不明白,从前打杀那么多宫人,皇帝都只当没看见。
今日不过推了我,为何就要被废后为妃。
她不懂,君恩如水,男人薄情。
她不懂,皇帝她对她的情谊,一开始就带着功利。
凰女之身,从前是凌虐旁人的倚仗,如今已成为拴住脖颈的狗绳。
她还想再质问,皇帝狠狠甩掉攥在袍角的手,搂着我扬长而去。
10
不久后,我成了丽嫔。
艳若桃李,天生丽质的丽嫔。
皇帝甚至时常感叹:如此美人宫中十余年,朕为何没有早早发现。
是的,我生得越来越美,几乎与从ŧû⁽前那个只会制香的鸢尾判若两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终是被我终结了。
曾经被陛下宠幸,又命大没被凰女打杀的宫女,也各自有了位份。
其中便包括成了才人的冬青。
我们自然珍惜来之不易的恩宠和福气。
于是,我给冬青ťŭₜ也配了香,药性偏冷,与我一直用的暖香刚好相反。
还记得初次侍寝,陛下温香软玉在怀,回回欲罢不能,一夜叫了七次水。
如今,配合冬青身上的冷香,宫人一夜送水几乎要跑断腿。
皇帝本就急色。
从前为维持所谓的帝后佳话,硬生生让自己收敛了两年。
之后凰女有孕,他虽能宠幸宫女聊以慰藉,也不敢太过火。
如今完全没了顾忌,自然要怎么尽兴怎么来。
而我,只会在皇帝每每力竭之时,贴心地往香炉中再添些香粉。
然后状似失望地问:
「就这?陛下这么快就累了?」
冬青侍寝则与我不同,只会在旁温柔鼓励:
「陛下威武,赳赳雄风,怎会不行?」
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常哄得皇帝咬牙道:
「再扶朕起来试试!」
如此荒唐数月,我忽然得了个惊喜:
月信停了。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于是第一时间将消息告知陛下。
他万分欢喜,对我的要求无不应从。
我趁机以驱除戾气,为子祈福为由,求了恩旨,赦免了当初凰女下令关押的宫人和太医。
一时间,丽嫔贤名远播。
可我才不要做什么贤妃。
我要当的,从来都是祸乱后宫的妖姬。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伺候在外间的宫人无故病倒,换来个模样陌生的小太监。
午睡刚起,我如常接过宫人呈来的甜汤,在门外小太监的注视下大口饮尽。
「娘娘,得手了!」
小太监一路跑进坤宁宫,迫不及待地表功。
美人榻上,已经数月不见的凰女又沧桑许多,头发也花白一片。
闻言,她想要拍手,却连抬手都吃力。
她声如夜鸮,笑得虚弱又费劲。
「贱人也配怀身孕?能孕育龙嗣的,只有……」
最后一个「我」字尚在喉头,凰女忽然捂紧小腹,痛苦地从榻上滚下。
与此同时,殿门打开。
我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她面前。
站在第一次来坤宁宫时所跪的花砖上,朝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低眉轻笑:
「娘娘,好久不见。」
我挑挑小指,侍卫立即冲上殿去,将投毒的小太监拖走。
不用我审,慎刑司的七十二道刑罚,会更让人省心。
凰女此时正趴在地上,痛到浑身颤抖,额汗涔涔。
我慢条斯理地走上前来:
「烈性避子汤的滋味,怎么样?」
她在惊慌中抬起枯败的脸,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已是皱纹遍布,皮面垂落。
她痛苦地呻吟:
「怎么,怎么会?」
明明我喝下了,却发作在她身上,是么?
我居高临下地看她:
「娘娘可听过子母蛊?」
11
所谓子母蛊,便是在两人身上,分别种下子蛊和母蛊。
一开始,身中母蛊者会以自身精血,源源不断滋养子蛊宿主。
直到子蛊在人体中慢慢长大,褪去胎衣,瓜熟蒂落后,永远融入宿主血脉。
此后,子母掉转。
子蛊开始吸取宿主精血,供养母蛊宿主。
我娓娓道来,又适时停下点拨:
「所以你怀胎八月产下的脓水,正是子蛊的胎衣。」
「而你肚子里怀的根本不是皇子,而是……」
「是蛊虫!」凰女瞪大惊恐的双眼,艰涩地吐出字音。
当真时移世易。
如今凰女蜷缩在地瑟瑟发抖的模样,和当初被她折磨的那些宫女,有什么两样?
「对了,娘娘难道忘了,当初赏我的那碗烈性避子汤,可是你亲眼看着灌下的。」
「我这辈子,早就断了母子缘分,又怎会有孕?」
「倒是你,也该好好尝尝避子药的滋味。」
凰女不知,蛊虫母子连心。
子蛊一旦长成,护母心切,会将母蛊所受的伤害,成倍反噬在自身宿主身上。
拜凰女所赐,我一年前所受的脏腑撕裂剧痛,正好成倍报还在她身上。
药效渐起,反噬的力道也越来越汹涌。
凰女开始痛到失语,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条条狰狞地亲自斑痕从皮下现出,一点点侵袭脖颈,又爬上她的脸。
腥黑恶臭的血液从下身涌出,场面诡异渗人。
我蹲下身来,在她耳边低喃:
「秋霜,采薇,翠儿,茯苓,玉霞……」
「这些被你打杀的宫女,别忘了她们。」
当初宫女秋霜死后,得知我即将侍寝,她在宫中当差的姐姐秋月找到了我。
她们姐妹来自苗疆。
秋月暗中取走几个被打杀后,还来不及送出宫的几个宫女的尸血,再以自己的心头血为饵,养出了子母蛊。
秋月以身为祭,临死前,将蛊虫交到即将侍寝的我手上。
她已经无法亲自报仇,但我可以。
秋月死前,眸中满是不甘与愤恨:
「凭什么皇后能随意杀人,却不用受到任何责罚?凭什么她是凰,我们是蝼蚁?」
「我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为他们的所为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们知道,蝼蚁的报复有多可怕!」
「鸢尾,别放过她,别放过他们!」
那天,我抱住秋月死不瞑目的尸身,终于不再怯懦。
从凰女赐下的侍寝首饰里取出簪子,尖锐的刺痛划过手腕,母蛊顺着血液爬进身体。
而子蛊,则被我放入香盒中。
那晚,凰女手指触到的温热并非我的血,而是包裹着子蛊的,来自枉死宫女们的怨念。
此后我每日来往坤宁宫,不知劳苦地配制熏香,也并非讨好中宫。
而是以香为引,助子蛊早日在府中安胎,顺利长成。Ṫūₖ
至于后来凰女临盆,凰女产子。
诞育的并非皇子,而是在她身体里,与她血脉相融的子蛊。
谜底揭晓,曾经的皇后,如今的郑妃,彻底绝望。
半晌,她又想到什么,艰难地爬到我脚边。
「我错了,求你,求你救救我!」
「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曾经如花般娇艳的容颜,如今却像枯槁一般,充斥着死亡和枯败的气息。
那双犀利的凤眸早已浑浊不堪,哀求着望向我事,竟涌出泪来。
看啊,高高在上凰竟也会哭。
也会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祈求怜悯。
腹中的剧痛和子蛊日夜不歇的蚕食,让她只剩一副皮囊,行尸走肉般蛄蛹在地。
我让她大可宽心:
「你是天命凰女,杀凰女不祥。」
「更何况你我以蛊相连,你活着受尽折磨,我才能更舒心,不是么?」
那些无辜宫女死前所受的折磨,她也该用一生的时间,慢慢品尝。
12
曾经伺候凰女,又无端下狱的孙太医,被我请来看诊。
孙太医当然懂得知恩图报。
他启禀皇帝,说我的胎没了,还不忘补刀,说本该是个男婴。
皇帝怒不可遏,下令将凰女打入冷宫,每隔五日杖刑二十,惩罚她所造的罪孽!
一年前还在民间传颂的帝妃佳话,彻底沦为了笑话。
「朕知道,你也不好过。」
皇帝轻声宽慰,极尽温柔。
他不知,再不好过,如今也好过了。
因为冷宫里,早早有人等着凰女到来。
他们是我精心挑选,每五日施刑的宫人,亦是曾经被她残害宫女的亲属、旧友、同乡。
他们自然比我更有本事,让凰女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听说这些时日,凰女常常状似疯癫地嚷嚷:
「我身子里有虫子!帮我取出身体里的虫子!」
宫中开始流传:
凰女其实是蛊女。
这种阴邪之人,就该被扔在冷宫的臭水沟里,阴暗地蛄蛹。
凰女成蛊女,是她德不配位该受的灾殃!
不过我的报复,并未因此终止。
我刚『丧子』,宫中空虚,皇帝已经命人操持选秀事宜,亲自挑了一批妃嫔充实后宫。
从前独宠凰女,虚度许多时光。
如今三十出头,膝下却无一儿半女。
皇帝慌了。
我也适时往自己和冬青用的香里,增加些药量。
凰女作恶不假,可皇帝就能独善其身么?
皇帝从来擅长将自己的欲望,藏在凰女的恶行之下,理所当然地坐享其成。
若说凰女是条龇牙的恶犬。
那么皇帝便是隐身在恶犬后的主人。
是他的姑息和纵容,间接造成一个个宫女枉死的惨剧。
所以在我的复仇里,从一开始,就有他的份。
我身上的香药性热,冬青身上的则性寒,两者单独使用皆无碍。
但皇帝日夜与我们厮混在一起,不知节制。
寒热交替,冷暖相冲,即便铁打的身体,也会逐渐被掏空了元气。
就这样的身子骨,还想有子嗣?
我看着他隐隐发黑的印堂,不禁在心底冷笑。
只怕保命都难。
孙太医来禀告说,陛下近日沉迷流连花丛,为了不败兴致,已经向他索取情药了。
我如何不懂陛下想要孩子的急切?
「给,都给他!」
「无后为大,陛下这是着急了!」
皇帝听闻,将我揽入怀中,由衷感慨:
「鸢尾,还好有你懂朕。」
我靠在他胸膛,听着内里日渐紊乱的心跳声。
陛下到底还是不懂,鸢尾是有毒的。
13
永和九年,暮春时节。
那日,我正在院中晒太阳,忽有宫人来报:
「皇帝马上风,猝然驾崩。」
我悠悠拾起盘中樱桃,「哦」了一声。
「早晚的事,有什么可意外的。」
皇帝薨逝, 膝下无子,宫中亦无后。
危急之际, 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 共同推举出成王为新帝。
这位成王我有所耳闻, 在封地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是个惜民力的藩王。
新帝登基那日, 我和冬青因无所出,自请出宫修行。
新帝对后宫中事,亦有所耳闻。
特准我们不必受人看顾, 出宫后,亦不用告知行踪。
这便是变向地许我们自由了。
马车带着我和冬青出了宫城, 时隔多年,我终于再次看到了广阔的天地。
我与冬青寻了出偏远城镇,隐姓埋名, 过起了从前梦寐以求的寻常日子。
这里没有冗杂宫规,没有贵贱等级。
只有山明水秀,与世无争。
又过了三五年, 身体里的母蛊日渐衰微, 我能感觉到, 凰女,那位仍在冷宫的郑太妃,生命即将终结。
从前,秋月没有告诉我,身中子母蛊会有怎样的结局。
因为身在绝望中的人孤注一掷时,是不计后果的。
但我现在知道了。
那日, 我清晰地感受到, 身体某处终于归于平静。
镜中一度美艳的容貌, 已日渐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胸口一阵翻涌,我捂唇猛烈地咳嗽,在手心咳出一团腥黑的血球, 还在微弱蠕动。
那样脏污秽物,却在阳光照到的一瞬,化作一道青烟随风吹散。
原来, 污秽在阳光之下根本无所遁形。
人心中的恶念, 亦是如此。
我望着天边初升的朝阳,只觉死寂已久的心再度复苏。
枯木能萌芽,衰草可再生, 寒来暑往,兴衰轮回。
鸢尾, 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新生。
后记:
哀帝荒淫无道, 骤然驾崩后,群臣迎成帝继位,改元乾明。
乾明年间, 成帝对内肃清吏治, 轻徭薄赋, 对外平定边患,远驱戎狄。
百业兴盛,四海升平, 史称乾明盛世。
而那句「凰女生子,盛世降临」的预言,早已无人在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