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廢物夫君一同重生回了少年時。
上一世,我們都過得一塌糊塗。
我是被調換的前忠平伯夫人唯一的真千金,而晏卿禮是喪母的南陽王世子。
我認祖歸宗後受續弦欺淩,而後更是被設計失身,落得聲名狼籍。
而他遭庶兄弟算計,落下腿疾與醜聞,最後不得不將世子之位拱手相讓。
從此,世間多了一對怨偶。
重回年少,我不再認祖歸宗,韜光養晦只待手刃仇人;晏卿禮也不再自棄,立功碩碩深受聖上青睞。
最初,我們默契地裝作互不相識。
「既然重活一場,那就走好各自的路。」
可後來,他緊緊跟在我身邊,陰魂不散。
「謝滿雪,再選我一次,求你。」

1
鏡中鮮妍嬌嫩的面容,再次提醒我,我已經重回了自己十四歲時。
我的侍女笑著給我梳妝,「女娘過了今日便十四啦,明年可就及笄了。」
我摸了摸自己帶著幾分稚氣的臉頰,若有所思。
「是啊,過了今日便十四了。」
上一世的十四歲生辰,是我往後一生痛苦的開端。

2
十四歲的謝滿雪,跟著外放為官的爹,闔家住在江南一座四水歸堂的雅致宅院裡。
我爹清廉,素有賢名,我娘亦懷珠韞玉,在這一帶的婦人間極富名望。
更別提我還有個才學橫溢的哥哥,生得芝蘭玉樹,得了不少江南女娘擲出的手帕瓜果。
我本來過得逍遙快活,直到十四歲生辰宴上,爹忽然將我已被埋藏多年的身世全盤托出。
我和我哥那時才猝不及防地得知——原來我不是我爹娘的親生女兒。
生辰宴的最後,一家人不歡而散。
爹娘唉聲嘆氣,我回院子後躲在被褥偷偷哭了一宿,而我哥負氣沖出府,在江南微涼的夜色裡摔了一跤,養傷都養了半月。
可是不僅於此,後來,謝家的災禍接踵而至。
生辰宴後不久便來了聖旨,命爹不再外放,回京升任。
一家人喜氣洋洋地坐上回京的四輪馬車,馬頭掛著紅綢,迎風招搖。
可誰承想還未至京城,紅綢便換作白麻布——我爹半途生了急病,沒能撐到回京。
我娘悲痛得一夜鬢發半白,卻又不得不獨自含痛,帶著一兒一女歸京。
謝家本就不是大富大貴的望族,爹沒了之後,家中生計變得日益艱難。
哥哥要守孝三年才能科考,娘遣散了些僕從,在城南開鋪子操持家用。
一家人相濡以沫艱難度日時,忠平伯府卻突然找上了門。
他們說我是忠平伯府上的小姐,出生時被奶娘設計調換所以流落外界多年,如今有信物為憑,我理應認祖歸宗。
娘不願我再待在謝家和他們一道過苦日子,將我送回城北的忠平伯府。
哥哥說,就算我回了親生父母那裡,他和娘也會常來看我。
我想,若是我回了忠平伯府,一定能幫襯謝家不少。
可是他們再也沒能來,我也再沒能尋到他們。

3
生辰宴在晚上。
今日謝家人都不清閑,爹要在官衙處理政務,哥哥在夫子家中念書,娘被江南本地富商請去做家中女兒及笄禮的正賓。
但是此刻,他們都準時候在堂屋為我慶生。
對於我來說,這般闔家團聚的景象睽違已久,我頓了頓,聽到哥哥的聲音從堂屋裡傳來——
「小妹,屋外冷,別傻站著,快些進來!」
很快,一家人便全都落座。
平日裡謝家用膳時不喜多言,但因今日是我生辰,所以沒有這個規矩,餐桌上言笑晏晏,歡聲笑語。
吃著吃著,爹默不作聲地放下筷子,慈愛地看著我和哥哥。
我心一緊,餘光緊緊跟隨著爹,知道他馬上要將我的真正身世說出。
可這無意抬眸間,爹過早染白的鬢發與眉宇間淡淡的病氣就闖進了我眼簾。
而他的碗中,米飯只動了很少一點。
一時間,心上好像落滿了冰涼的雪。
我才發現原來後面許多事早就有跡可循。
爹在回京路上生的病當真是突如其來的麼?我上一世為何沒註意到這些地方?
而他一定要在生辰宴上說清我身世的原因如今也豁然開朗了——
他知道自己久病難醫,也猜到我應該家世不凡,趁早狠下心將一切交代清楚,以後我才有機會尋到親生父母。
只不過他沒料到自己的身體甚至沒能撐到回京。
沒料到忠平伯府中盡是一群豺狼虎豹卻能亨通鼎盛,而一生良善的謝家最後被害得家破人亡。
謝家的養恩我一輩子都還不起。
若我未能重生,只是和平常人一般入了地府,九泉之下,我有何臉面去見爹呢?
我喉頭哽住,甚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糢樣,生怕淚滾出眼眶被他們瞧見不對。

4
桌上,爹猶豫好久,最後還是拿出一個已經陳舊的檀木盒。
他將檀木盒推到我面前打開。
「滿雪,往後這東西便交由你自己保管了。」
盒中裡面放著塊青蓮圓玉佩,翠色欲流,是最名貴的和田玉。
哥哥笑嘻嘻地湊過來,狗祟地搭上我的肩膀,嘖嘖兩聲。
「這玉佩青亮澄淨,翠色瀲灧。」
他快活地叫嚷起來,「爹給妹妹的生辰禮這般好,我都不敢把我的拿出來了!」
哥哥還對接下來要發生甚麼一無所察,依舊歡歡喜喜的。
而娘卻掏出了手帕擦眼淚,哽咽道:「周青,莫要鬧了。」
哥哥有幾分錯愕,可還沒等他問出聲,一直沉默的爹終於開口了:
「滿雪,這是你親生父母留給你的。
「十四年前的這天夜裡,你娘在謝家後門發現了尚在繈褓中的你和這玉佩。
「那夜的雪下得緊,落了你滿身啊,你娘趕緊將你抱回了府,還好你並未被凍出甚麼事。
「第二日,我們報了官卻找不到你親生父母,又瞧你實在喜人,便做主將你留了下來。
「滿雪,算算時日,你只差一年便要及笄了。這玉佩我給你收了十四年,如今交還給你。倘若……倘若往後有機會尋到生身父母,也有個相認的憑證。」

5
再一次聽到我的身世,我卻依舊控制不住地流下淚水。
我望向爹娘,眼裡滿是哀傷與悔痛。
我多想告訴他們,我從來不想要這玉佩,不想尋生身父母,我只想要謝家人永遠做我的家人。
上輩子爹走了後,家中困難,娘和哥哥卻從未提過讓我將玉佩典當。
我偷偷去了當行,將玉佩換了銀兩,卻不想那當行是忠平伯府的鋪子,我就在這般機緣巧合下被尋回侯府。
可惜,善緣結惡果。
爹說完後,比我更不能接受我身世的是我哥哥謝周青。
「不可能!滿雪怎麼可能不是我親妹妹?我不記得爹說的事!」
少年人滿眼都是不可置信,雙目通紅,格外失魂落魄,幾乎快要痛哭。
「爹!你說話呀,你別再戲弄我了……」
面對哥哥的詰問,爹根本無法開口,只能長嘆一聲,背過身去。
娘握住我的手,淚水盈盈,手帕已濕透,「娘一直將你當作親生女兒。」
我也緊緊回握住她的手,心裡早已做了決定,「……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娘,爹,還有哥哥,都是我永遠的家人。」

6
「為甚麼現在要說出來?明明已經瞞了十四年……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我哥無法接受這一切,他茫然地環顧堂屋四周,最後看向了門口——
我知道他又要像前世一般負氣出走,然後摔傷了。
於是我眼疾手快地飛撲過去,死死攔住他腰,不讓他走一步。
「我不會尋親生父母的。
「我生是謝家人,死也做定謝家鬼了。」
我大喊著,趁所有人不註意,抓起檀木盒中的玉佩,往地上狠狠一砸。
「哐當」一聲,玉佩碎裂成三塊,青蓮自中心破開,翠色斷流。
頓時,堂屋裡的眾人驚愕失聲,無人開口,如落了針般靜。
我感受得到,我哥的身體微微震顫著。
最後他呼出一口長長的氣,伸手抱住了我,落下了滾燙的眼淚。
我看著地上碎裂的玉佩,心裡很是欣喜。
這一世,一切都會不一樣。

7
夜已深,夜幕四合,飛鳥歸林。
生辰宴已經散了。
娘數落我莽撞,小心翼翼地替我撿起玉佩碎片,爹揉了揉眉心,但是臉上卻不再見失落。
哥țų₈哥一路送我到屋門前,沉默不語,卻又在我關門前伸手攔住。
透過門縫一指長的間隙看,他的眼睛顯得很亮,聲音還帶著些哭過後的啞。
「哥哥還沒給你生辰禮呢。」
我趕忙攤手去要,「對啊,哥哥快給我,我可是等了一天。」
謝周青被逗笑,輕哼一聲,然後變戲法般掏出一個木質長盒。
「瞧瞧我給你買了甚麼!」
不用打開,我也知道裡面是甚麼。
十四歲的謝滿雪此時正欲學笛,謝周青花了許ţů₀多功夫磨得個大師為她做了根上好的大漆竹笛。
「謝謝哥哥,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
江南微涼的夜裡,我看著謝周青心滿意足離去的背影,懷中抱著竹笛。
漆笛上等的音色好似在耳畔重嚮,千遍萬遍地讓我想起,我恨忠平伯府的原因。

8
上一世的最後,我也未能學會笛子。
娘本打算回京後就替我請笛師,可是爹出事後謝家整日籠著哀愁,我無心學笛。
再後來,哥哥和娘送我回忠平伯府,為我仔細收拾了行李。
可侯府的婆子卻站在門口攔人,隨後一臉鄙夷地將我箱中的竹笛挑出來。
「夫人吩咐了,雜物就不必帶入侯府了。」
那一刻,哥哥眼裡湧上些許難堪,我氣憤地要上前同婆子理論,他卻垂眼拽住了我。
謝周青在我耳邊氣聲說:「別氣,等下次哥哥來看你ťű₁時再悄悄帶來。」
但他失約了。
忠平伯府瞧不起謝家,生怕多了個甩不掉的窮親戚。
每次哥哥和娘來都會被門房攔住,然後被嫌惡地趕走。
直到我哥考取功名,做了新科狀元,才勉強從忠平伯府得知我的近況。
而那時我已經失身於晏卿禮,婚事沒定下來前,被軟禁在京郊山中的莊子裡。
他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毫不猶豫地策馬前去山中尋我。
可京城已下了連日的暴雨,山路陡峭險滑。
我哥就這麼輕飄飄葬身在山崩中。
而在忠平伯府的刻意隱瞞下,我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直到嫁給晏卿禮,脫離了忠平伯府的掌控,我才終於得知實情。
大抵人總會刻意去忘記最痛苦的記憶與感受,我也不記得當時得知真相時的心情了。
我只知道自己昏厥了三日,再醒來時,晏卿禮就坐在牀邊望著我。
屋內沒有點燈,一片昏昧,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聽他說:
「你若當真一睡不醒,豈不是更辜負他們?謝滿雪,別這麼窩囊,打起精神來。」
「我找人查了,你哥哥雖沒了,你娘卻還在,我已經命人將她接來……」

9
往事如煙散去,我關上門,不再多想,走到桌前點上燈。
燭火幽微,依稀能辨物。
我信手取了紙張與筆,寫下幾字,放到燈盞下凝視片刻,又揉皺扔掉。
「金鳳寺。」
爹回京任職的聖旨很快便要來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見他回京時因病而不治身亡。
還好前世與晏卿禮成婚後,外界消息不再像被困在忠平伯府裡時那般閉塞,我得以知道許多此時世人不知道的祕辛。
天憐見,就在我爹為官的江南,有個人一定能救我爹。

10
翌日,向父母請過早安後,我言明打算去金鳳寺一趟。
「女兒昨夜忽然夢見金鳳寺了,今早醒來便心心念念地想去一趟。」
江南寺廟眾多,金鳳寺並不出名,又建在金鳳山上。
尋常百姓想要拜佛,要走完曲折繁多的三千石梯才能走到寺門前,達官顯貴就更不願前往了,畢竟城中自有其他寺廟。
但爹娘也未多問,沉吟片刻便應了,只是讓我叫上哥哥一起。
哥哥顯然昨夜沒睡好,眼下青黑明顯。
「走吧走吧,我去馬車上眯一會兒。」

11
馬車晃晃悠悠,不久便到了城郊的金鳳山下。
接下來的三千階石梯都要自己一步一步爬完,本來就沒休息好的謝周青此時不禁有點面色發苦。
「不如你在馬車裡再睡會兒?我自己先上去。」
他擺了擺手,「無礙。」
於是接下來每一步我都小心翼翼,時刻註意著我哥,生怕他一晃神就摔了。
等到終於進了金鳳寺,再燒香拜佛後,已經是正午了。
小沙彌將素齋拿到寮房來,我哥用過後便準備午睡。
「哥哥,我出去逛逛。」
謝周青的聲音漸漸小下去,「好,但別走太遠。」
我應下,出了寮房後,便一路往金鳳山後山走去。
後山的道路比前山的石梯還要崎嶇險峻得多,我走得汗水直淌,卻一刻也不敢耽擱。
整整走了一個半時辰,我終於從遮天密林中窺見一座隱逸的小宅。
我找到了。

12
前世與晏卿禮成婚後,我路過書房時曾聽聞他與幕僚的談話。
「……王妃當年的病也並非藥石無救,屬下多年前游历天下,曾在江南某地遇見過一個醫術絕倫的怪醫。」
「他隱居在當地的金鳳山中,此山上還有座金鳳寺。」
「此人性格古怪,十分厭惡權貴官宦,但又對尋常百姓極為寬待。聽聞凡在金鳳山中遇險受傷的百姓,他都願收留醫治,還不收診金。」
「宮中如今最受信重的禦醫裴青恩便是他的親傳弟子。」
當年的我不曾在意過這無心一聽,可沒想到,它或許能改變我爹今生的命運——我必須得想辦法打動怪醫,請他為我爹一治。
忐忑不安中,我握住門環,叩嚮了眼前的木門。

13 很快,木門緩緩開啓。
開門的是個白袍少年郎,他額上帶著細碎汗珠,臉上白麻布遮住口鼻,只留了一雙溫和又疏離的眼在外。
見到我後微微一頓,隨即又溫聲道:「是來尋醫的嗎?先進來吧。」
我點頭,忙不迭進去,「多謝公子。」
院中彌漫著淡淡的藥香,讓我緊張的心情稍微平和下來。
白袍少年眉眼溫和地告訴我他師父正在待客,還請我在廳堂中稍等,他先去通報。
我聽話地坐好,看見他掀開紗簾走進後面的次間。
那裡面傳來隱隱的談話聲與謾罵聲。
不多時,一個面色不善的老者走了出來,沒好氣地問我:「找我幹嘛?」
他話語裡滿是不耐,我有些懊惱自己來的時機不好,不過也只好先硬著頭皮行禮。
「小女拜見醫師,此番冒昧叨擾,還請見諒。實在是家父病情兇險,已別無他——」
可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粗魯地擺手打斷。
「好了好了,不必多言!」
老者銳利如鷹的目光射向我,「瞧你這通身氣派,必是官家的兒女了。」
「老夫不醫屍位餐素的蠅蛆,快滾,快滾!」
說罷,他便要掀開紗簾回到次間。
我沒想到這老伯脾氣如此火辣,連忙滿頭大汗地追過去。
「我敢對天發誓,家父為官清廉,對得起所轄的每一個百姓,不能與那些貪官污吏混為一談!」
老者的腳步還是不停,見狀我也不再遲疑,用出了我此行的最後一招。
「醫師且慢!我願承擔往後一年您藥廬中所需的所有藥材。」
那日書房外,我還聽說了這位怪醫的另一個傳聞。
他雖厭惡權貴,但也有破例的時候,若有人願破財消災,那他也不是不可以酌情出診。
但是怪醫一年要用上的名貴藥材可不少,此舉恐怕要散盡謝家多年積蓄。
可錢不會比爹的命更重要了。

14
果然,老者的腳步停下,轉而回頭笑眯眯地望著我。
「稀奇!今日你們這一個兩個的全都來求醫。真不知我這老叟是得了誰的青睞?」
可他接下來的話如同冰錐般字字錐心。
「呵,你來得不巧!在你之前,有人包了這個藥廬往後所有藥材。」
「少白費力氣了,快走吧!」
他對著次間吼了一嗓子。
「別煎藥了,出來送客!」
而我錯愕不已,「甚麼?!怎麼可能……」
前世從未聽說過此事!
我朝次間的紗簾看去,那裡走過一個身影,應是那位包下藥材的富人,但莫名有些熟悉。
我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想要掀開簾子的沖動。
但下一刻,先前的白袍少年就從次間中走了出來,這次他不再用白麻布掩面,露出清俊的面龐來。
「女娘請隨我走吧,山路崎嶇,我送你一段。」
正要走進次間的老者聞言瞪他一眼,「多事!送出院子就回來!」
他神色未變,依舊溫和儒雅,但並不理睬老者的話。
我沉默地跟在白袍少年身後,走出廳堂時,試探著問了一句:「想必公子都聽到了……依公子之見,有別的辦法嗎?」
他瞧我一眼,搖了搖頭。
「很難。」
我抿唇不語,無言地跟著他。
白袍少年心善,一路將我護送著。
閑聊中,他說起前幾日有雨,山路濕滑,進山砍柴的樵夫都摔傷了,至今還在藥廬中療養著。
忽地,我心中冒出一個險招。

15
「聽聞凡在金鳳山中遇險受傷的百姓,醫師都會收留診治?」
白袍少年走在我前方,聞言回頭溫潤一笑,「此言不假。」
我亦笑,並不言語,心中料想,既如此——
我何嘗又不是百姓一員呢?
如果我能留在藥廬,日日懇求怪醫,說不定還能有一絲機會。
我如今別無它法了。
沒走多久,我們行至一條頗為陡峭的山坡小道。
我細細打量了山坡的高度,從這裡摔下去最多骨折,不會危及性命,傷勢嚴重程度足以在藥廬中休養一段時日。
我輕輕地吸了口氣,給自己鼓了鼓氣,看準時機預備假摔下去——
「嘶,好痛——」
腳崴了。
但我卻沒有滾到山坡下。
白袍少年不知何時緊緊拽住了我,險些同我一起掉下去。
他站穩後,先前神情溫和的臉此時陰沉得可怕,怒聲詢問道:
「你這是做甚麼?」
我沒回答,腳踝處鑽心的痛讓我臉色發白,而他憶起之前的閑聊,也頓時明白了我的意圖,瞧著更生氣了幾分。
「荒唐!這山坡雖看著不高,卻不是跳下去就能性命無虞的。下方崎嶇而險石眾多,若你摔下去時磕到頭顱,那便再也不必回家見病重的父親了!
「你何必做這種傻事?天下名醫無數,又不止……」
白袍少年的語氣很兇,與先前的溫潤截然不同,說得我有幾分委屈。
「我本來就不聰明,我已想不到其他辦法了。」
如果我很聰明,就不會在上一世時被忠平伯的續弦耍得團團轉,不會失去所有疼我愛我的人。
重活一世,我也只是比他人多了十幾年的記憶,知曉別人不知道的世事而已。
「知道爹重病的這些時日我沒有一天能安然就寢,閉上眼全是……噩夢。」
前世哥哥的墓碑,娘臉上縱橫的淚水,忠平伯府眾人醜惡的嘴臉,全都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反複提醒我絕不能重蹈覆轍。
「無論如何,就算是丟掉半條命,我也要為我爹尋到醫師。」

16
白袍少年沉默片刻,甚麼也沒說,只是將我扶起。
「還能走嗎?」
我點了點頭,猜測他應是打算就送我到此為止了。
畢竟剛剛那場鬧劇實在是難堪。
我嘆了口氣,心中默默盤算下次何時再來。
但白袍少年並未離去,只是撫了撫衣袖上沾染的浮塵,向我投來和煦的一眼。
「那等下了金鳳山後,就請姑娘帶路了。」
帶甚麼路……?
我沒能立馬反應過來,卻聽他笑道:「某雖不才,但也跟著師父習醫多年。如蒙不棄,願替令尊診治。」
一時間,巨大的驚喜襲入我腦中,連隱隱作痛的腳踝都忘記了。
「好,好!
「多謝公子!」
狂喜之下,我才想起我甚至還未詢問過他的姓名,實在有些無禮,於是我連忙躬身行禮。
「公子深恩,無以為報。
「我名謝滿雪,是此地父母官謝華生之女,敢問公子貴姓?」
白袍少年又笑,眉眼郎朗,「免貴姓裴,喚我裴青恩就好。」
裴青恩?
我一時難掩驚訝。
前世宮中最受信重的禦醫,那位名滿天下的醫聖,就叫裴青恩!

17
回到金鳳寺時,我遠遠瞧見我哥正四處張望著找人。
看見我,他沒好氣地快步走過來,「你這丫頭跑哪裡去了,不是告訴你別走太遠嗎?」
忽地,他抬眼瞧見靜靜跟在我身後的裴青恩,立馬將我護到身後,橫眉道:「這位公子是?……」
我趕快抓住我哥的胳膊,急急忙忙開口:
「哥,這是我要請回家的貴客,是我給爹請的醫師!」
謝周青啊了一聲,對著裴青恩禮貌地笑笑,然後扭頭同我說小話。
「爹病了?可那日我問娘時她說不礙事,只是政務繁多讓爹累著了。」
我搖了搖頭,聲音沉重,「爹娘都瞞著我們……總之,你聽我的就好。」
我朝裴青恩走去,向他介紹:「裴公子,這是我哥謝周青。」
「接下來,還請公子與我們一道下山回謝府,馬車就候在金鳳山下。」
裴青恩點頭應下,同我哥見禮,隨後與我們一道下了山。
到了馬車跟前,我和哥哥謙讓著請裴青恩先上了車。
我正要跟著上去,卻被我哥拽住,他附耳問我:「此人瞧著與我同歲,醫術真的好麼?小妹,你可不能因為他生得好看就被迷惑。」
我無話可說,氣惱得肘擊他一下。
「你盡管放心好了。」
別的不說,我前世的便宜夫君晏卿禮,雖說跟我一樣無用了些,但論相貌也是驚人地好看的。
我垂下眼。
一想到晏卿禮,我就很難不想起他早逝的母親,那位傳聞中英姿颯爽的南陽王妃,同時也是我朝聲名遠震的丹陽郡主。
若郡主未離世,晏卿禮後來也不至於那般孤立無援。
可是他如今遠在京城,一切都是妄談。
但若等到我回京,我或許能幫上忙。

18
裴青恩給我父親把脈時,眉間輕松之色不再,而是多了幾分凝重。
他又問了父親許多其他事,我和哥哥在一旁聽得膽戰心驚。
「謝大人夜半咳血多久了?
「近日來用膳是不是很少?吞咽飯食時是否覺得喉間發痛?
「……」
半晌後,裴青恩結束了望聞問切,對著在一旁等候的我們述說爹的病情。
「謝大人的病不能再拖了,若謝小姐再晚些將某找來,恐怕某也束手無策了。」
「之前的藥方不能再用,治標不治本,反而日益加重病癥。」
「某這就為謝大人開新方,此後的藥方需每月一換,如此服藥半年後,可視情況再定。」
先前裴青恩的診斷字字切中我爹病癥,我全家上下已對他十分信服,此時他再說起這些,我們自是奉為圭臬,全盤照做。
我哥眼中再無半點對裴青恩的懷疑,面色嚴肅地開口:「我這就去抓藥。」
娘用手帕拭了拭眼尾,對著裴青恩連聲道謝,聲音哽咽卻又能聽出一絲放松。
「謝郎積病已久,我與他已遍訪這一帶的醫館,醫館師傅們卻都束手無策。
「所幸滿雪將小裴醫師請了回來。若能救謝郎,我謝家定舉全家之力為報。」
裴青恩連忙開口:「夫人言重了,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又笑望我,開口道:「謝大人為官清廉,謝家乃積善之家,不應受此劫難。
「某定全力以赴,不必憂心。」
我感激地點點頭,連日沉重的心此刻才算是輕松一點。

19
從金鳳寺回來到診病結束,已經夜色沉沉。
裴青恩今晚回不去藥廬了,父親請他在府上住下,親自送他去客房安置。
娘同我一道回屋,月色輕柔,她撫了撫我的發頂,慨嘆道:「滿雪長大了,如今也是家中棟梁了。」
她輕聲細語地同我說起明日的打算。
「明日我同你哥一道送小裴醫師回去,前往拜訪他師父。
「娘是這麼想的,若能求得其師同意,讓小裴醫師在我們家長住一段時日就更好了。」
我想起裴青恩那位脾氣火暴的師父,心裡默默地降低了期望。
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轉醒。
梳洗一番後,我聽到前廳有喧鬧聲傳來——
是娘和哥哥回來了。
我遠遠地迎上去,卻瞧見他們神情有些奇怪。
裴青恩和爹跟在他們身後一道進了謝家大門,可是後面似乎還有人來了。
「娘,今日有客?」
我走過去喊了一聲娘,她卻緊張得沒聽見我的聲音,只是望著門口。
於是我也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
只見一個雍容華貴而又容貌豔麗的官家夫人自一輛繁貴的馬車上下來,見我們等候在門前,露出個和善的笑來。
「真是叨擾了。」
她敲了敲馬車窗欞,對著裡面的人說話,「快些滾下來,莫失了禮數。」
於是,一柄玉骨折扇掀開簾子。
隨後,馬車中的玉面郎君一臉平靜地出來見禮,好像被斥責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江南大街上人流泱泱,人聲鼎沸,我卻只望進他古水無波的眼眸,剎那便僵住。
「晏卿禮……」
我下意識低喃出聲,哥哥好奇地湊過來,「小妹,你認識?」
我連忙搖頭,好半天找回聲音,「……不認識。」
慌亂之下扯的謊都虛浮無比,還好哥哥並不在意,只是摸著下頜偷偷同我說小話。
「謝家門檻這是開了光麼?你生辰剛過,這大佛一尊一尊地來……一會兒你知曉發生了何事後,定會驚掉下巴。」
但此時我聽不進哥哥的話,抬眼一望,卻又看見晏卿禮。
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來,眼神有些奇怪。
而我只是忍不住想,他前世此時原來是在江南的麼?
又或是……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20
晚宴前,哥哥同我講了今日上金鳳山的遭遇。
那日我透過紗簾見到的熟悉身影果然就是晏卿禮。
他包下藥廬往後所有藥材請得怪醫為丹陽郡主治病,而我雖錯失怪醫,卻打動了裴青恩。
我家人與裴青恩到藥廬時,正逢怪醫替郡主診治。
裴青恩主動提出要在謝府待一段時日來為我爹治病,怪醫聽了,索性將丹陽郡主一並交給他來醫治,以此作為裴青恩出師前最後一道考核。
我哥告訴我:「世子已將我們家隔壁的宅子買下了,看樣子是要長住一段時日。
「裴醫師住在我們家,往後我們與南陽王妃他們見面的機會不會少,王妃說往後對謝家多有叨擾,她過意不去,今晚在天香樓訂了席面。
「走吧,先吃飯去。」
21
珍饈道道如流水,佳餚放滿桌面卻依舊未上齊。
南陽王府確實闊綽,晏卿禮出手便能包下藥廬往後所有藥材,倒也很正常。
郡主笑意盈盈地舉杯開口,「大家不必拘於虛禮,今日相聚,便是緣分。」
她主動談及自己,「實不相瞞,此番江南行也在我意料之外。
「早些年我在戰場上落下舊傷,遍尋名醫,無一人能治。本早已心灰意冷,不料我家這孩子不知從何處探聽了消息,說此地有一位名醫能治我的頑疾。
「我原本並不上心,只當游一趟江南了。卻不想身體當真有了起色,說來確實欣喜萬分。」
談到家中兒女,我爹眉眼也舒展了幾分。
「說來巧合,小裴醫師也是我家中小女尋來的。」
就這般一來二去地閑聊,桌上氣氛熱烈起來,而我只是專心用膳,並不多言。
我不愛時蔬,前世就有脾胃弱的毛病,今生重來一回,肯定不能重蹈覆轍。
但話又說來,我如今年紀尚輕,一兩頓大魚大肉不礙事。
於是,銅箸心安理得地掠過時蔬,夾起了魚肉。
可是魚肉還沒來得及回到碗中,其他東西便先一步落下。
是晏卿禮為我夾了蔬菜。
還伴隨著他前世養成習慣的叮囑,「莫要挑食。」
頓時,桌上淪為一片寂靜,眾人或驚愕或茫然地望向我們。
晏卿禮這才意識到不對,執箸的手僵在了半空。

22
不過幾個呼吸間,他又恢複如常,面不改色地給我哥和裴青恩添了兩筷子菜。
我哥下巴都要驚掉,裴青恩溫和笑笑,但是眼神卻淡漠。
丹陽郡主啓唇打圓場,「卿禮在家中也是這般照顧兄弟姐妹。」
眾人也恍然大悟般點頭,揭過這點不自然,談起其他事。
而我看見,郡主背著眾人,在桌下生氣地擰了晏卿禮一把。
不過他依舊神色不變,真是好耐力。
晚宴散後,各歸各戶。
我想尋個機會與晏卿禮好好談談,卻又在看見他被僕從簇擁著回府時心生退縮。
前世與他相逢時兩人都落魄不堪,還陰差陽錯地做了夫妻,以至於我居然差點忘記晏卿禮未遭逢災禍前,是顯赫無比的南陽王世子。
我該與他談甚麼?懊惱他包下藥廬所有藥材讓我險些求醫無門?還是要他幫我複仇?
如此行徑,未免有些可笑。
我收了雜亂的心念,回屋吹熄燈燭,上榻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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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時,我睡得正熟,卻在夢中一直聽到很輕的敲窗聲。
我迷迷糊糊地起身下牀,想去看看是不是家中養的貍奴又在撓窗。
可窗一開,一個黑影便翻身進來,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叫喊出聲。
「是我,晏卿禮。」
我提起的心放回肚子裡,推了推他的手臂表示我已經知曉。
於是他放開了我,轉而去將窗關上,然後與我相對坐下。
一時間,兩人靜默無言。
好一會兒,他掩了掩唇,垂眼開口:「擾你清夢了,抱歉。」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簡單的話語,我心中卻泛起怪異的失落,略顯僵硬地回應,「無礙,你找我有事麼?」
晏卿禮移開眼神,神態有些不自然,「沒甚麼大事。
「只是……白日為何說不認識我?」
原來他聽到了我哥和我說的話。
我頓了下,別開臉,「那日藥廬中,你也沒說認識我。」
是了,自從知道那日藥廬中的身影是晏卿禮,我便忍不住反複回憶當時的情景。
那天我在正廳懇求怪醫時,他明明就坐在一牆之隔的次間,我會因為透過紗簾的一個背影而心旌搖曳,但他卻無動於衷。
……我以為我們多少有些情分。
「所以,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我怎麼會生南陽王世子的氣?世子一出手便能包下整個藥廬,未嫁女子的閨閣也能說闖就創,我不敢生氣。」
晏卿禮聽了我的話,走到我身前屈膝蹲下,從下往上地與我對視,聲音輕柔:
「滿雪,我那日當真沒有認出你。
「你可聽得出來自己十四歲的聲音和十七歲時是不同的?」
他苦笑一下,「怪醫性情迥異,即使我包下所有藥材也不願輕易答應我的請求。他勒令我幫著熬一天的藥。但凡熬毀了一壺,我就得自行離開。
「你在正廳求醫時,正逢廬中藥成,我不敢分心,也未能聽清你說了些甚麼。
「直到第二日遇到你娘和你哥哥,我才知曉原委。
「我怎會裝作不認識你呢?」
晏卿禮將一切與我解釋清楚,反倒是我有些慚愧起來。
「那怪醫還真是會……折磨人。」
他揚唇一笑,又望了望緊閉的窗,開口:「說開就好,夜深了,我也該走了,你早些休息。」
我送他到窗前。晏卿禮即將翻窗而出,卻又半途折返,然後忽地湊到我身旁附耳低語:
「其實怪醫折磨我是因為,我要他治的不只是我娘,還有謝大人。」
「還有,我闖的是吾妻的閨閣。」
他輕笑一聲,隨即消失在房中,留我一人悄然面紅。

22
除開服藥,我爹和丹陽郡主還需配合針灸,同時調理膳食,勤於鍛煉。
裴青恩每日要給兩位病人施針煎藥,還需指揮後廚做藥膳,勞神費心自不必多說。
今日我瞧他累得額間滿是薄汗,命人燒水,取了巾帕洗淨,準備送去。
我哥卻一把攔住,「我來送。」
等到裴青恩說缺個煎藥的幫手時,晏卿禮便站了出來,「我來吧。」
裴青恩不應,只是道:「煎藥需時刻凝神,若有絲毫差錯,藥效便會打折扣。」
晏卿禮拿過藥壺,「裴兄放心,先前求醫時,你師父已經教導過我如何煎藥了。」
「……如此也好。」
我哥在院子裡遠遠瞧見這景象,對我笑道:「我瞧這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
我扶額,「你多心了。」
他嘖嘖兩聲,然後對我嫌棄地揮手,「好了小妹,前幾日不是分了差事給你?你也別看了,快走快走。」
我聽了後只好悻悻離開。
前幾日兩家合計過了,為了病人著想,須有人督促我爹和郡主勤於鍛煉。
我爹那裡交給我娘,郡主處便交由我了。
每日午後我要去隔壁宅中待上兩個時辰,看郡主練劍。
郡主為人耿介直爽,練劍之事從未怠惰過,所以我也不用多費心神監督。

23
這日,我帶上書籍來打發時間。
郡主練了半個時辰後小憩,走到我身旁低頭瞧了瞧,旋即笑吟吟問道:「念書呢?」
我點頭回應,她將我手中的書抽走,興致勃勃地翻了幾頁,「那我來考校一番,你可願意?」
丹陽郡主文武雙全,風華絕倫,是我朝女子典範。
她若出題考校,必定不會簡單。
但我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願意。」
一炷香的考校下來,郡主所問已經遠不止我帶來的兩三本書,但是我都能從容應對,有理有據。
她眼中流出贊賞之色。
「年紀如此輕卻能學富五車,你下了苦功夫。
「可曾想過回京後去白鷺書院讀書?」
我點了點頭,「回郡主,我正是這樣打算的。」
今生我不會再回忠平伯府了,可我怎會放過前世的姦人?
謝家家世平平,平日接觸不到伯府,可白鷺書院不同。
作為京中最好的書院,它雲集才子與權貴,是我想要複仇的最好助力。
前世爹若未出事,我和哥哥也是要入白鷺書院的。
丹陽郡主不知我心中這些彎彎繞繞,只是慈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等你回京,我親自給你寫舉薦信。」
說完這些,她又轉身拿起劍,朝我招手。
「來,要學劍麼?文成武就,你已文成,不如再學點劍術。」
我有些驚訝,卻也知道被郡主教導劍術是千載難逢的幸事,連忙應下。
「多謝郡主。」
丹陽郡主紅唇嫣然,「現在還叫郡主?你該喚我甚麼?」
「師父!」

24
三月後,回京任職的聖旨送到江南,謝家一派喜氣。
晏卿禮拿著郡主給的賀禮來府上。
我接過時,他面上平靜,私下卻捏了捏我的小指指節。
我瞪他一眼,用氣聲開口:「登徒子。」
晏卿禮安然受了。
回京時,晏謝兩家同路而行。
我指揮家丁將箱篋裝上馬車,晏卿禮就在我身旁跟著,也不去自己的馬車上。
我有些緊張,低聲問他:「你想做甚麼,與我同乘?若是不怕被我父兄打,倒可以試試。」
說話間,我哥過來了,一把攬過晏卿禮肩膀,笑著跟我講話,「小妹,東西都可帶好了?」
我點頭,「都帶好了,哥哥放心吧。」
謝周青揚唇,「好,那我們也上馬車去了。」
「你們?」
「對啊,我和世子,還有裴兄三人回京路上一道乘車。」
晏卿禮似笑非笑,眼裡露出一點戲謔,讓我回想起我先前的自作多情。
我不禁有些哽住,「……你們何時關系這般好了?」
我哥揚眉,「這話說的,我們可是一見如故。回京了還要一同在書院裡做同窗呢!」
「嗯……那可太好了。」
我不想再理他倆,轉身上了馬車。
不多時,晏卿禮遣身旁小廝給我送了張紙條,上面的字跡遒勁有力:
「若想我,我便夜中來。」
惱得我提筆回覆,「不準來!」
25
回京後離書院開學只餘一月,不日便要入學考,得空時哥哥便與我一道去京中書肆添置用品。
書肆的夥計帶他上二樓挑選,我則留在一樓。
忽地,書肆門口傳來喧鬧聲。
應該是某家金枝玉貴的小姐公子來了,閑著的夥計全都很殷勤地圍了過去。
我從架子上取下要買的書,沒有在意。
可一只手卻伸過來按住書脊。
來人溫聲開口:「姑娘稍慢。」
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我轉身,平靜看向說話人。
只見他歉意一笑,顯得謙和儒雅,「這本書我尋了好幾家書肆都沒能尋到,本店的夥計也說這是最後一本。
「不知姑娘可否割愛?我願多出些錢買下。」
我腕上使了些力,書頂開他的手,語氣很冷淡。
「不可。」
一時間,來人臉色變得有些精彩。
不理會他的反應,我轉身去付錢,可沒走兩步,又有人擋在了面前。
是個明眸皓齒的貴女。
「若是嫌少,我可開十倍的價格。只要你願意賣給我,以書為媒,與你交個朋友也是極好的。」
她眼裡浮現點傲氣,語氣看似親切卻帶著些施舍意味:
「我是林清ƭŭₘ月,忠平伯府的小姐,剛才這位是吏部尚書家的二公子杜衞風。」
還真是糾纏不休了。
我冷眼瞧著,卻不如林清月所願般殷勤地攀附上去。
我怎麼會不識得他們?一個是假千金,另一個是我前世未婚夫,卻與忠平伯續弦聯手設計我失身。
真讓我挑不出一個好東西。
我對他們的話置若罔聞,只是拿了書去結賬。
林清月氣急敗壞,「你!站住!」
哥哥也恰巧從二樓下來,瞧出不對,開口問我:「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與他一道走出書肆,不再管身後人。
「無事,只是一本小書萬人爭罷了。」
我哥不太理解,嘀咕了一句,「這有甚麼好爭的?」
26
回家後,我仔細將書翻看了一番,卻沒瞧出林清月一定要買下它的原因。
或許是我多心了,我這樣想著,將書放到一旁,轉而溫習起功課來。
入學之試就在眼前了,不能松懈。

27
白鷺書院依照年歲與學年的不同將學生分為不同級,男女分開授業。
晏卿禮,裴青恩都與我哥同級,而我則獨自一人。
走出考場時,我遇到裴青恩,他彎唇問我:「考得如何?」
我裝作遲Ṭű̂ₙ疑的樣子,說話卻非常狂傲:「若我稱第二,便沒有第一了。」
裴青恩眼裡都盛滿溫柔的笑意,「那我應該為女娘好好慶祝一番才是。」
「客氣客氣。」
等回到家中,我拿起那本被我拋到一旁的書時,臉色才凝重幾分。
今日的題出得有幾分偏,讓學子叫苦不迭,但是對我來說卻出乎意料的簡單。
因為部分題目與這書中所言不謀而合。
「果真有蹊蹺。」
前世我回了忠平伯府後不久就受續弦蒙騙而犯下大錯,被罰了半年思過,因而沒有入讀白鷺書院,也不曾知曉林清月與杜衞風在學院的不對勁。
「我記得杜家與書院不少夫子關系匪淺,白鷺書院地位不同一般書院,在這裡舞弊可不是小事。」
我趕緊傳信給了晏卿禮。
幾日後,夫子在堂上贊揚了入學試的第一名。
夫子是前任二品女官,德高望重,想要在她眼裡留下姓名實為不易。
散學時,林清月經過我時,手肘帶著怒氣撞了撞我。
「你現在很得意麼?」
我彎了彎唇角,上前一把拽住她胳膊,用力擰了一把,她疼得差點喊出聲。
「是啊,我得意得很,多謝忠平伯府小姐送來的東風。」
28
又是三更天,晏卿禮輕越過白牆黛瓦,到我院中尋我。
他坐在桌前,把玩茶杯,唇畔噙著淺笑,聽我興致勃勃地說起書院的事。
「不光是書畫,禮樂射數我也勝過林清月,奪了她原本的風頭。你沒瞧見她的眼神,恨不得將我喂狼。
「我拿兩世的經驗贏她雖說勝之不武了些,但是心裡爽快。
「不說我了,舞弊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晏卿禮聞言,便將所知之事一五一十向我道來。
「我已尋到些眉目,但更深的還需交給我娘來查,要再等些時日。」
我點點頭。
這樣也好,如果郡主來查,我就更放心了。
「好,既然如此,事情就說完了。
「夜也深了,晏世子請回吧。」
晏卿禮起身,卻不舍得邁開腳,眼裡滿是戲謔。
「女娘喚我來,用了便扔?還真是薄情寡義。」
我一時驚住,「我薄情寡義?」
「對啊。」晏卿禮揚眉,站定不走了,「前些日子你得了入學試第一名後請了裴青恩吃飯,可是卻沒叫我。
「今夜更是狠心,說完了正事就要我走,茶都不讓我喝一杯。」
他彎腰傾身,與我對視,「有情人約黃昏是為月下私語,女娘三更天約我卻只聊正事。你覺著自己狠不狠心?」
好家夥,原來是吃味了,對半個月前的事還念念不忘呢。
我臉發熱,執起他的手,趕緊仔細解釋起來。
「我甚麼時候單獨請他了?酒樓裡的慶宴,謝家全家人都在呢。
「書院入學試我哥也拿了第一,正逢小裴醫師拜我爹為義父,索性就一起吃飯慶祝了。你別誤會,我對你……」
我還想說點甚麼,晏卿禮卻突然將我擁入了懷中,他低頭輕笑,薄唇擦過我耳尖。
「逗你的。
「無論如何,你心裡有我就好。」

29
轉眼便到了陽春四月。
今日我要出門赴宴,侍女為我梳妝打扮,挑了活潑可愛的首飾與衣物。
我卻擺了擺手,「不行,今天不能這麼穿。」
侍女有些疑惑,我笑著說:「今日要越清麗越好。」
只有越素雅清麗,才會越像那個人。
當一切就緒只待出門坐馬車的時候,我在院門前遇到了裴青恩。
他就等在門口,持節守禮地垂目,並不往我院中張望。
春衫輕薄,襯得他身段如玉。
「青恩哥找我有事麼?進來邊喝茶邊說吧。」
「好。」
等坐下來,裴青恩將帶來的東西放在我面前。
「周青說你這幾日好像在尋藥方,我把我帶來京城的醫書都拿來了,或許有你要的。」
我連忙道謝,但是沒有收下。
「謝謝青恩哥,沒事,我找的不是這些。」
裴青恩笑了笑,眉間卻籠上一層淡淡的失落。
「若你願告訴我想找甚麼樣的藥方,我也能幫你找……只是你好像不打算找我這個義兄幫忙。」
他並不抬眼看我,只是垂眸瞧著杯盞中的茶沫,顯得有幾分難過。
我滿頭大汗,忙道:「青恩哥別多想,我不是把你當外人,只是我尋的東西難以開口……」
他抬眼望向我,先前眉宇間的失落一瞬便消散,笑意盈盈。
「那到底是何物,可否告訴我?」
我頓了下,但還是說出了口:「我想尋的是——一味奇特的毒方。
「青恩哥玉潔松貞,醫術精湛,懷的是醫者仁心。我想著既然是尋毒方,還是不要打攪你了。」
是了,他是溫潤心善的人,怎麼會懂毒呢?他當初能出手為我爹診治我已感激不盡,還是不必再讓他沾染更深的陰私。
「醫毒不分家,我會醫也懂毒。師父說,我的毒比醫學得好得多。」
裴青恩抿了一口茶,語氣和緩地說著些令人驚愕的事情。
「況且,我也不是你以為的大善人。」
他彎了彎唇,「要甚麼毒方,你只管找我就好,我不問用途。」
30
拜別裴青恩後,我便踏上赴宴之路。
京城各府的夫人樂於在春光明媚的日子裡主持賞花宴,今日的宴會也不例外,是昭信侯府二少夫人設下的,她廣邀各家貴女以及有名望的學院夫子,我便是沾了夫子的光才能成行的。
忠平伯府的夫人小姐當然也會赴宴。
前世的我此時剛認祖歸宗不久,被繼母帶著赴宴,然後便犯下大錯,禁足了整整一年。
說起來,回京這麼久了,至今還未能得見我的好繼母,多年未見了,倒是十分想念。
馬車晃晃悠悠,不多時便到了昭信侯府。
侍女攙著我下車,我腳剛落地,就聽聞前面傳來貴婦人的寒暄聲。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我忍不住帶上一點笑。
貴婦人們聽到後面馬車停下的動靜,下意識地回望過來,目光交錯間,我與我恨之入骨的繼母對視。
我很像我的生身母親,像得可以讓前世的繼母在我認祖歸宗後的每個夜晚都恨得撓牀板。
我知道這一點,而且完完全全地利用這一點,在我與繼母對視的瞬間,她眼中湧現令我滿意的驚愕與恐慌。
「忠平伯夫人?忠平伯夫人!你這是怎麼了?」
而我平靜地繞過站不穩的繼母,先一步進府入席。

31
對於平常的貴女來說,今天的賞花宴沒甚麼稀奇的。
而我有著前世記憶,知道今天主持賞花宴的昭信侯府二少夫人是個愛花之人,今日所賞之花全都是她親自照料的。
不僅如此,她為人和善,在今日的賞花宴上還特意為貴女們準備了場風雅的花冠比試。
昭信侯府有批擅做花冠的匠人,能用特別的技藝使鮮花不會很快枯萎,做出來的花冠帶著花香,活潑可愛,深受貴女喜愛。
二少夫人屆時會讓貴女們自行去往園中摘花搭配,而後交給匠人做花冠,最後評比誰配出的花冠最美。
這本是件趣事,可前世的繼母說我粗俗,怕我出醜,讓身邊侍女帶著我摘花。
結果侍女帶著我在昭信侯府一路深入,走到一個僻靜無人的院中,摘走了幾朵只是微微開放的花苞給我。
我雖疑惑卻沒多想。
不料等我將花交上去後,做花冠的匠人卻嚇得大驚失色。
接著的事情如同噩夢一般,昭信侯府二少夫人聞聲而來,她那般溫柔的女子,看到那被摘下的花苞時當場暈過去。
昭信侯老夫人也被驚動,繼母踹了我一腳,讓我跪下認罪。
原來那花苞是宮裡的皇後娘娘聽聞二少夫人栽花有術而親自下旨命她培育的牡丹,預備用在太子大婚上。
皇後娘娘給的牡丹花種十分稀有,數量也少,二少夫人費了好多功夫才成活了幾株,剛給宮中報過喜,如今卻被我全採了。
明明這牡丹是被嚴加保護在一個上鎖的院中,也不知我用了何種手段,竟然全摘了下來。
我自然是惶恐不已,連忙辯解說自己並不認識牡丹的花苞,不是有意毀壞二少夫人的心血,是繼母派身邊侍女替我採的。
可此時繼母卻變了嘴臉,擺出驚訝失望的神情,林清月也和自己好友指證說那個侍女分明一直跟在她們身邊。
於是我最後百口莫辯,被罰禁足一年。
32
如果這是個簡單的繼母陷害繼女的故事就好了。
可是昭信侯府對我的意義卻很不一般,是我生身母親的娘家,也就是我祖母祖父家。
母親死後,昭信侯老夫婦怒不可遏,認定是忠平伯有錯,兩府的關系惡化起來。
我剛回忠平伯府時,老昭信侯和老夫人原本冷若冰霜的態度松動,甚至還前來看望我。
可那時府中沒人將我母親的故事告訴我,我甚至連如今的忠平伯夫人是續弦都不知道,欣喜地每日喚她娘親。
這一幕將老夫人氣得夠嗆,老侯爺更是性情火爆,直接甩了我一耳光,要打醒我這個不明事理的外孫女。
後來,二少夫人辦了賞花宴,特意邀請了忠平伯府,就是為了能在宴會上讓我與兩位老人緩和關系。
可不想我卻害了她,斷了昭信侯府與皇後娘娘交好的路。
「滿雪,你在想甚麼,這麼入神?」
輕快的聲音打斷我的回憶,與我一道來赴宴的同窗笑著搖了搖我的胳膊,「快喝茶,都要冷了。」
「好。」
我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聽她們嘰嘰喳喳地閑聊。
「誒,我跟你們說,京中來了位好厲害的女游醫,調理婦人身體可有一手了。
「你瞧瞧,我臉上的痘是不是全都不見了?而且一點印子都沒留呢!」
「好厲害!快說是誰,我好去驗驗貨。」
「哎呀,別說了,我就後悔當時沒讓她幫我多治治其他地方。如今那位游醫名聲在外,藥館門庭若市,我派人去請根本請不來!」
「……」
春日的暖陽照過來,驅散了身上的寒意,我坐在這些正值花信年華的少女中間,聽著她們天真爛漫的話語,只覺得心裡少有的平靜舒適。
33
「接下來就讓孩子們去園中挑些自己看得順眼的花吧,兩刻鐘後帶回來交給匠人。」
夫子朝我們揮手,「都去吧,就在園中摘花即可,不要跑遠了。
「對了,我還有話要叮囑。我聽聞昭信侯府還為宮中貴人培了牡丹,你們仔細著些,不要在園外摘花,免得摘錯惹出事端。」
我們點點頭,很快便在園中分開,挑自己心儀的花。
我並沒花太多功夫就配好花,在木盤裡放好準備去交給在院中等候的匠人。
侍女有些驚訝,「姑娘原來對花冠也有研究嗎?這些配在一起定然好看。」
「這是祕密,還不能告訴你。」
當然沒有研究,只是提前知道所以做了準備。
走過長廊時我碰到林清月,她的木盤中還空無一物,而我護好自己的木盤,掠過她快步離開。
進了做花冠的房中,還沒走兩步就碰到一個穿著鵝黃衣裙的小丫鬟。
「女娘將木盤給我便是了。」
她笑吟吟指了指身後的木桌,上面已經擺著幾個木盤,花被蒙上白紗遮擋,而盤正中有個寫好貴女姓名的小木牌。
「女娘們的花都放在這裡,我負責在木牌寫上姓名,匠人會依據木牌來區分的。女娘放心好了,您挑的花美,肯定會有好成績。」
我將木盤遞給她後和侍女一道出門離開。
侍女小聲詢問,「姑娘,為何匠人不在房中?真是奇怪。」
因為被支開了。
我笑著,卻沒告訴她,只是開口:「沒事的,那丫鬟我認識的。」
畢竟,前世就是這個小丫鬟帶著我摘了牡丹花苞。
「我們不著急回宴上,你同我走這條路來。」

34
我帶著侍女繞道,七彎八繞地來到了廂房背後。
借著窗紙上的小孔,我和侍女眼睜睜看著那個鵝黃衣裙的丫鬟趁著四下無人,從衣袖中拿出幾個只是微微開放的花苞,放到我的木盤上。
然後又趕緊蒙上白紗。
侍女驚訝極了,「她到底是誰?為何要對姑娘的花動手腳?」
「她是忠平伯夫人的走狗。」
我算得果然不錯,我的那位繼母是個心眼比針小的人。我不過只是讓她想起那位故人,她便要心狠手辣地要下毒手。
前世直到嫁給晏卿禮後,我才有機會將繼母當年的惡行全都查清。
她幼時家徒四壁,其父為了糊口甚至不惜當街賣女,我娘憐惜她年歲小卻命運坎坷,於是帶她回府做婢女。
可後來她卻爬上了忠平伯的牀。
第二日被發現時,她痛哭流涕,說是侯爺醉酒錯認了人,自己一介女流,根本掙脫不了。
為表忠心,繼母喝下了絕子湯,以終生無子來保證自己絕無二心。
於是母親便沒有將她趕出府去,反而還留了她做妾。
但是繼母的野心遠不止忠平伯的妾,她在母親跟前表現得無比柔順,謀奪了信任後便開始展露毒牙。
最終將我的母親害得產時出大血而亡,而她死前拼命生下的我也被繼母用自己姐姐的女兒貍貓換太子。
忠平伯只有一個妾,我母親死後,繼母很快就憑借自己的手段被扶正為續弦。
「姑娘,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得趕緊去制止她?」
我搖了搖頭,開口道:「不必著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再等等吧。我沒算錯的話,後面還有人要登場呢。」

35
鵝黃衣裙的丫鬟偷偷放完花苞後,很快就心虛地跑走。
而被支開的匠人一時半會兒也還沒有回來,但先前在長廊碰到的林清月卻端著盤碎花碎草走了進來。
她見四下無人,便立馬抬手讓侍女把門關上。
「把謝滿雪那盤給我找出來。」
她們動作迅速地將我的木盤與她的木盤交換。
「我倒要瞧瞧那蹄子等會兒還如何得意。」
林清月樂得眉眼彎彎,做完這一切後,她腳步輕快地帶著侍女離開。
我也勾起唇角,真好,事情都按照預想的最好的方向發展去了。
接下來只要回到宴上,等著好戲開唱就好。
36
兩刻鐘已過,貴女們都回到了宴上。
昭信侯府的二少夫人在高座之上與相熟的貴婦人閑談,可很快,一個慌裡慌張的匠人便跑來,在她身旁附耳低語,她頓時神色大變。
繼母的眼神含笑,隱晦地移到我身上,想必她此刻心裡愉悅極了。
可天不遂她願,昭信侯府二少夫人接下來卻將矛頭對準了林清月。
「林女娘,還請你瞧瞧這是不是你的木盤!」
林清月猛然被喚,下意識起身,繼母想拉住她都來不及。
「是我的沒錯,怎麼了?」
她一頭霧水地應下。
「怎麼了?你居然還問怎麼了!你瞧瞧你摘了何物!」
二少夫人將木盤上的白紗一把掀開,露出下面微微開放的花苞來,她聲音悽厲,渾身發抖:
「這可是我奉皇後懿旨培育的牡丹!竟然全被你摘了去,你到底是何居心啊!」
說罷,她一口氣喘不上來,當著眾人的面暈厥過去。
這暈倒像是傾入油鍋的沸水一般,驚得賞花宴的貴人們亂成一團。
「快尋府上醫師來!還有,派人將老夫人和大小姐一道請來!」
「忠平伯府的林女娘怎麼做了這門子糊塗事兒?若是皇後降罪下來可怎麼辦?」
「還不跪下認錯?」
「……」
等老夫人與大小姐一道趕來時,林清月已經嚇得花容失色,哭得涕淚橫流了。
她朝人群中的我投來憤恨的一眼,然後連忙向老夫人跪下認錯。
「祖母明鑒,孫女雖然有錯,但是牡丹花不是我摘的!孫女怎麼會是這般蛇蠍心腸之人,竟然陰毒到故意毀壞舅母的心血!」
繼母在暗處氣得攥緊了手,而林清月只是繼續哀聲辯解:
「孫女一時妒心作祟,見書院一個同窗摘的花美,便偷偷與她換了木盤。
「可是我不知道她竟膽大包天到這地步,居然將皇後娘娘要的牡丹全摘了!」
她急切地高抬起胳膊,用力指著我,「就是她!謝滿雪!一個小門小戶家的女子!
「祖母明鑒,是她有眼無珠,為了花冠不擇手段,摘了皇後娘娘要的牡丹!」
37
眾目睽睽下,我自人群中起身,坦蕩地與昭信侯老夫人對視。
她老人家見了我,臉上非但沒有浮現林清月想要的憤怒,反而是愕然地愣在原地。
昭信侯府大小姐也驚訝地用手帕捂住嘴,眼裡含著淚光,吩咐身邊人:「快,去將爹叫來。」
昭信侯老夫人越過茫然的人群,走到我身前來,握住我雙手,柔聲詢問:
「你是哪家的女娘?」
我對著老人家行了行禮,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
「回老夫人,我是城南謝府謝華生之女,謝滿雪。」
她囁嚅著,似乎還想說些其他話,我卻將話頭一轉,談起了牡丹的事。
「還請老夫人明鑒,我沒有摘那牡丹花苞。
「我與眾貴女一道在園中採花,沒有擅闖貴府其他地方,後來更是早早便將木盤交給了個穿著鵝黃衣裙的丫鬟,此後發生的事我一概不知。
我聳了聳肩,笑道:「或許只有林女娘自己心裡清楚了。」
聽了我的話,林清月怒不可遏。
「你在我祖母面前還敢胡說八道?我怎麼會蠢到堂而皇之地將自己舅母精心培育的牡丹全部摘下,還放在自己的木盤中?分明是你存心陷害我。
「事到如今你還狡辯甚麼?像你這般出身卑賤的人,心腸惡毒,這滿院貴女難道會有一個人相信你的鬼話!」

38
她的話音剛落,眾人便聽到一聲輕嗤。
隨後,便是擲地有聲的一句,「我信。」
人們不自覺往發聲處望去,然後紛紛起身行禮。
「拜見丹陽郡主。」
郡主含笑掃視一圈,不怒自威。
早年在戰場上的廝殺經历練就了她通身的不凡氣勢,即使穿著繁複華貴的裙袍,也無人敢質疑她的威信。
她朝我招手,「滿雪,來我這兒。」
「我不過是晚到一會兒,沒想到竟看了這麼一場好戲。甚麼出身卑賤,心腸惡毒,難道我老糊塗了,我怎麼不知道我的徒兒是這樣的人?
「林女娘倒是與我說說,我家孩子做了甚麼惡事,又說了甚麼鬼話?」
滿院靜悄悄的,寂靜無聲。
39
林清月臉漲得通紅,幾度想開口卻又不敢。
眼看著局勢鬧大到無法掌控的地步,忠平伯續弦忍了一口氣,強行按著林清月跪下。
「郡主見笑了,女孩間玩鬧,一時失了分寸,我替我家孩子給謝小姐賠不是。
「月兒,認錯道歉。」
林清月掙脫她的手,眼裡充滿了不可置信。
「我沒摘花,我為何要道歉?」
忠平伯續弦眼神冷了些,語氣沉沉,「回去再說,你只管聽我的。」
但林清月沒察覺出不對,只是氣憤地喊叫:「憑甚麼?你又不是我娘——」
「啪」的一聲,繼母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了她一耳光。
她平靜地向丹陽郡主行禮,「是我管教不嚴——」
郡主卻抬手打斷她的話,柳眉一挑,不急不慌地開口:
「我倒覺得林女娘說得有理,既無錯就不必道歉,你這般逼迫她,倒顯得我仗勢欺人。」
她望向老夫人,柔聲詢問:「老夫人,今天鬧成這樣,不查清難以服眾。不知我可否替您在這把案斷一斷?」
昭信侯老夫人沉吟片刻便點了點頭,「也好,有勞郡主了。」
昭信侯府大小姐也走到郡主身前來,行了行禮,「郡主有甚麼需要,告知我便好,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存心要攪侯府的好事。」
郡主點頭笑道:「那我便逾矩一番。
「這牡丹既然是皇後娘娘命二少夫人種的,以她的謹慎心性,平日定是派人看守著。來人,先將那看守的人帶來。
「兩位女娘都說自己並未摘花,而這木盤中卻憑空多了牡丹花苞,那便將制花冠的匠人和幫忙的僕從也一並帶來審問。
「還有今日在園中侍候貴女們摘花的人以及旁經園子的人也一並帶來問問。
「我今日倒要瞧瞧到底是誰在故弄玄虛。」
39
王妃每落下一個字,忠平伯續弦的臉色就更難看一分。
當管事得了命令預備前去將這些人全都帶來時,她突然開口:
「不必了。」
「為何?」
發問的是昭信侯府大小姐,她一向對忠平伯續弦擺不出好臉色。
忠平伯續弦咬緊後槽牙,「花是我摘的。」
「我出身卑微,不識得這花的金貴,只想著能給月兒做個好看的花冠,沒想到竟然釀成這樣的禍事。
「我願擔責。」
這字字句句聽得宴上的貴人們目瞪口獃,看向她和林清月的目光複雜嫌棄。
而昭信侯府與忠平伯府是姻親關系,雖說昭信侯嫁過去的女兒已經死了,但兩家人之間的事,旁人也不好說甚麼。
丹陽郡主搖了搖頭,給昭信侯老夫人遞了個眼神,將管事的權力交還予她。
老夫人氣得拐杖都拿不穩了,卻還是替忠平伯府圓了臉面。
「既如此,那便照你說的做,侯府自會向皇後娘娘如實稟告。」
「諸位見笑,今日賞花宴也就到此為止了。」
貴人們全都給面子地起身離席。
今日這樁事算是臉面丟盡了,大家心中同情,也不再多說甚麼。
昭信侯府大小姐扶著老夫人回去休息,經過忠平伯續弦時壓低聲音,惡狠狠地開口:
「當初妹妹要將你這個爬牀爭寵的蠅蟲留著時,我就說你合該被亂棍打死,哪有資格做妾?
「如今忠平伯那個不長眼的東西將你扶正,給了你狗膽在侯府作妖,那你且等著報應。」

40
郡主功成身退,將我攬到懷中,捏著我軟乎乎的臉頰。
「今天受驚了,跟我回王府吃頓好的緩緩。」
我甜甜地開口,「都聽師父的。」
上馬車前,昭信侯府的管事恭敬地前來問候我,說是老夫人和小姐改日想約我喝茶。
我沉默著沒開口,管事連忙道歉說老夫人和小姐並非想要強求我,只是問問日後可有空。
但我最終還是拒絕了。
前世我走投無路時也並非沒有想過求助外祖家,但昭信侯府大門從來都是緊閉。
我不怪他們,只是我沒有辦法對他們抱著更多情感了。
「師父,我想請您幫個忙,請您幾日後將此書找個由頭交給侯府二少夫人吧。」
我拿出本古籍遞給郡主。
前世嫁給晏卿禮後,我總是在他的書閣中習書,偶然間發現了專講牡丹的古籍,其中便記載了當年那幾株被毀的牡丹的品種等詳情。
有了這書,昭信侯府也不用擔心會斷了與皇後交好的路,我也還了當年二少夫人的好意。
郡主嘆了口氣,應下了。
她安慰地將我護在懷裡。
「卿禮早就將你的身世告訴過我,既然你不想認親,那就不認。
「不怕,往後我和南陽王府都是你的底氣。」
41
賞花宴後好長一段時間內,林清月都沒來過白鷺書院。
或許怕人指指點點,畢竟,如今各家的宴會都不再邀忠平伯續弦前去。
而前幾日,林清月的未婚夫杜衞風也為家中的醜聞焦頭爛額。
他那做吏部尚書的爺爺,一把年紀了還被叫去皇宮大罵一頓,本來就沒兩年都要告老辭官了,現在倒好,直接連降三級。
書院的學生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知道書院的夫子近日莫名少了幾位。
夜半三更,謝府人都睡下後,我與晏卿禮照例小聚。
我悠悠地嘆了一句,「不過是祖輩降官而已,還傷不到杜衞風。」
晏卿禮站在我身後,給我捏著肩膀,「畢竟只是書院舞弊,算不得特別嚴重。」
我抿了抿嘴。
我不可能放過杜衞風。
前世我認祖歸宗後,他便成了我的未婚夫,對我有著百般千般的瞧不起。
明明只是未婚夫婿,卻敢越俎ţű̂ₐ代庖地找來教習婆子磋磨我,只因他覺得我不懂禮數,更別提平日的羞辱。
偌大的忠平伯府沒有一個人會站出來幫我。
續弦當然是樂見其成的,而我那生身父親忠平伯這兩年一直在外地治水災,回京後聽聞了我的種種事跡只覺得有我這個親生女兒簡直是奇恥大辱,根本不願多見我一眼,更別提為我出頭。
況且杜衞風和續弦為我精心挑選的失身對象其實根本不是腿瘸的晏卿禮,而是個年過五十的老鰥夫。
我與晏卿禮的姻緣完全是陰差陽錯。
想當初,庶弟晏朝聽聞自己好友的毒計後立即同意幫忙。
晏朝是個心思深重又再陰毒不過的人,他替杜衞風在南陽王的壽宴上做了一場局來設計我失身,不過,晏朝偷偷將那老鰥夫換成了晏卿禮。
他的打算很好,只要晏卿禮在南陽王壽宴與一聲名狼籍的女子傳出醜聞,那麼他必定保不住世子之位。
事實也果真如此,晏卿禮被迫讓出世子之位,還不得不與我成婚,沒了靠岳家勢力翻身的可能。

42
「說起這個,明日便是書院兩年一度的武試,屆時皇上與各位將軍都會前來觀看。
「你要不快些回府休息了?明日就要上場,要養足精神才好。」
雖然我知道重生回來後,晏卿禮的武功比起前世不止好了一點,但心中還是忍不住擔思重重。
畢竟前世,他就是在武試中被自己的庶兄刺傷而留下了腿疾。
晏卿禮的手指細細撫平我皺起的眉,安慰道:「放心好了,我絕不會重蹈覆轍的。
「況且明日我娘也會到場,你不放心我,難道還不放心她?任何把戲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出事的。」
他的三言兩語讓我平靜了些,我正想點頭,卻突然發現晏卿禮目光一直在我牀榻上停留。
「怎麼了?有甚麼不對麼?」
他露出諱莫如深的神色,幽幽開口:「但若你想讓我養精蓄銳,不如今夜就別讓我回府了。」
說罷,他便脫下外袍,要往我牀邊走。
我連忙抓住他手腕,驚呼:「你怎麼這麼早就想著那事……我還未及笄,你也還小呢!」
他一愣,隨即揚眉道:「所以說,及笄了就可以?」
我猶豫著,慎重思考起來。
晏卿禮刮了刮我的鼻子,「想甚麼去了?我就是現在懶得回府,單純想先睡一覺罷了。」
他語氣裡帶上些不可置信來,「我也想不到女娘原來這樣垂涎我……」
「好了!你不是要睡嗎?快睡吧,快睡吧。」
我趕緊推他上牀,甚至忘了我明明可以一開始就不讓他留在這裡過夜。
因著晏卿禮的話,我少有地有些睡不著,黑暗中,我回想起我們前世的肌膚之親。
本來就是被算計成婚的,所以我們無法像尋常夫妻一樣相處,平日都是分房睡。
後來相處的時間長了,某日,他便默默將枕頭抱到我房中來了。
但我們也不再是莽撞的少年人,沒有過分胡鬧。
一直到我死前,好像次數也不是特別多,但是……體驗很不錯。
說起來,我沒問過晏卿禮是何時重生的。
我前世是不小心中了晏朝下給他的毒而死的,死後便立馬重生回了十四歲,他沒有告訴過我自己甚麼時候重生回來的,但是應該也是同一時間吧。
43
第二日醒來時,晏卿禮已經走了,我也下牀洗漱,準備去白鷺書院。
書院分為文院與武院,每逢武試,文院便會休學,但也允許學子前去觀看。
我剛落座便碰見我哥。
謝周青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好啊,文院休學你不在家裡待著,跑這兒來了。」
我小聲反駁,「你不也來了嗎?」
「別拿我跟你比哦,我只是單純來看熱鬧,可沒有甚麼心上人在場上。」
我扭過頭,不再理會謝周青。
場上武試已經開始,
前幾輪都是初試,學子們抽簽對決,如此選出八人後,再遵循八進四,四進二,二進一的賽制。
武試很精彩,圍觀眾人喝彩聲不停,上座的皇帝看著這些青年才俊,也頻頻點頭稱贊。
晏卿禮和他的庶兄是四人選二人的賽程中碰上的,兩人都持著未開刃的劍上了場。
但是我知道,晏卿禮庶兄的劍做過處理,分明就是開過刃的,還抹了能廢人筋骨的毒,只是肉眼有些不好察覺。
雖說晏卿禮已經向我保證過了,但是看著臺上兩人的激烈交戰,我還是覺得緊張。
我哥在我旁邊認真觀看,不多時便皺起了眉。
「世子跟自己哥哥關系不好麼?那人怎麼處處想出殺招,不過是場比試,也太較真了吧。
「對面來勢洶洶,世子怕是要輸了。」
我攥緊手不說話。
跟著郡主學劍後我已經看得懂比武,臺下的晏卿禮看似處處避讓,隱隱顯得招架不住,但也沒讓對方真的傷到自己。
我相信他是把局勢掌握在自己手裡的——
突然,對方的劍直直朝晏卿禮膝蓋而去!招式毒辣迅猛,難以避開。
我差點應激地站起身,我哥死死拽住我,「小祖宗你幹甚麼!沒事的,劍沒開刃!」
還好晏卿禮將身輕輕一錯,不僅輕巧地躲開了,還嗤笑一聲。
對方在原地愣怔一瞬,然後頓時怒氣橫生,出招變得迫切混亂,越來越不管不顧。

44
高臺上,郡主皺眉,佯裝罵道:「兩兄弟之間怎麼還打急眼了?卿禮的功夫還是不到家。」
皇上笑聲朗朗,「朕倒覺得禮兒看似落在下風,實則局勢在握。是這孩子溫柔,不忍對哥哥下狠手。
「他自小便有經世之才,近來更是立功不少,他太子哥哥都在我跟前贊不絕口,這小子合該早入官場,替朕分憂啊。」
晏卿禮從小在皇帝眼前長大,又是郡主唯一的孩子,受到的恩寵自然不必說。
於是皇帝高聲喊了一句:「卿禮莫要再讓了!把真本領亮出來。」
聽到這話,臺下庶兄便更受刺激,兇性大發。
晏卿禮目光冷下去,懶得再虛與委蛇,直接正面迎敵。
劍光縱橫,庶兄節節敗退,對晏卿禮陡然亮出的招式不知如何應對,慌亂之下,竟讓劍柄脫手,劍鋒回彈到自己身上。
劍刃劃過大腿,他頓時抱腿踡縮,痛喊起來。
我哥愣住了,「裝甚麼呢,劍又沒開刃,劃一下罷了,該不會是苦肉計吧,真是下作。」
眾人和臺上的晏卿禮都這麼想,他謹慎地離遠了些。
直到高臺上的郡主站起身來,高喝一句:「不對,別比了,快叫人上去瞧瞧!」
眾人才如夢初醒,暫停了比賽。
45
武試後,我哥和我一起回家。
他還有些沒回過神,「好端端的,怎麼混進了開刃的劍?還好那人傷的是自己,也不嚴重。不過劍脫手自傷,真丟臉啊。」
我笑了笑。
不嚴重?我敢保證那人的腿肯定保不住,這場局中局就是要讓心懷歹念的人自食惡果。
皇帝下令嚴查到底。
雖然幕後黑手肯定是和上一世一樣查不出來,但是那開刃的劍到底沖著誰去的卻一清二楚。
更複雜的彎彎繞繞我不清楚,只知道武試之後,晏卿禮進宮的次數就更頻繁,身上恩寵也更厚了。
忠平伯府這段日子也不平靜,在外治水的忠平伯回家後便不得不處理家中的醜聞,頭疼不已。
皇後派了教習嬤嬤到府上來,要教導忠平伯的續弦和小姐德行禮儀,但眾人皆知,此舉名為教導實為懲罰。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昭信侯府又上了門。
原來是昭信侯老夫人找來了當年給前侯夫人接生的穩婆,指證說真正的侯府小姐出生時,後腰跟她娘一樣有塊形如青蓮的胎記。
忠平伯自然不信這荒唐之言,他養了十幾年的女兒怎會是假的?
可林清月的眉眼也確實一點不像他,也不像逝去的先夫人,實在經不起推敲,於是兩家人為查證此事忙得焦頭爛額。
事到如今,一切事情都按照我的計劃井然有序地發展。
等我清閑下來,卻突然想起家中許久沒見裴青恩的影子了,往日他時常外出行醫採藥,偶爾會有兩三天不回家,但不會像現在這樣,半個月都見不到人。
用晚膳時我聊起此事,哥哥才像突然想起甚麼一般,忙道:「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告訴你了。」
46
「青恩哥要走?怎麼這麼突然?」
再見裴青恩時,已經是他回謝家拿行李。
他帶來的小廝進進出出地搬走裴青恩的東西,又搬進來一些箱篋。
裴青恩的大伯正與我爹寒暄,「這些時日多謝大人對我姪兒的照拂了。」
「哪裡的話,我的命都是青恩救的,這孩子也是我義子,謝家就是他家,哪有甚麼謝不謝的。」
「……」
在一片忙碌景象中,我走近裴青恩,有些悶悶不樂。
他笑道:「怎麼苦著臉?」
我嘆了口氣,「家人要走,怎麼會不難過?」
裴青恩笑容更加和煦,眼神也很溫柔。
「滿雪,我也舍不得謝家,住在謝家的日子很美好,每日和你們一道去書院念書也讓我很歡喜,但我有必須做的事情。
「我姓裴,出生在一個世代從醫的家族,從出生那日就背負了責任。」
他抬頭望了望遠處澄淨的天空,像是回憶起一段往事,頓了片刻又繼續說道:
「我沒辦法再去白鷺書院了,我要跟在大伯身邊去宮中醫署做醫官,或許兩三月才能出宮一次。
「往後或許很難見面,但我不會忘記謝家,不會忘記周青和你。」
我眼睛一酸,眼淚滾落出來,連忙用手背擦去。
「青恩哥,我們永遠是你的家人,往後出宮可要記得回來。
「宮中局勢複雜,遇到甚麼麻煩不要自己一個人處理,你一定要給我傳信,我有門路幫忙。」
囑托得越多,我就越難過。
「青恩哥,你往後一定會成為宮中最好的禦醫。」
因為你前世就是這樣的,名滿天下,桃李萬千。
裴青恩拿出手帕給我,眉眼低垂,顯露出一點傷心。
「別哭了,好不容易見一面,我不想讓你難過。」
他低低喃了一句,「你再哭,我當真舍不得了怎麼辦?」

47
裴青恩走後,我們家雖然低落,卻也沒有讓情緒影嚮到日常生活。
甚至相較以前,我哥反而更加用功了。
問及原因,他感嘆道:「如今裴兄入了醫署,世子也有官職在身,只剩我一人還是個一事無成的讀書郎,我也要發奮科考才是。」
說起這個我也來勁了。
「對啊,哥哥必須全力以赴,好給我們謝家掙個狀元回來。」
我哥瞪大眼睛,驚嚇出聲:「狀元?天下英才比比皆是,狀元也太難了。
「就算中個探花,我爹都得給列祖列宗燒高香了,唉,要是萬一考不上……」
「不行!」
我拍案而起,連忙捂住我哥的嘴,不準他再亂說話,「胡說八道,你肯定考得上,我們可都指望你官至公卿。」
哪有前世考得上,今生反而落榜的道理!
我哥連忙求饒,「好好好,我錯了,我不該胡說。」
他揚了揚眉,正色道:「放心吧,等到我高中那日,必定帶著我妹妹策馬游街,看盡春華。」
48
自從我和我哥進入書院後,因著斐然的成績而聲名愈高。
娘帶來不少宴帖問我赴哪些邀比較合適。
我掃了一眼,發現這些宴帖中,就屬昭信侯府的最多。
「娘,昭信侯府的拒了吧,其他您看著辦就好。」
娘有些猶豫,「當真嗎?可是侯府已經遞了好多次帖子了。一次都不去,會不會惹得對方不快?」
我寬慰她,「放心吧,我背後可有鳳陽郡主撐腰。況且他們只是因為在之前的宴會上讓我受了委屈,想補償一下罷了。」
娘點了點頭,「那就聽你的。」
等她走後,我坐在桌前,心中盤算著對策。
前些日子,年邁的昭信侯還親自來了趟白鷺書院,旁聽夫子授課。
旁人不知曉他用意,我卻大概能猜到幾分。
他在那時的賞花宴上沒有見過我,後來又聽家人說起有人與他逝去的女兒長相如出一轍,必定想來親自瞧瞧。
他在書院見過我後,昭信侯府便開始源源不斷地遞來宴帖。
但是我不想認親,也早托了王妃替我抹去痕跡,如今只要謝家人不說,便無人知曉我並非爹娘親生女兒。
「我送你們最後一份禮吧,就讓我們的血緣之親在此了結。」
48
我將有關當年調換我的奶娘如今所在之地的消息想辦法給了昭信侯府。
這奶娘就是忠平伯續弦的姐姐,她聽從自己妹妹的話,為了讓自己的孩子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幫著續弦將我與林清月調換,最後拿了筆錢遠走高飛。
忠平伯續弦本要她將我扔入護城河,但奶娘不敢動手,只是將我連帶著繈褓一起遺棄,希望我自生自滅。
「等找到這個奶娘後,林清月的身世就水落石出了。」
果真,沒多久就聽說了昭信侯府去皇上面前告禦狀的消息。
得知林清月確實不是自己孩子的忠平侯大受打擊,而這奶娘也硬氣,為了孩子將當年的罪名全攬在了自己身上。
昭信侯府震怒,不僅請皇上處死奶娘,還不願放過忠平侯續弦,覺得她對當年女兒的死肯定也有所摻和。
心灰意冷的忠平侯廢了續弦好不容易得來的正妻之位,正要將她發賣之時,好巧不巧,這喝了絕子湯的續弦竟然在此時有了身孕。
給我打探消息的侍女告訴我:「聽說是那位醫術高超的女游醫的功勞。
「這游醫精通婦人之事,能調理好被絕子湯毀過的身子,還有祕法能保男胎。
「人人都說那續弦真是好命,妾室出身,自己親姐姐做了這樣滔天的錯事後本該地位不保,但現在有了身孕,忠平伯的態度便立刻大變,寧願棄官不做也要求皇上留她一命,只要生下孩子,過往都不計較了。」
我若有所思地點頭稱是。
「確實好命。」
46
轉眼入秋,天氣愈來愈寒,娘給我和哥哥都做了更加暖和的秋裝。
晚膳時父親談及秋獵。
「今年圍場秋獵的名單已經下來了,我們家也要去,你們提早做些準備。去圍場時要多加小心,去長長見識就好。
「不過,也不要太過謹慎,不然反倒會顯得畏縮,左右往年秋獵也沒出過甚麼大事。」
我哽了哽,默默咽下一口飯。
往ţŭ̀₆年沒有,但是今年的秋獵卻實實在在出了大事。
自秋獵前半月起,天象便有些異常,京城一滴雨都沒見降,而後狩獵時圍場松林起火,大火綿延不絕,一片混亂中,刺客趁機對皇上行刺。
「好,我們知曉了。」
哥哥依舊一無所知,只是滿口應下了爹的話,而我沒說甚麼。
晚膳後回到房間,我看見梨花木桌上有著一張被硯臺壓著的字條。
上面寫著:「萬事已備,只待秋獵。另,你所說之事我應下了,屆時女娘還請靜候佳音。」
我心情愉悅地將紙條拿過來,放到燭火下燒盡。
47
秋獵時,不上場打獵的女眷都入住了行宮,其餘人則換上了騎裝,走上圍場。
郡主騎著掛著紅纓的高頭大馬,讓人給我牽來一匹毛色漆黑的馬來,「你騎這匹吧,性情溫順,不易讓人受傷。」
其他人笑道:「瞧瞧郡主有多心疼這孩子,連馬匹都是親自挑的。」
她回首一笑,「那是自然,今日我還要與她一道狩獵呢。」
我踩著馬鐙上馬,走之前回望了一眼行宮,不遠處,大著肚子的忠平伯續弦親自送著忠平伯來到圍場。
我沒有多在意,輕笑一聲便駕馬離開。
48
午後,日頭漸烈,圍場中四散的人們都忍不住覺得有些口幹舌燥。
我按照計劃離開郡主,又換了騎裝和馬匹,隱蔽地避開三兩成夥的少年人們,深入人煙稀少的密林,找到了我想見的那個人。
「晏朝。」
前頭騎著馬的少年沒有聽到,於是我拿起弓箭,徑直朝他的馬匹射了一箭。
木箭擦著馬身而過,馬匹受驚,晏朝此時才發現跟在身後的我。
「哪家女娘這麼不長眼……是你?」
他臉色變得有幾分陰暗,「你不是丹陽郡主身邊那條奴顏媚骨的哈巴狗嗎?不追著你主人,來招惹我幹甚麼?」
我踢了踢馬肚,讓它快步奔到晏朝面前去。
「我是想來問問你,看著自己親哥被自己買的毒藥毒廢了腿的感覺好不好?」
聽到這話,他頓時一驚,瞳孔震顫地望向我:
「你說甚麼?」
我自然是如他所願地大聲回答:「我說,沒在武試上看到晏卿禮被你準備的毒劍傷到是不是特別難過?
「是不是想問我怎麼知道的?晏朝,告訴你一句話,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隨後,朝他遞去嘲笑的一眼,我駕馬快步往前奔去。
49
松林深處很是僻靜,一個人也沒有。
「站住!」
身後傳來晏朝的怒吼,我再扭頭回看時,卻發現他的箭已經對準了我。
他眼裡滿是狠辣的陰毒。
「我雖然不知道你從哪裡聽到這些話,但是我知道,秋獵亂箭傷人之事年年都有。
「我也告訴你一句話,言多必失。希望你九泉之下還能記得。」
他驅馬朝我逼近。
但他想要放箭的下一刻,所駕的白馬卻意外踩到一物。
頓時,異變突生!
早就安置在林中的機關發動,大網落下,緊緊地困住來人。
捕獸夾也被觸發,猛地夾住馬蹄,馬匹吃痛,一把就把背上的晏朝掀翻在地。
「!」
他摔落地上時,左手也被其他的捕獸夾鉗制住,痛得他冷汗連連,慘叫不斷。
受驚的馬匹想要脫困卻不得,於是便不停揚起前蹄,不斷踐踏著晏朝。
不多時,他便聲息微弱了。
「你……為何要殺我……」
晏朝虛弱地半睜著眼,語氣裡全是怨恨與不解。
而我聞到了很淡的草木被燃燒的氣息,不打算再多停留。
「因為我是還生索債的冤魂。」
弓箭被高高舉起,我朝晏朝心口補了一箭,以防他死不了。
「這一箭,還你上一世的算計。」
50
離開晏朝沒幾步,晏卿禮就從旁邊的林木中走出,獨身一人,沒有騎馬。
見到我,他勾了勾唇,翻身上馬,坐到我身後。
「我引了頭熊來收拾杜衞風,怎麼樣,不錯吧?」
我也很開心地開口:「晏朝也已經咽氣了。」
晏卿禮大笑兩聲,將下頜抵在我頭頂,緊緊攬著我。
「暢快!君為我收血債,我為君誅仇人!
「等一會兒的大火燒過來,便全都幹幹淨淨了!」
早在之前,我們便策劃好要在趁秋獵之際,與前世的仇人好好算賬。
可後來我又生出個壞點子,想要與晏卿禮換一換目標,讓我為他對付晏朝,而他則去收拾杜衞風。
如今,策馬奔馳帶起的風吹起我們兩人長發,墨絲交纏,緊密難分。
「滿雪,等我把你送回娘那裡後便去救駕。」
我不放心地叮囑,但並不阻止。
「你自己多加小心,不要受傷了。」
晏卿禮又笑,吻了吻我的額角。
「放心吧。
「等你及笄,我上門提親可好?」
51
皇帝秋獵遇刺的事情在京中掀起了軒然大波,京中百姓茶餘飯後閑聊都會提起。
人們感嘆反賊膽大包天的同時,也唏噓在圍場大火中冤枉喪生的世家公子,也有說書先生談起忠平伯府。
「這侯府當真是流年不利,府上養了十多年的千金是假的不說,原先定下的女婿也意外在圍場喪生,不過如今續弦也有了身孕,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在茶樓喝茶,聽了一耳朵亂七八糟的流言,笑笑就過了。
近來朝廷放出風聲,說要在明年再收一批女官,白鷺書院的夫子也因此來問我是否有報考的意願,如果有的話,她要為我們這些都想要報考女官的學子額外提供輔導。
「若你們能考上,也算是繼承了我的衣缽。」
在書院裡,我還看見了消失很久的林清月。
同窗與我竊竊私語。
「你聽說沒?她居然真的不是忠平伯的親生女兒,只是個普通奶娘生的,她如今都已經不住在忠平伯府了呢。這次回來是求夫子不要逐她出書院的,夫子倒是答應了。
「昭信侯府天天找忠平伯要說法呢,勒令他找到那個流落在外的真千金,可是哪有那麼容易!
「也不知那位真千金如今在何地?真是可憐吶,出生就沒了娘……」
52
我及笄後,晏卿禮沒能與我成婚。
他對此頗為難過。
「兩家人商議過了,等我考完女官之試後再提成婚的事,你別著急,反正我又不會跑。
「而且婚書已經下了,我們已經是不可拆的姻緣了。」
晏卿禮把報婚書抱在懷裡,看了又看,愛不釋手。
「好,我聽你的,總之我會好好等你的。」
53
又是新年,京城一如既往的冷,晏卿禮請我們家一道去溫泉莊子避寒。
我哥怕冷,穿得厚厚實實的,跟我坐在一輛馬車裡,唧唧歪歪地感嘆:「有個有權有勢的未來妹夫就是好啊。」
我有些臉熱,調侃他道:「也不知下婚書那日,誰躲在屋裡抹眼淚,現在哥哥不掉眼淚了?」
我哥慎重想了想,語氣沉重:
「也對,不能因為一點好處動搖。
「不如我去求爹娘,再留你在家中兩年吧,讓晏兄繼續熬著。」
「也,也不必……」
我訕訕開口,引得我哥開懷大笑。
54
日子漫流隨水,京城最後一場雪即將化盡的時候,我在書房中收到信。
我哥也在書房裡溫書,侍女防著他,偷偷摸摸地給我看了信上內容。
我哥:…………
「有甚麼是我不能看的?莫非是晏兄給你的情書?」
他露出一副被酸倒牙的神情。
我把信紙折起來,打趣道:「這一封信不是,不過我有其他很多信,你要看哪一封?」
我哥瞪了一眼,揮手驅趕我。
「去去去,別打擾我,你不是總要我考個狀元回家嗎?自己玩兒去吧,給哥哥留個清淨地。」
我滿口應下,「哥哥再見。」
等出了書房,我吩咐侍女,「給我牽匹馬來,我要去忠平伯府。」
55
我從忠平伯府後門進去,跟著早就買通的僕從,一路走到個富麗堂皇的廂房前。
裡面傳來陣陣女子的悽厲叫喊。
一個女游醫走出來,給我戴上面巾,她低聲說:「一切都打點好了,小姐放心。」
我跟在她身後走進裡間,看見昔日容光煥發的續弦如今虛弱地躺在榻上,有氣無力地不停詢問著身邊的人。
「還有多久……到底還有多久才能生下來?」
隆起的腹部又傳來陣痛,她抓著被子尖喊,想要使勁卻使不上,眼裡流下清淚來。
「穩婆…穩婆呢……」
游醫眼神移向我,徵詢我的意見,我點了點頭。
她於是走到續弦身邊,語氣和緩地開口:「馬上就能生下來了。」
接著便取出銀針,在續弦肚子上輕輕一紮。
比以往都要強烈的痛楚襲來,續弦險些就要昏厥過去,可是暈過去又會馬上被痛醒。
但無論如何,她的肚子卻慢慢消了下去,如同嬰孩被分娩出體外一般。
她拽著我的手腕,說話斷斷續續地,「快拿給我……看看……怎麼沒有哭聲?是不是男孩兒?」
我甩開她的手,然後接過游醫遞給我的繈褓,放到她眼前。
「給你。」
56
續弦只看了一眼便發出驚恐的尖叫。
繈褓中並非號啕大哭的嬰兒,而是一窩死老鼠。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努力想要把那窩老鼠推遠的舉動,冷笑道:
「熟悉嗎?
「當年你抱給忠平伯夫人看的繈褓裡,不就是這麼一窩死老鼠麼?」
聽到這話,續弦睚眥欲裂,眼珠凸起,「你不是穩婆……你是誰?把面巾……摘了!」
我扯下面巾,露出與娘相似的面容來,眉眼彎彎。
「好啊,那你就看清楚,看清楚是誰來找你索命了。」
續弦已經被折磨得渾渾噩噩,最後看清我的臉時,驚嚇與恐懼全都湧上心頭。
最後一口氣上不來,徹底沒了聲息。
她的身下只剩一攤髒器化作的血水,不見任何嬰孩的影子。
其實她從未懷孕過。
我走出忠平伯府後門時,抬頭一看,朱簷之上,先前來時看見的碎雪已經消融殆盡。
京城的雪,如今化盡了。
57
女官之試出結果那日,我與家人一道前去看榜。
偶然路過一個街巷,裡面傳來陣陣笑聲。
我好奇地望了望,只見巷中站著幾個頑童,正戲弄著個衣衫襤褸的人。
他目光混濁,見到孩子便要抱。
「孩子,你是我的孩子!
「別走,別走!」
孩童嬉笑著躲避,不讓他碰。
娘喚我,「滿雪,你在瞧甚麼?巷中有何物?」
我轉身笑道:「沒事,娘,沒甚麼特別的東西。」
只是有個因多次喪子而瘋掉的忠平伯。
晏卿禮番外:
前世
1.
南陽王府那位的紈絝世子一直被京中百姓津津樂道。
早些年提起他,人們先是惋惜早逝的南陽王妃,再細數此人的紈絝之名,聽聞其世子位被廢,只覺得理應如此。
後來再有消息時,是他重回官場,此時他已喪妻做了鰥夫,也未曾再娶。
沒有多少人知道晏卿禮的妻子如何逝世的。
只知道他後來出乎意料地,一步步做了個陰毒狠辣的權臣。
2.
晏卿禮帶著聖旨去抄斬忠平伯府時,忠平伯睚眥欲裂。
「晏卿禮,於情於理,我是你岳父,與你無冤無仇!」
本來沒有甚麼情緒的男人聽到他這句話,眼神突然可怕起來。
「你也配。」
晏卿禮不再理睬忠平伯的悽厲叫喊,轉身離開。
走出侯府那一剎那,他抬頭望向陰雲密布的天,想的是——我為你報仇了。
3.
晏卿禮後來未再娶過。
與她成婚明明是遭人算計而不得已,可不知為何那抹倩影卻在心頭籠罩了多年。
後來,他的岳母謝夫人也逝世了,走時無病無災,是喜喪。
她離世那年,晏卿禮也年紀不小了,變得華發滿頭。
臨走前,謝夫人撫了撫他的發頂,嘆一口氣。
「若是滿雪未出事就好了。」
晏卿禮閉了閉眼,眼中溫熱奪眶而出。
若她沒出事,大概他們也能一生相敬如賓,白頭偕老。
今生:
1
在江南謝家門前再見時,謝滿雪滿心想的都是晏卿禮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而他只是凝眸,將這一眼牢牢刻在心裡。
晏卿禮想,原來她的十四歲是這般糢樣。
2
剛重逢時因為謝滿雪說不認識他,晏卿禮頭腦一熱便夜闖了人家閨房。
後來回自己家時,腳步輕得不能再輕,但是經過大堂時還是被一塊手帕砸到了腦門上。
郡主在一片漆黑中捏著茶杯,陰惻惻地開口:「世子緣何半夜出門做賊啊?不說清楚,我擲的可就不是手帕了。」
晏卿禮一笑,闊步走過去點上燈,「娘,你也別自己一個人喝茶,也給我倒一杯。」
「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上一世麼?我今夜去尋的就是……」
3
回京後,晏卿禮有時夜半歸家又被郡主撞見。
郡主眉開眼笑,「一晚都留不下?沒用的家夥。」
晏卿禮移了移眼神,「是我懂禮數罷了。」
郡主搖了搖頭,「當年我在戰場上做主帥,你爹為隨軍軍師。
「你說他那麼一個文質彬彬的人,怎麼總能厚著臉皮地抱著兵法來找我夜談的?」
憶起往事,母子二人臉上都露出笑,但不一會兒又沉默下去。
當年伉儷情深是真,後來再納新人也是真,曾經熱烈地存在過,如今也黯淡地消亡了。
晏卿禮被庶兄弟算計得狼狽不堪時,九泉之下或者沒有一個急得團團轉的郡主亡魂,但是塵世間卻真真切切地有著袖手旁觀的父親南陽王。
情這一字,總不堪回首。
「罷了,左右你們不會步我的後塵。」
裴青恩番外:
前世
1
作為宮中最好的禦醫,平日裡自然少不了權貴前來求醫問診。
裴青恩於某日受被廢的南陽王世子之邀,前去為他夫人的娘看病。
盡管與晏卿禮毫無交集,但介於報酬豐厚,裴青恩很平靜地接受了。
看完老夫人,裴青恩就要走,但是晏卿禮還想讓他再替謝滿雪瞧瞧。
這與先前說好的不同,裴青恩有些不悅於富家子弟的隨心所欲,但面上不顯。
不過,他欲出言拒絕。
下一瞬,一個清麗身影卻無意撞入他眸中。
「……某今日無事,可以給夫人把脈。」
等他回去,一個人坐在寢屋中思考了很久。
裴青恩自認端方君子,卻料不到某日竟會對別人的夫人起意。
他重重揉了揉額心,「啊,真是瘋了……」
2
第一眼驚為天人,第二眼時卻已陰陽相隔。
第二次為那位晏夫人把脈,手指觸及的卻是她早已涼透的手腕。
裴青恩看著將死去妻子緊緊抱在懷中的男人,幾番想開口,卻說不出話,只是嘆息。
「請節哀。」
他本來還想斥責兩句說解夫人中的毒不難,只是時機晚了。要是早些請他來, 只要還有一口氣, 他也能與閻王爺搶人。
可話到舌尖又吞了回去。
他看著眼前男人痛苦不堪的糢樣, 只是默默在心中搖頭。
算了, 於事無補, 不必多言。
這次出診沒有收取診金。
今生:
1
裴青恩出身江湖中的聲名鼎盛的杏林世家, 賢名從前朝綿延至今。
他滿歲抓周時抓了草藥, 後來習醫,在醫毒兩門上都展現了異於常人的天賦。
但是從小性子淡, 生殺只在一念之間, 沒有太多是非倫常之分。
家中長輩嘆息著說:「此子才豔絕倫, 卻少一顆天生的善心,必須先修心才能醫人。」
於是他拜別父母,被送到在金鳳山中隱逸的二爺爺處。
上山的第五年, 江湖煙雨依舊悠悠,昔日門庭若市的世家卻招致災禍, 遭仇敵上門屠戮。
裴青恩是幸免於難的少數人。
自那以後,二爺爺不再拘著他磨煉心性, 「家都散了!還修個屁的心性!」
可裴家並不是聲息全無, 覆巢之下,仍有完卵, 幸存的子弟帶著仇恨與決心四散, 懷著複興家族的願望繼續走了下去。
野火燒不盡, 春風吹又生。
某一年,壞脾氣的老頭收到信, 信中說:「算算年頭,青恩也該學成了, 二伯也該放他下山了,無論往後選擇行醫還是為官,我們都已為他鋪好路, 他必定能成為裴家棟梁。」
老頭罵罵咧咧把信紙扔在裴青恩腦袋上,「要走就走!我又沒攔!」
裴青恩撿起信紙, 笑吟吟地。
「何必動氣?
「往後我就算離了金鳳山,也會回來看你。」
2
後來他果真下山,一路讀書做官,青雲直上,帶著裴家榮光重鑄。
某日, 裴青恩回來看望壞脾氣的老頭,看見他白發蒼蒼卻依舊精神抖擻, 心中放心許多。
「同我一道去京城吧。」
「不了,老頭子我守在金鳳山, 你自己記著寫信來就好。」
裴青恩微微嘆氣, 他就知道是這種結局。
後來爺孫閑聊,老頭忽然提起當年那個女孩。
「你當初不是屁顛屁顛地跟著人家下山治病去了麼?現在如何了?」
裴青恩默了片刻。
「她成婚了。」
老頭頓時拍案而起, 吹胡子瞪眼, 「不是?你連自己成婚都不告訴我?!」
裴青恩一頓,不禁笑出聲。
「又不是與我成婚。
「她嫁得有情人,琴瑟和鳴,很好。」
老頭遂尷尬地轉移了話題, 「呃啊,今晚的月兒甚圓,甚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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