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嫁於我時,才十七歲。
洞房花燭夜,她一臉好奇地蹲在我輪椅邊上,驚嘆不已:「你這暗箭是如何藏把手裡的?」
「你手上怎麼這麼多疤?」
「你腿當真斷了?下半身還有反應嗎?能做那事嗎?」
「……」
她嘰嘰喳喳,吵醒了將軍府的滿室冷清。
也喚醒了一個麻木的靈魂。
1
我為皇帝苦守邊關五年,早該功成身退,娶妻生子。
可惜我與他一同長大,太知道他是甚麼德行。
近來朝臣非議,說這天下是紀家的天下。
他心懷不滿。
於是當年出徵時贈我的刀,賦予我的權利,都想收回去。
甚至不惜以養傷的名頭,釋了我的兵權,還給我賜了婚。
「京城李木匠的女兒,驍勇名聲在外,鎮北將軍忠勇無雙,戍邊有功,今特賜婚於此,以彰其德。」
他坐在龍椅上,眼底盡是嘲諷。
賜婚只是為了羞辱我,卻要毀了一個姑娘一輩子。
我拖著半殘的身子跪了下去,不斷乞求他:「皇上,太醫說我命不久矣,還請收回成命。」
「紀行簡,皇恩浩蕩,朕給你的恩,你得接著。」
是啊,我與他,不過君臣而已。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2
看來這親是不得不結了。
久不在京師,我也不知道那姑娘怎麼樣,便讓手底下的人去打聽。
結果屬下回來後,卻支支吾吾:「將軍,這姑娘……她……」
「說吧!」
「這姑娘叫李向晚,沒甚麼好名聲,她被人退了三次婚,琴棋書畫女工更是一概不會,就只懂跟著她爹做木匠活。」
「她既如此不堪,那為何有人還願與她成婚?」
「因為她家有錢啊。」
聽到這裡我笑了。
屬下急得抓耳撓腮:「將軍您不想著退婚,竟還笑得出來?」
我咳嗽幾聲:「不是那姑娘不好,是世人貪得無厭。」
既想要錢權,又想要名利。
也罷也罷,想她是個經得住事的女子。
等我死後,自己也能好好過日子。
她想掙脫世俗,我便用整個將軍府給她做庇護,讓她快意餘生。
也不算虧欠了她。
3
大婚之日,我想本應賓客寥寥。
畢竟皇帝對我的態度,朝臣都看在眼裡。
誰想皇帝竟親自來了,身後還跟著文武百官。
年少時我們把酒暢聊,他說日後我若成婚,他必親自來賀,還要當證婚人,讓天下人都知道,我與他是手足兄弟。
如今倒也沒算食言。
我坐在輪椅上,被人推到他跟前。
「聽說民間有中三彩的習俗,如今朕親自來賀你新婚之喜,不知紀將軍可否露一手?」
話音剛落,下人便將弓丟在了我的腳下。
原來他不是來賀我,而是想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羞辱我。
他明知我手上有傷,拉不動弓。
卻依舊讓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醜。
看著遠處被高高挑起的彩花,我沉默不語。
朝臣黑壓壓地站在他身後,也沒有人敢說話。
劍拔弩張之際,一道清麗明豔的聲音忽然傳來:「我說怎麼還不來拜天地,原來外面這麼熱鬧。」
「這新娘子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還掀了蓋頭。」
「簡直是目無王法,無理取鬧!」
剛剛還安靜的朝臣瞬間炸開了鍋。
之前只聽聞她行事乖張,沒想到居然大膽到如此地步。
李向晚一襲紅衣,明豔照人。
她無畏無懼地往我身前一站,向皇帝行禮:「陛下,吉時快到了,不如就由我來射這彩頭吧。」
「滑天下之大稽!」
「這女子簡直粗俗不堪。」
「是啊,女子射彩,聞所未聞。」
或許是群臣的嘲笑取悅了皇帝,他居然欣然應允。
李向晚微微一笑,拿走我手裡的弓,搭好彩箭,好似聽不見那些譏笑嘲諷:
「一願夫妻和睦,日進鬥金!」
箭應聲離弦,穿透第一朵彩花,紛紛揚揚的彩紙飄然落下。
場內譏笑逐漸平息,皇帝臉上也露出詫異,她雀躍地跳了起來,又搭上第二支箭:「二願君身常健,福壽康寧!」
伴隨箭頭劃破長空的聲音,彩紙再次飛舞。
這次人群裡再沒有聲音。
她歡呼一聲,準備拿第三支箭時,我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從輪椅旁的把手裡抽出一把小弩,對準了第三朵彩花:「三願向晚一生順遂,萬事勝意。」
密集的彩紙落下,在場人的臉色比彩紙還五彩繽紛,好似他們數十年如一日的人生中,從未出現過如此情況,不知用哪種表情來面對。
皇帝亦然。
他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高朋滿座中,無一人是真心來賀。
他們被權利裹挾著,或麻木,或冷漠。
而夫人好似一把熾熱利劍,戳破了他們的虛偽。
漫天華彩中,向晚仰著螢白小臉,很是開心,她在我身邊拍手歡呼,激動地推著我的輪椅往喜堂跑去:「走咯!拜天地去咯。」
4
我二十七年來第一次紅臉,是在我的洞房花燭夜。
夫人目光如炬,先是滿心歡喜地盯著我的輪椅,擺弄著把手裡的機關,然後把目光落到了我的下半身。
我被盯得臉上像起了火。
她卻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唉!無礙,即便不能人道,紀將軍這張臉還是俊俏的。」
她竟然說……說出如此輕浮的話?
我心底不知怎麼忽然堵了一口氣。
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有人說我俊俏。
難道不應該是滿身煞氣嗎?
而且我也並非不能人道,只是……
算了,她還年輕,一輩子還很長,沒必要被我耽誤。
誤會就誤會吧。
於是我無奈一笑:「委屈你了,我……」
她連連擺手,「我可不委屈,將軍才是可惜了,這身量體魄,若是沒傷著,肯定能一次扛四五袋苞米,我家苞米快熟了呢……」
「……」
我幾欲開口,都有種提不起氣來的感覺。
夫人說話也真是……無人能及。
洞房花燭夜,應是兩情歡好時。
可她說我不能人道,便拉著我一起研究輪椅。
向晚一身素衣,隨意地坐在榻上,身邊亂擺著幾張圖紙,興高採烈地同我講輪椅該如何改進。
最後橫七豎八地趴在榻上睡著了,臉上還留著墨漬。
我搖頭嘆息,替她擦去臉上的髒污。
聽她嘟嘟囔囔說著夢話:
「回來了……出徵的人回來了。」
我心下微慟,思緒紛亂。
此時丫鬟悄然走了進來。
她看了看牀上熟睡的人,又看向我,勸道:「將軍的腿應該定時去施針,太醫已經等許久了。」
我按住痛到有些抽搐的腿,笑道:「剛剛聽夫人說話,沒註意到腿疼。」
丫鬟推我出去,因為曾是母親身邊的人,因此語氣裡多了幾分責怪:「夫人還是小孩心性,說起話來沒完,將軍應該顧及自己的身體。」
「不礙事,我喜歡聽她說話。」
5
夫人活潑好動,原本偌大的將軍府只有我一個人,冷冷清清。
可自她嫁進來後,我忽然覺得將軍府變得滿滿當當了。
譬如此刻——
「你們在掛甚麼?」
我原本在屋內看書,但外面喧鬧異常,索性也出來看看他們在搞甚麼名堂。
「這是夫人做的兔子燈,她說要掛起來,可是這梯子矮了點,夫人去找桿子了。」
ṱü₀這兔子燈……實在算不上好看。
只是她想掛就隨她去吧。
轉身正欲回屋。
忽然——
「我來啦!我來啦!我找著桿子了。」
循著聲音望去,夫人腳下踏著țũ̂⁵落花,端著我的長槍,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院中僕人皆臉色大變,她卻一臉得意:「你看我紮了很多兔子燈,我發現府裡太暗了,昨天我回來差點撞牆上……」
她一面說著,一面爬上梯子,用長槍的一頭挑起兔子燈掛到房梁上。
身旁屬下看不下去了:「夫人,這長槍不……」
我抬手阻止:「都愣著幹甚麼,還不幫夫人掛燈籠?」
言畢,我又縮回了那間不見光的書房。
țůₓ自受傷後我總是鬱鬱寡歡,先前強打的精神也頹然下去,好像世上沒有需要我花費心力去做的事。
不像以前在戰場上,每天都要繃緊所有弦,拼盡全力活下去。
「將軍明明想多跟夫人待在一起,為何又退回來?」下屬憂心忡忡的聲音自身後嚮起。
我怔怔地看著窗外的人。
她此刻正端著我的長槍打樹上的果子,槍有些重,她握不穩,一下打偏在旁邊的海棠樹上,驚起落英繽紛。
引得她不住地笑。
剎那間我竟然想,若是我能行動自如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幫她摘果子,打海棠。
想著想著我不禁自嘲地笑了。
太醫都說能保住性命就算上天眷顧了。
我竟然還在這癡人說夢?
不去打擾她,不與她扯上關系,等她想走的那天,或許我心裡會好受些。
將目光落回書上,我心口一陣發悶,甚至有些發疼,於是忍不住去摸抽屜裡的丹藥。
下屬見狀連忙制止:「太醫交代,此藥不可多食,您今天已經吃了三顆了。」
我心頭猛然升起一陣怒火,正要發作,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忽然出現在窗外。
「紀行簡,這果子好甜啊!你嘗嘗。」
李向晚抱了滿懷梨放在書案上,睜著亮閃閃的眼睛,期待地看著我。
沒來由的,心緒好像一下就平複了。
她拿起一個咬了一口,連連贊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梨!」
我也因此順手拿起一個。
但咬下去的第一口,一股酸澀猛然在嘴裡化開,她見狀終於忍不住埋著頭笑了起來:「哈哈哈,又騙到一個,堂堂紀將軍這麼容易上當啊!」
我無奈地放下了手中的梨,故作冷靜地拿起手邊的書。
她歪著頭看我,狡黠的眼睛像極了小狐貍。
6
後來我才知道,夫人滿府掛燈籠是因為她怕黑。
成婚後,她也沒有放下自己的木匠活,我這才知道她所說的木工,不是甚麼小玩意兒,而是給軍機營做弓弩。
軍機營的活計並不輕松,她常常很晚才回來。
丫鬟也旁敲側擊提醒過我,說她既然進將軍府,就不該繼續拋頭露面。
但我不甚在意。
她可以永遠做自己喜歡的事,不必因為任何人改變。
那天她很晚都沒有回來,我有些擔心,在書房門口等了兩個時辰,才見她抱緊自己的小包,從廊簷下一路小跑過來。
直到我叫住她,她緊繃的身子才一松,飛奔過來,撲進我懷裡。
我腿腳不便,只能用手臂攬住她。
我看著埋進我懷裡的腦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你跑甚麼?」
「你怎麼還不睡?」她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睡不著,出來透透氣。」
「那我陪你一起!」
她眼疾手快地推起我的輪椅,就往她院子裡去。
到底是誰陪誰啊?
我沒有戳穿她,任由她推著我四處亂竄。
初夏時節,花香幽幽地飄在空中,靜謐的庭院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們穿梭在錯落的燭火裡,身影與光影不停變幻,好似幻夢一場。
「今日過得怎麼樣?」我或許是瘋了,竟然會問出這種話?
可是她不覺得奇怪,反而順著我的話打開了話匣子:「害,別提了,今天剛出門,我最愛吃的芙蓉糕就賣完了,去軍機營又跟他們爭論了一場,晚上回家還聽馬夫講了鬼故事……」
她在身後喋喋不休,我靜靜聽著,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
他們說得沒錯,我就是想和她多待在一起。
我的確動了妄念。
人,的確是貪得無厭的。
一開始我就想遠遠看著她,現在我又想能跟她說上話。
……
反正她現在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在有限的時光裡,我想放縱自己一回。
那晚後,我開始等她回家,從書房門口等到府門口,有時候會帶上一點芙蓉糕,有時候會帶一件厚衣服。
然後等待她的身影慢慢出現在長街盡頭。
這漫長又枯燥的過程讓人甘之如飴,大概是等的人正在滿懷期待吧。
可我也知道,我這種人最好不要有期待,不然會比墜落地獄還痛苦。
7
某天我等了許久,她都沒有回來,察覺不對,我立馬派出暗衞去尋。
結果暗衞卻說她被人接進了宮裡。
聽到這個消息,我渾身血液瞬間凝滯。
我已經甚麼都沒有了,也甚麼都不爭了,他為甚麼還要剝奪我最後一點希望?
「魏子臨要做甚麼?準備車馬,我要入宮!快!」我發瘋般指示身邊的人。
暗衞謹慎地看我一眼,頓了頓道:「陛下沒有做甚麼,只是在給夫人說將軍之前打仗的事。」
「甚麼事?」
「說……說……」他斟酌著詞句,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我卻只覺周身暴戾之氣快要壓不住。
畢竟我與魏子臨一起長大,他最知道怎麼往我傷口上撒鹽。
「陛下稱贊將軍英勇,當年錦州與黎城同時被襲,將軍為了大義,棄自己父兄於孤城死戰,最後守住黎城,此等心性非常人所有。」
身體裡繃緊的弦突然就斷了,我頹然地癱倒在輪椅上。
暗衞伏在地上不敢再開口。
看著膝上盤子裡的芙蓉糕,我忽然冷笑一聲,然後獃獃看著長街盡頭。
果然我甚麼都抓不住,甚麼都會失去。
當年錦州與黎城失守,我帶著援軍,必須做出抉擇。
黎城作為關要,我選了黎城。
而錦州城外,敵軍盤踞,他們用三天時間屠了一座城。
當時我母親剛剛將我們的冬衣寄來邊關,他們到死也沒有穿上。
父兄死訊傳回京師後,母親悲痛欲絕,在家中自盡,我也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
想必他們恨極了我,都不願再見到我。
如今向晚也知道了,肯定會離我而去。
我獃滯地低頭看著芙蓉糕,想拿起一塊,手上竟沒有一點力氣,反而將一整盤芙蓉糕打翻在地。
「將軍該服藥了,夫人想必今晚不會回來了。」
丫鬟擔憂地勸道。
我卻像被抽離了靈魂一般:「不,我要等她回來。」
就算她大罵我一頓,或者恨我,厭惡我,我都想見她最後一面。
我想好好道個別。
曾經離別,我以為總會重逢,可惜有的人永遠留在了昨天,我一次都沒有好好地道別。
8
拂曉來臨時,那個小小的人影出現了。
她好像很累,平常總是昂揚的腦袋耷拉著,一臉疲憊。
走到府門口才慢慢抬起頭,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複雜。
「吃飯了嗎?」我率先開口,甚至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
她又低下了頭,小聲道:「吃過了,我先去休息了。」
然後慢吞吞地往府裡走。
我心下一緊,她沒有罵我,也沒有問我。
我寧願她對我橫眉冷對,也不想她失去往日蓬勃生機的樣子。
也可能她也在害怕我,怕我像舍下父兄那樣舍下她。
她回來後把自己關在屋子三天,不去軍機營,也不出來見人。
而我在她屋外待了三天。
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
知道刀已經懸在脖子上,卻還不死心,偏要等刀落下,偏要等她自己說離開。
直到舊疾複發,下人們把我抬回屋子。
病來如山倒,我覺得腿上似有萬蟻噬骨,疼得我想往牆上撞,四個人按著我灌了藥,才讓我昏睡過去。
夢裡光怪陸離。
我夢見了兄長,那時他 20 歲,我 17 歲。
我們跟隨父親出徵。
我騎著雪白的馬兒跟在他們身後,笑著跟兩旁歡送的百姓揮手。
可父兄卻笑都不笑一下,就冷著臉往前走。
那是我第一次上戰場。
光景猛然變幻,這次兄長躺在血泊裡,而母親立在一旁,面容扭曲:「我來給你哥哥送冬衣,你也穿上跟我們走吧!」
「你來……接我了嗎?」
我拖著病腿,爬向她。
可卻她冷冷地看著我,扯著嘴角:「是啊!行簡,走吧!時辰到了。」
9
走?我確實該走了,前路白骨累累,至暗潮濕,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解脫。
她應該走了吧?
又是不告而別。
不過這樣也挺好,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去了。
倏忽間,我睜開眼,屋內只一盞昏暗燭火,幾個心腹手下在另外一間屋子與太醫討論我的病情。
我掙紮著起身往前探去。
輪椅就在前面一點,右邊把手藏有弓弩。
我要給自己一個解脫。
「將軍憂思過重,況且他根本沒有求生意志。」
「那要不換幾味藥?總得想辦法吧!」
「唉,再名貴的藥材,也要他自己想好才行。」
隔壁時不時傳來議論聲,我也終於靠近了輪椅,伸直手去拿把手裡的弓弩。
突然,外間傳來砰的一聲,似有人撞在門上,剎那間,我收回了手。
向Ŧŭ₄晚穿著裡衣跑了進來。
她……她竟然沒走!
反而提著裙子跑過來,像兔子般三步兩步蹦到了我的牀上。
然後蠕動著往我被子裡鑽。
「外面的樹像老妖怪,好嚇人,我不敢回去了!」
她軟乎乎的窩在被子裡,我愣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臉上熱得厲害,趕緊出聲道:「那你也不能睡我牀上……快出來,我讓人送你回去。」
我話音剛落,被子裡的人就手一伸,抱住了我的腰:「我不!我今天就要跟你一起睡!」
我僵直著身子,拉她的手遲疑了。
猶豫不定是軍中大忌,可是在李向晚身上我犯了太多次了。
「不行,快出來。」我的抵抗太過無力。
「不出來!不出來!」她蒙在被子裡,聲音甕聲甕氣。
「……」
對於現在的狀況,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兒,被子被掀開一角,露出一張悶紅的小臉,她瞪著眼睛氣鼓鼓地看向我:「你好狠的心!外面那麼黑,你就不能讓我待在你身邊嗎?」
圓圓的眼睛瞬間蒙了一層薄淚。
她不是拿我尋開心,她是真的傷心了。
於是我慌張伸手,她卻把臉撇到一邊,不想讓我碰,但抱著我腰的手卻未松開。
「罷了,你想睡就睡吧。」
我好聲好氣中帶著幾分無奈。
她把臉轉了過來,眼睛紅紅的,語氣也帶著幾分哽咽ŧú₀:「紀行簡你快好起來吧!我們家的苞米真的快熟了。」
我目光微頓,心下了然。
夫人聰慧,她當然知道我剛剛想做甚麼。
所以換了種方式挽留。
這次換我轉過臉去擦眼淚。
她一直都沒想過走,即便知道我如此不堪,她也願意和我在一起。
我將手伸進被子裡,試探著摸她的肩膀手臂:「剛剛是不是撞門上了?疼嗎?」
10
翌日清晨,我伸手向旁邊,摸到一片冰冷。
睜開眼,旁邊早已沒了人影。
丫鬟端著藥碗進來,瞧我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夫人囑咐說將軍醒了記得喝藥。」
這算怎麼回事,第二天起來就讓我喝藥,好像我……
可昨晚……昨晚明明甚麼都沒發生!
「別笑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丫鬟不以為然:「我又沒說甚麼,將軍現在可願出去透透氣?夫人去了祠堂。」
她去祠堂做甚麼?
我心下一緊,快速喝了藥,讓人推我去祠堂。
祠堂內,所有靈牌都做了新的,一看就是出自她手。
一旁還立著一個一人高的長明燈。
小小的她,舉著香,在蒲團上跪得筆直:「三叔公、大伯、父親、母親、大哥……我現在正式來拜見諸位,不是以行簡新婦的身份來,而是以大梁子民的身份來,謝謝你們守著大梁,讓百姓安居樂業……你們是勇士,是大英雄。」
其實我兄長一點也不勇士,他也怕死。
他總念叨著,這仗甚麼時候打完,他要回家娶妻生子,然後經營幾個鋪子,再耕耘幾畝良田。
他要與他心上人永結同心,還要帶著他的孩子下河捉魚摸蝦,像我們小時候那樣。
以前父親總罵他,說他心底全無前程,盡是些風花雪月。
他說打仗有甚麼好,成了一將功成萬骨枯,敗了亦是馬革裹屍,黃土一抔。
他雖然嘴上這樣說,可後來也一個人死守了孤城三天三夜。
情緒在心口不斷翻湧。
日頭照在身上熱熱的,在這病體裡麻木許久的靈魂,似乎也開始回暖。
當日我只身一人進了皇宮。
魏子臨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竟還活著?」
11
他坐在金彫玉砌的龍椅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眼中早已沒有了為國為民的熱忱。
而我紀家世代忠良竟然侍奉這樣的君主?
「托陛下的福,我不但要活著,還要好好活著,今日入宮是想請陛下莫再叨擾我的家人。」
他眉毛一挑:「怎麼?你那不知不畏的夫人也怕你了?」
「勞您掛心,夫人明曉事理,回去就給為大梁犧牲的人重新做了靈牌,誠信祭奠。」
「只是魏子臨,你若再瘋下去,當心自食惡果!」
我冷眼看著他的表情逐漸扭曲,然後一腳踹翻書案,憤怒地指著我:「你敢這樣同朕說話!還當真覺得這天下是你紀家打的,便姓紀了嗎?」
「都是因為你!朝臣私下才會說我庸碌無為,憑甚麼所有好名聲都讓你一人占了,憑甚麼朕隨意指給你的人也能對你死心塌地,而朕摯愛的人……卻自請入冷宮……
「你們都嘲笑朕無能……都怨恨朕……」
自請入冷宮的人是葉貴妃。
她與魏子臨算是青梅竹馬,可是後來不知怎麼,死活不願意當皇後,所以魏子臨才立了現在這位。
封後大典當日,葉貴妃便自請入冷宮,如今已有四年。
「紀行簡,朕今日就要治你的罪!朕要讓你蹲大牢!讓你永無翻身之地!」
他說著就趴在地上找筆寫奏折。
一副瘋魔無狀的樣子。
「他何罪之有?」
一道凜冽沉穩țũ̂ₕ的女聲忽然傳來。
魏子臨整個人猛然僵住。
今兒這是甚麼日子,葉娩竟出冷宮了。
在時隔四年之後。
「紀將軍近來身體可好?」
葉娩白了一眼魏子臨,朝我施禮道。
「勞貴妃娘娘惦記,已經好多了。」
第一句話竟不是對魏子臨說?
看來某人又要氣死了。
果然,魏子臨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葉娩身後,死死地瞪著我。
「將軍一心為國,是大梁之幸,若今日陛下一定要治將軍之罪,那便先拿我葉娩開刀。」
葉娩不卑不亢地看著魏子臨,顯然是在逼他收回成命。
魏子臨橫行霸道了一輩子,沒想到竟然也會有被壓制的一天。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委屈地看著葉娩:「你出來就是想保紀行簡?沒有甚麼想對我說的嗎?」
「我與陛下無話可說。」
葉娩的目光冷如清潭,仿似一團化不開的寒冰。
「你既想護著他,那朕自然會如你所願。」
魏子臨落寞一笑。
「多謝陛下明斷!」
葉娩說罷便起身離開,只留魏子臨一臉幽怨。
我見狀無奈聳肩:「葉貴妃一身傲骨,屈居後宮太可惜了。」
「你閉嘴!」魏子臨咬牙切齒,譏諷一笑:「至少她還願意拉我一把,這輩子就這樣糾纏也挺好。」
「是嗎?可在我看來葉貴妃並不想與你糾纏」
「這些年你做了多少昏頭事你自己算算,皇後一黨狼子野心,你也該醒醒神了!」
這些年他囿於皇權,剛愎自用,離我認識的魏子臨相去甚遠。
可我還想再試一試。
當年力排眾議信我的人,我也想把他從非議裡拉出來。
即便可能會無濟於事。
只是後來,他雖為君明政,卻做了件荒唐事。
他強制將葉貴妃從冷宮接出,關了起來。
然後不到三個月,葉貴妃便病故了。
直到去世,也再未踏出禁錮之地一步。
聽說是生病了一直不肯吃藥,活活將自己熬死。
因她與我有恩,所以我親自去了她的故鄉祭拜。
她死後靈牌未入皇陵,而是被送回了故鄉。
因為她的家族親人都在那裡。
去祭拜的也唯我一人而已,宮裡也並未因此起多大波瀾。
直到年底皇帝病倒,魏子臨才連下三道聖旨召我入宮。
幾月不見,他形容枯槁。
見我到了,便屏退旁人,對我苦澀一笑:
「沒想到臨了臨了,我最信的人還是只有你。」
「行簡,最後幫我一次吧!我死後由你來輔佐新帝,唯有你重掌兵權,才能震懾滿朝文武。」
我眉頭微蹙,冷笑出聲:「你叫我回來就回來,不怕我為了報複你,教你兒子做個昏君?」
他咧嘴一笑,像我們小時候那樣。
「那我在天上,也會詛咒你。」
「行簡……你,怪我嗎?」
我嗤笑:「我天天過自己的好日子都不夠,哪有時間怪你!」
「那,再幫我一件事可好?」他從牀頭摸出一份密旨遞給我。
「你……要貶葉娩的兒子為庶民?」
「為甚麼?」
我詫異地看著他。
魏子臨眼角的淚落入白發:「我想你把他領回將軍府,對外宣稱是你的養子。他才三歲,很快就會忘記宮裡的事,可以在宮外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也避免皇後記恨,對他不利。」
我沒有急著答應他,而是說:「這事我得跟夫人商量。」
「好!這輩子沒跟你說過謝,快入土了還是要對你道聲謝。」
那天我好像丟掉了許多沉疴與負累。
只是冬天還沒過完,魏子臨就死了。
我按照他的旨意扶持新帝,重掌兵權,夫人也同意收養小皇子,並為他改名紀君安。
12
又一個初夏,夫人的苞米快成熟時,我已能借助拐杖下地行走。
走得最多的路,便是從軍機營到將軍府。
自從能走路,我就喜歡去軍機營等她下值。
來來往往的大臣見著我,不免恥笑一番,說我懼內。
我從未在意過那些話。
就像他們說向晚一女子不該入軍機營一樣。
我的夫人制得精巧絕倫的弓弩,憑甚麼不能來,反倒是這些老匹夫,冥頑不靈。
往往等上半個時辰,她就會從裡面出來。
彼時已日落黃昏,嫣紅帶紫的天光把一切都描了邊。
「今日小君安可讀書了?」
「你知道他不愛讀書,倒是擺弄了一下午木頭。」
「這孩子不會要步我後塵吧!」
「那也挺好……」
「今日有甚麼好吃的?」
「聽膳房說有荷葉雞。」
「真的!」
她揚起臉笑,隨風而起的發絲落滿金光。
在這場寧靜盛大的描摹下,路上行人稀少,斜陽將影子拉得老長,我們挽著手,聊一些瑣碎閑話,不緊不慢朝家走去。
李向晚番外:
我十歲時,邨裡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男人。
阿娘說男人出去打仗了。
我覺得她騙我:「那阿爹為何不去?」
「你爹跛了腳去不了。」
我思考一會兒,又歪著腦袋疑惑:「那大牛為甚麼能去?他天天只會傻笑,吃得又多跑得又慢!」
大牛是我們邨的傻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其他人都不願意聽我說話,但是他願意,還會一直笑。
「大牛人高馬大,又有力氣,所以能去。」
阿娘一面弄鍋裡的饃饃,一面抹淚。
因為我舅舅也去戰場了,阿娘很擔心他,像我擔心大牛一樣。
「那他們甚麼時候回來?」
阿娘一大顆眼淚落進鍋裡,柔聲細語道:「今兒大軍才出徵,還早呢!待會兒去廟裡的時候,你不許沒規矩貪玩,好好求菩薩保佑,他們明……明年春天就會回來。」
我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阿娘煎完饃饃,就挎著竹籃牽我去廟裡了,蜿蜒的田埂上走滿了女人,她們小跑著去廟裡祈福,或者送自己丈夫出徵。
我們路過山坡時,我就扯著腦袋在人群裡找大牛的身影,他明明又高又壯,可惜混入黑壓壓的大軍中,也像粒芝麻一樣找不見了。
阿娘停住腳步,看著踏起飛塵的大軍,眼淚徹底斷了線:「你舅舅的孩子還那麼小……」
她是說那個一拳能把我幹翻的大胖丫頭?也不小了吧。
我徹底放棄尋找大牛了,反倒是被一個騎在白駒上的少年吸引住目光,他穿著一身鮮衣,混在一堆黑芝麻中很紮眼。
別人都一臉肅穆,偏他笑得開心,還和夾道旁的百姓打招呼。
阿娘剛剛還哭著,見了他又暗聲罵道:「我呸!陛下昏了頭,竟真派一個紈絝出徵,怕是押送糧草也押不明白。」
我眨巴著眼睛,抿了抿唇:「阿娘,甚麼是紈絝?」
啪!阿娘一巴掌拍在我腦門上:「讓你讀書!你就成天跟你爹擺弄木頭!」
我齜牙咧嘴地捂住腦門,哇地哭了出來,與其他送行人的哭聲混在一起,倒也不突兀。
那天我無比虔誠地跪在菩薩面前,報了我們邨幾十號人的名字,求他保佑他們逢兇化吉。
第二年立春時,出徵的人回來了。
我狂奔到街上去接回朝的大軍。
紛紛揚揚的紙錢比大軍先到,雪白雪白從空中飄落,好像冬天還沒過去一樣。
又是那個少年,這次他沒有白駒可騎,臉上也沒有笑容。
而是披麻戴孝,抱著兩塊靈牌走在大軍前頭,夾道兩旁的人找到自己家人,就會沖進隊伍拉住他,人群不停地融入又分離,最後隊伍歪歪扭扭。
唯獨那個少年低頭走在最前面。
我被推著擠著往前去,一下子摔到他面前。
他終於停住了腳步,空洞的眼睛終於動了動,我捂著胳膊掙紮起身,一個高高胖胖的人躥了出來,猛地把我拽進懷裡。
我眼前一黑,只聽到熟悉的憨傻聲音:「晚晚,晚晚,真是晚晚,晚晚我耳朵沒了,嗚嗚嗚嗚。」
我仰起腦袋,是少了一只耳朵的大牛。
我撇了撇嘴還是沒壓住情緒,跟他一起哭了出來。
那個少年還是沒有情緒,繼續往前走,我問大牛耳朵怎麼沒了,他說箭射過來,哥哥把他推開,耳朵就沒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口中的哥哥,是那個少年。
阿娘向來料事如神,可是這次她料錯了。
這位少年不是紈絝,後來的很多年都是他在領兵。
他再沒有像年少時那樣笑過,每次打了勝仗回來也ƭŭ¹是冷著一張臉。
大梁很多年都在打仗。
後來我跟著爹去軍機營做弓弩, 接觸了一些朝臣,才知道他叫紀行簡。
等到我十七歲時, 仗終於打完了。
可這次他卻沒有站著回來,而是坐著輪椅。
我依舊遠遠看著他, 他依舊冷著一張臉。
當時, 我正打算把死乞白賴地跟著我的未婚夫, 推進糞坑。
看見他我就愣住了。
我的目光已經追隨他許多年了,他並不知道。
直到賜婚的聖旨拿到我家,我以為連皇帝都不慣我被連退三婚了,沒想到是要我嫁給他。
我還沒高興多久,就聽人們說我配不上他, 把我許配給他是羞辱他。
我一點也不覺得。
他像野草百折不撓,我似閑花, 能逗點小趣兒。
我與他就是天生一對。
我在婚宴上靠兩箭彩花,堵住了悠悠之口, 第二天人們說我直率勇敢。
其實也不然, 我這麼勇敢也有怕的東西, 我怕黑。
與紀行簡成婚後,他總不理我, 再多話的人也成了啞巴,沒想到突然有一天他在等我,那天我高興地演了出害怕的戲,趁機撲進他懷裡。
然後就開始天天等我,以前掛再多燈籠都冷清的將軍府,忽然變亮堂了。
可沒亮多久, 皇帝就召我入宮,他就像街頭巷尾的老媽子一樣, 不停地說不停țūₘ地說,三句不離紀行簡。
也虧他願意跟我說, 我才知道紀行簡經历過甚麼。
那天我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去,花三天時間做了一堆靈牌出來,高高興興地想去告訴紀行簡。
沒想到, 卻看到他那麼狼狽,殘喘, 絕望的樣子。
我用盡力氣撞開門闖進去,阻止了他。
我知他為何痛苦, 可他那麼好的人不該是這種結局。
我可以一次又一次拉住他, 直到他願意留下來。
正如他一次又一次為我想後路一樣。
他總覺得我會離開,便早早為我打算, 若他走了, 我也永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可是他這棵木訥的草似乎忘記了,我們一直走在同一條路上,肩並著肩,互相攙扶, 彼此托舉,是永遠不可能分開的。
因為在他不知道的年年歲歲裡,我們已經有許多次久別重逢了。
作者署名:十月獲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