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人人皆知,云贵妃宠冠六宫,已然胜过皇后。
可我不是贵妃,也不是皇后,只是一个被迫入宫不得宠的妃子。
没人知道,陛下曾在年少时对我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我原本,该是他的妻子。
1
云贵妃生辰那日,恰好是冬至。
宋承倾特意为她设了一场宴席,要求各宫妃嫔悉数到场为她庆贺。
我去的时候,路上碰上了皇后。
她的身子一贯是不大好的,今日又在落雪,吹了寒风,引得她又咳嗽了好几声。
我向她行了礼,然后将我怀里的汤婆子替换了她那个有些凉了的。
「娘娘身子不好,怎么也专程来这一趟?」
皇后有些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浅笑,有些无奈,「陛下发了话,本宫又岂能忤逆。」
我了然地点头。
的确是的。
天子一言,哪怕是尊贵的皇后都要屈尊去给一个妃子贺寿。
毕竟,这宫中人人皆知,云贵妃深得天子偏爱,宠冠六宫,哪怕是她闹到御书房,天子也只是轻笑一声,说一句,「娇纵!」
其实,宫中有不少议论,皆是不明白那云贵妃为何会如此得宠。
她容貌也好,家世也罢,皆是平平,这后宫之中,胜过她的可谓是数不胜数。
可偏偏,繁花万千,宋承倾只摘她这一朵。
我跟在皇后身后进了关雎宫,刚扶着皇后坐下,便听得小太监尖锐的声音——「陛下驾到。」
宋承倾目光淡淡地看着众嫔妃对他行礼,却在目光触及在云贵妃身上时,露出了难得的柔情。
云贵妃喜欢听戏,宋承倾为了哄她开心便请了京里最有名的梨园班子。
点戏时,云贵妃越过皇后,从太监手中拿过单子,「点一出《贵妃醉酒》吧。」
不知为何,云贵妃抬眸时,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倒真不是我的错觉,云贵妃果真开口叫我。
「本宫听说林妃曾在宫中望月楼上饮醉过,倒是像极了贵妃醉酒这一出。
「也是那一回,便有了身孕,生下了陛下的长子吧。」
那是五年前,我才进宫时的中秋,望月楼上,桂花树旁,我饮了一整壶桂花酿,醉得一塌糊涂。
也是那日,宋承倾将我从望月楼抱回了颐和宫,宿在了我的榻上。
后来,我便有了身孕,生下了宋承倾唯一的皇子。
我抬起眼,不明白云贵妃为何突然要刁难于我。
毕竟,人人都说林妃性子疏冷,不解风情,在后宫之中不得陛下宠爱,哪怕生下皇长子,也丝毫不得陛下看重。
正在我不解时,云贵妃突然捂着嘴干呕了起来。
如此,急坏了天子。
台上的咿咿呀呀声戛然而止,太医急匆匆地赶来为贵妃搭脉,愁眉逐渐舒展,大声恭贺道:
「恭喜陛下,贵妃娘娘有意了。」
宋承倾自然是喜不自胜,连忙让太监拿来一件锦绣披风亲自为云贵妃披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晓意,咱们有孩子了,你真是给了朕一个天大的惊喜。」
云贵妃依偎在宋承倾的怀里,目光里却充满了得意,轻飘飘的扫视在大殿之中的每一位妃嫔身上,最后,直直地看着我。
如此,我便是明白了她为何突然对我这个不受宠的妃子充满了敌意。
她有孕了。
那我的孩子便成了她腹中孩子的阻碍。
2
自从云贵妃有孕后,宋承倾更是宠她得无法无天。
不仅借口有孕不去凤仪宫向皇后请安,就连皇后用来调养身体的百年老参也被她以安胎之名悉数拿走。
宫女回禀给皇后时,皇后刚喝下汤药,顿了一瞬猛地咳了好几声。
我拧了拧眉,问道:「陛下可知道?」
宋承倾该知道皇后身子不好,每日都需要参汤调养身子,他宠爱云贵妃,却也不能置皇后于不顾。
宫女许是积怨已久,闷哼一声,「奴婢托连公公同陛下说过,可陛下只说用别的药材代替就是。」
皇后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本宫的身子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左不过是好不起来,用什么药材都是差不多的。」
我抿了抿嘴唇,哄她高兴,「娘娘当然能好起来的,你瞧,春天快到了,娘娘最喜欢的玉兰花快要开花了。
「届时,臣妾还想麻烦娘娘替我绣一块玉兰花的帕子呢。」
皇后看着我笑了起来。
在我的搀扶下,我们走到了凤仪宫里那棵玉兰树下。
光秃秃的枝干被白雪覆盖,可等到春天,它便会抽出新芽,开出漂亮的花儿来。
「看来月下浑无色,却认枝头有暗香。」
皇后总算有了些笑颜,随口吟了一句诗。
这时,云贵妃不请自来,指着那棵还没有抽芽的玉兰树。
「臣妾如今有孕,最是喜闻花香,尤其是玉兰的味道,听说皇后娘娘宫中这棵玉兰树是娘娘亲手栽种的,定是最好的。
「恳求娘娘割爱,看在臣妾腹中皇子的份上,将其让给臣妾吧。」
她说是恳请,却是挑起眉梢,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皇后微微蹙眉,没有应答。
这棵玉兰树是她从宫外带来的种子,亲自栽种,亲自施肥浇水,看着它从一棵小树苗长成了如今这样茁壮的大树。
她曾同我说过,这是她唯一的念想。
我朝云贵妃行了礼,「如今还不到玉兰开花的时节,若是贵妃娘娘喜欢玉兰,不如请宫中的花匠从御花园里移植几棵到娘娘的关雎宫,待到春暖花开时,景色定是胜过这独独一株的。」
云贵妃嗤笑一声,冷眼看着我。
「林妃平日里沉默寡言,不与人亲近,不曾想竟是这般伶牙俐齿的,敢同本宫顶嘴。
「可是林妃该要知道,以下犯上,可是要受罚的。」
见云贵妃目光不善,皇后连忙出声,「若是贵妃喜欢,那便将这棵树移植过去就是了,何必因此小事,姐妹之间生了嫌隙。」
皇后将我拉至身后,正欲喊人来移植玉兰树时,却被云贵妃打断。
「皇后娘娘身为后宫之主,难道不知尊卑二字?
「难怪陛下要臣妾来协理六宫,原来竟是皇后娘娘管理不善,太过妇人之仁。
「既然皇后娘娘要做好人,臣妾便不介意做个严守规矩的恶人了。」
她的宫女搬来了铺满了银狐皮的软榻,她慵懒地靠了上去,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轻声道:
「林妃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罚跪三个时辰。」
皇后有些怒了,低声呵斥,「贵妃,本宫面前,岂容你放肆!」
云贵妃却只是淡淡地看了皇后一眼,只是笑道:
「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便不要站在这外头吹风了,进去歇着吧,臣妾会替娘娘治理好后宫的。
「若是皇后娘娘觉得臣妾处置不当,那便去陛下那里告臣妾一状就是。」
然后朝她的宫女使了眼色。
她的宫女立马上前,押着我跪在雪地里。
3
数九寒天,冰冻三尺。
哪怕我穿了厚厚的袄子,也依旧能感受到膝盖处传来的阵阵寒意逐渐蔓延全身。
这京城的冬天,当真是冷极了。
见我摇摇欲坠,雪枝连忙扶住我,「贵妃娘娘,虽然我家娘娘不受陛下宠爱,可到底是皇子生母,请你看在大皇子的份上,饶过我家娘娘这一回吧。」
云贵妃冷笑,「怎么,仗着生育了皇子便可以目无尊卑不敬本宫了吗?」
我强撑着抬眸看她,却只见她的眼中充满了戏谑和嘲讽。
她拢了拢大氅,轻声道:「看来的确是皇后娘娘治理后宫太过仁慈,让你们随意惯了。
「本宫今日就杀鸡儆猴,让阖宫上下都警醒着些,莫要不知分寸,失了体统。」
我低眸不语,只觉得连心都冷得发抖。
瞧瞧,这就是宋承倾宠爱的女人,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到底是他的宠爱,给了她狂妄自大的底气。
宋承倾来时,我不知已经跪了多久。
他径直走到云贵妃身边,亲昵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
「这般天寒地冻,你又何必同她计较,万一感染了风寒怎么办?
「你若是喜欢玉兰,朕便让人在关雎宫里种满玉兰树,可好?」
他温声细语地哄着,自始至终连一片余光都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4
那天跪了一个多时辰,便受了寒,病了一场。
我迷迷糊糊地昏睡了一场,醒来时,便看到时安守在我的床边。
时安是我的孩子,也是宋承倾唯一的皇子。
只是他并没有养在我的身边,而且在三岁时便被送到了昭阳殿由宫女、太监们照料。
旁人都说,因为宋承倾不喜欢我,所以也不想皇子和我太过亲近,免得生出太多的母子之情,日后或许时安会记在皇后名下,名正言顺的继承皇位。
时安一见到我,便摸了摸我的脸,小声啜泣起来,「母妃怎么生病了,母妃疼不疼啊?」
我摇摇头,伸手为时安擦去脸上的泪水,哄着他,「安儿不哭,母妃只是有些风寒,母妃看到安儿便不疼了。」
时安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喂给我,「安儿知道母妃最喜欢吃桂花糕了,所以偷偷藏了一块,就等着见母妃时给母妃吃。」
宋承倾只准许时安每月初一十五同我见上一回,也不知这块桂花糕时安藏了几日了,吃起来已经有些发酸了。
可心里却是觉得甜的。
我的时安今年才四岁,已经这般懂事乖巧了。
他同我讲他已经学会了整篇的《三字经》,还要背给我听。
他正背着,皇后便推门进来了,身后还跟着昭阳殿的嬷嬷。
「林妃娘娘,殿下已经出来半个时辰了,该回去做功课了。」
我看着时安,一时间竟不自觉地流出眼泪来。
时安抱住我,轻声在我耳边说,「母妃乖乖喝药,安儿下次再来看母妃。」
说完,便乖巧地跟着嬷嬷离开了。
见我一直盯着时安小小的身影,皇后叹了口气。
「陛下只肯让安儿来半个时辰,我……」
我抹了一把眼泪,轻声道:「臣妾明白,多谢娘娘。」
若不是皇后亲自开口,只怕宋承倾不会让时安来看我。
皇后接过雪枝端来的汤药亲自喂我,「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贵妃刁难。」
我摇头,「娘娘不必自责,贵妃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倒是连累娘娘受委屈了,若不是娘娘及时请来陛下,只怕我还要在那雪地里跪着。」
皇后见贵妃执意为难我,便连忙去了皇极殿求见宋承倾,可那时宋承倾正在议事,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皇后便顶着寒风等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总算等到了宋承倾。
皇后看着我,满脸担忧,「贵妃本就娇纵,如今有孕,又对你和安儿起了歹心。
「只怕,她往后还要为难于你。」
5
果然如皇后所言。
养病期间,云贵妃派人送来了几匹锦缎。
说是想为腹中孩子制一些衣裳帽子,却又因不善女红,便将这件事交于我来做。
只因,我是宫中唯一生育过的。
熬了一个多月,我总算缝制好了一件小衣裳和一个虎头帽。
夜里,雪枝替我包扎手指,心疼得不行。
「贵妃娘娘明知你同她一样是将门之女,最是不善女红,偏偏还要你亲自缝制衣裳帽子,这分明是故意刁难娘娘!
「都说十指连心,这十根手指头八根都扎破了,得多疼啊。」
我看着包着绢布的手指,忍不住叹气。
「雪枝,你跟着我在宫中这么多年,实在是受委屈了。」
雪枝摇头,语气却哽咽,「奴婢不委屈,奴婢是替娘娘委屈。」
她一边将做好的衣裳帽子收拾起来,一边说着,「奴婢还记得娘娘当初在北境时是那般肆意明媚的,像极了盛开的红山茶,如今,却生生被这十丈宫墙困住了。」
见我盯着窗外天际那一轮渐沉的落日,她顿了顿,叹了口气。
「北境的落日,可比这京中的美过百倍。娘娘,你说我们还能回到北境吗?」
我低眸,想起曾经我也为了亲手绣一枚香囊刺破了手指。
「回不去了。」
不论是北境,还是曾经,我都回不去了。
6
云贵妃流产了。
在她有孕五个月的时候,某天傍晚突然就见了红,太医竭尽全力也没能保住胎儿。
云贵妃悲痛不已,哭得肝肠寸断,直言有人蓄意谋害皇嗣。
「陛下,臣妾有孕以来,处处小心,太医也说胎象安稳,怎的突然就流产了,定是有人故意害臣妾,害臣妾的孩子!
「请陛下一定要在臣妾做主!」
这件事就像是砸进池子里的一块巨石,顿时在后宫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宋承倾勃然大怒,下令要彻查此事。
关雎宫内,被翻了个底朝天,每一样东西都由太医亲自查看。
查来查去,查到了我的身上。
连公公来颐和宫时,皇后刚同我说完话。
她说:「贵妃流产,只怕后宫不得安宁,也不知有多少人会被牵连其中。」
她话音刚落,连公公便来了,「林妃娘娘,陛下请您去一趟关雎宫。」
皇后急忙问道:「公公可知陛下召见林妃是为何?」
连公公犹豫片刻,才道:「事关皇嗣,奴才不敢妄言。
「若是皇后娘娘心存疑虑,不如陪林妃娘娘一同去一趟吧。」
我刚到关雎宫,云贵妃便用枕头砸向我,哭喊着。
「林妃,你心思为何如此歹毒,连一个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金丝软枕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头上,让我一个踉跄。
我看向宋承倾,「臣妾不知犯了什么错。」
宋承倾冷眼看着我,将虎头帽掷到我的脚下,冷声道:「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原来,我亲手做的虎头帽里藏了一种药效猛烈能致人流产香料,因此导致云贵妃流产。
我跪在地上,目光平静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臣妾没有做过。」
别说我没有害云贵妃之心,就算有,也不至于蠢到用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来下毒。
这跟自掘坟墓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如何洗脱嫌疑,可我不能自辨。
这时,云贵妃不顾刚刚小产虚弱的身体,冲了过来。
「不是你还会是谁!你就是记恨我罚了你,又不想我生下皇子威胁到大皇子的地位,所以下此毒手!
「林月曦,你好狠的心啊!」
云贵妃想要打我,却被宋承倾制止。
他揽着哭得泣不成声的云贵妃,垂眸看我。
「若你拿不出证明清白的证据,那便……」
宋承倾正说着,雪枝突然跪下,她含泪看着我。
「陛下,这虎头帽虽是娘娘亲手制作,可并非没有经过他人之手。
「那日,奴婢陪娘娘将虎头帽和新衣裳送到关雎宫时,路上碰到了皇后娘娘宫中的宫女……」
6
事情峰回路转。
宋承倾派人将那日的宫女找来,一番拷打之下,宫女招认,那香料是皇后指使她放进我做的虎头帽里,为的就是不让云贵妃顺利诞下皇嗣。
而侍卫在皇后寝宫的妆匣里,搜到了一盒严密收藏起来的香料,与藏在虎头帽里的如出一辙。
那宫女是皇后从娘家带来的,从皇后进宫后便一直在身边伺候,算得上是皇后的亲信。
她的话,无疑是将皇后钉在了谋害皇嗣的罪名之上。
云贵妃愣了一瞬,恍然大悟般,「的确,那日送东西来的不是林妃。」
她突然大哭起来,指着皇后怒吼道:
「原来是你!
「皇后,你看着与世无争,不曾想竟暗藏杀心,使出一箭双雕的手段,既能让我ẗüₜ的孩子不能出生,又能让林妃背上谋害皇嗣的罪名。
「皇后,你真狠毒!」
我抬头看向皇后。
只见她凄凉一笑,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没了血色。
她将头上的凤冠取下,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桌案上,目色平静得像是一池毫无波澜的死水。
「事已至此,陛下如何处置臣妾,臣妾都认了。」
宋承倾对皇后并无多少怜惜,甚至都懒得看她一眼,只是揽着悲痛愤恨的云贵妃,冷淡地下旨。
王皇后被废,打入冷宫。
不仅如此。
宋承倾执意彻查,直接将谋害皇嗣的罪名牵连到了前朝,以前朝后宫私相授受谋害皇嗣之名罢黜王丞相官职,命其告老还乡。
至此,王氏一族覆灭。
7
皇后被打入冷宫那日,我第一次去了皇极殿。
连公公将我拦在门外,「陛下知道娘娘会来,也知道了娘娘为何而来,吩咐了奴才让您回去。」
不由得,我的目光钻进了皇极殿没有合拢门缝里,隐约瞥见里面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似乎在因什么事烦恼。
我对连公公道:「劳烦公公通禀一声,我在这里等着,等到他愿意见我为止。」
连公公面露难色,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禀告。
不多时,大门开了,连公公道:「林妃娘娘,陛下宣你进去呢。」
他顿了顿,又小声道:「陛下现下正窝着火呢,娘娘说话还是谨慎些,莫要惹怒天颜,引火烧身。」
我点了点头,径直进了皇极殿。
只见殿内一片狼藉,奏章洒得四处都是。
宋承倾头也不抬,只是冷声道:「朕知道你是来替王氏求情的,求情的话就不必说了。
「王氏谋害皇嗣,罪大恶极,只是废除后位打入冷宫已是念及多年情意。」
我随手捡起一封地上的奏章,上头明晃晃地写着为皇后和王丞相鸣冤叫屈。
我笑了笑,眼中满是讽刺地看向那高高在上的天子。
「陛下当真是为了给云贵妃腹中的孩子求一个公道吗?」
我将奏章摆在宋承倾的面前,低声笑了起来。
「我真是替皇后感到难过,当初明明是你非要娶她的,可如今,她没了价值,又不讨你喜欢,你便弃如敝屣,她这一生,真是不值得……」
宋承倾手中的笔终于顿住,他缓缓抬眸看我。
一旁摇曳的黄色烛光映在他的眼睛里,一时间我竟分不清他的情绪是什么。
他沉声道:「林月曦,你连自己都不在乎,却在为她打抱不平吗?」
蓦地,他嗤笑起来。
「林月曦,在你心里,任何人都比我重要,对吗?」
宋承倾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我,我竟觉得他黯淡的双眸里有细碎的……悲凉。
他指着龙椅,神情寥落。
「曾经我以为只要我坐上这个人人梦寐以求的龙椅,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如今,我坐在高位,想要的却都得不到……」
我垂下眼眸,冷声打断他的话。
「所以你为了紧握权力,便要让一个无辜之人余生都在冷宫里凄凉的度过一生吗?
「陛下,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私。」
宋承倾脸色顿白。
我走出皇极殿后,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
迎面而来的云贵妃被惊得顿住了脚步。
8
废后从凤仪宫迁到冷宫时,什么都没带,独独将院中的那一棵玉兰树移植到了冷宫里。
我去冷宫看望她时,她正坐在玉兰树下泡茶。
见我来了,她连忙起身,有些着急地向我解释。
「月曦,关于虎头帽里的香料……」
我接过话,「阿姮姐姐,我自是相信你不会有害人之心,更不会害我。」
她本就对宋承倾没有情意,皇后之位于她而言是枷锁是负担,她又怎么会为了坐稳自己的位置而痛下杀手呢?
没人会为不在意的东西费尽心思。
「我只是不明白,明明不是你做的,你为何要认下这个罪名?」
她嘴角浮起一抹苦笑。
「月曦,你知道我在这个宫里有多难熬的,每一天都让我觉得无比的煎熬。
「皇后之位看似风光无限,可于我而言,只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她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君要臣Ţů⁼死……」
我低头饮茶,不再追问。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
王姮捏紧了杯子,眼神空落落地盯着那一棵已经开始抽芽的玉兰树,问我。
「月曦,你说北境的玉兰也是这般好看吗?
「是不是也会生得这般高大茂盛,他……会不会爬上树坐在枝干上吹长笛?」
我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
那是许多年前,我的阿兄代替父亲从北Ŧū₇境回到京中述职,我们去往城外的大悲寺祭拜母亲灵位。
便是在那里,阿兄与王姮初遇。
他爬上寺外的一棵玉兰树上,拿起长笛吹奏起来,壮阔的笛声引来了在大悲寺烧香的王姮。
他们四目相对,便是一眼定情,更是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只是可惜了。
王姮身为丞相之女,婚姻大事不能自己做主,被家族利益所裹挟被迫嫁给新帝,变成了一个深宫之中独守寂寥的可怜女人。
而她唯一的念想,便是阿兄给她的玉兰树种子。
如今,种子长成大树,他们已经分别六年了。
王姮低了头,淡淡道:
「可惜,北境的风光,我此生无缘得见了。」
我抬头看去,目光却始终无法越过这方方正正的天。
是啊,我们都只能锁在这金黄色的囚牢之中。
9
那日后不久,我便病了。
开始时只是虚弱乏力,后来便是越发严重,只能日日躺在床上。
太医来瞧,也只说是积郁成疾。
深夜时,昏暗的烛火慢慢地摇曳,我不知宋承倾是什么时候来的。
只是我夜半口渴,喊了一声喝水,是他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清水。
「加了花蜜,喝了可以滋润嗓子。」
我手顿住,惊讶于他的突然到来。
他就这样,就着淡淡的烛光,静静地凝视着我。
不知为何,我只觉得他身上笼罩下一层淡淡的悲凉,再没有君临天下的帝王霸气。
他拿出一只绣着两只歪歪扭扭的鸳鸯的香囊,语气近乎恳求,「月曦,若我说我错了……
「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弥补当初的机会……」
宋Ţùⁱ承倾有多久没有来过颐和宫了呢?
好似自时安出生后便再没来过了。
我们之间的过往,好像就是从那时起戛然而止的。
可曾经,我们有过那样美好的曾经。
曾经,宋承倾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他的母妃亦是宠冠六宫。
可就因如此,他的母妃受到陷害,被先帝厌弃,死在了权力斗争之中。
自然,宋承倾也不再受宠,被先帝放逐到北境军营之中,美其名曰为,历练。
北境由我父亲镇守,自母亲离世后,我和阿兄便也跟着父亲久居北境。
宋承倾第一次见我那日,我正在那场同阿兄比赛射箭。
阿兄见赢我不成,耍赖将我的箭射偏,好巧不巧的,那支箭擦着宋承倾的肩膀划过,险些伤了他。
我问他,可有受伤。
他却说,姑娘好箭法。
我觉得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此后,宋承倾便住在了北境军营之中,由父亲亲自教导骑术兵法,我们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直到六年后,先帝病重。
他要回去争一争皇位,也要为自己的母妃争一个清白名声。
临行前,他同我承诺,「月曦,你等我,等我回来娶你!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可惜,誓言向来只在说的时候作数。
我等了他一年,却等来他为了争夺皇权要迎娶丞相之女的消息。
我还记得消息传来的那一天,阿兄喝得烂醉。
而我,捏住手腕上的缠金丝手镯流了一夜的眼泪。
10
我从宋承倾手中拿过那枚香囊。
连鞋袜都顾不上穿,走到烛台前用烛火点燃了那只香囊。
宋承倾愣了一瞬,飞快地夺过燃着的香囊,竟用手将上头的火苗熄灭。
只是还是晚了一些。
香囊烧了个洞,两只鸳鸯只剩孤零零的一只了。
他捧着残缺的香囊不可置信又悲怆地看着我,声音带着哽咽。
「林月曦,这是你亲自为我做的!你连这点念想都不愿意留给我吗?你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你当真如此恨我吗!」
柔白色的月光从窗棂洒了进来,我隐约看到铜镜中自己的脸色惨白。
我走到窗口的软榻上坐下,嘴角竟不自觉地浮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宋承倾,我们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呢?」
我叹了口气,就着惨白的月光看着他满目悲痛的脸。
「我们的情意早在六年前就断了,是你以我父兄的性命要挟,非要将我困在这深宫之中,爱也好,恨也罢,难道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当初,我守着他的一句承诺,日日等在北境关口,只等着他回来娶我。
可他骗了我,失信于我,我自然不愿再嫁给他。
可他偏偏在登上皇位后用我父兄的性命威胁我嫁给他。
瞧,明明是他做尽了让我怨恨的事,却又来质问我为何要恨他。
宋承倾愣住,痛苦地闭上双眼。
「我知道……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是绝对不能允许我的背叛的……
「我也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在先,不如就放手,让你在北境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是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你欢天喜地另嫁他人,我从梦中惊醒,心痛到无法喘息……那时我才明白,我根本不能失去你!
「月曦,我没办法,我知道你向来骄傲又决绝,我没办法用感情将你留在我的身边,我只能用你父兄的性命威胁你……哪怕你恨我,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我发出一声嗤笑。
「既然你明知我会恨你依旧要那么做,现在又在抱怨什么呢?」
宋承倾颓然倒地。
11
那晚以后,我便再没见过宋承倾。
关于他的消息,我只能偶尔从宫女太监的闲聊中听得一二。
听说,宋承倾宠爱云贵妃更胜从前,宠得她无法无天,更是刁蛮娇纵。
那日,我正喝了半碗汤药,突然猛地咳嗽起来。
我捂着嘴咳了许久,直到感觉到喉咙里涌出一丝腥甜,伸手一看,鹅黄色的手帕上染了许多腥红。
雪枝一惊,手中端着的茶杯砰然落地,连忙扶着我,「娘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咳血呢!」
我没来得及回应雪枝,便觉得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到底睡了多久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宋承倾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年,骑着马追在我的身后,大声地喊我,「月曦,你答应过我,只要我的骑术能胜过你你就愿意嫁给我,你别不许反悔!」
说完,他猛的一挥鞭,飞快的追赶上来,衣袍被风吹得飞起,身侧尘土飞扬,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后来更是与我并驾齐驱。
直到最后一步,他抢先越过了终点,得意忘形地朝我挥手,「月曦,我终于能娶你了!」
我羞得低下了头。
或许宋承倾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天我故意跑得慢了一些。
他想娶我,我亦是想嫁给他的。
醒来时,我便看到雪枝挂着泪痕的脸。
「娘娘,你可醒过来了,真是把奴婢吓坏了……」
我看着雪枝,听她将我昏睡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我突然咳血昏迷竟是中了毒。
太医诊治后,宋承倾发了好大的火,将颐和宫的宫女太监全都严查了一番,最后查到了是小厨房烧火的小太监偷偷在我的汤药里下了毒。
所幸自王姮进冷宫后我便郁郁寡欢,饮食不多,才没有中毒太深,还有得救。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是谁指使的?」
「云贵妃。」雪枝道:「现下,陛下正在关雎宫处置呢。」
12
我到关雎宫时,宫女太监已经被打发走了。
只有宫门口新种植的玉兰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云贵妃正跪在宋承倾面前,头发散乱,面容憔悴地看着坐在他。
「陛下打算如何发落臣妾呢?杀了我吗?」
宋承倾冷眼看他,语气里是毫不掩饰怒气,「怎么,你不该死吗?」
他起身走到云贵妃身上,用力地捏住她的下巴。
「你买通颐和宫的小太监给林妃下毒,险些害她惨死,仅此一条就够你死千百遍了。
「朕原以为你只是刁蛮任性,没什么脑子,想不到是朕小瞧你的手段了。」
云贵妃抬眼看着宋承倾,两行泪潸然而下,凄凉地笑了起来。
「臣妾有什么手段?臣妾不过是不想一辈子做旁人的替身罢了,这有什么错?
「臣妾还记得第一次与陛下相遇,是臣妾随父亲伴君春猎,臣妾纵马射杀了一只野兔,陛下夸我巾帼不让须眉,说最喜欢我这样真性情不骄矜的女子,将我带进了宫,封了贵妃……
「我以为,陛下宠着我,纵着我,是真心爱我的……
「可那日我看到林妃从皇极殿出去后才知道,陛下心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陛下因为太后当年荣宠太盛被陷害入冷宫惨死一事心有余悸,所以不敢将自己的真心摆在众人面前,所以让臣妾来替她承受这些……
「可是陛下,臣妾做错了什么?」
云贵妃抹了一把眼泪,憔悴的脸上莫名有一种凄凉的美感。
宋承倾冷哼一声,「这三年来,朕让你拥有了无人可比的宠爱,你该知道满足。
「若你安分守己,依旧是高贵的贵妃,何至于落到现在的下场。」
听到这话,云贵妃僵了一会儿,才缓缓看向宋承倾,目光里满是讽刺。
「安分守己?陛下的话可真是好笑。」
她红着眼喊道:「陛下为了给她们母子铺路害死了臣妾的孩子,还怪臣妾不安分守己?
「陛下,你真是太狠心了!臣妾腹中的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下得去手!」
云贵妃声嘶力竭的哭喊,让我心中毛骨悚然,只觉得心像是被戳了个大窟窿,寒风瑟瑟的钻了进去。
原来……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原以为宋承倾只是借云贵妃流产一事发落了皇后和王丞相,不曾想,他竟是幕后黑手。
此刻,宋承倾面色沉得如墨。
「害你流产之人是朕,你要恨就恨朕,要报仇也来找朕,她是无辜的!」
云贵妃悲痛地闭上双眼,哭出了声。
一会儿后,她ṱū₍缓缓起身,走到了床榻旁不知俯身在做什么。
再回过头时,满目悲怆。
「既然陛下说林妃无辜,一切都是陛下做的,那陛下便偿还给臣妾和臣妾的孩子吧。」
她边说边走向宋承倾,直到她与他近在咫尺时,一行泪顺颊而落。
同时,藏在她袖口里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宋承倾的心口。
13
云贵妃因刺杀皇帝被当场绞杀。
也不知是宋承倾命大,还是云贵妃没想真的杀了他,差了两寸,没有伤及到性命。
可是却引发了旧疾,怕是不太好。
连公公告诉我,宋承倾的旧疾是六年前落下的。
那时,他与王姮的婚事刚定下,他便不管不顾的要赶往北境同我解释一切都是为了皇位,只是在路上遇到了其他皇子派来的刺客,一箭射到他的心口。
若不是王丞相早有部署,及时救了他,只怕那时他便死了。
连公公叹气,「林妃娘娘,其实这些年来陛下过得也很辛苦。多少个夜晚,他都偷偷站在你的窗户外守着你……
「旁人不知陛下对你的情意,可奴才却是看在眼Ṭűₑ里的。」
宋承倾躺在榻上,脸上白得吓人。
他哑着嗓子问我,「月曦,你都听到了对吗?」
这一刻,我竟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能默默点头,「是。」
「可是,陛下害死云贵妃的孩子当真只是为了我和安儿吗?」
「林月曦!」宋承倾咬着牙,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怒意。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笑。
「陛下实在是好手段,用自己的孩子陷害皇后,借此罢黜了王丞相,夺了丞相手中的权力,如今又用这个可怜的孩子来换取陛下想要的爱情,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我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陛下应该早就发现我站在门口了吧。」
殿内一片寂静。
许久,他才开口:「我知道当初我为了皇位另娶他人,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可是月曦,我不想失去你,我只是想要一个弥补的机会而已,你为何都不愿意给我呢?」
他顿住,看我时满目的悲痛,「月曦,哪怕我现在时日无多,你也不能可怜可怜我吗?」
自从宋承倾查到是云贵妃给我下毒后便安排好了一切。
他故意等我醒后才处置云贵妃,为的就是让我从云贵妃口中得知他为我做的一切。
他算到了所有,唯独没料到云贵妃会为了自己的孩子狠心刺杀他,因此引发了他的旧疾。
14
那日,冷宫突起大火,废后王氏葬身火海。
我同王姮告别时,泪流不止。
「阿姮姐姐,往后世间便再无废后王氏,只有王姮Ṫű̂₂。去吧,去北境吧,阿兄多年未娶,他还在等着你。」
王姮握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哽咽。
「月曦,那你呢?那你怎么办?一辈子都困在这深宫之中吗?」
我垂眸,「我这一生只能困在这深宫之中了。」
即使宋承倾不愿意放王姮出宫,我也只能留在宫里,踏入皇宫的女人,这辈子都是出不去的。
我不过是用了旧情做交换,以陪在他身边为代价。
我们这群人之间,总得有人终成眷属。
送走王姮后,我便回了颐和宫。
如今,宋承倾不再掩饰对我的真心,大张旗鼓地住进了我的颐和宫,日日与我在一处,就连处理朝政也在颐和宫里。
他待我极好,什么奇珍异宝都送到颐和宫,什么好吃好喝都先紧着我。
就像往日对待云贵妃那般, 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里,宋承倾猛地咳了几声, 我起身喂他喝水。
他握着我的手, 像是忆起往事。
「月曦, 你还记得吗, 我刚到北境那一年,练习骑术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摔伤了手,你也是这样喂我吃东西的。」
我笑了笑, 「陛下记性真好。」
他从身后揽住我,低声呢喃, 「月曦,永远陪着我。」
我放下茶盏,「臣妾现在不是陪在陛下身边吗?」
「你人是在我的身边, 可你的心呢?」
15
宋承倾旧疾复发, 哪怕太医用最好的药材为他续命, 他不过也只多活了五年。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 阳光明媚, 风和日丽。
他在早朝时突然就倒下了。
宋承倾躺在锦绣床榻上,容颜苍白得像是枝头即将被风刮落的枯叶。
他虚弱地握着我的手, 眼神涣散,也不知是否还清醒着。
「月曦……我原以为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够了, 你总会再爱我的。
「可我错了,我自私的把你强留在身边, 让你这么多年都不曾快乐过……我伤你至深,你又怎么还会爱我……」
他眼中氤氲着蒙蒙的雾气,像是多年来缠绕在他身边挥之不去的悲痛和哀伤。
「月曦,此生终究是我负了你, 若有来生……」
他话未说完,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握紧他的手, 「若有来生, 我们也不必相见了。」
16
宋承倾去世Ŧṻ¹后,时安登基为帝,我成了太后。
搬进慈宁宫那天, 手腕上的缠金丝手镯突然就断开了。
雪枝连忙替我收拾,末了,她还是没忍住开口问我。
「娘娘, 奴婢不明白,你若是心中没有先帝,为何这只手镯却从未取下过……」
这缠金丝手镯是我及笄那年宋承倾亲自为我戴上的, 也是那一日,我们站在山茶树下互许终身。
我捧着断成两截的手镯, 突然断开的手镯就像是一种预示。
我突然就落了泪。
爱与恨之间, 哪里能界限分明。
其实,我爱宋承倾。
我爱在北境时的宋承倾。
可他辜负了我,背叛了我, 伤了我的心, 那我便不能再爱他了。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我哭了,又笑了起来。
「雪枝, 再过两年,等时安能独自处理政务了,我们便回北境去吧。」
「我……喜欢北境。」
只喜欢北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