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點剛過,二兒子就把熟睡的我拖下牀,丟出家門外。
「這個月輪到老三家養你了,別在我家睡!」
我腿腳不便,幾百米的路花了一個小時才爬到三兒子的門口。
看我來了,他隔著窗戶冷眼懟我:
「大冷天的就知道折騰人,滾去豬圈裡睡吧!」
我只好去敲大兒子的門,結果他把門反鎖了。
漆黑的夜裡,我縮在豬圈裡抖了一夜,發了高燒,奄奄一息。
三兒子把豬圈的門鎖緊,對他那兩個哥哥說:
「六十五歲也活夠了,就這樣吧,等她咽氣了再過來看看。
「先說好,老婆子不能在我家出殯。」
「那也不能在我家啊!多晦氣!」
我含淚而終,醒來時,卻發現回到懷老三那年。
1
「三十九歲生娃怎麼了?你別聽醫生的鬼話,自古以來,哪個女人不生過七八個孩子?你才生了兩個,喝點中藥,準能懷上第三個!」
說話間,丈夫林海把苦澀的藥推到我面前,催促我趕緊喝。
他吸了一口旱煙,加重語氣對我說:「老三肯定又是個帶把兒的,這可是我老林家的底氣,你必須懷上!
「別怕疼,咱將來要是有三個兒子,等他們都長大了,咱的日子還不只剩下享福了?」
這些熟悉的話語像是隔了幾個世紀幽幽傳來,令我恍惚了好一會兒,之後,才敢相信,我重生回到了 1977 年!
我真想告訴林海,這三個兒子都是白眼狼,可我知道,他不會信的。
畢竟,他們三個只對我白眼。
前世,我確實在喝完這碗藥後不久就懷上了老三,可最後丟了大半條命才把孩子生下來。
最糟糕的是,老三生下來就體弱多病,需要精細喂養。
為了給他充足優良的生活條件,我和林海不得不想方設法搞錢。偏偏林海又是個極好面子的人,才出去找了兩天私活兒就嫌髒不肯去做了,我就只能自己一個人背著孩子去縣城裡找零工做。
給人洗衣做飯、打掃地溝、照顧孩子,但凡是能賺錢的活兒,不管多累多難,我都接了。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八年之久,老三才漸漸被我養得強壯,我卻因此落下許多病根,每年一到冬天,手腳就發疼,也吹不得風,不然一準偏頭痛。
為人母親,這點苦痛我沒放在心上。
可我萬萬沒想到,真正痛的,在後面。
林海出意外死後,三個兒子就我的贍養問題吵了一次又一次,把我當成皮球踢來踢去,最後在邨委的調解下才決定每家輪流養我一個月。
初一剛到,三兒子就迫不及待把我吵醒,不讓我在他家多睡一秒,說是不能吃虧。
我腿腳因為風濕病沒得到及時治療走不動了,就拜托他把我背到老二家。
他當時就陰著臉沖我吼:「你自己沒手爬啊?趕緊滾!」
他怕我賴在家門口不走,就故意放兩個大風扇對著我吹,逼著我爬走。
爬到老三家時,我變形的Ṫű̂⁹雙手早已傷痕累累,疼得我眼淚直流,哀求老三開門讓我進去。
他和老婆吃著熱乎乎的夜宵麻辣燙,好一會兒才走到窗戶邊懟我:「大冷天的,你要折騰死誰?天亮了才算輪到我家,你要想睡,就滾去豬圈睡!」
他把窗簾拉上,再也沒回頭看我一眼。
我只好爬到老大和老二的家求救,等了好久,都沒人出來看我一眼。
我只好跟豬擠在又髒又臭又冷的幹草堆裡,因為年老體弱,我發了高燒,渾身滾燙。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老三來了。
我抓著他的褲腿讓他送我去醫院。
他摸了摸我的額頭,發出驚喜的聲音:「燒這麼高,指定活不了了!」
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就利索地把門鎖上,任由洗豬圈的水管出水,澆濕我全身。
我哭著求他:「三兒啊,娘冷啊,救救娘吧。」
他無動於衷,甚至還去放音樂慶祝。
在他們等我死的那段時間裡,我為了自救,跟豬搶飼料吃,疼得我胃絞痛,卻還因此被老三責罵。
「老東西蔫壞!連豬的飯都搶,真是夠髒的!」
後來,我連豬食都沒得吃了,燒更高了。迷迷糊糊間,聽到他們三兄弟在外頭吵我死後在哪出殯。
我死後,屍體無人認領,還是娘家的外甥女們過來給我辦的後事,至於那三只白眼狼,連我的葬禮都沒來。
此時,看著眼前這碗黑乎乎的中藥,我發出了一道冷笑。
端起倒掉,拿被褥去隔間單獨睡。
今後,我只為自己而活!
2
林海知道我放棄要老三後,氣得要用手段逼我同牀。我拿起刀子橫在他脖子上,這才讓他罷休。
這輩子,誰都甭想逼我!
連著三天,我在幹完活後都在拼命複習。
林海下課回來,看我還捧著一本書在看,氣得七竅冒煙,一手抓起我的書丟進火爐裡。
「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你還當自己是北京城裡的大小姐呢!這書,你配看嗎?」
我面無表情地拿出另一本看,淡淡道:「打今兒起,我要專心考大學。」
他愣住一瞬,然後捂著肚子大笑。
「就你?考大學?你當大學是誰都能考的?我身為老師,也不敢說能百分百考得上,你一個農婦,還記得書裡的字怎麼念嗎?」
我沒搭理他。
在插隊之前,我也是從北京城裡數一數二的初中走出來的。
記得剛來到這裡時,林海天天拿著書來問我問題,常誇我是高級知識分子,懂的比他多。
後來,他得到機會在邨裡小學教書,就端起派頭,開始瞧不起身為他妻子的我。
天天就是一句「你們這些務農的勞動分子,是不懂文字的浪漫的」。
別人提醒他,我是個知青。
他呸聲說:「甚麼知青啊,不過是沾了我的光識了幾行字罷了,女人家家的,會生孩子就行了,讀書識字純粹是浪費資源。」
這個時代,離婚是少見的。
我縱然不滿他,卻也不敢走出那一步。
重來一次,我要一步步突破自己,參加高考,就是我的第一步!
上一世,我是參加了高考的。
即使嫁人生子,也沒斷過一天上大學的夢。
所以,恢複高考的第一年,我就偷偷複習,並成功參加了考試。
後來,我真的考上了。
卻因為要照顧生病的老三,沒去上,這一折騰就是八年,早已身心俱疲,沒精力繼續考。
這一次,我一定要彌補這個遺憾!
3
在我連著好幾天埋頭讀書後,林海終於意識到我並非在開玩笑,立刻把兩個兒子叫回來做我的思想工作。
聽到我的決定後,大兒子林歡憨笑挑眉:「高考恢複了,大夥兒都想試試,娘也讀過書,參與一下沒甚麼不好,我要是喜歡念書,也想考呢。」
話音未落,林海就踢了一下他小腿,在他耳邊嘀咕:「你娘要考上了,就沒人給你帶娃了。」
老大臉色驚變,立刻改口:「娘啊!你糊塗了?一大把年紀了考甚麼大學?我爸堂堂一名教師,都沒勇氣去考,你做甚麼幹這種浪費時間惹人笑話的事?」
我看著這張年輕的臉,漸漸想起前世那張對我充滿厭惡的臉。
他一直都這樣,平常對我老實聽話,但只要林海一出聲,就會立刻把我的話當作放屁。
在他心裡,爹就是天,娘就是地上泥,沒有可比性。
前世,他爸因為違反交規跨越欄桿導致出車禍走了,他聲嘶力竭地責怪我:「都怪你!要不是你不陪著爸上街,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他知道我每次都會跟著林海上街,攔著他闖紅燈,可那天,我忙著幫他去接孩子放學,就沒隨林海上街,沒想Ṭṻ₃到,他能因此怪罪我。
從那天起,他對我就非常冷漠。
他最常對我說的話就是:「真是禍害遺千年,怎麼先死的人不是你,而是爸呢?爸多好啊,一輩子幹幹淨淨的,年輕時是風光的教師,退休後有退休金,病痛很少,不像你,甚麼亂七八糟的疑難雜癥都有,還死不了,這不是故意拖累我們嗎?真毒啊你!」
因為這些話,我經常在夜裡哭。
他怎麼不說,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太多呢?
年輕時,我付出一切照顧他們三個,四五十歲開始,又輪著給他們照顧孫子孫女。我做這些的時候,林海自在地喝茶看書,不曾累過一天,當然不會得病了!
然而,這些話他是聽不進去的,只當我在狡辯,只會更加地苛待我。
他家是三層小洋樓,每個房間都裝了空調,卻讓我睡在洋樓隔壁的小草屋裡,瓦片破裂,冬天漏風,夏天漏雨,被褥裡都是老鼠。
一日三餐,連個白面饅頭都不舍得給我,說我年紀大了,吃得好會折掉年輕人的福氣,所以就讓我吃一些殘羹冷炙。
狗吃的都比我的熱乎。
被我質問時,他會理直氣壯地懟我:「你把爸爸害死了,我沒把你趕出家門就不錯了,知足吧!」
這樣是非不分的孩子,我實在沒興趣再養一次。
回過神來,我冷冷地回他一句:
「我考第一的時候,你爸還在田裡玩泥巴呢!國家都支持我們參加高考,你身為兒子,卻潑自己母親冷水,心思真毒啊你!」
他被我說的話震驚了。
因為我從來對他都是和顏悅色的,從不曾說過一句重話。
張嘴吃了幾口空氣後,他才氣笑著說:
「爸說得真對,你就是無理取鬧,牙尖嘴利的小資產階級!
「你別忘了,我這馬上就要結婚了,媳婦兒還有了身子,全指望著你帶孩子呢,你要讀大學,以後誰看孩子?
「甚麼年紀幹甚麼事兒!你這年紀應該在家裡洗衣做飯帶孩子!不管教孩子,生我們幹甚麼?」
我氣得苦笑連連:「怎麼?作為母親,就不該有自己的追求了?就該為了孩子毀掉自己的一切?到老了,最好自己去死,不拖累孩子才是一個好娘,是嗎?」
他發出無語的哼聲,怒道:「咱家又不是沒人要高考,老二年滿十九歲,正是考大學的好年紀,他複習是正經事兒,你跟著瞎摻和甚麼?是不是啊,老二?」
老二林喜正單手插兜,單手捧著書在看,絲毫沒被我們影嚮,一副溫文爾雅的君子做派。
聞言,慢慢地合上書本,開口:「我支持娘的決定。」
林海立馬被旱煙嗆了一口,咳著聲兒站起來瞪眼問他:「你說甚麼?」
老二踱步緩緩道:「全民高考是大勢所趨,是正確的精神,是我們所有人該追逐的目標,這是偉人的正確引領,我們必須跟隨!」
他笑著看向我:「娘有這種覺悟,我覺得很高興,況且,這些年,娘為我們這個家付出太多,如今,能有機會重拾夢想,我們作為家人,必須支持!」
老二因為讀書成績不錯,在家裡和邨裡的地位一直挺高,被許多人視為思想高人一等的「人上人」。
此話一出,林海父子倆就心不甘情不願地噤聲了。
老二把幾本書遞給我,勾起薄唇:「娘,這些給你看,會有大幫助。」
我看著這幾本書,心裡泛起無盡的苦澀。
但沒有多說甚麼,默默接過來看了。
有了老二的支持,我幹完活兒回來就能專心複習。
他在門口樹下看書,我在裡屋窗邊看。
一個大娘路過,笑著跟他打趣:「哎喲,林二,你家可厲害了,這是要出兩個大學生啊。」
老二和煦地笑了笑:「您說笑了,我娘精神可嘉,可已經那麼多年沒碰書本了,這次也就湊個熱鬧,學習一下精神罷了,考完也就認命了。」
那大娘疑惑:「不是吧,我記得你娘可是北京來的高級知識分子呢,你還沒上學的時候她就教你認字兒,這些年也都教你寫作業,怎麼會沒碰過書本呢?」
老二臉色微變,但馬上又恢複鎮定:「那是為了讓我娘開心故意往外說的,其實,爸忙著上課,娘忙著下地,平時我都是一個人學。
「而且,我哥馬上就要結婚了,家裡不能沒人照顧,我娘走不開。」
大娘發出長長的一聲「哦」,羨慕地說:「考不上還浪費時間去折騰,有你這麼孝順的兒子,你娘真好命。」
老二點頭:「作為兒子,我自然要多多孝順母親,才不枉為讀書人。」
大娘更羨慕了:「讀書多,說出來的話都不一樣,你一定會考上大學的!」
老二恢複淡定的姿態,淺淺微笑,眼神裡一片烏黑的深沉。
我假裝沒聽到,繼續低頭看書。
4
日子就那麼平靜似水地走到高考放榜這天。
巧的是,這天也是老大要去對象家提親的日子。
他興沖沖地跑回來催我:「娘,我找到願意轉手一輛二十六寸的,他要一百二,我記得你那鐲子值不少錢,你去當了,給我買車吧。」
我低頭整理衣服:「我早就把你買自行車的錢交給你爸了,去問他要。」
林海坐在書桌邊瞥了眼過來,就繼續低頭批改作業了。
老大為難地說:「爸前些日子把錢花了,我不能沒錢買車吧,只有你能幫我了,再說了,你不一直都希望我快點成家嗎?」
這的確是我的願望,但卻是我上一世的願望。
那時候,得知林海把錢花掉,我二話不說就把從娘家帶來的鐲子當了,給他買齊了娶媳婦的三大件,卻也因為這個,進一步令我產生了放棄上大學的念頭。
沒錢,加上又生了體弱多病的老三,我自然也不敢上學了。
誰能想到,付出這些竟養出兩只白眼狼。
現在,我直接回絕他:「鐲子我要留著去北京用,你的彩禮錢,你自己想辦法。」
他獃了獃,然後和林海一起撲哧笑出聲來。
「不是吧,你還真以為自己考得上大學啊?今天可是放榜的日子呢,你怎麼不去查分數啊,不就是知道自己考不上了嗎?」
老大笑嘻嘻地說:「是啊娘,分數都出來了,你不去查,不就是早就放棄了?別鬧了,趕緊把鐲子給我。」
我利索把行李袋拉上,站直了身子:「誰說不去?現在就去。」
「你們又在為難娘了。」
老二從房間裡出來。
今天的他,梳了一個跟偉人一樣的發型,還穿上了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一身光鮮。
溫和地對我說:「你們就放心吧,娘要是考不上,會把鐲子給大哥去賣錢的,況且,不僅大哥娶媳婦要錢,我上大學也需要。」
我盯著他眼裡深沉的算計,淡淡笑道:「沒錯,我如果考不上,就把鐲子給你們,但如果我考上了,你們誰都不準攔我。」
林海笑得跟鴨叫似的,連聲說:「好好好ƭû⁻,就這麼定了,你Ṫũ̂₆要是考上,我砸鍋賣鐵也要供你!」
老二攀住我的肩頭,安慰我:「娘,別灰心,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呢,我會在北京等著你的。」
我沒說話,提步走了出去。
到了考點,就看到一群人圍著老師報名字查分數。
見我們來了,大家紛紛回頭Ţŭ⁼鼓掌。
有人沖林海吆喝:「老林,恭喜啊,你家出了個省第一啊,這下上北大都不是問題了!」
林海父子三人蒙了一下,就笑著跟著鼓掌起來。
老大興奮地問道:「是只有一個考上了是吧?」
老師說:「從分數來看,應該是只有一個了,不過,可以試試,也許會有大學錄取了呢,再說了,就算今年考不上,明年還可以再考嘛,不打緊的。」
林海父子撲哧笑出來,紛紛扭頭看向我。
老二勾著一抹淺笑,淡定出聲:
「謝謝大家的掌聲,上了大學後,我會繼續努力的,我能考上省第一,離不開家裡的支持,尤其是我的父親,他是老師,我從小受他的燻陶,一直都在刻苦學習,這才有今天的成績。」
說罷,他摟住我的肩,又說:
「我娘雖然落榜了,可她在努力複習的過程中也學習了不少有用的知識,我為有這樣的母親而驕傲。
氣氛驟然冷下來。
大家面面相覷,笑容僵硬,神色各異,都低頭絮絮嘀咕著話語。
老師走到我們面前,用非常撫慰的眼神深深看了眼老二,緩緩說:「這次考省第一的人,是你母親,王秀麗,你的分數目前排在比較靠後的位置,怎麼了?是不是考試的時候不舒服呢?」
這話,明顯就是故意給林喜臺階下。
可他卻在一瞬之間凝固了,眼神裡的光轟然破碎。
半晌後,才不可置信地問出一句:「你,你說甚麼?」
林海也反應過來,吼著嗓音問:「你說我老婆考了第一?不是我兒子考的?這不可能吧?我家老二可是邨裡出了名的秀才!我老婆算甚麼啊?」
老大自作聰明地說了句:「是不是你們搞錯了,把我娘和我弟的分數搞混了?」
老師白了他一眼,鄭重道:「我們的考試系統是十分嚴格的,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事情,再說了,你母親成績本來就好,底子厚實,現在考第一也不是甚麼稀奇事兒,至於林喜,平日裡固然是努力的,可他在天分這方面還缺點東西,考出這樣的分數是很符合他的水平的,用不著質疑!」
說完,老師笑著恭喜我:「秀麗姐,恭喜你了,這下,你可就出名了!」
她將分數條遞給我。
我們四個人,只有我是笑著走回家的。
快到家的時候,林二一關門就氣沖沖地走過來,伸出手從我口袋裡掏出分數條撕成碎片!
這一幕,把剛要出口教訓我的林海都給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5
前世,我活了半輩子也沒看清楚老二的為人。
一直以為他是家裡最懂事最講理的人。
直到高考出成績的那天,我才知道,他才是這個家心思最多的人。
他把我分數條撕碎,又把我關在房間裡,對我進行了一番打壓式的教育。
千方百計阻止我去上大學。
我那時候被省第一的歡喜鼓動著心情,沒有毅然放棄。
他就悄悄把老三弄感冒,讓我抽不開身去填志願。
有了他的引導,林海和老大就變本加厲地阻止我去上學。
種種原因之下,我這省第一,就這麼浪費了。
那時候,我雖然驚奇於他的表裡不一,卻還心疼他是我的孩子,氣性過了之後,就努力抽出空閑幫他複習。
他就這樣在我的幫助之下在第二年考上了南京的大學。
可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不再對我微笑,而是把上大學當作刻薄我的底氣,需要我時才跟我說話,不需要我了,就算見了面也是悶頭走。
因為他好面子,最聽不得的話,就是我比他強,奈何他再怎麼努力,也考不出比我高的高考分數。
他就這樣,完全忘記我對他十幾年的養育之恩,變成了妒忌自己親媽的白眼狼。
升學宴時,全邨都替他開心。他摟著林海一個勁兒地感謝,說沒有爸爸,就沒有他的今天,全程一句沒提我。
後來,他的確是最有出息的兒子,是唯一一個在城裡買房又在邨裡蓋房的人。
可那套城市裡的大平層,我一次都沒能去過。
他每次都借口說邨裡事兒多,離不開我,讓我留在家裡喂雞喂鴨,只帶他爸去。
輪到他家養我時,他經常不回邨裡住,即便如此,也不讓我住他家的大房子,只在旁邊給我蓋個比狗屋大一點的平房,讓我自己煮飯。
他養的狗吃得都比我好,穿得也比我厚實。
我快死的時候,他孫子要過來看一眼究竟,被他罵走了。
說:「一個晦氣玩意而已,看甚麼看!」
緩過神來,我盯著眼前氣得喘氣的他。
「撕吧,反正,是廢紙。」
有了前車之鑒,我早就把分數條藏好了,這些只是草稿紙。
林喜發現之後,揪著我的領子怒道:「我都沒考上,你卻考上了,你這不是在打我的臉?」
我平靜地推開他,笑道:「老二,娘這麼有出息,你應該為娘高興Ţũ̂ₗ,這才像平時的你啊。」
他臉色變了變,沒有繼續發作,而是將眼神挪向老大林歡。
他轉過身去,不知道在老二耳邊嘀咕了甚麼,下一秒,老大就跪下來求我。
「娘,求你別走,我需要你,我……」
我打斷他的話:「廢話少說,你們之前說過,我考上了就不會再攔我,這大學我是上定了!」
老大理虧地撇了撇嘴角,沒再說話。
靜了一會兒後,林海悶聲拍桌:「你敢!你要是敢去北京,我就跟你離婚!」
他掐準我不敢離,一口一口地吐出旱煙,說:「離了家,你沒處落腳,會過得比狗還賤,你真以為這個家離了你不行?沒你,老大還是會娶媳婦,老二還是會上大學,沒了你,我再給他們找個新媽,是輕而易舉的事,你要認清楚,是你沒我們不行。
「就沒見過離婚的女人,你要是走了這條路,將來不是死在河溝裡,就是餓死在路邊,你自己掂量著辦吧!反正,我是隨便就能離的!」
我自嘲地笑了笑:「總比大年初一死在親兒子的豬圈裡強。」
在他一臉莫名的註視中,我說:「走吧,現在就去離。」
林喜若有所思,林歡卻是立刻拉住我。
「娘,你別傻了,離婚的女人最慘了,你幹嗎要這樣虐待自己?我知道你比爸厲害了,以後,你就在家裡教孫子念書就好了,這樣也算是能繼續讀書了。」
我甩開他的手:「多少人都夢想上大學,這樣好的事情落在我們家頭上,就你們一個個都如臨大敵,你們就那麼不想我過得好?」
林歡弱弱地道:「可是,你上大學了,誰幫我帶孩子啊……」
林海氣沖沖地揮手:「我娶個後媽回來給你帶,王秀麗,我們不要你了,滾吧!」
就這樣,我離婚了。
6
離婚當天,林海就讓人去說媒。
不到三天,就傳來他要娶新老婆的消息。
可當天晚上,我卻無意間看到,本應該在家裡洞房的林海,卻在我宿舍樓門口踟躕。
室友勸我:「他對你應該還是有情的,你倆又有兩個孩子,要不,你們和好吧。」
我冷笑不語。
這自私的男人怎會對我有情?
只不過心裡明鏡似的,知道新媳婦不是塊好拿捏的餅,才想拉我回去繼續壓榨罷了。
我永遠也忘不掉前世他快咽氣的時候,跟我說的話:
「老婆子,你說,我被你照顧了一輩子了,這突然要走了,去了那邊沒人照顧可怎麼辦啊,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他伸出顫顫巍巍的枯手,費勁地想要把我掐死。
這樣的男人,怎會對我有真情意?
我故意將老同學楊豐國叫過來,當著林海的面與他說說笑笑,一起看書。
林海氣沖沖地跑過來推開他。
「去你媽的,你敢抱我娘們!」
楊豐國長得高壯,隨手就將他的手扼住,面色不改地懟他:「我與秀麗是多年的朋友,她考上大學了,我們一時開心就抱了一下,這沒甚麼不妥的!況且,你們早就離婚了,你根本沒資格質問我!」
林海語塞,臉色難看得很,半晌後,惱羞成怒:「王秀麗,你等著吧,我立刻跟別人結婚!」
我微笑:「恭喜你了。」
7
回京倒計時七天,我被拒絕在邨裡的食堂用餐。
理由是我已經脫離林家,不屬於本邨人士,又即將離開,無需繼續參與勞動,便沒有任何給我分飯的義務。
我拿出強硬的態度:「按照規定,我有權利在這裡吃飯。」
櫥窗裡伸出來一張臉,不是別人,正好是林海的新老婆。
她確實比我年輕多了,不到三十歲,先前就是在食堂裡幹的,是邨長的女兒。
「同志,我們這裡只給出工的人吃飯,你今天出了哪份工啊?沒出,就是想吃霸王餐!」
她兩眼一瞪,大鐵勺把我面前的碗直接敲成三片。
下一秒,她眼裡的氣燄忽然弱下去幾分,心虛地望著我身後。
我回頭,就看到林喜站在我後面,手裡,端著滿滿當當的飯菜。
周圍有人嘀咕,說關鍵時刻還得看親兒子的,這不,兒子都給我送飯來了。
我聽了不以為然。
果然,林喜開口就是冷冷的一句:「看到了吧,這ṱů²就是你執意要大學不要兒子的後果!連飯都沒得吃!」
他現在有了充足的理由冷待我,已經裝都不裝了,說話毫不客氣。
說完,他就冷漠地夾出半個饅頭丟給地上的狗,眼神輕衊冷淡,跟老年的他如出一轍。
「娘,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娘,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以後我們林家跟你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你別想著等老了讓我們養老,你不配。」
話音剛落,坐在那頭的林海呵斥一句:「跟這種人廢話甚麼?小心她撲上來搶你的飯!」
「用不著,我們有自己的飯!」
楊豐國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手裡端著兩個大饅頭和滿滿當當的小鹹菜。
在一片熱議中,我接過他的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裡。
沒想到,才走到門口,林歡就追過來了。
他推開我手裡的飯,把自己的那碗放到我手裡。
眼睛有點發紅,聲音還有些哽咽。
「娘,你能不能別走?」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低聲下氣地懇求我。
我略感意外,問他:「怎麼了?」
他悶頭說:「你走後,爸對我一點都不上心,我對象那邊說要解除婚約,他也不著急,跟以前一點都不一樣,我才明白過來,這個家,都是你在幫我。
「而且,後媽來了之後,他就一門心思要生老三,時常罵我沒本事,不像你,以前都沒罵過我,他以前對我的好,都是裝的。
「我也想明白了,他不如你有本事,連高考都不敢考,說的話,也不是正確的。」
說著說著,他就拽著我的手,央求我:「娘,求你了,別走。」
說罷,他強行拽著我往回走。
林喜走出來把他拉開,沖我瞪眼:「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我們永遠都不會需要你的!」
我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林歡追了兩步路,就被林喜拉住了。
當天晚上,林歡一個人在我門口等我。
還是別人告訴我,我才知道他在那的。
他篤定我會因為心疼他而下去。
可我只想笑。
前世的回旋鏢,終究是飛到這裡,正中他的眉心了。
多少個下雪的夜晚,我縮在破舊的小平房裡,拖著蒼老疲憊的身子,用幹枯瘦弱的手,拼了命地把蛇皮袋堵在漏風的窗戶裡,奈何漏風的地方太多,我堵不過來。
每一個冬天,都是我的噩夢。全邨只有我一個人在冬天來臨前到處搜尋枯草幹柴,以便取暖。
我曾哭著去求他們幫幫我,結果不是被罵多事,就是被質問:「你冷不會穿衣服?」
我也想穿衣服啊,可我的衣服照舊破爛不堪,沒有一件是可以保暖的新衣服。年輕時為了省錢給他們買衣服,自己沒多買幾件,老了自然也沒得穿。
思及此,我把窗子關上。這輩子,絕不會再讓自己被活活凍死!
次日,有人來拍打我的門。
「王秀麗,你快去看看你的兒子吧,發燒了!
「他在外頭站了一夜,凍壞了!
「嘴裡喊著娘呢!你快去看看啊!」
我自然是要去看的,只不過,是去看老天爺怎麼收拾白眼狼。
當我冒著風雪來到林家門口,就聽到很大的哼聲。
二十歲的大夥子,坐在牀上捂臉哭。
見我來了,他像小時候那樣快步走來,扭捏地喊了我一聲「娘」。
說著,他跪著朝我爬過來。
「娘,求你了,就算不回來了,也要帶我走吧,我也要去北京!」
我撥開他的手,俯視他:「我叫王秀麗,不是誰的娘,只是我自己。」
他說不出話來,哭得很壓抑。
不一會兒,那年輕女人就叫嚷著跑進來,把我往外面推。
「不要臉的羞玩意,離了婚還想踏進前夫家!」
林海慢悠悠地走進來。
林歡撐著身子求他:「爸,留住娘吧,我們只要這個娘!」
林海沒搭理他,而是高高在上地看著我,說:「小芳會給我生老三,你沒機會了!」
我淡淡一笑:「那就恭喜你了。」
林海臉色一冷,沖我吼:「趕緊滾,滾回你的北京,這輩子,休想再見我兒子一面!」
我回頭沖林歡聳肩攤手,在他的淚眼中,轉身離去。
房子裡傳來林歡的大哭。
林喜站在門口,悶不吭聲地盯著我走遠。
像極了他們小的時候,不舍得我離家幹活的樣子。
也像極了前世的我,在除夕夜站在他們家門口,遠遠地看著他們吃團圓飯的樣子。
我走得越來越堅定,不回一次頭!
啓程回北京的前一天,林喜竟以兒子的身份跑去鎮上告發我,說我高考作弊,不能作數,讓我回不了北京。
結果,因為無證無據,被臭罵了一頓,轟趕出來。
火車啓動後,我看到林歡追著火車跑。
車速很慢,他快速跑到我面前,眼淚嘩啦啦地掉下。
「娘,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啊!
「我不要爸爸了,我只要你!」
我想了想,告訴他:「你已經長大了,任何事情都能自己做主了,如果你需要我,那就來追趕我!」
車速越來越快,林歡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視野裡。
8
回到北京後,我認認真真讀完了大學,之後憑借自己的努力留校教書。
我逐漸把那三個男人忘掉,平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
突然有一日,同事把一包大白兔奶糖遞給我。
「麗姐,一個小夥兒送你的。」
我滿心疑惑,帶著奶糖出去查看,遠遠地,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校門口望著我。
五年了,林歡比我記憶裡的樣子更成熟了些。
他站得筆直,笑眯眯地看著我。
「娘!」
他的叫聲,清爽幹淨,激起我心裡一片悸動。
過了會兒,他跑過來,遞給我一張錄取通知書。
「娘,我終於考上大學了。」
通知書裡,印著北京某大學的印章。
雖然不是極好的大學,卻也是很有實力的。
林歡能考來這裡,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他雙手捻著軍綠色的挎包帶子,笑說:「我腦子笨,這些年反複看娘留下來的資料,才勉勉強強考來這裡,老師說,考上了大學,我ŧũⁱ會見識到很多東西,也能見到娘,果然是真的!」
這一刻,就連風,都變得溫柔了。
我心裡那些陳舊厚重的傷痕,有一道,竟在悄悄愈合。
我沒有過於激動,淡淡地道:「恭喜你,繼續加油吧。」
他抿了抿唇,沉默地跟在我後面。
「娘,老二沒考上北京的大學,又不肯看你的資料,爸又只管老三不管他,他變得有點不正常了。」
我沒說話。
那日起,他就不再提家裡的事兒了。
我對他還是冷冷淡淡的,他時常鬱悶,卻還是規律地給我送糖送衣服。
四年後,他分配去上海那邊工作了。
臨走前,帶著一個女孩來見我。
女孩懂事乖巧,靦腆著叫了我一聲阿姨。
林歡說:「娘,我和燕兒要結婚了,希望得到你的同意,如果你不同意,我是不會結婚的。」
我垂眸,想了想,最終,把手上的鐲子脫下來,戴在了兒媳婦的手腕上。
過往的事情,就讓它隨風去吧。
9
此後的日子,我過得平靜而幸福。
楊豐國也是分配在北京工作,與我隔得很近。
他一輩子未婚,快五十的時候,才我約出去喝咖啡。
我在咖啡裡喝出一枚戒指,然後抬頭就看到他捧著一束花跪在我面前。
這麼多年過去,我想,我已經攢夠勇氣走入新的婚姻裡。
我們登記結婚,過起了平靜又幸福的日子。
退休後,林歡出了一大筆錢給我們去環游世界。
2010 年冬天,我們偶然回到了林家邨。
這個裝載了我們二十幾年青春的小地方,如今已經發展得很不錯。邨口立了一堵氣派的牌坊,不管小路大路,都鋪了水泥,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一下雨就泥濘不堪的小邨。
家家戶戶都有小樓房了,看起來過得著實不錯。
只是,熟悉的東邊一隅,仍舊是記憶裡破舊的三間泥磚房糢樣。
前世我雖然沒能活到這一年,卻依稀記得,2002 年時,老大家的平樓已經建起來,老二也早就在外頭髮家致富,特地在邨裡建了一套二層小洋樓炫燿。
老三最不爭氣,卻也在我的幫襯下蓋了一層小洋樓住著。
可現在,那裡依舊只有那三間小磚房,風格與周圍隔了幾十年,顯得格格不入。
有人吆喝了一聲:「瘋林二來了!」
剛才還在路邊玩耍的孩子全都被大人拉進小賣部裡。
我扭頭往下面看去,就看到一個佝僂瘦削的老人,拖著一只髒兮兮的蛇皮袋,一邊走,一邊摳鼻子,發出嘿嘿嘿的傻笑。
他的頭髮很茂密,卻花白花白的,連著胡茬一起把臉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
老楊把我護在身後,小心翼翼地拉著我到邊上站著。
等老人走近了,我們才轉身要走。
突然,我的衣服被人扯住。
我回頭垂下眼,就看到那老頭那雙黑眼珠裡的淚光。
他艱難地張著嘴,「啊啊」地發出聲音,卻沒有說話。
我忙從包裡掏出一個即食面包遞給他。
他沒接,而是抱住我的雙腿。
老楊急忙把他推開,將我護在身後。
「果然是個瘋子,咱快走吧。」
我看著那眼神, 只覺得一陣心悸, 卻也沒作停留, 提步要走。
「娘——」
蒼老的聲音如同一只無形的手,抓住我的腳踝。
周圍傳來議論聲。
「瘋林二喊她娘?怎麼可能,他看起來是這女士的爹!」
「對啊, 他娘不是死了嗎?被他氣死的吧!」
「你們都記錯了,被氣死的那個是後娘!因為林二拿她親兒子娶媳婦兒的錢去賭輸了,老三娶不到媳婦兒就跳河賭氣, 沒想到把自己溺死了,他娘也跟著被氣死了。」
「這事兒我知道,他爸因此記恨他,爺倆打了好幾年, 打著打著, 有一天他爸就莫名死在一條河裡了, 那是瘋林二正好又落榜了,他就徹底瘋了, 現在天天撿垃圾吃呢。」
「咦?他考了幾次來著?」
「十三次!一次都沒中!他還老是笑呵呵地說,等他娘回來,他就能考中了。」
林喜爬到我眼前,主動扒開自己的頭髮,喊我:「娘, 我知錯了, 我想回家,我要不到飯,我餓。」
好熟悉的一句話。
我想起那遙遠的前世。臘月裡的一晚, 我一個人坐在冰冷的屋子裡給他打電話。
「喜兒, 娘知錯了,娘不該跟你孫子說話,別餓著娘了,娘想吃飯。」
那日, 他帶兒子兒媳和孫子回來。
我看曾孫可愛,就上前把舍不得吃的山果子遞給他。
小娃娃笑嘻嘻地接過去, 張嘴就要吃。
林喜哼著聲走過來, 一手拍掉那果子踩碎,之後丟我一個人在平房裡, 不給吃不給被子蓋, 帶著他的子孫回城裡享樂。
接到我的電話後, 他沒好氣地回我:「你有三個兒子, 憑甚麼要我給吃的?我又不是經常回家,也不經常受你照顧,你去找老三老大啊。」
「娘找過了, 他們說這個月輪到你養我。」
他冷冷呵了一聲:「那是你要不到, 是你沒本事,關我屁事啊。」
這刻薄的聲音猶在耳畔,此時, 我聽著他的哭腔,實在是提不起半點憐愛。
我抽回自己的衣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