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言情

月照关山

满京城都知道,关符喜欢青梅竹马的表妹。
可那姑娘不喜欢他,已在一年前嫁给当朝状元。
此后,关符无意娶亲。
我无意嫁人。
可因为一桩案子,我们草草成亲。
婚后,无数人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却没想到素日玩世不恭的小将军,会在殊死一搏后,红着眼眶和我说:
「若你只有这一个选择,我不能让你输。」
1
「算了,我来嫁。」
我嫁到将军府,并没有十里红妆,嘉宾幕僚,齐聚云集。
一切从简,并不是儿女私情或者母亲偏心。
两天前,西北战事失利,关将军率两万大军出征大漠,音讯全无。
朝廷党争不断,圣上迟迟没有下令,调查关将军是否生还。
忠臣良将,不能平白蒙冤,势单力薄的将军府需要这场联姻来拉拢朝廷势力,以彻查此事。
尚书府从未参与党争Ŧŭ₄,是缓和朝堂关系最合适的选择。
所以,明知关符不喜欢我,我还是嫁了。
大婚当日,他同我说,怕是辜负了我。
我并不意外。
我跟他说:「无妨,我也有喜欢的少年。只是如今还没寻到,却已到了必须嫁人的年纪。」
他认真地朝我起誓:「那我不会碰你分毫。若有一日你找到他,我就帮你写放妻书。」
他说完,自己找了一床被褥铺在地上。
这段婚姻,没有儿女之情。
但京中多得是没有感情就成亲的人们,多得是怨偶,多得是纳妾、养外室的纨绔……
关符,起码是个好人。
2
成婚后,我的日子很好过。
婆母待我极好,减免一应繁琐的规矩。丝毫没摆婆婆的架子,直接把执掌中馈的权力给了我。
她在佛堂礼佛,祈祷关将军平安无事。
关符很忙。
朝廷终于开始调查关将军的案子,大理寺提出与兵部会审,这几日关符都宿在兵部。
完全没有母亲担心的小妾、通房。
我在家看了两日账,大约看明白,我未来生活大概就是,没老公,但很有钱。
但京城富贵云集,人多、纷争多,绝不可能让我闲着。
这日,忠国公府要开宴席,派人把拜帖送来了我这里。
因前朝外戚干政,天下割据。
先帝在乱世起兵,以宗室正统收复各地、登上帝位。
国朝初立,恩奖前朝忠义的世家旧臣,封赏一起打天下的从龙新党。
数年来,两股势力明争暗斗、各自为营。
说起来,忠国公府是两朝显贵,素来与将军府不和。
嬷嬷劝我不要去:「怕是会起事端。」。
我朝她示意无事:「该来的总会来,躲着不是办法。」
我刚嫁过来,代表的是两家的态度。
若是不去,倒是容易被人构陷。
若是用来重伤新党、旧臣刚达成的和解,那便不好了。
3
宴会借院中流水,仿古人曲水流觞,飞花令作诗。
此局以「梅」为令。
梅花高洁,是诗中常见意象。
我坐在席面中间,随即想了几句写梅花的诗。
一旁的女客寒暄,眼神似有似无地看向我:「听说今日的宴席的点子,是姜南帮着想的。」
我在嫁给关符前,就知道他有喜欢的人。
他与京兆尹的小姐姜南,自小定过娃娃亲,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女使在后面小声议论:「全京城都知道,关小将军有喜欢的人,李尚书家的小姐非巴巴嫁过去。」
这话若是不止一次听到,那必不是下人无心,有人刻意让我听见。
国公府谢夫人在上首,端着主人姿态看我。
羽觞恰巧停在我的面前。
一切都这么巧合。
她是想让我,在这种场合倒酸水么?
4
我端着羽觞,带着笑。
「我这句原是听院里妈妈说关小将军的,大家可不要笑我取巧。」
一众新妇笑着看我,捂嘴偷笑。家世相熟的阿姊,脸上的表情在说,不知羞。
我瞧着国公夫人故作关切的眼神,语气轻快说出了那句:「绕床弄青梅。」
四周的人等着热闹。
国公夫人不妨我说出这样的话,脸色微变。
暗夜行船,总是要防明枪暗箭。关符有喜欢的人,这事既瞒不住,不妨摊开在亮处说清楚。
流言只会被新流言取代。
「下人没规矩,在这说几年前的旧事。」
国公夫人开口,把错扣在下人身上,却也说关符有喜欢的人。
我把握住机会,借题发挥,说真是造化弄人,前尘往事不值一提,说关符与相敬如宾的日子,留足悬念。
我看着周围人打探的目光。
浪子回头、新妇贤淑,这故事足以撑起新的流言。
无心的人,会当作一段佳谈。
有心的人,可以看清楚我的态度。
短时间内,再无人会拿关符的青梅竹马做文章。
5
国公夫人想要岔开话题。
门房来通传,关小将军来接夫人回家。
国公夫人笑中藏刀:「小夫妻既如此感情好,不妨来进院子坐坐,今日学文人风雅,人多热闹。」
说话间,已招呼身边的妈妈在吩咐。
后院里这些事,她见得比我多。
若是关符不来,我借着机会夸大一下我们的感情,蒙混过关。
讲故事,有想象的空间;当面见,那可太容易穿帮。
所以,此刻我很心虚。
我和关符着实不熟。
成婚数日,也就见过两次面。
6
关符大步走进院子,我生怕他认不出我,朝他示意位置。
他看我无事,紧绷的神情略有些松弛。
他缓步过来,脸上泛红喊我:「夫人。」
略寒暄几句、做了场面后,我见好就收,站起来跟国公夫人告辞。
国公夫人开口留人:「来都来了,喝杯茶稍坐片刻。」
她看着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来?
不能被她拉着节奏走。
我示意关符演妇唱夫随,说家中有事,执意要走。
国公夫人见留不住,便说还有几位娘子要走,一起送我们出门。
长辈好意,却之不恭。
半刻就能出府路,跟着国公夫人,走了一刻钟,还是没等来她要请的人。府门口,她想再说会儿话拖延。
一旁马车上,跳下来个姑娘。
关符不光自己来的。
和他一起的,还有住在太后宫里的嘉宁郡主。
郡主眉目飞扬透着活泼:「听关符哥哥说,家里有个很漂亮的姐姐,我非求着他来见见。」
一众人笑着,只当我们新婚燕尔,比蜜糖甜,让我们早些归家。
7
关符刚扶着我上马车。
东边有辆马车疾驰过来,掀开车帘,正是姜南。
满京城都知道,关符喜欢姜南。
十三岁,他为了姜南的名声,一杆长枪挑落长街的世家纨绔。
十九岁,他为了姜南夜驰千里,不顾生死解救她被贼兵所围之困。
……
只是,姜南不喜欢他,去年已嫁给新科状元。
那时,关符曾跪在祠堂前拒绝关夫人说亲:「我要等南南,她会回来的。」
我想,若非将军府如今孤立无援的处境,关符并不会接下旁人的庚帖。
如今这场面,怕是难以收场。
8
姜南下车,朝关符看过来,想同关符说话。
关符隔着很远朝她行了个礼,直接坐上了马车,眼角眉梢无半分儿女之情。
不用我说一句。
无人再会相信他们有儿女之情。
无人再怀我们关系和睦。
可几年前,我亲眼见过关符当街降服烈马,看着姜南夸他,满心欢喜见过他在院中跪着,说非姜南不娶。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
9
车内,关符一脸歉意:「连累你面对这样尴尬的场面,是我对不住你。」
我摇了摇头:「无妨。」
既然敢来,我就预想到过这种场面,只是不知他和姜南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得这么生疏。
我看向他:「你和姜姑娘?」
他像是难以启齿,掀开车帘看向车外:「此事有些复杂,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或许听起来或许有些荒唐。」
他迟疑着如何开口。
我看着街上疾驰过来的小黄门,眼下怕没多少时间,朝他说了句:「不急,那忙完案子再聊。」
关符抬起头,说了句「好」。
他眼中密布红血丝,像缠绕在一起理不清的线。那句「好」被裹在这短短对视里,像个郑重的承诺。
我吩咐小厮回家先收拾床榻。
关符拦住我:「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小黄门拦在马车外面,西北传来消息,圣上让他速去宫里。
10
后院不会无端起事,前朝已是暗流涌动。
两万人凭空消失,朝廷几次催都护府遣人去寻,对方屡屡以风沙太大推辞。这托辞很是拙劣,但圣上却压了弹劾的折子。
有传言说,圣上不欲征战。陛下年轻康健、新登皇位,对边疆战事的态度事关未来几十年的朝堂局势。
关符听到风声,从官衙出来想与婆母商量,又怕我要吃闷亏,便先去国公府找了我。
宫里人来得这样快,连让他去家里一趟都不肯。
小黄门在马车外等着,阴沉的脸色让人不寒而栗。
关符仿佛交代后事般认真:「李姑娘,此去祸福难料。若是我回不来,兵部侍郎可作证,这几日在下都宿在兵部,不会辱了小姐清白;家中的银钱……」
我打断了他:「关符,你应知道,我嫁给你本就为着关将军的情义。若是寻常儿女感情,本就不会有这门亲事。
所以,没有若是,我只等你回来。」
11
回到家,我打开桌角不常用的妆匣,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地契、银票。
这些天,他没回过家,没机会放这些东西给我以备万一。
从新婚的那天,他就把东西放进来了。
天上乌云密布,京城平静得像暴风雨的前夜。
我不能一直等。
关符入宫后,便再没消息。我打点宫里门路、打听前朝风向,始终没听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
但所有事都是有迹可循的。关符的处境是从传出皇帝想要和谈的流言后起了变化。
我要找出这流言的出处,猜出皇帝究竟是什么态度。
京中每日都有席面,我拉着家常、说着闲话,从后宅妇人的口中,一点点拼凑这消息的来源。从林御史夫人推到谢小姐、从史少傅家婆子到王大人的小厮……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12
可万万没想到,这消息偏偏出自供职的翰林院的韩介怀。
前朝老臣中有许多主和派,我原猜测皇帝借他们之口,用他们名声为和谈造势;又或者皇帝想防新党沆瀣一气的苗头,借此事拆分新党势力……
可都不是。
韩介怀是天子门生,年轻、老练。
他不属于新、旧中的任何一派。我和关符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都不能左右他的立场。
甚至,他应是京中最不想和关符再扯上关系的人。
他是姜南的夫婿。
于是,我备好礼物,大张旗鼓到了韩府找姜南。
京中皆知姜南与关符订过婚约,门房去通传消息的片刻,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等着看热闹。
我听见有人说:「关夫人上门的架势,像是原配来找丈夫的小青梅对骂,今日可得有好戏看。」
听见有人替我说话:「关夫人为救关府以身入局,堪称大义,怎么会平白搬弄是非?」
也听见有人反驳:「那你说姜小姐不守妇德,简直眼瞎心盲!」
还听见无赖低声玩笑:「关符那小子说不定已经死了,那关夫人就成了俏寡妇。」
……
议论越来越多,若姜南不让我进府,便显得自己心虚。我赌,众目睽睽之下她会让我进去。
13
姜南不在府中。
韩介怀在中厅接待了我。
他开门见山:「夫人来找我娘子可是有什么事?」
我没客套:「见韩夫人只是托辞,其实想见大人。」
我就要开口求人,见他突然轻笑起来。
「入仕之前,我见我小姐。」见我没说话,他看着我解释说,「四年前,京城被叛军围困,我带粮草入城的路上,被流民围于京郊,是小姐救了我。」
那时,我乔装打扮成商贾,从京城回陇西祖宅送信。路上看到流民快要饿死,被敌军细作挑拨去抢粮。运粮的兵将不好与百姓起正面冲突,只能步步后退。暴乱一触即发,我当机立断,以有过节为由让家丁抓了为首闹事的细作。
ṭũ₇事后,我将细作交给为首的将士。
我们只简单交谈几句,却也觉得投机。
他劝我:「去陇西这一路上不太平,关将军从边境回京城支援,在平城困了两日尚未脱身。叛军凶悍残暴,姑娘不如随我回京城。」
前路艰难、生死未卜,对面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十五岁的我说出了深藏着、永远都不会提及的少女心事。
我说,那或许会碰见关小将军,我很想见见他。
我捏紧手中的茶杯,平复着怦怦直跳的心,声音平静:「时移境迁,希望韩大人念及旧年情谊,同袍之谊,帮关府一个忙。」
我希望他早已不记得那时的话。
烛光闪烁,韩介怀的眼底浮出团希望:「李小姐,我家夫人与关符绝无私情,或许你是唯一能解开如今这困局的人。」
我不解他说的困局:「我能做什么呢?」
他问:「李小姐还喜欢关符么?」ťŭ̀⁾
14
仿佛有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来,浇得人来不及逃避、躲闪,身体只缩在水浸入衣服隔出的一方空间,我十分清醒得听见自己的心。
我喜欢关符。
我曾一遍遍回应过「为什么要嫁给关符」的问题。
我说,我少时出京途中看见战争,看见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我说,不能因为党争,让忠臣良将蒙冤。
我说,两万人不能枉死,他们自己的亲人,还日日盼着少年带着功名回家。
……
可我没说过。
我在十三岁那年,见过关符。
元宵节,我在街上看花灯,闹市中不知怎么惊了马,熙攘的人群瞬间乱作一团。
我被推搡着挤到了路边,眼睁睁看着马蹄离我越来越近,仿佛还有一寸就要踏到我身上。鲜衣的少年翻身上马,利落地扯住缰绳,冲人一笑露出唇边的虎牙,明亮、耀眼。
我喜欢他,真真切切地喜欢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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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看向韩介怀,声音一如既往的理智、冷静:「我嫁给关符,无关感情。」
「我们都上过战场,有过浴血沙场的同袍,我不信你可以罔顾他们的死活。
「我不想有人白白牺牲,我想为关将军争一份清白。我图一个真相,图两万人不能枉死他乡。」
我喜欢关符,可这桩亲事与此无关。一股气说完心底话,我索性说个干净:「为了理想成亲,并不丢人。」
他谈笑自如:「为了感情成亲,也不可耻。」
寒暄两句后,话题又来绕到边防。
韩介怀说:「自古以来,主和并不能靠乞求、退让,要让周边邻国看到大军陈境、不可侵犯。」
如果朝廷不放弃边防,便不能主动损将,关符暂时没有危险。
我得到想要的答案:「今日是我叨扰,望大人在圣上面前直言,关府定会牢记这份恩情。」
韩介怀看着我:「我会帮你们一次,这是我欠关符的。你若真有心,便想办法与关符情投意合,白头到老。」
他送我出门,谈笑间一团和气:「我家娘子同姑娘都一样,是很好的人,若你们见面,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一句话破了门外种种不堪的议论。
我想不通,他们夫妻感情这样好,有什么非要我才能解的困局呢?若关符和姜南绝无私情,他为何不肯成亲?韩介怀又欠关符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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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传来消息。
关将军被敌军诱出,带领两万大军追击,在大漠遭遇埋伏。关将军身先士卒,尸骨无存;两万精锐折损半数,被敌军困在孤城。
数日前,关符悄悄出京,带兵突袭,一夜杀敌四万。西北大捷,有力震慑了原周边诸臣属国。
关符戴罪立功、一战成名。
我在当天收到两封信。
关符的信写得言简意赅,他遵照关将军遗愿,将关将军葬在边关。一切平安,会晚些回来,勿挂念。
另一封信来自韩介怀,他写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皇帝秘密让关符带兵救援。关符兵分两路,一路直捣漠北王庭,手段凶残、见人就杀,却故意留先锋、探子去通风报信;一路去孤城救援,埋伏在城外的山谷。等到敌军去救王族时,协同城内将士反击,三面夹击之际,敌人溃不成军。
那夜的山谷火光冲天、满地焦土。
朝廷担心关符手段过于狠厉,恐让周边小国惧怕,起了反意。一个有家室的将军,更容易朝廷实施怀柔。
笔墨纸间皆在说,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去见见关符。
17
三日后,我到了关符带兵驻扎的武州。
风急天高,鸿雁咽寒声。
关符黑了、瘦了,脸上长着胡茬,像极了传闻中杀伐果断的将军。
看见我时,忽然就笑了一下,阳光落在他的鼻梁上,虽着戎装,神情有一瞬卸下防备后的松软。
他从马上跳下来:「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小步跑过来,呼出的气在脸边冒着白烟。
一连多日的忧虑骤ƭú⁼然消失,直到这刻,我才真切感觉到劫后重生的庆幸。一瞬间,仿佛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远处是蜿蜒的土色城垣,胸中是一腔热情。
我说:「来看我军势不可挡,看关将军沉冤得雪,看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他眼神躲闪,身子僵了一下:「还有别的么?」
我同他说起婆母的嘱托,要他保重身体,早日回京。
他扶我下车时,语气恢复初见时的礼貌、疏离:「辛苦你一路舟车劳顿。你先歇息,我去处理些公务,明天再细聊。」
我琢磨不通,他在躲避什么。
18
晚上,我睡不着,便起身到廊下站着。
孤月当空,庭中空明。
我站了好一会儿,想如何同他谈朝廷想要怀柔,听见有人喊我名字:「月朝,你不用为难。」
我探头出去,看见关符一个人坐在屋顶上。
天空黑得发蓝,他几乎没在夜色里。
他说:「我知道圣上的想法。」
我跟着上了屋顶,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他侧了侧身坐到风口:「我想着,酒味散了再去找你的。」
「我还以为,你在避着我。」
他点点头声音低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嫁来关家的情谊。」
「明日是爹的葬礼,我想他也是知道朝廷想和谈,所以才想尽快北定蛮夷。
只是他轻敌了,大军被围困,他反应过来中计时,已折损了上万人的性命。爹愧疚,宁愿死在战场上,宁愿埋在这里,一辈子守着边防。可是……」
他看着我,慢慢低下了头。
我明白他说不出口的话:可是只差一点,就能真的完全夺回失地;可是若再谨慎一点,便可多活很多人。
他不甘,更愧疚。
他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接受今后将仕途不顺,说服自己放弃从小的抱负……
我问:「山谷大战那夜,你知道自己一定会赢么?」
「如果你只有这一个选择,我不能输。」
我想起京城最后一次见面,我说,我只等你回来;想起他轻轻地颔首。
他都放在了心底。
眼前的人,不是我记忆里意气风发少年。他没有灿烂、明亮的眸子,没有神采飞扬的笑容,会摇摆、迟疑。
可是,他依旧是很好的人。
我侧过头,去看他埋下去的眼睛,语气坚定:「关符,我嫁来的本意是避免党争,我并没有失望。这一仗,你打得手段狠辣,却可保数十年的太平。
将士是否有收复失地的志向,是否对关将军迎敌有怨言,我们可以明天一起看看。
关符,你不是一个人的。」
他抬起头看我:「月朝,如果你嫁了别人,也会对他这样好么?」
19
没等我回答,关符扭过头,自顾自地转过话题。
「明日的葬礼一切从简。城外风沙很大,早上又冷。爹在天有灵,如果知道你为救关府嫁过来,也会害怕把你冻着的……」
我打断了他:「关符,不会。」
他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我在回答刚刚的问题,眸中有片刻的失神,仿佛不敢相信听到的话。
月光洒在屋脊上,我们的影子靠得很近,仿佛下一刻就要贴在一起。
关符张口没发出声,我知道他想问为什么。
我猜,如果我说喜欢他,他会一辈子对我好。
理智战胜了冲动。
我说:「别人不会对我有恩,别人不会让我陷入大义。关符,我想去送关将军,只是一个被护卫过的百姓想送送守城的将军。
我该去给关将军上炷香。」
我喜欢关符。
可若他心里有别人,我不愿做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不愿成为他低谷时的慰藉。
我也是很好的姑娘。
我有我的骄傲。
20
关将军没设灵堂,尸骨无存,棺椁仅放了一些旧物。停放棺材的房间,挨着伤兵的院子,为了方便随意进出,没有特别的布置。
黑色的棺椁旁,叠放着旧物,茶壶、衣服、磨刀石……
我们去时,有老兵在往边上放东西。
「关将军,弟兄们说没有尸身,凡是生前沾过手的旧物件都能招魂。我没有啥值钱东西,上次您替我念过家书,也算过了手的。
我想着和您说一声,仗打赢了。
婆娘念着我回去种地,军徭时间够了,我以后就不会回来了。村里一起出来的二牛看这信时,还问有没写他家的事。如今您和您都在那边,如果您碰见他,替我说一声,我会照看好他家女子。」
家书薄薄的一片,像是贴身放了许久。他打开摸了又摸,放在了那堆旧物上,从侧门走了出去。
我背过头去,喝了一口夜风,凉气窜到鼻腔,酸酸的。
21
清晨,关符束发,一身孝服走在下葬的队伍前。
城中道旁,不知何时聚集起人,有百姓也有士兵,见棺过,啜泣声声。原本短短的队伍,到城外已经绵延了两三里路。
黄沙飞扬,黑色的棺椁停在地上。
人群里开始自发撒纸钱,漫天遍野,白色的纸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有人哭关将军壮年早逝,有人哭关将带兵严明,有人哭他体恤部下……
山河无边,天地苍茫,葬礼庄重肃穆。
这些年关将军从军打仗、征战沙场、整顿军纪,当政的朝臣不记得,可天日昭昭,有人没有忘记。
关符眼眶泛红,我站边上,握住他原本不安的手:「关将军和麾下的兵将都没有妄死。江山风雨起伏,人心不只在乎成败。」
他握住我的手,像是寒风旷野里仅存的依靠。
关符转身拿出包裹,在地上打开。昨日棺椁旁的旧物,被一件件放进坟穴。
「这坟冢,既为关家,也为每一个忠良;这些旧物,与我爹有关,也与每个捐躯的将士相关。是他们的血肉之躯,筑起稳固的边境线,点燃城中万家炊烟。
愿忠魂在此安息,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
一路好走!
……
这声音从近及远,响彻旷野,苍凉悲壮。
22
京城,太后召关符母亲进宫叙旧,感怀先帝与关将军往日情谊。
武州,关符得空时便陪我逛,配合演遍夫妻情深的戏码。
数日后,周边摇摆的小国,看到关符有家眷、忠君义,逐渐没了鱼死网破、背水一战的声音;结束了对新帝态度的观望,纷纷上书言和、归顺。
关符戴罪立功,依诏回京。
临近京城,忽地下起大雪,天色已晚,一行人就近在古庙歇下。
我和关符去大殿添香油,他摇了一签,解签时说:「君子见机,达人知命。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和关符对视了一眼,这签文还真是应时。
管事安Ţù⁺排我们去后院休息,天上飘着雪,我跟关符一前一后,走在去后院客房的路上。
我说:「或许是告诉我,关府安全了,今后我要做新的打算;或是要点醒你,朝廷局势有变,今后要审时度势。」
关符往前走了一步,上扬的语调像是想通了闷在心里很久的郁结:「人不能陷在过去里,时间是往前走的。」
隔天关符话都多了起来。
有些聒噪。
他骑马在路上,撩开我的车帘:「李姑娘,你喜欢的人有什么线索么?名字、相貌、籍贯……或许我能帮忙找。」
我说:「如果找不到呢?」
他顿了顿:「那你还会喜欢别人么?」
见我没说话,语气懒洋洋地说:「喜欢过一个人,又不是丢人的事。
「一直死磕无果,努力争取到无望,反反复复地失望,被折磨得要透不过气来,好像永远被困在黑暗里,但总有某个瞬间让你重新看到光亮。」
我问:「你喜欢的人是姜南么?」
他摇摇头:「你应该听过很多我和姜姑娘的传闻,但事情不是大家看到的那样。」
23
关符说出一个秘密。
「姜南没有喜新厌旧,背弃了少年之约;也没有贪慕权势,去嫁给旁人。我喜欢的人,只是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像话本里才有的奇闻异事:他喜欢的姜南,身体住进了别的灵魂。
「我用很长的时间接受这个现实。今天说出来,是我相信你也可以走出来。」
我终于明白了韩介怀口中,为什么这样的困境,只能我来解,明白他为什么帮我和关符。感情环环相扣,因果一报还一报……
面对关符自戳心窝的剖白,面对他的真诚,我只觉得自惭形愧。我无法承认自己说谎,无法说出我喜欢的人,就在身旁。
听见他在车窗外说着:「一时走不出来不用害怕,我陪着你;一辈子也无碍,关家一直养着你。」
一辈子的朋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结局了么?
我很想过去的自己,当时可以再勇敢些说出喜欢他。可她无法为无法预知的未来买单,那就由现在的自己往前迈出那一步。
我说:「关符,我喜欢你吧?」
关符的手从帘子上落下去,帘子落下的时候,我从越来越小的三角天地里看见他茫然的脸。
他以为我把他当作过渡期的浮木?
不,不,不是这样的。
我想和他解释,看见他的手又扶上车帘,看见一张脸掺杂着酸涩和开心,看见他点点头说:「好啊!」
他喜欢我么?
还是刚那一瞬,是我的错觉?
24
次日清晨,我和关符在城门口分开,他进宫面圣,我从另一条路回家。
婆母在门口等我:「关府的事情牵连太多,一直不敢与亲家走得近,如今诸事已定,我想着设宴款待他们。
你去房间梳洗下,他们正等着见你。」
我到前厅时,婆母陪着娘说话,时不时传来笑声。
有宫人通传消息:关符戴罪立功,圣上着关符袭侯位,又赐了中郎将的四品闲职。官位不高,圣上便多给了些赏赐。
一时间,屋里洋溢着热闹的道贺。
婶娘坐在席间,话里夹枪带棒。「算起来,成亲次日,关将军便国捐躯在。只差一点就破了守孝礼法,也是冉照好运气,有这样的好姻缘。」
我嫁给关符之前,媒人上Ṭũ̂ₙ门说亲,原是想定堂叔家女儿。
关符名声在外,虽是侯府高门却并非良配。堂叔品阶不高在外做官,婶婶出身商贾,一番考虑之下,让我父母代收了关符的庚帖。
可关将军的事情一出,婶娘便闹着退亲。爹娘无奈,我便在那时站了出来。庚帖在手,才有了我嫁给关符。
婆母抢先开口:「是我们关家运气好,才能娶到月朝。关符那样浑的名声,若不是月朝肯嫁他,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成亲。」
见婆母接话,婶娘又开始说我真是嫁对了人,话里话外,想把她妹妹家的ŧū́⁹女儿送来住。
「老姐姐,你看关府这么大的摊子,月朝难免劳心劳力,多一个自己人帮忙,她也轻松些。
「那姑娘很是伶俐,一直仰慕着关小将军,住进来不会惹人烦的。」
她是看着关府风光,想送人进来做攀上关系。京中这样的事很多,住着就有了男女关系,成了贵妾。
我刚要开口婉拒。
关符不知什么时候进来:「月朝事多,自有女史帮忙料理。我这人可不是菩萨心肠,随便住进来个人,怎么会不烦呢?」
他坐下给我夹菜。「我知道自己在京中名声很混,可也分得清是非。莫说现在是孝期,就是换作平日,关府没有纳妾的门风。」
他看着婶娘越来越黑的脸色,语气冷冷的:「月朝在这儿,我与婶娘便是一家人。若真有难处,外头庄子总是有房子的,月朝看着安排就好。」
叔父干笑了两声:「吃菜,吃菜。」
话题转向了别处,关符小声和我说:「以后有这种场面,我来应付。」
我摇摇头,像听到个笑话。他一个从小家庭关系简单的人,担心从小在世家后院、弯弯绕绕里长大的我应付这种场面?
「我并不是软柿子。」
「我知道,但我的话难听,更让人嫌烦。」
我轻轻笑了一下,对上他混不吝的眼睛,仿佛在邀请我,开始一段真正的爱情。
25
散席后,爹娘喊我和关符单独到后院散步。
娘问我一路上顺利么,说家里的房间还按原样布置着;爹和我说了朝堂局势,圣上恩威并施,新旧两派势力已互相交融。
他们想问我今后作何打算。
娘看着我:「现在没有旁人,你们俩不用演戏。我就想知道你和关符有感情么?
「你们没有夫妻之实,关府事情已了,不如趁今天回家,对外说回家照顾娘,过些天后提和离?」
一份清白的名声、一个体面的分别……
我知道,这是目前合适的选择。
感情要循序渐进,如果我们情意相投,我住在关府和回家,爱都能生根发芽。可如果我和关符没成,现在回家便有条退路。
关符和我沉默着没说话。
爹说:「那就这么定了,现在就开始散你回家照顾的消息,等会儿跟我们的马车回去。」
26
马车要走时,关符忽然从门里追了出来。
他喘着粗气看向我:「月朝,我有话想和你说。」
他扶我从车上下来。
我的手被他握住,抬眼四目相对。
他声音不大:「成亲时,我以为事情结束,这草搭的夫妻便会散了;可两个人真碰到,却觉得在一起也很好。
「不,是真的很好。
「我追上来是想告诉你,刚在花园的沉默,是觉得有条退路你更稳妥。可喜欢你这件事,我不想你猜测。
「我知道你有过喜欢的人,我知道爱和勇气都是消耗品。重新爱一个人的勇气,比之前更难鼓足。我想来告诉你,若你愿走出来,我在前面等你;若你不想走出来,我便是你的退路。」
京中望族关系错综复杂、世家关系盘根错节,与人交往讲门当户对,计算利益、谋算得失,怕踏错一步便不能攀到高处。
我有时会觉得,这世界仿佛付出真心就是犯罪一样。
可失望、悲伤、期盼……
那些隐秘的情绪,那些不理智的感情,构成了我的骨血里的温热,使我活得不像个提线傀儡。
我不想权衡了。
我想靠着本能和直觉选一次。
「关符,等下次见面,我和你说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27
关符来找了我几次,却每次在我要告诉他,我喜欢的人是他时,转过话题。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始终差了一点儿捅破窗户纸的契机。
年底,京城席面很多,开始议论,我们是否要和离婚。
关符让婆母托借太后的口说他新婚时宿在兵部,之后孝期更不会发生什么,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他如那天所说的,要让我自己选择。
我想,这次见面, 不论是怎样的打岔, 我都该告诉他全部的答案。
上元节, 游人如织, 关符在桥上等我。桥下有人在船头打铁花,水面绚烂得像散落了漫天星河。
「关符,我们之间有个结一直没打开。」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没有插科打诨,很认真看着我:「你之前喜欢什么样的人, 对我来说不重要的。
「在你大义凛然救关府, 我决定从过去走出来;在你说只等我回来时,我的心就跟着你了;在武州看见你,我意外又开心;在父亲的墓前,我告诉他, 你嫁给了我, 是真心希望和你做一辈子夫妻。
「我知道你为救关府才嫁给我,我骂自己心思龌龊,可又控制不住地爱上你。我……」
我拉住他说:「这很重要。
「我喜欢的人在元宵的闹市, 救过我。我在那瞬间心动,在人声鼎沸中听见他名字,知晓他与京兆尹的小姐定过亲, 在那瞬间心灰。在余后的好几年, 在别处听到他的名字, 总会忍不住停住脚步。我知道他冬天爱吃冰果, 知道他字写得很好。
「也许, 很多是他都不知道的事。
「但现在,他应该都知道了。」
关符的眼睛闪过刹那的清亮,嘴角很快漾出肆意的笑, 伸出手带我到怀里, 兴奋地在原地转圈。
周遭开始旋转,那个在我记忆里,那个灯火璀璨的夜晚, 被拿出来反复观看, 反复删改,再也无法逾越的画面,忽然变得模糊。
身侧的关符是一个不完美的普通人, 会不自信、会患得患失得, 会在街头不顾形象的拥抱。
他不活Ťű̂₎在我的想象,有鲜活、热烈的感情。
「关符。」
我轻声叫他的名字, 他应了一声, 转圈步伐随即停下来,下巴在我头发上蹭着:「月朝,我好开心。」
我在他脸颊亲了一下:「我也是。」
他拉住我的手, 往前走, 人潮裹挟着我们这对平凡的情侣。相邻的路边,摊贩在吆喝;远处的街巷,传来孩童的笑声。
草木在看不见的地方生长, 风在逐渐变暖。
这是一个新的春天,而以后,还会有很多个这样和煦的春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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