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爱上了救他的哑女,执意要与我退婚。
我好心相劝:
「哑女势孤,不妨先纳为妾。」
哑女自觉受辱,羞愤自尽。
十年后,太子坐稳皇位的第一件事,废我后位,灭我全族。
「这是你们,欠婼婼的。」
再次醒来,正值我十六岁的生辰宴。
上座者问我有何所愿。
「唯愿太子殿下和柳姑娘……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我虔敬俯身:
「陛下,请为二人赐婚吧!」
1
我死在一个下雪天。
原本能拖到来年开春,可楚珩等不及了。
匕首一寸寸地刺破我的胸膛,鲜血流了满榻。
他尤不解恨。
转动手柄,让冰冷的匕首翻搅我的血肉。
我疼得几乎喘不过气,还是不甘心地问:
「为……什么啊?」
我不理解。
我和他自幼相识,总角之交。
十多年来,我的父兄忠君爱国,对他鼎力相助。
在他收拢皇权之前,就已经上交兵权,主动引咎。
可他依旧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置我谢氏一族于死地。
「为什么啊,楚珩?」我死死扣着他的手腕。
楚珩的面色白过外头苍茫的雪,明明是他痛下杀手,那表情,却像是我负了他。
「这是你们,欠婼婼的。」
他咬牙切齿。
婼婼?
柳婼?
记忆太过久远,以至于我花了些力气才想起这个名字。
以及名字背后的那张,弱柳扶风的脸。
不由自主就笑出声来。
十年啊。
原来这十年间,楚珩从来没有忘记她。
原来他竟将她的死,归咎于我,归咎于整个谢氏。
「楚珩,你真是个……」
蠢货!
最后两个字没出口,楚珩已然拔出匕首。
红色的血洋洋洒洒,落了一丝在舌底。
腥甜的。
像极了那年,母亲熬红双眼,为我炖的一碗血燕。
2
「姑娘,可是心口又疼了?」
如云的大雪消失不见。
刺骨的寒凉消失不见。
春光正盛,人来熙往。
我十六岁的生辰宴。
是了,大抵是老天开眼,眼一闭,又一睁,我竟然没死。
不仅没死,还回到了十六岁这年。
这一年哥哥打了胜仗,爹爹治理水患立了大功。
这一年,我还没嫁给楚珩。
「可不得心口疼。」身后传来讥笑声,「昨个儿太子殿下在勤政殿门口跪了一整夜,要退掉与尚书府的婚事呢。」
鸿雁转头就要过去,被我拦住。
可不只是要退掉与我的婚约。
这一年,楚珩剿匪途中遇险,跌落山崖,被一位孤女所救。
孤女貌美性柔,为了救他尝遍百草,亏损了身子不说,还被毒哑了黄莺似的嗓子。
楚珩大为感动,带回宫中。
算上昨日,已经在勤政殿跪了三个日夜。
要娶她做太子妃。
「姑娘,别听外头的闲言碎语,您和太子殿下自小的情分,太子殿下对您……」
我看着鸿雁,冲她摇头。
鸿雁的话戛然而止。
我当然知道她要说什么。
三日前,我在尚书府醒来。
三日时间,足够我理清前世今生。
「姑娘。」鸿雁突然亮起眉眼,低声道,「太子殿下过来了。」
3
我抬头,就见楚珩一身太子常服,在人群的簇拥下朝我走来。
身后那些议论声马上消失不见。
我和楚珩青梅竹马。
还未出生时便定下婚约。
从小有谁说我的不是,他第一个替我出头。
他犯错挨了罚,我第一个替他求情。
在此之前,没有人会怀疑,我是楚珩的至爱。
唯一的太子妃人选。
但今日,我的十六岁生辰,他带了另一个女子来。
柳婼白瘦纤细,受惊的鸟儿似的依偎在他身侧。
楚珩跪了整晚,丝毫不见疲惫,反倒唇角含笑,亲昵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她看向我,表情瞬间变得仓皇又失措,大跨几步上前。
对着我就「扑通」一声跪下。
4
还真,与上辈子一模一样。
连睫毛上那一滴将坠未坠的泪都一模一样。
上辈子我就是被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迷惑,竟真心实意地为她和楚珩筹谋过。
我出身谢氏,未来夫君又是太子,从未奢望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的出现让我心中酸涩,却不至于失了大家仪态。
楚珩要退婚,我不曾哭闹,只看在多年情分,由衷地劝了几句:
「柳姑娘在京城无依无靠,又身有欠缺,虽是为了救你……」
「正妻之位,恐怕跪断膝盖,陛下也不会允,反倒为她招来灾祸。」
「殿下,不若退而求其次,先纳入东宫,将来……」
我话说得隐晦:
「将来如何,不也是殿下说了算?」
就这么几句话,为她消了灾,却为我惹了一身祸。
5
砰!砰!砰!
上辈子我一见柳婼跪下,忙不迭过去扶了起来。
这次我只冷眼瞧着,她竟毫不犹豫地朝我磕起头来。
一下下地,砰砰直响。
鸿雁拉了拉我的袖子。
今日宾客众多,都在往这边看。
我拂开她的手。
急什么?
「婼婼!」楚珩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就这么一会儿工ṭũ̂ₖ夫,柳婼的额头已经磕破。
配合着她欲滴的眼泪,我见犹怜。
她回头看了看楚珩,又看了看我,咬唇,继续磕。
我优哉游哉地拿起了手中茶盏。
突然有些好奇,她到底能装到什么程度?
6
没错。
柳婼是装的。
她的「哑」是装的,她的楚楚可怜是装的,甚至上一世她的「羞愤自尽」,也是装的。
寂静无人的长安街角,我亲耳听到她黄Ťù⁷莺似的嗓音。
啜泣着求一位蒙面人:
「师父,我一介孤女,若不用些苦肉计,殿下怎会将我放在心上?」
「师父,求您再给我一副假死药吧!」
「师父,婼儿当真心仪太子殿下,我知我的身份,Ŧū́ₑ给他做妾都属高攀。」
「可殿下当初许我正妻之位,我须得在此事上做些文章,才能让殿下对我心怀愧疚。」
「师父,您就成Ŧù⁵全婼儿吧!」
「只要假死一回,殿下此生都会记住对我的亏欠!」
多么会装啊。
骗过了楚珩,骗过了我。
骗过了上京城里所有达官显贵。
我曾问过楚珩,为何独独钟情于柳婼。
「我出生便是太子,所有人都巴结我,捧着我。」
「他们敬我,爱我,无非因着我太子这个身份。」
「哪怕是你,淑因,若我不是太子,你还会爱我吗?」
这话当时把我问住了。
若他不是太子,我与他不会有婚约,更不会一同长大,何来爱不爱?
「只有婼婼,她在不知晓我的身份时,就愿意为我付出生命。」
「淑因,如此纯粹的爱,我如何能抗拒?」
我几乎被他绕进去了。
身为世家女,我向来行一而思三。
我要顾及父母,顾及家族,我的确不会轻易为一个人付出生命。
我们都忽略了另外一种可能。
楚珩哪怕是跌落悬崖,仅凭身上的衣裳,都能彰显他贵重的身份。
无论是公子,是世子,还是太子。
柳婼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
要攀上他这根高枝。
7
「够了!」楚珩一声呵斥。
四下寂静。
柳婼浑身一颤,瑟瑟抬头,巧目盼兮地望着我。
那意思很明显。
她破坏了我的姻缘,让我沦为京城笑柄,很愧疚。
我不开口,她是绝不会停的。
很好。
那就继续呀。
我轻扬眉尖,敛目喝茶。
柳婼咬牙,俯身就要再磕。
楚珩突然两步上前,啪——
一手挥掉了我手中茶盏。
「谢淑因,你不要太过分!」
8
「谢淑因,这就是你谢氏嫡长女的气度吗?」
楚珩横眉冷对,惊得四周的下人跪了一地。
他转身拉起柳婼,心疼地抚上她的额头:「谢淑因,道歉。」
「你现在道歉,孤当什么都未发生过。」
我差点笑出声来。
怪我当年太天真。
撞破柳婼之后,当夜就写信给楚珩,告知他我的所见所闻。
让他留意柳婼。
第二日,柳婼就死了。
真死了。
坊间传闻,她不愿为妾,羞愤自尽。
楚珩给我回信:「幸得淑因提醒,骗孤者,当诛。」
之后此事揭过。
那么多年,我都以为是他将计就计,杀了柳婼。
毕竟他惯来最恨被人欺骗。
直到临死前。
原来他说的「骗孤者」,是我。
9
「谢淑因,你哑了吗?」
「婼婼没做错什么,是孤想退婚。」
「你向她赔个礼,她额上的伤,孤不与你计较。」
我望着楚珩,不由扯了扯唇角。
是我眼瞎。
竟一直觉得他是睿智精明的。
「鸿雁,陛下在前厅吧?」
我转头看身边的婢女。
鸿雁愣愣地点头。
我提裙前行。
楚珩紧随其后:
「你想去做什么?」
「父皇此次是微服出行,并未召集女眷。」
我当然知道。
我一个臣女的生辰宴,还不至于让帝王纡尊降贵,亲临府上。
可陛下为何会在这里?
因为我两位哥哥都在边疆,捷报频传。
因为我的父亲刚刚治理水患,民间赞誉一片。
因为谢氏百年,朝中大半肱骨,都出自谢氏门下。
而太子殿下却跪了三个日夜,要与我退婚。
陛下唯恐寒了父兄的心。
一直到内侍通传,楚珩还紧跟在我身后:
「淑因,你莫要仗着自己的生辰,找父皇讨些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孤已经许了婼婼正妻之位,是断不会食言的。」
「你若执意要嫁给孤,便……便只能是良娣!」
我回头看了楚珩一眼。
如他所说,他出生就是太子。
他这一辈子,太顺遂了。
根本没有意识到,太子妃那个位置是谁,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大约是我这一眼太过凉薄,楚珩愣了一下。
正好皇帝在上座道:「淑因啊,着急见朕,可是有何要事?」
满堂宾客。
我跪下:「陛下,今日是臣女生辰,可否斗胆,向陛下求一愿?」
「太子殿下和柳姑娘患难情深,臣女好生艳羡。」
「唯恐坏了二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之约。」
「陛下,请废掉臣女与太子殿下的婚书……」
「为他们二人赐婚吧!」
我虔敬地跪在地上。
一室寂静,针落可闻。
10
不到傍晚,上京城里传遍了。
东宫和谢氏的婚事,恐怕要告吹了。
太子殿下求娶救命恩人一事,本就闹得沸沸扬扬。
今日,向来是世家典范的谢氏嫡长女,居然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当着百官的面,向陛下请辞退婚。
据闻,太子殿下当时的表情相当精彩。
陛下更是直斥「逆子」,直接砸了他一茶盏。
「胡闹!」
我跪在地上,同样没躲过一茶盏。
「谁准许你如此胆大妄为!」
我爹的胡子要气得上天了:「退婚,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你一个女子该插手的吗?」
「你竟还敢跑到陛下面前放肆!」
我脊背挺直,眼都不眨一下。
「先皇赐的婚,是你说退就能退的?」
「你给我老老实实进宫请罪,说是一时意气,口无遮拦……」
「不去。」我断然开口。
「不去?不去你想如何?」
「退婚。」
「退婚,退婚,退了婚,你以为这上京城里,还有谁敢娶你?!」
我撇撇唇:「那倒未必。」
「你……」我爹指着我,「我看你是中了邪!」
甩袖而去。
11
我的确中了邪。
若不是前世那些经历,我万万做不来如今这些事。
我自幼被规训得循规蹈矩,莫说主动请辞退婚,换作从前,前厅那么多男宾,我根本不会出现在人前。
可循规蹈矩,并不会有好结果。
谢氏百年,知进舍退。
朝廷需要时,奋勇向前。
朝廷安稳时,急流勇退。
绝对的忠诚,换来历任君主绝对的信任。
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叔伯们,一直恪守祖训。
所以上辈子,楚珩稍有表示,他们毫不犹豫,交权的交权,辞官的辞官。
却被楚珩打了个措手不及。
事实证明,对蠢货的绝对忠诚,叫愚忠。
「姑娘,太子殿下说什么了?」鸿雁不识字。
一边替我敷着膝盖,一边凑过来,急切地看着我手上的信笺。
从前楚珩常常和我书信往来,诉不尽的衷肠。
这次只有四个大字:
「适可而止。」
我扯扯唇角,付诸灯烛。
「姑娘!」鸿雁急了,「姑娘,若是殿下道歉,就服个软……」
我打断她的话:「除了信笺,今日可有我的物件送来?」
鸿雁一愣:「有的。」
从妆奁里递来一块白玉,眼眸突地一亮:
「今日姑娘的生辰,这是不是也是太子殿下……」
我的眼眸亦是一亮,起身,拿披风。
「姑娘,您这几日是怎么了?您这么晚要出门?等等我……」
「鸿雁,你留下。」
关上房门,转身,抬步。
这几日的我,当然不再是前几日的我。
前几日循规蹈矩的谢淑因早死了。
留下的,只是离经叛道的谢淑因。
12
眼前的男子清瘦,苍白。
眼尾一点痣,却又红得妖娆。
与记忆中的模样大为不同。
我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我。
黑眸浅淡,看似漫不经心。
「谢姑娘名不虚传。」
「美貌端庄。」
声似落珠。
我朝他笑笑:「大殿下名不虚传。」
「松柏之质。」
他唇角微扬,也极轻地笑了笑。
两人说的都是场面话,彼此心知肚明。
「谢姑娘前日遣人送来的瓜果。」他推推眼前的果盆,「熟了。」
我摊开手中的白玉:「大殿下的美玉,收到了。」
我拿了一个盆中瓜果。
他伸手拿玉。
我收拢掌心。
他的手顿住,我望着他笑。
13
他叫楚虞。
陛下的大皇子,楚珩的亲哥哥。
我爹说得没错,我和楚珩的婚约,先皇所赐,不是说退就能退。
但我又再清楚不过,这个婚,非退不可。
重生醒来的第一日,我辗转反侧,在记忆中搜寻到这个人。
身份高,地位好,最重要的……
死得早。
严格来说,他才是陛下的嫡长子,太子之位该是他的。
我的婚约,也该是他的。
但他生母体弱,生下他就去世了。
他亦多病,不足周岁时,国师就断言,此子活不过十八。
因此,太子之位注定与他无缘。
上辈子他虽活过了十八,却也只勉强多活了六年。
可他分明是有野心的。
他不曾娶妻,无儿无女。
过世时,府邸里的钱财,却超了国库半数。
不敢想象他若多活几年,或是身体康健,会是何等光景。
「谢姑娘这是何意?」楚虞黑沉的眸子望着我。
「谢氏淑因,最厌蠢货。」我挑眉看他,「结盟之前,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楚虞笑了。
这次是真笑,显得他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华光。
徐徐举杯,饮了一口茶水。
14
私相授受,这对从前的谢淑因来说,是大逆不道。
但我需要一个盟友。
而且,是一个睿智的盟友。
15
上京城内很平静。
流言传了几天,不攻自破。
东宫和谢氏的婚事,怎么可能告吹呢?
谢氏嫡长女,注定要做皇后的。
东宫那位不娶,谁敢娶?
楚珩很快活。
陛下见他就没有好脸色,他干脆带柳婼春猎去了。
人不在京中,他自然不会发现,短短一个月,商行之间的频繁交易。
或者,即便他在京中,也不会在意。
东宫不缺银子。
即便缺,也有谢氏给他填补。
他也没发现,东宫里悄无声息的人事调动。
毕竟只是些丫鬟嬷嬷,无足轻重。
「就这?」
我和楚珩之间的书信往来,变成了我和楚虞之间。
只是病弱的大皇子,话并不多。
这封信他没回。
没两日,京中突然多了一出戏。
贵公子被孤女所救,私订终身。
可孤女平民出身,贵公子却是名门望族,断不能接受这样的当家主母。
当然,最终二人突破世俗枷锁,相爱相守。
戏的结尾,贵公子慷慨陈词:
「平民又如何?为何平民做不得当家主母?」
「知恩图报,君子所为。」
「若不能为君子,何以为一族之长?」
戏的剧情太过熟悉,以至于随着这出戏的火爆,民间舆论瞬间发酵。
平民为何不能为一国之母?
太子若连知恩图报都做不到,何以为一国之君?
太子要娶哑女,乃君子之风。
太子,该娶哑女。
几乎与此同时,太子春猎的林子里,突现奇观。
数百鸟儿绕着哑女所在的马匹,旋转鸣叫。
百鸟朝凤啊!
于是太子回京时,百姓夹道欢迎。
他搂着身前的哑女,意气风发。
16
倒是挺妙。
以民心为由,逼陛下让步。
且,一石三鸟。
断了楚珩的前路,绝了我爹的后路,还让楚珩与陛下生隙。
什么百鸟朝凤,愚弄民心的把戏罢了。
陛下不会怀疑到深居简出的楚虞头上,只会认为,这些都是楚珩的手笔。
至于楚珩,兴奋之余,恐怕只觉上天助他。
「如何?」
「不赖。」
「就这?」
我笑了笑。
遣人将那块白玉送了出去。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附加一句:
「殿下,不妨乘胜追击。」
「谢姑娘,想好了?」
「自然。」
既已结盟,重生后的第一步棋,容不得丝毫犹豫。
17
对于楚珩和柳婼的招摇过市,鸿雁骂了整整三日。
但「不知羞耻」,也就是她能骂出的最难听的话了。
这一次,京中连流言都没了。
人人都笃定,谢氏嫡长女和东宫的婚事,必然要退。
就等着看她笑话吧!
我的婚,的确退了。
但我的笑话,倒是没给他们瞧着。
据闻,那一日,皇宫热闹非凡。
楚珩带着民间力挺哑女为妃的几位文人,「百鸟朝凤」的目击者,还有几位得道高僧。
一群人,浩浩荡荡跪在勤政殿门口。
我爹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带着几位叔伯以及几位门生,匆匆入宫。
谢氏百年,从未如此被辱。
「陛下,既然太子殿下心意已决,成全殿下吧!」
「臣等,绝无怨言!」
浩浩荡荡,又跪了一队。
就为了一个哑女,竟闹到如此难堪的地步!
陛下怒也怒过,恼也恼过。
可事已至此,他如何不同意,也别无他法了。
只是正如城中传闻,一个与太子殿下订了十几年亲,占据朝廷半壁势力的谢氏嫡长女,这婚退了,谁敢娶?
如此毁了谢淑因的一生,陛下以后又有何颜面面对忠臣?
谢氏与皇室的百年和谐,会不会就此打破?
正在胶着时,出现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
其实那日我特地给楚虞递了信笺:
【穿得好看些。】
【别瞧我爹一本正经。】
【最是以貌取人。】
所以传闻里,那人出现时,眉眼风流,清逸如画。
宛若天人由天降。
待他跪下时,众人才反应过来。
这是深居简出,几乎被人们遗忘的,那位病弱的大皇子。
而他一开口,更是语出惊人:
「父皇,儿臣,求娶谢氏淑因为妻。」
一语破局。
陛下惊觉自己竟忘了还有个儿子,虽身体差些,可早活过了国师断言的十八岁。
我爹惊觉几年不见,这位大皇子出落得如此出尘,倒比那中了蛊似的太子看着顺眼多了。
一君一臣,眼神交汇间,读懂了彼此。
只有太子殿下,据闻当时的表情又很精彩,惊诧得几乎站起来。
不待他开口,陛下已经下了御令。
废谢氏淑因与太子婚书,改赐婚于大皇子。
另赐太子与哑女柳婼,择日完婚。
此事,告终。
拿到圣旨时,我久违地心生愉悦。
第一步棋下得这么顺利,是我意料之外的。
由此可见,选对盟友,很重要。
就是前脚领了圣旨,后脚楚珩就来了。
终于能娶得佳人,他不去和柳婼卿卿我我,来给我找晦气?
我勒令:「太子与狗,不得入内。」
可惜只有我院子里的鸿雁敢对他喊这句话。
楚珩在院子外怒气冲天:
「谢淑因,孤看你是疯了!」
「孤好心好意来提醒你,楚虞他就是个废人!」
「你若懂好歹,最好想办法把婚给退了!」
「否则将来有你哭的!」
我心情愉悦,眉毛都懒得为他抬一下。
只徐徐打开了手中的信笺。
【何时下第二步棋?】
我这盟友,果然比外面那只,上进多了。
我提笔:【不急。】
【请你看出好戏。】
18
楚珩杀死我之前,其实跟我说了很多话。
只是那时太疼了,许多都记不清了。
印象最深的有一句: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谢氏,我和婼婼本可以相守到白头!」
这辈子没有我,没有谢氏。
我倒要看看,他和柳婼,如何相守到白头。
厢房内,茶香袅袅。
「南方时疫暴发,太子殿下请缨赈灾本是好事,可……」
「带上女眷,合适吗?」
「有何不合适的?哑女……太子妃虽还没过门,可百鸟朝凤,天佑之人!」
「听闻她还会医术,能造福百姓也说不定!」
茶馆里永远不乏议论实事的人。
「这就是你说的好戏?」
太子殿下南下赈灾,带上了还未过门的哑女。
一时城中议论纷纷。
我扬眉饮茶,当然不止。
「淑因醇厚甚茶,幸而有人眼瞎。」楚虞突然笑道。
我抬眸。
这人容颜确实不错,尤其笑起来,眼尾那枚小痣别有风情。
几个月来,常常一道喝茶,言语知进懂退,相处融洽。
就是……
视线往下,的确清瘦得很。
见我望着他,楚虞扫一眼我的茶盏,倾身给我倒茶。
一个皇子,经商,身上却带着墨香。
「今日如此沉默?」倒茶时,他瞥我一眼。
不是我沉默。
我在想楚珩那句「楚虞他就是个废人」。
「喂。」我直接抓住他的领襟,「你……能生吗?」
楚虞眼皮一颤。
徐徐放下手中茶壶。
抬眸,眼神静得很,眼尾那点痣却是殷红的。
他捏起我的下巴。
「试试?」
19
我还真想试。
楚虞若不能生,我的整盘棋,岂不白下了?
但再离经叛道,也不能在茶馆里试呀。
一个月后,我请楚虞看的戏,终于登场。
太子南下抗疫,带着爱得难舍难分的哑女。
不承想,哑女染上疫症,久不见好转,太子心急之下,遣人送哑女回京。
哑女回京也就罢了,谁都没想到,太子居然也回了。
太子是被哑女一剂药迷晕,带回来的。
「殿下已有症状,我都快没命了,怎能把殿下留在那里送死?」
上辈子,柳婼泪眼朦胧地在纸上陈情。
一个会几个字,但没读过什么书的孤女。
众人也只能无言。
兵败将领且要守旗而不倒,太子殿下自动请缨去疫区,不仅不知轻重送染疫的哑女回京,居然弃众人于不顾,自己也跑了。
更何况,太子并未染疫,只是普通风寒。
上一次,这件事被父亲压下来。
同去疫区的官员,正好都是父亲的门生,楚珩还未进城,父亲就得了消息。
连夜将人拦下,又送了回去,此事才未走漏风声。
可这辈子,父亲不愿再帮他了。
柳婼前脚带着楚珩进城,后脚京城就炸开了锅。
各种对太子殿下的口诛笔伐,弥漫在整个民间。
陛下大发雷霆,怒斥太子行为不端,德不配位。
其实舆论这东西,花些银子,是可以左右的。
但这种事情,不能用官银。
后知后觉的太子殿下这才发现,这大半年,他的私产死的死,废的废。
私库竟是空的。
他也断拉不下脸面,找人要银子。
只能由着舆论持续发酵。
【准备下第二步棋咯。】
我给楚虞递信。
20
我要戳穿柳婼装哑这件事。
楚珩一直坚定地认为,柳婼对他的爱纯粹而无瑕。
上辈子柳婼带他回京,事后他只淡淡叹口气:
「婼婼也只是太在意我。」
这辈子无人给他善后,不知他此时还说得出这种话来吗?
楚虞早就安插了一些丫鬟嬷嬷在东宫,略施小计,让一个原就会说话的人开口。
不算难事。
我本打算在疫事上做文章,吓吓她就行。
哪知还没开始筹谋,有人自己撞枪口了。
据闻那是一个傍晚。
太子殿下近日被民众骂,被百官骂,被陛下骂,心中烦闷不堪。
已经连着五日没去心爱的婼婼院中了。
东宫辽阔,有一人工湖,有一拱桥。
那晚柳婼人如其名,弱柳扶风地坐在拱桥的石栏上,一边哭,一边给太子殿下打手势:
「是婼婼不懂事,婼婼连累了殿下,婼婼愿意赎罪。」
「殿下,来生婼婼再报答殿下的一往情深。」
扑通——
跳湖里了。
太子殿下情深不寿,当然紧随其后。
可也不知是时辰选得晚了些,还是太子殿下向来眼瞎。
竟然在水里折腾了半天,没捞到人。
做戏要做真,柳婼是真不会水。
扑腾了几下,竟等不到来救的人。
关键时刻,保命的本能占了上风,破声大喊:
「救命!救命啊!殿下,殿下,婼婼在这里!」
据闻太子殿下当时的表情,又精彩纷呈了。
可惜,他精彩纷呈了三次,我一次都没瞧着。
这之后东宫不是怒斥声,就是痛哭声。
没几日,又闹去了勤政殿。
太子殿下跪地不起:「父皇,请您收回成命。」
「儿臣要退婚!」
21
我娘从小教我,身为女子,尤其是世家女。
情爱骇人。
爱人只能爱七分,留三分。
楚珩身为太子,没人教吗?
或许吧。
又或者,他从小,都被宠坏了。
皇后虽为续弦,可娇美动人,独得陛下盛宠。
陛下前有一位缠绵病榻的嫡长子,后有几位娇滴滴的公主。
直到楚珩十四岁,才再得一位小皇子。
楚珩生来就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全部的皇家资源。
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所有事,都该围着他打转。
他想娶谁,就一定要娶到手。
他不想娶谁,谁都赖不到他身上。
陛下被他气得几乎晕厥,直接提了尚方宝剑。
闹得满城风雨,要娶的人是他,婚期就在眼前了,说不娶的还是他。
百姓要如何看他?如何看他这个陛下的皇命?
当然,砍是没真下手砍,踹了几脚让他滚了。
楚珩这么一「滚」,就「滚」到了我的院子里。
彼时,我刚跟楚虞「试」完,根本不想动。
可院子里没留人,他把门拍得震天响。
开门的时候,我终于得见太子殿下脸上的「精彩纷呈」。
22
要说楚虞那人,性子里也是有些皇子特有的锋利的。
见我要起身,非抵着我的脖子咬了两口。
楚珩显然看见了。
眸子里又是震惊,又是讶异,竟还有几分晦涩,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淑因,你……你们……」
我拢了拢衣领,偏着脑袋看他。
循规蹈矩地活腻了,就想离经叛道,怎么了?
楚珩突然就怒了:
「你还未出阁,你究竟知不知羞?」
「皇弟这话说得不妥。」我正要开口,内殿传来珠玉似的声音,「你与那哑女无媒苟合的事情都做了。」
「我们怎么了?」
楚珩没想到人还在我屋子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又不像皇弟,今日与这个退婚,明日与那个退婚。」
「我看上的,从一而终。」
楚珩脸上只剩白了。
「还有,淑因不是你叫的。」
「该喊皇嫂。」
楚珩的唇抖了抖,没说出话来。
我还以为他要喊皇嫂呢。
无趣。
拢臂关门。
「淑因。」楚珩将门抵住,「淑因,柳婼她骗了我!」
「淑因,是她从中作梗,我们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淑因,你听我说,前几日我做梦,梦见与你成亲的明明是我……」
「夫人。」楚虞直接改了称呼,「被子凉了,我体虚,冷。」
「太子殿下,要不进去和大殿下一起说?」
楚珩闭嘴。
我关门。
23
楚珩也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回去之后,竟然生病了。
没有勤政殿的热闹,也没东宫的热闹可看了。
但府上开始筹备我和楚虞的大婚,倒也闲不下来。
这日我正在盘嫁妆,来了个不速之客。
柳婼见到我就跪下,哭成了泪人儿。
「谢姑娘,您去东宫看看殿下吧!」
我一个侧身,扯过了差点被她抓住的裙裾。
「谢姑娘,殿下病重了,无论如何都醒不来,梦里一声声地喊着您的名字。」
「您去看看他,说不定他就醒来了!」
两辈子第二次听到柳婼的声音,可真不容易。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并不太想搭理。
「谢姑娘,您和殿下青梅竹马的情谊,您就去一趟东宫吧!」
柳婼又开始磕头:
「是民女奢望了!」
「只要谢姑娘点头,民女愿意为妾!」
「谢姑娘,民女求求您了!」
我刚刚皱眉,身旁一声冷喝:
「都是怎么管事儿的?哪里的阿猫阿狗都往府里放?」
嚯,鸿雁骂过太子是「狗」之后,越来越放得开了。
「管家!逐客!」
柳婼被赶出府,再没被放进来过。
本是件无足轻重的事,可我越品她话里的意思,越觉得不对劲起来。
楚珩生病,喊我的名字?
他对我可没那么情深义重。
再者,他上次说什么梦见我和他成亲。
他莫不是……
我重活一次都蹊跷,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可,万一他记起前世了,我的第三步棋,要往哪里下?
24
当初我向楚虞吹嘘,只要他与我结盟,只需三步棋,让他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上辈子那样惨死,我是绝不可能让楚珩安稳做他的太子。
甚至登基的。
我让人盯着东宫。
楚珩已经醒来,看起来并无异常。
东宫也无要事发生。
勤政殿门口空了。
楚珩没再去要求退婚,转而推迟了他和柳婼的婚期。
这却让我更加不安。
楚珩的性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推迟婚期,会不会是因为……
他也知道,这日子,快到头了。
我的第三步棋,就下在一个月后的某个夜晚。
那个夜晚,陛下悄无声息地在秋风中,薨逝了。
25
自古帝王薨逝的那一夜,是最重要的一夜。
但在楚珩身上是例外。
他并没有竞争者。
上辈子陛下在睡梦中薨逝,甚至晨起时才被内侍发现。
楚珩无惊无险,平静而顺遂地接过了皇位。
但这辈子,有楚虞。
有我。
只要我的第三步棋下得够好,够准,踢楚珩出局,并不难。
我按计划准备着一切。
与父亲促膝长谈。
给楚虞皇宫布防图。
给两个哥哥写信。
东宫仍旧一切正常。
楚珩照常上朝下朝,柳婼仍旧哭哭啼啼。
很快,一个月过去。
夜晚降临时,我给楚珩递了信笺。
【子时,护城河见。】
26
我和楚珩其实还是有些美好回忆的。
柳婼出现之前,我的每个生辰,楚珩都陪我去护城河放花灯。
幼时不懂腼腆,许愿都会大声说出来。
没几日,那些想要的东西,就会从东宫送过来。
大了不再说了,楚珩也总能从身边人嘴里,探听到我的喜好。
我到护城河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只一眼,我知道我的猜测没错。
初生牛犊的太子殿下,和做过十年帝王的人,眼神都不一样。
「淑因,有些年没来这里了。」
他望着暗沉的护城河。
这个时辰,自然没有花灯。
「我记得那年你从那里滑下去。」他指着河下一处礁石,「吓得哇哇哭。」
「还是我拉你上来。」
「殿下记性真好。」我笑笑,「我不记得了。」
「所以你一回来,就打算远离我,是吗?」
「不然呢?」我睨他一眼,说道Ŧŭ⁸,「等着再被你杀一次?」
楚珩的眉尾挑了一下。
声音低下来:「淑因,是我错怪你了。」
「是陈氏。」
「我追伐陈氏的时候才知道,柳婼身边的小丫鬟出自陈氏。」
「知道她假死的计划后,换了她的药,嫁祸给谢氏。」
「我是信你的,所以没有及时救她,可她居然真死了……」
我并不太想听。
当年事有蹊跷,不用想都知道。
可知道内情又如何呢?
不该做的,他早做过了。
「就算她因为我劝你纳她为妾而羞愤自尽,又如何?」我冷冷望着楚珩,「楚珩,是否纳她为妾,决定权在你手上。」
「你见陛下坚决不允,自己动摇了,不是吗?」
「却要因我一句好心的建议,灭我全族!」
「我以为……」
「我不想听。」
秋风瑟然。
楚珩沉眸望着我,突地笑了笑。
「我知道症结在哪里。」
他拽着我往前,在一棵大树前停下。
他竟把柳婼也带来了。
捆着她的手脚,封住她的口舌,绑在树干上。
柳婼已然哭红了双眼,一见我们,「呜呜」叫着,眼泪又掉下来。
「骗孤者,当诛!」
几乎是眨眼间,楚珩抽出腰间佩剑。
一剑封喉。
27
这就是他口口声声的挚爱。
眼前人恐怕不只是十年后的楚珩。
当年他杀我,容颜尚且苍白。
今日他一剑下去,面不改色。
我握紧双拳。
「解气了吗?」
柳婼的双目犹未合上。
我移开视线。
「淑因,我知错了,那些年,我日日后悔,我为你修了……」
「闭嘴!」
我根本不想多听他说一个字。
楚珩的眸子又沉下去。
继而笑起来。
「丑时三刻,你在等这个点是吗?」
丑时三刻,上辈子太医宣布的,陛下真正薨逝的时辰。
「淑因,你以为我没有谢氏,你拉上个没用的楚虞,就能赢了?」
「朕就叫你亲眼看看,今夜到底谁赢谁输!」
楚珩拽我上马,直奔皇城。
刚进城门,皇宫方向升起一道光束。
东宫所用的信号弹。
大约是在告诉他,陛下已薨。
马匹挺进宫门,如入无人之境。
皇宫内的御林军,已被楚珩掌握。
宫内太监面色仓皇,见到马匹就跪。
已经见过争端。
陛下寝殿前,密密麻麻,全是人。
东宫十率府倾巢而出,羽林军,京畿营,谢家军,散乱其中。
楚珩一拉缰绳,震天齐喝:「殿下!」
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28
楚虞被两个十率府的侍卫架住了脖子。
我远道赶来的两个哥哥,被束住了双手,同样刀架在脖子上。
谢家军悉数半跪在地上。
真狼狈Ţüₐ。
楚珩下马,朝我伸出手:「来吧,我的皇后。」
我只望着他。
楚珩将手伸得更近,表情那样虔诚:
「淑因,这辈子,朕要你做最快活的皇后。」
我扫了眼满场站得密密麻麻的人,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月亮。
再好不过的时辰。
我看着楚珩,偏了偏脑袋。
赢了吗?
楚珩皱了下眉,环视四周,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谢家军的人数太少,发现了?
「逆子!」正在此时,前方一声大喝,「你说谁是『朕』?」
楚珩不可置信地看向披着寝衣,出现在寝殿门口的。
陛下。
29
我的第三步棋,其实并没有被楚珩的重生打乱。
因为我知道,世人总喜欢以己度人。
尤其他如今已经是那么一个残忍嗜杀的「暴君」。
在他眼里,这个夜晚,我必然倾谢氏之力,占领皇宫,改陛下遗嘱,推楚虞上位。
他不会想到第二种可能。
因为他也迫切地等待这个夜晚,等待他重回万人之上的这一天。
可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从一开始,我的第三步棋,就不是什么宫变。
陛下是很好的陛下。
勤勉于政,爱民如子,对谢氏更是又敬又重。
既然知道他会在这个夜晚无声薨逝,为何不能早做防备?
楚珩才重生一个月,可能并不清楚,从大半年前起,陛下的平安脉早中晚各一次。
用的汤药也远甚从前。
陛下的身体,其实比上辈子康健许多。
从一开始,我只是想让陛下对楚珩生嫌。
第一步棋如此,第二步棋也是如此。
第三步棋,是做出各种假象,让楚珩以为我们要拥楚虞,发动宫变。
一旦他动手,叠加此前陛下对他的种种不满,废太子势在必行。
当然,这里要感谢柳婼。
若不是她,我还不知这世上竟会有「假死药」这种奇物。
我们找到她那位师父,试验过几次,确定对身体无碍,且能根据剂量来控制假死时长。
所以在原本的计划里,陛下今晚也是要「假死」一次的。
楚珩重生,我唯一多做的一件事,便是约他去护城河。
他若在宫内,恐怕一早就看出谢家军的数量不对。
夺宫,那些数量哪够?
这夜的「宫变」,当然也有陛下的配合。
陛下信任父亲。
父亲说楚珩恐生异心,不妨一试。
他也便不妨一试。
只是他不知那药会让他「假死」,不知这都是我们离经叛道的局。
再见楚珩,是三个月后,天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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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秋转冬,天上落雪了。
和我死去的那一日极为相似。
天牢里冷极了。
楚珩消瘦了很多,手脚锁着铁链,穿着单薄的囚衣,靠在角落。
其实原本不会这么狼狈。
可他重生了,笼络御林军和京畿营时手段狠戾。
陛下对他失望至极,临终前都不愿看他一眼。
是的,尽管用了最好的御医,最好的药,陛下的生命,也只延长了三个月。
听见人声,楚珩抬头,又低下。
大约是意识到来的人和平时不一样,再次抬头。
眸子里亮起光彩。
我进了牢房,他马上站起身,靠近就想拉我的手。
我躲开,他的手便僵在空中。
「淑因,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我没忍住,又笑出了声。
「淑因,好不容易我们都回来,这是上天给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倒不这么觉得。」我与他保持三尺的距离。
「让我们都回来,也说不定,是因为有些人太冤。」
楚珩眸光又黯淡下去。
「楚珩,你可知为何你我十年夫妻,我都不曾有孕?」
楚珩的眼神落在我小腹。
「因为从嫁给你的那一日,父亲就给了我避子药。」
外戚势大,暂不宜有子。
待功成身退,再养育子嗣为ŧũ̂ₐ佳。
我的父兄,我的族人,对他那样忠诚。
「但其实,我们有过一个孩子的。」
楚珩瞳孔猛地一缩。
「你杀死我时,我腹中已有三个月身孕。」
「你为何……」
「为何不告诉你是吗?」我走近他,抬眸看着他,「我为什么要给你这样的人生孩子?」
楚珩的面色一寸寸地灰败,罕见地露出痛苦的表情。
「楚珩,我还真担心你没回来。」
「我怕你觉得自己死得冤!」
我抽出手中匕首,利落地插入他胸口。
楚珩震惊地看着我,面上的痛苦蔓延到眼底。
我安静地望着他:
「这是你,欠我的。」
31
雪下得更大了。
铺满了宫道。
楚虞在外面等我。
「路滑。」他蹲下身子,「背你。」
我爬上他的背。
其实他真的挺瘦的,前阵子才病过一次。
可我的确,不太想自己走路。
他的背也不太暖,只有颈窝处冒着丝丝热意。
但我靠在上面。
大抵因为这些日子合作默契,大抵因为他从来不会多问一句「为什么」。
不由自主就掉了几滴眼泪。
他突然叹了口气:「你也不是没人爱。」
「有没有可能,我挣那些银子,就为了你当上皇后,能国库充盈,安稳一些?」
我一下从他背上跳下来。
「喂,目的达成, 跟我打感情牌了?」
「想让我心软退步?」
「唔……」楚虞摸了摸鼻子, 「被发现了。」
32
楚虞登基那日, 将国印一分为二。
照约定,江山共理, 国事共议。
可我似乎看错他了。
他对做皇帝,并不是热衷的模样。
先是谦虚地表示自己精力不济,提拔父亲为摄政王,将大多政事交予他。
后来他干脆把那半国印也扔给我。
我倒喜欢与他商议事情。
和脑子好使的人说话, 愉快。
半年后,我有了身孕。
他更少管朝政了,常常我在哪儿, 他在哪儿。
问他就说岳父大人在, 放心。
啧,亏我以前还说他ẗŭ̀⁸「上进」。
孩子出生得很顺利, 是个皇子。
楚虞很开心,整日抱着孩子不松手。
想直接封为太子。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楚珩, 摇头。
第二年, 我想广纳后宫。
孩子总不能我一个人生不是?
楚虞居然拒绝了。
「体虚。」他说。
不是, 就他那病中都想要来的劲头,跟我说体虚?
他不同意也没关系, 反正……
结果, 转头就发现他扔给我那半块国印, 又被他摸走了。
第三年, 孩子会走路, 会说话了。
宫中渐渐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我开始赶楚虞去前朝。
我爹年纪大了,哪受得住事事由他经手?
我要半边国印,其实也不是对朝政多感兴趣。
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而已。
第四年时, 我到底又怀了。
时光好像从未变得这样快过。
偶尔楚虞会问我:「我还有几年可活?」
看吧,这人精明着呢。
不问, 不代表摸不清我那些异常。
他一问, 我就答他:「就明日了。」
「赶紧的,你不在了, 我就拿你的银子, 养整整一宫的男宠。」
「你知道的, 我最是离经叛道。」
第五年, 老二出生了, 小公主。
楚虞整张脸都是喜悦,又说不立皇太子,要不立个皇太女?
我不想理他。
第五年,楚虞二十五岁。
其实已经比他上辈子多活了一年。
我竟没有不悦。
毕竟, 我最早的计划, 是去父留子。
楚虞这种都不用我亲自动手的, 简直再适合不过。
第五年,楚虞带我去看日出。
霞光冲破云层那一刻,整个上京城平静, 安逸。
下山时,我默默拉住了他的袖子。
时岁静好。
不论长短,只争朝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