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废品站里的小公主

我爸只是个收废品的,却培养我上了大学。
后来才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母远比我想象中更残忍……
1
上手术台前,我爸忽然说:「你是我打劫来的。」
那时他正在刷抖音,把一个寻子认亲的视频看了好多遍。
视频有点吵,我伸出手指点了暂停,然后才说:「你讲清楚点。」
于是我爸,老周同志,伸手抹一把脸,讲起许多年前那个黑得不得了,冷得不得了的冬夜……
半小时后他被推进手术室,一路上紧紧拉住我的手,絮絮叮嘱。
「女儿,我要是下不来手术台,你一定要去找亲生父母。」
「现在有那什么滴嗯爱技术,一对就对上了。」
他泪眼汪汪,放心不下。
手术室边,我抽出手,停住脚。
快六十岁的人了,割个痔疮还这么要死要活……
2
坐在手术室外,我搓着手细想老爸刚才讲的离奇故事。
据他所说,事情发生在一个寒冷țṻ⁺的冬夜。
那时他靠收废品在镇江混口饭吃,生意一连多日没开张,他身无分文地流落在镇江街头。
饿急了,他在人民医院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拦住一个穿着毛皮大衣ţṻ₄的妇女,理不直气不壮地伸出手,想要一块钱买烧饼吃。
面对拦路打劫,女人竟然没什么表情。
路灯微弱的光线下,她那墨黑的大眼睛瞪得老周心中发毛。
老周觉得不太对劲,打算收手,女人却将一个布包裹递给了他。
她两手原本各抱着一个,形状像巨大的蚕茧。
她的动作那么自然,老周下意识就接了过来——「打劫」两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呢,全乱套了。
也许因为饿久了,血糖水平低,影响了智力,总之他接过了包裹,而女人继续走她的路了。
然后老周揭开包裹,看见一个粉嘟嘟的小婴儿睡得正香。
他尖叫一声,差点把包裹当场扔出去。
再转头去看,女人已经不见踪影,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北风还在呼呼地吹。
3
老周首次冒险,不仅没得到半分钱,还打劫回来一张吃饭的嘴。
他可不敢抱着孩子上警察局,到时候要怎么说呢?
他笨嘴拙舌,不会扯谎,要是说漏了嘴,说是抢来的,就完蛋了。那年代抢劫性质很严重。
日子虽然苦,可他也不想自寻死路。
原地扔下吗?天实在太冷了,下不去手。
送人吗?那年月女孩不值钱,谁会要呢?
这个孩子算是砸手里了。
老周苦恼得直抓头发,终于想出了办法——回老家,找奶奶去,奶奶八十岁了,什么事没经过看过?她会有办法的。
主意已定,他便拿破棉衣裹住奶娃娃,用扁担挑着,往苏北老家走。
小娃娃引起人们的同情,他得以一路讨饭,顺利归乡。
4
手术过后,由于麻醉的劲头没过,老周神智混乱,拉着我的衣角不撒手。
「呜呜,奶奶别打了,这娃真是别人塞给我的。
「不是,我没玩了人家女孩又丢开呀。
「我真不认识她妈,真的!哎哟,疼啊!
「疼啊,奶奶!」
一米八的壮汉,拉着年轻小姑娘喊奶奶,这场面真够滑稽的。
旁边床位那个给父亲陪床的大哥,终于拉起衣领,在领子后头扑哧扑哧地偷笑。
看来老周昏沉中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年。
他的奶奶,我的曾祖母,周卢氏,是个厉害的小脚老太太,八十多岁还拿拐杖把孙子抽得满院子跑。
她寒冬腊月摸黑起来冲米糊,帮着老周喂我。
曾祖母去世时,我已会走路。
老周找出当初那副担子,收拾了点零碎东西,把门一掩,带着我又回了镇江。
回到镇江,重操旧业。老周走街串巷收废品,我便牵衣角跟着。
也许因为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制造了更多废品,这次我俩都在镇江活了下来。
不但活了下来,还过得蛮不错。
从扁担换成板车,从板车换成三轮,三轮换成小面的,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废品收购站,过上了憧憬的小康生活。
5
老周从「鬼门关」回来以后,死活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
被追问急了,他就摸摸我额头:「乖乖,你不是发烧了吧?」
「没发烧?那怎么尽说胡话?」
我突然不想问了。
如果故事是真的,那我不过就是无数弃婴当中的一个。
不管扔的经过有多离奇,背后有什么原因,弃婴就是弃婴。
我对自己的身世没有寻根究底的兴趣,决定往前看。
我对老周说:「后天我就要走了,上北京。」
老周露出紧张的神色,好像担心真的得罪了我。
他一向是这样铁汉柔情,生怕我不开心。
我鼻子发酸,赶快解释道:「快开学了,去北京上大学呀。」
「哦!」他一拍额头,「爸跟你一起去!」
「跟我一起去?咱家这个废品收购站怎么办?」
「哈,我早有准备,北京昌平有个废品收购站在转让,老爸我已经盘了下来。
「现在我们去收拾东西吧,我的废品站小公主。」
「废品站小公主,这真的不好听哎!」
我的抗议十分之徒然,在老周心里,这个名头和三星公主一样光荣。
6
票买迟了,最后只好坐一夜的硬座上北京。
车厢里很多乘客都是上京打工的,扛着同样的蛇皮大口袋。
对面的大叔好奇地问老周:「这是你的女儿吗?」
可算有人问了,老周眉开眼笑,倒出一箩筐的话:「对呀,我女儿考了全省三百名,现在我们要去北京上大学!」
说好的低调呢……我爸全忘光了。
他恨不得从我三岁会背唐诗讲起,历数我天赋异禀的种种迹象。
很快,半节车厢的人都知道他女儿考的是北京著名的某大学。
有个大叔掏出钱包,硬塞给我两张毛爷爷以资鼓励,说寒门贵子,实在难得。
后半夜,人都倦了,老周蜷在窄小的座位上,睡着了脸上还有笑意。
我暗下决心:管他是谁生的我,今生今世只有老周是我的父亲。
7
一大早出了北京火车站,看见有学校的大巴车来接。
我们父女在此分开,我去学校,他去接收昌平的废品收购站。
临走前,老周把带着体温的银行卡交给我,叮嘱道:「记住,密码是『201518』,『2015 要发』。」
我爸可真是个财迷!
财迷老周看着我把银行卡放进书包深处,才放心地扛上蛇皮口袋,大步走远。
我在车上打了个瞌睡,醒来发现车已进了校园。在广场上办好手续,进到宿舍,发现是上床下桌,很敞亮的六人间。
我找到二号床,爬上去铺被子。正忙着,听见有个声音说:「甜甜,你看这小姑娘多自立,以后在生活上,你有什么不懂的都问她。」
等反应过来是在说我,我才意识到别人都有家长陪着,怪不得说我自立。
晚上夜聊时得知,宿舍里除了我和还没到的一个,其他人都是大城市重点高中毕业的。
第二天邱婷才到,她坐了快二十个小时的火车,风尘仆仆。
私下里,她主动向我搭话,说家里有四个孩子上学,就靠双亲在工地上赚钱,负担很重。
「我每花一分钱,都是爸妈的一滴血汗。
「舍不得多要,交了学费和住宿费,身上只剩五百块。我得赶快找到兼职,你可以跟我一起找。」
很明显,我这个人的存在使邱婷有一种找到同类的欣喜。我便没说出自己其实并不缺钱,老周给我的卡里还剩几万块。
邱婷决定做家教,她说有学校的名气在,一小时收一百不成问题。
她很快找到了两家,排满了课余时间,我却总落选,家长礼貌地支付了试课费就没下文了。
邱婷一片热诚,帮我找到一个活:院里有个陈教授,教授有个独生女,腿脚有残疾,平常需要有人照应着上下课,帮忙跑跑腿。她家就住家属区,又和我们是同班同学,照应起来很轻松。
我都不知道班里还有这么一位同学,真佩服邱婷的信息收集能力,她以后一定大有所成。
8
我去红色的家属区小楼里见陈教授一家。
教授气质温和,泡了一杯碧绿的茶,放到我手边的茶几上。
简单沟通后,他笑着点头:「你看起来很细心,陈薇以后就麻烦你了。」
他妻子也在,我认出来是图书馆的老师,终日坐在柜台后面,不苟言笑。
这天她坐在客厅另一角,只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并没讲话。
陈薇推开门看了看,点点头,又把门关上了。
这份兼职不难,相对于工作量,报酬算得上慷慨。
陈薇虽然冷淡,从来不跟我有眼神交流,也不多讲一句话ţŭⁱ,但她尽量不会找我,找我时也非常礼貌——看来她是一个沉浸在自己的Ŧū₊世界里,很有边界感的人。
我后来才发现,这家里还有一个特别的成员。
有天我看到路边两个老奶奶在吵架,为了抢一个空瓶子。
其中一个北京口音的,锐声骂对方是土包子,没素质,趁早滚回老家。
被骂的那个却动手不动口,把瓶子拽过去,利落地收进袋子。
没想到当天在陈薇家里见到那沉默的外乡老人。
小卧室的门打开着,她蹲在门口收拾,身后纸壳、瓶子、废金属堆得快溢出来。还好是在北京,不然一定生蟑螂。
后来我发现,这神出鬼没的老奶奶有时会直盯着我看。我不甘示弱地和她对视,她便像没事一样垂下眼皮。
我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心里不太舒服。
奇怪的是,陈薇平常不理她那对优雅的父母,却常常和老奶奶用家乡话轻声交谈,还托我从学校蛋糕房买鸡蛋糕给她。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还挺奇妙的。
9
有天下着小雨,下了课,我撑伞送陈薇回家,听见门口在吵架。
「我跟你说最近降价了降价了,你听不懂吗?
「我不收了!你找别人!好像我占了你多大便宜!」
男人把口袋往地上一扔,易拉罐塑料瓶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老奶奶固执地拽住他衣服,他走不开,跳着脚挣扎,满脸通红。
一向平静的陈薇看见这一幕,显得很不安。
我心中不忍,走去向那人劝道:「都过了秤了,哪有不收的道理。」一边说一边动手收拾起来。
那小伙子叹口气,又掏出几张零钞给了老奶奶,然后气鼓鼓地拎着两个大口袋下楼,一路走一路嘀咕:「不来了,再也不来了,为了三五块,叽咕得我头疼。」
我看着没事了,便打算离开,陈薇却突然说:「周珍珠,喝点东西再走吧。」
真是难Ţű₆得,她主动对我讲话,还拿柠檬茶给我。
我坐下时,发现刚才收拾瓶子,有点饮料残余洒在了外套上。屋子里又有点热,我便把外套脱下,搭在沙发边,结果就那么忘记带走了。
接下来几天都是大晴天,不穿就想不起来。
直到老奶奶在路边拦住我,把个塑料袋子向我怀里一塞,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拖着好大的蛇皮袋已走远了。
袋子里裹着我的外套,连袖子处陈年的污渍都洗得干干净净。
我自小没有母亲,此刻摸着干净的袖子,在老奶奶母性的温柔里,不由得感到恍惚。
想起邱婷向我转述的八卦,退休老师那儿听来的:风度翩翩的陈教授,是穷乡僻壤考出来的金凤凰,靠着突出的学术成果从小城市调进北京。十几年前,他女儿车祸轧断一条腿,教授的妈从很远的乡下辗转进城,说是来看孙女,一来就赖着不走了。常常在天擦黑时,推着孙女在校园冷清的角落里散步。
听说那时孙女只要奶奶,看见爸妈就大哭大闹,好像看见仇人。
10
学期过半,我遇到糟心的事情。
那天老师公布平时作业成绩,我竟然有一次是零分。
大学里,平时分占比很高,有个零分在,算下来期末一定会挂科。
一旦挂科,什么荣誉和机会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明明记得自己每次都按时交给课代表了,便去问他,他支吾半天,最后破罐子破摔:「就算我交漏了,怎么样?有本事你去找老师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懒得同他吵,解决问题是要紧事。我给老师写邮件,用电子版的时间记录证明我按时完成了作业,请求重新提交纸质版。
邮件没收到回复,我便去办公室找老师,可是他没听我说几句就不耐烦地摔上了门。
准备了很久的话术和勇气,还没开始就被轰然拍碎了。

在门前尴尬地站了十几分钟,我失魂落魄地往宿舍走,回到宿舍爬上床,闷头睡觉。
我认认真真地学习,竟然要挂科了。上大学有什么意思?
邱婷劝我找陈教授帮忙说情:「看在他女儿面子上,他会替你说话的。」
可委屈填满了我的心,使我消沉,我没有那么做。
见我不行动,邱婷竟然把这事告诉了陈薇。
据她说,陈薇和她一起去找了那位老师,老师对她们态度很亲切,听清来意,当场回复邮件叫我重交作业。
事情解决了,邱婷走到我床边敲床栏:「起来吧,珍珠,今天有你最喜欢的课呢。」
11
作业事件解决后,一晃考试周就快到了。
大学虽然自由,期末却比高中还累。忙着复习,忙着写课程论文,我每天在图书馆从早坐到晚,坐得屁股疼。
人头攒动的图书馆空气不太好,我趁着吃午饭的时间在外面散步,忽然听见有人喊我。
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大脸,正在龇牙笑着,是好久没见的老周!
我爸可得意了:「实在想你,总算被我打听到学校有一批废品要卖,嘿嘿,爸这不就进来了吗?」
原来,老周以为大学校园不会随便给他进,他可是大字不识几个的。
他挠挠头,笑道:「要是什么人都给进,这儿得成什么样子?」
其实我知道,不会那么巧地在路边就碰上,老周想必已经来过几趟,在校园转过几圈了。
我陪着他把学校逛了一遍,又带着他去收老奶奶的废品——上次那个小伙子果然说什么也不肯来了。
我爸和老奶奶一见如故,热烈讨论起拾荒的心得。什么东西值钱,什么东西里面有黄铜,早年间买卖双方一些相互瞒骗的手段,譬如掉包、譬如灌水泥……两人聊得兴起,一点废品收了半天。
临走时,老周絮絮嘱咐:「早晚都要刷牙,少吃糖!回头牙坏了,黑乎乎的,又哭!」
我嗜甜,却又是容易龋齿的体质,小时候动不动就一口蛀牙。有次老周捡漏了一块黄铜,卖了钱马上押着我上医院,牙医在我嘴里又钻又挖,弄得不亦乐乎。
谁能想到,一年后,乳牙陆续换成了恒牙,白补了!
我很认真地点头,我说放心吧!您不心疼看牙医的钱,我还心疼呢!
12
老周和后勤部门达成了长期合作,以几乎等于白干的优惠条件,定期来收纸壳子和废旧桌椅。
他们给了一张纸质证明,老周可以大摇大摆地把小货车开进来了。
他每趟来都很开心,像回老家。
我常领着他在食堂吃面。我们这对南方来的父女,爱上了北方形形色色的面条:兰州牛肉面、刀削面、炸酱面、油泼面……全都十分美味。
我把陈教授付的薪水都充进了饭卡,笑道:「老爸,今天可是我请客,别客气,想吃什么就直说。」
花自己挣的钱还真的挺快乐的。
吃过饭,我和老周去草坪旁的长椅上坐着,一人举一支小甜筒吃。甜筒也是在食堂买的,价廉物美,一支只要一元。
在核桃树的凉荫下,老周看着来往行人,感慨道:「珍珠,这学校多漂亮,这里的人多文明,多精神!」
「想到我的女儿也在这里上学,爸真高兴!」
「嘿吼!」他对着空气挥拳头,像小孩子满心快乐不知道如何表达。
有个叫林源的同学恰好路过,抛来疑惑眼神,我微笑点头致意,做一个介绍的手势:「这是我爸爸。」
没想到,他特地走上前来,郑重伸出手:「叔叔你好。」
老周满心欢喜正无处发泄,于是用布满茧子的大掌狠狠握了对方的手。
这俊秀善良的男孩,手被握得通红,依然温和地微笑。
13
我爸在后勤部门颇交了一些朋友,朋友们得知老周虽然不认识几个字,却有个女儿在此上学。
我去食堂打饭,有个大叔挥舞着勺子喊我,还向周围人说:「就Ṭũ̂ₐ是她!」
等我走过去,他不由分说舀起几勺菜扣进我的餐盘,然后随手按了价格就叫我刷卡。
我稀里糊涂地刷了卡,端着堆成小山的盘子,找座位坐下。
隔壁桌有个慈祥的老教授看了看我,对她瘦弱的研究生说:「你看,人家这小姑娘吃这么多,你也得多吃点!」
我在心里苦笑:不好浪费大叔的心意,今天只好吃到撑了。
以后可得绕着这几个窗口走。
14
元旦节到了,我接到一份邀请。
这份活动邀请来自城郊打工子弟学校的班主任,之前作为志愿者,我们会利用周日下午去辅导小朋友们写作业。
期末大家都忙,社团里只有我跟林源决定去,人太少了,我想到了陈薇。
那次她帮我,我都没有好好地道谢,这日天空辽阔,阳光明亮,我有些舍不得她独自窝在房间,便想邀请她一起出去玩。
面对我的提议,陈薇拒绝得很不坚决,很快被说服。
我拍着胸脯保证她会安全回家,老奶奶也放心了。
我们当即出发,林源站在学校西门的大树下等我,走近了,看见他抱着大糖罐,肩上还背着二胡。
见了面,他把身上的东西都卸给我,主动推起了轮椅。
中午地铁四号线还算空旷,有工作人员热心协助,我们顺利地到了郊区的向日葵学校。校门口被挖开了一道沟,可能是在维修什么管道,林源把陈薇背了进去,校门口的保安大叔帮忙搬了轮椅。
一切都非常顺利,就像这天的好天气。
因为陈薇坐着轮椅,小朋友们格外照顾她,纷纷把自己的零食拿来献宝。
林源在教室当中坐下,问想听什么曲子?
小朋友们只从书本上学过阿炳和《二泉映月》,有个活泼的孩子便打头叫了出来。
林源将二胡在腿上安放好,执弓微笑,商量道:「那个太悲了,给你们拉个《赛马》好吗,这个好听!」
他的二胡是家传,拉了十几年,已然十分纯熟,真像有万马从草原上奔来,活泼泼地一直跑到门外的阳光里。
二胡声吸引了其他班级的孩子,窗口挤满了人。一曲终了,满室掌声。
小朋友们真可爱,拍个掌都恨不得用上全身力气。
我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了陈薇的笛子,她又惊又笑:「你怎么把这个带来了?」
林源起身,弯腰做了个你请的手势,我便将她推到教室当中。
笛音一开始有些迟疑,可是很快渐入佳境,像山中的清泉,像松林里的月光。
我们尽兴而归。
15
不知不觉,我和陈薇成了很好的朋友,闲下来就往她那里跑。
家属区的房子很清静,我们在桌子上泡一壶柠檬水,摆一罐糖,各自看书,偶尔交换意见。
和她一起玩有种很特别的安心之感,如果努力形容,就像两颗花生粒睡在同一个花生壳里,圆圆饱饱,安稳无虞。
我很佩服她,她身体不好,可是比我刻苦得多。
曾听到有人私下议论她:「知道她是教授的女儿,老师一定会给她满绩的,真不公平。」那时我当面反驳:「陈薇写作业很认真,不要这么说她。」
有次,她通宵赶读书报告,晕倒了住进医院,还央求我帮忙把电脑拿过去,不肯用病假条向老师申请延期。
没办法,我只有去拿,正要把电脑放进书包,我停住了。
鬼使神差地,我输入了密码,我晓得她的密码是「123456」。
文档已经写了八千字,只差一个结尾了。早就知道她的文风、观点都和我惊人地相似,我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给那份作业敲了一个结尾,然后把文稿拷进 U 盘,打印好拿去给她看。
我说:「陈薇你是不是睡傻了,作业都写完了还不交?」
她一头雾水地从我手里接过去,读了好久。
这期间我又激动又忐忑,把一颗倒霉的苹果削成了坑坑洼洼的一坨。
终于她呼出一口长气:「天,我做噩梦梦到这份作业交不上,原来早就写完了。」
顺利地蒙混过关。我和她实在太有默契了。
16
有次请林源顺路来陈薇家送东西,他像是发现了个好玩的地方,之后也常来,有时背着二胡,有时带着糖果来填满我们的糖果罐。
直到有天,陈薇问我:「怎么林源最近都不来了?」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不知为何经她这么一问,我像是被戳中隐秘心事,当下端起杯子猛喝柠檬水。
她却忽然道:「恐怕,他是爱上了我们其中一个吧?」
我把一口水全喷到了陈薇身上。
她抛来嗔怪的眼神,安然等着我替她擦拭,又问:「你说,他是爱上了哪一个?」
我摇摇头。
她扑哧一笑:「当局者迷,自然是你了。」
我的耳朵根哧地一下,红透了,反问她:「为什么你会觉得他因此就不来?」
陈薇道:「因为友情的路很宽,而爱情的桥很窄。」
「因为林源是个聪明人,知道再这么混下去,什么都耽误了。」
她说中了。
几天后,林源当众将生日礼物交给我,在同学的起哄声中,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
我接受了他的表白,傍晚脑子晕晕地牵着他的手,在芬芳的绿叶香气里,散了很久的步。
自小在废品站和老周相依为命的我,来到北京,友情、爱情,全都有了。
17
后来,陈薇坦然地告诉我,她也很欣赏林源,所以才留心观察。
她淡然地笑:「可我知道他对我无意。他是因为善良,因为喜欢你,才顺带着照顾我。于是我的好感便水流云散。」
看着她苍白的脸,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幸福有些残忍。
不知从何时起,陈薇在我心里也占了相当的分量。如果她不快乐,我会很在意。
她像是看穿了我,第一次主动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请不要同情我,因为这真的不算什么。和我满室的书相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很无聊的。」
「何况我还有别的肤浅爱好。」她拿起手机,指指正在加载的游戏,「现在我要去约会我的二次元爱人了。」
「你也快去约会吧,少女。良辰美景,莫负好时光呀。」
18
某天,田甜很兴奋地回到宿舍,说她在讲座上拿到了陈教授亲笔签名的书。
她捧着书,做出花痴状:「哇,陈教授真的好帅啊!」
我们都赞成她的看法,陈教授虽然人到中年,可有着坚挺的发际线,容长脸上双目深邃,确实是美男子。
我们开心地把书传阅了一遍。
田甜问我:「喂,珍珠,你做那份兼职,是不是有很多和陈教授私下接触的机会?」
我摊掌笑道:「才没有呢,工资都是陈薇转交我,装在信封里的。」
陈教授人长得帅,讲课又风趣,在学校人气颇高,他的课我从来是选不上的。
有个舍友忽然说:「可是他老婆好像很奇怪。」
「没错,上次我有本书逾期,去前台问她怎么交罚款,她那个眼神哦,好像我干了什么坏事一样。」
「说难听点,我看她有点神经病ţū́₋。」
「她是靠着教授丈夫才有机会进图书馆工作吧?」
「真可惜,陈教授配得上更美更温柔的女人。」
邱婷本来一直沉默地看书,这时却插了句嘴:「没准人家当年嫁给他的时候,就是又美又温柔呢。」
「就像《简爱》那本书,你们都读过吧,阁楼上的疯女人为何发疯?难道作为丈夫的男主,真的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这话一出来,田甜显然觉得扫兴,怏怏地把书胡乱地塞进桌面书架里。
我却因为邱婷的话,想了很久。
虽然没有打过几次照面,我却知道秦老师显然不快乐。
她的不快乐,是婚姻引起的吗?
19
没过几天,陈教授在讲台上因脑出血晕倒了。
这事情来得非常突然,一开始听起来毫无真实感。
那么俊秀儒雅的男人,骤然重病,分外使人觉得命运无常。
田甜引了一句很浪漫的话:「大抵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而现实却没有浪漫可言。
我陪老奶奶去医院,看见剔去头发,浑身缠满管子的陈教授,浮肿又苍老。那定期健身、精心维持的俊朗外表,像泡沫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妻子,秦芹老师,一趟也没去医院看过。
也许因为担心,陈薇也高烧病倒,我正为她烧热水,门忽然开了。
秦芹老师回到家,径直进了房间,再出来时,涂了深红的口红,额头上架着太阳镜,拎着小行李箱,像是要一走了之。
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住脚,转过头,狠狠地把我上上下下看了许多眼。
之后,她嘴角浮现冷笑:「你怎么还不走?以后没有人付你工资了。」
「Ţů₁也没有人借你书看,给你补习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难堪之余头脑保持了冷静:陈教授什么时候借我书看,什么时候为我补习了?
她那怨毒的眼神所看向的,究竟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
20
陈教授因病情恶化而去世了。
秦芹老师的电话拨过去已成空号,她果然一走了之。
院里派人处理了后事,葬礼结束那天,陈薇终于能勉强坐起来了。
大病一场,她下巴瘦得更尖,眼睛也显得更大了,可是她还勉强地朝我微笑着:「珍珠,这些天,辛苦你了。」
我坐在她身边,从窗户里看见一角晴空,四下里静悄悄的。
我想,陈薇需要好好休息,她太瘦了,手腕伸出来,只抵得上我的一半粗。
老奶奶忽然走了过来,挨着床边坐下,缓缓打开了一个手帕包。
她拿出一张五寸黑白照片给我们看。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尽管装扮很有年代感,却有着和我十分相似的面容。
明明是晴朗的天气,安静的房间,气氛却忽然紧张。
像是有什么埋藏已久的东西,终于要被揭开了。
我胃里发寒,下意识想站起来就走,可终于还是没动,我抵抗不了好奇心。
老奶奶轻声说:「看,你跟她,长得多像。」
21
她垂着苍老发白的头,缓缓讲起了往事。
「八岁时家里失火,一家人都死了,我没地方去。看见有户人家院子里摆了两条板凳没收,就去板凳上睡。夜里下大雨,我抱着头哭,不知道该往哪里跑。
「她出来收衣服,看见我,招手叫我进门,就这么收留了我。她让我叫她娘,对我像亲生女儿一样好。
「十八岁,娘做主,让我和她儿子结婚,他也愿意的。没想到上街买结婚用的东西,一路上都听见人说,这男孩长得真好看,怎么找了个这么丑的老婆。他从此不喜欢我,和别的女人牵扯不清,娘也拿他没办法。
「后来,娘死了,男人也死了,我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像爹,好看,可是脾性也像爹,花花肠子。」
「就因为他花心,害苦了你们姐妹俩。」说着说着,老奶奶抹起了眼泪。
她说我和陈薇是姐妹,我一下子想起老周讲的故事。
直觉使我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这是真的,可我又觉得非常不真实,毕竟我不是活在狗血电视剧里呀!
陈薇说:「所以,照片上的人是奶奶的婆婆,我们的太奶奶?珍珠竟然跟太奶奶长得一模一样,天啊。」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老奶奶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珍珠,本来你已经有个好爸爸,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我是为了陈薇……我这把老骨头,活不了多久,求你以后照顾照顾她。不然我死了,她一个人,可怎么办……」
22
从奶奶口中,我们得知了她赖在北京不走的原因。
她原本没打算长住——临走前她刚拿了一批小鸡仔,准备着多养一些鸡拿去集上卖。
可是来了北京以后,她发现儿子和儿媳之间的关系已经十分恶劣,儿媳在用虐待孩子的方式惩罚丈夫。
那天,为了一通不知道谁打来的电话,夫妻俩大吵一架。
儿子开车出门以后,奶奶发现儿媳偷偷地在往孙女的骨头汤里倒药粉。
怪不得两口子一吵架,陈薇就上吐下泻,平常不管孩子也就算了,她竟敢下药。
奶奶气得徒手掀翻了那锅汤,婆媳俩隔着一地汤汤水水,互相瞪着。
奶奶想,也许是我太疑心,也许她是找了什么偏方来。
可秦老师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很无所谓地,把残余的药粉随手一扔就走开了。
她那冷漠的表情使奶奶觉得自己没错疑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还可能做得更过分,只要陈薇还没被折磨死。
奶奶决定不走了,她要保护小孙女。
住下来以后,时间久了,隔壁的吴老师在奶奶面前说漏了嘴:当初秦老师怀孕的时候,听说是双胞胎,怎么抱回北京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孩子呢?
见到我的那刻,奶奶才又想起了吴老师的话,她朝我的脸看了又看,不由得猜想秦芹是扔掉了一个,又折磨留下来的这一个……
这天是朗朗晴空,阳光明媚,我却觉得周身发冷。
我和陈薇是异卵双胞胎,生得两副面孔,性情却很像。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当年秦芹如果随手递出陈薇,那么今日因为饱受折磨,缠绵病榻的,就是我。
23
发现对方是自己的亲姐妹,兴奋之情使我们不愿分离。
晚上,我挤在陈薇的床上睡,达成一致意见——我是姐姐,她是妹妹。
傍晚时刮起了大风,风和雨抽打着窗外的树枝,隆隆的雷声滚过天际。
陈薇怕打雷,我却不怕,雷声震天动地,闪电撕破夜幕,让我觉得很痛快,那堵在心头的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因此找到了出口。
风雨渐缓,陈薇昏昏睡去。我却瞪着眼睛,睡不着,脑子里一堆胡乱的思绪。
我想起小时候曾经疑心过自己不是老周亲生的孩子,因为实在长得不像,我幻想一对俊秀的父母从天而降,像电视剧里那样。可是老周接我放学,大手认真地握着小小雪糕,我一见到他就觉得好羞愧,马上把幻想扔开。
结果到头来,我竟然真的另外有一双父母。
一个是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名教授,至死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另一个在隆冬天气把初生的我随便给人,不在意我的死活。
我忍不住一遍遍地想,秦芹把我递出去的时候,是不是就像扔掉一个空瓶子一样随便。
我正在胡思乱想,陈薇突然哭叫着醒来,额头全是汗。
我用衣袖为她擦汗,听到了更加恐怖的事情。
陈薇的腿,是被陈教授轧断的。
那天他们夫妻吵架,陈教授开车出门,陈薇扒着车窗哭,做父亲的却没发现,径自开车,将女儿拖倒在地上。
车轮轧过的剧痛使陈薇尖声哭叫,陈教授不明就里,将车倒了回来,又轧了一遍。
整个过程,秦芹抱着胳膊冷眼旁观,并不出声提醒。
当陈教授跪在女儿身边哭时,她竟然笑道:「轧得好。」
陈薇告诉我,这样的梦她每个月都会做几次,母亲幸灾乐祸的脸是她最害怕的。
鬼怪不吓人,可怖的是人心,秦芹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24
我想看见老周,便提着保温饭盒去学校的餐馆里打包了几道好菜,然后坐地铁去昌平。
在窄小的办公室里,我把红烧鱼、东坡肉、煮干丝摆开,再倒上一杯小酒。
周总搓搓手:「嗬!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吃这么多菜。」
我笑道:「这就是小康生活啊!」
周总很有默契地回复:「小康生活就是这啊!」
这种对答是我们多年来的仪式感,起源于我八岁那年。
那年,我在菜市场旁上小学,课堂上学到一个词「小康生活」,回家问老周,老周不知道怎么解释。
等到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青烟缭绕中祭祀完祖宗,老周说接下来一桌鱼和肉都归我们享用,举起筷子,他灵感突发,教我道:「珍珠,爸的宝贝女儿,这就叫小康生活。」
「哇!」我饱尝一口红烧肉,鼓着腮帮说,「这就是小康生活啊!」
「是呀,是呀,爸总有一天,让你天天都过小康生活。」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老周问我为啥眼睛红红的,是不是外面那条马路风沙太大?
我说是呀,爸,北京风沙太大。
25
得知自己身世以后,我一次也没有哭过。
那故事太离奇,如果不是有陈薇的存在,我几乎会觉得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但是,某天,当我在图书馆发现有人占了我在机器上预定的位置,并且不肯还给我时,我忽然情绪爆发,整个人都崩溃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倾泻而出。
那占我位置的男生被吓得仿佛见鬼,匆匆卷起桌上东西走开了。
我坐了下来,依旧止不住眼泪。等林源过来找到我时,我还在抽噎。
中午我们在校园里散步,他小心地问我:「珍珠,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好吗?」
「这一切单靠你自己来消化,可能太沉重了。」
他说得没错,我以为这一切不会伤害我。而实际上,我心里某些东西已经被撕碎了。
其实我从小没少受人的指点和白眼,和小朋友们闹矛盾时,曾经被指着鼻子说:「我妈讲了,你没妈,所以没人教。」
我经历了这一切而长大成人,对自己的忍耐力有错误的自信。
林源似乎看穿我心中所想,轻轻将我抱进怀中,少年的体温隔着白色 T 恤衫传递给我,他说:「没关系的,我们还年轻,前面有很好的生活,破碎的心,我们一片片把它再修好。」
我于是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努力接受和消化这一切。
有天,我想到,我要找到秦芹,当面问她为什么。
用心想一想她可能的去处,竟然很快打听到她回了镇江老家。
我马上买了票,坐夜行的火车南下。
一路紧张不安,嘴里发干,胃里发寒。火车深夜停靠在小站,望着窗外空荡荡站台上昏黄灯光,惶惑不安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我终究是幸运的,同行的林源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26
辗转找到秦芹时,已经是傍晚,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
林源在马路这边停住脚,我独自向路对面那个女人走去。
秦芹拎着一把蒲扇,正俯身在花坛前看里面嫣红的月季花。
我走过去,直截了当地说:「秦芹,我是你另一个女儿,我来问你,为什么要扔掉我,为什么要伤害陈薇?」
我的话,似乎经过了很久才进入她的意识。
她终于作出了反应,抬起头,只看了我一眼,就用蒲扇遮住了脸。
扇子后头,传来她疲惫的声音。
「那男人,竟然把你养大了……你还找过来,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吗?陈皓可会写情书了。
「班里的女孩子都喜欢他,只有我收到情书。
「我们结了婚,怀胎九月,他哄我回镇江生孩子,自己带着另一个女人去杭州开会,住宾馆,游西湖,在断桥边拍照片。
「那女人,呵呵,把照片寄到镇江来。
「生孩子,我疼得死去活来,被割开又缝上……
「我不要家里人来接,我说我有丈夫,我替他生孩子,他一定要来接我。
「他不来,我抱着两个孩子出院,路那么长,我真想把你们都扔了。如果不是你们,我怎么会一下子胖那么多?如果不是你们,那个女人哪里会有空子可钻?你们就是祸害。」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还在喃喃骂我们是祸害。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说:「你的怨毒可以朝着任何人,不该朝着我们。」
我几乎是在尖叫了:「不是我和陈薇要求被生下来的!你知道吗!」
「他背叛你,你为什么不和他分开?」
有个人拉住了我,是个中年男人,他拉着我,劝我:「别说了,别说了,她没有几天了。」
「你看她瘦的!」
我这才发现,在宽松的衫裤下,秦芹的身体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了。
她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因为,我不能便宜她当教授夫人。」
自称是舅舅的男人把我拉开了:「你已经知道了真相,你的父母都对不起你。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呢?」
是呀,还能怎样呢?
秦芹三周后死于肝癌。
27
回京以后,我把事情告诉了老周,他先是愣住了,接着猛地将一只拳头捶在了桌子上:「这对男女,都不是好东西!」
稍稍冷静下来,他用大掌摸我头发:「乖女儿,咱不认他们,爸给你存了好多好多钱,咱以后要享福呢!」
接着他说要去看看陈薇,他说陈薇是个好孩子,以后也当自己女儿一样看待。
等到见了面,老周当场抹起了眼泪。倒是陈薇笑着劝慰他,说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一起去公园玩,傍晚天凉,我替小薇盖好毯子,轻轻把她的头发拢到耳后,妹把头挨近我手,叹道:「姐,我真开心,最后能够和你在一起。」
是呀,我们这对异卵双生多么幸运,失散近二十年还能够重逢。
28
又过了两年,我们毕业了。
陈薇进入出版社做文学小说编辑,像鱼儿进入大海一样快乐。
邱婷过五关斩六将,拿了大厂高薪 offer。
我和林源继续读研。
后来,我的废品站小公主身份终于暴露,名头虽然不响亮,钱上头倒是很扎实。邱婷在加班痛苦之余,常常抽空打电话,笑骂我装穷:「当初还想拉着你一起来 996,现在想起来简直像笑话,哼!」
我大大地捧她:「听说您三年升 P7,我坐等您升 P9,好满世界去炫耀。」
我总记得那年我消沉地睡在床上,她替我奔走解决问题,然后来敲我床栏喊我起床上课。尽管人生有个离奇悲惨的开头,但之后我遇到了太多好人。
亲生父母的婚姻悲剧给我和陈薇都造成心理阴影,兰因絮果,起初也是浪漫的开头,最后却自砌坟墓,还差点拉上一双女儿陪葬。
陈薇坚持独身主义,我却在仔细思考以后,认为我们和他们绝不一样。
相比我那亲生父亲,林源沉默得多,平常日子里他不怎么讲好听的话,二胡都比言语灵活,可他真是一个温柔的人,大雨夜把流浪小猫仔揣回家,从奄奄一息的小小猫,养成昂首阔步的家中一霸。
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是秦芹,即使我遭到背叛,也不会放任自己人格堕落。
何况我还有老周,老周没念过多少书,小学二年级就弄丢了课本,他也曾脾气火暴,却在有了我之后,即使面对当面挑衅也绝不动手,他实在是用尽全力养育我,即使为了他,我也会一路向着光明行走。
愿老周长命百岁,好让我永远做光荣的废品站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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