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荀晋云和离当日,我启程回云梦。
包袱里,一套粗布麻衣,一条素色发带,我掐走了院中荷花池中一朵盛开的花——这便是我来京都时所带一切。
国公夫人的老嬷嬷盯着我,生怕我带走府中一针一线。
「小少爷今日去了太学,小小姐去了私塾,你若想再看一眼……」
「不必了。」
我最后一次娴静温驯地说,「莫要因为小事,耽误了他们的学业。」
拎着包袱,一道门一道门地往外走。
今日云厚,风也大。
每走出一道门,阳光便自云层中穿漏更多,我忍不住追光而行,步履越发轻快。
直到一只脚迈出国公府的大门,我转头看向老嬷嬷。
消失已久的浅笑,重新在眉眼绽放:
「烦请转告荀晋云,此一世,洛窈与他,死生不复再见。」
1
离开国公府,站在大街上,我迷茫了好一会儿。
自从五年前入府求亲后,五年光景,竟从未出过府门半步。
深宅人妇的生活,几乎磨没了我与这烟火人间的连结。
幸好,只是五年,不是十年二十年。
我先找了个客栈住下,拿出一点碎银子给了掌柜:
「我欲南下,可有途径?」
掌柜收了银子,挑了挑眉:
「女娘孤身一人,倒也不莽撞。」
我笑了笑,这客栈能开在京都最繁华之处,掌柜手中的市井人脉,最是齐全。
掌柜道:
「陆路凶险,道上容不下小女子,若想平安,只能走水路。漕帮每隔三日,才有专门搭载官妇小姐探亲访友的长船,女娘若有银两,船票倒也不难。」
银两我还有,但没有太多,若都用在这里,到了云梦恐怕要捉襟见肘。
只稍微思忖了一瞬,我从怀里拿出一块无瑕玉璧。
掌柜一见那玉璧,顿时两眼发直。
「我用这玉璧向你换两样东西。
「第一样,南下云梦的船票。
「第二样,我登船前的平安。」
上一艘南下的长船是在昨日启航,下一艘便要再等两日。
这两日间,第一日风平浪静,第二日却嘈杂不已。
我推开窗户缝隙看向街巷,大理寺的官差满大街都是。
自三年前荀晋云执掌大理寺后,京中已太平许久,年夜赐菜时陛下也曾夸过。
晚些时候,店小二送饭菜,特意叮嘱:
「许是出了大事,今日大理寺的官差在全城搜捕,掌柜特意叮嘱,女娘万万不要离开屋子,待明日一早,他便送你出城去渡口。」
那一夜,我虽锁门闭窗,但街巷上官兵手中的火把光亮,还是透过糊窗纸,映到屋内。
我想,荀晋云应该是碰到大案了。
但他聪慧冷静,端方清睿,万事万物皆在掌控,满眼满心霜雪清冷。
世家公子的典范……本该如此,合该如此。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我坐在客栈的马车上。
城门开启,掌柜的给守城士兵塞了点银钱打点后,马车缓缓驶出京都城门。
我坐在车里,似乎听见车外一声高亢呼叫。
「女娘勿惊。」
掌柜的贴近车帘,低声道,「城中传讯,要关闭城门,但我们已出来了,片刻便到渡口。」
下车时,外头落起了雨。
我拿着船票,验证无误后,上了船。
掌柜的收下千两玉璧,还算有良心,客房虽不如官眷宽敞,倒也干净整洁。
外头传来了三声锣响,汉子与妇人齐齐喊着:
「龙王爷!保平安!」
感觉到船身微微一晃,我终是忍不住推开了木窗,看向烟雨蒙蒙的京都城。
五年前,雀跃欢喜,如今,心如止水。
但当我要关上木窗时,我忽然看见雨中似乎疾奔而来一道人影。
这样大的雨,那人只怕是浑身上下都要淋湿了。
也不知要送谁,只是,无论送谁,都已迟了。
2
我回到了云ţū́⁶梦。
三两银子便买了一处靠莲池的小院。
稼上篱笆,拉满花藤,栽种瓜果。
我重新捡起了采药的活计,白日里上山挖药,晚间研读医书。
那日,我照旧上山,在乱石中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
他胳臂、大腿、半个肚子都被野兽撕咬过,内脏堪堪可见,但他却没死。
幸而我今日采了止血草,给他敷药包扎后,带回了家中。
本以为伤得这样重,他很难活下来,可他偏偏在熬过了七天七夜的高热折磨,在第八天清晨,睁开了眼。
漆黑,清澈,犹如一碧莲池,净透无尘。
「你是谁?」
他孱弱地开口,又喃喃地问,「是我娘亲……那我,又是谁?」
那日之后,小院子里多了一个叫洛羽涅的孩童。
洛羽涅能从野兽口中逃出生天,性子堪比一只小狼崽。
他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寡母,难免遭人非议。
闲言碎语比之国公府,对我而言,不疼不痒。
洛羽涅却分毫不让。
我晚间沐浴,听见外头有响动,紧接着一声惨叫。
赶出门时,瞧见羽涅抓着扫把,狠狠拍打掉下来的醉汉。
自那以后,我每每沐浴,他都搬着小板凳坐在我门前。
「娘亲不是一个人,我能保护你。」
羽涅每日天不亮便起床,用小水桶一次一次运满水缸,淘米煮粥,翻晒草药,等日头高挂,再来喊我起身吃饭。
他将吃剩的碎米糙米,混了嫩草菜叶,养鸡养鸭,用细麻绳加固篱笆架,抱着一捆茅草,爬上房顶修葺。
「你不必如此,我才是当母亲的……」
「正因你是娘亲,」羽涅将剥好壳的鸡蛋放进我碗中,理所应当道,「儿子照顾娘亲,本是天经地义。」
我想起了远在京都的一儿一女。
两个孩子生下后,被抱到老夫人膝下教养,每年只有我生辰那日,才会来与我请安见礼,用被调教得无比端正的仪态,举手投足,疏离万分。țų₇
我将鸡蛋分成两半,给了他一半:
「娘亲照顾儿子,也是理所应当。」
见我笑眯眯的模样,羽涅低头,一口吃掉半个鸡蛋。
不久后,羽涅被我送去学堂。
乡间学堂,顽童甚多,羽涅与其他孩子不同,他总是板板正正地坐好,仔仔细细地读书。
老夫子见他这般沉稳,常常将他留堂,私底下教授良多。
一次大雪,我担心他归家不易,便拿了伞去接他。
刚走到学堂门口,只听见老夫子询问:
「你为何能这般勤奋?」
羽涅的声音稚嫩而沉稳:
「我已知自己并非亲生,但娘亲独自抚育更胜亲生,若不博个出人头地,让娘亲平安顺遂,如何能报答恩情?」
我抬头看漫天白雪,分明极冷,心有暖意。
3
日出日落,月盈月缺。
羽涅自村学升入乡学。
因他课业极佳,小有才名,特免去束脩。
羽涅每隔七日有旬假,能从城里回到家中。
「娘亲,我前次旬考又是魁首,已蝉联七旬。
「掌院说过几日有大官来选拔学子,入京中太学读书,我在选拔之列。
「他让我请你进城,商讨此事。」
这是天大的好事。
旬假后,我与羽涅一同进了城。
书院掌院对我很是客气,不住地同我说,羽涅优秀聪慧,前途无量。
「京中来的这位大人,一连三年,年年在云梦筛子似的找人,却无一人能入他的眼。
「这位大人不但要看学子学识,还要看父母品性,为了羽涅前途,还望洛夫人好生应对。」
我点了点头,跟着掌院,走到书院的文渊阁前。
掌院在门口低声说:「大人,洛羽涅母亲已至。」
两扇大门开启,我整了整衣裙,缓步走入。
「民妇洛窈,拜见大人。」
我正准备双膝跪地,蓦地听见一声急喘与茶杯落地的碎裂声。
下意识抬头,迎上了一道熟悉的目光。
4
恍惚,错愕,再之后,是无穷无尽的沉默。
说是死生不复再见,却没想到,终有再见的一日。
他瘦了。
脊背薄削,容颜清减,眉宇间霜雪之气更甚。
一步一步朝我走来,优美的下颌紧紧绷着,漆黑的眼眸隐约泛着血色。
我垂下眸子,如该有的那般,双膝跪地。
民妇,大人……理当如此,本该如此。
「洛窈!」
荀晋云似是愤恨,又似痛楚,狠声唤了我的名。
喜怒哀乐——原来,他有怒的。
5
我与荀晋云,是淤泥比之清云。
当年荀国公重伤流落云梦,被我父亲所救,荀国公感念救命之恩,留下信物,以图他日相报。
因我父亲救治荀国公,遭了劫难,死前让我北上京都,寻求庇护。
我历经坎坷,九死一生,终于到了国公府。
荀国公听闻我父亲因他而死,泣泪不止,言说亏欠良多,而我豆蔻年华,无依无靠,唯有许以良缘相配,允我一世安稳顺遂,才算对得起我父亲。
于是,让我见了荀晋云。
冬日里,我站在廊下,远远瞧见一道清隽的身影走了过来。
漫天白雪,青衣狐裘,身如修竹,立如玉树。
我见荀晋云,如窥雪中鹤。
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心生爱慕,原是情理之中。
然而我知道,我与他,并不相配。
我回绝老国公,并提出,以千两银钱,并京都一间铺面为报答,我已满足。
我自幼随父习医,也有志向宏愿,一世安稳,于我而言,并非难事——所求原也不多,只需够用就好。
因我直白要求,原就不满婚约的老夫人与一众荀氏子女,含沙射影,挤对我挟恩图报。
「但好歹还有些自知之明,百年名门教养出的公子爷,如何是她一个乡野丫头能肖想的。
「况且,京都之中谁人不知,晋云与晖郡王的掌上明珠,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只等郡主及笄,便要下聘娶之。
「人家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她一个鱼翅与粉丝尚分不清的泥腿子,跳出来掺和什么?」
我从未想过掺和此事。
老国公见我心意已决,应承中秋节后,将银钱铺面备好,让我出府去。
八月十五月圆夜,国公府中张灯结彩。
老夫人做主,邀了许多世家贵女,同游别院水阁,为首的便是郡主娘娘。
我捻了块月饼,避开人群,坐在池边赏月,忽然被一股力量撞到水中。
我出身云梦,本会凫水,可事出突然,脚筋抽痛,使不出力气。
眼见要淹死之际,一道雪色跳入池中。
我呛了水,ṭū́ⁱ意识不清,本能攀附,紧紧缠绕。
等再度能看清人时,只瞧见了一片被水打湿,纱衣紧贴的胸膛。
以及,足能照亮半个国公府的灯笼火烛,与里外三层的男男女女。
6
他们说,因我落水,荀晋云救我,贴身湿衣,便是失了清白。
可在云梦,人人靠水而活,挖藕捕鱼,不拘男女,衣裳没有几日是干的,这与清白有何联系?
我越是解释,众人的脸色越是难看。
老国公当众宣布,三日后,我与荀晋云成婚。
措手不及的,不仅我一个。
在场众人来不及掩饰的神态面容,至今仍旧清晰。
老夫人的是震怒。
姑娘们的是憎恶。
丫鬟婆子们的是鄙夷。
郡主娘娘的……有许多,不甘,追悔,伤心,绝望,嫉妒……以及,恨意。
只有荀晋云,冷白一张俊颜,寻不到半点情绪。
孤傲凌云的雪鹤,不慎踩入了泥淖。
彼时泥淖尚且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留住了雪鹤,却不曾想过,这一方天地,将被踩得稀烂。
7
文渊阁中寂静一片。
我跪在地上,磕头行礼,纹丝不动。
「你……」荀晋云似乎克制,只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了。
过了片刻后,才沉沉道,「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我不曾抬头,语态恭顺道:「民妇之子羽涅,自幼聪慧,孝有担当,且他志存高远,望大人抬举赏识。」
「你我和离三载,洛羽涅却已九岁。」
荀晋云声如同寒潭,幽冷寂静,「他是你的……继子?」
素来清冷少欲的人,纵有雷霆之威,亦不动声色。
可我却听出这淡淡一问中,压抑着的危险与紧绷。
想了想,我实话回答:「并非继子,羽涅是民妇养子。」
良久后,荀晋云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语调稍显柔软了些:
「既是你的养子,便也与我有所干系,我自当……」
「大人。」
我轻声打断他的话,慢慢抬起头来,看向荀晋云。
「羽涅与你没有干系。
「民妇亦然。」
8
我回到云梦,终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当稳婆。
因我懂医,非但能接生婴孩,更ṱù₂能治妇人之疾。
渐渐地,在十里八乡,有了些名气。
自城中回到乡下后,我忙于接生,无暇顾及其他。
妇人怀胎生产,何等艰辛危险,又逢难得黄道月份,生产妇人比之往常更多。
又一轮旬假,羽涅回到家中,两夜不眠,切药,熬药,捏药,备下十数瓶止血丸。
我抽空询问,荀晋云可有为难他。
「不曾为难,只一直问我关于娘亲的事。」
羽涅看向我,「他与娘亲,是旧识吗?」
我垂下眸,轻应了一声。
羽涅又问:「娘亲不喜他?」
再次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后,羽涅点了点头:「孩儿明白了。」
自那以后,羽涅再没有问过关于荀晋云一句。
如此平静地又过了一旬。
再见到荀晋云时,当朝国公的仪仗车驾,惊动了小小的云梦乡间。
羽涅冷着脸从车上跳下来,紧跟着,婢仆将漆红描金的矮凳摆在车旁。
荀晋云与两个孩童,一起走下了车。
那是一对长相精致的双生子姐弟,模样出众,眉眼五官与我并不相似,全然得了荀晋云的好容貌。
「娘亲。」
羽涅跑向了我,身体挡在我身前。
我见他手腕有被拉扯抓住的红痕,顿时有些心疼。
荀晋云看向我,又低眸对两个孩子道:「去吧。」
双生子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乖顺地走向我。
而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寒战不止。
我为他们在鬼门关前走了无数回,生产时止不住血,生命从身体里流逝的恐惧感,至今历历在目。
不是没有过舐犊情深。
我曾在雪夜里,偷跑进他们的院子,堆起四个雪人,让他们一出门便能瞧见,一家四口,爹娘俱在。
我也曾在女儿高热不退,药石无灵时,毫不迟疑地割肉放血,盲目相信至亲之血,画符作法祛百病的荒谬之论。
始终记得,在他们被强行抱走时,我死死抓着嬷嬷的衣袖不肯松手。
「你这样的出身,如何抚育得了他们?
「老夫人要亲自养着,容不得你说一个不字。
「再者,你是亲娘,待他们长大,依旧与你亲厚。」
可当他们长大后,非但与我不亲,反而对我狠心。
府中的丫头与小厮珠胎暗结,怕被知道了撵出去,一直藏着肚子,生生瞒到七个月,恰被我撞见了,她惊吓之余,胎动提早发作。
人命当前,十万火急,焉能坐视不管?
我便将她的孩子接生了出来,婴孩呱呱坠地的同时,柴房门倏地被踹开。
老夫人震怒,请出家法,当众抽我十鞭。
脊背皮绽,血肉模糊,我趴在地上,疼得冷汗直流,狼狈不堪。
我的女儿抱着老夫人的腰,一眼不愿看我,我的儿子满目怨怼地指着我说:
「自堕身份,失了体面。
「你不配做我的母亲!」
9
「母亲。」
双生子站在我面前,低头喊人。
「少爷小姐只怕认错人了,」我微微笑着,谦卑低眸,「民妇区区一个稳婆,如何配做你们的母亲?」
我没错。
即使那孩子是「孽种」,即使那丫鬟是「淫妇」,即使接生是三姑六婆、市井的婆娘才做的事,但我依旧没有做错。
10
荀晋云如此大张旗鼓地来,彻底扰了我与羽涅的平静。
他们走后,乡里乡亲不住地问,那谪仙般的公子爷是谁,那对粉雕玉琢的孩童又是谁?
我想了想,对他们说:
「那双生子的母亲,生产时血崩不止,险些一命三绝,公子爷的母亲言明,保小不保大,但我……让她活了下来。
「我于他们而言,有点滴恩情,有些微功劳,仅此而已。」
我并不知晓,为何荀晋云要带着孩子来见我。
我也不想去猜。
已经不重要了。
南村的两个产妇将要发动,提前与我打过招呼。
止血药,坤宁丹,丹参丸,布巾,剪刀,银针……查验三遍后,我又仔细审阅一遍脉案,盘算可能出现的种种状况。
这才是值得耗费心神的事。
11
荀晋云将一对儿女,送入城中书院,与羽涅成为同窗。
那学院再好,也只是云梦郡治下的乡学,如何敢怠慢国公之后。
没几日,掌院便托词修缮校舍,将学子放回家中。
荀晋云又一次「送」羽涅回来。
这次,他没有只在车驾前与我相望,而是走到我面前,低声说:
「嫣儿病了,她想见你。」
我看向双生子中的女孩,她脸上有些恹色,夏日里还披着精巧的斗篷。
我不为所动,淡声道:
「既是病了,就该返回城中去看大夫,抑或,回京都寻太医救治,天色已暮,早些走吧。」
我唤了一声羽涅,转身要回院中。
手腕倏地被擒住,荀晋云咬牙道:「嫣儿,也是你的骨肉!」
这话,似是一个信号。
荀嫣快步朝我走来,每一步皆是大家闺秀的细碎端庄,裙摆摇曳,不露鞋尖。
她抱住我的腰,将滚烫的脸颊贴在我怀中,软声哽咽:
「母亲,嫣儿难受……」
12
荀嫣与荀卿终究留了下来。
我始终无法对生命与孩童视而不见。
荀嫣躺在床上,整个人蜷在披风里,身体发肤,哪怕一丁点也没有沾到粗布麻被。
这个姿势,其实并不舒服,但她愿意,我随她意。
诊完脉,我告诉荀晋云,荀嫣是水土不服。
「你们应当早些回京……」
「皇命在身,」荀晋云低声道,「太学子弟,还未选拔。」
我轻轻「哦」了一声,说:
「那便早日选拔,也好早日回京。」
荀晋云攥紧了手指,倏地看向我:「你说早日选拔,是为你养子图谋,你说早日回京,是在赶我们走,是也不是?」
我点了一下头:「是。」
荀晋云似气急:「你眼中当中没有我——我们的孩子?」
「不是我们的,」我心平气和道,「是你的。」
荀嫣,荀卿,生父荀晋云,教养荀老夫人,与洛窈无关。
洛窈不要了。
荀晋云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有些苍白,薄唇不住地翕动喃喃:
「你我只是和离,只是……只是和离……
「你依旧是他们的母亲,他们依旧是你我的孩子。」
不等我再说出拒绝的话,荀晋云连退三步,转身离去。
我看向他匆匆的背影,那是永远不会出现在荀晋云身上的,失魂落魄。
13
原来,同一个词,也是有程度高低的。
荀晋云的失魂落魄,步履间轻重不稳,而我的失魂落魄,是整个人狼狈不堪。
哪一次呢?
是婚后不久,我听荀晋云对挚友说:
「娶洛窈,非我所愿,我本意贵女,联姻权倾,父亲以她闺誉要挟,我原不在意,但我若不娶她,便失了君子风范,恐为人诟病,利益相关,不得不允。」
还是我怀上身孕时,荀晋云那句:
「朝中风云莫测,长子嫡孙不该在此时出生,落胎吧。」
抑或者,是我堆起的四个雪人,被他推倒踩平,漠声训斥:
「府内庄严,你该自持,不容这般玩闹。」
更或者,是我被请家法后,他冷沉注视:
「自贬身份,行径荒唐,如何配做荀氏当家主母?」
太多太多的事。
失魂落魄?我那时如行尸走肉,哪有魂魄。
14
荀晋云走后,我熬了一锅莲藕筒骨汤。
让羽涅看顾双生子,拎起药箱去了南村。
生产还算顺利,疼了两个时辰,流了半盆血,撕裂了三指,将孩子生了下来。
这是我接生过的妇人中,较为轻松的一个了。
回到小院,我听见屋内有争执声。
率先传出的,是荀卿愤怒的声音:
「你以为我们想来?若非父亲施压,谁愿意自降身份,来这腌臜之地!」
荀嫣也怒道:「凭你也配赶我们?你不过一个乡下泥腿子,肮脏的……」
荀卿接着说:「下等人,草民!她硬钓着我父亲,逼得我自京中退学来这个鬼地方!都怪她!」
荀嫣抽噎起来:「我想祖母……我想回家……」
我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以往只远远瞧着他们,都觉得幸福雀跃,如今变得尤为安静,就好像沉沉睡去,或者死亡了一般。
我发出些动静,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推开门时,三个孩子坐在木桌后,一人面前一碗莲藕汤。
许是察觉那些话被我听见了,双生子的脸色都很怪异。
「娘亲。」羽涅站起身,接下沉重药箱。
我净了手,回来时,桌上多了碗莲藕汤。
等我坐下后,碗中又多了一块筒骨,羽涅从我碗里夹走一块莲藕。
我笑了笑:「赵家小娘子生了个女儿。」
羽涅点头:「上几旬我与赵哥哥一同搭车进城,他便预感是女儿,说要提前买些花布,给囡囡缝新衣。」
「那布他也给了我许多,说作答谢,明日我让刘婆婆也给你缝件新衣。」我说。
「娘亲……可以不吗?」羽涅叹气。
我与羽涅之间,说的尽是寻常话语,但这话却不知哪一句,触动到了双生子。
砰的一声。
荀卿拍桌而起,定定看我:「我知道你听见你了。」
不等我说话,荀卿梗着脖子道,「你听见了我也不怕!
「你与父亲原就不相配。
「因你出身低微,害我们没有母族可依。
「将来姐姐出嫁,我入仕,都将受你连累,矮人一等!」
我摁住羽涅要暴起的手,平静地望向双生子,轻声问:
「倘若没有我,又哪里来的你们?」
荀卿与荀嫣一同怔住。
15
晚些时候,荀晋云来接双生子。
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有人匆匆跑来。
「洛娘子!南村的芸嫂,适才不慎摔了一跤,满地都是血!」
我刚要转头喊人,羽涅已一手药箱,一手灯笼地跑过来。
「天快黑了,我送娘亲去。」
荀晋云拦在我们面前,朝羽涅伸出手:「药箱给我。」
羽涅戒备地看他。
荀晋云望向我,黑眸如渊:「我有马车,速度更快。」
我毫不迟疑,拿过药箱和灯笼,朝着荀晋云的马车走去。
马车里,我迅速翻看芸嫂的脉案。
眼前忽地明亮。
荀晋云将一颗夜明珠摆在我手边。
对他的举动,我视若无睹,全副心思皆在脉案上。
「渴吗?」荀晋云忽地问,「有茶水,是你喜欢的荷叶清露。」
「不渴。」我并未抬头,只淡声回绝。
过了一会儿,荀晋云又问:「饿吗?有点心,也是你喜欢的莲蓉酥。」
「不饿。」我仍旧盯着纸页。
又过了一会儿,荀晋云开口:「热……」
「能不能安静些!」
我倏地蹙眉,抬头看清楚是荀晋云后,沉默一瞬,「人命当前,烦请勿扰。」
16
芸嫂这一胎怀得不易。
妊娠反应比寻常妇人大,浑身水肿,喘气艰难,到了七个月时,一度失明。
好不容易熬到了九个月,只待瓜熟蒂落,没想到会旁生枝节。
芸嫂似乎有所感应,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我的腕骨:
「救孩子,求你……我死便死了,孩子,绝不能有事Ťû₋!」
我面无表情地拂开她的手,淡声道:
「我救不了孩子,能救孩子的只有你,你活着,孩子才能生下来,你死了,一尸两命。」
芸嫂咬紧牙关,痛苦地用了全力。
17
手已洗过三遍,但衣裳仍不免染了些血污,身上也难免沾上血腥之气。
走出芸嫂家时,荀晋云提着灯笼,站在马车前等我。
月明星稀,莲香浮动。
我也这样等过他,一盏灯,一个人,等他与我同回院中。
国公府很大,从我与他居住的西院,走到老国公与老夫人所在的东院,需得小半个时辰。
他每日下朝后,都要去东院与老国公议事。
我担心他风吹,雨淋,雪冷,冰滑,便备着披风,雨伞,棉靴,灯笼来接他。
起初,我还能进东院偏房里等他。
后来他不让我进院,我便站在门外等。
再后来,他连等也不许我来等了。
「院里侍候的人不知多少,那些东西,母亲自会为我准备,你若无事,少来东院。」
言犹在耳。
站在他面前几步远,我颔首行礼:
「多谢大人相送。」
「你我原是夫妻,不必如此生疏。」他别开眼,让开身体,「上车吧。」
「不了。」
我望向他,轻声说,「民妇刚刚接生完,身上不洁,上不得车驾。」
重新向芸嫂家人讨了盏灯笼,我绕过那高头大马,径自朝着乡路走去。
夏末秋初,路两旁的莲池中,荷花将谢,莲叶垂水。
分明是衰败之象,但我却不觉遗憾,云梦菡萏,生生不息,今秋虽落,但来年,依旧接天莲叶无穷碧。
不似京都国公府中,那座金砖玉砌的莲花池。
无论我怎么样照料,花总是越开越少,叶总是越养越稀……直到偌大的莲池,只剩最后一朵花,也被我带走了。
18
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站定后,转头看向荀晋云。
他一袭青衣依旧飘逸绝世,只是脚上那双银线绣云纹蜀锦鞋,在乡间土路上,跋涉得满是泥浆。
格格不入。
曾经我与他,如今他与我。
「荀晋云。」
我终究叫了他的名字。
荀晋云错愕之后,眼中涌上光来,语气难言雀跃:「你……」
我打断他:「携子见我,究竟为何?」
荀晋云默了一瞬,开口道:「你我之间,有许多误会,望你同我回京都,一家团圆。」
我微微歪着头看他,并不言语。
荀晋云素来寡言,此刻不知为何,竟话多了起来。
「我生来少情,并非故意冷落你。
「与人相处,利弊得失,我能计算清楚。
「但与你相ṱŭ̀₌处,我没了计算,不懂该如何对你好,更不知怎样做才是对的。
「以后不会了,洛窈,我已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我——」
荀晋云无法再按捺自己的心情,薄唇紧紧抿着,终是开口道,「我心悦于你。」
我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很是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若是从前,莫说如此剖白心意,便是荀晋云一个眼神,都会让我觉得心跳如鼓。
但此刻,我却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出人意料地平静。
「窈儿。」荀晋云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未曾再娶,满心是你。」
我低头看着彼此交握的手,忽地问道:
「为我留在云梦,辞官或外放,你愿意吗?」
荀晋云一怔。
他不愿意,我看得出来。
我表情完全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波澜不惊。
「你说与我有许多误会,我都知晓,但我也知,在你心中,荀氏地位,一门权势,比我重要。
「故而婚前,你想娶贵女联姻,婚后,你与郡主暧昧不明。
「你可知,我是从何时起,决定不再回头的?
「不是老夫人说,你将娶妻,降我为妾。
「也不是我提出和离,你一口答应。
「而是我看见你十六岁时,为迎娶郡主,亲手绘制的新居楼阁。」
19
我与荀晋云和离后,要等十五日才能拿到文书。
但第二日,荀晋云被外派查案,离京去了。
我那时身份很是尴尬,既不是荀晋云的妻,也并非立时便无关紧要的人。
我原打算从正房搬出,却不想,大批工匠接连进驻。
「你不必搬。」
老夫人的嬷嬷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郡主何等身份,怎会屈居你睡过的屋子?况且,大公子十六岁时,便为迎娶佳妇,亲手绘制了楼阁,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有品级规制,那才是大公子该住的地方。」
国公府财大气粗,填了半个莲池,平地起高楼。
我在院中,看着那楼,从无到有,从低到高,彩绘绚丽,耀目非常。
那一刻,我无法再欺骗自己。
无论我为他做多少次莲藕汤,无论我在他衣襟绣多少荷叶纹,我依旧只是他人生中的意料之外。
这座楼,不属于我。
荀晋云,也不属于我。
「你许我五年妻位,不曾续娶,对我有所情爱,这是真。
「你默许与郡主风言传闻,将国公府与晖郡王势力捆绑,这也是真。
「你让我同你回京都,想与我破镜重圆,这是真。
「你不愿为我留下,放弃氏族基业,这也是真。」
我笑了笑,低声说,「你聪慧清醒,应当知道,我与荀氏,不可兼得,而你,不会选择我。」
「窈儿。」荀晋云声音沙哑,分明清冷端正的贵公子,此刻却显得有些脆弱不堪,「从前未能看清心意,让你受了委屈,我会同母亲说明,她再不为难你了,国公府的人会尊你敬你,你我夫妻恩爱,这与荀氏无关,你何必——」
「果然,」我轻轻叹了一声,「你不会选择我。」
荀晋云愣愣地,本能地松开了手。
「荀晋云,你有你的辉煌人生,我也有我的一生所求,或许平凡,但很满足。
「有些花,生于泥塘,开于旷野。
「有些鹤,沐浴华光,不染尘埃。
「花开遍地,鹤上青云,你我注定,有缘无分。」
20
余下的路,我提着一阵灯笼,荀晋云也提着一盏灯笼,相顾无言地走完最后一程。
看见院墙时,衣袖忽然被拉住。
荀晋云的手指有些控制不住,轻轻颤抖着,他低声喃喃道:
「我心中有你,我只是……迟了。」
「不是迟了。」
我撤回衣袖,淡淡说,「是错了。」
倘若没有八月十五那一夜,我还是我,他也还是他,各归各位,各自安好。
21
羽涅与双生子并未再起冲突。
但双生子看羽涅的眼神,却恨极似的赤红。
荀晋云登车前,深深望向我:「我会再来看你。」
「不必了,」我说,「我不想再见到你,更不想再见到他们。」
双生子看我的眼神,立刻如同看羽涅那般。
荀晋云缄默片刻,带着两个孩子上了车。
华丽的车驾摇摇晃晃地远去,羽涅拽着我的手,低声说:「娘亲,我知错了。」
「什么?」我低头看他。
羽涅紧抿着柔嫩的唇,半晌后,小声说:「他们一再出言不逊,我听不下去,便在莲藕汤里,撒了一把穿心莲。」
穿心莲极苦,一口下去,半天说不出话来。
羽涅有些懊恼道,「他们是娘亲的孩子,我不该——」
「娘亲,不是只有你一个孩子吗?」我朝他笑了笑。
笑完,我又忍不住轻叹,「只是,你去太学的事,恐难如愿……」
「我不去太学。」
羽涅抬头看我,目色澄清一片,「我已决定升入府学,有掌院推举,不日云梦书院便会派人前来。」
云梦书院再好,也比不过京中太学,羽涅原是有能力入太学的。
「娘亲的抚育之情与一步登天的捷径,」羽涅眉眼弯弯,「我永远选娘亲。」
22
不久后,羽涅入云梦书院读书。
第二年,回家探亲时,他自院门外拿进来一枝荷花。
「许是谁在莲池里折来玩的,竟随意丢弃了。」羽涅将花递给我。
这花将开未开,我寻了个瓷瓶,将它养起来。
这朵莲花,一直开过了中秋节。
此后经年,年年有花。
却从未见过那折花、弃花的人。
……
番外——荀晋云
1
荀晋云是国公府的长房长子,生得姿容绝代,清冷自持。
为人处世,从未行差踏错,诸多手腕,所图甚为长远。
如何扬名,如何立威,甚至于日后,如何借由联姻,巩固自身实力,桩桩件件,荀晋云皆有谋划。
他十四岁时,选中了晖郡王一派。
十五岁,按预想般,与郡主邂逅,得郡主倾心。
十六岁,亲笔绘制婚后新居。
按他的计划,这图将来是要被郡主看见的,郡主见了,将对他死心塌地,无有不从。
然而,不曾想到,一个叫洛窈的少女寻上门来。
少女背着破烂的包袱,怀中却是一朵鲜嫩的莲花。
她有些羞涩地说,自己没有盘缠,也不好空手上门,便从城外莲池折了花来,略表心意。
父亲以婚事许之ṭűₔ。
他打心底反对,可他却不曾流露分毫,因他是世家子的楷模,孝道为先,父母之命,何其重要。
他看得出,洛窈与他初见,便耳尖泛红,一Ṫű₊眼钟情。
这更让他感到烦躁,倘若不娶郡主,娶民女,权臣仕途,便要多走许多弯路。
但万万没想到,洛窈竟拒绝了。
洛窈分明心悦他,但洛窈却要银钱铺面,不要他?
这倒是……出乎意料。
非但如此,洛窈在婉拒婚约后,便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荀晋云如此容貌出身,小女子的手段,什么样的没见过?
欲擒故纵罢了。
后来,荀晋云发现不是这样,洛窈就是在躲他!
洛窈出身乡野,总做跌身份的蠢事。
她敢撸着裤腿,下莲池摸莲藕,抱着一节一节的藕,满眼都是笑,堪比星辰。
这简直荒唐,即使深夜,闺中女娘也不该露出腿来,那明晃晃,白嫩嫩的一双腿,万一被人瞧见……至少,夜深无眠,就被他瞧见了。
更让他觉得气闷是,那些莲藕,被她煮成了汤,各个院子都有份,唯独没有他的。
荀晋云并不气,荀晋云只觉堵心。
八月十五当夜,荀晋云本该陪同郡主,可他却鬼使神差地跟踪起了洛窈。
洛窈在池边,边吃月饼,边自顾自地笑。
明日,她便要出府了,此刻竟还笑得出来。
荀晋云一把乌木扇几乎被捏碎。
恰此时,他看见郡主身边的婢女,悄悄走向了洛窈。
荀晋云一眼便看出婢女的意图,他可以出声阻止,也可以掷扇提醒,更可以视若无睹……
可他在电光石火之间,做出了此生最为离经叛道的一次选择。
2
荀晋云与洛窈成婚后,不知该如何相处。
这不在他的计划内,他只能依照本性,淡然处之。
挚友问他,新婚燕尔,感触如何。
他自是不会说出那夜的真相,便故作淡然地说了违心之言。
洛窈有身孕时,他心中狂喜,洛窈与他,当真有了血脉骨肉。
但同时他发觉不对。
郡主不甘,欲取代洛窈,又恐生育之险,便与他母亲合谋,对洛窈下了禁药。
这药,能使女子怀有多胎。
倘若洛窈生产身殒,弃大保小, 她们便可得偿所愿。
此事涉及郡主与他生母,无论哪一个,都不能言明。
于是, 他找了理由, 要洛窈落胎。
洛窈性子坚韧,他母亲亦不同意,郡主从中作梗, 将他调离京都。
最终, 洛窈拼死产下双生子, 却也伤了身体,需得精心休养, 否则要落下病根。
他便同意, 将一对孩子给了母亲抚育,让洛窈安心养身。
可洛窈却不知这些, 寒冬腊月,竟偷跑去孩子院中, 堆了那劳什子的雪人。
冰霜雪冷,不要命了?
他气得推倒她的雪人,告诫她再不许胡闹。
洛窈的身份,原就难以服众,若不小心行事, 被郡主与母亲抓住了把柄,处境将尤为艰难。
可她偏要去给一个淫妇接生一个孽种。
落人口实,如何收场?
他原想着, 让母亲给她些教训, 以后长个记性。
却没想到, 母亲竟当众鞭刑,不留情面。
等他回府后,只看她脸色惨白。
她背上血痕, 激得他心如绞痛。
但一想到她这般行径, 就不怕被人抓住话柄, 借此威胁他们夫妻婚姻?
教训的话, 冲口而出。
3
荀晋云不想洛窈离开她,可洛窈却还是一点一点地远离了他。
说不清他们的关系是从几时改变的,洛窈看他的眼神不再爱慕。
他察觉到洛窈与府中的年轻郎中渐渐热络。
那一日,他自洛窈妆奁中,找到了数十封信笺。
拆开后, 竟都是女娘私处的线图,淫秽至极!
这些信, 统统来自那郎中。
他为洛窈, 放弃筹谋多年的联姻,洛窈却这样对他!
荀晋云又慌又恼, 又气又恨。
于是,在洛窈提出和离时,他想也不想, 冷声道:
「好!」
……
从此以后,劳燕分飞,镜破钗分。